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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恶路岐(三十九)

    然薛凌并未细想这些,只说齐清猗最近脑子突而灵光了。唯一不太灵光的,就是过来跟自己告别。自己正跟魏塱死去活来,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大笔银子去解他的燃眉之急?

    京中么,当然是越乱越好,皇帝么,当然是越慌越好。

    可她偏头看窗外院子,那群雀儿还在跳来蹦去,许久之后,仍只是长叹了口气,暗忱蠢货就是蠢货,真他妈的蠢的一无是处。

    薛瞑送人回转,看见薛凌又复前几日恹恹之态,上前轻道:“陈王妃已回去了。”

    薛凌眼皮子都没抬,愣愣道:“瞧着她上了马车么。”

    “是。”

    “园里可有旁人跟着么。”

    “只有我去送了送,行至外院处,有俩丫鬟跟过来随行。这是园里惯例,门口处人多眼杂,送客之道,我为外男,王妃为妇人,总要避讳些。不过他们并未答话,我瞧着的。”

    薛凌勉强笑笑道:“你越发知事了。”

    薛瞑垂首轻道:“还要往李大人处去吗?”

    这事上午薛凌有提起,本是用过午膳小憩后动身,园里已备了车马,没料着齐清猗打了个岔。看天色已有些偏暮,远边又有雪来之势,薛瞑便问了问。

    薛凌挥手道:“算了算了,明儿个再去吧。”

    薛瞑听声退去,留她一人又坐了些时候。晚间含焉合着几个丫鬟抱了七八枝梅回来,拉着薛凌一道儿,修修剪剪插瓶,消磨尽一个黄昏。

    雪再起时,逸白亲来传了句话,说是人已进了开青。只为着天时地利,动手还须缓缓。

    薛凌倚在梅瓶旁边,挑三拣四找不出个好来,也不知这玩意怎就文人墨客都在夸。一语双关问:“天时是个什么时?”

    冬梅冬梅,这都立春了,也还开的沸沸扬扬,可知天时不见得就是天时。

    逸白笑道:“须得开青传了求和之意才是天时,须得邹皎出城之后才是地利。”

    薛凌搁下手里梅瓶,转向逸白奇道:“这个邹皎,是个什么人?”

    “不值得姑娘挂怀,常人而已。”

    薛凌了然于胸,笑笑道:“如此,常人都能被魏塱派去担这么大事儿了。”

    她听逸白着意提起此人,还当这人也是霍云婉养的狗,现听逸白如此答,便知那邹皎是个短命鬼,出城之日,就是丧命之时。

    后头那句,也就是个随口调笑了。魏塱肯定不想和黄家起战,必定是派个举足轻重的人去劝降,到了逸白嘴里,就是个常人。

    她抽了一枝梅在手,想起自从霍家事后,好像所有人都成了常人。以前杀个人千难万难,现在想要个人,一句话而已。这么看,邹皎也却只能算个常。

    薛凌扬扬手中梅花,示意自己已知了。逸白并未如往日直接退去,而是接了话茬,笑道:“虽此人是常,可户部不常,于陛下而言,当然是户部的人去劝降最佳。”

    薛凌偏头:“此话怎讲。”

    “朝中士族牵连甚广,黄大人又是个中翘楚。若派些与之亲近的人去,怕他有所偏私黄家,毕竟黄大人之死,确实难以启齿。

    若派个沈元州之流与黄家素来不合的,又怕他偏私天子,黄承宣因厌恶更生反意。

    姑娘瞧瞧,这两派虽也不希望起战,但肯定是各有私心。所以,皆不能成行。陛下要找的,是一个既不希望起战,又不属于任何一派的说客。

    这样的说客,除了户部,哪还有旁人呢。”

    薛凌小有疑惑,笑道:“你这自相矛盾了吧,户部历来是个肥缺,里面的人,我不信和黄家没往来。真要按你所说,岂不是偏私黄家,如何就成了去劝降的不二人选?”

    逸白笑过一声才道:“姑娘所想不差,可您仔细想想,若这仗真打起来了,最先死的是谁?是黄承誉的马前卒,还是天子养的排头兵?

    只怕,皆不是啊。”他压低嗓子,好似幸灾乐祸:“小人听说,国库早有亏空。”

    薛凌转瞬即明,将梅支在手心里轻轻一敲,拍掌乐道:“是了是了,你说的是,还真是户部去最合适。”

    这仗真打起来,最先死的,是户部那群蠢狗无疑。

    胡人那头的军需粮草已经拨了去,皇妃下葬要的银子也已经点了数,这厢三四个王爷府里张着嘴在请款,还有当晚丧命的大臣总得掏点抚恤钱。要是黄家再打起来,估计户部几个活着的得将自己肉割下来沿街叫卖。

    无怪乎魏塱要选个半死不活的老头领人去,别的人去办,办不成总不能砍了,历来劝降不成多的是。

    这人要是办不成,不管是黄承誉赢,还是天子胜,户部至少有一半人都没命看。正如逸白所言,估计比马前卒死的还早。

    毕竟,抄家也能抄出点东西来。再不济,妻儿老母卖为奴,也能凑几两军需钱。就凭着这个,那邹皎敢不卖力?

    逸白又复先前恭谨,向薛凌告了个罪,说是上午陈王妃过来,他念着数日前薛凌说的旧日情谊,不敢多做阻拦。

    薛凌捏着梅支不放,无谓道:“无所谓了,以后她都不会再来了。”

    “那可真是省心了,到底是前太子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薛凌转身,将梅支轻松丢进瓶里,笑道:“也怪我,去年将她小妹妹给送走了。这一家子真就是个没办法,老爹要死要活的要离京,大女儿要死要活的要留京,小女儿更好,成天要死要活的,她想去胡地。”

    逸白跟着笑:“齐老大人在时,家中姑娘盛名京中如雷贯耳。”

    “名也太盛了些,都糊住啊凔耳朵啦,不然我去年也不用非得将他家小女儿给丢出去了。

    如今事过了,她非要去将人弄回,由得她弄吧,省得日日来烦你我了。”

    这些话都做了个调笑,逸白随后退去,薛凌怔怔褪了外衫往床榻间躺下。窗外雪压枝头,时有窸窣。

    魏塱如此缺钱,齐清猗这么做,不亚于雪中送炭。她翻来覆去,终将被子往脑袋一蒙,心里头又连骂数声,暗恼这人实在蠢的不像话。

    这一夜京中春雪盛,关外羌笛哀。

恶路岐(四十)

    翌日薛凌囫囵着睁了个眼,听见墙那头好像是是谁在隐隐啜泣。细听得两声,似乎是含焉的嗓子,吓的她一咕噜从床榻爬了起来。

    穿罢衣衫刚出了里屋,薛瞑迎面跳出来双手呈上两封帖子,说是昨儿江苏两府一大早着人送来的,因白先生交代不是什么要紧事,所以就没催她。

    薛凌接是接了,却拿着没拆,往外走的当儿顺手搁在了外屋茶桌上。薛瞑在后头瞧她甚是焦急,忙跟了出来。

    直出了自己房门,薛凌才瞧见天已大亮,由此可见今日她是起的晚了些。到底是昨晚想着齐清猗的事,整夜不成安眠,估摸着黎明时分实在困乏,这才沉沉睡了去。

    空中还有碎雪在纷纷扬扬的飘,往年下几场雪也不关事,今年却是多事之秋,又为着年初那个雷打冬的传言,一瞧着雪几日没停,无端生出些厌烦心来。

    薛凌脚下没停,转了个道即拐到隔壁屋里,啜泣声越发明显,还听见两三个丫鬟窃窃私语说着节哀之类的话,估摸着要死要活的正是含焉无疑。

    过了屏风进到里屋,果见是含焉坐于床头,抽抽噎噎捏着个帕子不时擦泪。薛凌都走到跟前了,一众人才发现,皆是惊慌站起喊着:“姑娘。”

    薛凌站直了身子,颇有些没好气:“一大早哭哭啼啼做什么。”她想含焉在这园子里吃好喝好别无它事,实在没什么值得掉眼泪的烂事。

    含焉撑着床榻扭捏起身,先喊了两声薛姑娘,越发的泣不成声,呜呜咽咽说着:“苏...苏.......”

    薛凌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含焉才把那句话说完,她说:“苏府里派人来传,苏夫人在上元夜里逢了乱党。”话落越发哭的不能自已。

    天地良心,长了这般年岁,除了自个儿生身父母,世间再没谁比苏夫人待自己更好了。便是生身父母,免不得还要因琐事责骂两句,哪能如苏夫人柔声细语,温情和意?

    她这才几日没出园子,一遭苏府信来,居然是.....是丧贴。

    京中出了乱党?前几日园里白先生说是外头有些不太平,不让自个儿出门。怎么这个不太平,就成了乱党?

    薛凌显然是不能对含焉的心痛感同身受,反倒是狐疑蹙了眉,暗道苏府是个什么居心,丧贴都送到了含焉手上。

    她看眼前人哭的是梨花带雨,挥了挥手遣退旁儿几个愁眉苦脸的丫鬟,劝了句:“死便死了,人总是要死的。”

    这话似乎还不如不劝,当然也有可能是外人走了,含焉哭的愈加大声,话里有些埋怨:“怎么能死......就....就死了,人死了,就没了....薛姑娘你..你....怎能...”

    埋怨完了薛凌,又埋怨起世道:“京中,京中......怎会......有乱党......这不是天子脚下吗?”

    到头来连逸白也埋怨上了:“我......前几日.....就说回去苏府看看...白先生非不让我离院子.....还.......”

    薛凌眉头已然皱到了一处,忍不住想嗤笑出声,莫不成这蠢狗还以为自己去看看就能救得苏姈如性命?

    好在含焉颇有自知之明,口水话说完,只是句“去看看好歹还能见到最后一面。”

    薛凌看她哭的实在难受,伸手想把人拍拍缓口气,手抬起来终没落到含焉肩膀上。仔细想了一遭,幸亏自个儿那晚上赶着走,说的是“要个婴孩,要男不要女”,而不是说:“要个婴孩去当乱党。”

    人哭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好跟含焉说“你别哭了,我就是那个乱党”。薛凌捏了下手腕,装的颇为郑重其事:“生死有命,你莫太过哀伤。”

    显然这两句话也是徒劳,不过既然知道含焉只是为着苏姈如哭,那便不用太过焦虑。薛凌站着又听得两声字不成句的抽泣,转脸往外退出了房门。暗忱等人缓缓,再与含焉细说。

    回到自己屋里,又瞧见墙角花瓶里还搁着昨儿含焉抱来的那几枝梅。薛凌一面更衣,一面想起去年含焉指甲上曾贴了金箔,是素心梅的样式。

    她到现在还是有些嗤之以鼻,这种装巧卖乖的东西,苏姈如最是擅长,擅长又有何用?薛凌手在水盆里泡了许久,也记起些苏府的旧日时光来。

    苏远蘅惯从来个令人厌的蠢狗,不值一提。可她脑子里还是有些哀伤,往日里风流俊逸苏家少爷,今日跟个脑满肥肠的饭桶无两样。

    不知苏姈如临死是个什么模样,这两日没问李敬思,李敬思居然也没说起。

    薛凌将手从水盆里捞出来,就着身上衣衫抹了两抹,粗声粗气喊丫鬟送些吃的来。她惯来不要人伺候,这会子迁怒来的毫无道理。

    等一口小菜咽到肚子里,大概是咬牙切齿带来了些许底气,又将一碗粥水转眼饮尽。没办法,她想,实在没办法。

    苏姈如这个死蠢女人,得罪了永乐公主不算,还得罪了霍云婉。得罪了这俩不算,还好死不死的站到了瑞王那头。

    她塞了块枣糕在嘴里,塞的满满当当,好像是防着心虚从嘴巴里钻出来。她大声吆喝薛瞑,说将信拿出来看看,是什么狗东西,天没亮就来催。

    薛瞑一声“嗯”都没嗯完全,人已经窜到了屋里。出来时,给薛凌瞧过纸面上封印,不忘撕开才将帖子递给薛凌。

    果然别无旁事,一个说苏姈如年二十二入土,一个说江闳二十三出殡。都说和壑园小有情谊,特请园里主家去送一程,也让余下些晚辈聊表谢意。

    她抬脚,脚尖极为不雅的搁在桌沿处,后背整个仰躺在椅背上,像只拉长了身子摊开来的猫,爪子抓着两张帖子,烫手又甩不脱。似乎上头文字都出自一人之手,横撇竖捺别无二致。

    薛凌问:“今日是哪日了?”

    薛瞑颔首道:“年二十一。“

    她轻“嗯”了声,居然就年二十一了。再看帖子上日期,算算这两人死了居然停灵有七八日之久。得亏不是盛夏,不然估计出殡时得臭一路。

    她仍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踌蹴一阵将帖子交还给薛瞑。只说晚间回来再想,今儿是无论如何得往苏凔那走走。

    不过,得下午才能动身,今日朝堂上怕还是有一堆事会传回来。

恶路岐(四十一)

    薛瞑候在一侧,明显看出薛凌情绪不对,却也不知如何劝起,隔壁房里含焉好似又哭过几声,然这些都和空中雪花一般,来来去去转瞬无踪。

    巳时过半,还不见逸白来。薛凌等的有些不耐,稍作沉思,起身一路闲看一路往书房去。果不多时,就见人冒了出来。

    算算时日,和逸白打交道也有将近一年了,唯今日瞧见他神色略有凝重。薛凌抬头间隙瞅得一眼,自个儿有些理亏一样,赶紧埋头又写了两笔,故作寻常道:“今日朝事倒散的晚,是为着安城还是开青。”

    逸白走到近处,语气较往日倒是没什么变化:“两处皆有,不过都是些意料之内的事,所以大臣们也没作太多纷争。”

    “如何个意料之内法?”

