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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常(二十七)

    脚下原野,头顶星空,和小时候,很像,她也像。

    又过得一阵,薛凌喊了薛暝,道:“你往昌县走走吧,看看有什么东西用的上,在昌县门外头洒些。”

    薛暝不解,薛凌耐心比往日都好,淡淡声道:“我是觉着沈元州要过几日才来,也没准他突然发疯,这几日不会有雨,你洒一些在草叶子上,若是他们已经进去了,我们也不用再白费功夫。”

    薛暝点头要去牵马,薛凌道:“小心些,别用火,找好了再过去,三更左右再动手。别洒太多,铺大点就可以了,他们过来肯定是行马,只要踩到,草叶子上稍微仔细点就能瞧出来。

    城墙上多半有人盯着,你临近了就下马,万一被发现了..不要冒充宁城的人,难保沈元州派人追你我已经到了昌县。就说是猎户夜间迷了路,你一个人,他们估计不会下来为难。

    真要纠缠,你就快点回来。”

    薛暝一一应下,牵了马走,行囊里伤药足够,在城门必经之路上划条粗线还是容易。

    他一走,陈泽连滚带爬跑过来跪坐在薛凌面前,指着薛暝远去的背影一本正经道:“他要杀了我。”

    薛凌往里坐了些,靠着起伏处半躺道:“那也没办法,我打不过他。”

    “他不是你下人吗?你什么打不过他。”

    薛凌依旧指了指他原来呆着的地方,淡淡道:“你自己去坐着,不然他明天回来只能埋你了。”

    陈泽非退反进,凑近道:“我跟你说个事,我跟你说个事,伱别恼,听我说完再说,我有粮...不是....我没粮,但我知道谁有,我带你去,你帮我个忙,你给我找个靠谱的行不行。”

    “什么叫靠谱的?”

    “就是....能让我成为他心腹,事成之后论功行赏的那种就行。你也行,你们不就是来打仗,那打完仗,你们肯定立大功吧,你把我带上。

    你是不是要杀了沈元州,我听见了,你能不能行,你能行,你把我带上,我去给你找人。”

    薛凌手往行囊处摸,笑道:“你能找人,怎么不直接找给他,一样能成他的心腹,”

    “我想这么干啊....”陈泽懊恼道:“那你说,我能不想这么干吗?那我一开始就想这么干是不是,我要不想,我白白跟着你进去干啥。

    那这不是没辙儿,他不信我,开弓就落不着好,我还能指望以后,那我得有命赚啊。

    我是真没了,我认识,认识几個生意来往的,他们有啊,我帮你搭上线,你再来个靠谱的行不行。”

    “你说个名字来听听。”

    “陈僚,我可以帮你见到陈僚。这名字,你肯定不认识。我说出他身份来,吓死你。就说咱们这头儿,明的暗的,帐都要归他。

    朝廷的常平仓,义仓,惠仓,大大小小,都指望他活,我没见过他,我上头人见过。

    你要自个儿去,他肯定不认,我找人..我想办法,你听出来了,我和他都姓陈,怎么样,你把我带上。你信我,以后也给我个度支官儿当,怎么样。”

    薛凌将行囊整个抓过来,却没打开,直接垫在了后脑勺底下,仰着笑道:“我给不了你官,你看我,什么都不是。像你这种蠢货,当个原上富足翁,不好吗,要去趟浑水。”

    陈泽咂舌道:“那啥怎么都不是,你俩能近沈元州,那肯定还能去其他地方,你倒是再多找几个啊。不是,你好端端的骂人干啥。”

    “你说以后也给你个度支官儿,很明显,这位陈僚多半是个度支。又说粮仓由他主事,那他就是个仓部度支,又说这里指着他活,就是说他势力不小。我只需问个命官名录,就知道陈僚在哪,用的着你来说?”

    “哎,他妈的,你这就.....”

    薛凌笑道:“你口口声声认识他,怎么不直接去找他,还要绕个圈子来送命。”

    “哎,这不是干系太远了,人家哪能看上我。”

    “那他能看上我?”

    “你们打打杀杀的,谁敢看不上。”陈泽手捏着下巴,疑道:“我真那么蠢?几句话能让你听出人来?”

    薛凌自是不会认承早在壑园里见过陈僚,不过陈泽说话这方式,难怪沈元州肯放人出城,估摸着是因为笃定这人跑不了,只没想自个儿敢在宁城外杀人罢。

    她复指了指旁边:“你过去,别说话,等我杀了沈元州,你爱去哪去哪。”顿了顿又道:“你已经有了千鍾粟,为什么还要求权。”

    陈泽高声道:“我他妈哪来的千鍾,一鍾六斛四斗,你会不会算账。”说罢泄气叹了声,晃荡着往旁边爬,悠悠道:“能干啥啊,就是想.....想他妈日子好过点,这几年....这几年日子不好过,啥时候是个头啊。

    你们要打的能不能快点打完啊,底下人就指望太平点。”

    薛凌笑道:“那你希望谁赢呢?”

    “这事儿还能我希望?谁赢无所谓了。你看天上,一个太阳,热他妈就热点吧,还能自己捞水泡泡,谁让咱生来长地上,被太阳晒那是没办法。

    那一个太阳,好歹,他总比十个太阳挂着强啊。现儿不是十个太阳挂着,十个太阳打起来了,跟那火塘子炸了样相互喷火,你们神仙打架,底下人能活?我不得想法儿往高了爬?”

    薛凌扭了扭脖子,想起汝蔺的芽蕨不错,只是这个季节,肯定是没得吃了。陈僚是汝蔺度支,应该是去年霍准屯粮特意提拔的,一直藏到现在。公账上,查不出漏子来,私账,就在壑园里。

    杀了霍知,自个儿去找陈僚...荒郊野外,只管给霍云婉说人死在沈元州手里就可以了。当时特意找含焉要陈姓名目,不就是计划着这个。

    她偏头看陈泽,笑道:“我就说,在你面前杀人,也不见你如何,原来你是指望人死。”

    陈泽脱了件外衫往地上铺,头都没回,满不在乎:“是是是,我就是希望太阳快点掉下来几个,至于是哪几个太阳掉下来,管不上了。

    这片地儿的太阳,原来是沈元州,可你来了,我有预感,他要掉下来了。”

    薛凌再没答话,只许久睡不熟,三更左右,想着薛暝该在昌县城门外动手,越发不放心,坐起从行囊拿了火石和一本薄薄册子,拆了张纸卷成卷引了个微火出来。

    陈泽惊道:“你疯了,原子上点火几十里外都能看见。”

    薛凌笑道:“是吗?宁城火那么大,不见得几人能看见。”

    陈泽急急过来要吹,薛凌一手移开,袖里恩怨滑出半截,戏谑样道:“我的人,去了昌县,点个微火,吸引一下守城的看过来。你敢吹,但凡他伤了根头发,我可不是沈元州,还会让你有机会跑。”

    “屁啊,这离昌县搁好几个山头呢,谁他妈看的见。”

    “那就是了,谁看的见?”薛凌将燃着的纸卷移回来,又去拆册子上纸烧。

    陈泽哑口,干脆爬到了俩畜生地方去。薛凌笑笑将册子都撕开,一页一页慢悠悠烧到了尽头。

    长庚偏东时,薛暝顺利回来,道是“就在城门外直线百步左右的草皮,沈元州若要进城门,肯定会踩到。”

    薛凌道:“如何,城门上有人守着吗?”

    “看不出来,没有火把,城内也没一点光亮,我去时特意远远看过。”

    “那正好。”薛凌努头:“你也睡去吧。”

    薛暝要走,看脚下有些纸样灰烬,轻道:“烧着了什么。”

    “小东西,用不上了。没事,火小,不会有人察觉的。”

    他看了看薛凌腰间,夜色笼罩虽看不清楚,但没有褐色痕迹,应是再没出血。如此便罢,寻了个干燥地方躺下。

    第二天下午,霍知算是回的早,落日还未有橘红。看过行囊,正是薛凌要的东西,笔墨兽夹,两柄霍家的行风弩。另跟着四个生人,说是以前旧友。

    宁城曾为霍云旸住地,旁儿多半是亲信,有漏网之鱼不足为奇。想是霍知觉得不稳妥,特找了几个帮手来。

    薛凌了然,没多问,将药粉之事说了,另道:“一会先去看,有没有破坏,如果没有,那就是还没人到昌县。

    咱们找个合适位置,先布置兽夹,等沈元州过来就行。”

    “如何等?”

    薛凌笑笑将纸笔翻出来,寻了个平整地,铺开纸张,片刻功夫,递给霍知,看上头百余字小楷:你瞧这江山,今日姓魏,不知明日姓啥。

    现狼烟四起,乱世之间,还有什么比几十万大军更令人安心。索性是各方你争我斗难停,何不坐山观虎得利。

    且占地作个私王,北拒胡人,做个无过为功的守将赢千秋事,南奉天子,当个听宣拒调的臣子驶万年船。

    不管别地如何,等尘埃落定时,元州手上有兵,冠上有名,有什么东西争不得?

    回京,才是下下之策

    霍知疑惑看着薛凌,她将笔丢给薛暝,笑道:“你前些日说的有道理,为天下者,不顾家。

    沈元州挺顾家的,他成不了天下。纸上这些话,是我当天骗沈伯清离京说的。他临走之前给沈元州写了信,要沈元州准备迎他。

    那时候,魏塱还在诏沈元州回京,沈家明面上是重臣,信肯定飞快就到了沈元州手里。

    沈伯清离京,是先斩后奏,必定要有说辞劝儿子,知子莫若父,动之以情还得晓之以理,他一定在信上说了这些给沈元州。因为走的仓促,也想不出别的来。

    你把这纸张,做旧些,放在昌县门外的必经之路上,只作不慎丢了的样子,等他们快到了,杀个人在那,多洒点血,防止他看不见。

    再拖着尸体走一路滴血,引往咱们设伏的地方。他读到纸上内容,一定会跟着血迹过来查个究竟。”

    霍知又读了一遍,轻道:“沈伯清未必就写了这些。”

    “没写就算了,无非就是另外想,可我赌他写了。”

    霍知颔首笑道:“姑娘这么说.....那定然是写了,这要是沈元州不来可怎么好?”说着转了脑袋,含笑看往旁边撸豹子的陈泽。

    薛凌跟着看过去,笑道:“谁都可以,去绑个我不认识的人好吧,绑谁都行,别与我打过照面,省了我又得多个坟拜。”

    陈泽手抖,力道一大,惹的豹子不满呼噜了两声。

    霍知躬身,道:“那,这两日...”

    薛凌打断道:“这两日我们兵分两路,你且去看昌县草皮上的粉有没有被踩过,如果没有,找个人盯的远些,见着沈元州了,扔两只雀儿就行。

    其他人在昌县外等着,血要新鲜,死太久,他就没那么迫切要追了。杀人之后,挂在马上,立刻往埋伏处引。

    至于埋伏在何处,我与薛暝收拾好了会派人去给你领路。”

    霍知点头,随后招呼那几个人走了去。薛凌转身一一清点过东西,又让薛暝招了旁人上马,只说是要赶紧找个水源地来。

    受伤之人,第一要紧的就是找水源。埋伏只有设在水源处,沈元州才会信那个人是伤重逃命,不说立时下来查看,至少不会完全怀疑。

    另来这水源,还要与昌县近些,最好是直路,重伤之下,人不可能兜圈子。还要考虑藏身的地方,草皮地肯定是不行。

    听完要求,各人又散开成两人一队,唯陈泽跟着薛凌不放,连同两只畜生一起,凑了个人多。

    薛凌牵着马缰冷漠道:“倒也不是我和你深情厚谊,这不是缺人养畜生么。”

    陈泽诺诺没答话,不似先前浑嘴。走走停停看着地势,夜间再聚,都说看着河流,彼此一交集,周遂找的地方最合适。

    其离昌县约一刻马程,河边有胡杨木和沙柳,地上青草也长,可以盖住兽夹。霍知处的人回来传了话,药粉没动过。

    薛凌问道:“昌县城中如何。”

    那人道:“更像是空了,城门上都没人守着了。”

    “那门开着吗?”

    “关着的,姑娘不用担心,里面确实藏兵了。”

    薛凌并不担心,傍晚时分霍知问的是“沈元州没来怎么好”,语气调笑,并非担忧,而且他没问“昌县没藏兵怎么办”,也就是说跑了这两日,霍知已经得到了确切消息,昌县有藏兵。

    她仍问道:“何以见得?”

    “锦岐往宁城的道上,有车辙未散。”

常(二十八)

    薛凌笑笑扬了头,那人躬身抱拳,道是“还要回去复命”,言罢转身上马又回了昌县方向。

    薛凌坐回地上,问薛暝讨了那黄彩水粉罐,只倒了点滴清水往里,就着恩怨搅和的如一罐浓粥,又将二十只弩矢一一放进去蘸的饱满,放到一边晾着,剩下的拿布条将捕兽夹都抹了一遭。

    天明之后带着人奔到了周遂所说的水源处,先定了藏身地点,又往稍远高地下了兽夹,铺了半个房间大小,二三十只。

    这种兽夹,能将马腿夹断,历来就是军中所有,寻常猎户根本不能用,踩中非死即残。

    薛凌特与周遂交代:“看到了,带人过来的时候,千万别往这里跑,踩中了就完了。”

    周遂点头,不解道:“怎么,反往远处,”

    “就算沈元州跟过来,他肯定不会立时奔到尸体处,多半要遣个人来看,别的,该是要往高些处查看周围。而且一旦我们放箭,他怕埋伏人多,也是要去高阔处明智些。”

    周遂应声,各自忙碌后,日上中天。剩下的,就只能等着了。

    闲着也是闲着,三四天打发时间,又挖出两个大坑来,里头插了些许箭矢,草皮浅浅盖着。霍知遣人回来数次,皆言没看到宁城有人过来。

    不过,人绑好了。

    是胡是汉,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一笑带过。初七八的月色已是极好,腰间伤口只剩浅粉一线,边上有水,袋里有粮,居然是.....过的极自在。

    她也劝陈泽赶紧走,没奈何人不肯,道是“沈元州没死,到哪都是提心吊胆,不如再这吊着,起码那豹子有根骨头嚼,就有他一口气喘”。

    几天下来,他也识得薛凌姑娘家身份,打探着问:“你是不是....那齐将军亲...”话没问完,薛暝将人拎到了一边去。

    薛凌撕着肉干往宁城向看,将军将军,活着是个调侃,死了到成真了。

    时间一晃到了月十二晚间,薛凌捧着个兔子腿吃的满嘴生香,因这几日无事,薛暝往远处走,引了火,还弄来些盐巴,烤熟之后再拿回来给她,刚好只剩微微热气,惹得那豹子和狗双双坐着等。

    月上中天,一声骨笛在远方响起,薛凌立时丢与那蠢狗,站起身,周遂快马已到了面前,道:“人马上就过昌县了。”

    她笑笑滑了恩怨出来,早料到沈元州必是晚间过来。薛暝一手拎了陈泽,将人甩到马上,道:“带着马和那俩走,走远点。”

    陈泽听薛凌提点过,有豹子在,就怕沈元州等人的马会警觉,到时候必须走。他顾不上会不会骑马,赶紧喊了俩畜生往远处落脚的地方走。

    不足半刻,周遂霍知归来,马背上各有一具尸体横放着,滴了一路血,薛凌接近,还能感觉到身上热气,其穿着的,居然是百夫长甲衣,霍知办事果然周到。

    她指了指水边:嘟囔道“要这么多干什么,丢过去。”又奇怪问了句:“其他人怎么没回来。”

    霍知努头,底下人将尸体往水边抗,他要张口,薛凌道:“算了,你行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赶紧藏着吧,谁知道他们快不快。”

