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恩(六)
袖间平意试探着往外滑,石恒两人本已驱马往前,石亓走了一段又退回来,拔刀在手。
那女子听见身后马蹄哒哒而来,转眼看去,更是肝胆欲裂。站起来,跑到薛凌的马身侧,直接抱住了她一条腿,泪眼婆娑的喊:“姑娘,求你救救我,我们都是汉人。”
薛凌将头转向一边,没有半点要出声阻止石亓的样子。她想,她是了解这些蝼蚁的。只要眼看求生无望,就会破口大骂,怨天尤人。
只等这女子说出半句埋怨或不敬之语,她就可以策马扬长而去,任由石亓将她砍翻在地。也许,一刀尚且不够。因为石亓为了不引起拓跋铣怀疑,这几日携带的并非胡人常用的战刀,而是一柄小小的防身之物。
若要取人性命,除非像她刚刚那样,挑致命处下手,方能一击必杀。但石亓在马上,大抵没有那么好的准头。所以,要几刀?这个女人才会死?或者,根本就不会立刻死,只是被砍断手足,无法再拦她薛凌而已?
夏日原上青草茂盛,但也难保哪一处留下了马蹄印。且,一匹马,负重越多,蹄印就越深。万一被人追上了,她自顾已是不暇,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更是无稽之谈,没准到时候还要被自己推出去挡刀。
“阿落,快走”。石亓已到眼前。春风一度,玉臂朱唇滋味犹在,他未必就那么想杀人。可这个女人迟迟不放手,阿落又不知在想什么,他不得不回来做个决断。
那汉人女子似乎已明白薛凌心意,手无力的从薛凌身上滑开,跌坐在地。反到镇静下来,止了泪水,道:“求姑娘将我一缕头发带回故土,大恩大德,下辈子当牛做马,我会报答你的”。说罢干脆闭上眼睛等死。
芸芸众生,幸福大多相似,苦处却各有不同。她流落异乡,又为娼为妓。突而又被人献给了所谓的小王爷。惊惧之后,发现这小王爷居然对自己宠爱有加,还以为可以从此结束勾栏生涯。
到头来,确实是结束了,结束也好。
石亓的刀当真只削掉了她几缕头发。薛凌伸手将她一拉而起,放在了身后,只叮嘱了一声“坐稳”,便绝尘而去。丝毫不顾石亓大喊“阿落。”
有些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有些人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活。就如那汉人女子在马背上听了好久的长风呼啸,才把眼睛睁开。她仍无法相信自己居然活着,而且,大概是要离开胡人的地头了。
顾不得一身腥臭异常,她靠在薛凌身上,突而又哭的喘不过气来,道:“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小女子名叫含焉”。薛凌既没听见石亓在后头说什么,也没听见身后的人说什么。一是耳旁风声太大,二来,她只听见拓跋铣牢里珍珠的惨叫。就是那个她给了五百两银子,仍没有走掉的汉妓。
石亓不知薛凌为何突然把那个女人捞走,悲天悯人之心,非在一条性命之间。为万人而杀一人,在汉人的文化里,也是一种道。就如,他和大哥这一回,手底下的十几个人,大概是要没命的。这些人,不少是和他一起长大。可如果他俩硬要带着所有人走,没准,最后谁也走不掉,且羯人要死以万计。孰轻孰重,凡上位者都该知道。
四人一路扬鞭,不停催促身下马匹,直直往东狂奔出二三十里。见身后仍未有人追来,薛凌才稍稍缓了一口气。后头含焉想是没经历过这般颠簸,短短半刻之间,已经吐了好几回。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薛凌恐呕吐物给拓跋铣留下痕迹,只得下了马,让含焉坐在前头。又走了一会,方到一弯河流处。此地打了马桩,仍旧拴着三匹好马,吃食衣物齐备。看了一下日头,他们差不多已经跑了一个时辰,按马的脚力算,应该有个五六十里路。想来,拓跋铣差不多该发现人跑了。
马桩旁埋着一块上好的胰子,薛凌将其一切为四分给众人,自己率先跳到河里,飞快的将自己洗了个透。其他三人虽有不解,但此地不宜久留,自是没有多问,有样学样的打理了一番。
新的衣物倒是干净,只是都用不知名的汁液涂抹过,带着浓浓的青草气息。因只备了三套,含焉便无衣可换。眼见四人皆是身上湿透,薛凌终是丢给了含焉,又催促着石亓二人快些。
这原上,什么味道都能惹人怀疑,唯有一地杂草到处都是。薛凌这几日来回奔波,无疑是花了极大的心血才筹备的滴水不漏。谁料多了含焉这么个变故。一开始的三匹马,本就是要弃的,但她唯恐拓跋铣发现的太早,故而也备了吃食,防着没有时间换马。如今并没有人追上来,倒是省了些口粮,免去她路上挨饿。
石亓二人见薛凌并未换衣,也猜到是准备的不够,眼见她身上水还在滴滴答答的往下,石恒拍了一下石亓,示意他快些换,转而把自己手上那套拿来递给薛凌。
却不想他于薛凌而言,与拓跋铣也没什么两样,要不是觉得不能让俩人死在这,没准早就拔刀相向,又怎可能拿他的衣服。便是看,也没多看一眼,转而去解先前三匹马的鞍配。石恒讨了个没趣,那边石亓也已经换了。扔了倒白白浪费,只能依样靠着马匹遮挡,也快速的换下衣物。
薛凌捡起那些湿衣服,放回原来的马褡子里,那里面还有放着的臭鱼,不多时,应该又能染上味。看了看地上没什么遗漏,便后飞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掌,将其驱赶着继续往东。自己跳上马匹一提缰绳往南,也懒得招呼石恒二人走。
她这一番举动实在太过周到,短短一个钟内将身上气味改换两次,又试图以马匹带着衣物扰人视线。石恒稍作犹豫,还带着石亓跟了上来。生死已经不那么急迫,石亓略开怀了一些,催着马儿急走了几步,和薛凌并驾齐驱,道:“返羯最快的路线,是一直往东,往南跑上一天,还在鲜卑的地头。怎不让那几匹马往南,我们往东的好。”
薛凌只顾催马,头也未回。她当然知道往羯族的地头,最快的方向是往东。难道拓跋铣就他妈不知道了?地上跑的,总不能跟天上飞的比脚力。一旦发现人跑了,拓跋铣必然以鹰递信,要人在前方守着,等他们自己撞上去。倒不如铤而走险,就一直在鲜卑走着,一路回平城,经梁,由安城绕回去。
这样,到了梁国,大家就能分道扬镳,她也能早些回京。
薛凌不答话,石亓只能悻悻闭嘴。他觉得自己越发不懂薛凌,纵他也从未懂过。但他并不像大哥,将来要继承羯族皇位,所以,娶个汉人女子为大妃,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起码此事之后,大哥总不会反对吧。想到此处,他忘了自己刀鞘里还藏着薛凌的那枚骨印。说好事成之后,就要还给薛凌。
石恒远比石亓谨慎,且他并不认识薛凌,远远不知这个姑娘与自己弟弟有着诸多渊源,至于嫁娶之说,更是无从谈起。自然这会只专心御马,别无杂念。一刻不返羯,他便一刻不得心安。只是事已至此,怕是返了,也再难有安生日子。
薛凌四人马蹄扬起的那一刻,打鬃节现场也正是良驹踏风。各家十八般武艺尽展,纵是觉得无趣,但一片欢呼声中,拓跋铣也多喝了几杯。待到诸多花样的比赛来了好几轮,他才觉得石恒似乎去的久了些。扫了一眼场下,那几个羯族侍卫到好像没什么反常,围成一圈,大口吃着肉,脸上笑容甚是灿烂。
于是他又多饮了一杯。等羯族真的成了囊中之物,梁,也是指日可待的。他想起霍准,又想起薛凌,想起汉人的文臣武将之说。若不需要再防着羯,他就不需要盟友,只需要狗了。
狗嘛,同时养两条,反而能养的听话些,一条狗常常仗着自己不可或缺蹬鼻子上脸。
美人恩(七)
又有人拿了彩头,拓跋铣高高举起盘子里的宝刀示意,底下喝彩声众,似乎和金銮殿上,也没有多大分别。那几个羯族侍卫也举了酒杯,夸鲜卑男儿勇猛无双。
拓跋铣本已快忘了石恒二人还没回,看到那几个羯人方惊觉,是有不对的地方。二人去的太久了,自己派去跟着的人也没回。强颜欢笑着将刀递给刚刚的胜出者。再坐下来,便招来人耳语了几句。也就是交代着去早些把人弄回来,这等喜庆场合,羯人的王爷该撑撑场子的。小的不懂事也就罢了,大的居然也这么不知事儿。
他该不至于遗漏了什么吧。此地离鲜卑王宫尚有一日的马程,石恒来时也就是俩护卫随身,并未有什么其他准备。这几日帐子里盯的又紧,除了石亓玩的出格一些,似乎一切正常。连那俩汉人女子,也是自己派人随意采买的。不管哪个环节,都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拓跋铣眯缝了一下眼睛,暗自宽慰自己,应是过于疑心了。最近羯族的动向也是盯着的,并未有人潜入鲜卑。两人独自逃跑,与求死无异。想来,也不该如此犯蠢吧。
下人得了令,一挥手,便跟上来三四个人要去找人。天,似乎一下子阴了下去。那四个羯人脸上笑容瞬间褪去,踢翻了面前案台。几乎是同时撩起长袍,抽出腰间大刀,凛然拦住拓跋铣侍卫去路。
赛道上马蹄停滞,连带着拓跋铣思绪也僵硬了一下。他知道出事了,却不知是哪儿出了事,一面令叫人赶紧去找石恒二人,一面调了大批人手过来围住这四个羯族人,不忘记交代“留活口。”
他要活口,并不是想拷问那俩人跑去了哪。从石恒消失,现在多不过一个时辰。鲜卑土地广袤,至少昼夜余马不停蹄,才能到羯族的地头,石恒能跑到哪儿去?他就是想找个活口问问,这人是怎么跑的?怎么敢跑?