    “安城鏖战正急,军书一日三送,无外乎要钱要人。这些朝廷都拨了去,沈将军也好端端的还在督阵,城又没失守,所以争论意义不大。

    至于开青那头,传信官说黄承誉始终不信父亲会造反,但在邹皎安抚下,愿与陛下当庭对峙。此话显是求和之意,是而各位大人皆有开怀,又替黄家事求情些许,朝事就这么罢了。

    其间倒也有人问了两句李大人为何不朝,到底李大人是为陛下身负重伤,所以并无恶语置喙。”

    薛凌笔没停,心道果然一切都是意料之内。黄家这头一日不打起来,拓跋铣就一日不会停止进攻。但安城兵多粮足,沈元州也是个能战的,守个月余肯定不成问题。

    她笑笑道:“如此应该散的早,怎你还来的晚了,我还以为有何意外,担心的很。”

    逸白似顿了顿,才道:“朝事本没什么新鲜处,只众人将散未散时,陈王妃常服布衣在殿外求见,她是命妇,有王爷金印在手,端得是不敢有人阻拦。”

    薛凌总算停笔,再次抬头奇道:“她跑魏塱面前去做什么。”

    逸白与她四目交汇,还是恭敬的很,笑笑道:“以前不查,陈王妃竟是这等聪慧女子。”言罢将齐清猗闯进金銮殿的事儿细细说了一遍。

    真个论起来,这事儿也是意料之内。毕竟薛凌担忧夜长梦多,让齐清猗昨晚就去,难为那个蠢货听了自己的劝告还生生挨到了今日。

    她听的认真,逸白也转述的尽心。昔年先帝爱臣,大梁礼官教养出来的长女着荆钗素服,脂粉未染,不卑不亢的站在百官面前。

    那个成日里哭哭啼啼的后宅妇人,也能膝跪而腰不弯,耿介端方的对着天子说:“华屋几何?将士千口粮。珍馐几数?能换百姓十亩青。忆陈王在时,不敢多贪人力,陈王去后,仍不敢妄图天工。

    而今家国风雨多艰,匹夫竖子不敢置身事外。臣妇虽为内宅,亦当为江山作良人。臣妇想请陛下,准臣妇居陋巷,以箪食,余生一瓢饮。”

    薛凌想装的愤怒些,还是忍不住发笑,高声道:“真就是这么说的?魏塱岂不乐死了。”

    逸白好似也在笑,嗔怪般劝着薛凌道:“姑娘可别笑了,陛下是乐了去,可陈王妃这么一闹,国库无端多出百万两银子来,你我如何乐的起来”

    薛凌一瘪嘴,貌若戚戚:“哪有那么多,陈王府我是住过的。看着大是大点,里头也就那模子吧。

    她掰了掰指头,算计的郑重其事:“再说了,皇帝还真能把几个王爷宅子卖了不成,这么大东西给人瞧了去多不好看。顶多也就是从里头搜罗点珍珠玛瑙,能值几个钱。”

    又追问道:“那魏塱是如何答复的,齐清猗闹这么一出为什么啊,不会是上赶着给皇帝送钱吧,她晕了头啦。”

    “倒也非全然,陈王妃说齐老大人身子骨每况愈下,家里托书来怕是不久于人世。齐世言膝下无男丁,陈王妃身为长女,理该回去帮着主理家事。

    既然赶到了一处,她想就此离京,归入故居家庙,以后终身茹素,既为陈王守节,节,也为家父尽孝。

    此行孝感动人,义感动天,陛下哪有不许之理。”

    薛凌敲着笔杆,候了半晌才脆生问:“没啦?这就没啦。’

    “没了。”

    她似乎甚为可惜,语气却是有些雀跃:“魏塱就这么让她走啦?”

    逸白笑笑道:“哪能不让她走呢,齐老大人一世清言,便是先帝在世,也没有不许陈王妃回去的道理。总不能因为陈王离世,就将人困在陈王府里了不是。

    何况,姑娘刚才还笑天家缺钱,不让陈王妃走,岂非放着白白送上门的银子不要。再是府邸卖不出去,好歹以后少些丫鬟婆子供养,逢年岁例也能少些瓜果金银,能省一文是一文。

    再者说了,这哪里是一座陈王府的事儿。前太子尚且一袭草席裹了身子,现儿个几个王爷哪还敢要钱啊。

    王妃尚且如此知事明礼,宫里头雪娘子的丧事也可操持的简单些。这各处省下来,解不了安城的急,难道还不能稳稳京中的心么。

    皇帝高兴,底下臣子也夸赞不已。君臣同乐的事,便是陈王妃自己不想走了,估摸着人都得给她送走,岂会强留。

    这厢陛下还特赐了名号,又着专人护送,因一切从简,三日后陈王妃就启程离京了。”

    薛凌越发泄气,丢了手上笔道:“合着齐清猗是花了个买路钱啦,好么,陈王妃保命,魏塱要钱,他两个倒是搁偿所愿,到头来尽给你我出难题。”

    她不想在此事上多作纠缠:“去便去吧,反正你我也不能把人给拉回来。开青那头既来了信,打算何时动手?”

    然逸白没回问话,反温声继续说起了齐清猗的事,笑道:“倒也不全然算得出难题,这世上,哪有白拿的好处呢。”

    薛凌不以为意道:“怎么,她还敢跟魏塱讲条件了?”

    逸白噗嗤一声,抬手道是齐清猗在一众文武前将所有缘由都归咎到了黄靖愢身上,无辜殒命的大臣,横死家中的王爷。

    那架势,似乎就差说,我都砸锅卖铁了给你凑钱了,皇帝你不会弃本家兄弟性命不顾,置大梁律法为无物,腆着老脸跟个乱臣贼子求和吧。

    薛凌在桌子的遮挡下无声捏了下手腕,从逸白嘴里听见齐清猗在金銮殿上掷地有声。

    “古来逆者,君亲不赦,天地不容。”

恶路岐(四十二)

    门外飞雪骤停,诸臣侧面接目不言,大抵在此刻,这位昔日的太子妃,才有了那么一丁点国母的气度。

    当年梁成帝给太子选的,本不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薛凌沉默半晌,轻哼一声,良久感怀道:“如此,那她走了也是好事。”

    她起身,绕开桌子走到窗前,看外头阳光已铺了金灿灿一地,生出些轻微暖意来。虽是知道齐清猗本与魏塱有仇,未必是帮着自个儿。但她既然一心只想逃,大可再卑微些力求万全。

    这走都要走了,明知朝堂上皇帝臣子都不想与黄家的人起战,说些罪不容赦的话,徒增麻烦而已。

    薛凌笑道:“也算帮了你我一把,魏塱总得要点脸吧。”

    身后逸白有些不以为然:“细细论来,可没帮上咱们去。黄家与陛下,注定是要打起来的,有没有陈王妃这几句话,结局并无两样。可她对陛下的帮助,那是实实在在的。”

    薛凌没听出话里不满,或者逸白本也没表现出来。她看窗外树上已有新芽,咀嚼着那句“古来逆者”。这个逆者,不知当时齐清猗说的是黄家,还是座上魏塱?

    不知殿上诸人,是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

    指桑骂槐当然比不得直抒胸臆来的畅快,不过能在人前指桑骂槐已然是运气了。大多数人,不过是在无人处皱两回眉罢了。

    她脸上笑意淡淡,语气也是懒懒散散劝:“算了算了,陈王魏熠死了那么久,也不见得她装神弄鬼,哪能料到突而一天就借尸还魂了呢。

    走便走吧,你我又不指望黄家能攻破京师,给魏塱补贴点,也让他底气足些,快些点兵拔营打将过去,免了一日日死等。

    你我在京中等的艰难,安城处也等的不耐烦。”

    逸白也作寻常闲话:“姑娘说的是,自去年陈王魏熠一死,从未见王府里有个什么动静。突而来这么一遭,你我实难招架。

    不过,有道是前世之事,后事之师。既然陈王遗妇尚能掀起风浪,江苏那两家,是不是还得.......”

    薛凌骤然回头,瞧着逸白道:“先别急,兔子逼急了还咬人。你就那么确定,他们没放些线人在暗处?”

    说着话又走回桌前桌下,续道:“谁不知道斩草除根的好,可这不是,动不了手么。

    你我瞧那两家碍眼,焉知魏塱瞧霍家姑娘不碍眼?皇帝还得在人前装三分样子,好歹你我不用去跟苏家演深情夫妻啊。”

    逸白笑道:“姑娘说的是,小人只是为着陈王妃感怀。开青那边,说是今晚会有人进京,面见人证物证。估摸着,明儿就该有定论。”

    “如果唤作你是黄家人,你是认这罪啊,还是不认?”

    “那当然是不认的好。”

    “怎么个好法?”

    “认了,命未必有,但别的,肯定没有了。不认,命未必有,别的,未必没有。既如此,为什么要认?”

    薛凌笑笑,铺开一张舆图,招手逸白过来,指尖点在开青位置,道:“你瞧。”说着话,将手指移到了祁兴:“

    开青离京最近,但兵马不足,祁兴最远,但兵马最多。如果我是黄家,我就多留邹皎几天。

    一面安抚京中,一面暗中招呼人往垣定。此地离开青两百里余颇近,依山立城,一旦打起来,开青人马立刻后撤,与垣定汇合,竖棋称王,只守不攻。

    这档子事,皇帝总不能坐视不管。而京中御林卫凑满也不过五万人众,算他抽一半去讨逆,垣定以逸待劳,少说也能守个两三月。

    西北战况未明,魏塱必不敢调兵回援。大梁律有言,逢春耕秋收,非灭族之祸,丁不得过五一。便是他从民间抽丁,从京中到寿陵这片地方,也就堪堪能凑出来十来二十万。就这,还要看朝廷有没有钱发饷银。”

    薛凌直起腰,笑道:“你说的对,黄家认了这罪,未必就能保住命。但荣华富贵,肯定是全没了。

    若他不认这罪,最好的结局,皇帝妥协,查明黄靖愢是无辜枉死。那黄家人不仅保住了命,官位权力一应能保住。

    便是结局不尽如人意,无非就是和皇帝打起来。可你也瞧见了,依我刚才所言,黄家并不是没胜算。

    他若以垣定为据,死守不出。待魏塱与胡人两败俱伤,再出来捡一个渔翁之利,没准另有大业。

    两相权衡,认罪,是下下策。除非......”

    逸白笑道:“姑娘以为,除非如何?”

    “除非皇帝做了什么绝无可能违背的承诺,不过.....”薛凌摇了摇脑袋,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逍遥道:“我看也不可能,就魏塱和昭淑太后如今的模样,除非他能把心挖出来,不然说什么也是没用了。

    这仗打不起来的原因只可能是一个,那就是西北兵败如山倒,魏塱别无他法,只能承认李敬思才是那个反贼。”

    她看逸白:“你说,西北会兵败如山倒吗?”

    逸白躬身:“这小人可说不好,估摸着应该没那么快。到底沈将军去岁临阵提枪尚能在宁城大败拓跋氏,而今安城早有准备,又岂会......”

    “是没那么快,”薛凌打断逸白,拍了拍手上尘,再没念着齐清猗的事。朗声道:“非但没那么快,怕是过不了几日,还有大捷的消息传来。”

    逸白看她成足在胸,奇道:“何以姑娘有此把握。”

    薛凌再没睁眼瞧他,一面收了桌上东西,一面想着去年离开宁城的样子。手上笔墨纸砚都成那日握着的一线缰绳,平城冲天火光又起。

    她跟逸白说:“这天总算开晴了,你是不知道那个蠢狗。安城短期内肯定固若金汤,倒不是因为沈元州在不在。而是黄家未正式与魏塱交战之前,拓跋铣一定不会攻破安城。

    大概,等这边黄家一打起来,那边胡人就会退兵。到时候,西北大捷,魏塱必定要调兵马援京中。

    等西北兵力都被抽走,才是拓跋铣真正攻城之时。他现在攻城,只是为了促使黄家起兵罢了。早知道大家都这么能耐,那天就不催着你去把李敬思丢出来当靶子了。

    前儿见他来怕死的很,没准背后要埋怨于我。”

    说来这些都是险事,然她巧笑语焉,轻快跟逸白道:“所以下午要去他处走走,也瞧瞧苏凔如何,再拖不得了。”

    逸白稍有沉思,觉得薛凌说的甚为有理,然对拓跋铣用兵之道却是颇有怀疑,揶揄口气问:“当日也是没办法,虽多等几日,昭淑太后未必想不到如此手段,就怕黄承誉未打先降,再要反口,不就难了么。

    李大人通透,必不会因此苛责姑娘。倒是方才关于拓跋之说,小人颇为好奇,常听得蛮夷无术,怎么姑娘口中,那拓跋王好似精通三十六计一般。”

    薛凌已起了身,也是鄙夷的很:“再蠢的狗,不也也有几颗咬人的牙么,这人我与他打过交道,心思多的很。”

    但她又说:“黄家那头就这么着吧,没打起来之前别与我说了,听着烦的很。”说罢轻笑了声,姑娘家蹦跳着出了门,不忘跟逸白躲懒道:“我且去逍遥两日。”

    逸白站在原处,看着薛凌背影愈来愈远,最后消失在门外。他也是轻笑一声,微摇了摇脑袋,只说这姑娘瞧不出个什么来,天知道陈王妃昨儿来园里究竟是干啥。

    不过,终归不算大事。到底就像薛姑娘说的,陈王妃给皇帝送银子,只是想买条路活命去,并非是为了耽误谁的事。

    倒是薛家姑娘说起兵马攻守之事头头是道,别说拓跋铣这么做能坑死一代忠良沈元州,就是黄家若能按薛凌的法子,虽不能肯定笑到最后,至少能笑个三年五载。

    就冲这么难得的一人儿,也不能为区区一个陈王妃有所离心。他转身要走,眼角余光看到桌子上薛凌写过的纸张好些还没收。

    看句式长短,居然不是百家姓的样子。逸白看了眼门外,确认薛凌已走远无疑,这才凑到桌前。

    难得,果然不是薛凌常写的百家姓。他颇通文墨,却也并非涉猎千秋。看纸上内容,没瞧出是谁的名篇,更像是句随口牢骚。

    写的是:朝朝暮暮不见日,岁岁年年不知春。

恶路岐(四十三)