    霍知点头,仍道:“旁人绕道,先不回来,若是一齐走,沈元州查看马蹄会知道人多,我们只有两匹马,他定是以为伤者自己逃命。”

    说罢方往芦苇从中,与薛凌各握了弓弩在手。又等得一盏茶时间,有七八人影走走停停出现在眼帘,其中一個时不时在下地查看,显是在分辨血迹。

    沈元州手捏着薛凌写的那张纸,坐于马上脸色阴冷如铁。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和父亲信中所言一模一样。

    不是同道,就是凶手。

    他到昌县外,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浓,月光底下看不出一眼颜色,只能看到草湿了一片,离昌县城门数步之遥,免不得怕是城中出事,下了马想看看情况,便捡了这封无名书信来。

    旁人瞧见沈元州手抖身震,皆不明所以,再看地上血迹还未凝结,伤者肯定还没走远,四处看看,血迹往东向去,走了几步,血迹一直没断。又如霍知说的,看地上草印,只有两匹马跑了。

    沈元州仔细看了看地上血迹,道:“散乱的很,又不像打斗,更像是走到此处,突然被人伏击,然后逃了去,这个出血量,人估计是快死了,不然过去看看。”

    他拿不准那写纸之人是敌是友,但看地上血迹,来人....似乎是背对昌县被杀,也就是人在往宁城向走。

    莫不然,是从昌县出来,有什么消息往宁城带,然后被人暗杀在此?横竖思量,都得跟过去看看,趁着血还是热的,说不定能追到个活的问出话来。

    他为王上,底下焉有不遵之理,且从血迹来看,确实如此,人定是走不远。一路追着过来,看见尸体前后伏在河边。

    沈元州与底下皆不敢贸然上前,赵德毅主动请命往河边,一步一顿,还隔着些许距离已看清了尸体上的衣服,回头冲着沈元州道:“是底下人,百夫长,怎么会来这。”

    他疾跑了两步,上前先探了口鼻,复大喊道:“这个死了。”又往另一个去,摸了摸,惊喜道:“诶,这个还有气,这个还有。”

    沈元州登时心急,又听得是百夫长,更加认定是昌县出来的人,忙驭马上前,路走一半,破风声从左边来。

    他反应极快,忙伏身要躲,不料霍知手在薛凌下方,一前一后各按了连弩机扩。

    沈元州已然趴下,再起身又来不及,得亏底下人也已察觉,拔刀帮他挡了一支,数人齐喊:“中计,快走。”

    薛凌尚有功夫笑言了句:“我早说这玩意儿不中用,我拿刀都能竖着劈开。幸好咱们这头人比他们多出俩,一对一还有剩。”

    沈元州调转马头要回,薛暝等人已在背后等他,四五支箭出来,沈元州指了埋兽夹的高地,扬鞭一指:“去那。”

    天地不过四方,后有暗箭,左有贼人,前方是低洼,马跑进去如入瓮,能选的就是右边一处土丘。其地势开阔,浅草一片,肯定没藏人。

    乱慌慌中霍知又按七八支箭来,沈元州没伤着,底下人却有压抑痛呼,另有马匹惨嘶,晃着脑袋要挣脱马缰。

    比薛凌预计的情况更好些,沈元州没扔信烟,他不知那俩尸体与各处无干,只凭赵德毅说是“百夫长”,便推断是人从昌县出来。

    此情此景,多半是昌县里头有问题,放了信烟,不定来的是谁,还是先往开阔处看看情况再说。

    且以他瞧来,埋伏的人肯定不多,不然大可将自个儿团团围住,根本犯不着藏头露尾。

    如此想着大力驱马往高地,几人并行,踏将上去,立时人仰马翻,后头的却刹不住马脚,跟着往里跌,幸而沈元州和刘聿反应快,眼见不对,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跟着滚到一旁。

    二人皆不敢久躺,立时站起,薛凌笑喊了句:“喂。”

    两人下意识看去,刘聿挡在了沈元州身前,纵他身上有甲,却不是拓跋铣那种刀划难破的奇兵。

    何况实离的太近了,矢利更甚剑刃,两发追着贯入胸口,他喊身后沈元州:“走.....快走。”说着身子往下滑。

    沈元州急忙将人抱着,远处赵德毅又高喊:“快走。”而后朝着沈元州方向直直栽倒。

    各处停了手,薛凌笑看霍知:“这也太顺利了吧,不信啊,早知道我就不去宁城了。”

    霍知丢了空弩,躬身道:“是姑娘计划周全,宁城还是要去,不然又怎会走到这来。”

    刘聿嘴角冒血,双眼死死盯着沈元州催:“快走,快走....走。”他再也撑不住身体,沈元州抱着人跪倒在地,看着许久才抬头,笑与薛凌道:“怎么是你?”

    “一直都是我啊。”

    他摇头,笑道:“我不服,我信你是薛凌。是男是女,我都信。”

    “我就是啊。”

    “我不服,我跟薛弋寒,无冤无仇。你要抢椅子,这会杀我有害无益,我想不到你杀我的理由,我不服。”

    他拿出那张带血的纸:“我父亲,家中老幼,是不是你。”

    “是我。”

    沈元州摇头,笑道:“我不服,我跟薛弋寒,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说不出个缘由来,我不服的。”

    她丢了弓弩,走近些许,悬剑在手,弯腰温声问:“申屠易,在哪。

    我的申屠易,你把他,丢到哪去了。”

常(二十九)

    这名字特殊,但申屠易其人实在太过寻常,他想了一瞬,没想起来,仍摇着头笑:“我不服,就当我是个推波助澜人。

    天下尽是推波助澜人,为何你要....还要千里迢迢过来大费周章诱我,我不服。”

    薛凌叹气蹲下身子,背对这月光,缓缓将恩怨抵在了沈元州胸口甲胄上,笑道:“申屠易,在哪。他是我的人,办的是我的事儿,最后却被你带走了。

    你跟我说,人在哪,我也去给他找个箱子装着,好歹添两捧土。”

    沈元州揽着刘聿尸体不肯放,昂首道:“我不记得你说的这个人。”

    “嗯?”她剑尖上移,要滑到沈元州脖颈,缓缓道:“去年,安城,碣族有个蠢狗在那。我让申屠易,去帮我办点事儿,后来,他没回来。

    苏姈如说,人被你带走了。”

    她停手,盯着沈元州道:“人去哪了?”

    沈元州哈哈大笑:“原来你说的是屠易,原来他是你......是你.....你....”他表情逐渐凝重,而后疑惑道:“是你.....他怎么会有宫里的金牌,又怎么会和苏家一处,苏家说,他是霍准......

    你们...你们...”他转脸看周围,七八个人拿箭张弓对准了自個儿。他刚才还没想跑,一死而已....现在却莫名想夺路而逃。

    “伱们.....”他看薛凌:“你....你....”

    刘聿尸体跌落在地,沈元州抬起一只沾血的手,颤抖指着薛凌道:“你.....你....去过棱州......是你.....是你....

    京中是你.....苏府是你.....怪不得李敬思和苏远蘅会一前一后往沈府要挟我父亲......

    是你.....

    是你......薛落。”他甩手欲攻,趁机膝盖用力要起,不想薛凌眼睛都没眨,倾身覆手将人按回地上,恩怨破铁入肉,垂直钉了进去,只剩个剑柄在外。

    沈元州仰躺在地,喘道:“是你....果然是你.....不是红痣,不是红痣,是你...”

    他怒急,不顾疼痛要挣脱,薛凌拔剑再捅,往复三四次,沈元州终失了气力,再未挣扎,只剩嘴里喃喃:“是你....”

    不是红痣,不是棱州刺史雷珥说的“眼里有颗红痣”的清俊小郎君。是....是面前眼里充血的薛凌,和李敬思府上被热油炸伤了眼的医家姑娘。

    “我还是不服。”他摇头,涌出一嘴血:“申屠易....申屠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我....在其位....我....我谋其政而已....

    薛弋寒.....薛弋寒....薛弋寒不是....我谋其政而已....我当年.”

    薛凌缓缓将恩怨往外拔,疼痛让沈元州啥事清明了些,咬牙道:“申屠易跟石亓逃脱有关,我杀了他理所当然,你凭什么....凭什么....”

    “那他人在哪呢?”

    “在....哈哈...”沈元州笑道:“不知道了,我哪里知道个死人去向,我当时....我当时.....”

    当时....薛凌笑道:“当时你赶着来宁城,你把我的人,丢在荒野上了?”

    “宁城......宁城.....宁城是......”

    “当然是我呀,我杀了霍云旸,诱你来。”她将恩怨又重重压了回去,不复笑意,冷道:“明白了吗?前年安城粮仓失窃,你为什么没有公开上奏。棱州雷珥也是被我逼的,你为什么不问而斩。

    你当年,究竟是袖手旁观,还是顺水推舟?说什么在位谋政,不就是.....你想弄权吗?

    你费尽心机,满口大局苍生,不就是想自己站在高处吗?装什么忠臣良将,讲什么仁义道德,怨什么天子君王。

    你有什么,不服的?”

    沈元州道:“你呢........你呢.....那你呢.....”

    “我当然,也在弄权啊。“薛凌笑道:“不过,我肯定比你高贵些,因为,我是赢家。”

    她记起永盛里的满桌筹码,伸手全部揽到自己怀里:“我可以,活着看明天的太阳。”

    他看她许久,转了头,放松躺在地上,笑道:“那是了,是了,你今晚是。

    我....我...我幼妹,她去的好吗?”

    “极好,和齐清霏在一样的箱子里。”

    “这样.....这样.....”

    薛凌问:“宁城好吗?“

    “极好....是....是我的心腹张台.....乌州....乌州也好,都..都是.....拓跋肯定是...死了....我.....”他又转回头来看着薛凌笑:“你....你不要指望....我底下兵马.....绝不会....”

    “我没指望。。”薛凌笑道:“你可以去了。”

    “那你....你.....你什么时候来?”

    她想了想,笑笑没答,沈元州合眼,声音渐轻:“我...你说的对.....我很后悔.....当年....当年..

    若复....复..牵黄犬,东.....门逐狡兔..

    我很..很仰慕....薛将军。我...我确实是.....不记得。。。”

    原上风声呜咽,他想了许久,是不记得。壑园里弯月静谧,含焉刚锁了永盛的账本,平日都是白天做账的,然薛凌一走许久,永盛那么大的一个铺子,说给她,就真给了她。

    月初五张棐褚再亲来喊了两声主家,含焉纠结迟疑几天,终忍不住找了底下人带着,往永盛里头看了看。

    张棐褚自是礼仪恭敬,几句好话哄着小玩了半日,又往别处用膳,再送回壑园里,已是见了夜色。

    往常她就不怠慢活计,何况现儿是自个儿的,因此熬到三更有多,非但不觉劳累,反而别有快活。

    什么假账糊弄,下人藏私,这些事,她根本懒得管,就张棐褚送来的明面上账本进项,已够她十辈子吃喝不愁。

    不是寄居壑园,而是讫票契纸,都明明白白写着,东西是自个儿的。薛姑娘离京月半,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

    沈元州道:“我确实是....不记得...屠易去了哪,申...申屠易...”

    死人太多,这么个人排不上号啊。若非宁城事,可能当初会严刑拷打逼供,没准印象还深点,偏就是赶着往宁城,霍家都死了,谁还管他。

    所以....所以...所以人只是死在自个儿手上,但是别人推自己手上来的,推过来,就只剩半条命了,帐不能一人还。

    他问薛凌:“那你什么时候来?”

    薛凌抽手,飞快在喉间补了一刀,站直了身与薛暝笑道:

    “可惜了,没问出来。”

常(三十)

    薛暝轻声催道:“还是赶紧去洗洗,剑上有毒,血沾着不好。”

    她无谓扬眉,反手拿了剑往河边去,霍知紧跟几步道:“咱们还是先离开吧,沿着水流往上,走远些再说,万一有人过来。”

    这话也有道理,薛凌笑上了马,与薛暝道:“你绕道,把那姓陈的带回来。”

    薛暝点头离去,剩下人马跑出一阵,原霍知带的那四个人不知从哪冒出来,取了衣服胰子等物递给众人,说是“原上寻常衣衫,万一被巡查的兵卒找到,也好有托辞”。

    薛凌接手夸得一句:“你想的倒周到,还能弄个甲衣穿着。”

    “还是姑娘更周到些,没有那一纸信,沈元州不会过来的。”

    薛凌拎着东西往河里去,晚间水凉正好,细细洗过之后身上只剩草木味,寻了个稍隐蔽处换衣,看到腰上伤口已是好透。

    再聚到一处,陈泽与薛暝也回来了,各人上马随意走着,薛凌道:“咱们这会要往哪去?”

    霍知笑道:“姑娘怎么看。”

    她回头:“我回京如何?”

    霍知一愣,看她居然不像说假,试探道:“这是何意...姑娘....”

    “你刚才该也听见了,沈元州说,宁城和乌州都有部署,本就是为了他离开,现在人死了,也就是离开的久一点。底下为了抢功,没准更尽力。

    他还说,叫我别指望,肯定是因为我抢了人走,他知会过底下,见到我就砍了我。

    你说,这事一闹,我在这头,多半是不行了。

    不如,我回去吧。”

    “姑娘回去,在下独木难支,这...”

    薛凌坦荡道:“我赶路回去,杀了魏塱,就有新皇帝了。黄家那头,樊涛是你们的人,知会他一声,差不多也就收兵了。

    这头,沈元州一死,群龙无首。你们有钱有粮,新皇又是个仁君,下旨诏安,既往不咎,就地行封,有功者赏,还民于田。反正胡人也撑不久,轻徭薄役减税,这不是兵不血刃的事儿么。”

    霍知笑道:“真能如姑娘所言,那可真是天下之幸....就怕.....”

    “怕什么,霍云婉与我说过的,她擅长干这活儿,举事呢,就礼贤下士。招英雄,纳栋梁。事中呢,就笼络人心,求仁政,修德行。事过半呢,就赶紧免税去赋,爱良臣,怜百姓。

    听来甚好。”

    她看着霍知,如月色朗朗:“我只要个平城,你们不会不给吧。”

    这些话,听来就是...她绝不会染指西北了?霍知仍不敢信,薛凌又指了指陈泽,道:“他,你把他给陈僚,保他一辈子有钱养那俩畜生。”

    陈泽震惊,左右看看,确定薛凌说的就是自個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薛凌轻甩着马鞭,并无祈求之态,京中还有李敬思,霍云婉定不至于为了个平城跟自己翻脸。

    对霍云婉来说,一路聚兵,虽然苦点,但结局肯定最好,最后兵权就尽收归天子。如果聚不起来,就只能一城一城相继诏安,到时候免不了要添诸多掣肘。

    别打了,挺好的。

    只是胡人还在,以霍知行事,肯定还能聚齐几城,足够了,足够了。她偏头与霍知道:“你家姑娘知道我的,我胸无大志,只想要个平城。

    先前诸多伎俩,只是怕杀不了想杀的人....兵符..”她喊薛暝:“兵符给他,咱们用不上了。”

    薛暝迟疑,不知道是要给真的还是假的,薛凌又道:“就壑园那块,当时不是造了两块,一块在咱们这,全给他,咱们别参合。”

    薛暝应声,将假的那块拿出来递与薛凌,薛凌接过,看也没看,托与掌心转给霍知,道:“你带着没,带着的话,两个都给你,没带着,这个给你用。”

    霍知没立时拿,薛凌往上一扬手,手缩回了马缰上,笑道:“归伱了归你了。”

    霍知忙不迭捏在手里,却道:“没有姑娘,空印而已,在下也是...”如果拿个印就能调兵,这世道,人人都去当匠人,何必费旁事,原想着,是以薛弋寒后人的身份....辅以钱粮...

