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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兔眼迷离全文阅读

作者:嗑南瓜子     雄兔眼迷离txt下载     雄兔眼迷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断肠声(一)

    应的什么景?薛凌想。她偏头看向齐清猗,不再回避目光,正要说当晚事急,实非有意。

    齐清猗却抢先开口道:“不是你,落儿不必自责。是我。”她摇着头道:“是我自己。”

    落胎伤身,且事后颠簸。刚刚在外人面前强撑,这会齐清猗已经气若游丝了。薛凌不忍,扶了一把。再没辩白什么。她觉得那些理由编来也毫无意义了。自己总不能说当晚出去是为了杀个人。

    一想到杀人这事,她又顿了一顿。什么时候,齐清猗会知道陈王死于自己之手?

    “三姐姐”。有人大呼小叫的闯了进来。

    能这么喊的,只有齐清霏一个,薛凌回头看去,居然发现苏凔也跟着。

    齐清猗也回了身,笑着等齐清霏跑到面前,替她擦了擦额头上汗道:“慢些”。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苏凔,低声问:“怎么跟外人走一处”。

    齐清霏看了看苏凔,道:“苏哥哥不是外人,他是三姐姐旧友,他自己非要来的”。说着把齐清猗往里屋扯。

    苏凔微微弯腰向薛凌施了一礼,道:“我听人说,你不太好。实在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能说什么呢,大抵是说自己被吓疯了?吓傻了?薛凌也不在意这些传言。倒是这苏凔竟然直接找到陈王府来了,给人看见实在不妥。好在魏熠一死,这陈王府再也没什么眼线盯着。

    “进来说话吧”。薛凌说着先进了屋。

    齐清猗虽满腔愁绪,对着最小的妹妹,还是打起了些精神,交代自己嫲嫲拿些点心来。

    齐清霏义愤填膺的在那讲,齐世言是如何不许家里人过来,她又如何偷偷溜出了府,求着苏凔带自己一并过来探望两位姐姐。说完又看着薛凌道:“我看三姐姐倒是好好的,怎地就有人在背后说傻了”?

    苏凔赶紧提醒道:“清霏…”。这些闲言碎语何必说给正主听,无端惹人烦罢了。

    齐清霏吐了吐舌头,她就是改不了这嘴笨的毛病。又看着齐清猗道:“大姐姐也不要太难过…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这话说的在座三人俱是低下了头。这一屋子,也就齐清霏一个人心无杂念了。其他几人,怕是宁愿没有来日。因来往惹人注目,俩人稍坐了片刻就要走,齐清霏闹着要薛凌两人早些回府住住,苏凔也请保重身体。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数日,来探的,也就一个齐清霏了。待二人走远,齐清猗和薛凌相视笑了一下,并未言语,继续回去过自个儿的日子。

    齐清猗要活着,她想活着等昭雪。薛凌更不会去死,她要的公道还没到手。

    陈王一事,所有人似乎都被蒙在鼓里,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日书房景象,还另有人亲眼目睹。

    人,自然就是江府暗影了。魏塱的人,大多在陈王府听魏忠三分,当日早早被调开。霍云昇的人,又不敢跟的太近,唯恐出了什么事被倒打一扒,故而日日只是远远戒严。

    唯有江府的两个人,名义上是跟着薛凌的。然而江闳的命令是听薛凌的安排,故而魏熠身死之时,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谁也没拦。

    江玉枫听说此事时,已经无法挽回。他在府里斟了一杯薄酒遥祭故友。以他江家目前的局势,他不能去坟前上那一炷香。暂时也不能找薛凌算账,看着江玉璃就越发不顺眼。

    江闳却大喜,在江玉枫面前连连夸赞薛凌“此子必成大器”。

    行事果断,手腕凌厉。眼看陈王妃落胎,就换手刺杀陈王,挑拨皇帝与霍家反目。又演的一场好戏,天衣无缝的将自己置身事外。当年薛弋寒要是有这个心境,今天不定是什么局面。

    他只当薛凌是在雨中演戏,却猜不到,薛凌,终究还没到心如死灰的地步。恨是真的,痛,当然也是真的。

    霍云昇被贬为守卒,可底下的人,哪儿敢真的天天让他去守城墙。故而日子倒闲下来了,三天有两天都在府里呆着。

    霍准倒也没说其他什么,只是被贬而已,人也没出京,于霍家不算什么大损失。歇上些时日,随便找点什么由头,就回去了。倒是魏塱这番举动,实在让人放不下心,今日能死一个王爷来对付霍家,明日就不定要死谁。他得在拓跋铣一事上动作快点。

    这样一来,就算京中禁卫军之权丢干净,有西北和拓跋铣连手,量那魏塱也不敢轻举妄动。

    霍准叹了一口气,还真是有点可惜。他是想陈王那个短命胎儿生下来的,这一岁的娃娃,比二十来岁的听话啊。

    也许,该让云婉努努力了。

    人一闲着,总免不了要去思索那些让自己费解的事。霍云昇在书房里用各种字体将明字写了一遍,有空就瞧。

    他自然没工夫去查魏熠是怎么死的了,查出来,还能怎样不成。雨西的死,反而让他辗转反侧,看上去似乎是魏塱为了引开自己动的手脚。

    但这无法解释,杀手为什么要折磨雨西那么久。

    他查了雨西脖子里拔出来的珍珠钗,自然没什么收获。嘴里抠出来的珠子也辗转了好些人,仍旧没翻出什么花样。唯一的线索,就只剩那个“明”字了,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雨西经手过的任务一件件的汇聚到纸上,厚厚一叠,霍云昇都不记得,霍府在背后参与过那么多事了。

    一张张的翻,明县两个大字终于出现在眼前。

断肠声(二)

    “诸位睡觉,且不要忘了睁着一只眼睛”。

    霍云昇一看事件名字,立马将当年明县经过回想了一遍。薛弋寒之子跳崖落水,他以人偶丢下去追踪。有人来报,人偶在明县附近一个小渔村出现。他立马带人赶了过去,却一无所获。

    数日之后,明县出了一枚鬼工球的腰佩,这种物事不足为奇,奇的是,那枚腰佩里,有一株九死还魂草,也就是西北人称的卷柏。干如枯枝,遇水即活。

    此物是西北境独有的植物,本就少见,其他地儿更是闻所未闻。那么巧就刚好出现在明县。十有八九,是薛凌的随身之物。他当机立断,手上精锐尽数出动,将明县围的铜墙铁壁,足十日才撤。自然,仍旧没抓到薛凌。

    且此事一过,薛凌宛如从世上消失,再无任何蛛丝马迹可寻。最终没办法,他只得找了个替死鬼,塞进山洞里,烧的面目全非,拖回来交差。

    霍云昇握着手上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对明县一事只有寥寥数字,却叫他不寒而栗。翻遍所有的事,唯有明县二字带了个“明”字。雨西想说的,会不会是这个?