    瞧来哀怨的很,甚是小女儿心思。这几日一直在下雪,说“不见日”倒是很应景,至于不知春么......逸白抿嘴,跟着退出屋外。

    前头薛凌已过了好几个走廊,薛瞑雷打不动跟在她三步开外。逸白脚下顿了顿,看见薛凌手舞足蹈像是在比划什么,还不时回头与薛瞑面对面,显是两人正在说些趣事。

    可惜离的太远了,听不见她究竟在说啥。

    这会子太阳倒是好,他笑了笑,念及那纸上才写着不见日,出门不就见着了么。

    午膳用在自己院里,含焉脸上泪痕还未见干,吃喝间畏畏缩缩问薛凌明儿个苏夫人下葬,去还是不去。

    去的话,大家可以走一路过去。依着她的想法,苏夫人既能受薛凌之托照拂自个儿,那两者之间,必然情谊匪浅。

    不料薛凌听了混不当回事,吧嗒吧嗒就着口里米粒子嚼了半天,才满不在乎道:“去不去的,还没想好,你要去让薛瞑先备着马车。”

    话落朝着旁儿薛瞑一努嘴:“听见了吧,明儿你送她去。”

    薛瞑忙接口称是,含焉尚不肯罢休,轻道:“你,你跟她....怎地就不去送送。”

    薛凌咬着筷子歪头没答,含焉以为她在想,然片刻后薛凌目光还在桌上碟子来回犹疑,嫌弃道:“今儿是怎么做的饭,没一样给人吃的。”

    话落又扒了几口饭在嘴里,都没正眼瞧含焉,边嚼边嘟囔:“我与她怎么着,我得去给她陪葬不是。你要去就去,我去不去再说。”

    含焉垂头再未劝,道是旁儿薛瞑唯恐薛凌吃不好,忙张口道是今儿个是年二十,古来有天穿补仓的说法,是以中午做的粗糙了些,不然再叫丫鬟添几样合口的来。

    薛凌捏着筷子又想了片刻,她是决然没听过这玩意儿,往日苏家那么多讲究,也没见年二十里有个子丑寅卯。

    她停住了念头,不愿再想苏府。天穿也好,地陷也好,吃不吃的都好。随口抱怨,一顿饭还不值当她挂在心上。

    当下念叨两句算了,反倒催着薛瞑快吃,吃完赶紧往李敬思处去看看,毕竟去了还得绕远往苏凔处走。这两日虽开了城,宵禁却是极严。拖沓久了,大晚上在外晃荡总是容易出问题。

    丢下碗筷,她瞧着含焉还在数米,喘了口气捧出些耐心哄道:“我见惯了生死,体会不来你那些儿女情长。若是明日无事,我就与你一道儿去,若有旁事,就罢了。”

    含焉大喜,抬头先道:“薛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薛凌抬手止住她话头,道:“不过,我有旁的问你。”

    “嗯?”

    “你是信我?还是信旁人?”

    这问题奇怪的很,含焉先侧目瞧了瞧薛瞑,才看着薛凌道:“我当然是信薛姑娘你的。”

    她当是薛凌为着方才那些话置气,续道:“薛姑娘,便是你不去,我也知道你人极好的。只是,我想着.”

    “行了行了,你信我就成,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薛凌起身,仍是个不耐烦的抱怨:“一天天的,事儿多死了。”

    言罢匆匆离了席,又吆喝薛瞑快点。后者自是不顾吃没吃完,紧赶着丢了东西去追薛凌。含焉瞧着两人皆是着急忙慌,好笑的很。才咧了嘴,又记起苏家事,赶紧撤了笑意去擦眼角。

    信不信的,根本不知道考虑为啥,这世上不信薛凌她信谁呢。倒是苏夫人那么好的人,说没这就没了。

    壑园大门也有好几日没开过,往来底下人出入都是走角门。难为薛凌今日开了个张,守门的小厮才闻得一缕新鲜空气。

    路上行人也多了些,到底养家糊口都是需要外出。马车吱吱呀呀到李府门前,看见是薛凌,下人一蹦三尺高迎上来道:“姑娘怎不遣个人通传,也好派人去接,哪有壑园驾马过来的理。”

    薛凌笑笑,一面往里走一面寒暄道是知李大哥旧伤难耐,本该来多瞧瞧,也是京中乱哄哄的,不敢出门,不然早来了。

    下人跟着附和两声,也道天时不太平,又说天子脚下,大人守着,叫薛凌只管放心些。

    走到里院,下人告了个罪请薛凌稍后。不忘赔礼道:“非是小人怠慢,实乃大人正卧榻,姑娘进去,万一.....”

    他嘿嘿笑,话没说完,进去不多时,跟着李敬思一起迎了出来,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确实像刚从床上爬起来。

    薛凌毫不避忌,上下打量两眼,笑道:“李大哥这是怎么了,日头高照,你在床上躲懒。”

    李敬思并无羞赧,说起来,他在明县时,还曾赤裸上身见过薛凌,又岂会因衣衫没穿好而惭愧。只是薛凌贸贸然闯来,他终有手忙脚乱之感,尤其是自个儿本在装病。

    原是前两日宫里来了皇帝口谕,说是让李敬思有伤就先歇几天,不必上朝。他拿不定主意,还是决定先顺着皇帝,干脆就整日趴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没下地。听见薛凌来了,才堪堪爬起来。

    李敬思道:“你来了,来的正好,我旧伤处疼痒难耐,都上不了朝了。”

    薛凌一听即明,忙道:“怪不得,我说李大哥怎不去壑园找我,那赶紧回屋躺着吧,外头风大。”

    话落几步走上前,跟着李敬思一道儿进了屋。姑娘家不便入寝居,就在外厅坐下下人忙不迭搬了个软塌来供李敬思靠着,比个怀胎九月的妇人还要讲究。

    这厢茶还没上,又一男子捧着个大药碗急急冲进来,头也没抬喊:“来了来了,阿牛.....”

    说着话才看见屋里有人,目光在薛凌身上扫过一眼,没拿她当回事,还是捧着碗冲到李敬思面前道:“药来了要来了,快趁热喝。”

    李敬思笑道:“郭大哥歇歇吧,怎劳你做这些事与我。”

    那姓郭的男子颇为爽朗,责道:“说的什么话,快喝快喝,你都这样了,我不来瞧着些,对的起你喊我一声大哥吗?”

    不等李敬思喝要,他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偏头,目光在薛凌身上狐疑盯了两眼,奇道:“你是......你是....”

    话没说完,薛凌也跟着记起来,她跟此人见过。李敬思还住在城郊处时,这人跟他住一起,貌似还拜了把兄弟,叫郭什么。

    郭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这蠢狗拿着个烂馒头啃的分外起劲。

恶路岐(四十四)

    两人皆有一时错愕,薛凌记得当时说自己是齐家姑娘,现儿个齐家三姑娘死在了江国公府,总不好说自个儿起死回生。

    她还在腹诽,李敬思已然反应过来,指了指薛凌,拉着郭池道:“这是壑园的薛姑娘,我与大哥说过的。”

    郭池似丝毫不疑有他,朗声笑道:“哦,我是听阿牛提起过你好多回,只是从来见过没。”顿了顿又道:“看着面善的很。他调笑李敬思:“难怪你总往壑园去。”

    薛凌笑笑揪了缕头发在手里,朝着李敬思仰脸道:“他又是谁,怎么没听李大哥提起过。

    李敬思没答,郭池先抱屈道:“阿牛居然从没提起我?这般不地道。”说话间轻推了一掌,不知是李敬思装的还是真的,一阵咳喘连连。

    郭池心慌不已,忙催着赶紧将药喝了。薛凌不好干站着,也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劝了几句。

    李敬思推辞不得,端起碗一饮而尽,三人各自熟络了些。薛凌大大方方扯了把椅子坐下,作小女儿家骄纵嗔怪李敬思在家躲懒,闲话一阵便邀李敬思一起往苏凔处走一遭。

    她是不惧被郭池瞧出来,大家不过一面之缘,世间眉眼相近之人多了去了。况当时在齐府明面上寄人篱下,穿戴行头都简单,现儿个有壑园打理,身上环佩琼琚样样都是好的,气度装扮相去甚远,有何值得忧虑?

    李敬思也是镇定若常,这位大哥从来没什么心眼。便是真被拆穿了,哀求他两句便罢。说起来,自个儿对薛凌的身份真是讳莫如深,好些次都是特意避着的,到了还是没避开。

    郭池浑然不觉这俩人心里所想,听说薛凌要将李敬思拉出门,忙笑道:“是不是我在这打扰薛姑娘与阿牛独处,这可是让我走就行,你拉着他出门,身上更遭罪啦。”

    去年霍家事后,他本还和李敬思同住一个屋檐,将近年底,皇帝赏的宅子下来,本是要分开。架不住李敬思相邀,郭池便入住了宅子里一座别院。

    虽还算住一起,可李府的宅子数亩之大,二人平日三四天见不着也是常理。到底如今李敬思是个什么人,他又是个什么人?无非这两日听说李敬思趴着起不来,才特意请了休沐,时时跑来看。

    毕竟两人情谊从来有增无减,由郭池仍旧称李敬思原名便可见一斑。他虽照例当个卒子,大多数时候是能给李敬思作个随身执戟官的。加之胸无大志,已然是每日乐的合不拢嘴。

    这会子瞧着薛凌,也只当人家姑娘家想跟阿牛独处,忙不迭的就要成人之美。

    薛凌撅着嘴撒娇,道是李敬思看着好的很,哪儿就遭罪了。闭城几日,再不上街走走,人都闷坏了。

    李敬思跟着笑,也道无碍无碍,旧伤本来早好了,可能是这两日天气变化才疼痛难忍。倒是啊凔那头,一直没去看过,是不应当。

    李敬思与苏凔的过往,郭池也是了解的。当下没再劝,只说京中巡逻的人还多,少在大街上晃荡,又真真摆出一副大哥的架子央求薛凌。

    他说:“薛姑娘可得好好看着点阿牛啊,他是真遭罪。”

    李敬思笑着去推这位大哥,羞赧般抱怨:“哪里就遭罪了。”

    郭池忍俊不禁,大声笑着退去。薛凌脸上笑意没收,催促李敬思快些。李敬思应了声,说是去换件衣衫,转身入了里屋。

    薛凌坐在椅子上,这才去端了手边茶。她跟郭池素无交情,想来日后也不会有过多交集,自不会对此人太过上心。

    只是,她看刚才李敬思对郭池,像极了壑园里自己对含焉,虽然含焉与她的情谊未必有那么深。

    都是骗,都是骗。

    她搁下茶碗,招呼候着的丫鬟趾高气扬的吩咐:“给我捡碟咸果子来。”中午就没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丫鬟笑吟吟上前搁着桌上果盘捡了三四样,放到薛凌旁边。壑园的小姐是霸道了些,终是可爱居多,从没见有什么事苛责过谁。当下人的,不就是给主子使唤的么。昨儿个那....那公主..

    薛凌将粒油角丢的老高,张了大嘴去接,逗的那丫鬟再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嚼的咯吱乱响,脆呵道:“笑什么。”

    丫鬟忙捂了嘴,轻声劝着道:“奴婢怕姑娘呛着。”

    薛凌再没说什么,老老实实往嘴里塞了根小麻花,鼓囊着腮帮子摇头晃脑,似乎甚合口味。

    不能骗了,她想的是,不能骗了,真的不能骗了。

    无论如何不能骗了,不能骗苏凔,也不能骗含焉,也不能骗薛瞑。这些人都不能再骗着,这么骗下去,何时是个头儿啊。

    可是,她将嘴里碎渣咕噜一声全部吞下,艰难灌了两口茶水,又猛拍了数下胸口。她对着冲过来的丫鬟说没事,没呛着没呛着。

    她想,可是这些烂事儿,怎么说出口啊?

    李敬思从礼物出来,大骇道:“怎么了。”

    薛凌摆了摆手,喘着气道:“没事没事,吃的急了点。你不知道,壑园今中午煮的东西跟石头样,狗都不吃,我饿死了。”

    李敬思舒了口气,好似不信般无奈道:“天底下还有人能饿着你。”

    薛凌仰头愤愤道:“怎么不能饿着我,我好些次都快饿死了。”

    旁儿个丫鬟还在抿嘴笑,壑园姑娘好像怕主家不信似的大声嚷嚷:“他们说什么穿天补仓,一桌子又咸又硬,我就没吃几口。”

    李敬思也没听过这词儿,疑道:“什么穿天,别不是你编出来骗我的。”

    丫鬟小声道:“是穿天节,今日年二十,据说,是女娲娘娘补天的日子。所以,有些人家吃的喝都,都是比着石头块做的,咸些粘的牢实”府上大人是穷出身,所以没那么多架子,底下人都比别处自在些。

    薛凌蹙眉看向她:“还有这玩意儿?”

    丫鬟低头不言,再是自在,总不能太出格。

    李敬思问:“还真有这个说法?怎不见得咱们府上行节。”

    丫鬟这才答:“寻常行节,只作饭食供奉,大人有伤在身,饮食更是粗糙不得。想来壑园是医家,更敬神佛些,所以.....”她看薛凌,揶揄讨好道:“饿着姑娘。”

    薛凌瘪嘴再没说话,转身抬步往门外走。李敬思忙甩了衣袖跟着去追,两人行至走廊处,才见薛凌面色冷了些。

    她本不是个热络的人,每回来却要可以跳脱些免教府上有心人瞧了去,装的久了也是累的很。

    李敬思有意圆场,跟在后头笑道:“你也没听过穿天节这事儿,估计知道的人少的很,不比四时八节热闹。既然饿了,我带你去临江仙吃些茶果吧。”

    薛凌听见身后声音压低了些,李敬思暗暗瞧了一圈才道:“啊凔并无大碍,我当晚瞧过的。”

    薛凌嗯了一声,再没多言。苏凔有没有大碍,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只是不清楚,将来有一日,李敬思要怎么给郭池解释,他的加官进爵,背地里全是阴谋诡计?

    她还在想,怎么跟含焉说,除了杀人放火,再没第二条路可以通往平城?