    薛凌打断道:“什么空印,换个皇帝,圣旨不就来了吗,说它不是空印就不是。”说罢快马跑了去。

    薛暝等人随即跟上,唯霍知愣在远处,始终不能相信薛凌就此罢手,她既不肯放过魏塱,又...

    思索一阵,还是觉得不能信,前头薛凌等人已跑出老远。他拍马追上,一行人往避风处寻了个地方歇下。

    再问起,薛凌仍道:“等剩余人回来,我就回京,这儿的事,交与你了。无须多说,不想参合这烂事儿。”

    她说的剩余人,是去安城外找石亓的那几个。拓跋铣死后,出得宁城,又布置设伏,直到前日,霍知才遣了人去寻。估摸着还得两日才能回到这里,也算还能有个两天自在。

    各人都住口,四散找了个干燥地方睡下,天明之后,霍知抱拳要告辞,道是“既然姑娘心意已决,在下不敢强求,另有旁事不得不赶着去,不然先行别过,来日京中再聚。”

    薛凌求之不得,拍手称好,与陈泽道:“听见了吧,跟着他走。”

    孰料陈泽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他们马快,我跟不上,不出半天就要成拖累,我不能跟着。”

    霍知如何不明白他所想,这么个人,生死不值一提,拉一把,也行。当下笑道:“索性是姑娘也有回京,不妨直接带他往汝蔺,汝蔺离宁城尚远,城中还算安乐,凭路引可进出,到时候....”

    他转身拿了一封书信给薛凌,道:“信中有舆图和白先生亲笔,姑娘只管前去,底下人自不敢怠慢。”

    她接了转与陈泽:“拿着。”

    陈泽双手捧着贴到胸口摸了一摸,霍知坐于马上抱拳道:“别过姑娘。”

    他在此处毫无根基,能用的人只是几个霍家余孽,远在开阳后头,唯一能搭上话的,是孟行去的幽县。七八千兵,都是当初鲁文安优中选优的精骑,不少了。

    另来,以他所想,薛凌所言,并不能信,没准只是为了支开他,强留无宜,不如早去。

    薛凌挥手笑道:“好说,我的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马蹄扬起,声音从风中传回:“快则今晚,慢则明早,有味母,迷不了路。”

    也不知是他失了恭敬还是真的急,薛凌挑眉,没当回事,回头要继续找个地儿躺下。

    陈泽搂着信,一脸防备看着她道:“你你你你你你......你们认识陈僚,你们....你一开始就.....”

    她看了他两眼,觉得此地聒噪,喊薛暝道:“你起来,咱们去远些。”特指着陈泽道:“你给我在这站着,都在这,别跟过来。”

    薛暝含笑起了身,两人信步走出些距离,往水边坐下,见薛凌又脱了鞋袜将脚浸在水里。

    她好像很喜欢如此...尤其是在放松的时候。薛暝犹豫,轻道:“如何,我们去哪?”他想薛凌既是把假的给了霍知,必是因为要用真的去做点什么。

    薛凌撩起些水,笑道:“不是说了么,回去啊。”

    “回哪?”

    她得意转过脸来:“先回京,再回平城。等我去杀了魏塱,现在正是时候,霍云婉定然巴不得有人帮她弄死那蠢狗,她肯定不会拦着我的。

    等我杀了魏塱,我们就回平城,你要不要与我回平城?”

    “嗯。”

    “那真是好。”她吹了口气,有些舍不得,双脚去打着水花,念叨道:“算了。。。我就先拿着平城,不要别的了。”

    她咯咯笑:“等我再回来,将清霏也带到平城去,得亏她在箱子里装着,到时候好搬,与我.....伯伯葬在一处。

    我去齐府的时候,京中在下雪,她说好看,京中雪有什么好看,等咱们回平城,八月里就要下雪了。

    这次回来没下雪,一点儿也不好。”

    薛凌讷讷道:“那..........”说着伸手到她面前,掌上是那枚真的卧虎。

    薛凌笑着拿到手,左右看了一圈,别无他人,陈泽等人也在土丘后头,决计看不到这来。

    她笑着抠起河床边软泥,一点点将那块精金铁塞了进去,又原样糊好,以手拢水浇湿,道:“留在这,当个念想,算........算条后路。”

    洗干净手上泥沙,长叹了声,有些不舍样念叨:“我就....不去拿别人的,总不能叫我,自个儿的也拿不回来吧。”

    薛暝跟着往周遭看了一圈,想这鬼地方,没个标志,离开了跑死马都不一定能跑回来,算什么后路。

    薛凌指了指土丘处,道:“就是不好与他们交代,来时我说要封王赐侯的。”

    薛暝轻笑不言,薛凌道:“这样,等人回来,你问问周遂他们,要不要与我回平城,不回,就算了,让他们在京中也行。

    我与含焉讨点钱来,各自分分,下辈子的事儿不好说,这辈子肯定能吃的上饭,承蒙诸位照顾.....

    还有李敬思,我让李敬思看着些....苏凔.....”她想起沈元州拿着的那封信,笑笑道:“宋沧说不定还要做官的,这样大家都有依仗,总不至于被人欺负。”

    应该能给薛宋翻个案吧,只要魏塱死了。天子年幼,领兵的人与其冒险做个反贼,当然是直接去朝中做个悍臣好,那也就是霍云婉头疼点,至少.....

    至少天上只剩一个太阳了,无非是热一些。

    她好像说过好多次只要平城,独独这回,眼里比哪一回都要澄澈。薛暝笑着一概应下。听她碎碎自得,何以拓跋铣有胆在宁城外诱她。

    “那个蠢狗,无非以为我不能让他死,他死了,我就没人牵制西北,收不拢兵权。

    沈元州也蠢,还以为我要讨好于他,以图底下信任,不然收不来人心。

    我才稀罕不要别人手里的黄羊,只是不能有人抢我的。”

    清风徐来,薛凌昨夜洗过之后没挽男子发髻,青丝上头一层薄薄轻金,原上晨曦正好。

    京中魏塱罢朝已是半月有余,各处打仗的打仗,要钱的要钱,上朝也听不出个新鲜,一帮子酒囊饭袋,罢朝了还能只喊议事的来,好歹没那么聒噪。

    不过现儿个,好像没什么事要议了,黄家那头久攻不下,西北诸城诏兵不回,天下流民怨声四起。

    各方就这么僵持着,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天子.....该是要当到头了。

    敬思......敬思,唯有敬思还保着自个儿,他喊李敬思:“敬思快看,快看.....”

    李敬思凑得近些,瞧见盒子卧虎各一半,无风自动,缓缓向中间合,等距离只有半寸时,“啪嗒”一声合的严死严缝。

    魏塱拍手大笑,又将其分开,各摆往两边,喊:“敬思快看,快看....”

    李敬思躬身,什么都没说,这兵符他已瞧过数次,每次魏塱都要摒退左右,锁死门窗,小儿献宝一样喊他看。

    大概是,这东西的一半,是他呈上来的,整个京中,也只有他能跟着看了。他看了一次又一次....偶尔魏塱喊得是“敬思”,偶尔喊得是“妹婿”。

    昔日天子,好像疯魔了。不过,这天子仍能走到龙椅上坐着,百官还在跪,永乐喊得是“皇兄”...所以,他只能跟着看。

    魏塱又笑数声,问:“敬思,你说这明明是个活物,怎么如今....如今

    怎么如今,他成了一块死铁?”

常(三十一)

    李敬思躬身道:“臣观此物非死铁,未必不是韬光逐薮,含章未曜。所谓潜龙在渊....”

    魏塱挥手打断,笑的前俯后仰,拍桌道是“而今敬思大才....状元也考得...可惜了可惜了.....可惜...”

    他长叹声气,嘲道:“就不知朕,还能不能在明年科举场上给你留个位置。”

    李敬思显是不可能去考科举,然他不可能听不出来,魏塱此话是在担心,龙椅坐不到明年春日去。

    这担心并非今日才在魏塱身上初现端倪,自沈元州称反的消息传回京中,天子惶惶日甚一日。

    他既希望胡人拖久点,又希望胡人不要拖太久。拖久点,沈元州才不会立即带兵打回京。可拖的太久,沈元州抗胡必然民心所向。

    左右自个儿这天子都是输家,如果....如果拓跋铣能和西北数十万大军连沈元州同归于尽,该多好......

    魏塱盯着那个盒子,想的如痴如醉,今时今日,也只有这一着,方能解得眼前困。

    “永乐近日如何?”他问。

    “蒙陛下体恤,她,像是有孕了。”

    魏塱惊道:“有?”又霎时喜色:“有这等喜事,何时说来。”分明这两人勾当成奸也才一两月,怎么就说有了杂种。

    李敬思颔首道:“就前儿的事,永乐说她神思倦怠,胃口不佳,招来大夫看过,说是可能有孕......不过时日尚浅,估计还要半月才能确定。

    陛下既问起,臣不敢欺瞒。”

    “也好,也好......”魏塱笑道:“是桩喜事,敬思要为人父了,可惜朕不能替你二人操办,委屈了永乐...也委屈敬思....”

    也好...多个杂种,跟李敬思的关系更牢靠些。魏家江山在,那杂种将来就是皇帝的外甥。自个儿要是死了,那杂种只能胎死腹中。

    李敬思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永乐赐给臣,已是臣最大福气,此生不敢妄求其他。”

    “起来吧,快起吧。”魏塱笑笑,记起自己也有個儿子,好多天没看了。他起身,将装着兵符的盒子晃了晃,塞进了暗格里。

    沈元州死了的消息是在十日后才传回京中,原昌县里头领兵的曹悟当夜久候沈元州不至,开门察觉到地上血迹,情知大事不妙。

    一面遣了个中护往宁城问,一面领了百十来人顺着血迹找。虽薛凌用来诱沈元州的那几滴血已经断断续续,但原子上人容易藏,尸体根本藏不住。

    薛凌设伏处本离昌县不远,曹悟到时,沈元州尸身处已站了三四十只秃鹫天鹰,天上还有诸多盘旋。

    这种原上蝗虫见血即来,碎骨吃尽才走。曹悟对着一地狼藉,晨色蒙蒙里,许久才辨认出了哪个是沈元州。

    扁毛畜生已吃了半张脸去,他仍跪倒在地,上下摸索片刻,才绝望道:“这是怎么了,活不成了。”

    底下跟着的兵不见得认识沈元州,但是个人都能看出,这骨架子一开始就死的透透的,哪有活成活不成的说法。

    曹悟又查片刻,看沈元州身上刀口,似乎临死之前,都没多少反抗痕迹。再看周遭箭矢兽夹,毫无疑问是凶手设伏相诱,沈元州不慎。

    怪哉怪哉,他自识得沈元州,也是个心细如发多思多疑之人。人在昌县门口洒血,摆明了存心设局.....沈元州怎么会?

    外人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来,这种事,当然是先瞒着的好,可这么大的事,如何瞒的住。

    只西北乱相,马跑的没以前快。话传到魏塱耳朵里,也就传到了李敬思耳朵里,比之皇帝错愕之后的欣喜如狂,李敬思只淡淡拿帕子擦了擦手,都没跟传话的人说一声“知道了”。

    那人不明所以,压着嗓子道:“大人,您看这是...是不是要赶紧进宫一趟,听说陛下龙颜大悦,诏令群臣,明日要恢复上朝了,定是为着这一桩”

    “蠢的么,现在去.......”李敬思嗤笑了声,并没继续责备,底下人未必不是存心说与他讨好。

    哪有人不知道,这个时候赶着去,就是跟皇帝说,你身边有眼线,你知道的事儿,我马上就知道了。

    他道:“我只有主张,不必你来提点。”

    那人诺诺告罪,李敬思转入后院,永乐公主红妆斜倚在秋千架子上,四周桃夭已尽,只剩些许残花还挂在枝头。

    再好的树种,总也有个天时所限,哪有长盛不衰。

    李敬思顿步,鼓了鼓腮,想让自个儿笑意看起来尽量俊朗些。分明他脚步声重,走到秋千处,仍不见永乐公主睁眼。

    旁儿站着的丫鬟都有些看不下去,轻喊了两声“公主”。

    永乐公主迷糊睁眼,而后欢喜跳下秋千,双手搂了李敬思脖颈,昂首抵在他下巴处,娇声问:“怎么今儿个,回来这般早。不知哪处不对,我每日是愈发的倦了,站着也要犯困。”

    说着话,松了只手下来,抓着李敬思的手,缓缓放到了她平坦小腹处,点水抚过一阵,又媚笑着要往上面移。

    李敬思笑道:“早回了,刚才前面忙别的,没过来。”

    永乐公主立时甩了手去,佯嗔道:“谁信呢,他肯放你回来。”

    “沈元州死了。”

    “啊?”永乐公主瞬时变了脸色,左右看过一圈,恢复镇定沉声道:“谁干的,她干的,是不是,是不是薛凌干的。”

    李敬思摇了摇头,道:“只有这么一句话,具体怎么回事,说不清楚,那头又乱,肯定底下也想瞒着,就知道死了,别的没了。”

    “就是她干的”。永乐公主笃定道:“肯定是她干的,她不是去了西北,不是她干的还有谁,好端端的人怎么死了。”

    她喘着气来回踱了两步,恨道:“凭什么,凭什么沈元州千军万马,她就把人弄死了,她怎么把人弄死的,凭什么。”

    李敬思伸手将人揽入怀里,笑道:“怎么这么说。”

    永乐公主撇开脸:“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她就能心想事成,想要谁死就谁死。”

    李敬思耐着性子在她背上拍了两拍,道:“别人的事,何必管她。”

    沈元州死了是个好消息,再不用日夜担心他闯进京来追问自个儿沈家事了。薛凌是赢家,起码此处无性命之忧。

    永乐又哼得两声便罢,柔弱倚在李敬思怀里,问他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李敬思笑言“什么都好”,永乐却道:“长子嫡孙,当然是个儿子才好,如何是什么都好。”

    辰时过暑意渐重,李敬思劝着且去房里歇。是不是有孕,大夫还没给个准谱儿,说什么儿子女儿。

    更何况,寻常人,论什么长子嫡孙,又没有皇位传。就算有,宫里头那位,非嫡非长啊。

    这些话自是不能说给永乐公主听,成婚以来,他看眼前皓首蛾眉,佳人红粉.....还是,还是美的。

    宫里魏塱捏着书信看了又看,连声问:“这信上所言,是真是假,何时何人,得取贼子狗命。”

    来人回道:“千真万确,沈元州是死了,是谁做的,他们也没查出来,就是人赶到的时候,鹫鹰将尸体都吃了一半了。”

    “有这等事,有这等事,竟有这等事,天意在朕,天意在朕,是天意在朕。来人,来人,快来人。”

    门外秉值的太监匆匆进到里头,魏塱手指窗外,红光满面喊:“去,即刻去,去把司天监唐毓传来。”

    太监应声要走,魏塱又道:“不....不不...不要传他,去接,直接将人给朕接来,快马接来,一刻也不要耽搁。”

    祸在东南,西北大祥,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扬身出得两口长气,暗自庆幸没在半月前把唐毓给砍了。这司天神棍说什么岁星犯月,地生凶祟,烧纸添香跳神各种糟事闹了一通,结果逆党更甚,西北难稳。

    得亏是罢了一月朝,没工夫计较,他连把人拖进来打死的兴致都提不起来,这才让唐毓胆战心惊活到了今天。

    一听说是皇帝派人来请,唐毓当场吓得汗如雨落,求着太监给口茶的功夫,也好和妻儿作别。

    天象之说,历来只能锦上添花,只如今满朝文武,个个都在如履薄冰。旁的还好,政建证建,有功难求,无过却是好办,可这司天监的活儿....