鲜卑的几个大族皆汇集于此,对拓跋铣的令自然一呼百应。甚至于,此事对场上气氛更增添了几分热烈。猎野马,怎比的过猎活人来的痛快?莫说鲜卑与羯,就是鲜卑与鲜卑,也经常会有族内冲突。刀剑无眼,生死由命,这片草原的法律,简单又粗暴。甚至都没人关心这几个羯人犯了何事,又是什么缘由,从座上宾客,转瞬成为俎上鱼肉。
却不想那四个羯人一反常态的没有直接迎敌,而是站出来一个人,先将刀递给身边人,而后双臂摊开,大喊道:“拓跋铣,你在招待宾客的奶酒里下毒。波额天神在上,当生生为蛇虫鼠蚁,世世不得见草原太阳。”
“生生为蛇虫鼠蚁,世世不得见草原太阳”。身后三人异口同声重复了一遍,方背靠背准备死战。这四人自是羯族此行中武艺最好也最忠心的人。即便如此,其中三个也只知道两位王爷要逃,却并不了解具体细节。唯有被派去跟薛凌接头的那一个也就是刚刚诅咒拓跋铣的那一位,才知这将近二十天是如何的艰险万分。
算算时间,王爷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若马快,应该是在五六十里外了。他们已经没有分毫活下去的可能。在这耗着,无非就是多拖住点拓跋铣的注意力。这里多一分,王爷那就少一分。
原上生物,牛马狼羊为贵,蛇虫鼠蚁为贱,至于土里那些不见光的东西,就更是为人不齿了。他这么喊,固然有故意激怒拓跋铣的意图,更多的,也是出奇的愤怒。狼吃兔子,仍不忘咬其脖颈,人屠黄羊,皆是直捅心脏,部落之间,血流成河仍有和解的可能,但这般玩弄人,于羯是奇耻大辱。
可惜他在想什么,拓跋铣一点也不关心。他倒也不信神,但底下很多人信。几百双眼睛盯着他,希望他能说句话,为什么这几个羯族人死到临头,不似一般草原汉子视死如归,反而向天神求助。
“伤其骨肉,赏金银一升,断其手足,本王的宝马任选一匹。活捉其者,以十匹野马计数”。拓跋铣扬了扬酒杯,不紧不慢的说道。
今年的野马跑了好几群,各家本就还未尽兴,多点花样,总是好的。他可以在这一边看戏,一边等人把石恒那俩带回来。想是酒意微醺,拓跋铣觉得,干脆不要留着石恒了,风险高的很。不如养着石亓,倒省心些。
场上顿时一片欢呼,手脚快的已经入了场。这光景,确实是比猎野马有意思些,既想早些砍了手脚领赏,又投鼠忌器,怕死了一文不值。
如此猫戏老鼠的游戏又堪堪玩了半刻钟,死在水源地的那俩鲜卑人已经被拖回场内,却迟迟未有人报石恒二人的踪影,拓跋铣逐渐失去了耐性。再看场上四人,皆是血染衣衫,有俩已经缺了只胳膊,仍在那苦撑着不肯倒下。
拓跋铣扬了扬手,身边护卫示意,高呼了一声。众人正在兴头上,狐疑的停了手,看着拓跋铣缓缓从高台上走下来。
“石恒怎么走的”?他问的不疾不徐。
“天神来接的他,拓跋铣,天神知道你做的一切”。血沫混着口水,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喷出一圈好看的彩虹。
“既如此,你们一道去看看天神,也好回来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模样”。拓跋铣不不想再继续浪费时间。既然近处寻了一圈不见人,说明石恒二人已经走远了,毕竟这草原上想要藏身实在不易。人只有两条腿,算足了两个时辰能走多远?他们竟然有马。拓跋铣突然真的有点相信天神之说了。
正如薛凌所料,一经想到石恒是骑马回羯。拓跋铣便以鹰递信,这头又让人寻了猎犬来。在石恒住过的帐子找了几件衣衫让猎犬熟悉熟悉,便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追了上去。
“我怕你们错过天神容颜,不如一起上路”。
那几个羯族人,皆被缚住手脚,拖行于马后。
美人恩(八)
拓跋铣派去的人,自然一无所获。他从一开始的气定神闲,到最后气急败坏。直到夜幕完全笼罩大地,仍未有人将石恒二人带回来。甚至,猎犬失去了方向,那俩个人,就这么活生生的消失了。
他再想找人来问,那四个羯族人经过大半日的拖行,只余下了几付骨架子,上头血肉淋漓。要想让这骨架子发出声音,只能拾掇拾掇做成笛子才行了。
拓跋铣已有多年未曾如此恼羞成怒,最主要的是,到现在,他仍想不透,这两个人究竟是去了哪。一想到宫里还有几个羯族侍卫,他连明日晚会也懒得参合了,命人收拾了行李,先行回王宫,想要好好拷问一下那几人,看看能不能问出个结果来。
这自然也是徒劳无功,不过,都成了后话。薛凌几人一直马不停蹄,虽不能已然逃出生天,好歹,死亡不再是那么近在咫尺的事情。直到拓跋铣往王宫疾驰的时候,薛凌才却缓缓停了下来。
再好的马,也不是铁打的。且夜深之后,草原上方位感模糊,她怕自己跑错了地。途径有水流的地方,便招呼几人下马歇一歇再走。已经到了这个关头,除非遇到鲜卑散居的部落,不然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真要是阎王索命,那也没有办法。薛凌将含焉扶下来,自己找了块草皮躺着。午间在河里浸透的湿衣服,经一下午的烈风早就吹干了,且由于用胰子洗过,穿着倒是舒服的很。她幼来就喜欢这么躺着,这会也躺的舒服,什么生死爱恨搁一边,竟然有几分想闭眼睛。
因中途顺利,换了一次马,故而不缺口粮,只是她胃口不佳,懒的去吃什么。石亓却以为是粮食不够,中午见薛凌让衣服,他已觉得不值,这会又见薛凌啥也没吃,他也就吃不下。
拎着马搭子过来道:“阿落,你不吃点吗。”
薛凌才闲适了没多久,听见石亓喊,只能又把眼睛睁开。她刚刚已经特意走了几步,就是想与那三人离远点,偏这人不识好歹的贴上来。
身下草芽拱的人身上痒痒,薛凌扭了扭身子,将一只胳膊垫到脑袋底下道:“今日弦月,不好看方位,马也要歇息,估摸着天明才能走,你回去告诉你大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以为石亓是来套话的,若换了平时,估计也给不了啥好脸色。只是这会野旷天低,头顶星空就在眼前,好似伸手就能抓下一把来,像睡在平城地上一般,她说话倒温柔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这份温柔给了石亓什么错觉,又或者逃脱成功的喜悦冲晕了头脑。石亓并没回去管他什么大哥,反倒学着薛凌的模样,在她身边躺了下来。还不忘从马搭子里掏出个肉条,在薛凌脸上头晃荡。
平意还在袖里,薛凌觉得自己只要抬抬手,就能立马给石亓腕间来一道儿。一道还有些吃亏,她是用的瓷片,那个伤疤太丑,又没及时上药,估计日后是消不掉了,所以至少得在石亓胳膊上划个七八道才行。就是缺只手,还真影响回羯,毕竟接下来,还得拉着缰绳。这样子想着,薛凌觉得自己的手总算老实了些。
石亓却不罢休,他见薛凌迟迟没张口,便侧了身子,离薛凌越发近,伸出胳膊就能环抱着薛凌。偏他手悬在空中,迟迟不敢往下落。踌蹴之间,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叫含焉的汉妓抱着膝盖坐着一言不发。
他突然就百般懊恼,手触电般缩了回来,顺着薛凌的话道:“大哥知道的,我就是瞧着你没吃东西”。
石亓不知道自己懊恼个什么,男女情动,再寻常不过。况,戏不做真,拓跋铣未必那么容易上钩。且,他喜欢含焉的。纵两人长相相去甚远,但是同为汉人,含焉与薛凌至少有六七分像。于皮肉快感而言,足够了。
薛凌挪动着离石亓远了点,她都没注意听石亓回答啥,反正自己要交代的说完了就行了。自小的女儿身份,让她必须要和人保持一定距离。除了鲁文安,其他人身也近不得。天长日久,她实在恶心与人离的近。尤其,还是胡人,真真是扰人兴致。算算距离,至多三四日,自己就能到宁城。多日奔忙,她都忘了,薛璃的大婚之日要到了。
当初做这么一档子事,是为了恶心江闳。故而知道真相之后,薛凌也就没多关注,何况她与薛璃二人已经相认,犯不上多花心思。这次救石亓回羯倒还顺利,所用时间也短,她本是做好了赶不上的准备。
给江府的书信,自然也提到了这个,都算不得重要事项,随便找个姑娘塞花轿里,从陈王府抬到江府就好了。这个时候,估摸着魏塱也懒得关注红盖头下是个什么牛鬼蛇神来。
等回到京中,拓跋铣的骨印就该能派上用场,霍准该是死定了吧。一切顺利,一切顺利。薛凌想的心满意足,对拓跋铣的后怕也褪去大半。终归,这一局,是她赢了。一开始那点小失误,该是自己先前不了解拓跋铣造成,以后与此人打交道,也不见得就那么艰难。
“阿落,你为什么要救我和大哥?”
薛凌神思不知道飞了几重天,又被石亓的声音拉了回来。一歪头,赫然发现这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贴了上来,自己差点与他脸对脸,赶忙又往后缩了缩,吼道:“你死贴着我做什么?”
石亓愣了愣,他不解薛凌心意,却清晰的知道,如果一个人抗拒身体接触,那内心,大概率是厌恶对方的。
他有什么事,值得阿落厌恶呢?
从初次相见,道如今生死与共。回忆了好久,石亓突然记起:在羯族的帐子里,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小王爷,阿落曾郑重其事的说过她的名字,可惜,他当时就没注意听,现在更是死活想不起是啥,但唯一能肯定的,一定不是齐落。
他喊了那么久的阿落,大概从未存在过。
石亓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似乎是为了告诉自己,薛凌是真实的人,他赶忙又喊了一句:“阿落。”
薛凌才堪堪闭了眼,只得再次睁开,索性站起来道:“你叫什么叫,我就想老实睡一会,我大半个月没睡个整觉了”。说完转身离开,想重新找个地儿躺。
石亓却也一跃而起,抓着薛凌的手道:“阿落,我信你,我信在你们梁人京城想杀我的不是你”。他这会仍牢记着薛凌左手有伤,抓的是薛凌右手,却不想正好让薛凌的平意滑不出来。
薛凌甩了两下仍没甩脱,脚就踹了上去。当初在京,她是没杀石亓,那不代表着她不想杀石亓,要不说这狗运气好呢。
见薛凌脸上气愤不似做伪,石亓这才一边避让着,一边松了手,夜风吹的他神思清明了几分。羯人喜欢什么,来的坦坦荡荡。反正大家已经走到了一条路上,不如干脆一起回去。
“阿落,你愿不愿意跟我回羯。”
薛凌气犹未消,她对石亓,顶多是说的上不恨,半点心悦也无。偏这狗贴上来不够,还要拉拉扯扯个没完。等石亓一松手,平意立马就到了掌心:“你…..你说什么?”
她本是要说,你再不滚远点,别怪我不长眼睛。听石亓居然邀自己回羯,嘴里话硬生生转了个弯。
“阿落,你跟我回羯,我…..”。
我想娶你,石亓的后半句终究没机会说出来。薛凌抢白:“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她这会本是极懒散的性子,听了石亓这句话,又风起云涌来,甚至不自觉往坐在远处的石恒瞟了一眼。
回羯,回。她一个汉人,何以去羯要用“回”这个字?
美人恩(九)
这一方天地之间,四个人心思各异。石恒看出自己的弟弟对那汉人女子有了情绪,却不知如何处理。若为常人,娶了也就娶了。但羯人的小王爷,要让个汉人女子为正妃,怕是没人服的。且,那个女子虽是救了自己,但跟拓跋铣肯定有别样关系,将来不知道要牵扯到哪。自己一日没有回到羯族的部落里,就还有一日的担心,这会也实在没工夫去管儿女间情事。
薛凌已经走开在新地方躺着了,石亓还悻悻站在原地。他终是失去了再次追上去的勇气,只紧紧捏着手里的马搭子。那里面装着一囊清水,和薛凌备的些许肉干。虽不甚美味,至少够他们这几日途中所需。石亓本还吃的下去,这会也觉得味同嚼蜡,又站了好一会,干脆也躺了下来。跟自己赌气般,一个劲儿的去想,当初在帐子里,阿落究竟说自己姓甚名谁?