恶路岐(四十五)

    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怀与自愧,从去年初开始,一直在脑子里隐隐作痛,到了如今,非但没好,反而日益严重。

    心力交瘁使薛凌无从顾及,如今李敬思说起临江仙,是如此信口拈来。二人出了李府门,马车已在候着。

    从她离开壑园,雪就再没下,这会太阳倒好,只是化雪越发冷了。薛凌将身上衣衫裹了裹,一撩车帘子,热气扑面而来,才瞧见手里捏着的料子是天丝锦。

    这东西薄如翼,软如水,却是风吹不动,雨过无痕,极为保暖,往日虽没少见,像李敬思这般拿来作马车帘子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她顿手,在手心里搓了搓那帘子才丢开。抬脚上了马车里坐定,李敬思随后跟了上来,大抵是怕孤男寡女坐在一处给人瞧了去,接着又跳上来个小丫鬟。

    好在这车马宽敞,丝毫不觉拥挤。只是摸不透这丫鬟身份,薛凌稍有避忌,觉着说话没那么随意,嗓子眼里一句“李大哥好生阔气”悄悄咽了回去。

    那帘子一放下来,车内立时暖如初夏。薛凌斜眼打量,竟没看到炭盆等物所在,也不知是放在了何处。但觉有幽幽清香袭人,估摸着所用炭饼也是价值不菲。

    果真是,富贵逼人来。

    她没看到炭盆,倒是看到那个黑爪红鲤的佩子又挂在李敬思腰间,不知这人是不是当真对这东西爱不释手。

    小丫鬟从格子里取出茶具来,又捧出三两样点心,恭敬说是走的急,请大人和姑娘随便用些。

    李敬思率先拿起块不知名的饼子,跟薛凌笑道:“你说你没吃好,我这两日养伤,尽喝药了,也没吃好,先垫补垫补,一会再吃顿好的。”

    薛凌说着好,却没伸手拿。又见李敬思鬼鬼祟祟般撩了窗边帘子,看罢向着薛凌低声道:“莫不如先去啊凔那,叫他与我们一起吃酒。”

    薛凌想那佩子想的专注,一时没领会其意,揶揄道:“怎还绕起道儿来了,又不缺他几顿茶,来日邀他也可。”

    李敬思凑近了些,郑重道:“我养病这两日,陛下常遣人来探我,往日奴才护院也赏了些。啊凔一直得陛下青睐,只怕他住处也有人是陛下的,说话不方便。倒不如去临江仙坐着,好歹来往都是生人。”

    薛凌此刻方抬眼正视李敬思,又看了眼那小丫鬟,还没发问,李敬思瞧出她心思,忙道:“她没事,她是我亲自买的,府上好些丫鬟都是管家买来的,也有几个是我做主买来的,都是旧相识。”

    那丫鬟倒也识趣,起身半蹲着朝薛凌施了个礼,抢着答话道:“奴婢名叫姜好,见过姑娘。”

    薛凌笑笑承了礼,听这名字,就知道确然不是人市上的奴才,那里待卖的东西大多没有姓,择俩喜庆好听的字喊着顺口就行。

    只是李敬思才来京中多久,有什么旧相识?还得是个听了皇帝大臣不慌的旧相识?

    然薛凌并没多问,两日前李敬思知道先装病才往壑园,刚才又有那么一番话,可见他已是极谨慎。既然他确信这个丫鬟没异样,那就是没异样。

    薛凌道:“话虽如此,他有恙在身,不比李大哥你是习武之人强健,总不好拖着一副破落身子跟我们去吃茶吧。给人瞧见了,岂不多有置喙。

    再说了,苏夫人与苏凔大人有姑侄之情,明日苏夫人就要出殡,苏凔不去苏府披麻戴孝就罢了,怎能去街头集市寻欢作乐。”

    李敬思端得是没想到这一出,讪讪道:“你说的是。”说罢捏着那块糕点久久不言。

    马车已行至街上,薛凌挑开窗帘瞧了些景致,走了好远方觉气氛有些许不对。她不过是说了几句事实罢了,李敬思不该这副丧气模样啊。

    防着是自己多心,薛凌手撑着帘子不放,暗暗看了李敬思好几回,确定这人是有问题,松了手笑道:“李大哥怎么了,吃个茶而已,过几日也邀得苏凔,来日方长么,怎还就惦记上今日了。”

    李敬思朝着她尴尬笑笑,似纠结甚久,才垂下目光,为难问:“我一直没问过你,作何,作何......作何当晚要苏夫人..”

    话间停顿了老久,仿佛刻意给薛凌答话的机会。然薛凌一直不言,他只得磕磕绊绊把话说完:“终归,你与苏夫人,和啊凔,都是有交情的。”

    话毕出了口气,抬头瞧着薛凌,眼里竟有几丝懊恼之意。大抵是觉得当晚若无薛凌挑唆,他又不是闲的慌,凭白去杀人干啥。

    薛凌瞧着他笑了笑,眼珠子转到别处似在想,半晌没答。当晚喊李敬思去的时候,这人走的十分干脆,现在问起这茬,不知是为了啥。

    李敬思等的有些心里发毛,犹豫着要不要说两句好话就此罢了。究竟是为啥,本来就和他干系不大。

    突闻得薛凌缓缓道:“也不作何,我与她,虽不愿承认有恩,反正是无冤无仇。当晚,是受人之托,拒绝不得。

    不过,说到底,这些事儿还不就是为一个由子。现在说与李大哥也好,一会我也想与啊凔说的仔细些。”

    她又将眼珠子移回来,平静将目光搁在李敬思身上,笑道:“我想回平城,大抵,你都没听说过平城这个地方。

    就是,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可惜,我好像怎么也回不去,我又怕回去了,死在那儿的三四万冤魂日日夜夜来我面前哭。

    孔子说的好,道虽贵,必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可那年事后,时不待我,势不利我。我没有办法,只能造时建势,这里头,少不得要牵扯些人命。

    苏夫人之死,非我本意,只是,若要救她,就要毁掉我好不容易造出来的这一切。换了李大哥你.......”

    薛凌笑,抬手指了指李敬思腰间佩子:“可舍得拿这只佩子去换她。”

    李敬思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捂住了那玉佩,猛然又觉不妥,将手松开了些。他这两日对皇帝稍有心虚,是而时时挂着这玩意以示忠诚。薛凌这么一指,还以为她要立时摘了去般。反应过来,李敬思道:“原来如此,那也怪不得你。”

    他并没说舍不舍得,只说不怪薛凌。

恶路岐(四十六)

    旁儿丫鬟默不作声,薛凌欢喜笑开来,恍然是心里头一颗大石落了地。她早早就想过这些,想过这些才该是对的。

    倒是平城那个老不死,本就是梁成帝下的一着棋,能教自己什么好东西?她在这一刻突而还想到魏熠,这个蠢狗自己就死了,估摸着也是自困于那个老不死所授。

    实际上,那位无双太子,不过是个处处被帝王猜忌掣肘的可怜虫。指给他的太傅,也只能是讲些夸夸其谈的大道理了。

    薛凌笑着拈了一块点心,咬的满嘴碎屑,开怀道:“正是如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一会与苏凔一处,还得李大哥帮我劝着他些。明明当年是我救他性命,他却处处护着苏夫人,叫我委屈的很。”

    李敬思自是一一应承,丫鬟及时调笑两句,马车轮子咕噜噜碾过了永盛赌坊门口。可能是苏家有祸,今日里头尚未开张,赌徒赢家,一律不在。

    薛凌连吃了两三块糕点,不忘跟李敬思念叨,中午壑园的饭是真难吃。她想,今日是天穿节,宜修补。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苏凔处。天上日头已至西天半,估摸着这两日没少有人来探,老远就听见那守门老头嚷嚷:“是谁家,是谁家,都说主家不见客,还不速速将马赶去。”

    驾车的马夫吆喝说是李大人家的,那老头尚有犹疑,嘟囔说孙大人来也不行。薛凌耸着鼻子笑,只说从未听说过朝里有哪个位高权重的孙大人,怎么老头这般奇怪唠叨。

    李敬思已伸手撩了帘,露出半个身子道:“阿伯,是我,我来瞧瞧啊凔。”

    那老伯也是熟稔,跳着上前一步道:“是阿牛,你怎么才来。”跟着就要上来拉扯李敬思,焦道:“大人躺着几天了,我就奇怪你怎么也不来看看,他与你最是交好,你都去哪了呢,你赶紧进去劝劝。”

    薛凌来了好些次,却因着避讳的缘故,少有和这老头攀谈,这会听其口气,赫然是对李敬思今日之地位一无所知。放眼京中,胆敢拉扯李敬思的,许是还有几个,能拉扯的如此堂而皇之的,当真魏塱都不一定敢。

    李敬思捋着袖口连连讨饶,说这两日乱,忙着巡城事宜,陛下那边时时召见,又听说啊凔这边无大碍,所以才晚来了些许。

    老头一甩手,颇为埋怨:“怎么就无大碍,你与主家是同席共枕的情谊。他受了这般苦楚,你不来劝解就算了,红口白牙说着无大碍,这疼痛倒不是出在你身上。”

    李敬思跳下马车,车上薛凌“噗嗤”一声笑的极不合事宜。那老头偏头往里头瞅,絮叨道:“怎么还带了女眷来,我家大人尚未娶妻,你这不是.......”

    薛凌忙收了声,垂头往下走。李敬思知她往日以齐府小姐的身份来过此处,好在这老头老眼昏花不足惧,忙指着两个姑娘道:“是医馆的女大夫,我特带来给啊凔瞧瞧,住处无外人罢。”

    老头这才打量薛凌二人一眼,并未瞧出端倪,只顾着喜道:“那真是好事,快进快进,主家谁都不见,哪来的外人。”

    李敬思回头与薛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往里,里头有个洒扫童子来迎了人,那丫鬟却共老头留在了外院处。

    薛凌走着,记起自己已是许久不曾来过苏凔处,几日雪后,这院里越发冷清。苏凔素来从简,一直走到厢房处,还未见暖意,直到进入寝居屏风处,才勉强嗅到一丝儿炭火气。

    她从马车上下来,冷热温差过大,觉得周身不适。旁儿李敬思也是甩了甩手,像是看出薛凌心思一般道:“啊凔怎不多用些火来。”

    薛凌没答,那童子施礼道是请稍后,自个儿往里。两人站在门屏处,与苏凔一帘相隔,听见童子唤苏凔,道:“李大人携了位医官来,大人可起身见见吧。”

    苏凔声音有气无力,微若游丝问:“哪........哪个李大人?”

    薛凌先蹙了回眉。倒不是说朝中只得一位李大人,而是能来瞧苏凔的,他自己应该明白出了李敬思别无他人,怎么还问上了。

    她没作多想,更加担忧苏凔状况,听其声音,竟跟命不久矣一样。不等童子在答,大步绕开屏风近到床侧,当即吓了一跳。

    床上苏凔面黄肌瘦,形容枯槁,后头李敬思跟上前来,也是惊吓出声,扑在床沿处急道:“啊凔,你怎么了。”

    又朝着那童子喝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伺候的你们大人。”

    童子忙告罪,辩解说是大夫来了好些,偏苏凔药石不肯进,水米不肯用,自个儿不愿治了。

    薛凌一把拉起李敬思,顺手掀了床被,一股腐臭气夹着草药味迎面而来。她瞧着那童子道:“怎么回事。”

    童子喏喏答:“当日勉强敷得些外伤,这两日大人死活不肯让人换药,这就......”他朝着李敬思哀求:“李大人您快劝着些吧,这也....这也不知是怎地了。”说罢自觉退了出去。

    李敬思急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我当晚就问过人,说你无碍的,你这是怎么了。”

    苏凔别过脸去,似不愿与他答话。李敬思不解其意,觉着屋里冷的要死,四下张望,手忙脚乱将薛凌扯开的被子又盖了回去,推着薛凌道:“走走走,快去再寻个大夫来。”

    薛凌被推的晃荡,脚却站在原地没动。李敬思看着她奇道:“做什么,快去啊,这是伤口烂了,我见过的,快寻个好的来。”说罢又伸手来拉。

    薛凌伸手将李敬思胳膊从衣袖上敲落,依然站着没动,鼻息却是越来越重。苏凔伤势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了,没指望过来看见人活蹦乱跳,反正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

    除非,是这蠢货自己要死。

    李敬思三番两次拉扯不动,才顾上瞧了瞧薛凌脸色,当下明白过来点什么,又转回床前,好声气劝道:“啊凔,你这是怎么了。”

    薛凌上前一步,冷道:“你怎么了。”

    李敬思垂头,手拢在氅子里,再不打算问话。薛凌等得一口茶的功夫,狠道:“你不答,我们就走了。来日你求到我门前,我未必会开门。”

    李敬思忙劝:“不不不。。。。”他也沾染了有气无力的调子,局促的辩解:“这里头可是有什么误会。”

    劝归劝,他手还在衣裳里捂着,没拿出来。

    情谊这种东西,最怕思量。不思量,他和苏凔那就是老头嘴里的同席共枕。一思量,那就是总不能为了维护苏凔在此刻和薛凌针锋相对。

    他记起马车上薛凌那声莫名其妙的笑,应该就是笑这个“同席共枕”吧,虽然事是那么个事,但这个词,怎么能拿来形容两个男子呢。

    床上苏凔依然背着脸,轻声问:“是不是你们?

    当晚之事,是不是你们?”