    老天爷的事,凡俗众生哪能说的准啊。黄贼在前,五月大祭过后,沈患又起。自个儿两月前说什么西北大祥,也是想帮着皇帝逼沈家回来。

    哪料得,哪料得.....他老泪纵横,只猜是不是西北那头压不住了,皇帝要把自个儿拖出去,古来不见天子错,罪在臣道。

    太监日夜只在门内听宣,哪晓得门外众生煎熬,尖声道:“哎哟我的唐大人哦,您当这是邀您往大街上走着花儿呢,没见是宫里车马来接您,你这快着点,啥也别说,立时儿的,跟咱家去吧。”

    唐毓掏出个帕子擦脸,躬身“哎哎”应了两声,与赶来的儿子相拥片刻,视死如归上了马车。

    朱漆宫门开后,又过明黄宫道,到了御上书房前,太监掀了帘子,唐毓伸手拉了一下脚,只觉腿软半天站不起来。

    太监看皇帝居然身着龙袍站在门外相候,骇的面无人色,跪倒在车架子上,双手扶着唐毓,恨不能把人跟盆水一样端下来。

    这得是出了什么大事,天子召见,居然要在檐下等着。他催唐毓:“我的唐大人啊,您这什么话儿啊您这,您这不下来是什么意思。”

    唐毓颤道:“不是...不是...我...”

    “不是什么您...陛下在外候着您那,你再不下来,陛下岂不责奴才办事不利,算咱求你的,您快着点吧您嘞。”

    唐毓指了指腿,咬牙道:“我最近骨痹犯了,动不了啊。”

    魏塱早已看见马车,本想直接迎上来,顾忌身份不妥,现看唐毓迟迟不下,再耐不住,虎步龙行下了台阶,口喊“爱卿”。

    太监愈急,挤眉弄眼催,唐毓抬脚,近乎是滚了出来,跪倒在地叩首要喊“死罪”,魏塱已到跟前,弯腰双手去扶。

    “西北大祥,是西北大祥,卿家神可通天。”

    他拉了拉,没拉动,又喊:“爱卿平身,起来回话。”

    唐毓听闻此话,恐是天子喜怒无常之兆,而今西北,哪来的大祥。他自两股战战,竭力站起,看魏塱眉飞色舞,喜气洋洋。

    真,真有大祥?

    他抬手擦汗,喊:“臣...臣...臣.....”

    魏塱手指房内,道:“爱卿一路过来,必是暑热难熬,屋内说话。”又与太监道:“传些解暑汤来。”

    说罢转身往里,唐毓敲了两下大腿才能迈步。跟到里头,魏塱坐于桌后,诚道:“往日朕不信命数天象,是朕不敬。世上真有通天之说,爱卿曾于月前推演,西北大祥,果有大祥。

    今召卿来,是想爱卿与朕再卜吉凶,朕...朕.....如何..如何才能再得天恩,再承天命?”

    唐毓愣神,许久才能确认皇帝召自己来,是真的为了算一卦。说起来,他已有一月未见天颜。当今天子魏塱,原是年少登基,却是心性老辣,这样的帝王,司天监在他眼里,大概只能测测明日有雨否。

    而今江山欲倒,神鬼之言,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唐毓垂头,想不通西北那头能有什么祥瑞,沈元州死了?不可能啊。

    他甚至不敢张口问,只怕问出来,什么祥瑞都不是,皇帝一怒之下将自个儿人头砍了。

    既然说有祥瑞,那就有吧,唐毓躬身道:“陛下明鉴,吉凶祸福,皆由天定,臣不敢妄窥。占卜之说,须起祭台,焚香火,心诚者通。

    请...请陛下准臣,准臣回去沐浴更衣,再行...”

    “也好。”魏塱打断道:“你回去备着,朕选个黄道吉日来问,明日上朝,朕便与文武商议此事。

    祭天,朕要再行祭天,求神佛相佑。若非爱卿正阳行祭天之事,必无西北大祥。

    这回也将一切交于卿家操办,物尽其丰,舞尽其盛,以叩天恩,以示朕诚,如何?”

    唐毓焉有不应之理,魏塱大喜,道是“一切财务支应,只管往户部处报,物力虽难,不敢有省天工。”

    唐毓悉数应下,午时将近,皇帝要留膳。这天大的荣宠,唐毓不敢接,道:“午时一过,天地阴阳逆转,臣还是早些回去,以免误了时辰。”

    魏塱这才作罢,直到唐毓离开宫门,他仍不知道西北大祥,究竟是个什么祥。

    沈元州死了,并不能让胡人打道回府,也不能让流民重新安居。甚至于,这个人一死,西北十六城只会更乱。主将身亡,没准胡人南下更快。

    不过这些烂事儿于魏塱而言,不值一提。沈元州一死,那边就是群龙无首,就算再有人称反,短时也成不了气候。

    且沈元州死的这么快,旁人多少要顾忌一下,是不是命在天子。到底朝廷还在,剩下些守将,与魏塱并无不死不休的恩怨。

    要钱的给钱,要官的给官,要打胡人的让他打,愿意回来讨逆的赶紧封赏。

    让着点,让着点.....让着点,就收回来了。他摊手,按着桌上沈元州死讯,比当年登基之时,胸口起伏更甚。

    民,民是什么玩意儿啊,也值得当前惦记?

常(三十二)

    这消息,壑园收到的更早些,事成之后,霍知即飞书往京,他走的是训好的海东青,往陈僚处落脚,又换飞羽,信传的极快。

    与之相比,薛凌一行回来的反而慢极了,往平城去时尚花了近十日,这厢胡人已过平城,各处恐慌更甚。

    而后沈元州身死,上位者多少得了话,兼之流民乱党,宁城一线往京,根本找不到地方买马换马。

    如此只能且走且歇,挨到了汝蔺,为着陈泽事又耽误了两天,原陈僚往汝蔺下属地界查仓,不知回转何时。

    薛凌行事,原是要将陈泽扔在这,奈何汝蔺城里亦是四处买不到马匹。兵马司都尉唐擎又是个正直之人,送钱送银皆没换到马。

    多番缘故,干脆在汝蔺住了两日。只因无凭无据,陈僚府上管事的不敢留她,一行人是宿在城中客栈。

    待陈僚回府,薛凌再登门,才见了人,闻说来由,笑道:“壑园一别,姑娘风采依旧,小事一桩尔,但得姑娘开口,在下必当竭力而为。”

    说罢并没打开那封逸白的手信,而是直接搁到了旁儿桌子上。薛凌未多思量,只当是这人见过自个儿在壑园,何况收个下人本算不得大事,陈僚随意应下也正常。

    陈泽自是连声谢恩,道自家还有老父家母,且躲着,能不能一并接来,以后就住汝蔺。

    陈僚笑笑道是:“来日方长,不急。”又与薛凌告罪,道是“流民饥荒,去开仓放粮了,不然听说是薛姑娘来,怎么也要赶紧回。”

    薛凌笑称民生要紧,又指了指门外趴着的两畜生,道:“还要讨些方便,那是我故人留下来的,务必帮我养好些。

    另来,是我这一路过来,找不到换马的地方。歇了两日倒是能走,就怕后头又这样不停耽搁。

    你有没有什么法子,先替我寻十数匹好马,再保我这一路可随心换马。”

    陈僚颔首道:“姑娘这话就是为难在下了,在下只是监仓官,而今各处纷纷起战,马比人贵....实是难办。

    这样,姑娘先歇着,我交代底下去找找,城中凑一凑,约莫够数,至于后路如何,姑娘也知道局势,在下力有不及啊。”

    这活儿强求不来,薛凌含笑称好,陈僚多有热情,道是“既来了,底下招待不周,不妨再歇一晚,备些酒菜洗尘相送一并”。

    没找到马之前,也由不得她不应,慢了许久,不差这一晚上。薛凌道是“饮不得酒,以茶水代之”,饮过三巡,陈僚对平宁两城多有打探,亦在意料之中。

    薛凌未作隐瞒,亦未作自夸,只寻常说是沈元州死了,拓跋铣如何,约莫也是死了,但尚无确切消息,不能肯定。

    能有这么几句已是妙极,陈僚上回在壑园见薛凌谈吐,颇有欣赏,这会闻说沈元州之死详情,更是惊叹不已,连连举杯,却见薛凌始终兴致缺缺。

    问及她道是“连日行马,乏的很。”

    这也正常,陈僚又问得一句:“那姑娘去了京中,何日再还?”

    她愣了好久,笑道:“事成就还。”

    陈僚大喜,想以后西北诸事,多半是这位姑娘要站半边天。当日壑园所见,便觉非常,今日再逢,果异于常人也。

    又夸数句,薛凌似盛情难却,笑道:“若我他日复经之处,能与先生问口热粥否?”

    陈僚哈哈大笑:“姑娘只管下榻,洒扫恭迎大驾。”

    他当是心照不宣,二人此时结了情谊,无需提壑园那层关系。与霍云婉办事,也属权宜之计了。

    霍准在时,当然是同气连枝,哪知道霍老大人一朝就没了,与霍家来往诸多把柄,去到了霍家姑娘手上。

    难为后宅妇人竟也撑住了门楣,若事能成,当然好,事不成,也要想想其他路子的。

    陈僚恭敬道:“还未问过姑娘名讳。”壑园里只说是姓薛,这地儿碰上,薛凌也没提及。先前不便问,酒到此处,才开了口。

    薛凌温声道:“不敢当,我姓薛,小字单落,父母都喊我落儿。”

    陈僚稍愣,当她尚有芥蒂,不肯告知正经名姓,又觉其言辞豁达,不像装的,或然姑娘家小字更显亲近?也罢也罢,识得便好,何况留了个陈泽在此,不愁没来日。

    利益撇开,他亦觉薛凌可喜,且饮且乐一群人夜半时候才散。底下来报,说马数已凑齐。

    薛凌抱拳称谢,陈僚道:“深夜不便,不妨明日再走。”

    薛凌应声,陈僚便招来下人吩咐先去拾掇客房,原提了陈泽男女隔开,薛凌道是无妨,先住在一个院就行。陈僚拱手醉意朦胧喊得两声“姑娘心性少见”,又亲领了路将人送往安顿方离去。

    薛凌丢了东西在床,薛暝在身后道:“怎么还与他说起小字来。”席间便觉介怀,从未见薛凌与谁如此.....莫名怪异,按捺到现在才问。

    薛凌身子稍顿,看了他眼,笑笑坐在床上,对着一帘月光,遐想样道:“我们跟他相熟些很好啊。名姓说来不妥,小字正好。

    等我回了平城,说不定,旁人也要回去,人多起来,再添丁添口,一城生计,也不是個小数。”

    她仰着脸,俊秀清冽,笑意如水:“万一前两年缺衣少粮,有银子也经不住花的,且留个门在这,总要有地方讨吃喝嘛。”

    虽不知她是说的何处不妥,但这理由足够薛暝释怀,他没答话,脸上却是也浮了笑意。又听薛凌骄矜道:“不然呢,何必花大功夫将那蠢货拎过来,一路上麻烦死了。”

    这个蠢货说的是陈泽,他骑不好快马,路上确麻烦了些。薛凌欢声叹了口气,起身道:“我去与他告个别,来日也好打秋风。咱们明儿一早就走,到时候没工夫管他了。”

    薛暝点头站到一旁,随后跟在后面看薛凌行至檐下坐着,一声呼哨,俩畜生从另处厢房不要命了一般冲出来。

    她本就认识,相处几日,更是混的极熟,陈泽骂骂咧咧跟出来,一并坐在了台阶上。

    薛暝倚在墙上,听薛凌道:“我要走了。”

    陈泽道:“你真要走了啊。”

    薛凌手在狗头上来回撸,笑道:“我一直在走啊,要不是你拖累,我早到了。”

    “你席间说下次跟他相逢,你啥时候回来。”

    “我.....”

    她笑笑,左右偏头浑然不知所措,敷衍一样:“快了快了。”又拍了拍狗脑袋:“你看到了,我跟清霏要好。

    要是我回来看到这俩畜生饿瘦了丁点,你知道我的。”

    她双手去揪狗耳朵,想着大家那么熟了,也不必说狠话,人情留一线,将来可讨饭。平城现在属于是鸟不拉屎,讨饭是当务之急。

    陈泽“唉”过一声,许久道:“那也...也不是很知道。”他难得正经:“你..你还是比沈元州好些。”

    薛凌噗嗤声笑,道:“事都给你办妥了,也用不着现在来恭维我,不定哪天我要往你面前跪着讨饭的,大家都是无利不起早,说什么好不好。

    只求将来利尽之时,你翻脸前还是知会我一声,给我个跑路的时间。”

    陈泽伸手揪了豹子脖颈,笑笑道:“陈大人对伱恭敬有加,我哪能让你看的上...你也就是...就是....”

    他居然有些哽咽,薛凌抓了一把清风往狗脑袋上砸,没听出来。她不想多讲废话,随便都好,一脚踩到富贵窝里,感激两句是场面话,听听就行。

    “你肯定还是比沈元州好些,你们俩都想那个胡人皇帝死,你们都可以站在城墙上等就行了....

    他在城墙上,你在城墙下。”

常(三十三)

    薛凌“噗嗤”一声笑没答话,耳旁虫鸣啾啾,二人沉默许久。她想着往日听到这话,该还是有些开怀,现想来,也不过是霍云婉说的....都是些门户私计,争什么千秋长短,优劣高下。

    她拍了拍狗脑袋起身,抖却衣上灰尘,道:“六朝何事啊,还不都是些门户私计。

    我和他,无甚差别,不过就是,我的私计在城墙下,他的私计在城墙上尔。

    我明日就要走了。”她指了指那俩畜生:“说好了,上心些。”说罢自回了屋,薛暝随即跟到里头,掩上了门。陈泽拽住要去扒门的狗,站得一会,也回了自己房间。

    睡得二三时辰,薛凌等人便起身上路,沿途仍是不好换马,停停走走新月方到了寿陵。

    难为此处马市还如常,离京中也近了,连日风餐露宿,众人歇过一晚,晨间天蒙蒙亮时才往京中。

    下午过半,已到了京北城门,薛凌下得马来,长舒口气,但见守门的卒子盘查更严,幸而一行人文书路引都是齐的,也没麻烦。

    进得门后,见四周往来还算繁华,到底天子脚下,比之旁地好许多。只街上不便纵马,这个节骨眼儿上,十来匹马聚集也太惹眼了些。

    思量后薛凌令各自散开,她连马也一并交与旁人,唯留了薛暝跟着,先往街边档口吃了两盏茶,复寻了个马夫乘马车回壑园。

    算算时日,一来一往,去了足两月,离开时是傍晚,回来时也快到夕阳时了。

    周遂几人早回了园中,逸白特交代底下在等。薛凌刚从马车冒了个头,便见小厮急急迎上来,连声问了安。

    另道是“白先生交代,姑娘怎没提前遣个信来,园中着人去城门口候着,外头马车,哪比得上自家舒适。”

    薛凌门前站定,歪着脑袋瞅了半晌门额上的“壑园”二字,笑笑道:“无妨,我自进去。”

    说罢进了门,小厮一路候着,且送到了她院落。薛凌进到里头,见逸白站在檐下相候,该也不至于是一直等着,多半是她方才进门时有人快脚去传了话。

    薛凌信步上前,笑道:“怎么还专门在这等我,总不好是我人没进屋,就有活儿等着干吧。”

    逸白颔首迎了两步,笑道:“姑娘哪的话,您迢迢回来,底下当然要在此候着,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失了礼数。”

    她脚下没停,推门入屋,往桌前坐下,道:“京中如何?”

    逸白笑道:“大多如常,只姑娘回来的这般早,小人属实没料到,霍家姑娘也是担忧的很,那头离了姑娘,旁人哪能撑的住啊。”

    他话如此,实则在薛凌决定回京时,霍知已往京中递了消息。按连日赶路的脚程,薛凌半月前就该归京,路上耽搁这么久,她也没个只言片语传回来,霍云婉反生别念。

    现人总算是到了壑园坐着,逸白哪敢不快些来做打探,只恐她是已在别处做了部署,大家要.....