薛凌虽换了个地儿,却再难找回那会的心态。挖了俩草根塞嘴里,去应付自己的情绪,眼睛不可自拔的转向了石恒所在的方向。魏塱尚且够不着。霍云昇一时半会死不了,拓跋铣还不能死,难得有个她要杀了的人,离她这么近,又毫无用处。
近,太近了,近到她有绝对的把握让此人血溅当场。
当年胡人围城,巡防的正是薛凌和鲁文安。以至于此时此刻,她觉得没准石恒已经认出了自己,只是没有拆穿罢了。双方分道扬镳之际,那枚骨印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拿回来。若真安然返了羯,如猛虎归山,再想下手,也不太容易。莫不如趁着还在路上,自己先动点手脚。
四人之间,最坦荡的反倒成了含焉。她坐的离河水近。盛夏晚间,水流清凉。身子都给人瞧过了,也不在乎一双脚了。因此,她脱了鞋袜,将双足浸入水里,尽情享受三年来不曾拥有的自由。
长这么大,上一次在马背上颠簸,还是西北沦落,自己被胡人掳了去。再有,就是今日了,还是一跑就是一整天。只是,心里欢欣足以掩过所有疲惫。哪怕她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还是拖着酸软的小腿去撩水花,兴起处,发出咯咯的笑声。
玩了好一会,她才收了腿。用了些吃食和清水,便安静坐那,用探究的目光去打量薛凌。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又是晚间,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的轮廓。其实这一路,她也没瞧清楚薛凌长什么模样,只是最开始从草丛里出来晃眼一瞥,知薛凌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
这几年颠沛流离,迎来送往,人间惨事也见得多。但她终不过十七八,两具尸体在自己面前滋滋往外冒血,还是本能的发出了尖叫,然后,那位姑娘的手就卡到了自己脖子上。含焉不自觉的按了一下脖颈,还有些微微痛楚,估摸着是有指印淤青的,可见,一开始,他们当真没打算带自己走。
她又把目光转向石亓处。说来好笑,她不知道薛凌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石亓长什么模样。在胡人的地头,汉人比牲畜还不如,她又是汉人中的妓。这些天床上地头,唇舌肌肤,又怎样呢?她未曾直视过石亓一眼,唯恐惹了这位小王爷不喜。
直至此时,她终于能把头抬起来看人了。真好啊,含焉痴痴的想。这会子,大家都是同一个身份,朝不保夕,谁也不比谁高贵。等明天太阳升起,她要好好看看这些人的脸庞,将她弯了三年的腰直起来。
只要有那么一刻,能不能回到中原,已经不重要了。
月移星转,薛凌终还是眯缝了一小会。直到日头初升,将东方映红半边。她重新灌满了水囊,招呼几人上路。今日的行程就远不如昨日那般急迫。拓跋铣一夜未曾追来,必是寻错了方向,几人没什么大的后顾之忧。
原本,薛凌是计划直走平城过的。但想起平城如今是霍家的地头,霍家与拓跋铣又有来往,难保城里没有鲜卑人。走过去,反倒多生事端。她与石亓解释了一番,石恒倒也没明面反驳。
待到第三日日暮时分,离梁境已经很近了。含焉最为雀跃,回了好几次头对着薛凌道谢。薛凌不置可否,她虽心喜自己所谋已成。但离平城越近,心里头反倒不好受,止不住的又想去瞧瞧。
石恒二人早无性命之忧,自然也放松许多。甚至有心思去聊了聊留下来的几个羯人命运。无非是回到羯地,封其妻,荫其子罢了。胡人对死亡反而看的比汉人轻的多。莫说几个侍卫,若无薛凌,万不得已,石亓应该会以死换石恒走。在羯人的观念里,天灾人祸当前,什么值钱,就先保留什么。只要有一节根在,自有绵延千里的可能。
虽此次鲜卑之行惨败无疑,好歹也没让拓跋铣的阴谋得逞。限市令的事情,回来羯总是能再想办法的。既然鲜卑是靠不住了,羯彻底做梁附庸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石亓听大哥说起这些,兴致更好了几分。他本就不在乎什么称王称霸,且羯不一直给鲜卑当附庸,给梁当,好歹还能少受点气。
若羯真的成为梁一方诸侯,他离阿落更近些。
薛凌并不知在鲁文安的安排下,平城已经恢复了巡防。但是离平城巡防的地头还有大概数十公里的时候,她便不许几人再往前走了,说是等深夜再行,此处并不会迷路。
虽然从拓跋铣那把石亓二人捞了出来,但她仍过不了自己心中的坎。那片地,她曾跟着鲁文安跑了十来年。为的,就是不让胡人踏足一步。薛弋寒守的是整个大梁,可薛凌觉得,她自始至终,守的只有那小小的一方平城。在薛宋案之前,京城这个词,太远了,皇帝也太远了。
今日的平城,早已物是人非,但她仍固执的不想带着石亓二人进去,若不是怕漏了临门一脚,恨不得现在就让俩人转向,自己回羯。
没人知道薛凌在想什么,但石恒两人都依言下了马,石亓更是欢天喜地。他巴不得跟薛凌多呆一会,尤其是安静着坐那,两两无言都很好。这一路,大家也曾歇脚了几次,阿落已经不似头一晚那般抗拒,都能很自得的从自己手里吃东西了。
长河落日实在美的很,京中是见不到这番景象的。薛凌坐着瞧的仔细,这一回,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看到了。她确实对石亓态度好了一些,可惜完全不是石亓想的那个样子。
这会见石亓又凑上来,便露出个笑容,道:“明日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梁与羯族现已通商,只需寻常打扮,境内不会有人拦你。从平城城后往安城方向,换马不换人的话,一日便可返羯。”
数数时间,半月有余。当日那句“保你二人安然返羯”是情急,这会,事态已经尽在掌握,她自是得意尽在眉间。
石亓也弯腰坐了下来,道:“阿落,你好厉害。”
他看着薛凌,夸的直接而又坦荡。这句话,原该在安城粮案的时候就夸的,只是当时他没夸出口。唯恐这次又错过了机会,因此还没到两人分别,就迫不期待的夸。
薛凌自己虽是有些傲气,听石亓这般毫不避讳,却生出几分自愧来。薛弋寒向来不夸人,鲁文安倒是好话说尽。没奈何说的太好了,她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再然后,就是蝇营狗苟的过日子,似乎从未有人在一件事情结束后夸过自己半句好来。
如江府,如苏远蘅,如齐清猗。他们或明说,或暗示,是她薛凌毁了一切。
突而听到刀鞘声动,薛凌瞬间将平意滑了出来,就地翻滚几圈,将自己与石亓距离拉开。她听到了石亓拔刀,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等站稳了再看,却见石亓拿着刀鞘错愕的看着自己,似乎并未打算动手。
只是,人心险恶,她会演戏,又焉知石亓不会演?
美人恩(十)
石亓一手拿刀,一手握着刀鞘,愣愣的站在那,忘了继续把刀鞘里的骨印往外倒。他第一次见薛凌的时候,她瑟缩着在大帐里,求他给一条生路,脸上表情也曾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可刚刚看到薛凌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色,石亓方知,装的,就是装的。他本是兴高采烈的要把骨印还给薛凌,纵是二人还没到分到扬鞭的时候。但大哥曾暗暗说过这枚骨印不能还回去,他唯恐临了生变,便想趁着现在,悄悄的还了再说。至于拓跋铣,已经不重要了。
他拔刀的一瞬间,像在拆某个宝贝送人,他害怕错过薛凌一丁点惊喜,因此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一张脸。他活了这十来二十年,如今细想,草原上最美的脸好像也不过如此。
“嚓”的一声轻响,刀尖在夕阳下泛光。石亓还没来得及说“阿落,我把骨印先还你”,薛凌已然在五步开外,平意在手,那么精巧的一把剑,一小段距离便恍若无刃了,只是姑娘有过一瞬间放大了瞳孔,在石亓眼里倒好像过了万年。
她在怕。
石亓看了看自己手里刀,对上薛凌,眼神飘忽着想,阿落在怕什么呢?想了几转,他也开始怕。他怕这枚骨印一还回去,薛凌就要跟拓跋铣站在一起。等到了那时,他也要拔刀。
石亓瞬间失去了把那么骨印倒出来的勇气,想着有些事情拖一时,便有一时的好。刀既然已经拔了出来,塞回去反倒奇怪,他侧身拿刀尖去掘地上草根,掩饰道:“你跑那么远做什么,我看你一直吃这玩意,这是人能吃的吗?”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在救场,言者无心,听者却不知道是什么意味。薛凌握着平意,看石亓转了态度,也佯装不知,就地坐了下来。不管石恒认没认出自己,又是否说与了石亓知道,她现在都无法杀了两人,动手也没什么结果,既然对方给了台阶,便只能顺着坡下驴。
眼见着石亓掏了一根,洗都没洗,捋捋浮土便丢进嘴里,薛凌并未阻拦,只轻飘飘的重复着鲁文安那句“人饿极了,树皮都能吃干净。”
微微的一点土腥味,转而是根茎特有的嫩甜气息,石亓从未吃过,这一尝,倒觉得味道好的很,嚼了嚼,赶忙又去掘了几根出来。那动作,倒真像他一开始拔刀就是为了掘草根。
远方夕阳还带着温热,二人这般坐着,石亓吃的兴起,那一丁点的剑拔弩张消散的也快。平意重新塞回袖子里,薛凌索性将双手都枕在脑袋下面,躺在那享受难得的须臾安宁。
等夜幕一垂,她就可以绕平城远些回梁。也不必非得等过宁城,这中间小镇不计其数,随便找个地儿歇歇脚,分点钱财银子。阳关道,独木桥,爱走哪方走哪方。薛凌执拗,偏这执拗中又夹着豁达,具体表现就是,一件事物,不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就决不罢休,但在这个过程中,只要发现有什么是错的,立马就能放手,半点不拖泥带水。
就如她想杀了石恒,但既然现在石恒不能死,她也接受的飞快,只想着这碍眼的俩人赶紧滚。至于那个含焉,说不上嫌弃,但多少是个累赘,也早些丢了省事。自己一路加急回去,没准还能喝上薛璃的喜酒。
“阿落,你为什么有拓跋铣的骨印呢”。石亓不知道吞了多少草根,也学着薛凌仰躺在那,两眼看天,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他实在忍不住,羯与梁,已经是深不见底的鸿沟。而等他与大哥回去之后,羯与鲜卑,怕也是高不可攀的巨峰。而所谓佳人,在谷底,在峰顶。
薛凌本不想回答,却怕石亓到了之后不肯还骨印给她。万一那俩人死都不肯撒手,她就是砍其项上人头,也没多大意思。只能强撑着道:“有人抢了我的东西,我在想办法拿回来”
“那与拓跋铣有何关系?”
“那人抢的时候,他看见了,还帮了把手”。薛凌微微侧了侧头,想去看看石恒在干嘛。可惜几人这会没什么顾忌,坐的颇为分散,她并未瞧着。
“那你还跟他来往”?石亓坐起上半身,语气半是欢欣,半是不解。若拓跋铣跟阿落有仇,他必然是最开心的那个。可薛凌的语气太过平静,他听不太明白话里要表达的重点。若两人以往有过过节,不说生死相见,起码也是不相往来,何以拓跋铣会将重要的骨印交给她?
薛凌右手微微往袖笼里缩了缩,摸着平意冰凉剑身,好半天才答话:“不来往,怎么找机会把他手砍下来?”
她从不避讳自己内心处的黑暗想法,甚至觉得这一切来得合情合理。这些当然不是薛弋寒教的,是她在无理取闹的时候随口抱怨:“怎不干脆死了的好”,鲁文安便在一旁千方百计的让她得偿所愿,包括要去后院捂死薛璃。
血海深仇原该说的咬牙切齿,可跟苏姈如呆了那许久,加之薛凌又深觉理所当然,反而说的宜喜宜嗔,像在别扭着闹情绪。只是有些话,越说的平常,越让人齿冷。
石亓听着这句将那人手砍下来,坐在那望着薛凌,不敢再躺回去。“抢”这个字,几乎要贯穿所有羯人的一生。抢水源,抢马匹,抢牛羊,抢自己人,也抢外族。他不知薛凌被抢走了什么,却牢牢记得自己抢过别人什么。如世间尽是阿落,自己要长多少只手才够被砍?