    会不会,陈王府一事,不是天子的手笔。是薛凌,是薛凌回来了。薛凌杀了雨西,薛凌杀了陈王,为的就是挑拨霍家和魏塱相互猜忌,置他霍家于死地?

    他赶紧灌了两口茶,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京中并无薛家势力,就算薛凌当真没事,也不该有这个能力,在驸马府和陈王府来去自如。单陈王府上魏塱的眼线,也不会允许这事发生。

    指甲在那个“明”字上面来回刮了几道,霍云昇还是觉得自己想的太过荒诞,决定先不与霍准商量此事。他将写有明县的一事的纸移到烛火上,焚了个干净。

    静坐了一会,霍云昇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去霍府库子里翻箱倒柜了好一阵,摸出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

    里头一枚鬼工球配着穗子静静躺着,正是薛凌当年当掉的那枚。他当年从当铺收回来,当个物证存着,难得今日居然还在。

    霍云昇沉吟了一会,拿着腰佩出了库房,唤来雨东耳语了一阵,雨东便拿着腰佩出了门。

    京中最大的玩物铺子福瑞轩来了新货,是一位神秘人委托拍卖的。好家伙,那手艺,白玉这么脆生的东西,竟然是雕了核桃大颗鬼工球,套了七层之数,层层纤毫毕现,也不知是哪位大家的手笔。更让人称道的是,里头竟然有一株卷柏,这可就是画龙点睛之笔。

    福瑞轩放出消息,要在大堂里连展示七日,然后拍卖,价高者得。且过几天就是节气谷雨,故而会在当日将那枚鬼工球浸入水里,让大伙儿亲眼看看,里头的卷柏是否有假,顺便应应节日的景。

    这东西真是赚足了话题,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传遍了京中。爱好风雅者无不翘首以盼,大有不惜倾家荡产要将此物收入囊中之势。

    薛璃近来过的自然不太顺畅,江闳不再指点他政事之后,满腹经纶于家国大业,不过徒惹笑话。自家婚事又是世俗所弃。金銮殿上,他逐渐成为边缘人物。这几天江玉枫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了。

    父亲的改变还有缘由可想,大抵是为了薛家一事,想让自己谨小慎微一阵,不要太引人注目。可江玉枫的态度,就实在不知道为何了。

    但这些事,也就是偶尔感叹片刻罢了,他还有几日江玉璃可做呢,等婚礼一过,京中的江玉璃就要换一个人活。

    这样也好,他觉得自己并不喜那些尔虞我诈。也许,到时候,能做个普通闲人,寄情山水,逍遥自在。故而,他索性更加形骸放浪,每日与些公子哥儿饮酒作乐,自然第一时间听说福瑞轩的事。

    醉眼朦胧之际,仍是一个激灵。怎么旁人描述的那劳什子神作,好像是他十二三雕来送给薛凌的?

    平城外头一望无际,可他在那时,却从没看见过。居住的屋子也一应从简,一个人在里面,除了背些文章,只有些刀和石头陪着。借着书本临摹,再加上日日练习,数年之后,薛璃不知道自己手艺到底如何,只知道自己拿起石头,无论想雕个什么,都能得心应手。

    那年得了几块好玉,舍不得糟蹋。翻了好些书,才看见鬼工玲珑球这么个东西,花纹繁致,叫人移不开眼睛。可惜,书上说,此物大多为骨雕,玉质脆,经不住折腾。

    薛璃自然是不死心,先拿石头试了好几遍手,成功了之后才捡了一块最好的玉,花了两三月玉才雕出来。

    他自身喜欢的不得了,又将阿爹给的那一小株卷柏小心置入其中。如此,将鬼工球放入水里,浸泡一日余,卷柏就会从球身的孔洞处长出来。晾上两日,又缩进去。

    把玩了好长一段时间,某日见薛凌似乎脾气不太好,一心讨好当时的大哥多留会,就小心翼翼拿出来说是专程为他做的。

    薛璃想着那些陈年旧事,立马就要往福瑞轩跑。他要去看看,卖的究竟是不是他当年雕的玩意儿。

    旁人拉住他道:“玉璃兄,玉璃兄。这后日才展呢,你今儿去,那也瞧不着啊”。琉璃郎喜玉,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并无人怀疑薛璃的举动。

    霍云昇是想凭此物试试,能不能钓出薛凌这条鱼。可惜,陈王府死气沉沉,薛凌都无处听说这件事。

    相反,咬钩的是薛璃。

断肠声(三)

    福瑞轩展出第一日,人声鼎沸,薛璃下了朝过来,艰难的挤进去,一眼就看到台子上托盘里那枚腰佩。红锦衬托之下,更显羊脂温润玉色。纵然店里伙计在四周拉了带子,不让人凑近三尺之内细看。但,不是他当年雕的,还能是谁的?

    这会球体没有泡水,隔的又远。众人虽赞叹这手艺,但更多的还是期待几日之后的卷柏长出来。唯有薛璃一人呆呆的瞧着,不舍得走。

    他当然知道薛凌还活着,可人总对旧物怀有别样心思。平城于他,好像没什么好记忆,然而一朝失去了,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这一枚球,也是他这几年看到的唯一一样和平城有关的东西了,何况里面那株草,是薛弋寒当年亲手给的。唯恐外头的东西让薛璃病情加重,所以就小小一株,失水缩成一团时,还不足小指头大,故而才能塞进去。这植物神奇就神奇在这,干枯时小,一遇水,活过来能舒展数倍长。

    霍云昇安排的人一直守在二楼,盯着大厅里众人神色。一天下来,并没找到什么特别可疑人,惊叹的人自然颇多,可彻底看呆了,貌似也就这江家二少爷一个。

    但江二少爷,实在不可能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且江少爷喜玉,又醉心这些风花雪月事,表现的激动一点也没啥说不通的地方。

    霍云昇听底下人报,也是如此想。他与薛凌和江玉璃二人皆打过交道,这两人绝不可能是同一人。便只能交代手底下人继续守着,过几日再看。同时希望这江玉璃不要来坏了自己好事。

    然而接下来几日再无异常,薛璃连卷柏复活都没去看。霍云昇的人草木皆兵,稍有不对的就暗暗跟着查探了一番,也没个什么收获。

    薛璃自是有别的计较,他想把腰佩拿回来,却又唯恐暴露自己,反而故意不去看了。本是想问问薛凌这东西怎么会被人拿去卖,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薛凌,也觉得自己与昔日的大哥比陌生人还要尴尬,干脆就不去理会。自己在江府一门心思筹钱,决定无论多高的价,把腰佩买下来就是了。