    薛凌对他所想了然于胸,笑道:“沈元州死了,拓跋铣也死了,那边该是打不久了,有我没我,相差不大。

    而且,沈元州死之前,拆穿了我身份,我在那头,短时内是步死棋了,留着也是无益。何况我早说了,我就想要個平城。别的,你们去拿也行。

    本是要尽快赶回来,一路找不到马,又为着清霏的事儿耽搁了几天,所以现在才到。”

    逸白思索样道:“是前礼部郎官齐家的姑娘?”

    薛凌笑道:“这就怪了,怎么你要来问,我是讨了你的人情去找陈僚,霍知难道没跟你说?”

    逸白忙告罪道:“姑娘明鉴,底下只说是姑娘要去寻陈僚行事,可没说是为了何事啊。”

    薛凌自不信这话,想逸白多半是觉得自个儿单独去找陈僚,有图谋粮草的嫌疑。

    换做往日,估摸着有些怨气上来,今日却是寻常的很,反正她都不想要了,争这须臾无益。

    薛凌坦荡笑道:“是齐世言的姑娘,你也知道的,她家姐姐.....”话到此处,却是止不住变了脸色,语气也蓦地硬冷:“她姐姐陈王妃死了,你没与我说过。

    人,死在哪了?”

    逸白赔笑道:“姑娘这话可是问到我了,您这会要不问起,小人定记不上这位来,她既离了京,死活....与咱们无关呐。”

    薛凌合唇片刻,移开目光道:“你说的是,陈王妃一而再再而三来找我,你是知道的,为的就是她幼妹清霏。

    去年,我将人送去了开阳,这一趟过去碰着了,生出许多波折,找不到人托付,只能指望陈僚帮我看顾一二。”

    “原来如此。”

    “京中如何?沈元州的死讯该早传回来了吧。”

    逸白笑道:“是回来了,司天监解签,正合那句祥在西北。天子大喜,月十二,要往城北扶风祭天。姑娘回来的还巧,且有些时日歇着。”

    薛凌嗤了声:“这还真是祥在西北。”

    “别的,倒也没了,只姑娘迢迢回来,且看看,是不是捡个时日往霍家姑娘处走走,上回一别,惦念良多。”

    薛凌复生出些笑意,温和道:“也好。”她看逸白:“我就要个平城,不碍着你们吧。”

    逸白弯腰分外恭敬:“姑娘说了哪的话来,莫不然小别几日,便与园中生分。”

    薛凌无端生了不安,挥了挥手笑道:“算了算了,不与你拉扯,有重要的事儿就说,没有的话,咱们各自歇着吧。”

    逸白不假思索道:“那既是姑娘倦乏,小人先行告退,且让底下备些茶汤吃食,姑娘好好歇着,若真有要事,再来请示。”

    薛凌点头,便见他退了去。瞧着人出了屋子,薛凌长出一口气,闷声问:“今日是初几?”

    薛暝上前些许轻道:“月初二。”

    她喃喃自言:“初二,还有小半月。”

    结合方才与逸白之间对话,这个小半月,指的该是魏塱祭天的时间。然这事似乎并不值得薛凌长吁短叹,薛暝不明所以,却也没追问。

    薛凌仰在椅子上,手指抠在手心里抓了又抓。在昌县外头,她对那块“死铁”毫不留念,嘴上说着留个后路,实则若不是怕旁人捡去多生事端,随手丢进水里也未知。

    可一回到此处,就切齿痒痒,恨不能立刻将东西寻回,披挂上阵,千军万马,踏返京中来。

    齐清漪是离京已久,然当时她为命妇身,天子亲赐的仪仗护送回祖籍修佛供身,人死了这么大事,肯定有朝事议论。

    逸白往日定是知而不告,今日问起,居然敢拿一句“生死无关”来搪塞。还有陈僚,陈僚那,肯定是霍云婉生了疑心,她既生疑自己做了...

    那自己最好是真的做了,偏偏自己没做过。

常(三十四)

    每每这些事烦躁,便觉脑中跳痛,忍不住要把左手往右手腕上搭。薛暝暂未瞧出她反常来,惦记着大半月奔波在路上,轻道:“不然,让底下上些热水来,早点沐濯歇着吧。”

    他一出声,薛凌又勉强好些,偏头往门外看了眼,道:“怪哉,怎么不见含焉,这个点儿能去哪。”

    薛暝道:“想是跟丫鬟去旁处玩了,估计也没人通知她咱们要回来,有事的话,我去寻她?”

    虽这么问,然他想薛凌断不会有急事找含焉,没准是两月未见,心下惦记,恐出了事,呆会自己去瞧过,平安即可。

    孰料薛凌起身道:“有,我自己去找。”

    薛暝一头雾水跟在身后,出了屋子先在前院转得一圈不见人影,又往后院去,仍没瞧着,抓着个洒扫小丫鬟问,才说是在后罩房主屋处玩着。

    “姑娘近儿个好琵琶,特请了个娘子教,底下都跟着在学呢。”她举了举手里笤帚:“这会轮到我值扫,不然也去了。”

    薛凌转身循着去,过了第三进院便听到屋里笑闹一团,夹杂着些铮铮切切,有丝有弦。

    她停在门口,伸手搭在门环上将叩未叩。薛暝等了片刻,仍不见她叩,试探伸手要覆上去,尚未触及,薛凌“咚咚”两声,不等人应,伸手推了门。

    “吱吖”一声,里头靡靡雅雅应声而听,七八个姑娘各执琴箫琵琶齐齐看过来,上位处是一個三十来岁样妇人,素色衣衫简单发髻只别了绿木簪子在上头。

    含焉最先反应过来,惊喜喊“哎,你回来了”,喊罢忙将琵琶搁在一旁起身拎了裙角小跑至门口,道:“何时回来的,怎么没人说一声。”

    说罢羞赧样看了眼身后,低声道:“我闲着无聊,学来玩的。她们也是闲着,一并陪我玩。”

    薛凌笑笑道:“我有事说与你,让她们先走吧。”

    “嗯。”含焉欢声应了,转身进到里头,且与那教学娘子低声告罪了几句,又与几个丫鬟道“今天就先散了吧,咱们明儿再玩。”

    她到底是个主家,底下哪有不听的,又见薛凌煞煞站在门外相候,一个个根本不敢久留,转眼做了鸟兽散。

    含焉抱了琵琶款款过来,脸上欢喜笑意蔓延至脚下海棠色罗裙,眉眼生娇问:“什么事,这么急,你是不是才回来,都没换个衣裳,咱们回去说?”

    薛凌指了指台阶:“就这吧,这儿好。”

    含焉疑看了看台阶,薛凌下得两步自个儿先一屁股坐了下去。含焉抿了抿嘴,跟着坐到了身旁,语间稍有怯怯:“什么...事,这么急。”

    天边残阳仅剩一丝,云翳里已有隐隐星光。薛凌话到临头不知为何嗫喏,指了指琵琶道:“也不是急事,你学了些什么。”

    含焉稍松了些气,轻举了举琵琶道:“近日学的楚调。”

    “唱的什么?”

    含焉拨弦,哼得一句“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唱罢搂着琵琶垂眼羞道:“我学的不好。”

    她也没学几日,自是好不到哪去。话落记起永盛的事,又忙抬头道:“怎么,怎么你走,要....把那么大的铺子给我,薛姑娘...”

    薛凌偏头,与她四目相对,道:“我把他杀了。”

    “啊。”含焉低低惊呼了一声,推手要退,薛凌手疾,扶住要跌倒的琵琶。

    含焉回神,慌乱看与她,抖手将琵琶揽回怀里。道:“杀...杀...”

    “申屠易。”薛凌道:“去岁申屠易随我往安城办事,被沈元州带走,我救他不得。

    我把沈元州杀了。

    就在上月初十晚,我把他杀了。

    但是他不记得他把申屠易丢在了何处,所以我没办法寻尸骨回来给你。

    我来跟你说一声,我把他杀了。”

    含焉死死搂着琵琶,看着薛凌只顾点头,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个“好”字来。

    她说:“好。”

    她有满脸桃粉胭脂艳艳,连眼尾眉梢都是红的,瞧不出本来面色,只搂着琵琶看着薛凌道:“好,我知道了。”

    薛凌笑指了琵琶,又问:“你刚才学那个楚调,唱的什么,再唱一句。”

    她还是说:“好。”

    她战战兢兢回正身子,将琵琶拿好拨弦,颤声唱:“

    家住金陵县前。

    嫁得长安少年。

    回头望乡泪落。

    不知何处天边。

    胡尘几日应尽。

    汉月何时更圆。”

    唱到此处便唱不下去,她看薛凌:“我听说...听说,胡人又打过来了,是,是吗?”

    “是,过了平城了。”

    她笑里有哭,哭中还笑,到头来还是说:“好。”

    她说:“但是我唱的不好。

    这是新学的,有..有别的,我换一个。

    日上东山诶,水呀水潺潺喽。

    那春风儿闹呀,过呀过窗沿。

    妾自窗中久,郎何离窗前。

    春风有时来,郎呀何时还。

    月落西山诶,云呀云绵绵

    那夏风儿笑啊,过呀过窗沿。

    窗外连理盛,窗内妾影单。

    夏风有时来,郎呀何时还。

    郎呀郎,郎你还不还。

    日出东山诶,水呀水潺潺,

    那秋风儿暄啊,过呀过窗沿。

    窗外比翼飞,窗内妾影寒。

    秋风有时来,郎呀何时还。

    月落西山啊,云呀云绵绵

    那冬风儿厉啊,问郎在何边?

    原上霜雪重,枯骨难寻见。

    冬风日日来,我郎莫回还。

    生女勿悲酸,生儿莫喜欢。

    妾女犹得望窗台,儿郎莫回还。”

    她转脸与薛凌,笑道:“这个我唱的好,小时候就唱。”

    她又浅浅拨弄了一下弦:“妾女犹得望窗台,郎君不回还。”

    她问薛凌:“你们去干什么呢?是去打胡人了吗?”

    两人离的近,薛凌闻到她身上香膏馥郁,点头道:“是,我把拓跋铣也杀了。”

    她婉转笑开来,抱着琵琶道:“好。”

    薛凌指了指自己头上,道:“那个石榴花的钗子,我不慎弄丢了,还有没有,再替我寻一只来。”

    “好。”

    薛凌指了指前院,道:“天黑了,早些过去吧。”

    含焉起了身,抱着琵琶抢在了薛凌前头走。一路急急,全不顾薛凌有没有跟上。到了正方住处,方略躬身说要回屋休息。

    薛凌点头应了,进了自己屋,见下人送了些新鲜样吃食在桌上,又有丫鬟来问:“姑娘可要再传些饭菜来。”

    薛凌摇头道是“不必”,夏日昼长,天黑之时,差不多已经过了晚膳的点。倒是回来那会没撞上含焉吃,估摸是她玩在兴头上,只随意吃了些。

    因着回来时和薛暝在街上用过茶点,薛凌并不饿,瞧见桌上东西,捡了几粒鲜果捏在手里要吃,另喊丫鬟备些热水,如此便罢。

    洗浴之后换了衣裳,人尚无睡意,捏了卷书在手里,熬了一灯油火。含焉唱的那个楚调,是庾兰成的《楚歌》。倒不是写的如何才华横溢,只这个人,为北周梁元帝臣子。

    该人在谋之时,梁灭。

常(三十五)

    她对着一纸空空不肯着墨,暗笑自个儿不知何时竟开始得意于这些巧合世事,就好像也信了神鬼天命。

    夜深过半,还不见她歇,薛暝上前轻催了两句。薛凌笑笑将笔往砚台里蘸,道:“好了好了就好了。”

    薛暝无声要退,她道:“等等,等等,你别走。”

    薛暝只当她有事交代,再往近处凑了些。却见薛凌用笔婉约,在纸上先写了个“李”字,笑道:“咱们呆不了许久了,且将要做的事理一理,一桩桩办下来,办完了就回去。”

    薛暝轻道:“嗯。”

    余下便是她碎碎念叨,桌上烛火高照,脚下冰盆融了一半,只剩拳头大小的块子在寒水里漂来浮去。

    薛凌横撇竖捺,总算写的不是经年梦魇,她道:“我们先去给李伯伯上个香,看看哪日适宜迁坟,这事儿最要紧,我也不懂里间规矩,你寻个好的风水先生来,至少要比司天监的蠢狗好些。

    要去李敬思处一趟,这也要紧,咱们既丢了东西,保命凭仗就只剩他这块了。以我跟他.....”

    她顿了顿,还是续道:“以我跟他的过往,总不至于....另来要去宫里头,再往苏凔处。

    江府那头也要过去,再有就是...”她拿笔头指了指隔壁方向:“她既不肯跟我们走,就寻个好路子,安排妥当些。

    别的,等事成了,先往明县一趟。”

    薛暝道:“去那做什么。”

    薛凌顿笔,撇干上头墨,挂到架子上才答:“也不是去那,是去那近处,当年我落水被冲到那,估摸着落水的地方不远。

    既无别事,想回去看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和盘托出:“我在那....不得已杀了個人,想去看看他尸骨在不在,也...也带他回平城。”

    说罢起了身,笑笑要往里屋去。薛暝没应话,却是重重点头。他甚少听她提起当年事,何时杀了个要特意去收尸骨的人,更是从未提过。

    薛凌心中戾气大缓,进得寝居脱了外衫躺在床上。她是....甚少想起过丁一,再想当时一路跟着的人不少,可能捡的也只有这一个。

    要回去,能捡的还是捡一捡,捡回去也与鲁伯伯葬在一处,都在平城外。

    几个呼吸间,她便睡的熟。翌日晴好,早膳后,照例有人来报朝事,却道是“朝间只议了祭天,别的,都没了”。

    薛凌本已不在意这些,由得他说什么,都笑笑称“知了”。那人又絮叨几句,她方知,离京两月,魏塱倒有一月半没开朝事。

    东南战事不休,西北各自称反,确也没什么要议,挥退来人。薛暝上前道“香烛冥钱都备了,园中马车也有空余,随时去得”。

    薛凌看过天光,兴致盎然喊“那走”。起身后又道:“顺路我想去佛殿看看,你我都穿素些。”

    薛暝点头,瞧她今日原是底下丫鬟捡的衣裳,翠衫绛裙,大朵大朵的水莲花燃在身上,灿烂明媚。

    薛凌换了套灰素袍子,作男子样挽了发髻,亲拎着一篮子冥物往壑园外,人上了马车忽地记起,离京时,那个车夫张二壮死在了路边,壑园里平白少个牵马的,回来居然没人问起。

    她撩帘,缝隙里看今日赶马的是个花白胡子老头。老头好,活了一把年纪,总该知道啥叫不能自寻死路。

    隐佛寺还如昨,正门走不得,车马行至后偏门,便要行路登阶上去,再过丛林方至后山荒野处。

    两月不来,又是草茎乱横,夏日里,还吹开些不知名黄的白的野花,斜七竖八挡在道儿上。

    薛暝拦住薛凌,自个儿走在前头,边走边将枝叶往两旁顺开。薛凌笑道:“我看别的坟头也月月日日没断过香火,那些人是从哪走的,天上飞的不成。”

    薛暝随口:“多半是下人来往,且焚了就走,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就算了,草长得快,拦路也正常。”

    薛凌跟在后头扬了扬篮子,嘟哝声轻:“我也没说不正常啊。”

    好不容易行至老李头坟前,坟头土地还算干净,想是隔三差五的就有火烧,草木都学乖了,避着这块地儿长。

    薛凌放下东西,理了理衣衫,正经跪在地上,往篮子里寻了火折子出来,又拿香烛点燃,双手奉往碑前。

    青烟缭绕往上,她叩了个首,笑道:“咱们真的要回去了。”又去拿黄纸引燃,喊:“对不住,我以前总想,你七老八十岁,死了是个喜丧。

    那....那算不得,怎么也得是个寿终正寝是不是。”

    篮中冥帛取尽,她对着一堆熊熊再叩首,道:“以后我就算了,你跟我回去吧,我去接丁叔,他跟你跟我,一起回去。”

    算了算了,存善堂里老李头喊“算了”,她又不肯算了。

    今日还不肯算了,说什么以后。

    薛暝撇脸往一旁,来这么多回,他只见薛凌时有伤怀,不见她跪过,这会....不知如何是好。

    火势渐微,薛凌起身如常,笑道:“好了,咱走吧,算卦的找的如何?”