恶路岐(四十七)

    语调之微弱,李敬思似乎没听清楚,飞快瞅了眼薛凌,上前俯身问:“你说什么?”又将自己耳朵附了上去

    薛凌脸上戾气恒生,一把将李敬思拉开往后推去,凑到床前冷道:“当晚是哪晚,我过的晚上多了。之事又是哪事?我做的事也多了。”

    李敬思手还在氅子里,被推的倒退几步险些没站稳,这才将手拿出来。又觉这屋里实在是冷极了,暗诽苏凔忒不注意了些。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不替自个儿担待,也得为了天子百姓多担待些。

    苏凔胸口起伏又喘了几口,偏过脸来,一双灰白眼盯着薛凌问:“苏夫人,苏夫人是不是你....”他可能想抬手,终没抬起来,只用眼光拼命向李敬思处看,问:“是不是你们。”

    薛凌气急反倒噗嗤一声笑出来,先道:“你昏头拉,为个女人要死要活,知道就知道的她与你我当年有两三分交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上赶着给苏远蘅当爹。”

    又转头向着李敬思道:“李大哥当晚不是去了驸马处,当晚来这救人的是谁,难道是知道了些什么,回去可得好好查查。”

    说罢看着苏凔道:“是我是我。”她手指了指李敬思,讽道:“是我们。如何,你姓了两年苏,就忘了自己真姓啥。

    我住的远,你倒住的近。你不该躺床上,你应该躺外墙去,躺那离原宋家近些,他们也好来接你。”

    李敬思实没想到这还有自己的事儿,又挪了挪脚,轻扯着薛凌,劝道:“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他糊涂了,糊涂了。”

    薛凌头都不回,反手将将李敬思推开,冷道:“我去给你寻个大夫,你愿治就治,不愿治拉倒。

    终归,依今日你苏大人的身份,也用不着我操心你挖坟刨墓身后事,自有朝廷给你办的风风光光。没准走的急些,还能赶上明儿这个好日子,和苏姈如一路叙叙衷肠。”

    她嗤笑一声,好像跟才想起来的似的,提醒道:“我倒忘了,你几日不上朝,不知这天地巨变,皇帝缺银子缺到卖房子卖地,大概是没多余的给你办丧事。

    倒不如趁着我俩站在这,你交代两句,好歹下去了也多两张买路钱。”

    李敬思听的咂舌,抢着空档劝苏凔道:“啊凔,薛姑娘是气着了。”又劝薛凌道:“啊凔可能是......是.....”

    他觉着苏凔可能是因苏姈如之死自暴自弃,毕竟这俩人以前......但如果劝起薛凌来,万一扯出是自个儿捅了苏姈如一刀,这不好吧。

    所以究竟是什么,他也没劝出口。三人正焦灼间,先前那小厮垫着帕子捧着个大汤罐连奔带跑撞进来,朝着李敬思哀求道:“大人且劝劝主家,这汤药现熬着的,好歹用些。”大抵是觉得外人在,苏凔不好再过固执。

    李敬思接手倒快,可能是就算喂不进去,他捧着暖暖手也不错,这屋里实在是凉透了。手上东西接稳,他自作主张招呼别家下人道:“你多取俩炭盆来啊,这天这么冷,啊凔有伤在身,怎么捱得住。”

    小厮连声应了,转身往桌旁递了个勺子给李敬思,后忙说去备着,随即退了出去。李敬思捂着那汤罐看了看薛凌,又看你了看床上,试探着要上前喂。

    薛凌抖了都袖子,伸手道:“我来。”

    李敬思求之不得,罐子勺子帕子一并递与薛凌,自个儿呵着手,想将汤罐带来的温度在手心里留存的久些。

    薛凌瞧了瞧床上,勉强寻得个位子坐下。一手拎着罐子沿,一手舀了一勺凑到苏凔嘴边,愤愤里带着些不耐烦:“我只喂一次。”

    苏凔瞧着她,嘴唇蠕动良久,却没张口喝,而是干瘪道:“她,她当年救过你我性命的,你作何....”话没说尽,泪顺着眼角已到了耳边。

    薛凌所有希冀覆灭,来之前一路上还在想着,苏凔有没可能还不知道苏姈如已死。虽然明知道苏远蘅可能当日就会报丧,但人总是会抱着些毫无可能的希望。

    如果苏凔还不知道,那就是,今日还不是必须要摊开来说的那一日。

    现下瞧来,显然,她的希望并没实现。倒是认知并无偏差,苏远蘅从驸马府将苏姈如接回去,即可遣了人来给苏凔行报丧之礼,今日一早,苏府又送了丧贴来。

    至于此处童子说的,苏凔当日就只勉强敷得外伤,却是有些不尽然。事发第二日,苏凔还没回过味来。

    黄家与皇帝在朝堂之上不合已久,犯上造反听起来并不像是天方夜谭。既然乱党入了城,自个儿是保皇党,来取自己性命更是再合理不过。

    他从疼痛里醒来,非但没有无妄之灾的怨天尤人,反倒生出些热血壮志的自豪感来。只说自个儿匹夫书生而已,项上人头居然也能值得乱臣贼子惦记。

    是而那两日,苏凔任由大夫折腾,换药喝汤一顿不落。纵是第二日晚间闻说苏姈如死讯唏嘘甚重,好歹药还是再用。不然,怕也撑不到今日薛凌二人过来瞧他了。

    变故来在最近这几日,成天在床上躺着,免不得思绪多了些。他又是个忠君爱国的,虽上不得朝,却要日日遣人去几个同僚处问问情况。

    愈问愈是不对,愈想愈是奇怪。再思量几番,想起当晚乱党正欲取自己性命,一列御林卫匆匆过来,领头的人,好像当时确实是说了一句:“亏得李大人惦记大人安危,特遣了咱们过来。”

    李敬思是皇城兵马统领,当晚带兵平乱倒也无可厚非,是而苏凔当时不察,数日之后才领会个中蹊跷。

    李敬思非料事如神之人,当晚那种乱象,他怎会断定自个儿遇险,分明是......早早有人知会了他。

    换了别人就罢了,但得李敬思扯谎两句,说是黄靖愢临死说漏嘴,便能勉强骗过去,他与苏凔那份情谊,肯定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齐无。

    然苏凔已知雪娘子和霍家事诸多种种,便是真的是黄家说漏,怕是他亦不会信薛凌所言。

    若只是当晚乱党也罢,关键在于,苏姈如死了。苏凔无论如何想不得这是为何,他和薛凌一样,抱着不着边际的希望,希望薛凌能否认此事。

    未料得薛凌一口承认,承认的理直气壮。

    他躺在床上,念着宋家横祸以后,生命里寥寥温热皆是来自于苏家,又想着薛凌行事越发不择手段,然自己无力阻拦,还处处作个帮凶。家国君王,气节信仰,到头来,都是些滑稽荒唐。

    可能是饿了,饿到连愤怒都吝啬,他只是问薛凌:“作何,作何这样?”

恶路岐(四十八)

    薛凌端着碗,那勺子还悬在苏凔嘴边。她并没觉着自个儿有多大怒意,苏凔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往日尚且忍得,今儿个在路上,还特意将耐心存了又存,又有什么忍不得?

    她仍惦记着那个天穿节的名目,跟魏塱一般的求神拜佛问吉卜凶。今日既然是女娲补天的日子,本是极适合修补和苏凔关系。

    然那股子无名焦躁气,不知从何而起,压都压不住。许是恼羞且愧,李敬思眼光里约莫看着薛凌手晃了一下,从呆滞里回神细看,只见一只勺子朝着自己面门直直飞来。他忙闪身避过,看着那勺子像是乘风一般从眼前咻忽滑过。

    尚未落地,又闻哐当一声,薛凌已将整只汤药罐子扔将在地,药气瞬间弥漫了一屋。此时那勺子才砸中大门方向的墙壁,四分五裂摔在地上,可见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丢出去。

    床上苏凔全无反应,李敬思无端想伸手去摸那只佩子。他不想劝薛凌,只想赶紧帮忙劝着点苏凔。来时在马车上,薛家姑娘说的就很好。要用这只佩子去换苏姈如,那自个儿是万万不愿的。

    要换了以往,李敬思大抵还听不出话里意思,现儿个却是一听即明,薛凌问的哪里是那只佩子啊。

    他四处张望,想找个什么东西出来依葫芦画瓢,也劝苏凔掂量掂量值不值得。可四下环顾一眼,苏凔屋子里空空如也,竟是半个值钱玩意都找不出来。

    依着李敬思的想法,贼进来都得同情他生活苦楚,没准还倒给个三五几文。无从下口处又记起薛凌还在生怒,赶忙道:“落儿不必如此,啊凔是病糊涂了。”

    他自认旁观者清,当年那些事都是听薛凌二人讲过的,虽说苏姈曾施以援手,归根结底,人是薛凌救的啊。

    说的再恶些,苏家当年分明是个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心思,当什么菩萨供啊。死了固然值得唏嘘,那完全不值得苏凔与薛凌翻脸不是。

    他向着苏凔恳切道:“啊凔,当晚之事,等你好些我们再细说成不成。”

    薛凌猛回头,冷眼如刀将李敬思看过一眼,看的李敬思一阵周身恶寒,又暗骂了一回苏凔住处实在冷。

    他尴尬笑笑,还待再劝,薛凌已回了头,只闻心如死灰般的一句:“我后悔得很。”

    究竟后悔啥,李敬思不知,但他觉着自个儿跟个捧哏的一般上了戏台子就下不来,急道:“后悔什么呀,落儿,这话说了可就收不回来了。这别处我不知道,我们三个,难道还要因为个外人离间了感情?”

    苏凔眼眶通红,却咬死了牙关不肯答话。薛凌絮絮道:“我后悔当年选你,如果当年我拉出来的是宋汜,没准今日局面会好些。”

    李敬思奇道:“这宋汜是谁?”问完忙不迭偏头喘了声,暗道自己是蠢到家了。听名字就知和宋沧跑不了干系,他是太久没惦记着苏凔是宋沧,犯起糊涂来。

    当下跺脚道:“我瞧我在这,你俩也说不好话。不如我出去等着,也免得那童子再贸贸然闯进来。听了这等要命事,放也不好,不放也不好。”

    说着话就要走,他是参合不得这等烂事。李敬思才抬了脚,薛凌伸手扯着他道:“别走,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又不理亏,何必藏着掖着。”

    床上苏凔泪如雨下,咬死了牙不肯答话,薛凌愤愤道:“当年明明是我我千辛万苦把你救出来,你倒只记得个坐收渔利的苏姈如。

    你以为当年我真就把你带不出京?我能独身一人从明县回来,又有哪处去不得。无非是我初出茅庐,蠢的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谁都是个好人。

    她拿你的性命威胁我,你以为她把你当个什么?待价而沽,奇货可居。

    你以为是我杀了苏姈如?

    真好笑,她是个什么东西,要我千方百计取她性命。

    当年是她千方百计于我,不是我死乞白赖求她!

    你以为我杀了她,不是,是我在救苏远蘅那条烂命。

    我救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救了苏姈如七八次。实在救不了了,才让她死远点。

    要不是她死的远,现在苏府早就是一团灰。跟黄靖愢的飘在一起,你哭的再大声,她都不知道你在哭谁。”

    薛凌偏头,居高临下,审视着苏凔:“你躺在这做什么,我很好奇。

    我真的很好奇,你躺在这做什么。

    我不仅好奇你躺在这做什么,我还好奇那几年你都在做什么,我好奇你已经入仕一年,又在做什么。

    你伸手摸摸自己良心,揉揉自己肩膀上那颗脑袋问自己。你是在给江山社稷作犬马忠臣,还是给魏塱当孝子贤孙?

    你到底在做什么?

    谈情说爱,舞文弄墨,争个女人把自己争到半死不活。翻个案卷把自己翻到身陷囹圄。

    我手刃霍准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我把霍云昇切断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我从宁城城楼上往下跳的时候,你在京中做什么?

    这些年,你究竟做过些什么?”

    李敬思垂头,转身大踏步往外。刚还是个说辞,现儿个听薛凌口不择言,桩桩都是要命事,他还真怕被外人听了去。

    薛凌这会再没拦人,只看着床上苏凔,拖长了嗓子,缓缓喊:“宋沧。”

    停顿良久才问:“你知不知道宋柏究竟死于哪天?”

    床上苏凔瞳孔一阵,转头急咳了数声。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却没回脸看薛凌,只是有气无力的争辩道:“过去了。

    都过去了,全是旧事,我在朝在野,早晚.......”

    “早晚是多晚?”薛凌喝问道,打断了苏凔,冷道:“多晚才叫晚。”

    苏凔仍未偏过头来,哀道:“姐姐,为何如此性急,我既已入仕,总有来日可图。为何偏要....”

    薛凌怒极生笑:“什么来日,哪日才是来日。”扯了扯小凳再次坐着,好整以暇续道:“我实无耐心来听你那一遭道理,既然是我今日来了,就当我大过节的撞了个晦气。

    你是死是活,我也懒的管了。话可说清楚了,我厌恶苏姈如不假,人却不是我杀的。她脚踏七八只船,被船家发现了推水里,我站在岸边看着没伸手捞而已。

    我倒是很感怀于你这般深情厚谊,到底是苏家花了五万两银子捐出来的状元爷。依着我的意思...”

    苏凔猛然回头,看着薛凌道:“你说什么?”

    薛凌直视着他,笑道:“我是个实在人,依我的意思,你早该好好养着身子,明儿也能去人家坟上烧两张纸,好歹把那份情谊落在了实处。

    虽说苏家不缺你这点银子添香火,那也是你的心意到了。力气再大些,给她扶扶棺材也可。难道,不比你在这哭天抢地来的有用。

    我向来是搞不懂你们这些人,若真是深情厚谊,就拼尽心血去求个公道,无端端在这哭几声,就好似能将人哭活。”

    她笑,轻晃了一下脑袋:“真是没意思。”

    苏凔怔怔然等着她说完,才问:“你说,你说什么五万两银子。”

    薛凌连个犹豫功夫都没,笑道:“我说你能在蟾宫折桂,是苏家花了五万两银子造的登天梯,以后就别当是自个儿生了双凌云翅。”

    她嗤笑:“你爬上去的而已。”

    没等苏凔反应过来,她又忙不迭补道:“不过,你也莫担心,羯人那档子事,人家连本带利赚回去了。”她似真似假的感叹:“到底是奇货可居。”

    门外李敬思大呼小叫,随即跟着小厮一起进来,各端着一个炭盆,原是刚才听了吩咐去点的。恐薛凌二人谈话不足为外人道,李敬思进门前先喊了一嗓子。

    苏凔仰躺着漠然不语,似乎连眼珠子也未转动一下,薛凌笑笑偏了头,冲着李敬思喊:“快点快点,冷死了。”

    小厮炭盆还没放下,看见地上残渣碎瓷的,惊道:“这是怎么了。”说着急急搁了手上东西,上前收拾。

    薛凌笑道:“你家主家气性大,亏得我会劝人,你再去熬些来,我与李大人灌也给他灌两碗下去。”

    小厮捡了手上碎片,不恼反喜,冲着薛凌施了一礼道:“那真是托两位贵客的福。”

    苏凔这两日都拒用药,他自是不怀疑薛凌等人。要真能劝得,那属实感情好。不管怎么说,此处虽不比别家老爷屋里安逸,好歹草木都过的舒服,下人也甚是舒心。一朝树倒,谁知要沦落到哪家去?