    齐清猗似乎好了些,烹茶赏花,不再沉溺于一屋。今日还亲自下厨房制了点心,叫薛凌去吃。

    王府空空荡荡,薛凌正好躲个清净,习武,练字。书桌上堆了厚厚一叠描好的百家姓。听齐清猗叫她,便丢了手上笔,一道去了湖心池子坐下。

    茶水已经备好了的,嫲嫲端来糕点,是薛凌喜欢的桃花酥。齐清猗笑着招呼她“落儿快吃”。自身倒去看周围景致。说来可笑,齐清猗是这府上的正主,这湖上风光,她还是第一次赏。以前,都缩在自己院里,从未走动过。

    暖风吹的人脸上痒痒的,薛凌小咬了一口,觉得甜味重了些。便又放回碟子里。她最近几乎不曾跟齐清猗说过话,这会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齐清猗看着远方,倒絮叨开了。无非也就是说薛凌快要出嫁了,总要准备些女红嫁妆,又说临出嫁前一月不好再歇在王府,过几日,她就送薛凌回齐家。自会跟父亲交代,不会有什么刁难之处。

    薛凌喝着茶,听着这些细碎叮咛,仿佛讨论的不是自己。可能当真哀莫大于心死,齐清猗痛失胎儿,郎君新丧,反倒表现的半点悲伤也无,不是心死了,还能是什么。

    薛凌最终是忍不住,道:“当晚可有看见什么,我替你杀了他”。她已经想过无数回了,当晚动手的人,未必是魏塱。魏塱那只狗不可能让齐清猗的胎落在陈王府外头,还落的这么不留把柄。

    所以,是谁呢?不管是谁,只要齐清猗能说出个大概,她薛凌就天涯海角,不把那人碎尸万段不罢休。

    齐清猗愣了愣,仿佛没料到薛凌这么说。笑了一下,又替薛凌续了茶水。道:“落儿,是我,当晚之事,是我。”

    薛凌看着齐清猗的脸,片刻之后将目光移开,没再追问。

    前些日子,齐清猗也让薛凌不要自责,说是她自身导致了这场祸事。薛凌还以为是齐清猗说当晚是自己走出了屋子。今日听她仍旧这么说,细想一番,可能中间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关节,决定入夜之后往苏府走一趟。

    她不信当晚的苏夫人当真一无所知。

    两人坐在亭子里,又说了些闲话,直到日头半隐才回屋,倒真像一对亲生的姐妹。

    薛凌用过晚饭,换上衣服。出了陈王府,直奔苏夫人处。仍是翻墙而入,无人拦她。

    苏夫人见她来了,并无什么喜怒浮于脸上。十指纤纤拈起杯子替薛凌斟了一杯茶水道:“落儿坐。”

    “齐清猗的胎,究竟是何人所为”。薛凌将平意滑出半截,坐到苏夫人跟前。

    苏夫人眼波流转,毫不避讳的将目光停留在薛凌右手腕处:“落儿是来求人,还是来审案呢。今儿这个局面,难道你不开心”?霍家虽未彻底失势,但与皇帝已经是水火之局了,连她苏家都高兴。

    霍家出点问题,宁城一带,苏家也能趁机把手伸进去。

    苏夫人这么一说,薛凌把平意尽数划了出来问“是你”?她一时气愤难以自持。

    完全可能是苏夫人下的手,苏凔帮着把苏远蘅推上了皇商的位置,和沈元州结成一脉。沈家又对霍家西北的地头虎视眈眈,难保不是苏夫人推了一把,想逼着自己早点坑霍家。

    “是不是你”?平意剑尖已经抵到了苏姈如脖子。薛凌虽对苏夫人不喜,却无法否认,当年是她救了自己。一时间又气又恨,假如真是苏姈如对齐清猗下的手,她真不知道能不能把平意戳进去。

    苏夫人仿若不觉自己危在旦夕,轻笑了一声。手移桌子上,端起一杯茶水,飞快的泼到薛凌脸上。道:“薛凌,你是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陈王魏熠死在谁手上,别人不知,你当我猜不出来?你杀了自己好姐姐的如意郎君,倒跑来问我她的肚子怎么回事”。苏夫人手指轻碰了一下平意道:“这把剑,说来还是我苏府的东西呢。”

    薛凌听她说起魏熠,更加失控,追问道:“到底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平意抖的厉害,苏夫人将椅子往后移了移避的远些。她知道薛凌此时是个疯子,万一失手伤了自己,没来由的不划算。

    “不是我,是你自己。你薛凌若要保,什么人保不住。当年死刑犯都能劫出来,何况众目睽睽之下保一个王妃。薛凌,是你自己。这把剑,该架在你脖子上。”

    薛凌咬着牙,说不出话。苏夫人没说错什么,是她,她当晚只要不出门,齐清猗根本不会出问题。可她出去了,就为当年半个馒头,在外挨了半个钟有余。

    半个钟,足够让一个妇人落十次胎。

    可她总不能当真把自己脖子抹了,只能拼命的问苏夫人“到底是谁”。她今晚一定要知道线索。

    苏夫人叹了口气,养人真是如养蛊,一个不小心,它就不听使唤。用手指在杯子里蘸了些茶水,缓缓在桌面上写下两个字“永乐”。写完站起身,看着薛凌道:“你早些回吧,以后也不必再来,若有什么生意,我自会差人叫落儿,还希望落儿攀了江家,不要忘了故人才好”。说罢自行离去了。

    桌上水渍渐干,“永乐”两字也消失不见。薛凌沉默了好一会才往陈王府走。

    永乐公主,当晚下手的人是永乐公主,她果真是没有失忆,苏夫人竟然知道她没失忆。

断肠声(四)

    世间并没有算无遗策这回事,薛凌并不知永乐公主是否真的失忆,却认为永乐公主并不会帮魏塱做事,对驸马黄承宣也有所了解。当晚才敢放心的让齐清猗赴宴。

    这会实在想不透,永乐公主到底是为了什么跟齐清猗过不去。她不知道的是,苏夫人写下“永乐”二字,只是个猜测,并非肯定永乐是凶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永乐公主没失忆。

    之所以有这个猜测,是因为苏姈如熟悉永乐公主,纵然当晚面具下的人举手投足皆与正主相似,但苏姈如可以肯定,那一定不是永乐公主,是个替身。所以一整晚她的目光都没有从那个人身上移开过。

    果然,在有人发现齐清猗出事之后,真正的永乐公主从角落里走出,让那个侍女退了下去。摘下面具,又是一副不谙世事的脸。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然而,苏姈如并没把这些告诉薛凌,她并不想薛凌在这个时候专注于陈王府一事,毕竟这对自己已经没什么用了。提供个线索,权当卖个人情。

    薛凌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时辰还不算太晚。零星有行人经过,头顶星月如旧。她发现,这梁国上下,自己连个安身之地也没有。

    心里头突然悔的慌。她不该这么优柔寡断,若是她一开始就杀了魏熠…..。魏熠一死,魏塱就会对陈王府放松警惕,没准齐清猗的胎可以安然无恙的生下来。

    就算一开始没动手,在霍云昇接下护卫陈王府担子的当晚动手,也可以。那时候动手,一定能让霍云昇陪葬。

    可她没有,她什么都想要,所以最后什么都没有。

    魏熠仍旧死了,齐清猗的胎没保住,霍云昇还活蹦乱跳,魏塱趁机除了两个心腹大患。

    唯有她薛凌,什么都没有。

    年岁花相似,岁年人不同,前几月的薛凌还能为西北那些无辜枉死的商家红一下眼眶,现在却已经懒得记起陈王府的数条冤魂了。

    丫鬟杂役,娇妾老奴,不过贪了些银钱,或者自寻了一条活路,就在这次事件中,一律被定为魏忠同党,当场赐死。尸身亦不得认领,拖入乱葬岗,消弭于天地之间。

    “薛小姐?”