    薛暝侧身避开,让她行在前,说是“周遂在办此事,回去就该有消息了”。

    薛凌拎了篮子,空荡荡晃悠了两下,道:“哎呀,忘了,我要去拜佛,咱们好歹是备俩果子,这空手怎么去。”

    薛暝蹙眉,实没料到她真生了拜菩萨的心肠,一时为难,想说不然去哪找些。薛凌又随性道:“算了,算了,量来也不会怪罪。”说罢将篮子塞与薛暝自个儿走在了前头。

    其语间豁然,分明,也没把菩萨放在心上。

    乱象已久,京中虽然安乐,实则各处戒严,隐佛寺本就少人能进,又因年初祭天牵连到黄家案中,更是香火衰败。也就是多年风雨屹立,不然没准房顶都让魏塱掀了去。

    薛凌近半年来过数回都只在后山荒地打转,现踩脚进了前院,见以前念经的和尚,敲钟的大师都不见了踪影,奇道:“怎么这也长草了。”

    薛暝轻道:“或许是,来的人少了。”

    薛凌转瞬想透其中缘由,却是朗声笑称:“好极了,看着碍眼。”

    她对这地也熟,径直往文殊殿去。隐佛为大寺,四菩萨各有其居,与金刚天王齐列,佛在其中,同称大雄宝殿。

    薛暝一路跟着,走到门口,见她顿脚,似犹豫了片刻才进屋。这里也冷清,不见信徒来拜,只有个年轻和尚坐在最角落里闭眼敲着木鱼。

    薛凌行至蒲团前,仍没瞧着他睁眼,索性也就当这秃头不存在。她看座上文殊驾青狮,身紫金色,形如童子,五髻冠其项,而左手执莲,右手持剑。

    果然是,和齐清霏拿的那把一模一样。

    分明是些枯骨死草,朽木泥胎,怎么天下各处,都捏出同一个模子来?

    薛凌抖了抖袖,将双手至胸前合十,薛暝只当她要拜佛求愿,却见薛凌又缓缓分开,掌向文殊,像在推开一扇无形的窗。

    她将那些前尘旧恨尽数推到菩萨面前,恩怨在右不平意,疤痕在左难愈合,道:“你看见了,看清楚,我只差一个。

    你且让我看看,你那把剑,究竟能斩断什么东西?”

常(三十六)

    一旁木鱼“咚咚”声不紧不慢,那和尚,就没睁过眼。

    事毕二人绕回后山,马车回到壑园已过了晌午,随意传了些吃食,周遂领了个五六十岁仙风道骨样老叟来,说是寻的“道家”。

    薛凌本是端了碗绿豆糯米酒水丸子吃的正开怀,忙起了身,双手交叠,躬身作了礼,喊了句:“见过老先生。”

    那老叟受用无穷,一甩拂尘道:“小姐多礼。”薛暝忙移了椅子来,坐下后奉了茶,薛凌才道“要将家中老人骨殖移往故居,请先生看个良辰吉日。”

    老叟笑道:“分内之事,还请小姐告与亡者生辰八字,好作推演。”

    薛凌愣在当场,良久局促道:“这个...这个.我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老叟缺了些眼力劲儿,奇道:“这如何能不知来,你既要与他迁坟,不能非亲非故.....”

    薛暝伸手将人扯往一旁,与薛凌道:“这个不好,咱们换一個,”转头与那老叟道:“你可以走了,茶钱不会少。”

    老叟站稳,不知犯了哪门子忌讳。薛凌笑笑止住薛暝,道:“算了算了,是我自个儿不知道。”

    她转脸向着那老叟,笑道:“也不是非亲非故,是他年迈,和我隔着好几辈,父亲实没说过这事儿,现在山远水远问不得,还请先生行个方便,就在这月。”

    薛暝勉强丢了手,老叟捻着胡须道:“原来如此,那就....那就只能按天时来算了,只怕,缺些圆满。”

    薛凌道:“无妨。”

    “只看天日的话,本月十四中元,盂兰盆节,宜开坟祭祖迎魂,姑娘可先与亡人捡骨。”

    薛凌算了算日子,正赶上,当下笑道:“如此正好,那到时候,是否能请先生为我家伯伯开棺引路,送他一程。”

    “分内之事,竭力而为。”

    薛凌大喜,又问过名姓来路,本是要人直接住在壑园里,然那老叟说是京中有观,随时去请他就行。

    如此不好强留,算算时日还早,也就罢了,且让薛暝多备了份请神钱,恭敬将人送了去,事便做完了一桩。

    别的,也只有李敬思处要紧些,只不能贸贸然去,晚间风来,薛凌先写了只平安书遣人递往李府,自个儿闲在了花厅凉亭里。

    含焉抱着猫儿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粉面含笑捏着猫爪子给薛凌招手,道:“快瞧快瞧,你的救命恩人回来啦。”

    薛凌桌上摆了堆吃食,瞧见三五小酥鱼,想着猫该也能吃这个,伸手拿了指头长的一枚要逗。

    那猫闻着味要伸脖子,含焉忙护着猫转身,连连道:“哎呀,不能吃这个,不能吃这个。”

    她按着猫脑袋,先娇斥得一声:“不学好,忘啦,你不能吃这个。”才转头与薛凌笑道:“它伤了嗓子,只能吃碎肉,可吃不得这坚硬东西了。”

    薛凌手顿在空中,笑笑将那酥鱼拿回塞进了自己嘴里。含焉似察觉她不喜,忙道:“伤了嗓子也比丢了命好,要不是你当天手快,它连碎肉也吃不得了。”

    薛凌仍是笑着无话,伤了嗓子当然比丢了命好,可是....她总听见宁城外无边原野有人喊:“天爷啊,他究竟有几个儿子啊。”

    含焉又道:“我说了图样给匠人,他们说大概半月工期就做好了。”

    “嗯?”薛凌没明白这话。

    “你昨儿不是说,丢了只钗子,现买一样的没有,我说与工匠,让他仿着做一支,他说打磨石榴石需得费些时日,约莫要小半月工期,做好了就呈来。”

    “嗯。”薛凌垂头,片刻道:“我这次回来,办好事就不再回来了。你,还是自己寻个去处,安稳些,你看看喜欢哪,我早些帮你打点妥当些吧。”

    含焉手中一紧,轻道:“怎么,怎么这里....”

    薛凌打断道:“这里,不要久呆了,是个什么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一走,你自个儿,能住么?”

    那猫一声叫,飞似的逃开了去,含焉欲追不能,站在原处呼吸渐急,问:“那....那...哪儿我能住。”

    薛凌轻摇头道:“我还没想好,不过你放心,我定会安排好伱再走。”

    含焉似有不信,怯怯看她,半晌才躬身道:“谢...谢过你,薛姑娘。”

    薛凌摆手,平淡笑道:“不必,我不是为着你。我与你....到不了这份上。

    我只是替申屠易办个身后事,他既为了我的事儿死了,我就该给他办个身后事。”

    含焉垂头战战:“那也..也..也是要谢过你的...”说着指了指猫跑走的方向,尬笑道:“我去追...追它,吃错了东西不好。”话落埋头跑了去,好似多呆片刻,薛凌能将她吃了。

    薛暝站在身后轻道:“不必与她说这些。”

    薛凌懒懒回头,笑道:“怎么近日你越来越多话,我又不惧她,何必瞒着她。”

    薛暝闭口退了一步,薛凌又捻了两粒面果塞嘴里,凉风习习一吹就是三五日过去,因着逸白说不便,暂也没往霍云婉处去。

    李敬思那头回话,皇帝祭天,日日都在扶风山上忙活,要聚也得等几天。

    扶风山在城北,是京中最高处,顶崖下便是护城外河。天子来回一趟,少不得兴土动木,劳师动众,颇有些不合时宜。

    然沈元州死了,拓跋铣数日不见踪影,虽无确切死讯传回,朝中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更何况要刻意捡好话来说。

    是而“祥在西北”一签,确为天命。祭天隆重些,理所应当,再不合时宜,底下人也要担待点。

    薛凌深知其理,乐得自在,混了两天闲暇,在初六日上午间与永盛来送账目的张棐褚撞了个正面。

    每月账目该在下月初三四就来,不知如何现晚了几日,两人相见,各有些惊讶,张棐褚先捧着册子躬身道:“姑娘是....远游归来?”他记得下人帮着姚含焉转商契等物时,说是原主家去了远处。

    薛凌指了指他手上捧着的东西,笑道:“是啊,你来送账目?怎还走到这来了。”到底自个儿与含焉是女眷处,旧时张棐褚送东西,只到外院着人通传,这会没个吱声居然闯了进来。

    张棐褚忙解释道:“非是在下不敬,姚主家交代送往里,若她不在,就往亭中小侯。”

    薛凌还当这厮是欺人,听了这话放下心来,道:“这样,那你去等着,她往书房翻帐,怕不是还要一会。”

    张棐褚反不肯罢休,立于原处笑道:“姑娘好生豁达,连赢十手的运气,说不来,就不来了,日进斗金的铺子,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提醒薛凌:“您还挂着百十两的帐在永盛呢,丢了可惜,哪日再去玩几手?”

    薛凌笑道:“不了...我.....”她想了一阵,道:“她去玩过吗?”

    “谁?”

    “含焉,你的新主家。”

常(三十七)

    张棐褚略躬身,笑道:“不曾,她也进过几回永盛,说是玩不来,也不学,不求那个运气。”

    薛凌甚是满意,忽而心生一念,指了指了不远处凉亭,道:“这样,你我也是故人,来了该待你一碗茶水,去坐,我喊人上茶来。”

    张棐褚笑道:“却之不恭。”说罢往凉亭去。

    薛凌交代薛暝上了两样点心,自个儿也跟了过去,这时辰暑热不算重,室外也坐得。

    茶来她殷勤替张棐褚添了一碗,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这就要走了,你既喊她一声主家,能否帮我替她找个安稳点的地方。

    我做主,将三分之二的永盛归你,她只拿一,你保她世世代代,洒扫也好,账房也好,由得什么活计,给她一生混个闲差,平安富贵到老,如何?”

    张棐褚手端了茶碗又放下,笑道:“姑娘抬举,我如何能保得她一生平安富贵。”他放眼天际浮云:“你看这京中内外,四野九州,哪个不是朝愁夕,夜愁昼,我若能应你,何须你做主说永盛归谁?”

    薛凌怏怏,笑道:“也是啊,那....”

    张棐褚看回来,复端了碗,往薛凌面前轻推以示恭敬,道:“好说,财帛动人心,姑娘若真许我,这样,我保证,我张棐褚在一日,便护她一日平安富贵,你看如何。”

    薛凌忙道:“如此甚好,感激不尽。”她赶紧端了碗,也与张棐褚敬过,道:“承蒙照顾了。”

    张棐褚笑饮了茶水,道:“是承蒙姑娘大方,说句不应当的话,永盛一年进项,像姚主家那样的妇人,买上百十来個不成问题。”

    薛凌饮茶未反驳,含焉未有婚配,但曾...的确是个妇人身,张棐褚如此说不算冒犯。

    另外她虽懂账目,却撑不起人情来往。若是自个死在西北,壑园与李敬思处还有一丝旧情可念。然自个儿是主动离京,这两处,定不会在将她放在心上。

    没了依仗,含焉自身是守不住永盛,反而怀璧其罪。

    这种境况,张棐褚不知李敬思处,却是能轻而易举的看出来壑园门道,闻说薛凌托付,立马明白过来,所以言辞犀利,倒也说的是事实。

    不过,他笑道:“姑娘放心,我还是更喜欢姚主家多些。”

    薛凌抬眼,有些不信,她还在想着有什么完全法子制衡此人,单凭良心,风险太高了点。

    张棐褚道:“可能是这流年不利,我这短短几年,主家换了三四个。

    那么多主家,也只有她,完全没有上桌的心思。

    不上桌的人,好养,一年到头,千百两胭脂水粉尔,她不与我争,我何必冒险与她争,你说是不是。”

    薛凌闷声道:“还真是。”笑笑又道:“真是,既然这样,我稍后就安排人把这事儿给办了,等我走了,你就接她去。你说的不错,她好养。”

    张棐褚逗趣般道:“那姑娘,伱那账上银子,当真不要啦。”

    薛凌“吭”声搁了茶碗,坦荡道:“不要了,我是过路途径那,随手争了几局,又不是和旁人一样,真为了几两碎银。”

    张棐褚哈哈大笑:“这也就是姑娘赢了些挂在那要走,若是你输了记账在那,岂能想走就走。”

    “我非要走,你能如何?”

    “多的是人追账,哪里就需要我如何?”他顿了顿,又道:“我还是提醒姑娘,我就没见过,上了桌子还能半道儿退下去的。

    输了走不了,赢了,人家也不会轻易放你走。”

    薛凌无谓扬头:“我非要走,你能如何?”

    张棐褚拱手讨饶,笑道:“走走走,我当然希望姑娘莫回。那百十两的银子不是小数,且容我中饱私囊,买几斤好酒来。

    如何,你舍得辛辛苦苦赚来的,白白便宜我这个他人手?”

    薛凌“哼”了声,嗤道:“那就都便宜你,我连永盛都看不上,你来与我说什么百十两,都给你。

    我这一去,不知哪年哪月要回转京中,给我看见含焉有恙,你连本带利,要全吐出来。”

    张棐褚复饮茶一口,玩笑奉承道是“知姑娘手段,断不敢作这种事来。”忽而话风一转,严肃道:“若姑娘真要办这事儿,那就走之前办妥。”

    他倒似比薛凌还急些:“你一走,许多事,你说了就不算了。”

    薛凌自是不会以为他能对含焉生出什么心思来,只想着三分之二个永盛是笔大买卖,张棐褚唯恐到嘴的鸭子飞了。

    重财也好,恰含焉是个软性子,如他所言,一年到头只需些吃喝花销,犯不上为了这点银钱去费心思赶尽杀绝,到底张棐褚还算个体面人。

    薛凌道:“好,这两天我就会把事办妥,你回去先办置个干净宅院,离你近些,买几个丫鬟婆子,也不必伺候周到,能给她添口茶水就行。”

    张棐褚颔首称好,两人议定,他还要在此候含焉,薛凌看了看天时,想这含焉差不多该回了,自个儿起了身作别,先回了房。

    下午寻了个空处,薛凌找了含焉,遣开身边丫鬟,道:“我不与你隐瞒,你以后随张棐褚去吧,将你手上永盛的份子分成三份,他拿二,你拿一,足够你这辈子吃喝不愁。

    如何,你是要随他去,还是留在这。”

    含焉捏着帕子轻道:“我,我说不来,既然你说要,那当然是听你的。”

    薛凌道:“你既然听我的,那就随他去,他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恶人,你年年只管随意取你的支应,别的事一概莫管,就行了。

    这里如何,往日你也看过,一旦我走了...你呆不长久的。”

    含焉连连点头,道:“好。”

    她确实看过,哭亡的妇人,消失的婴儿,她抬头,急声问:“那你什么时候走?”