可阿落,不是也抢过安城的粮草么。
石亓想讲些大道理给薛凌听,类似中原文化里的以德报人怨,天阔须心宽之类的东西,奈何他当初也并未深究那些之乎者也,这会打了好久的腹稿,也凑不出一句完整话。他就坐在那,只能看见躺着的薛凌一张侧脸,分辨不出姑娘眼里是否有一点余光在关注自己。
“阿落,人不能一直盯着失去的东西,空着的手,总会再装满的。”
“我手上有什么不打紧,关键是我丢的东西去了谁手上,他就不该再长手了。”
美人恩(十一)
晚风掠过人脸,薛凌竖起左胳膊,在自己眼前轻微旋转着手腕,似是要去遮挡仅剩的几丝残阳。袖口宽松,随着她举起而滑至腕间。这几年心有千疮,身子倒养的贵重。成日里好吃好喝,一身肤色白如春日梨花姣姣,那道疤,就越发的刺目。
鲜卑王都的药粉,也就那个模样,更不消说石亓的护卫胡乱糊了些上去。等自己的包裹拿回来,想要仔细处理时,皮肤已经开始结痂,药石无效。若要补救,怕是得重新切开才行。薛凌是个不怎么在意疼痛的,但为了好看点再给自己来一下也属实犯蠢,干脆就由了去,随便长成个什么样都好。
只这会翻着看,那股子不值当的情绪又涌上心头。幼来磕绊是十日倒有八九,讨打也如喝水般寻常,只所有事情,终是有惊无险。即使是她将平城掀过来,薛弋寒略微下手重些,鲁文安便在一旁寻死觅活。若非实在顽劣,该不至于身上尽是些坑洼。
再往后想,就只剩在陈王府那次,然那次也是十分肯定自个儿并无性命之忧。倒只剩这一只手腕,白瓷划上去时不知后续如何。如今知道了,却又不能拿石亓怎样,凭白看着碍眼。
更多的,是无法与人言语的悲凉。这伤口不过是晚了一两日敷药,就这般狰狞蜿蜒,再难补救。一如这世间事,晚了一刻,便一生都寻不回。
石亓在一旁,也盯着那一节竖起的嫩藕不放。他不知在汉人中,如此窥视女子发肤,实属大忌。但此时,他还真没其他恶龊心思,反倒难得的跟薛凌一样,对那道疤耿耿于怀。
他的手心里也有一道,不过处理得当,只余白色一线,远不如薛凌的那边丑恶。但当时,他以为京中之事是薛凌一手策划,也曾来回去翻看那道疤。故而自认为能了解薛凌现在所想,唯恐她是在咬牙切齿。石恒与含焉俱是坐的远,更是两厢无话。难得四人这般默契,俱是没有半分这一路同生共死的情意在。
夜色夹着风声呼啸而来,薛凌坐着不动,其他三人也就呆若木鸡,石恒有心想与石亓商量些事,却自觉这也不是说话的场合。石亓经一个傍晚的胡思乱想,脑子如一团浆糊,更是水都懒得多喝。
夜深了,见众人还未走,含焉干脆走到薛凌身旁和衣而卧,这个举动倒叫薛凌有些惊讶。但她也并未多想,待到月值中天,方叫几人上路。马儿歇息过后,脚程十足,三四个时辰,便到了梁国境内。
因是绕远平城,此处也没人守着。夏日天色开的早,过了平城又数十里处,四周已是大亮。薛凌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起码她自个儿的命是彻底保住了。余下几人,不值当再操心许多,即便是石恒落入魏塱手里,暂时也影响不大。
虽这一带人眼稀少,但到宁城的路上,大小县镇也还有几个。眼见着有了繁华处,便下了马,见着临街有家吃食店,也不挑地方,找了个地头系好马,径直往里走。她忙着回京,打算吃完这顿饭,就让那三人各自滚蛋。
掌柜的是对老夫妻,早早开了门,一锅子羊汤是四更就起来熬着的。一见有客上门,不等点菜,欢天喜地的先盛了几碗端过来,说是赶早的客人先喝口润润嗓子。
碗递到几人跟前,才发现竟然有胡人,当即变了脸色。只升斗小民,除了在那焦躁的搓手,也没什么别的举动。薛凌从包里摸出块散碎银子,道:“我们是做生意的,阿娘莫怪。店里有些什么就随便上些吧”
边陲小镇,成串的铜板已是少见,金银之物当得宝贝。妇人看了两眼,从薛凌手里接过去便赶紧拉扯着自家丈夫走了。
这两三日,皆以肉干吊着一点力气,难得这会又彻底放松下来,石亓胃口大开。虽同是炖煮,汉人又远比胡人精细,那汤里也不知搁了些什么根茎草药。喝来只觉清香盈齿,无半点腥膻之气,倒叫他暗暗称奇。
薛凌却并不贪嘴,这些日子牛羊吃的直作呕。若非接连几日几乎没吃个什么,怕这会连碗汤也喝不下去。强忍着喝了几口,一抬头,赫然发现对面坐着的含焉泪湿了满脸。
薛凌就瞧不惯人要死要活的样子,她们现在已然逃出生天,不知道是哭个什么丧,索性将剩下半碗重重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去找掌柜的要吃的,留石恒与石亓二人在身后面面相觑。
偏这座县城颇小,这家店也简陋,吃食就那么寻常几样。以前,薛凌也是吃惯了的,但这月余下来,看那些饼子大肉,就觉得实在难以下嘴。于是又从包袱里挑了块大点银子,对着掌柜的道:“去买一筐子鲜蔬来,不拘是什么,淘洗的干净些。”
她在四人中看着年纪最幼,人也生的娇弱。说话却是不容置疑,那老妇人本是怕着两个胡人,这会却莫名其妙的怕起薛凌来。听她如此说,接了银子转身就出了门。
这个时节,正是物产丰饶,便是西北之地,翠绿之物也不少。妇人很快便搬来一筐子,上头水珠还零散着往下滚。正打算问如何处理,薛凌摆了摆手道:“你去吧,这锅汤便给了我。”
那块银子买下十锅汤仍有余,薛凌自觉公平买卖,完全没注意自己语气里尽是不善。回身从桌旁扯了个凳子,直接放到锅边,坐那从筐子里捡着青菜。
掌柜二人退的老远,唯恐惹祸上身。像这种客人,给了钱已是慈悲。便是要强取,他们也未必就敢报官。
薛凌不知旁人作何想,累了这数日,歇下来就肆意了些。捡起一颗青菜,抖了抖上头水光,感慨了一句:“倒是洗的干净”。说罢动手去剥叶子,只剥了三分之二有多,只余菜心那一两片嫩叶,方才丢入汤里。翻滚几秒,便即刻捞起来,也不添油盐之物,吹去热气即往嘴里放。此般吃了几遭,越发食指大动,歇息少卿,剥的更加兴起。那些弃之不食的菜叶子,直接丢在地上了。
西北苦寒,就夏季一点好日子过,像她这般糟蹋东西的举动,实在人神共愤。余下一屋子人瞧的牙痒,石亓忍不住起身,却又被石恒按了回去。薛凌背对着几人,看不见也懒得看。
京中雅事,她大多是去了苏家才学的。唯有汤煮鲜蔬这一桩,早年就会。不管平城炖了什么东西,只要那个季节还有一点绿色。鲁文安就能给她偷来。一如现在,剥的只剩中心嫩叶,在沸水里三两浮沉,其间滋味,就能窜到舌尖。
可惜这事得偷着干,若是让薛弋寒瞧见,她就得将所有叶子吞下去。口腹之欲啊,一次足以分辨不同。明明是同一颗菜,但最外面的叶子和里头那一片比起来,竟如蒲草杨柳之别。也不知天地造物,何以神奇至此。
一筐子丢了七七八八,拢共吃到嘴的也没多少。但就那么一小点,足以使人通体苏畅,一扫这月余艰辛疲惫。锅里汤还在滚,这会倒能喝下去些。薛凌踩着地上叶子,去拿了汤勺,又喝了半碗,方坐回桌子上。
几人早就吃不下了,这会子俱是直愣愣的看着她。薛凌也懒得多言,好与不好,她自己门儿清。再不好,反正也就这么回事了。手伸进包袱里,摸出三张银票,往石亓三人面前各放了一张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不如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话说到这里,忽觉不对。她多瞅了一眼石恒,想着不能后会无期,这个人,是要死的。
这一想便觉得那张银票给的不值当,干脆又把石恒面前的银票拿了回来,递到含焉面前,对着石恒翘了翘嘴角道:“我想你俩共用一张也是够的,女儿家多留一些傍身才好,还请王爷担待担待”。转而又看向石亓:“小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还没给我?”
说罢,薛凌的手自然放到茶杯上。那里满满一杯是刚续的。只看得茶水清澈,想来也不差。不过她没喝,实在不知优劣。这会端起来,也没什么品茗心思。只等着石亓回答。
鸟尽弓藏,难保石亓会老老实实把骨印交出来。若他有半个字推诿….薛凌将茶水拿到面前,看着里头倒影隐约,这杯水应该足以让石恒眯一下眼。两人近在咫尺,只需一下就够了。
平意就在袖口,倒要看看石亓是要他大哥的命,还是那枚骨印?
美人恩(十二)
却不想石亓还未回答,倒是石恒先开口。并非是说与薛凌,而是用了一句羯语跟石亓说的。薛凌听不懂羯语,皱了一下眉头,一时不知手里那杯水该不该泼。稍作迟疑,目光便转到石亓身上,想看看看他动作再做决定。
石亓属实为难,他早就知道大哥不想还,这会不惜当着薛凌的面用羯语再三提起,可见是铁了心不能给回去。他既不敢看石恒,也不敢看薛凌,捏着手里刀好半天没说话。
薛凌来回打量了几眼,道:“小王爷,有道是救命之恩,总不能我刚把你俩从拓跋铣那捞出来,你们就过河拆桥吧。”
“齐姑娘……..”。石恒还要有心周旋,石亓却一拔刀喊了一声“大哥”,打断了他说话。
这是石亓第二次拔刀,薛凌听见声响就要退,但终只是将右手垂了下去,看着石亓没说话。
那枚骨印在刀鞘里卡的紧,好半天仍没倒出来。石恒还要阻拦,石亓高声用羯语说了几句。薛凌看出石亓是打算将印还给自己,也就懒得去猜俩人说的什么废话,坐在那好整以暇的等着。
含焉看着眼前两张银票,良久没有伸手拿。她实在分不清薛凌与羯族王爷的关系,说是朋友,这一路似乎不像。说是敌人,没理由从鲜卑王手底下救人。这会更不知几人是为的什么争吵,就算知道了,她也没什么资格讲话。
只看着薛凌坐了下来,思虑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将两张银票推回给薛凌,道:“小姐,我想跟着你。”
事不关己的热闹向来有趣,这会薛凌心情着实好,便是关己,也瞧的乐呵,她盯着石亓二人神色,一边防备,一边去猜那堆叽里呱啦的羯语是什么意思。压根没听清含焉说了啥,随口应了,索性支棱着手看二人如何收场。
可惜,终也没打起来,不由得叫她有点小失望。石亓将骨印郑重放在薛凌手里,石恒似有不甘,却终归没动手抢。一如薛凌所言,救命之恩,便是不报,翻脸无情这事,他还真难做出,况此时还身在梁国。
薛凌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欢欢喜喜的拎了包袱往外走。盘算着行马至宁城,就换新马。如此一路换马,日夜兼程,到京中也快的很。含焉那会子求着薛凌收留,原以为她不会同意,没想到竟答应的如此爽快。一见薛凌起身,赶忙也站起来跟在后面。
石亓看着薛凌背影,又看了一眼石恒,侧过头没说话。他觉得愧对薛凌,又负了大哥,不知如何才能化解眼前局势,只想等薛凌走了,自己也赶紧回羯,找个帐子躺回去,当这事没发生过,过回他以前不知死活的岁月。
“齐姑娘…”,眼看着薛凌要跨出门,石恒喊了一声。他已明幼弟心意,虽知绝无可能,但也不想这场告别来的太过不快。羯人也是记恩的,一码归一码,骨印的事以后再说,但这几日,总是要道一声谢。
只他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口,薛凌便赫然回头,将含焉拨到一边,甩着那枚骨印,看了他半晌,笑的颇有几分诡异,道:“我并不姓齐。”
石恒狐疑的看了两眼石亓,他对薛凌一无所知,姓甚名谁都是石亓说的,这会听薛凌否认,只当是自家弟弟也被蒙在鼓里,却不知薛凌为何这会主动拆穿。
石亓也抬起头看着薛凌,他担忧的终于成为事实。阿落,从来不是阿落。
骨印的线一圈圈缠绕在食指上,薛凌看着石恒道:“我姓薛。三年前,你与拓跋铣连手兵临平城,我就在城内。”
不等石恒反应,薛凌转身离去。手上骨印凉意渗人,将那会热汤带来的暖意悉数压下。虽不知石亓二人说的是些什么,总不过是怕她与鲜卑勾结,不想还骨印吧。可三年之前,石恒也曾与拓跋铣连手。到了今日,便要坏别人好事。脑子里想着这些荒唐,薛凌往拴马的地儿慢悠悠走着,都没注意到后头含焉一直跟着。
然石恒暂时并未反应过来薛凌指的是什么。当年的事,本就是假的,何况要说勾结,实在是抬举他。无非是拓跋铣为了拖着薛弋寒,随便找个理由骗羯族的人去凑凑数。等无忧公主死了,真正打起来时,羯族早被一脚踢开,半点好处也没捞。
他拍了拍石亓肩膀,打算叫自家弟弟也收拾着走了,才发现石亓已经满头大汗,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哥”。这个弟弟幼来受宠,少有这等惊慌之相。石恒赶忙道“何事”?说着拿手去探石亓额头,唯恐是染了疾。
石亓一颗心狂跳,嗫喏着要答,到了也只剩两片嘴唇抖动,艰难的的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门外薛凌身影早已走远,店内一地菜叶子被踩了几脚更显狼藉。店主夫妇摇着脑袋战战兢兢的从后头走出来,捧着手上银子,说不清楚自己是遇上了贵人还是土匪。明明是玲珑少女,面相和刚摘下的青蔬一般脆嫩,这做起事儿来,倒比那俩胡人还要不讲理些。便是宁城里大官的太太,怕也不敢这般样子吃菜。妇人弯腰去捡,想着还有些好的,虽不能卖,洗洗自家吃也无碍。
石恒二人上了马,临行前石亓回身,街上人稀疏,一眼望到头,只是他想瞧的人,并未瞧着。额上汗渍未干,石恒在一旁催促着“快些走吧”。羯人少有缘分一说,也少见这档子儿女情长事,他倒不知如何安慰石亓。
然石亓此刻想的却并非所谓佳人,这次相见,他与薛凌原是重逢。听着那句“京中刺杀你的事儿,不是我干的”就喜悦昏了头,而后拓跋铣之事又牵扯走了大半注意力,以至于他现在才记起,薛凌的话是有后半句的。
“我当时还没动手呢。”
出了镇,马匹已经是脚下生风。石恒仍是焦急如焚,希望日落之前能遇到个大点的城镇,换匹好马。他一日不返羯,就有一刻的变数。拓跋铣能做出扣人这种事,难保会趁他与石亓下落不明时做出什么。
既是石亓身体无碍,他也就不再多关注,自是催马疾行,浑然没有发现另一匹马上的石亓好几次差点抓不住缰绳。若是汉人,十八九不会驭马,也还说的过去,然羯人的小王爷,此处又是坦途大道,石亓的行径,实在是闹了笑话。
连他自己也难以启齿,要求大哥慢些。偏偏心头恐惧无法退却。当年平城之事,他并未参与,对薛弋寒也并不熟知,所以压根不知道薛凌那句“我姓薛”意味着什么。
可想想薛凌说那句话的表情,他是见过的。就在梁国京城齐府,约他不见不散的姑娘手执利剑,挑破草原上也难得一见的裘皮,才娇声喊了一句“亓哥哥”,然后脸上神色便与那会如出一辙,问“你不应该死在临江仙楼下吗?”