    “真的是小姐”。陶弘之从薛凌后背冒出来,施了一礼。道:“还以为是在下认错人了,何以这般晚了,小姐还流连于街市?”

    薛凌看着说话的人,记起这个人是城中剑器铺掌柜,她刚是听见有人喊,但没回头。这个京中,断然不会有人喊自己薛小姐。倒是忘了,买剑时说过自己姓薛。

    “这般晚了,何以你能流连,我就流连不得?”

    “薛小姐说笑了,旧友生辰,贪杯晚了些,姑娘去往何处,可要在下相送一程”。说完陶弘之又轻摇了一下头道:“是在下多虑了,姑娘身手,寻常贼子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他笑看着薛凌,调侃道:“不知姑娘能不能捎在下一程,夜黑风高,恐歹人作祟。”

    薛凌怔怔瞧了他几眼道:“好啊,一百两银子,我护你回家。”

    陶弘之一口答应:“成交”。

    俩人并了肩一道走着,陶弘之似乎并未回自己住处,而是带着薛凌到了铺子里。

    铺子自是已经打烊了,黑灯瞎火的。陶弘之拿出个火折子,吹燃了,带着薛凌走到后院,点燃灯烛,才招呼着薛凌坐。

    薛凌打量了一下屋内环境,不像长期有人居住的样子,想着这陶弘之应是不愿意让自己知道他住哪,也懒得坐了。道:“既然到了,银子拿来,你我两清。”

    “我加一百两,买薛小姐同我一醉”。陶弘之说着,在衣服上蹭了蹭手,走到墙角处,趴在地板上。扣开一块地板,从下面的暗格里取出个酒坛子来。

    薛凌右手已经伸直了,看陶弘之抱出一坛子酒,又悄无声息的缩回腰间。她自问和这陶弘之不算太熟,不知这人安的什么心。

    陶弘之小心翼翼的把坛子放桌子上,对着薛凌道:“薛小姐稍等”。然后自己跑出了门。不多时捧回个纸包,打开来,里面只有一包卤肉和盐水花生,他尴尬的笑了笑,道:“招待不周,这里就这些零嘴了。”

    不知那酒是存了多久,坛封一揭开,满屋子都是香气。薛凌不喜饮酒,但见得多了,优劣还是会辨。看着陶弘之将玉液琼浆斟满两只碗,仍旧坐了下来。

    陶弘之端起一碗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不醉不归。薛小姐是走镖的,应该不惧吧。”

    瞎话编多了,薛凌已经不太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打了个哈哈,端起碗一饮而尽。

    酒是很好,比起她那晚和苏凔喝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转眼之间,坛子就见了底,倒是那些吃食,两人谁也没动。入口时不觉得,喝完了,薛凌有些熏熏然,面上已有红晕。

    陶弘之晃悠悠的走到床边,拿出个盒子,打开了推到薛凌面前,里头一叠银票分不清是多少。

    陶弘之道:“都给你,买薛小姐替我解惑。”

    薛凌从未缺过钱,但她对钱一向来者不拒,醉了也没那么紧绷,一把把盒子搂到自己面前道:“随便问,前后五百年。”

    “小姐贵姓?”

    “薛。”

    “小姐芳名?”

    “落。”

    “家住何处。”

    答一句,薛凌就拿出一张银票搁到一边。听到这个问题,拿着银票的手就停在盒子里。

    家住何处?薛凌顿了一下,她没有家。

    陶弘之注意到她的动作,追问了一遍:“家住何处?”

    薛凌飞快的又拿了一张银票出来,道:“城北。”

    两人你问我答,一叠银票很快就全部从盒子里移到了桌面上。等陶弘之问到“令尊名讳”时,薛凌摸了个空。往里一瞅,银票已经没了,她开心的拍起了手,道:“没有了没有了,今天不解了”。说完端起碗,记起酒也没有了。便把桌上银票悉数收到袖子里,道:“陶掌柜财大气粗,下次有这种好事记得优先找我。”

    陶弘之看了看空掉的盒子,露出个心疼的眼神。伸手把空盒子拨到自己面前道:“没了没了,生意有来有往,现在我也替人解惑。薛小姐买不买”?说完好整以暇的盯着薛凌那只装银票的袖口。

    薛凌本来已经站起了半个身子,听他这么一说,略迟疑,又坐了回去。将那一叠银票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薛凌道:“陈王魏熠,因何而死?”

    陶弘之看着薛凌,不答话。薛凌笑的肆无忌惮,拿起一张银票推到陶弘之面前,见他仍不答,又加多了一张。这陶弘之还是不答,薛凌玩心大起。一张张接着放,最后所有的银票都当放到了陶弘之面前,见他还不答,便道:“没有了,没有了,不卖拉倒”。说着就要把银票拿回来。

    陶弘之突然按住了她的手,将银票从手底下抽出来,放回盒里,盖上盖子,才回答道:

    “自尽而亡。”

断肠声(五)

    夜色已深,陈王府如同一座鬼宅。薛凌站门外敲了半天,连脚也用上了,还是没人开门。站那吹了半晌风,方记起里头人差不多死绝了,哪还有人值夜。只得绕到院墙处,酒意未醒,翻了三五次才翻进去。

    齐清猗已经睡下,只有绿栀还在等着,见她回来,立马迎上来焦急道:“小姐这是去了哪,王妃也不肯告诉奴婢,叫人好等”。

    薛凌歪歪扭扭的走到床前,踢掉鞋子,仰面倒下道:“以后都不必等我”。说完一扯锦被,裹住了脸。

    绿栀见怪不怪,带上门退了出去。门风将床头锦囊吹的轻微摇晃。

    薛凌在被子里翻了个身。陶弘之说,魏熠是自尽而亡。占其位,而不谋其政,自寻死路尔。

    可她薛凌,究竟被生在了哪个位置?