    “月半。”

    “那我..”

    “你就这几天..”薛凌打断道:“我很快就会帮你安排好,趁着我还能说了算,我且让张棐褚帮着,给你入籍落户,以后就是正经人家,婚嫁丧娶,凭你自在。

    下辈子,不要遇到我。”

    含焉本是一直在点头,听到此处一怔,猛摇头道:“不是,不是如此,薛姑娘,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就是遇上你。”

    她忽而作窃窃态,左右看过无人,猛地凑到薛凌耳边道:“你不要信苏家的少爷。”说罢退了回去,深埋着头。

    薛凌冷道:“哪一个。”

    含焉似有愧意,轻道:“就是....苏夫人的儿子,苏远蘅。我...我见你...你和他虽然不亲近,但你常和另一个苏大人来往,他们既是表兄,你...你多留神。”

    “何出此话?”

    “他..他...他前些日子,与我说...说..说屠大哥之死,与你脱不了关系。”话毕仍不敢抬头。

    她曾在苏府呆了老长一段日子,苏姈如何等心思,岂能问不出生平来。三五几句话就套出了她与申屠易曾男欢女爱,只是许久都没用上这事儿。

    也不是情比金坚,但大小是个挂念。苏姈如早知有祸,事事都与苏远蘅交代的清楚,尤其是含焉是薛凌身边人,如何会漏了这个。

    薛凌一离京,苏远蘅便找上了门。以他想,薛凌若能与沈元州同死最好,可惜这多半不能如愿。

    等她再回京中,肯定手中添了兵权,再要与之相抗,苏家更无胜算,唯一能先着手的,也就是含焉了。

    她没作全信,也不是不信,苏远蘅肯定是在挑拨她与薛凌,可当初.....屠大哥与薛姑娘,见面...二人的确有事非。

    这暗刺隐隐不知要发在哪日,这会见薛凌全心替她筹谋,一鼓作气赶紧告知了薛凌。

    薛凌居然不见气恼,都没问问为何回来时没听她说起,前日也没说起,昨日也没说起,回来许久,都没听她说起。

    她只笑笑认了:“他也没说错,与我脱不了干系。”

常(三十八)

    含焉这会反没摇头,只嗫喏道:“也....也...”

    薛凌笑道:“无妨,与我脱不了干系,你要如何,就如何,不必日日放在心上为难自个儿。”

    又道:“事成之前,先勿与旁人说,我另问你一件事,你这几日做的帐,有没有什么变动?尤其是西北宁城一线”

    含焉这才抬脸,摇头道:“没有变动啊,那头来往也和以前差不多,就是近两月说起了战事,进项艰难,多是支出。”

    薛凌点头,两人沉默一阵,薛凌道“另有旁事”,起身回了自己住处,与薛暝交代,赶紧去找张棐褚把事儿办了。

    薛暝应声去,如此又过两日,初八里晨间,逸白亲来,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朝事,另道宫里方便,还请初十往霍云婉处走一遭。

    薛凌似迫不及待,道:“怎么,许给我的东西,要给我了?”

    逸白笑道:“姑娘家的事,小人怎么好打听,这话可说不准来。”

    她指了指一侧含焉住处,道:“我替她寻了个去处,这两日就走了。”

    逸白并不吃惊,只问:“姑娘非要走的这般急?”

    薛凌反问:“你们不急吗?”

    逸白躬身笑道:“天下水火,匹夫心焦,是有些急。”

    “那就是了,咱们都急着点,各偿所愿。”

    逸白含笑称是,又道:“若无旁事,小人便先退去。”

    薛凌挥手允了,不多时周遂进来说是张棐褚那头一切都打点妥当,只等含焉过去在文书契纸上按个手印,这事儿便成了。

    薛凌与薛暝道:“你去将人催回来。”

    薛暝不解,迟疑道:“她该是在白先生处作帐,咱们贸然去催...不好吧。”

    薛凌笑道:“管她呢,以后也做不着了,不差这一时,咱们丢了东西回来,还参合那头的账目做什么。

    人家不开口撵,是给你我面子。”

    薛暝点头,跟着周遂同去,直接领了含焉往壑园外,天色将尽时方回,与薛凌复命道“都妥了,随时去得”。

    薛凌笑问何处,薛暝道:“张棐褚做主,安了个远亲来投奔的由头,捐两年赋税,以流民入籍。

    新居就在永盛旁边,我看过契书,原是张棐褚的别院,现更名与她,大小适宜,里头下人三四个都是现成的。就是临街,不如此处安静。”

    薛凌满意道:“挺好,大隐隐于市,没生麻烦吧。”

    “没有,捐赋入籍本有其理,她有居处产业,再塞几两银,办的很顺利。”

    薛凌往门外看了看,薛暝知她心思,道:“她本要进来,我想你未必愿意,她也奔波一天,就让她先回房了。”

    薛凌笑道:“是不怎么愿意,不过,今日例外,我去催催她,今夜拾掇了东西,明日赶紧搬将出去,咱们一拍两散。”

    说罢起了身往外,薛暝急跟在身后道:“这是不是太赶了,旁人看见...”

    “看不看见都是这么回事,休管。”她直出门,转入含焉房里,也未作寒暄,开口便是:“我来瞧你,赶紧收拾收拾。

    除了要紧东西,别的什么都别带,明儿一早,我就将你送过去,以后再不要回来,也休往苏家去。”

    含焉坐立都难安,怯问:“非....非要这么急?”

    “非要这么急。”薛凌环视一圈,道:“牌子呢,申屠易的牌子供在哪,我与他说一声。”她记得含焉有供着個排位,当初还念了好些天的经,只是这房间从没来过,不知在何处。

    含焉忙指着外头道:“在....在厢房处,不在这里。”哪有将死人排位供在起居处的,说着她要给薛凌带路。

    两人并行往侧厢房,薛凌途中又道:“不是我催你,是我走的也急,以后倒也不用日日忧心,你不要参合生意上的事,更不要去赌桌上,就不会有人去寻你的事。”

    含焉低声称好,推门后,空空一室,唯正东位摆了张台子,上头烛火还燃,果品都是新的,一黄杨木牌立于正中,仅书了“申屠易之位”几个字在上面,并没写何人供奉。

    含焉先喊得一声:“屠大哥,我与薛姑娘来看伱了。”

    薛凌上前,并不十分恭敬,昂首看过一阵,笑道:“你也看清楚了,我去找过你,没找到。

    我把沈元州杀了,现在,我替她找个好去处,一辈子平安富贵,你只管上路,做个天子死了跪三跪的潇洒客。”

    她笑看与含焉,指着牌位道:“如何,你是要带着这东西一道儿走,还是希望把这些糟心事一概忘干净?”

    含焉左右看看,居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果断,她与申屠易,温情难续,将来...人万一有将来可图呢。

    薛凌一眼即明,笑道:“甚好,我李伯伯遇见你就好了,他总与我说算了,偏我学不来。”

    话毕扬手现剑,含焉一声惊叫,桌上牌子碎开来,裂成两半往下倒。她伸手要去接,薛凌将人拦住,往后推了两三步,沉声道:“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世间无鬼神,他死了,他死了就是死了,你在这供供无妨,别带任何东西去永盛,以后也别与任何人提起此处,与张棐褚都别提起。

    不是你不带他走,是我把他留下了。你该嫁人嫁人,该生子生子。

    你原来在平城该如何,以后就....如何。”

    含焉哭声渐歇,双目通红看与她。薛凌笑将人转了个向往门外推,轻快道:“你走,这里与你无关了。”

    她半推半拉,将人带出门外,转脸向在门口候着的薛暝道:“东西收拾烧干净。”

    含焉挣扎要回头,薛凌拉着人道:“算了,算了,他肯定也想你算了。”

    人死了无益,算了就算了,她劝眼前人:“你早些休息,明儿早间我着人送你过去,以后,你就是京中人士了。”

    含焉颤颤回了房,薛凌长舒口气要走,却见含焉回头,朦胧泪眼问:“你怎么不肯算了?”

    她咧嘴笑:“那怎么办,我就是,算不得。”

    含焉点头泣声往里,又回转头来道:“你等等。”

    “嗯?”

    “钗子,钗子的票据,我拿与你,再过几日,铺子送东西来,要票据的。”含焉说罢又颔首方往里,薛凌住脚记起石榴钗那回事,耐心候了片刻。

    含焉再出来,只余眼尾红红,不见新泪,递了张纸据与薛凌道:“我瞧你喜欢,特要了两支,你收好些。”

    薛凌接过没看,点头谢过,回到自己房里,记起的是这个时日,存善堂该还有三两朵开着,且去看看。

    不大不小,这也算桩要事。

常(三十九)

    两人就此别过,回房之后,薛凌与薛暝道:“你问问底下人,有谁想....过个安乐日子,把人放了,一并跟着走,不必来问我了,明天她走,若是要与我告别,也替我挡着,从今以后,再不要与她来往。”

    话里冷漠,似有嫌弃,然薛暝知她是想要个万全,既然含焉走了,当然是断的干净更好。只薛凌还要京中行事,没几个人跟着不妥,怎么要连底下人也遣散。

    他不做声,薛凌也没再提,叫丫鬟上了吃食后,寥寥草草用过些东西,天色已尽。

    薛凌往里屋翻腾了一阵,再出来手上捏着了什么,道:“趁着天黑,我往苏凔处走一趟,咱们自个儿去,不劳园中马车了。”

    薛暝看了看外头,轻道:“近日城中宵禁早,万一....”

    话没说完,薛凌已抬脚在走,无奈他只好跟上。出得壑园后,路上行人还多,街旁摊贩也不少,估计沈元州死了这消息实属大好,天家有喜,底下就跟着自在了些。

    她比往日行路都慢,穿街走巷里还有功夫和薛暝说个闲话。直过了正阳街头,又拎了一包点心在手上,此后方寻了個空余马车,悠悠往苏凔出去。

    到达时,天边弯月婉约,守门的老头抱了个不大不小的葫芦,不知里头装的是酒是水,见了薛凌,难得认出她是壑园的医家娘子,笑的双眼眯成一条缝。

    薛凌躬身将手中点心奉上,笑道:“给老伯的一点心意,园中作的养身饼子,您尝尝。”

    那老头接了,大呼小叫喊童子来领路,又连声称了谢,问薛凌“为何好久不来”。

    她直起腰,赔罪样说是“自个儿是民家,怎好随意登门。”

    老头翘着胡子不乐意,说大夫都是仙家,要来就来,哪有...话没说尽,小厮迎过来,薛凌笑指了指里头,示意自己要赶紧进去。

    老头忙喊“去去去,不能耽误大人的事儿”。

    薛凌再颔首,跟着小厮进了门,一盏孤灯底下,宋沧单衣坐在亭里,倚身在栏杆处,不冷不热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说罢挥了手,那小厮退去,薛凌微笑看了看四周,松柏夏日茂茂,清辉底下尽显遒劲。

    她上前两步,也进到亭子里,与宋沧相对而坐,温和道:“我过几日,就要离京了,此去,该是不再回来,特来与你作个别。”

    苏凔抬眼,盯着她没说话,显是不信。薛凌笑笑垂了目光,道:“我也不是来问你去不去,你要在此处,也很好。”

    她并不担心宋沧安危,将来新帝登基,李敬思定然占着御林卫,有兵无权,跟有权无兵都是一件糟心事。他知根知底的文臣,也只有宋沧了。

    等明后日自个儿过去时,再与李敬思多提几句,利弊之处,想来他现在也极擅于衡量。

    至于霍云婉处,犯不上。大事才成,正要笼络人心,如果宋沧一心为君,想想也是个可用之才,不至于非要置之死地。

    薛凌道:“我也想看看你,力展魏武之计。”她将手放到台面上,犹豫要展开,却闻宋沧忽道:“沈元州,是不是你。”

    他跟魏塱一样多日不朝,可这么大的喜事,皇帝自然要昭告天下。天下皆知,哪有他不知的。

    薛凌手中一紧,惦记着沈元州递过来的那纸信,含笑道:“不是我,我没见过他。”

    苏凔面目渐恨:“我不信,你特意过去,你会没见过他?”

    薛凌摇头道:“我过去,只是想找些东西,他在千军万马里,我怎么能见过他,你当真以为我是个神仙。”

    他仍不肯信她,死死盯着不放,他明知道她以前不屑于隐瞒,但这次就是怪的很,不管她如何气定神闲说没有,他就是不信。

    “你杀了他全家还不够吗?你要千里....”

    “我说我没有,我没见过他,我什么都没看见。”薛凌柔声打断,笑着张开手,两个指节长人偶乖乖顺顺仰在桌子上。

    “我寻着了清霏,带些东西给你。”

    “她人呢?”

    “她在那头当将军。”

    宋沧看将两眼,砸拳在桌,青筋暴起怒问:“她人呢?”

    那俩人偶被震的一抖,薛凌双手去盖着唯恐被震到地上,又缓缓推到宋沧面前,微笑道:“我不骗伱的,她在那头当将军。”

    宋沧一把将东西捏住,手忙脚乱往胸口塞,塞进去后慌乱扯住衣襟遮了又遮,而后撇开脸指着往外方向道:“滚。”

    “宋...”

    “滚。”

    “我....”

    “滚!”他转过脸来,怒不可遏,切齿喊:“滚....现在滚....现在滚。”

    薛凌垂头起了身,哑声道:“我这就走,我....我去年...是她....是她说....”

    薛暝伸手将薛凌身子扯的一歪,沉声道:“我们走。”

    薛凌摆了摆手止住他,笑的卑微,祈求样道:“等等,等等,我几句话,说完就走。”

    她转与宋沧,垂头道:“我很快就回去接她,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带与她。

    她说她不回来了,那边,那边也还很好,和你这差不多。很快的,我过几天就走了,你今晚不与我,也...看看,过几天我再来拿,或者你送到壑园也行。

    你看如何?”

    宋沧手捂到胸口处,透过单薄夏衣压着那人偶轮廓,半晌仍只喊了“滚”。

    薛暝怒道:“她救过你的命,你有...”

    薛凌忙伸手盖在薛暝胸口,止住他声音,赔笑与宋沧道:“那你没有,就罢了。”

    她是救过他,那不是还想杀了他么,就是没能成,扯平了扯平了,就别再争什么恩怨,她与薛暝笑道:“你别说...你别说。”

    又与宋沧道:我要走了,我...我自个儿.自个儿有一桩事问你,你看...

    以前咱们,我说我...我说我也做得千秋,我也....他们尚且觉得我做得,怎么你觉得我做不得。

    你觉得我做不得,你...难不成,你倒认为沈元州做得?我...是想,换个好点的皇帝...也许...”

    他捂着胸口不肯放,即使被薛暝提醒过救命之恩,却还是难掩鄙夷:“你做不得。

    你们都做不得。

    我只闻有救天下而争天下,从来没听过,以争天下而救天下。

    你是救是争,你心里清楚。

    滚。”

    她躬身,分外诚恳:“那,你且让我看看,救而不争是个什么样子。”

常(四十)

    薛凌说罢又微微颔首,转身与薛暝轻道:“我们走”。话落行在了前头。

    薛暝求之不得,看都懒得再看苏凔,转身追上薛凌,没走出几步便气道:“你让着他做什么,你二人过往,该他避你,不欠他分毫。”

    薛凌长舒口气,笑笑道:“总算有又忙活完了一桩。”她看头上彩云追月,徐徐步子淡淡语调:“那肯定不欠他分毫啊。

    那宁城外头埋了个箱子,这也没办法,还债总要低声下气些。算了算了,你替我留神些,万一他来送东西,好好收着,不要与他争执。”

    薛暝仍有怨气,别扭道:“你不是跟含焉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何必为个死人...”