石亓终于记起,那天薛凌话里的意思是,京中刺杀之人非她,原是她还没动手。
阿落,原是要杀了自己的。
只是终不知何故生了变数,他这一见面,只听了半句,就欢天喜地的忘了个干净。再几日生死相依,一颗心更是交无可交。他心不在焉,前头石恒跑的又急,两人的距离被拉的有些大,马背颠簸,人影也开始模糊。
这不由得让石亓更加慌张,他既看出薛凌和石恒说话的神态与当晚在齐府一般无二,一个可怕的想法就直冲脑门,挥之不去。
阿落,是不是在想着要杀了大哥?
当年的平城是何事?此地离梁国京都千里,三年之前,阿落为什么会在平城?她就竟是谁,与拓跋铣有何渊源,又和羯族有何纠葛?安城的粮草,京中的欢喜,甚至,这次的救赎,他怕从头到尾都是薛凌的算计。
更怕的,是自己腰间那枚骨印,拓跋铣的骨印。
美人恩(十三)
城镇偏远,时候也还早,街上人流远不如京中来往如梭。但策马前行终归是不便,且刚刚用过一顿舒心膳食,心头大石也已放下。虽对京中万事多有惦记,也不急在这几里路上。故而薛凌牵着马,仍是甩着那枚骨印在街上缓缓走着,打算出了城再上马。
此地离平城说近不近,却截然不是平城那副鬼城模样,城里黄发垂髫,须眉朱唇,十足的烟火气。说远,又不是很远,服饰物件与三年的平城一般无二。她一路走着看的兴起,偶尔还掏出点散碎银子买点小玩意放马搭子里。走出几条街,方觉后头含焉还跟着,只当她是在找地落脚,倒也没多在意。
直到二人出了城,薛凌翻身上马打算要走,含焉匆匆跑到前面,伸开双臂拦住马,道:“小姐方才既是应了要带我走,为何现在又要独自离去?”
薛凌正将那枚骨印往贴身处放,这东西是将死霍家最重要的物件儿,马虎不得。听得含焉这样说,不由得一个哆嗦,她什么时候答应的这女人?莫说毫无用处,便是有用,她也不能在这会带着个累赘回京。
不忍看含焉死,是一回事,可要看着她好好活,貌似也很为难。薛凌自问三年前尚且没有这等菩萨心肠,如今更是毫无可能。但如果自己真的应下了,那还真是难办。
她向来不喜负人,这会子只绞尽脑汁的回忆了一档子,好像这几天确实没说过要带谁谁谁走,毕竟同行的三人,她一个也不喜欢。另外俩现在好歹是摆脱了,这一个,也不该添麻烦才是。何况,洒出去的银子并非小数。再贪多,实为妄念。
确定骨印已经塞好,薛凌拉了缰绳道:“我不知何时应承的你,此处已是梁国境内,你身上有两百两银子,天上地下皆去得,犯不着挡我的路。”
含焉大惊,情急之下便去去扯马嘴上缰绳。她孤身一人辗转胡地多年,而今故地重回,反倒失去了独行的勇气。纵是看着薛凌年岁不大,然救命之恩,两日共马,竟生出些此生相附的情绪来,只想着无论如何不能撒手。
身上衣衫未换,还是几日前那件袍子,晨风一吹,鼓鼓囊囊的将薛凌身形衬的越发瘦小。只眼里寒气森森,看的反而渗人。她若打马扬蹄而去,含焉应是讨不了什么好。但终归是个皮肉之伤,断无性命之忧。若非含焉是个女子,薛凌怕是一丝犹豫也不带。偏妇孺当前,总是需要点凉薄,才能一往无前。
这般僵持不过少卿,含焉一直盯着薛凌,自是瞧出她眼里决绝之意渐深,突而就想起死的那俩鲜卑人来。牵扯着缰绳的手不由得开始发抖,想要松,却又咬死了牙握的更紧。她连薛凌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会子记起初见的白刃红肉,眼角泪水划过,余光却往薛凌右手腕移动。
“你我皆是平城故人,姑娘带我走吧”。含焉在用饭时心思便全放在薛凌身上,自然没错过那句“我就在城内”。这会情急,到没去细想所谓的姓薛是个什么意思,只希望薛凌能顾着几分同乡之意。
漂泊之时,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何日返故居。三年前梁胡战起,平城城破之后,拓跋铣一路南下,像她这样的姑娘,如江河浮萍,生死来去不由己。可如今真儿个返回故居,含焉竟发现,自己是惊恐大于喜悦的。爹去,母离,家破,人亡。
明明是夏日草木葱郁,可她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是焦土残垣。她想,她在这块地上活不下去了。她甚至想,如果薛凌不带她走,她倒宁愿还在鲜卑的楚楼秦馆,起码脂粉熏香,远比人肉烧焦的味道好闻些。
薛凌微偏了头,难得她被人左右了情绪。薛弋寒在时,平城城内不计,周边也还有着不少百姓定居。没准她十三四年的光景里,还与这位含焉擦肩而过。可是这会要带个人上路实属添乱。
思量了几番,将京中薛宅的地址告诉给含焉,道:“若真是无处可去,便来京中找我,我急着回去,确实带不走你”。说罢直接将缰绳从含焉手里硬拽出来,打马离去。
跑了好远,回头一看,含焉仍跌坐在地没有起身。不忍之中又有了几丝烦躁。她已经将人安然带回梁了,偏这人还要给自己找如此多的不自在。心里有气,就越催着马快些,只想赶紧走远了了事。
也不知是多久未落雨了,这一路尘土飞扬。原些时候,薛凌在京中,心往平城。现身离平城咫尺,反倒念起京中某一方天地来。京中局势,已是多日未曾参合,可她想的,也并非是霍家如何,魏塱又如何,反而是,不知回去的时候,绿栀的娘亲会不会正好又揉了肉饼来吃?
石亓二人自是比薛凌先到,先与羯皇道了平安,石亓便退出主帐,捡了个没人的地方独坐。说来,这次能安然返羯,全是他的功劳。本该与父兄好好说说经过,羯皇也有意让这个小儿子一道听听,学着处理族中事物。然石亓只说已然回来了,不必再提,自己乏了先行歇歇。这几天确实累,羯皇与石恒皆是心疼,倒也没强留着他。
夏日水盛,草原本是地势平缓,河水竟也冲出些哗哗声来。石亓坐了好一会,才把手摊开。掌心那枚骨印,和薛凌拿走的,外形相差无几,唯有细看,方能瞧出纹路不同。
虽说是羯与鲜卑,可到了也就是同一个“胡”字。往上数个几百年,没准都同宗同源,日常用的东西,又能相差到哪儿去。草原上的信物,大多都是骨质,或狼或羊,或鹰或兔,五部皆是如此。拓跋铣有,他石亓,也是有的。
在分别的前一日,他真心实意的要把那枚骨印还给薛凌。可才一拔刀,薛凌便兔子般的窜出老远。再回神,石亓就多了些别的计较。他想,那个杂种究竟和拓跋铣是为了什么来往?
他已然知道薛凌是个十成十的汉人,可现在想想,应该是个杂种才对,该是原上最凶狠的胡狼跟刚出窝的兔子由波额天神做主结合在了一起,不然不会让他如此困惑。
他给薛凌骨印时,给的战战兢兢,众人只当是他违背石恒,所以胆怯。唯有他自己才知,他是怕薛凌瞧出了破绽,他给的那枚骨印并非拓跋铣的,而是他石亓的贴身印信。
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这等行径与拓跋铣扣人也没什么相差。石亓做的羞耻又带着些得意。耻于自己下作,得意于他这些都是跟薛凌学的。他想,等薛凌回京,迟早会发现印是假的,到时候,跟拓跋铣的好事成不了,还会乖乖到羯族找他。
这是原来的想法,可临别薛凌的眼神,和石恒的那句对话,让石亓不寒而栗。这种恐慌,他一生也未有过几次。手里留下的那枚骨印,突而成了烫手山芋,他这一路好几次想跟大哥说起,却终未说出口。便是回了羯,也没透露半分。
总有些情谊在吧,石亓怔怔的想着在京城时,薛凌说的“生死之交””,把“亓哥哥”三个字喊的如珠跌玉盘。他想自己去处理与薛凌相关的所有事。既然那枚印有问题,阿落总会来羯找自己的。不管前尘往事如何,恩怨皆可解。
石亓手一扬,拓跋铣的骨印落在河里,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一如这世事般,不知前方是何方。涟漪逐渐归于平静,石亓也缓缓站起来,人,总是要长大的。他也开始遐想中原万里。
薛凌已至宁城,她自是没瞧出那枚骨印有什么不对。从拓跋铣手里拿到还没焐热,第二天石亓就拿了去,哪有多深的记忆。只瞧着石亓给了个几乎没差别的骨头,上头也是蚯蚓般蜿蜒,实在难以想到居然不是拓跋铣的。
如此炎热的天气里,她尚顾不得找个地儿洗洗,直直换了新马日夜兼程,将这快一月的众人诸姓抛于脑后,一心只想回去老李头那,哪怕是喝口茶水也好。
她无意杀人,也无意救人。救命之恩尚不足挂齿,何况是数月前的一场戏?
戏这种东西,她从小就要演的,哄着薛弋寒说“我知道错”,哄着鲁文安说“下不为例”。再大点,要哄苏府,哄江家,哄的天下人团团转。
她曾欢欢喜喜的接过一只珠花,当时石亓说“喜欢就拿去”。可那玩意儿不值钱,回去瞧了两日,便不知道丢到了哪个角落。后来从齐府搬走,更是没影儿了。
所以石亓想的那些,原是自作情深。而他无法想到的是,那枚骨印来日会以怎样的方式重回手上。
怨未必可解,非要说恩,从来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儒冠(一)
人间景,该是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可平城那个地儿,唯有冬雪一物堪赏,其余的,多是书本子上说的风流。而今春日早过,存善堂里一树石榴却是花意灼灼,夕阳之下,欲燃人眼。果真如那对老夫妇所言,这六月底还未有丝毫凋谢迹象。
薛凌瞧着墙头一从火红,只觉得这夏花也是堪称一绝,可见以前学的,未必就那么正确。天色已不算早,偏门外还是人头攒动。她不知自己走了这一月,老李头跟绿栀一家都做了什么活计,倒把这小院弄的和临江仙一般热闹。
多看两眼,干脆就懒得和人挤着正门走,寻到后院处翻墙而入。这一路回来,虽是未曾经历什么艰难困苦,到底一身风尘。在马背上时,还拼命跟自己念叨,第一桩要紧事,得是去江府问问情况。再不济,也得先去霍云婉那问问苏家在宁城的生意做到了哪。
可真跨进了京城城门,丢了马匹,脚就不听使唤的往老李头这来。她肩上行囊还装着在宁城买的不少药材,都是西北那块的名贵之物,想老李头抠搜惯了,怕是在京中也舍不得买。
存善堂,算起来开张不甚长久。京中大家如云,老李头也并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神仙。只这短短一月,居然也声名鹊起,无非就是来者不拒罢了。哪怕口鼻生疮,身无一文,老李头也不赶人。除了免费开个方子,偶尔还倒搭药钱。
所谓太平盛世,天子脚下,居然也能有那么多穷困之人一日日的在这守着,就图那么点微末生机。
前院一片吩嚷,后院却是寂如空山。走到树底下,眼里的赤红就越发浓烈,可那树上当真是一粒果子也未曾挂。薛凌瞧瞧地上,也没落花。估摸着这玩意也有什么药性,被老李头当宝贝收了去。
抖了抖包袱里一堆破烂,薛凌不自觉要笑。笑着又觉得心酸,她在平城之时,与老李头实在算不得亲热。可这会,就这么一个人,光是想一想,都能让她热泪盈眶。如果阿爹和鲁伯伯还在,世间怎么会有这种委屈?