    福瑞轩拍卖鬼工球的日子终于到了,今天场面倒远比开展那会清幽。能进到场子里的,都小有身份。叫价声此起彼伏,最后被一位雅间里的神秘客人拿下。

    霍云昇今天亲自到了场,等掌柜的一锤定音。他一使眼色,手底下几个人悄无声息的包围了那间屋子。

    人流散尽,里头走出来个小厮,正是薛璃贴身的怀周。原来薛璃有所顾忌,以江闳不喜为由,把银子全部给了怀周,让他务必把这枚腰佩拍下来,自己倒在临江仙躲清闲。

    怀周拿着手上腰佩横看竖看,不知道这玩意怎么能值那么多银子。怪不得少爷不敢亲自来,让人知道了告诉老爷,怕是腿都要打断。他揣进怀里,往临江仙走,浑然不觉身后跟了好几个人。

    跟着的当然是霍云昇一行,他见出来的不像是正主,定是代买的,还以为真的钓着了鱼,急忙叫手底下不要打草惊蛇,一路尾随着想找薛凌。

    跟着跟着,发现个老头也跟着,更加觉得事情可疑,霍云昇大喜,觉得多日迷雾就要被拨开。

    不料到了临江仙,看见的是薛璃。霍云昇恼羞成怒,这几天不见此人,还以为不会坏了自己好事,没想到这厮居然躲起来,派个小厮来买,彻底把自己带偏了。

    霍云昇一挥手,让雨东等人回去,一个人走到了薛璃面前,道:“原来是江家少爷,我道是谁如此财大气粗。我亦心悦此物,不知能否借在下把玩几天。”

    薛璃刚从怀周手里接过腰佩,还没细看,就见霍云昇门都不敲直接闯进来了,当下大骇。

    霍家与薛家之事,薛璃已从江玉枫那了解了个大概。还以为霍云昇是识破了自己身份。他不会武艺,对上霍云昇毫无胜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怀周推了自家少爷一把,提醒他江家现在惹不起霍家,不过一个玩物,若霍少爷喜欢,给了就给了。

    霍云昇也看出来薛璃紧张的很,心头疑惑顿生。这江玉璃自诩风流,喜玉喜香,得了自己的心头好,该开心的很才是,在这紧张什么。

    薛璃被怀周推了一把,反应过来,赶紧把腰佩递给霍云昇道:“原来霍少爷也喜欢,以前…以前倒是不曾听说。如此的话….君子…..君子不夺人所爱”。他不擅长应付这种紧张的气氛,几句话说的结结巴巴。

    怀周看他这个样子,恨铁不成钢的道:“少爷,你抖什么,霍少爷还能去给老爷告状不成。”

    下人少有跟自家主子这么说话的,怀周跟薛璃关系好是一回事。另外,怀周这句话当然也是说给霍云昇听的。这东西是自己帮着少爷买的,万一真捅到老爷那去,他也落不着好。听说霍家的人不折手段,还是赶紧拿话激一激比较好。

    霍云昇不由自主嗤笑了一下,记起江二少爷十分惧怕江闳。看来这江玉璃是偷着来买这东西的,怕给江闳知道了,怪不得行事这么鬼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霍云昇道:“江少爷多虑了,在下只是对卷柏一物好奇,别无他意”。鱼是钓不到了,他也不能拿江家的少爷怎么样。随口扯了个谎,打算要走,去拦那跟踪的老头看看有没什么线索。

    “原来如此,多谢霍少爷,多谢霍少爷,你若喜欢……”。薛璃见霍云昇并不是为自己而来,长出了一口气。正要说把腰佩借给霍云昇把玩几天。

    有人敲门打断二人谈话,霍云昇和薛璃同时往门口看去,是一个背着背篓的老头,正是霍云昇发现跟着的那位。

    薛璃手上的腰佩却瞬间掉到了地上,砸的“叮当”一声。白玉本就脆弱,何况鬼工球层层镂空,怎经的起如此碰撞。低头看去,地上已经只有碎片了。

    “李伯伯”?薛璃情不自禁喊出了口,顾不上去心疼他花千金买来的腰佩。当薛凌换了女装,他甚至认不出那就是自己大哥。可平城有一个人,烧成灰他也记得。那就是薛弋寒的随军大夫老李头。

    平城就这么一位军用大夫,常年无战,唯一的用武之地就是天天给他薛璃熬药。

    老李头停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来。他在京中苟活,三年有余了,直到这枚鬼工玲珑球出现。

    “小少爷”?老李头带着疑问的喊。

    薛璃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记起霍云昇还在场。把老李头扶到旁边坐下,抢先对着霍云昇道:“霍少爷见笑”。他眼神飘忽的编着瞎话道:“李伯伯是当年给我治病的大夫,我一时激动”。说完跪下去拾地上腰佩的碎片,不敢看霍云昇的脸。

    江玉璃生来带疾,那位老头喊的也是小少爷,并没什么漏洞。但霍云昇总觉的气氛哪儿不对,就算江玉璃畏惧江闳,没理由在一个外人面前紧张成这样。

    他手上聚了力道,等薛璃一站起来,就劈了上去。直到与薛璃脖子分毫之差,见薛璃还不躲,才收了手,转而将薛璃面具挑落在地。

    “霍少爷这是何意”。怀周急忙把薛璃扯到身后。

    “不好意思,在下对那株卷柏实在好奇,不慎碰到”。霍云昇回答的面不改色。他刚刚不死心,想试探一下。若自己真的劈上去,人非死即伤。这江玉璃毫无反应,确实不是习武之人,绝不可能是薛凌。

    薛璃脸上仍旧画了那些可怖沟壑,霍云昇本就没见过薛凌几面,这会只扫了一眼就被怀周挡住了,先入为主的情况下,更加没能认出来。

    “你..既喜欢….送与你了。”薛璃从怀周背后伸出手来,手心正是那一株卷柏,缩成丁点大小。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粒石子。

    “不敢不敢,今日鲁莽了。不妨碍江少爷与恩人叙旧,在下告辞,他日再寻机会向江少爷赔罪”。霍云昇说着走出了门。

    他留了个心眼,在门外停留了片刻。却只听到里面那老头说“来这是为了求一点卷柏入药”。

    霍云昇便走了,霍家自顾不暇,实在不想参合江家的事儿,随便这江玉璃在怕些啥吧。

    忙了这几天,和当年一样,一场空。霍云昇不禁有些泄气,也许是他自作聪明,那玩意跟薛凌本身就没啥关系。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薛凌这个人?

    屋内老李头神情落寞,只说自己“想求一点卷柏入药”。除此之外再无二话。

    这是小少爷,但不是他要找的小少爷啊。

断肠声(六)

    俩人喝了坐着喝了好一会茶,本是故人重逢,却相顾无言。薛璃在平城足不出户,城外野花几月开都无从得知,能有个什么旧可叙?