    “哎呀,你居然还学会了拿话来堵我。”薛凌笑着打断,特停步揶揄看了他一眼,添了几分活泼样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她。

    她本该在平城安安稳稳过一生,现在不过是回了原处。

    我也是,想回原处,路不同而已。”

    她抬手,捏了捏手腕:“还有一件事难办,难办过几天再去办。”

    两人行至门口,看门的老头拆了那包点心,正合葫芦里甘霖漫消夏夜,见薛凌转出来,站起惊问:“怎么这么快就出来,大人没上个茶水与你们?”

    薛暝白眼翻过去,想说大家没打起来算苏凔今日命好。薛凌却笑道:“太晚啦,我是个姑娘家,怎么能留太久,我看大人身子见好,已然无恙,以后用不上大夫了。”

    老头乐不可支,点着她夸:“这话我爱听,用不着大夫,我家大人还没婚配,姑娘要多过来瞧瞧啊。”

    薛凌忍笑,告了别,行出街头闲话道:“我记得,去年苏凔高中,这老头连只母苍蝇都不肯放进去,唯恐给他家大人惹了闲话,现在苏凔失势,他就上赶着给人拉媒了。”

    薛暝沉默听了,街上行人已空十之七八,巡值的卒子开始来来去去,宵禁要开始了。

    赶着寻到了马车,他二人衣着富贵,没遇上什么乱子,回到壑园之后,看含焉房里灯火还亮,似有两三个小丫鬟在里面哭哭啼啼。

    薛凌迟疑片刻,并没推门去问,反转身与薛暝交代道:“说好了,明儿把她给我拦死了,别让我看到她。”

    薛暝点头,她跨进里屋,再没出来。去岁胡地里捞出来的倒霉鬼,终于让她完完整整护送到了京中。

    她躺在床上,辗转间想着薛宅里为数不多的过往,叫“花儿”的蠢货,叫“八斤”的男子,申屠易,含焉。

    各有归路,她在迷糊蒙昧里喃喃:“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对不住,当初,当初,对不住当初,都是些自身烂事,对不住。

    这院里,又只剩她一人,薛暝来说,含焉特将那只猫儿抱走了。一只畜生,出不了乱子,由了她去。

    薛凌躺在椅子上摇晃,笑道:“咱们去了平城,也养只猫儿,那头黄羊兔子麂子什么都多,碎肉根本吃不完。就算下雪了,也能打到野物来。”

    她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了句:“他不肯跟我回平城怎么办啊。”

    薛暝不知这個“他”说的是谁,正疑惑,薛凌又自语道:“哎,回不回也得去试试。”

    他又歇了问的心思,闲过一日,初十天蒙蒙亮,依着逸白的话,有丫鬟来请薛凌。

    起身还是原路,换得一身宫女衣裳进到霍云婉处,惊见霍云婉未着僧衣,居然穿了...皇后的袍子。

    薛凌奇怪往软榻处坐下,目光游移又往外看,蹙眉道:“怎么.....”

    霍云婉笑笑支了手,倚在桌上,道:“哪里怎么,瞧出不一样来了不是。早听得你回来,可近日宫中事多,往来不便,捱到今日才得了空处。”

    往来不便,今日都没改改路,薛凌只作不察,指了指霍云婉身上袍子道:“是有些不一样,你不是在潜心拜佛,怎么,这又要去拜天子了?”

    霍云婉拂过衣上凤凰绣纹,一双含情目瞧与她,娇声道:“哪里是我要去拜天子,明明是天子要拜父亲,凑个儿孙圆满,拉我去作个人头呢。”

    薛凌霎时明白过来,道:“你要去祭天?”

    “你不想我去?”

    “你去倒也正常。”宫女袅袅上了茶水,薛凌含笑拿了碗,想是魏塱祭天,要把霍云婉拖上,所以给她送了吉服来。

    不过,霍准死了后,魏塱大大小小祭过不少次,没见非要把霍云婉拎出去,这次....是为着...

    薛凌猜是霍云婉从中做了什么手脚,又觉得魏塱这个时候把霍云婉拖上也有好处。皇天厚土,有些祭礼是要有个妇人在旁边才能完满。

    最重要的是,霍云婉是罪臣霍准的女儿,把她拖上,是个无声的暗示,即告与旁人:朕有天恩浩荡,霍准死罪,朕仍能容着他女儿当皇后。反贼也好,乱臣也好,只要尽快归顺,肯定既往不咎。

    霍云婉定然也是想去的,各取所需,不谋而合,双双又成了当年帝后情深。薛凌笑道:“那,就那天?”

    霍云婉媚色不减,嗔道:“哪天,哎呀,咱们俩月不见,伱不与我说些贴心话,怎地尽捡旁人事来说,负我朝等晚等,昼也等,夜也等。”

    薛凌道:“不是我故意耽搁,回来时没地儿换马,沿途又乱,路上只能且走且停,这才久了些。”

    霍云婉不依不饶,仰头撇目,轻“哼”了声问:“谁与你说这个来,你说你,好端端的拿着东西去,怎么还没开个头儿呢,就丢了。

    那东西,原是我千辛万苦造出来送你,你弃之如敝履,可见,是不把我放在心上。”

    薛凌颔首告罪,道:“我本是去刺拓跋铣,想以此博得沈元州信任,孰料沈元州也在箭矢上涂毒,射杀了拓跋铣。

    我亲眼看到他中箭,必死无疑,他既然死了,只能快点将沈元州杀了才是上策。

    现在两个都死了,我见霍知自有韬略在身,胡患撑不了太久,西北那头,不是非得兵戈才能消。”

    她看了眼门口,轻声道:“我帮你杀了魏塱,平城给我吧。”

    霍云婉姑娘家气性未消,逞娇“哼”声不肯理她。

    薛凌道:“我早说过的,我只想要个平城,换了新帝,有李敬思替你守京,黄家那头樊涛是你的人,沈元州已死,西北各城..并没有人人称反,都....都用不上诏安这个词。”

    霍云婉伸手将面前茶碗慵懒一推,撇嘴道:“啊呀,你拿李敬思威胁我,我不依的。”

    “我没有。”薛凌话出口,自个儿亦觉蹩脚,干涩解释道:“我既然只要平城,怎么会有威胁一说,他是臣子,总要有个忠心处,与魏塱是万万不能,与你不是很好么。”

    霍云婉笑瞧着她,似怨还怜,似假还真:“你呀你,你说,汉界楚河之上,好好的卒子走到了士相旁,将军就在咫尺,它要往后退。

    这棋,该怎么走啊?”

常(四十一)

    薛凌心中一紧,不敢多作细想,笑道:“那很好啊,卒子若是真将军,这棋盘收归谁啊。卒能近到士相,想来旁儿车马都在,进退且由她去吧。”

    霍云婉眯缝着眼,笑意漾漾不肯退,好一会才娇蛮将推偏的茶碗盖扶正,道:“好吧好吧,谁让人家车马都在,由她由她。”

    薛凌稍缓,霍云婉道:“如何,去过扶风山上了吗?”

    “不曾。”

    “怎么没去看看。”

    “这几日忙些旁事。”

    霍云婉别有心思,斜斜剜了她一眼:“前儿个不去,明儿怕是去不得了,后日祭天,该封路了。”

    天家亲修的祭坛该在城中正东位,扶风山高路险,上去不易,薛凌道:“怎么这回在那祭。”

    霍云婉脆笑,素手往两边一摊:“地上无路,就得求上天啦,那是京北最高处,祥在西北,当然要往北边祭啊,心诚则灵嘛。”

    “那你...”薛凌迟疑道:“还有要什么要交代的吗?”

    霍云婉换了个正经姿势,略抬下颌,笑意瞬间冷去:“我看过典册,卯时初开宫门,巳时到扶风,礼官读辞之后是司天监请卜,供六牲,行傩戏。

    戏中,要分胙肉文武同享,吃完了便是午歇,百官在外,天子在帐内,除却贴身卫尉,谁在外面守着,不必我说与你吧。”

    不作他想,李敬思无疑,薛凌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卫尉是?”

    “是徐意,你休管他,量来他也懒得管你,当日早些起,园中自有人替你打点衣裳令牌,随了去,也沾沾天爷福气。”

    “好。”

    霍云婉再笑开来,复娇柔嗓子,望着薛凌讨赏一般:“怎么样,说留与你,就留与你,我可是说话算话?”

    “算。”薛凌应声,面上不表,心中却不似往日自在。

    “那你可要记着我来,替我....呵,让他死透些。”

    “好。”薛凌缓缓出了口气,挤出些笑意,尽量平和道:“杀了他,我就走,今生再不往京中来。”

    “那怎么成,年节里,也不来瞧瞧我?”

    “不来了,京中不好。”

    “那就是我也不好。”

    薛凌微笑没答话,霍云婉含情脉脉看着她,嗤嗤笑开两声,貌若无意道:“好与不好,咱们之间,就别计较这个了。

    你说你要走,我哪能留的住你,即是以后相见无时,我且有桩事要问问,不知以前问过没,他究竟,说他后不后悔?”

    薛凌抬眼又迅速垂下,笑道:“当晚我问过,他说不后悔。”话落伸手端碗饮了口茶,续道:“我拿了他的扳指,跟他说,幕后之人是你,他说不后悔。”

    霍云婉轻拍了两下巴掌,道:“是了是了,我是记得伱说过,他不后悔,无妨无妨,他就是后悔了,本宫,也不悔的,父女一场,我和他,是走到一处儿去了。”

    霍准之死,都记不太清了,当天晚上,问与没问,这会也只能说“不后悔”。

    霍云婉笑道:“怎么了,怎么了,如何坐在我这,菩萨面前还要唉声叹气,好一似我要你叩头作揖来。”

    薛凌笑叹道:“累的很,总算是要到头了。”

    霍云婉道:“你自然是累的,自家儿的事没办完,上赶着去管别家闲事,那个叫陈泽的,什么身份,倒要你累着巴巴儿的往汝蔺送。怎么,觊觎我的人,都不用跟我招呼一声了。”

    她虽语调轻快,薛凌亦知她是疑心甚重,不敢怠慢,忙道:“不是别人闲事,你也知道,我以前在齐世言府上呆过些时日,和他家小女儿清霏要好。

    世事难料,清霏死在宁城,留了两只畜生,只跟着陈泽走。我也不求旁的,你让陈僚赏他碗饭吃,留条命就行。”

    “清霏清霏,你跟她要好,就不跟我要好,好端端的一个拓跋,怎就死在宁城外头了,也不多留几天,费尽心思造出来的东西,你说不要,倒连累我这也不好用了。”

    薛凌轻颔首,笑道:“哪里不好用,万一找不着天子那块,你调兵回来平一平黄家不是正合宜,分明是我给你解决了一個大麻烦。”

    霍云婉“哼”得一声,复撑了手喊“罢了”,又问得一嘴“可确认是死了,死的这么容易,当真是信不过来”。

    薛凌点头道:“矢上有毒,我的剑上也有毒,他必死。也不是容易,我猜是他存心诱我,又量我要留他性命,所以失策。”

    “是了是了。”霍云婉抢话道:“正是如此,谁能料到,你就非要取他性命,正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百日千日都忍过来了,怎么就忍不得那一时了。”

    薛凌抬首,双手交叠弯腰行了一礼,恭敬道:“此去我过平城,我见了平城,就只想回平城。”

    “那又为何回京来?何不一准儿,留在那边就罢了,辛苦跑这一遭。”

    薛凌道:“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他逼死了我父亲,我不能与他共天下。”

    “哦~”霍云婉尾音拖的老长,似嘲非嘲:“我看你,才不是想回什么劳什子平城,分明,你只是想得偿所愿嘛。”

    “而今唯余平城为我所愿也。”

    “极好极好。”霍云婉脆声笑开来,只道是“后儿个要早些”,莫误了时辰。

    薛凌点头应声,道:“我也有桩事,想问你,京中的大夫,是不是有个朝臣牵头,把持了医馆。”

    “怎生问起这个来?”霍云婉疑道:“你要找人?”

    “是,还请行个方便,有个故人想托付一二。”

    “怎不直接问了逸白去。”

    “临别突然记起这回事,是不是你底下的,若不是,就不麻烦了,反正也要走了。”

    霍云婉又复柔情,含嗔带怨:“还没走,就要说上临别了,事成之后,莫不然就不来与我道个喜?

    是与不是,我倒不记得谁了,壑园是药家,总能挨着一竿子,你且回去问问呀。”

    薛凌诺诺,但看霍云婉神色,应该不是她直接认识的。只这会时移事易,也可能是她存心隐瞒。

    薛凌未作追问,二人又说得几句闲话,有宫女来低声耳语,不知为着什么,霍云婉起身斜斜施了个礼,叫薛凌再坐得稍许,自有人领着出去。

    薛凌含笑别了她去,心中暗道魏塱实是在乎这次祭天,连霍云婉都忙上了。

    她看这屋子,再不是前几回来的清冷像,红紫青金堆了一屋子,又是菩萨又是佛,直看的人恍然到了十界大殿,乱哄哄各处仙家都在。

    又过得约莫一刻,有宫女捧了双耳琉璃盅,里头珍珠玛瑙满供佛八宝喊薛凌迎。她起身接手,随着一并出了宫。

    丫鬟等候多时,上了马车取出个食盒问要不要用些东西。薛凌摇头推了,挑帘与车夫道:“先不回园子,往街上去。”

    丫鬟收了东西问:“姑娘可是有什么东西要买,且让底下跑一趟儿就是了,这会子太阳上来了,热的很。”

    薛凌顺势瞅了一眼天,看日头,好似这会出来比前几回都晚些。她坐回原处,有些不好意思对着丫鬟笑了笑。

    实在不是存心赶人,不过,她摸了摸身上,宫里出来还没换衣,摸不出钱来,只能探窗跟底下跟着的薛暝喊:“拿张银票来。”

    薛暝不知她在马车里突而要钱作甚,却也老实抽出一张往窗户里递。薛凌两指接过都没往自己面前收,直接塞到丫鬟面前道:“来,拿好,你下去。”

    说罢再撩帘冲着车夫喊:“停,让她下去。”

    车夫忙“吁”住马,眼看一头雾水的丫鬟被薛凌推下了车。薛暝轻道“做什么”,薛凌恍若未闻,催着车夫喊“走”。

    各人皆不敢逆她,马车行出老远,那丫鬟还在原地发愣。车上薛凌换过衣衫,叫了薛暝上车,随即靠在车窗处闭眼。

    行至主街时,车夫讷讷开口问“姑娘要往哪处去”,薛凌无力回了句“寻个布庄子。”

    声调之轻,薛暝恐驾车的没听见,凑往门帘口重复道:“往布庄去。”

    车夫哎声再赶了马,缓缓与行人寻卒擦肩过,在一处布庄停下,薛凌撑着起了身,下车进到门里,伙计见她二人衣着华丽,车马不缺,定是个富贵窝里出来的。

    又见薛凌在前,薛暝在后,定是以薛凌为重,是而分外热情迎着问“贵娘子是哪家小姐,瞧着面生,铺子新来的锻儿色亮纹丽,不妨往里间吃茶,且管说出个喜好,叫底下一应呈上来挑”。

    她自回得京中,脸上笑意没断过,这会颤了两下眉,哀色甚浓,颔首与伙计道:“不麻烦了,我来...挑些麻布,还请店中伙计辛劳,替我缝几身斩衰,不日我便来取。”她回首,向着薛暝努头,示意掏银子。

    伙计了然,忙换了副面像,尴尬往薛暝看得一眼,赔礼道:“对不住您呢,您这,您这.....”

    他咂了咂舌,想说:您这一身飞红飘彩,怎么也不像是带孝的人呐。何况是,哪家带孝的,遣个姑娘做主办白事用的物件。

    他想不出个究竟,凑着话道:“您这是...何人驾鹤啊。”

    “是....是家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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