踩着一院药香进屋,里头摆设点滴未改。应是绿栀一日日的拾掇着,一应物件不染纤尘。便是她随手涂的百家姓,也是一张张摞好了,整整齐齐码在书桌上,随着薛凌推门带起的风微微掀起纸角。
卸下身上包袱,迫不及待的扑倒床上,一抬手,刚好够到床沿挂着的荷包。里头孔明锁的轮廓浮于掌心。她这一月的兵荒马乱总算归于平静,仿佛世间万物都放慢了步调。
前院里老李头等人忙到喝口茶水的空隙都少有,绿栀也是抓药煎药递方子的来回跑,直至夜深才送走最后一位求医的。几人将就着用了些饭便各自歇下,居然无一人发现薛凌回了京。
薛凌亦懒得去叫人,她也曾跟鲁文安多次离开过平城办事,短则三五天,长则小半月。每次回城时,都是迫不及待,老远便叫人开门。今又有了那么一块地牵肠挂肚,原也想扯了嗓子嚷着自己回来了,叫绿栀一众人围着自己七嘴八舌才好。可真儿个到了门口,又唯恐自己踩碎了这里片刻安宁。只轻手轻脚回了自己房里。躺了一会,便起身隔着窗户瞧着前院里人来人往,想那老李头算是得偿所愿了。
既是无战,随军大夫的作用就只能是看个头痛脑热。然能上战场的汉子大多壮如牛马,便是偶感风寒,也是不愿意喝什么汤药的。那十来年,薛凌瞧着老李头除了伺候薛璃,貌似百无一用。据说,她那娘亲不治而亡,大概也是老李头学艺不精的缘故。
故而以前薛凌瞧着老李头恭着身子在平城里晃来晃去,少有正眼看过。偏今日在窗口瞧着,一瞧就是一个傍晚。只想着老李头莫说是要个药铺,便是想要皇宫的麒麟露,她也非得想办法弄来。
包袱里干粮饮水尚有,待院子里灯火将熄,薛凌便摸索着用了些。说来也怪,在路上,这些破烂儿味同嚼蜡,在这个地方,吃来不逊鱼翅燕窝。
她并未点燃烛火,黑暗里摸索着换了旧衣再躺到床上,迷糊着眯了眼,枕着一室惬意,暂时忘却魏霍江薛,便觉得周身无一处不舒畅。
然这种舒畅并未持续到天光,黑夜里猛然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平意便轻巧的横在了来人脖子上。薛凌小有吃惊,她是打算威胁一下江玉枫,却没想到这么容易得手,可见这狗压根没打算反抗。
人讨厌的就是这种有持无恐,她断不可能这会真在江玉枫脖子上划一道,只得轻轻压了压剑,恶狠道:“我难道没说过不能来这?”
“你当我想来不成。”
来者自然是江家的大少爷。江府一直有暗卫跟着薛凌,不过是前些时日她打发了。然她走之前说多不过半月,不料这一走,归期不定。江府还背着一桩天子赐婚,哪能不心急如焚。偏手又伸不到胡人的地头,更莫说把薛凌给找回来。
江闳在府里一日要骂上三遍,却也无可奈何。除了让人盯着薛宅,自然也派人盯着老李头的地儿。薛凌前脚进门,后脚已有人去江府报信。江玉枫,已经是故意来迟了些。
沧海桑田,大多时候是岁月辗转方得。可风云变幻,却只需瞬息而已。而人心之事,又岂是风云二字能形容。
薛凌只当江玉枫是为了薛璃婚事而来,故而有些想不透他何以如此急躁。她都不记得婚期是哪日了。可大红盖头一遮,底下是哪家娇娘又有何人知道,全然犯不着深夜窜进这院子。要知道自己可是再三警告过江家,不要把手伸到老李头这来。
其他的,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要紧的来。说来江玉枫也自诩正人君子,倒次次做这等跳梁之事。想是剑在颈上,有些赌气的成分,江玉枫说完那句话也就不在开口。
薛凌等了半晌,觉得若再往下压一压,江玉枫非得破皮出血不可。两人终究还要共事,只得冷笑一声收了平意,也不避讳,自顾坐回床上,半靠着床头,道:
“何事?”
儒冠(二)
江玉枫才从窗户处跳将进来,薛凌的剑就横到了他脖子上,因此还没来得及关窗。夏夜凉风掀起帘子仍不停歇,一路叫嚣着将桌上纸张带起,发出些“哗哗”响声。只下弦月时,天地一片蒙蒙,屋内又没燃烛火。本是横平竖直的一叠百家姓,溶成一团团墨色,撇捺处笔锋延伸,像是什么东西在张牙舞爪。
待薛凌收了剑,江玉枫仍沉默了片刻。他已不是第一次来此处找薛凌,但以前却未到过她闺房。今日也算事急,进来发现,这里陈设比自己房间还要清减,空空荡荡的四处透着冷冽。只余书桌上厚厚一叠不知是什么内容的手稿,看不清细节,只能大概里瞧出字里行间颇有门道,想来也是下过功夫。
将视线移回床上,少女衣衫单薄,斜倚在床架上,慢悠悠的摸索着自己右手腕。要不是知道里头有柄饮血兵刃,江玉枫自觉该非礼勿视才对。可俩人也算共事了小半年,若说还会起些什么杂念,那也着实对不上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薛凌在他眼里,再不是娇嫩的齐三小姐。一切回到了三年前,薛家少爷仗剑而来,身恭神傲的喊“请江少爷过府一叙”。故而这般共处一室,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劲。
他踌躇良久,为的自然不是薛凌。薛凌却兀自疑神了几番,只终究没催促。此地太过舒适,让人只想懒洋洋的瘫着。除非魏塱站到了面前,其他人,她还真有的是耐心。耗上一整晚也没什么打紧。终归,她没什么事求着江府,急也轮不到江府。
数日百般纠结,临了仍在迟疑。可那股子愧疚终被压下,陈王妃泪眼一晃而过,转而便是江闳斩钉截铁“你去拖住薛凌,断不能让她知道”。
江玉枫微一咬牙,转而便是春风满面。他并不知道这一片混沌之中,薛凌能不能看清自己表情,却还是让自己装的像些,道:“你回来了,不早些到江府一叙,倒在这做起春秋大梦,未免太过不妥”。
原世事,轮回不休,戏,从来就是演不完的,片刻停滞不过是供角儿中场讨赏。待好处拿够,就要继续开嗓,以获取更多。如他江玉枫,先砍了一条腿,以供天子一笑。而今,得把挚友尸骨挖出来博个人生似锦。
左手从右手腕处滑落,薛凌想去够那个荷包,又唯恐江玉枫看出什么端倪,迟疑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掩饰自己的举动。她以为江玉枫是来兴师问罪,不料这狗突然就换了个口气。一时倒悬了心,唯恐京中出了什么岔子,导致江家飞快的找上门来有求于自己。当下也不顾粗不粗俗,道:““有什么不妥,我又不是你江府的家奴,难不成,来去还要你江少爷应允?有什么屁事快点说。”
江玉枫早有预料,也见怪不怪。万事开头难,瞎话也是如此。第一个字难以启齿,但只要一开口,后续就如江水滔滔,似乎是声音自己争先恐后的从喉咙往外钻,想收都收不住。更何况,他要说的内容,已经打了上百次腹稿。
薛凌一去不归,就一封书信递来,还是只言片语。原江玉枫也是跟着江闳一样,急不可耐的等着她回。六月天如小孩脸,一日三变,而龙椅那位,是天子,自然脸也变的多。江府说是要密谋大事,薛凌在时,也没觉得此人多重要。可薛凌一走,江闳才发现,自己居然拿朝中众人如一头乱麻,无处下手。
江府在魏塱治下,本就如履薄冰。今朝既不是文臣肱骨,也不是武将要员,能在金銮殿站着已是实属不易。他总不能逮住个人就喊,当今圣上弑父篡位,要另择明君吧。这时候,就不由得念起薛凌的好来,薛家的儿子,终究是薛家的。故而江闳一面假意与瑞王魏玹交恶,免惹魏塱起疑心,另一面,只能苦等。
然变故生在数天前,这日子终究不是江府一家子在过,京中人人都端着碗等吃饭。江府不伸手,免不了旁家伸手。这手一伸,就不知道拨弄了哪片风云,将无数世事瞬间掉了个头,江闳从一心等着薛凌快些回来,转而求神拜佛的希望薛凌一定要被困在路上。
直到,该死的人死透,连骨头都要腐烂成泥才好。
语气该急一些,才更像往日的自己,江玉枫心念一动,便带了些诘问:“薛凌,你不顾忌江府,总该惦记着你亲弟才是。欺君之罪,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陈王府和江府等了你这一月余,难道你不该给个交代?”
薛凌未觉有异,在她眼里,江玉枫一贯如此。用鲁文安的话来说,有些人,一开始笑的像个弥勒佛,你才放肆两句,他就像被狗咬了一般跳脚,还不就是骨子里一样的贪嗔痴。痴就痴吧,还非得先装装样子,装又不能一条道装到黑,自己三五两句不讲究,就来个翻脸不是人。
听江玉枫是为着那桩婚事而来,悬着的心又放了下去。且这事儿,她总有点理亏,谁知道当初是齐世言那狗在背后手脚呢。虽群臣面前,那句“山川其舍诸”是天子金口,可大家都门儿清,对于江府来说,这桩赐婚的羞辱,估摸着也不亚于大儿子被薛家少爷废了一条腿这事儿了。
原本该在想想,欺君之罪的事儿又不止这一桩,江玉枫实在犯不上为这来的如此急切。可薛凌脑子一跑偏,就止不住的想笑。薛璃姑且算是江家的儿子吧。堂堂国公府,大儿子二儿子的终身大事皆毁了个干净,世事巧了,这两桩冤孽的正主居然是她薛凌同一人,想来,世间还是微微有那么一丁点报应可言。
人一得意,思绪就出了叉子,只想着江家太过谨慎,薛凌便没做其他盘算,道:“什么交代,信上不是都说了,找个人塞进花轿,魏塱现在才没工夫盯着陈王府。”
老李头的院子太过安逸,安逸容易让人脑子打结。身在鲜卑之时,她还知道江家不可靠,故而不敢让江玉枫给霍云婉递信。这会却对江玉枫的来意半字不疑,懒洋洋的打着呵欠,想着江玉枫赶紧滚了,还能睡个整觉。
儒冠(三)
床上人影斜倚,罗裙青丝相依,和着牙床帷幔,便是一副大致轮廓,多少也透出些玲珑妖娆。江玉枫远远站着,嘴唇抖动好几次,才把一句话说的完整。道:“你既回来了,还是不要铤而走险的好,行将踏错一步,街上只怕要血流成河。”
原该顺水推舟,偏事到临头,人总是难以决断。说的雅些,这也算一方香闺,然他只觉得自己是站在森森夜色之下,皇天厚土昭昭,心底的龌龊便藏无可藏。以至于再三多嘴,但话一出口,却又分不清是希望薛凌能看出反常,还是自己在欲擒故纵,让薛凌错的更离谱些。
然薛凌既未听出江玉枫话里诸多纠结,也没工夫关注他脸上表情。房里仍是混沌一片,连带着她也迷糊,快速转了话题,道:“霍家可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
薛璃的事儿实在不值一提,真要讲究起来,她反而比较关注霍云昇。毕竟,这个人快死了,得提前提防着霍家有没有在她离去的这一月里抓到什么救命良药。可霍家的事儿,犯不着问江府的。今夜是回的急,她本是打算第二天直接进宫问霍云婉,包括苏府那点子破烂,也一并理一理。没奈何江玉枫闯过来在这纠缠不休,只好顺嘴问了一句。
江玉枫听得薛凌这样问,不自觉长出了一口气。出完自己方大惊,狂吞了一口口水,将自己那点慌乱掩饰在无边黑暗之中。他终于明白,今夜来,最想要的结果,就是骗过薛凌,让她在苏凔身死之前不要接触到陈王府任何人。
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意承认他江玉枫开始背信弃义,开始陷害忠良。不愿意承认当年薛弋寒一事,江府并非是不得已为之。
而是,求之不得,乐见其成。
“霍府无异,你当真要一意孤行,让人李代桃僵”?语气里气愤渐退,甚至沾染了一丝喜悦。他已经劝过薛凌了,若非薛凌跋扈,愿意循规蹈矩自己出嫁,自然就会乖乖去陈王府,自然也就知道苏凔要死了。
所以,错在薛家。只是,不知苏凔在大狱里还能撑多久?