    而老李头翻捡着背篓里的草药,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无忧公主身死,拓跋铣兵临城下,宫里来传旨的太监,死无全尸的宋柏,这些,都不是该说给一个病秧子的事。

    兵戈一起,宋柏刚开始还在等援,然而第二日宫中来了个太监之后,城里大部分兵力被遣散,只剩了五千余死士。他这个大夫,也失去了作用。强留了两日,被一脚踹进了暗道。

    宋柏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个大夫,不会引人注意,一定要活着回京,薛家宗庙仍在,找到薛凌,给我问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老李头从平城暗道爬出来,一个人上了路。几日之后拓跋铣大军南下,宁城一线千里赤地。他孤身一人,在战乱中辗转,丢了半条命。等一路跋涉到京中,街头宋家人的血都干了。

    什么薛将军,什么小少爷。京中只有伏诛的反贼薛弋寒。

    他一个老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寻了间药铺,当个大夫以此为生,这般过了三年,直到福瑞轩拍卖腰佩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来问诊的病人闲聊入耳,老李头拖着病体挤到了福瑞轩里头。这枚腰佩属于谁,他再熟悉不过了。第一反应是自家小少爷死了,遗物被人拿出来卖。伤心之余又抱着一丝希望,跟着买家一路找到了临江仙。

    亏得怀周不会武功,霍云昇又故意让他跟着,这才撞见了薛璃。可惜,老李头想找的,是平城里无法无天的薛凌,不是这个只会喘气的病秧子。

    “你..你知不知道你大哥…..”。沉默了好久,老李头嗫喏着想问问薛凌的事,然而他“大哥两字刚出口”。薛璃飞扑过来捂住他的嘴道:“大哥在家里,李伯伯可与我一道回去瞧瞧。”

    薛璃自是害怕霍云昇还在,老李头却以为他说的是薛凌。不由得大喜,薛凌居然就在京中?

    然而薛璃将老李头带回江家,第一句话问的却是:“我大哥,究竟是我大哥,还是我大姐?”

    老李头搓了搓手道:“你…你知道了?”

    果然是真的,薛璃本来还对薛凌的身份有所怀疑,听老李头这么回答,知道自己叫了十四年的大哥是个女儿身无疑。

    他这辈子过的都是什么狗屁日子,爹是假的,大哥不是大哥,未婚妻是自己亲姐姐。

    “你大哥在哪,我要找他”。老李头急不可耐的想见薛凌,抓着薛璃追问。他叫惯了薛凌小少爷,这会也改不了口。他容身的那间药铺颇小,少与权贵打交道,进门时却清晰的看见门楣上书“江府”两个大字。薛家的人,怎么姓江了?

    老李头心中万般疑惑,见到薛凌却是五六日之后。江闳为人谨慎,怕老李头有诈,细细交代了一番,观察了好些时日,才派人给薛凌送信。

    信上只说有要事相商,薛凌不知江闳这狗为何非要自己到城郊一座茅草屋处,但还是依言前往。江玉枫在门外等她。为着陈王魏熠一事,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偏薛凌就这么个性子,容不得别人说自己不是,当下也没让着江玉枫。道:“要不是我守着,魏熠只怕烂的早些,江少爷如此手足情深,也不见亲自去坟前烧两柱香,装什么磊落君子?”

    江玉枫拦着她不让进屋,低声道:“薛凌,我没你这么不折手段。”

    “当年对付我,你的手段是高明的多,这才过了几日,江少爷就嫌弃我不折手段,魏熠被人捅的时候,也不见你江府的人拦。”。薛凌一扬手,袖间平意微露。提醒着江玉枫再不让开,她就不客气。

    要不是江闳交代一定要来,她才没工夫大老远跑过来受着窝囊气。离与薛璃成婚还有一段时间,她想回平城办点事,这两日正在打点行囊。

    江玉枫自觉一生坦荡,偏偏就薛家一事让他语塞,当下被薛凌噎的说不出话。

    薛凌看他面红耳赤,又道:“江少爷这么气急败坏,是不是嫌我下手的晚,要是我早点动手,还能把霍云昇赔上。反正,魏熠都是该死的。”

    “他怎么该死,他怎么该死”?江玉枫再也控制不住,对薛凌动了手。

    薛凌身手强出江玉枫太多,拳脚之下还有余力回答江玉枫。

    “他怎么不该死?他要是生下来就死了,哪有今日之事。你江玉枫不用装瘸,我薛家不用获罪,平城里三万将士不用马革裹尸,他怎么不该死?”

    明明这些都是错的,偏偏江玉枫一句也无法反驳。他了解那个挚友,生来以善为先,这本是美德。可生于帝王之家,就是大错特错。即使是以仁厚治国的先帝,暗地里多少铁腕才能平衡君臣之道。

    若当年,魏熠对其他皇子稍有防备,也未必就是今日之结局。退一万步,即使魏塱已经登基,也还有机会的。当时朝中对先帝驾崩一事疑惑重重,还有诸多大臣未完全臣服新帝。只要魏熠肯站出来,没准不会落到长眠荒野的下场。

    但魏熠没有,他一退再退,甚至把被圈禁当成一种命运恩赐,他终于不用承担江山社稷了。

    殊不知,有些人退不得,因为没人会信。如当年的薛弋寒,也如当今的霍家。

断肠声(七)

    江玉枫打不过薛凌,又出自京中正统,不会污言秽语。听着薛凌百般侮辱魏熠,越发气愤,狠戾丛生。

    薛凌本不惧他,偏偏屋里的老李头听见动静跑出来,喊了一声“小少爷”,而后站在门口老泪纵横。

    他认得薛凌,即使在平城从未见过薛凌女装模样,他还是在两人缠斗之际认出了他的小少爷。

    薛凌刚好在这个当口是背对着老李头的,听到背后有人喊,蓦然就停手回看。能喊自己小少爷的,一定是平城出来的人。是谁?是谁从平城活着出来了?

    她停手,江玉枫却没收住,手掌拍至薛凌后背,薛凌被直直拍飞至老李头面前。

    喉头一甜,薛凌却扶着门框赶紧站了起来,惊喜的喊:“老李头”。她顿了顿又赶紧喊“李伯伯”。喊完嘴角才有血迹流出。

    薛凌拿袖子擦了一把,自己手下留情,江玉枫这狗居然出手这么重。她喘了两口气问“李伯伯怎么在这。”

    “小少爷”。老李头不知二人怎么打起来了,看薛凌受伤赶紧把薛凌扶进屋。灯火之下细看,真的是他的小少爷。

    其实在平城的时候,薛凌与老李头并不亲热。主要是老李头畏惧薛弋寒,不像其他人那么惯着她。所以她喊“李伯伯”都喊的不顺口,纯属在平城喊“老李头”喊惯了。

    老李头扶着薛凌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以前薛凌一喊他“李伯伯”,大抵就是刚被薛弋寒骂完,其他时候都是一副飞扬跋扈相,跟着那群将士没大没小的喊自己老李头。

    当日明朗少年一别,今日再见,小心翼翼的喊自己“李伯伯”。他看着长大的娃啊,怎么不心疼。

    江玉枫站在门外半天没进去,一时防着有人过来,二来他也不想进去。他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刚刚薛凌讲的那些话,是对的。