    闻说李敬思等人要强灌,小厮只巴不得快些。忙应和了两声,又抬脚往外跑。

    人刚走,床上苏凔喘气一声比一声急,好似下一刻那气就喘不上来。李敬思一个箭步奔到床前,看了两眼,又看着薛凌问:“这是咋了,莫不然你我还是赶紧去请个大夫来。”

    不等薛凌应答,他急道:“也别你我了,你且瞧着,我自个儿驭马去快些。一会你先给他灌两碗,别的等我来了再说。”

    说罢也转身离了屋,薛凌先前那句灌两碗本是个口头话,这会好似成了真。瞧见李敬思急急然,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咬咬牙喝斥了声:“别喘了,这会死了也赶不上跟苏姈如同路。”

    苏凔再偏转过头去,许久喘气声才停,他攒了攒身上力气,还待问问那五万两之事。没料到是薛凌先开口,是他甚少从她嘴里听到过的落寞和萧条。

    她说:“宋沧,我进屋时。怎么。。。怎么瞧见院里的松柏,好像都褪色了。”后续一句微不可闻的询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种树,怎么会落色呢。”

恶路岐(四十九)

    她还在惦记宁城外的苍松义塚,当时过去,瞧见青青翠翠,茂盛的不得了。怎么苏凔这院子里,连松柏这种树都染上了灰白之色。

    由来是近世交道衰,青松落颜色。

    苏凔蠕动嘴唇,好歹把话问了个完整:“什么五万两,我从未听说过。”

    薛凌撑着膝盖,语气平缓:“就是苏姈如花了五万两银子,从各处拆了题,都给你演习过了。”想起齐世言当时还在主理礼部,没准这钱他也收了一份,她说着话便忍不住笑。

    苏凔许是有所误会,恍若回光返照,瞬间掀了被子不顾疼痛挺身坐起,捂着胸口喘了两声,复伸手指着薛凌,看脸色是想骂,也不知是无力还是忍了下去,只哑着嗓子喊:“你.......你诳我。”

    薛凌撇开脸,扯了扯嘴角,凄道:“我诓你什么,我做什么要诓你。莫不曾,你以为我说出这事,只是为了让你掂量自个儿斤两?”

    她嗤得一声:“你未免小觑于我,也小觑你自个儿”

    宋沧越发不信,气道:“那你为什么要说与我知,你为何此时说与我知。你分明是就是。。。”

    “我不想说与你知。”薛凌高声打断他,顿了顿,换了个温吞语气:“我不想说与你知。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听说这事儿。

    但是,我今儿个说与你知,不是想告诉你你有多无能。我只是.......”她看向别处,徐徐出了一口气,才缓缓道:“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世道有多烂。”

    苏凔欲言,薛凌又抢白道:“你输了。”她回转头来看着苏凔,坚定道:“黄家事,是你输了。

    当时你与我作赌,以黄续昼之死为注。若魏塱正,你就前恨尽消投明主,若他不正,你要如何,当时我没让你说。

    能否请你现在告诉我,君不正,你要如何?”

    她问的急,却没等苏凔答,又道:“明明黄续昼是生老病死,魏塱为了巩固皇权,不惜将自己外公从地底下刨出来开肠破肚。

    这些事儿你一清二楚,为什么你还要觉得有来日可期?

    明明朝堂之上臣子君王相互猜忌,明明后宫之中妇人儿子争权夺利。明明你身在其间,所见所闻比我要多的多。

    为什么,你宁肯在这苟延残喘,也不去抽刀断水?”

    她问宋沧,又像是在问生命中的所有人:“为什么你们非要紧紧抱着个已经裂了的罐子,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就为装作无比辛苦的样子来显是自己的丰功伟绩,德被苍生吗?

    裂了就是裂了,裂了就干脆摔了,换个新的不好吗?”

    苏凔总算插上话,艰难道:“摔了,摔了要伤多少性命,要拆多少人家。你见缝补艰难,好歹有物可用,摔出一地残渣来,又剩的了什么?”

    薛凌从思绪了回神,看了看苏凔,垂头笑道:“但凡离远些,又怎会被那罐子碎片所伤。能被伤到的人,无非就是离的近,日日想着伸手从罐子里掏出些什么来。

    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苏家都做了些什么勾当。

    她依托于你与沈元州交好,又踩着我跟江府连手。往日霍家在时,与皇后霍云婉是闺中密友。又以家中银钱,动了京中瑞王眼眸,还与永乐公主牵扯不休。

    这些人,本就是各有其位,各司其主。一朝争斗起来,最先死的,本就是那些两面三刀的货色。

    当日你与苏远蘅因羯族限市令一案,被霍准构陷下狱。你以为,若真到了最后,弃车保帅,谁才是那个车。”

    苏凔眼神略有动容,语气却还坚定:“远蘅兄是他的亲生子,母为子计,也是人之常情。”

    薛凌实没想到苏凔是这反应,愣了愣道:“你知道这件事?”她不信苏凔乍闻此话会如此平静以待,只当是苏姈如早早有过说辞。

    苏凔轻摇了摇头,道:“何须知道,尚未发生的事,说来何宜?揣测而已,便是当真如此,也不该苛责于夫人。

    难不成,要人家弃血亲,救他人?古来凡俗知多少,门客程婴几何见?当时之事,本就是因我而起,真要家兄替我殒命,妄增罪孽而已。”

    他腹处疼痛难忍,伸手搁着被子按了按,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额头已是汗如雨下。薛凌本是动怒,瞧见苏凔手上动作又闭了嘴,扭着脖子道:“你要死就死,反正我没杀她。

    要她命的是永乐公主和霍云婉,要不是我调虎离山,苏远蘅当晚也要跟他娘一起上路。

    你若真跟苏姈如情深,该磕头作揖谢我救了苏远蘅那条烂命,不是在这指桑骂槐埋怨我没救到苏姈如。

    要不是我三番两次挡着霍云婉,她早早将苏宅烧成一堆灰。”

    薛凌说的又快又急,好似但凡有个磕绊,说出来的话连自个儿也不信。她忍不住偷眼瞧苏凔,暗想这人好一副道貌岸然相。

    别的也就罢了,当初下狱,难道就真的愿意替苏远蘅去死?

    她想起那年明县春水,在落水的那一刻,自己是清清楚楚咒骂过的,为什么不是薛璃去死。

    然现在想想,事后也曾庆幸过幸好不是薛璃掉水里。这么一看,苏凔所言,也并非不可信。然她虽信,却仍旧不屑,说什么幸好和甘愿,无非就是.....没有真的到那一刻。

    可这世事见得多了,真就到了那么一刻,宋汜也是愿意替宋沧去死的,她这会子却没想起来。

    苏凔几个叹气,知道不是薛凌杀了苏姈如,虽还愤愤,到底有所缓解,另道:“你当晚,在做什么。”

    薛凌只当他是已经认了自己所言,心头一喜,急道:“我杀了黄靖愢了,我当晚亲自去的黄府。当年黄家那个老不死和霍准勾结,致使平城孤战无援,宁城不战而降,总算苍天有眼,这俩蠢狗都死在我手里。”

    她示好一般,垂头凑的近些,劝着苏凔:“等你好了,你我一起去一趟平城,也能给我......我爹和你父亲倒杯薄酒,祭他二人在天之灵。”

    她忙着解释:“那五万两的事,我非说来埋汰于你,我只是想告诉你。”薛凌咂舌,重新整理一下措辞,无奈道:“你瞧,你能高中,并非因为自身,却也不是因为苏姈如。

    除却那五万两银子,更因为是梁成帝三年期满,皇帝理当不问相而亲政。他需要个外人,既不是黄家党羽,也非霍家枝叶。最好是无名无姓的白丁,连京中人氏都不是,只能牢牢依附皇帝一人的那种孤臣。

    你瞧见了,那五万两只是个窗户缝,你透过这窗户缝往里看,不是徇私舞弊,就是卖官鬻爵,不是私心争斗,就是权欲熏心。

    你有满腔才学又有何用,始终只是这些人手里的一枚棋而已。他们将你放在哪,你就在哪,与你是谁毫无干系。”

    她往外看了眼,低声道:“你瞧李大哥,他今日之地位,又是因何而来。宋沧...”

    她看着床上躺着的人,还是怀着无尽期待,期待一个故人可以在知晓前因后果之后真正的认可她。

    薛凌道:“大梁的气数........尽了。”

    苏凔好似体力不支,耷拉着眼皮子问:“你就是,这么骗过你自己的吗?”

恶路岐(五十)

    她顿口,笑意悉数碎在脸上,嘴角蠕动数下,什么也没说出来。苏凔的小厮大呼小叫捧着新的汤药进来,说是幸而一直煨在炉子上没断过火。

    抬头见是薛凌一人坐在屋里,眼里有垂泪之相,当下心里一个咯噔,左右瞟了圈奇,道:“李大人去哪了。”

    说着话看了眼床上苏凔,又偷眼打量薛凌,暗忱这女医者面色不佳,该不是自家大人时日无多。多看几眼,又觉薛凌甚是面熟,好似见过不少次。

    幸而薛凌也没给他多少探究机会,伸手接了汤药来,笑道:“李大人看你家大人身上外伤也是个麻烦事,特去请我家伯伯亲自来瞧瞧,你备些寻常饭食先给他用些吧。”

    小厮应声答是,将药碗勺子一并递与薛凌。只当薛凌是个常来常往的医家娘子,见过不足为奇。

    往日薛凌作为齐姑娘时虽有来回,苏凔却是惯常不喜人在跟前伺候,底下人本是打个照面的功夫,又兼气度周身与在齐家时天壤之别,一个小厮实实不敢乱攀扯。

    听说苏凔要些东西吃,忙慌慌去了,屋里便又只剩薛凌与苏凔二人。她再没生怒,舀了一勺汤药吹了吹,未言先笑。

    笑过才自言自语道:“算你福气深厚,我长了这般年岁,就没.....”话间略顿,续道:“给哪几个人喂过药。”

    说罢又吹得一口,想着好歹今日大小也算个节儿,莫不然还是给老李头烧两张。她记起上回给老李头喂完药,人不久就没了,后悔的紧。

    早知人要没了,也耐心劝的几句,何必临死与他置气。她看苏凔,笑道:“你赶紧吃些喝些,明儿个也去送苏姈如一程。”

    苏凔没答,只重重喘了口气,听着跟默认一般,薛凌觉着跟狗顺毛一样,得再捋两下,又哄了句:“反正我问心无愧,她的恩我还完了,你要觉着有愧,总不能连送都不去送。”

    话是这么个理,苏凔偏过头来饮了一口,想着明儿个无论如何也要去送苏夫人一程。薛凌瞧见他张嘴,眉眼笑作一处,又连舀了几勺往里灌。

    苏凔终对男女大防有所顾忌,喝过数口后推辞道:“我自个儿来吧。”说着撑起手就要来接,牵扯到伤口处又是一阵疼痛。

    薛凌向来没想过阴阳之分,忙将碗拿开,连连道:“不妨事不妨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她心存讨好,哄着苏凔道:“你躺下,我说个好事与你知。”

    苏凔不以为意,恹恹道:“什么好事。”

    薛凌一抖手,笑道:“昨儿个陈王妃来与我辞行,给了我齐家祖籍详细所在,还说.....”

    话没说完,苏凔急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疑道:“如何是辞行?”

    此事没什么好瞒着,也瞒不下来。苏凔现儿个不知,无非是朝事还没传到他耳朵。薛凌絮絮叨叨将陈王妃离京一事讲了一遍,话间断断续续刚好把那碗药给苏凔喂了个底朝天。

    许是汤药热气入腹,苏凔脸上多了几丝血色。闻说此事,他颇有开怀,却不是如薛凌想象的那样追问齐清霏可在,而是连连感慨了数声陈王妃大义,能在此紧要关头捐出全部身家,也算给别的王公亲眷做了个表率。

    话音才落,他忽而又直视薛凌道:“.....几........几位王爷也是你?”

    薛凌正对上他目光,立即摇头如个扇叶子,镇定道:“不是,我只杀了黄靖愢一家。”她想着,这会实不好承认,还是再缓缓。

    果见苏凔长舒口气,好似但凡她认了,他能马上气到咬舌自尽。大概还有些许不信,苏凔又问:“不是你,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瞎话张口就来,薛凌捧着空碗,丝毫不带磕绊道:“黄靖愢与昭淑太后密谋造反,宫里皇子一降生,就是魏塱死期。

    你想想,一个新生婴儿要登基,免不得文武百官反对。除非,魏姓的其他王爷都死了,只此一根独苗。”

    苏凔道:“你如何得知这个消息。”

    她说漏了嘴:“我与永乐公主交好,驸马黄承宣是.....”

    苏凔登时目眦欲裂,气道:“你与她狼狈为奸?”

    薛凌忙安慰道:“审时度势而已,我只是利用她套黄家消息。”

    “你......”

    “来了来了。”小厮再次吆喝着端了个托盘进来,浑然不觉二人剑拔弩张。一见薛凌手里是个空碗,眉开眼笑说是备了清粥小菜,也请姑娘帮着大人用些。

    外人在侧,苏凔终不好发难,薛凌接了东西,笑吟吟劝来人再煮些肉汤,看着火炖的烂些,补补身子,小厮自也兴高采烈的去。

    有了这么一打断,苏凔怒火再发不出来,又觉身上疼痛更甚,愤愤一声撇开脸去。薛凌漫不经心将粥搅和了一下,道:“我又不是无孔不入的苍蝇,没人帮我打探消息,我哪能将计就计杀了黄靖愢呢。

    你道我与她狼狈为奸,你不也得盯着苏凔的名头才能提笔入仕,皆是不得已为止,何必因此离间你我。

    这世上,难道还有谁比得你我更应该心在一处吗?”

    苏凔不言,她舀了勺粥,看着已能入口,又道:“难为我得了清霏的消息就急急来告知于你,没料你不惦记她,尽惦记些旁事。”

    苏凔忙转过脸来,急道:“我哪有.....”说话间还是垂了头作寻常语气道:“我并非不惦记她......”