不对,是宋沧。是平城一案的余孽,是当今新帝的状元。
“既然无异,你是早点回呢,还是我分半边床给你,大家一起将就一晚,权当我盛情招待过了,下次再敢踏足此地,刀剑无眼。”?薛凌打着呵欠,指节好整以暇的在床沿上敲了敲,几句威胁话说的无赖夹杂着轻佻,越发的惹人厌。
江玉枫留下一句“你既然不愿意,这几日便不要出门,免得节外生枝”,而后退的悄无声息。直到双脚站到存善堂门外,一回身,眼里死盯着门上匾额,才透出些活泛气来。
“长恨身无济世手,但求胸存悬壶心”。明明是月黑风高,为何这一幅对联上的字却咄咄逼人,从眼里直直钻入心肺?他不认识齐府出来的绿栀,也不认识新招来的小伙计石头,唯一熟悉点的就是老李头。老李头,是平城出来的,也就是薛弋寒的故人。既然是故人,那就应该跟薛凌是一丘之貉。
这一院子,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谈济世悬壶之事?怕是薛凌午夜梦回之时,也会为自己所作所为齿冷,故而在这圈半尺天地,供闲暇之时装模作样。所以,才再三禁止他踏足吧。唯恐他来戳穿这一片杏林春暖,实际和其他地儿没什么两样,尽是些妖魔鬼怪。
江玉枫驻足良久,脸上表情逐渐狰狞,又复归于平静。而后冲着虚空轻扬了两下手,转身消失在茫茫中。他不会再踏足这片地儿,自是有人日夜盯着。江府,共事尚要挑个好对象,何曾要替人办事?便是先帝在时,一声“国公”也是喊得意味深长啊。
江闳久未合眼,直到江玉枫回府,二人密室秉烛之后,整个江府才沉入寂静。江玉枫曾多嘴一句“是否要告知玉璃”?国公不置可否,只轻摆了摆手。
薛凌月夜入江府,不过是区区数月前的事儿。回想起来,那是江闳少有的失态。事后有心缓转,却不想薛凌不仅与京中常人行事风格迥异,而且颇有通天彻地般手腕。他江府软硬兼施,仍被逼的节节退让。江闳自觉一把老脸丢了个干净不算,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败在哪。
人,总该有些顾忌才对。名、利、情、爱,江府一一在薛凌身上试了个遍,竟无一处是其软肋。连江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似乎都对其无足轻重。叱咤一世的国公爷,怎么也想不透,就算当年薛凌侥幸逃出生天,但魏塱与霍家连手清洗,凡跟薛弋寒沾点边的人,不是身死,便是远放。薛凌,究竟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对朝中大事了若指掌?那个金銮殿上,站的都是什么牛鬼蛇神?
一开始,江闳怀疑是齐家暗地里在帮薛凌,直到齐世言中风,这一切就更加扑朔迷离。他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啊,竟然要低着头对一个二八少女说“我们江府,替薛少爷办事。”
亏得当年,薛弋寒死了。若是没死,这场波涛,只怕更是风高浪急。
薛凌终是低估了江府,她生于平城,见惯了底下人唯薛弋寒马首是瞻,过足了众星拱月的安乐日子,将旁人的诸多退让笑纳的理所当然,还以为天下人皆如此,凡事哄着她才对。
可世上,只有一个鲁文安。死了,就没了。
这京中来往,谁不是人中龙凤,哪一个不是卓异非凡,怎会有人甘心捧着薛凌?她自以为手里拿着江府把柄,没给江闳找事,便是天大的恩情,却不知江闳日日皆在算计,如何才能不再受制于人。
江府要的,是分一杯热羹,不是等一口剩饭。
原一切也是牢不可破,薛凌走后。江闳汲汲营营,这一月却也没什么进展,江家本无兵权,如今朝堂也不得势。一个江玉璃虽是蟾宫折桂入三甲,谏言之时也常有露脸,但明眼人皆看的出来,皇帝,开始冷落江家了。
拨乱反正,近乎一句无稽之谈。只能等,等薛凌。纵心不死,但国公一向能屈能伸,好歹,他已经摸透薛凌行事风格,以后不会如初初那么被动。
转机发生在苏凔身上,江闳最开始不知这位状元爷脑子里哪根弦搭错,竟一门心思去查薛宋旧案。略一思索,以为是魏塱授意。
兔死狗烹啊,只说霍家如今仍是鲜花着锦,但当年撵过兔子的那几家人尽皆知,霍准的头发,没准都愁白了一半。苏凔是魏塱的新贵,去翻这这等陈年往事,如果不是故意触天子霉头,那就是帮人找点借口杀狗了。
如果能把这事儿一盆子扣霍准脑袋上…….江闳翘了嘴角,他乐见其成。
有读者了 表示很快落
首先感谢各位赏光鉴阅的大佬,隆重感谢给好评的大大佬。此处狗腿脸.jpg
写文的初衷本来是去年六月底身体出了点岔,不能支撑龌龊的灵魂去花花世界浪荡,只能在虚拟世界找点乐子。
码了二三十万字,发现有点不可收拾。除了懒癌发作的时候,水文真的很快落。
当然了,拖更的快落加倍,超级加倍。…此处抢地主。
新人入局,日常断更,开篇毒点。so,一直单机模式,按预算,我能水到9012年。但是身边沙雕基友不允许,下重注买我三月写完。本着赢了会所嫩模的目的,我就开盘了坐庄了。
那一两周都日更一万,这大概也是编辑为啥突然给了个蜈蚣腿推荐。虽然大家都说是蚊子腿,但是我觉得蜈蚣腿更形象,它腿多,更不值钱。上完推荐的我,五十万字仍然只有30个收藏,仿佛不是我上推,而是我被推上了。
很明显,因为某些不能与外人道也的原因,简称不能人道,我并没写完!再次感谢,他们并没让我下海当嫩模。
然后。。然后当然是放飞自我!周更王道啊!要过年的嘛,要出去浪的嘛。
突然在2020收到了白银盟的打赏,喔(这个字请用第三声拼读,比较有味道)!果然是爱!土豪是谁,我**不离十是知道的,四舍五入阔以约等于是自己,当然我是指约等于自己刷的,不是指我等于土豪。所以,如果是作者过来看,不必在意这种细节,我配不上称佬的。。。毕竟这个佬是人字旁,而我!一直很狗!
也希望不要有人骂氪金这种事,花钱,花钱就是为了快落嘛!何况还是大家一起快落!
如果骂的话,要给钱。加钱还阔以享受对骂服务。保质保量,祖安区专业喷子出身。
以下是内容简介,.asxs.的简介限制字数,不足以描述本书的牛逼!所以,放这里!我!奏是那么不羁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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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简介干啥,我要所有人都猜不到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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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回收回,要恰饭的嘛!
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这句话可以概括全书,也是最后结局的一句话。所以,所有能保持本性的人,都要被写死!那些活下来的,都面目全非。
我始终认为,没有人能真正知道明天发生什么,便是诸葛一生,也是无法保荆州不失,明灯长燃。故而戏文里的才子佳人,算无遗策,都太飘渺。
想要有那么一群角色,都是常人,喜怒哀乐,笑骂得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不知自己能否得到,又如何得到,在这个过程中又要失去什么。
本文没有后宫戏,没有情爱场,没有所谓大义,也没什么家国。或许主流论调是舍己、放下、宽容等一切与人为善的美德,但是!
做个俗人吧!贪嗔痴慢疑,怨恨恼怒烦。
快落就完事了(? ̄ ̄??)
emmm,四舍五入算今天更过文了。
儒冠(四)
江府自是乐得坐山观虎斗,不管魏塱和霍准两方谁胜谁负,于江闳想要的而言,都是美事一桩。然他只看到经过,并未瞧见起因。
苏凔拿走第一册薛宋案卷的同时,魏塱和霍准几乎同一时间知悉,只两人皆各有计较。霍准和江府所想不差,唯恐是霍云昇最近在御林卫中的举动太甚,魏塱狗急跳墙,起了别样心思,打算将当年薛宋案扣在霍家头上,置霍家于死地。
魏塱却迟疑些许日子,一面暗中派人查苏凔可有跟什么人来往,一面尽可能的给予苏凔方便。想看看这位新科状元能查出个什么花儿来。若时间倒退回三年以前,看人翻起此事,也许他还有一丝仓皇之色。只是,时过境迁,那句“天子不会有错”已经不需要自己的母妃来说。毕竟,圣慈昭淑太后,已经很久没有喊过自己的儿子一声“塱儿”了。
错的,尽是王臣。
翠密松柏之下,苏凔曾和齐清霏逐字翻阅有关薛宋一案的所有卷册。初初胆战心惊,越往后,便生出些欢天喜地来。那桩案子,原是有破绽的。正要一舒多年郁结,却又和齐清霏不欢而散。这时,薛凌也留下书信,只说是暂离京中,不日即返。
他可以在朝堂与人高谈阔论,也能在闹市与同僚把酒言欢。偏唯有这一件事,无法与任何人商量。百般忍耐想要等薛凌回京再做打算,而薛凌又被石亓困在鲜卑,到了信中所言的归期仍不见人影。爱恨情仇一上心,苏凔做了一件截止他此生为止最大胆的一件事。
他铤而走险,妄图试探帝王。
苏凔并不是没听薛凌间或提起,当年之事的幕后黑手与魏塱脱不了关系。然在金銮殿上站着这些日子,他始终无法认同魏塱是个昏君。大小政事,百姓外邦,任意一件拿出来,都不是无道之举。且梁这三年来,皇帝不说无一纰漏,但其政绩有目共睹。天灾时,爱民如子。人祸时,雷厉风行。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将自己的君王和那场西北之祸联系起来。
也许,真的另有其人。
御书房内,魏塱笑容和煦问“爱卿何事”,待苏凔一句“有疑”讲完。脸上突而忧桑不能自持。屋内沉默良久,盛夏之时,仍觉空气中滴水成冰。
“查,你去查,凡有所需,报朕的名头”。魏塱眉头皱出三辙,从椅子上站起来,褪去不忍,换上雷霆之怒。
苏凔欣喜若狂,一是魏塱神色不似有假。二,天子竟然愿意一查到底。这些天,他拿那些案卷颇废了些功夫,问起一些事,得到的答案也是含糊其词。若皇帝肯授命于自己,再行事,就不会那么束手束脚。
他山呼“英明”,正要告退,魏塱却又颓然坐下去道:“不可。”
“不可打草惊蛇,你且暗中调查,先看看可有人证物证。此事牵连甚广,朕…朕亦为难。”
街头闹市,宋家的血早就干了,但天子当年的罪己诏,还挂在悠悠众口间,应是百十年不会消散。苏凔看着眼前人,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心思。
会不会,两个人都是被冤枉的呢。他热血沸腾,无比郑重的行礼,恭敬的盯着地面退出房屋。
人低头走路时,身前身后事,皆是一无所知。
有了魏塱的一句许可,宋沧的行动更显迫不及待。说是暗中,然朝中那点大小事,苏凔才沾手了几月?更何况,魏塱想要的是光明正大,苏凔如何能暗中?
京中证据已经翻无可翻,物证仍然只有那一丁点,人证….人证他遍寻齐清霏不得。去了数次陈王府,齐清猗皆说清霏已经回了齐家故居,与京城千里之遥了。
两人明明为亲生姐妹,苏凔却觉得二人没有半分相同。他曾想晓以大义,求齐清猗怜宋家一脉,也怜他一片情深。
然齐清猗怎是齐清霏那等不谙世事可比?自从知道苏凔和薛凌是故交之后,她就唯恐自己最小的妹妹有什么闪失,日夜焦愁如何才能斩断这段看上去就是孽缘的关系。突而一朝,清霏自己跑回来哭的死去活来,说要与苏凔一刀两断。她自是求之不得,都没顾上问苏凔和薛凌究竟是个什么故交?