    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必须做某些事。不做,只有死。不仅自己要死,还会连累一大批人跟着死。

    他江玉枫不过区区国公之子,尚不得不违心行事。如果江家当年没有陷害薛弋寒,不知尸体要被哪只野狗啃食。魏熠身在皇家,却再三回避人心险恶,最终避无可避。造成的后果,起止是薛凌说的那些。

    公主惨死异乡,西北数城流民,鲜卑以此为由,数十年不纳贡。始作俑者,说是魏塱。难道,魏熠就能置身事外?他享受了数十年太子身份,大乱之际,却从未扛起过一刻太子责任。

    柔,不监国。君王若不监国,除了死,别无出路。

    江玉枫站在门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挑个时间,去魏熠坟前上柱香。

    “李伯伯叹什么气,当年平城怎么了,宋柏去哪了”?口里还断断续续的有血沫,薛凌边咽边问。她终于抓住个平城活人,她立马就要知道当年之事的真相。

    即使那个真相,自己已经猜测了千万遍,但一朝没有证实,那就一朝是个迷。

    “宋将军,宋将军不曾…”。老李头想说宋柏不曾造反。

    薛凌却不耐烦听这些废话。“我知道他不曾,他去哪了。”薛凌打断老李头的对话,她以为老李头是事后从平城出来的。既然老李头能活着出来,肯定还会有其他人在,他们都去哪了?

    为何薛家获罪之日,无一人站出来。宋柏满门抄斩之时,也就她薛凌孤身一人营救?

    “小少爷,宋将军,应该是战死,将军治下十余位,应该尽数战死”。老李头年岁已高,嗓音沙哑,这会话题沉重,更催人泪下。

    当年宋柏遣散守军,老李头走时,薛弋寒余下心腹仍无一人肯撤,非要死守平城。后来拓跋铣大军过境,那些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战死,薛凌已经来不及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沫,拿手狠狠的擦了一把嘴角,袖口染上一片鲜红。老李头心疼不已,道:“我先找些药给你。”

    “不用”。薛凌按住他道:“城里可还有其他人与你同行。”

    “没有了,小少爷。”

    “你可知道无忧公主死因。”薛凌盯着老李头,生怕听漏了任何一个字。这件事,是置薛宋两家于死地的罪魁祸首,是她薛凌夜夜噩梦的根源所在。

    “被人从城墙上方推下,当时我并不在场。按宋将军所言”。老李头停了片刻,道:“是当今天子”。

    说完老李头卸下了一块心头大石。三年的时间,对于他这种深藏秘密的人来说,太过难熬。且天下之大,没有半点薛宋两家人的踪迹。他还以为,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面去了。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老李头是个大夫,胸中半点权术也无。他猜不透皇帝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送个妹妹去死,又把这件事栽赃到了薛宋俩家头上。但他不信皇帝,他更信任自己呆了数十年的平城。

    他可以放心去死了,那座城里的尘封过往,终会被人揭开。q

断肠声(八)

    薛凌原以为自己会激动异常,可这会居然平静的很,可能是因为,这个答案,她在脑子里已经回答了无数遍,只缺一个人附和。

    问完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薛凌坐在那小幅度的踢着自己裙角,听老李头细细讲整个平城事件经过。

    无忧公主是如何欢天喜地的要嫁,又是如何被人一把推了下去。拓跋铣如何暗藏祸心,宋柏如何遣散众人,他又是怎么回的京,怎么找上的江家。

    薛凌一听腰佩里头居然有株草,顿时明白了当年在明县时为何会被困住,大概就是那玩意引起了怀疑。便多问了一句,可有遇到其他人找上薛璃。

    老李头道:“我进去时,屋里是有旁人,似乎是姓霍。”

    “霍”?京中霍姓不多,薛凌立马上了心。

    “我是听见小小少爷喊那人霍少爷,似乎还颇畏惧”。老李头皱着眉头回想,他当时注意力都在薛璃身上,这会还真有点拿不准记忆是不是对的。

    果然是霍云昇那狗,薛凌决定抽空要问问薛璃薛璃才行。当年腰佩竟然落到了霍云昇手上,这会拿出来卖,分明就是当饵用的,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出了漏子,让这狗起了疑心。亏得陈王府什么消息也没听见,不然自己还真有可能去看看。

    老李头见薛凌不再说话,站起来去翻柜子。薛凌以为他是给自己找药,也没拦着。

    不多会,老李头捧来个盒子。里面是一些丸子,却大小不一,有一颗格外大,看着奇怪的很。薛凌不解,大夫大多数视如命,不会这样杂乱收着。她狐疑的看着老李头,不知道自己吃那颗。

    老李头一拍脑袋,道:“嗨,我忘了。小少爷等等”。说着又去拿出个盒子来,取了一枚递给薛凌,看着她服下,才去拾掇桌上盒子里的药丸。

    一枚枚取出来在薛凌面前拿小刀切开,切了三四枚,才从一枚中切出个布条。老李头拿在手上抖开,递给薛凌道:“这是….是宋将军的遗物”。

    薛凌接过来摊开,上头字迹已成褐色,一看就知是鲜血书就。在丸子里藏了三年,斑斑驳驳的。用的是平城不常见的绢布,薄薄一片,长不过两指,上头只有四个字:

    君要臣死。

    薛凌坐在椅子上,她都记不清宋柏长什么模样了,却感受的到宋柏临死前是怎样的挣扎。已知所忠之君不正,却不得不忠,断定所守之城不保,却仍要以死相保。为将一生,还有什么能比这两件事加起来更让人绝望?

    老李头又切开那枚最大的药丸,里头是薛弋寒的私人大印。这东西虽不能当兵符使用,好歹是个身份象征,当时薛弋寒恐平城生事,留给了宋柏。宋柏留着无用,一并交给了老李头。老李头唯恐落入他人之手,用药封了起来,终于好好的交到了薛凌手上。

    薛凌自觉已经没什么事要问了,便对着老李头道:“李伯伯去睡吧,我自己呆一呆即可。”

    “小少爷,如果真是天子所为,如何为将军讨个公道”?老李头抱着药盒问,他实在不懂,皇帝为什么要让胡人打进来,皇帝不都是想国泰民安的吗?他还希望宋柏说的不是真的,宁愿是从戏文里听的那些,薛宋两家是被奸臣所害,这样还能平冤昭雪。

    如果是皇帝的话,普通人怎么能让皇帝认错?

    “是魏塱所为,我就杀了魏塱”。薛凌将金印收起,捏着布条出了门。看见江玉枫还在那站着,右手顺势垂了下去。这狗再敢动手,她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刀剑无眼。

    此时江玉枫已经冷静下来,走过来问:“他说了什么”。这个老头什么也问不出来,咬定只见薛凌一人。江府又不能用点什么手段,自然不知。

    薛凌服了药,只是压住了血气,内伤并未愈,不想与江玉枫纠缠。甩下一句“轮得到你来管”?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江玉枫却追了上来拉住她道:“现在江家跟你在一条船上,你不说清楚,江家怎么行事?”