    薛凌即刻将勺子送到他嘴边,笑道:“惦记她就赶紧用些,早日好起来,也早日托人去寻寻,万一晚了,没准她已成了他人妇。”

    苏凔张嘴想辨,看了几眼薛凌终没问出来。只是木然伸手,示意薛凌将碗给他,大有薛凌不给他再不吃了的架势。

    薛凌早巴不得这人能自个儿活蹦乱跳,佯装对峙稍许,气呼呼将碗塞了过去,自个儿起身在屋里漫无目的转了两圈。

    苏凔无甚胃口,还是将那碗粥喝的精光,不知是为着给苏姈如送葬,还是想早日去寻齐清霏。

    终归为着哪桩都无甚要紧,薛凌一直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来回踱步间再没看苏凔如何,脑子里只顾着嘲弄司天监的神棍果然全是混吃等死的活儿,这卜吉问凶实不靠谱,女娲连天都能补,她却什么也没补起来。

    烦躁间李敬思总算拖得个老头回程,进门见苏凔已然坐起,且惊且喜问过,一把将老头子扯到床前,高声吩咐喊:“赶紧给看看。”

    薛凌抬眼见那老东西要掀被子,只道这是个好机会,忙道自己不宜,伸手挡眼转身窜到了门外。

    天边斜阳西沉,又是一日将近,院里积雪还厚,她多看两眼,还是觉得此地青松不如原来遒劲,真真是个怪事。

    不多时李敬思钻出来,说了两句门外冷,苏凔又不是外男,何须如此避忌,且垂垂头就罢了,又笑言往日不见薛凌这般守礼知节。

    薛凌笑笑不提,转而问苏凔如何。闻李敬思说不算太过关紧,好歹当日处理的尽心,虽这两日拖沓,倒也没继续恶化。

    言罢也不知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还是如何,打趣道:“亏得啊凔省炭火,天寒地冻的反倒好了,要是换了夏日炎炎,不定伤口早早生蛆了去。”

    薛凌便跟着干笑两声,李敬思又道:“也不知啊凔是赌哪门子气,竟跟自个肉过不去,真是不知疼。”

    薛凌目光飘的老远,感念着道:“这雪到底是停了。”

    李敬思附和着答:“可不是,这开年来就没几日晴好。”他犹嫌冷,悄咪咪轻跺了两下脚。

    二人又闲话几句,片刻后小厮送着老头出来,说是已换了伤口处的敷药,既大人府上疗养的方子是宫里出来的,他也不好再班门弄斧种种。

    李敬思从腰间取下个袋子,极为娴熟的丢给那老头,貌若客气,实则骄矜喊:“有劳老伯走这一遭,且当个茶钱。”

    老头接了手千恩万谢,又道能为当朝状元爷瞧贵体本是祖宗脸上生光的事,怎好拿人钱财。

    李敬思哈哈大笑,一是对这恭维之词受用无穷,二来苏凔无碍,到底令他开怀。

    小厮送了老头往外,薛凌与李敬思二人再进到屋里,寒暄几句,苏凔仍不太待见,三人便就此作别。

    直上了马车,薛凌方觉身子瞬间垮了下来,倚在车厢上哪哪都是无力。今日既不见舞剑,也没做个劳苦活儿,偏就觉得手脚都酸疼,好似疲惫的睁不开眼。

    跟随李敬思那小丫鬟倒是甚为活泼,笑笑闹闹说竟不知苏大人处这般简陋,守门的老爷子也是个妙人。一路叽叽喳喳,薛凌听得不耐,却不好叫旁人闭嘴,越发觉得心累。

    约莫走到了城中路上,迷糊间听见李敬思温声问:“薛姑娘,怎么看着你身子不适,是送你回壑园,还是依着原样你我去临江仙吃些东西?”

    薛凌勉强打起些精神,想说赶紧回了,看李敬思一脸询问,忽觉不好驳了此人意。周旋二字,以后,也要用在明县出来的李阿牛身上了。

    她强颜笑笑,关切道:“去临江仙吧。不是不适,就是心疼的很,看苏凔那个样子,唉,怪我没早两日去瞧他,也少受两日罪。”

    李敬思笑道:“啊凔就是迂腐了些,待他来日好了,我帮多劝他两句。”

    薛凌笑笑不言,他忽地侧身,从软塌下抽出个盒子,对着薛凌扬手道:“来来来,你那日与我说的话,我都记着呢。随手捡了几个好的,你且挑挑去。看上哪个,都拿去也无妨。”

    说罢接了盖子,里头锦布垫着,几块佩子造型各异。然所雕物事却是一样的,皆是鱼儿熊掌。

    个个玉质通透,用工精细,不比李敬思腰间悬着的那块逊色分毫。

恶路岐(五十一)

    薛凌伸手,在每个上都指点了一阵,冲着李敬思笑道:“都好看,我全拿了,回去借花献佛,捡两块给含焉解个闷,她就喜欢这些小东西。”

    李敬思顿时一喜,啪嗒将盖子合上,笑道:“你看的上就好,我也没见你喜欢个啥,还怕你看不上。”

    旁儿丫鬟垂目,眼底意味深长。薛凌忙不迭将整个盒子搂了过来,连声嚷嚷:“现儿个李大哥弃若敝履的东西,人都得当宝贝供起来,说什么看不看的上。走了走了,快去吃些,饿死了。”

    她还如往时活泼,李敬思亦卸了心头担子。乱党之后,临江仙闭门数日,今儿个才开张,门庭寥寥,连小二都不如往日殷勤。只连声喊着李大人,赫然瞧不见旁儿薛凌也是个富贵样。

    再富贵,小妇人尔,能贵过当朝新晋御林郎?

    依旧是往日常去的阁楼雅间,临窗远眺,护城河蜿蜒老远,落日已入水过半,半江橙红映着岸边残雪,好看的很。

    往日她对着吃喝指指点点,今日只一应交给李敬思招呼,升官发财如许久,临江仙,还不如李府里头某荒败后院。

    虽三人各有心思,好在皆为面上不表,这顿饭吃的还算顺心。茶足饭饱,李敬思犹在劝和,言辞间皆是劝薛凌别太过操心苏凔。

    薛凌将一碟茶豆搂在面前,手指拈着接二连三往嘴里丢,咋呼模样浑然已忘了苏凔处不快,“嘎嘣”声间好似在敷衍:“不操心不操心,有什么好操心的。他多读了两句圣贤,脑子朽掉了,不知那些老不死的,没一句真话。”

    旁儿丫鬟笑的清脆,李敬思跟着笑道:“我说也是,还是你我说话舒服,平日见了其他人,开口知乎,闭口者也,头疼的很。”

    “走走走,早些回,这两日城中还在宵禁。”不待李敬思提醒,薛凌自个儿先将那装着玉佩的盒子揽在怀里,爱不释手般打开瞧了瞧又合上,叹道:“可惜这玩意碍事的很,不然我也成日挂两个,摇晃着还怪好看。”

    李敬思奇道:“如何碍事了。”

    薛凌伸手在腰间点了点:“哝。”

    李敬思乍一瞧,只见薛凌腰间系带寒光粼粼,还当是个姑娘家贵重物事。凑近些瞧,方看清分明是柄薄刃,霎时明白过来是个利器。

    他颇为惊觉看了薛凌一眼,又瞬间收了目光,笑道:“以前没注意你爱这个,不然挑俩把件于你,拿着赏玩更合适。”

    薛凌一扬盒子道:“无事,都是李大哥心意,我拿去挂在书桌旁,成日瞧瞧便是个趣。”

    言罢还是催着李敬思走,三人下了楼,马车先往壑园走,随后与李敬思作别,暮色彻底沉了下来。

    入得自己院里,薛瞑急急迎上来,他本是一直跟着薛凌,后去苏凔处时与李敬思等人同行稍有不便,只能先随壑园马车一起回程。

    还搁着三四步远的距离,薛凌信手先将拎着的盒子丢了过去。薛瞑双手接在坏,听见里头东西磕碰,忙问是什么东西。

    薛凌脚步没停,疲惫道:“捡块好的挂着屋里显眼处,别的送给含焉作礼,她若不喜,就找个无人处碎干净些。”

    薛瞑仍将那句抱怨听的清楚,她抬脚进屋,语气尽是郁结厌倦:“烦死了。”

    烦死了,平城薛家的小少爷是常抱怨过的。薛弋寒烦死了,病秧子烦死了,原子上的黄羊溜了,烦死了,城里的雪又没下起来,烦死了。今日要点卯,明日不能纵马,烦死了。

    她往日嘟嘴,冲着鲁文安喊烦死了,眼里却是透亮。今日只微皱着鼻子,却是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厌恶。

    薛瞑在后头站了片刻,直看见薛凌身形隐没在拐角里门处,才垂头打开盒子。他不识优劣,但见五枚佩子堆在一处,俱是水色通透,想来价值不菲。

    依着薛凌所言,先捡了块看上去最好的比比划划捏在手间,余下盖上盖子打算就近送到含焉房里去。

    他不甚了解含焉与薛凌过往,然瞧平日相处,觉着二人关系还算要紧,恰这几日含焉郁郁时有哭泣,正合适拿个小玩意哄哄。

    行至门前,忽生别意,又将盖子打开,多取了一块出来,这才扣了门。

    天色虽尽,却未到寝时,含焉本没睡下,兼之还有旁事,听见声响,当是薛凌,忙跑过来,见是薛瞑站着。

    闻说来意,以为是薛凌存心惦记,虽她正为苏姈如伤怀,接了盒子仍是心喜,又道要去找薛凌。

    薛瞑忙劝,说是看薛凌面色不佳,若无要事,不如等明日再说。

    含焉抱着盒子绕过薛瞑就往薛凌房里跑,他不敢强拦,只能赶忙跟了去。薛凌已栽倒在床,听见外头脚步声急,只能又将腰直着坐了起来,折着个脖子跟霜打的茄子一般。

    瞧见来人裙角,知是含焉,以为她是要称谢,思忱着赶紧打发了自个儿歇歇,未料得含焉开口道明儿要去送苏姈如,但白先生以城中不太平为由让她请示过薛凌再说。

    薛凌几乎是半闭着眼答:“知道了,我与他说过,明儿和你一道儿去,你早些睡吧,省了明日早起撑不住。”

    含焉实没料到薛凌要去,惊喜之下上前两步问:“那姑娘可要和我一道儿折些元宝,我下午已折了好些,这东西总是亲手造来的灵验。”

    她略感伤怀:“夫人估计也不缺这些,只是你我心意,她对我照拂有加,我不能,不能就这么算了。”

    薛凌双眼霎时睁开,仰起脖子瞧着含焉不语。含焉方看见薛凌疲惫,又被她盯的浑身发毛,搂紧了手里盒子试探道:“怎......怎么了。”

    薛凌强迫自己回神,猛摇了两下头道:“没事,我今日累的慌,实在撑不住了,你有空就替我多折些。”

    她确然气色不佳,抬起头来含焉才瞧清楚,急急转了口道:“那你早些歇息,我帮你也折些,想来夫人也不会多分你我。”说罢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回转头来冲着薛凌摇盒子,笑道:“姑娘怎特意给我带这个,多谢了。”

    薛凌摆手,没等含焉走出门,又一头栽倒在床,衣裳都没力气换件。约莫半个钟有余,她才喘着气爬起来,磨蹭往桌边倒水喝。

    薛瞑本想招呼一声,说替自己择了块佩子。摸了摸手上温润,终没挪步到薛凌跟前。不多时薛凌躺在床上,听外头夜风一声高过一声,迷迷糊糊越发心烦,只希望明儿千万别再下雪了。

    下雪了,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艰难的很。

    她没睡着,李敬思也还在辗转,灯火摇曳间丫鬟看见这位李大人猛然坐起,双手在膝盖处重重一敲,懊恼道:

    “哎呀,她不是为着同席共枕发笑。”

恶路岐(五十二)

    这话来的无头无脑,无根无据,丫鬟伸手拿了一盏烛火,想凑近些问。没等他挪步,李敬思已然又倒了回去,像是夜梦惊醒的一句胡话。

    是哪个“她”,又是为着什么笑,再没人细究。只难为他跟薛凌分别如许久,还在绞尽脑汁的思索薛凌一言一行。

    翌日清晨薛凌果然醒的早,虽苏府的丧贴上写着吉时是巳时正中才出殡,拾掇一阵,再从壑园往苏府去,也得大半个时辰。

    再说了,她今儿还真不敢独自去。

    唤来丫鬟梳洗后,没等她去寻含焉,含焉自己先跑过来,顶着老大俩黑眼圈,哈欠连天像是一夜没睡。

    问答几句,无外乎都是为着苏家事,多说两嘴,含焉又是一副啼哭相,薛凌赶紧应和着招了薛瞑吩咐了几句,高声处却是说赶忙帮着搬所谓元宝纸钱。

    逸白那里早派人知会过,自是无人阻拦,他拦着含焉是怕惹祸,本就没拦着薛凌的道理。一番折腾着出了门,马车在苏府门前停下时,天边红日已升了个完整。

    含焉抹着泪下车,薛凌摸了摸腰间,轻“哼”了声,有些自嘲般想着,这狗日的老天总算帮着了自己一会,好歹今日没下雪。

    等薛瞑将两大篮子搬下去,薛凌跟着下了马车,门口处含焉与苏银已在攀谈。她抬头,正门两边各挂了斗大个白灯笼,在晨曦里摇摇晃晃,好似要散成一堆雪砸将下来,有些刺眼。

    看见薛凌来了,苏银面上表情明显一变。薛凌瞧的清楚,只大咧咧抿了抿嘴角。苏府惯来是苏银干这迎来送往的活儿,早知他要站门口,若连这都避讳,也犯不着走这一遭。

    苏银绕过含焉,上前两步,陪着笑道:“是壑园薛姑娘,承蒙惦记赏脸,夫人黄泉亦有荣光,感念姑娘良多。”

    薛凌偏头,矜道:“好说好说,夫人蒙难,壑园上下无不断肠,今日我特来送一程,惟愿早日往生极乐。”语气不像奔丧,倒像是屈尊降贵来给谁贺寿一般。

    话落指了指薛瞑拎着的篮子,大言不惭:“一纸一痕皆是小女子亲手所作,聊表哀思,不成敬意,只添几文碎银与夫人乘鹤。”