苏凔再上门之时,能讨个什么好。吃了一通数落之后,再回去,且羞且怒。他实是爱极了齐清霏,可也是厌极了齐世言。没与齐清猗当面恶语,已是君子自持,可心中郁结无解。
且京中之人事,已经查无可查。他本无什么根基,皇帝又不能明面帮忙,何况当年事发远在西北。为今之计,唯有正式上书,请皇帝下旨彻查,宣原西北十六城主将对质。既然当日皇帝已经首肯,想来这样做也不算唐突。
如此的话,经手无忧公主和亲一事的人,也要悉数到京,包括齐世言。
只不知为何,他拿了十多年笔的手,无论如何都写不稳这一纸奏章,前前后后写废诸多宣纸,仍字不成句。而常春宫里,霍云婉的小楷清丽婉约。因墨里掺了上好的金粉,写出来的字在灯火之下流光溢彩,霎是好看。同样的内容一式双份,分毫不差。
第二日晨间,苏凔下狱,苏远蘅羁押。身份有误、科举造假、官商沆瀣、抗旨不尊、中饱私囊。人证物证俱在,事实确凿无疑。原用不上霍相发声的,只是状元爷大才,还须明辨忠奸才好。故而先行收监,容后再审。
魏塱龙椅上痛心疾首,百官大殿前不可置信。这好好的新贵,天子眼中的红人,前途无量自是指日可待。这才几个月,竟然就出了这档子事,敢从羯人那捞钱了。
前方早朝未散,但退回的信已经到了霍云婉手上。白日无烛火,小小的纸张便只能投入燃着的香炉里。空气的氤氲便一瞬间多了些墨味,让人微有不喜。
她喜欢的那个小姑娘啊,竟再没来过宫里。这送了好几次信,都没找着人。不知是送去那个盒子不够精致,还是“还珠”二字说的不够明显。唯一可知的是,现如今,霍家还活蹦乱跳的。
好在,苏府快完了。
儒冠(五)
御林卫的人重重包围苏府的时候,苏远蘅还醉在翠羽楼未归。近些日子,梁羯限市,他不便行事。宁城一带,因着沈家的关系,苏家更是不敢亲自露面。其他的地儿也没什么大事需要他这个少爷亲力亲为,倒是悠闲的很。
因罪名尚未盖棺定论,自然没人过多为难苏姈如及府里一干人等。待上头来传苏远蘅已到案,除了门外些许看守闲聊,苏府又恢复往日安静。一摞子账本笔墨还浓,苏夫人盯着瞧了好久,难得面上浮出一丝惊慌。
她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信,她很久不曾收到过霍云婉的信了。这种情况早该拿出来捋一捋,但最近苏家的境况着实乱。既要跟沈家明修栈道,又要与霍家暗度陈仓。又因着上次雪色的事儿,苏姈如自认卖了一个霍云婉一个天大的恩情,竟忘了,那位主儿早就不是霍家娇滴滴的小姐,而是,天下人的母亲。
说起来,以苏夫人的七窍玲珑,再加上苏家本身有人站在金銮殿上,她不该想不到霍云昇官复原职,实则与天子嫌隙更甚。当初霍云婉千方百计把自己的亲哥哥拉回去,未必就是兄妹情深。没准,是挖了一个大坑给霍家跳。
然而人一旦遇上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即便觉得不靠谱,也任性的想要赌一把,苏夫人亦是如此。她对宁城那一带欲罢不能,汲汲营营的要将整个梁朝的西北势力收入囊中。想着有朝一日,沈霍两家都要看苏府脸色。却不想,贪多者,大多要被噎死。魏塱废了老大的功夫才将那一分为二,她苏姈如,算个什么东西?
若非天子想敛点私财,再加之给苏凔砸点政绩在头顶,好尽快收拢文臣势力,否则的话,天下财事自有户部一力承担,关苏家何事。可怜苏夫人终归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又有几个能跟殿陛栋梁在同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呢?从古至今,不都是端茶递水的角色么。
好在,一壶水,可以斟满好几个杯子。一个人不喝,还可以换个人。
苏姈如只托腮呆滞了稍许,又恢复了一贯的春风笑颜。吩咐人备了笔墨,老老实实的足不出户。直至距晨间御林卫拿人,已过去了大半日光阴。几张大额的银票递进差爷袖间,苏银还是顺利的出了苏府大门。到底儿苏家只是落难,还未彻底倒台,吃拿卡要正当时。真儿个一朝没了,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卒子呢。
国公府守门的还是那个顺才,不同的是,学的颇乖。听闻苏府的人求见江国公,纵心下有奇,却老老实实的说去通传一声,叫苏银好生候着。
顺才一路走一路狐疑,最近的人真是光怪陆离。齐府的烟花小姐,苏家的商贾杂役,都找到江府来了。找上江府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稀奇的是,指名道姓的要找老爷江闳。
今儿这个好歹还算客气,恭敬称了一声国公,齐府那个三小姐…顺才不自觉摸了一把脖子。上面自然是啥也没有,当晚平意只是碰到,这么长时间了,连疤痕都没了。可若不是那么一阵轻微的疼痛,他是不可能去帮苏银通传的。
纵这些下人还不知苏远蘅之事,可苏家是商。就是家主亲自来求见,也得先递了名帖,得了首肯,重礼上门。哪有打发个小厮空着手,就拿张纸条,说要与国公爷一叙?也不知自己去传话会不会被老爷打将出门。
正如顺才所料,江闳听说是苏府的人求见,头也未抬。他一直留意朝堂之事,自然已经得知苏远蘅入狱一事。然这个人实在太过微不足道,若非名字跟在苏凔的后头,只怕都难入江府的耳。
他以为苏府的人是上门想要攀点关系,看看能不能救人。这种举动,连不屑都只是在心头一晃而过。最近江府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为这么个人浪费丁点情绪,都不值当。
“打发了,别什么人都来传。”
预料中的杯碗没砸过来,顺才长舒了一口气,自己话已经传到了,还是不要多找不愉快,转身要走,手里的纸条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对折之后棱角分明,戳的人手心痒痒,顺才有心要丢,却不知觉的去摸自己脖子。
“妈的”!他狠狠骂了一句,还是咬咬牙道:“来人说老爷看了这封信,自然会见他。”
江闳终于从案牍中抬起头,难得的盯着顺才看了半晌,才道:“拿过来。”
一方描金笺,细细折成二指宽。不知是在闺阁处久放之故,还是苏府故作风雅用了熏香。总之,上头淡淡的脂粉气扑鼻而来。这种千回百转的东西,大多不是什么好玩意。江闳拿到手上,先皱了一回眉,又挥挥手让顺才先走,才缓缓打开。
第一折展开,空无一字。第二折展开,仍旧空无一字。江闳顿了手,无需看内容,他已知苏府大概不是来求人的。而是,来要人的,要他这个国公效犬马之劳。只是不知,这张纸条上,是什么东西,敢让一介商人到国公府递帖子?
陈王府北侧城郊,又有风筝青云直上,上有红杏,粉黛近乎乱真。当年借出去的五十两银子,该收回来了吧,这三年的时间,利上利,利滚利,便是算尽天下生意的苏姈如,也算不清楚要收回来多少才能不赔本。
可她找不到薛凌。纵不知道这里头究竟出了何事,但苏姈如仍是飞快的反应过来,当务之急,是先把人保住。不管那位才当了数月状元爷的苏凔怎样,起码自己的儿子不能赔上。既然霍云婉未有只言片语递来,显然是求不上的。
好在苏家能说上话的大小官员,京中还有不少。只是才略作打探,苏姈如便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次针对苏家的,竟然是,相国霍准。不管魏塱如何,但现如今,朝堂应该没谁会为了一个苏家和相国对着干。
无论多好的茶水,怕也没人喝了。放在以往,苏家大概会在茶具上下下功夫,力求那些老爷大人垂帘。可这会,苏远蘅的命眼看就要赔上,苏姈如看了良久的天,忽而想强行把茶水给谁灌下去。于是,那张描金笺,斩钉截铁的递到了江闳面前。
待到江闳终于将纸张展平,上头赫然只有两个字:薛凌。
儒冠(六)
顺才已经走出了好几步,身后茶碗碎裂的声音如三月春雷。转而是江闳怒气十足的喊:“让人进来。”
顺才顾不得一地杂乱,一路飞跑着往大门口请了苏银,客客气气的领着他往里走。他一介守门的,实在难以碰到国公爷发性,这会也算开了眼界。虽不知所谓何事,但估摸着跟来人八九不离十,自己能少参合一刻算一刻。
苏银作为苏夫人的贴身心腹,这种王公大臣的内宅别院不知进了多少次。可里头草木山石,他才第一次入眼。以前,都是低着头的,唯有今日,脖颈方硬了一些,能支撑一双眸子傲然视物。
如此行径,倒衬的前头顺才唯唯诺诺。待把人领到了老爷面前,他才长舒一口气,进而暗骂不长进。怎么倒对个外人低三下四来了,凭他是谁,总不过是来求人的。以往来求人的,大多极有眼力见儿,连带着他们这些看门的,也能得不少好处。现下啥也没有不说,那态度,竟好像是来抄家的。
江闳并未着人叫江玉枫前来,那张纸条已化为灰烬,脸上愤怒便也退却的无影无终。等苏银进了门,见到的,仍是那个与常无异的江国公。
二人相对,苏银躬身行了一礼,道:“承蒙国公赐见,在下苏银,奉家中夫人之命上门拜谒”。他言语恭敬,神色却并不那么卑微。说完也并不避讳,自顾抬起身子,直视着江闳不在说话。
江闳将眼前人打量了几个来回,忽而不可自发的笑了两声。他活了这把岁数,见得东西着实多,偏今年的怪事儿最为出奇。一介商人手底下养的狗,居然这么倨傲的站在他面前。
真正的薛凌,找上门时的确将江闳吓的不轻,无非是当晚措手不及。可一张纸上的,要跟国公讨价还价,未免就太托大了。且江闳现下还不知苏府与薛凌究竟有何渊源,以为是苏府知道了什么,想要拿人话柄。他是退了,那江府也没到如此任人拿捏的地步吧。
“你家夫人,是哪一位”?江闳挥了挥手,示意苏银坐,而后自己也坐了下来,端过茶碗,轻描淡写的问。他还真不知道所谓苏府是谁当家。也许以前有过交集,也许没有。但苏姈如的名字,完全不值得他挂心上。
苏银并未入座,反而又躬了躬身道:“在下家主苏府苏姈如,为现今行运使苏远蘅之母。原该亲自上门与国公一叙,恐妇人多有不便,故而遣在下前来,还请国公见谅。”
“老夫早已退居,不问朝事,与你苏府亦无交情,有何可叙?”
苏银暂未答话,先用眼角目光扫视了一遍四周。江闳知他所为何事,道:“但讲无妨,此处进来容易,出去只怕有些困难。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胆子往里凑。”
苏银并不理会江闳话里威胁意味,查探四周似乎并无异常,便挂了疏离笑容,淡漠道:“国公爷说的是哪里话,在下只是上门收账而已。这理儿说破了天,九五之尊也得还钱不是?”
不等江闳做答,他又继续道:“原不该上门催促,只最近苏府亏空甚大,夫人焦头烂额,还请国公体恤一二。”
“冤有头债有主,求神也别找错了庙才好。老夫一生坦荡,何曾欠人分毫?莫不是随便拿张纸画点什么,就能去钱庄对银子?苏家这么做生意,不怪苏远蘅保不住脑袋。我看,苏家上下都嫌命长了。”
碗里茶水澄恻,一尾瓷烧锦鲤不过指尖大小,红白相间的卧在碗底栩栩如生,和几片翠色叶子相应,似是山间湖色尽在掌中。二人俱是心底各有计较,面上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把几句催魂夺命语说的分外曲折婉转。
苏银自是不提,纵是有备而来,但他到底心中忐忑。以前干的多是求人勾当,一朝反客为主,对手竟然是国公。虽朝堂之上,江府逐渐势微。但老话说的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苏姈如能当机立断来攀江家,也未必就完全是抓着薛凌的缘故。他若漏了半分怯意,此事非但不能成,反而再无回旋余地。
江闳也多有顾忌,虽现今苏家局势,实难撼动江府分毫,他大可不惧。但那张纸条确实写的太妙。增减分毫,他估计都不会浪费片刻和苏银对话。且他担忧苏府找上门来,是薛凌的意思,这就不得不让人多加留意。
唇齿交锋数回合,终是苏银败下阵来,他到底只是苏府下人,又没多少主动权。鱼死网破说来容易,可网破了尚能补,鱼死了,那就是死了,苏府难道还真能把那点子破事抖出来和江国公拼个玉石俱焚?
苏银额头已有细密汗珠渗出,这回的事儿,明眼人都知道,苏远蘅只是个陪葬的,正主儿,可是那位状元爷。牢里什么境况不得而知,但想来没人不长眼睛一开始就去为难苏凔,什么提审口供,估摸着,都是拿自家少爷开刀。家里锦衣玉食堆出来的人,怎么能受那个罪?江闳有的是时间细嚼慢咽,他却没多少工夫耗在这里饮茶赏碗了。
苏银道:“国公自是两袖清风,然齐府三小姐因缘际会,曾与苏府诸多牵扯,数日之后,便是国公府大喜之日,苏家少爷也想来讨一杯酒喝。”
见得苏银图穷匕见,江闳也就懒得多费唇舌。直言道:“谁让你来的,薛凌?她身在何处”?他语气里带了些许薄怒。这一月,江府遍寻薛凌不得,手头消息只有一封书信。若苏银真是薛凌遣来的,那实在是欺人太甚。
苏银不解其意,只当江闳是被人威胁,有所不喜,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全无遮掩,道:“非也,原是齐三小姐三年前从苏府借了两条人命走,现如今夫人遍寻其不得,念及江齐很快便是一家,只能事急从权,还请国公早做决断。”
“作何决断?一无凭据,二无证人,苦主也不在”。江闳漫不经心的搁下茶碗,直了直身子,看着苏银道:
“没准,是人死债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