    含焉疑惑瞧了她一眼,又明白过来这是句场面话,她断无拆穿薛凌的心思,只就着袖子赶紧又擦了擦眼角。

    伤怀如她,但见苏银与薛凌相互恭敬,丝毫没听出来苏银言外之意是我家夫人在底下等你,更没听出薛凌话外之音是苏姈如那个女人早死早超生,算我凑钱给她买路。

    旁儿薛瞑垂头抿了下嘴角,他倒是常听这些大人话里有话,非但没觉薛凌刻薄,只觉姑娘家伶牙俐齿,骄纵的令人捧腹。

    苏银明晃晃咬了下牙,还是老老实实伸手指着门里,喊:“姑娘请。”说着也朝含焉行了个礼。

    含焉朝着薛凌点了点头,抬步先走。薛凌一扭脸,招呼薛瞑先进,随后与苏银一笑,这才大步进了里面。她走的快,几步路已经抢在了含焉前头。

    园中飘白挂素不足提,过了垂拱门再无外人,苏银一路领着几人直奔灵堂。态度之直接,都让薛凌怀疑这人是不是要将自己引过去当场格杀。

    她对苏府再熟悉不过,看苏银走向,苏姈如的灵柩应该是停在正厅。越走越近,便忍不住去摸腰间。袖里恩怨也在,但恩怨短小,真是呆会多人打将起来,还是长刃稳妥。

    含焉啜泣之声愈发大,薛瞑拎着两篮子走在最后,外衣下头一柄长剑也是贴身放着。他不知薛凌为何突然交代要多带几个人,但得了吩咐,时时一颗心提着,就怕有人突然对薛凌发难。

    周遂等人亦是早早到了苏府外头候着,真若有事,一声唿哨便能冲进来。只是今日苏府办丧,料来不敢大张旗鼓。刀剑相向的想法,未必不是薛凌自个儿做贼心虚。

    四人各有计较,总算进到里头,薛凌见苏凔居然已经一身素服直直在棺木前头,一张张往火盆里投黄纸。

    倒是旁儿个苏远蘅虽跪着,手却一直空着,腰身上一圈肥肉堆叠成面团模样。两相对比,倒像苏凔才是死了亲妈那个。

    薛凌站着瞧了瞧,只说古来灵前都是跪人子,苏凔不要脸贴上去,也不多思忱人家苏远蘅愿不愿意。

    好在这些零零总总与她而言,仅仅是个瞧不上。要紧处,是自己腰间扣带,但凡听得一丝风声不对,女儿绕指柔就不得不作个饮血百炼钢。

    她还是工整弯腰,一板一眼向着苏姈如灵柩行了个礼,想着世上若真有鬼,起码给你儿子带句话,别在灵前动手,到时候打杀起来顾不得,掀了棺材盖岂不贻笑大方。

    苏凔目不斜视,专注添纸,好似浑然没看见薛凌来了。苏远蘅身为主家,先扬起脸漏了个笑,又抬手示意苏银上前将他扶起来,宛如跪了十天半月腿已经没了了似的。

    人站直了又拍了拍衣袖,才与薛凌施礼,拖着嗓子喊:“蒙薛姑娘高抬贵步,一旁暂饮仙霖。”说着指了指一侧花厅,大概是来往宾客见礼后都在花厅处小憩,等着起棺。

    不等薛凌挪步,苏远蘅上前两步侧了身与含焉作礼,语气亲切许多,问着姚姑娘好。

    含焉泪水难忍,哭得一声后凄声念叨:“怎,怎么就遇上了这事。”说罢转身从薛瞑手里接过篮子,两步奔到苏夫人棺木头前跪下,放声大哭。

    薛凌翻了翻眼角,唯恐剩下那篮也被她拎了去,赶忙侧身指了指,朝着苏远蘅示意自个儿也是带了礼的。

    苏远蘅只作不查,转身一并跪了回去,苏银上前接过篮子搁在地上,伸手请薛凌先行。

    薛凌看了看关门上牌位,正中黄墨写就“苏氏门中五代母之灵位”,旁写君亲人名各数,赫然苏凔也在上头。她没多瞧,仍旧是手悬在腰间往花厅去,貌若温婉,实在藏锋。

    进到里头,见男女老少各异坐了七八张桌子,正中席似乎是不多见的苏家老爷拿着个册子,正与旁儿就着册子里内容争执些什么。

    苏银说了句“姑娘随意就坐”后转身离去,薛凌手按着不放,找了靠墙位置坐下,免了打将起来腹背受敌。别的,她也懒得关注。

    随后丫鬟上了茶水,薛瞑并一旁坐着,二人俱是没喝,零嘴都不曾沾口。巳时刚到,有主礼官进来喊各宾客送故人最后一程。

    这就是要起棺了,薛凌尚不敢掉以轻心,起了身站着却是对身旁动向分外留意。然臆想症的刀枪剑戟都没来,一切平平静静,恍若苏姈如是真的生老病死仙去,而非被屠横死。

    宾客站到灵前,有小厮拎了篮子为一些人发簪臂用的素纸花。给人送葬这事,老李头死的时候薛凌干过一遭,知道接了臂花的人就是要一直送死者到坟前的人。

    毕竟来往亲朋人数多,不可能个个都送。除却亲眷,知事的主家大多是按一户一人算,提前备了物事,免得临行还添不自在。

    苏凔自是不提,含焉接到花是在意料之中,薛凌也接了一朵,难免稍有意外。但看薛瞑手上没有,她踌蹴片刻想着要不要推辞便罢,想来不去送,苏远蘅也没那个胆子强人所难。

    人群叩首的叩首,拜别的拜别,转眼散尽。知礼棺一声起棺,八个汉子抬起棺木迈了脚。又听见唱孝子撑伞,这回总算苏凔没抢着去,苏远蘅接过引魂伞跟在棺木后头。

    又亲朋,又至交,各人依着身份陆陆续续往外,含焉扯着薛凌走在队伍末。她回头,朝着薛瞑轻摇了摇脑袋。

    算了。

    算了,她想。送就送,薛瞑带人暗处跟着就行。总归苏姈如不能葬个十万八千里远,无外乎近郊,真打起来,反杀不足,自己保命还是轻而易举。

    只是她想象中甚至是有点期待的刀光剑影还是没来,一行人除却在大家上撞着另一家送葬的争执了几句谁该让路,别的再无磕绊。

    甚至出城时卒子都没细查,可能是这两日要下葬的人实在多,别说不可能把具具棺木掀开看。便是有买不起棺材的,一张麻布裹了要拖出城,难道能说为了查逆党就去瞻仰仪容?

    所以万事顺当,一拜再拜三拜封土,祭文念完礼成。苏姈如这么个人,再也没有了。

    礼官抹了把汗,在冲天火光前将功德薄递还给苏远蘅,这趟活儿就算干了个圆满落幕。待到一应物事烧干净,众人推推嚷嚷回城,薛凌见含焉哭的直不起腰,上前扯了一把,道:“妥了妥了,咱散吧。”

    含焉大抵是哭糊涂了,惹火一样将手抽开,垂头掩袖跟着人群往回走。她并非觉得是个冷漠之人,只是此情此景,她还是愤怒于薛凌的冷漠。

    人,怎么能冷漠成这个样子?

    便是萍水相逢,也该对生死之事敬而重之,何况是经年故人,从此阴阳长隔。

恶路岐(五十三)

    含焉撇了薛凌,转身去追前头队伍,完全不知道薛凌说的这个妥了,指的是与曾与她耳鬓厮磨数个良宵的申屠易,而不是刚刚入土的苏姈如。

    只是她所谓的冷漠,倒是并没感觉错。薛凌站在原地,事不关己看着眼前人群,只觉这些人与壑园鸦雀相差无几,三三两两,聚散无常。

    直到队伍末走出五六步远,她才老实跟在最后,手搭在腰间仍不肯放。该有些许伤神的,为着申屠易,只是,这四五年间伤神的事多了,将伤神藏的严实些,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她略偏头往后,只瞧见一些魂幡在风中飘摇的残影。没人听,她固执的跟苏姈如对峙,默念都带着分外强硬的态度,肆无忌惮发泄私怨:“你若当初救了申屠易,按苏府从不亏本的买卖,他也得欠你两条命,你就不用躺在这了。”

    她迈步,眉峰愈冷,对着已经还未散尽的香灰味刻薄:“是你自个儿绝了自个儿生机,本来就跟我毫无关系。”

    然即便没关系,她也没喊住前头还在啜泣的含焉,只皱着脸暗嗤了声“蠢货”,少卿即追上了人,含笑温声道:“进了城直接回壑园吧,想必薛瞑已经在候着了。”

    含焉不答,一路两人再无别话。不多时整个送葬的队伍皆过了城门,果见壑园车夫已在等着,又有别家驾乘四五具,皆是停靠在路边等候。

    能为苏姈如送葬的,未必有权,钱却是缺不了去,各家的夫人老爷一年到头就没几个时候需要自己走路。人也埋了,与苏远蘅寒暄几句,城门处便作了散席之地,唯余苏家几个帮佣旁亲及苏凔还在。

    薛凌此刻方将手从腰间松下来,这儿是城门口,除非苏远蘅脑子生虫,不然绝无可能在这找茬。

    苏凔与苏远蘅道礼后先行离去,临走依旧一眼未瞧薛凌。按着规矩,他本该再往苏府帮着撤丧仪,但身上伤痛的厉害,实在支撑不住。苏远蘅亦是周到,早备了马车等着送其还家。

    薛凌笑笑上前,意欲寒暄两句,从此各家大路朝天。含焉红着眼角在一旁等候,苏家老太爷朝着苏远蘅挥手,跟着几个旁亲也往马车处挪脚,独留了苏远蘅和苏银还在。

    瞧见薛凌,苏银仍是没什么好脸色。下人尔,犯不着计较,薛凌正待张口,苏远蘅直起身朝她拱了拱手,迎过来笑道:“薛姑娘安好,家母在世,蒙壑园多番照拂,生前念念,有道是万死不敢忘也。

    再下冒昧,还请姑娘不辞辛劳,再往苏府小坐。薄酒粗茶聊表谢意,圆了亡母遗愿。”

    薛凌手又想往腰间暗扣摸,回头看了看含焉,与苏远蘅笑着道:“夫人虽去,苏少爷还在,山水相逢,来日方长。若我去吃了这顿酒,夫人泉下有知,岂不笑我?”

    “薛姑娘此话怎讲,笑从何来啊。”

    薛凌手垂在侧,恩怨已经滑了个剑尖,脸上笑意不改道:“你说邀我去圆她遗愿,这愿一圆,情就散了,旁儿个瞧了,岂不笑我壑园人走茶凉。

    倒不如,我改日再去,拖的久些,也叫苏府时时念着,千秋万岁,咱们都作个不敢忘。”

    她打定了主意不去,不想与苏远蘅多做纠缠,转身扬手招呼含焉赶紧上车,不忘催促车夫道:“走了走了。”

    后头苏远蘅沉声喊:“薛凌。”

    薛凌身子一顿,有意等了片刻才转身,娇俏笑道:“作什么。”名字相同无关紧,要紧的是人不同。

    此处守城的、巡街的、来往的虽有百十双耳朵,却也有百十双眼睛。便是听见了叫薛凌,齐刷刷看见的,只是个明眸姑娘,料来并无大事。

    她刻意装作自在,薛瞑却是手按在剑柄上,忽地一声从马车后窜了出来,立在薛凌身边。

    这些达官贵人总有三两个凶恶门客,看那小姑娘就知是谁家骄纵千金,守城的卒子侧目,却没立即凑过来问究竟。人还没打起来呢,急什么?

    至于“薛凌”二字,人多嘴也杂,刚刚又是一队出殡的刚过去,哭声震天,路人谁能听见苏远蘅喊了啥。

    听见的,是哪些根本不用喊的人。

    苏远蘅笑道:“去坐坐吧,我有东西给你。”他看了看薛凌手,手指貌若自然弯曲,指尖向着腕口。两人也曾共事许久,自然知道这是薛凌滑剑的姿势。

    当下又道:“无妨,我又不是个蠢的,当晚若她不去,就得外姓人来扶棺,我是真心实意要敬你一盏茶。”

    薛凌稍有松动,犹豫之间又闻苏远蘅道:“算了,你不去便不去吧,她留了东西与你。今日既不愿去,哪日空了再来。实在不愿,遣个人来拿也可,终归是一片信息”

    他招了招手,让苏银跟着走,与薛凌擦身而过时,轻道:“果然是你像她,我不像。”

    薛凌手心一紧,下意识要把剑滑出来,忍了两口气的功夫,看苏远蘅已在苏银搀扶下歪歪扭扭上了马车,抬脚间显得他越发呆滞,不知当初在牢里,究竟是伤了哪。

    耳旁喘气身粗,她侧目看薛瞑一脸怒意,笑笑道:“算了。”

    算了算了,终究是没去苏府。趁着日头还不烈,两人上了马车跟着含焉一道儿在午时前进了壑园门。

    说来也怪,坟前哭的那般肝肠寸断,人还没下马车,含焉已被薛凌几句话逗笑,由子自是昨晚李敬思给的那几枚佩子。

    虽不知究竟是太监送的还是魏塱赏的,总而都是宫里出来的东西,实在精致的不像话。

    再听薛凌胡诌说是知她伤怀,特从高人处求来,许个鱼儿熊掌兼得的愿,余生平安美满,含焉便红着眼角在下马车时嗤嗤声笑:“姑娘也不必时时挂着我。”

    薛凌甩了甩手,催着赶紧回去躺,起的太早眼睛都睁不开。她懒懒散散挪步,念着往日鲁文安念的口水话:“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含焉又是噗嗤一声乐,无奈看了眼薛凌背影,长出一口气暗自感叹道:薛姑娘其实也没说错啥。

    人死了,埋了,不就是个妥了么。生死了无常,入土即为安,确然是个妥了。

    她说妥了,走在前头的薛凌却又嫌不妥。她摇晃着脑袋,好似要抖落身上困乏,想的是还不够妥。

    等沈元州死了,就彻底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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