    薛凌一甩手,把袖子扯出来。退了两步才道:“你再敢对我拉拉扯扯,我会把你胳膊砍下来”。接着把手里布条扬了扬:“他说了什么?他说魏塱那个狗皇帝杀了自己妹妹,冤杀我爹,屈死宋家满门。”

    江玉枫愣在当场,无忧公主之死,他跟江闳少不得猜测,却最终判断天子不可能拿西北开玩笑,背后应该另有人作祟,魏塱只是顺水推舟栽赃到薛宋两家头上罢了。

    如果此事真是魏塱一手策划,当年参与薛宋两家一事的尽是帮凶,谁也别想撇开,那是西北万里河山啊。

    江玉枫指着屋子里问:“你有什么证据,他是什么人,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薛凌将宋柏留下的布条拍到江玉枫胸口,道:“你想要什么证据,平城起战第二日,宫里的太监就到了,传旨给我父亲的副将宋柏,说我父亲毁两国姻亲,已于狱中赐死。城外拓跋铣围的水泄不通,他是怎么进去的?两地千里之遥,他如何未卜先知无忧公主已经死了?若不知道,又何来的我父亲毁两国姻亲?”

    薛凌松了手,江玉枫却还没接,布条飘飘荡荡的掉在地上。江玉枫被薛凌那几句话问的喘不过气,捂着胸口去捡。

    薛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江少爷,满朝文武,都是凶手,你江家不能例外。”

    “不是…”。江玉枫看着布条上字迹,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薛凌。念出来的,却是“君要臣死”四个字。

    君要臣死啊,当年平城冰雪未消,宋柏立于城墙之上,前方是拓跋铣大军压境,身后已是一座空城。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从城墙上跳下去,了了二十年忠君守国的笑话。

    他忠的什么君,守的什么国。他一身的热血,没凉在平城无边荒原,凉在了春暖花开的京城。可惜他死不得,他还要为了宋家满门性命多撑一撑,撑到粉身碎骨。

    江玉枫捏着那张布条,直不起腰。他没见过宋柏,只见到了这一句断肠之声。

尘埃(一)

    绢布细腻顺滑,力道大了,反而拿不住,江玉枫一个不留神,手里布条被呼啸而过的夜风带起,飘到空中打转,瞬间飞出老远。

    薛凌脚尖点地跃起,又抓到了她手上。看着站起来的江玉枫道:“魏熠究竟该不该死”?问完不等回答,先行离去了。

    她原本是去往平城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亲历战事者,现在已经无需前往。但老李头带来的是宋柏一人之词,中间大部分内容也是猜测。她还要找个人参与了无忧公主一事的人当面对质,问问当年究竟是何种经过。

    待京中与平城两方口供合二为一,真相自会水落石出。薛凌捏了捏手里布条,只要证据确凿,魏塱势必身首异处。

    江玉枫拖着身子回江府,好像他那条腿真的瘸了一般。薛璃和江闳已在书房等他多时,见他面如土色,急忙问出了何事。江玉枫却还在思索薛凌那句“魏熠究竟该不该死”。

    陈王,原太子殿下,是该死的。

    江玉枫道:“爹,当年无忧公主一事,你究竟知,还是不知?”

    无忧公主身死之后,江闳与江玉璃讨论过缘由,最终不敢怀疑整个局魏塱的手笔,认为这件事若非霍家狼子野心,就是拓跋铣杀了无忧借此攻梁,只不过魏塱最后借题发挥了而已。

    “不知”。江闳在此事上行正坐端,自然答的毫不迟疑。当年江家自保不暇,确实没参与。

    江玉枫颓然坐在椅子上,道:“是皇上,杀了无忧公主的人,是当今皇上。”

    江闳一句“不可能”要脱口而出,又艰难的憋了回去,最后只喃喃道:“魏塱疯了”。

    为了置薛家于死地,魏塱是真的疯了,怪不得免死金牌都救不了薛弋寒的命。

    就如同薛凌一样,猜到这个答案的大有人在,只是,谁都不愿意去相信,非要等真相如利剑一般刺瞎自己的眼睛。

    薛凌回到陈王府,将那张绢布条放进了床头装有孔明锁的荷包里,又找了个妥帖的盒子装着薛弋寒的金印。放起来之前,又仔细看了看。这东西说有用,用处也不大,薛家亲兵已散,很难聚起来了。说没用吧,至少是个身份证明,等她抽个空闲,去查查父亲故交,万一有可用之人,见面之时也好有个凭证。

    一切收拾完了,方才躺下,胸中郁愤仍难消散,翻了好几个身都不能入睡。决定明儿就回齐家,齐世言那狗若有半个字支吾,她就…….

    她要怎样,薛凌想了好半天仍是没想好。她看不见隔壁齐清猗此时是否已经入梦,但耳边总有齐清霏不停的喊“三姐姐,三姐姐”。这一声三姐姐,她能拿齐世言怎么样呢?大概是不能来硬的,还是要好好想想如何设个套。

    最近后悔的事太多,如她后悔没早些杀了魏熠,这会子又翻来覆去的后悔当初就不该进齐家,直接绑了齐世言逼问,不行绑他几个女儿也行。反正当时谁也不认识谁,动起手来没有半点负担。

    “为什么我们一只黄羊都没打到?那群人有那么多”?年幼的薛凌指着一群人问鲁文安,十分气恼。她和鲁文安转了大半日,毛都没捞着一根。却有一行人从她面前过去,用了好几匹马驮猎物。

    “人家是专门的猎户,有的是手段。他们走一趟啊,别说今儿,怕是十天半个月,这块地都没兔子敢拉屎了”。鲁文安在一旁嘲笑着他的崽子。打不着就打不着,他们又不靠这个吃饭。

    “这怎么行!凭什么他们全拿走,我去抢几只过来”。薛凌拿着马鞭跃跃欲试。这块地上的东西,她想要就要,怎敢有人在眼皮底下这么放肆。

    鲁文安砸了一下嘴,这个崽子就这样,有时候毫无理由的蛮横,奈何他又不想违了薛凌心意,皱了皱眉道:“好好好,就去抢一只,不要多抢,你爹知道,咱俩都要完”。

    薛凌得了许可,一扬马鞭就追了上去,没跑出多远,又绕了回来。没好气道:“算了算了,抢人东西不好”。

    鲁文安立马眉开眼笑道:“对对对,抢人东西不好,咱明儿不来这,咱明儿跟人换换,你想去哪就去哪,地大着呢。”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轮回一万次,人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

    第二日一早,薛凌就跟齐清猗说要回齐家,齐清猗也没追问原因,只说再留一日,等她一并拾掇些东西,送薛凌回去,免得难堪

    薛凌并不觉得自己回去有啥难堪的,推辞了一句。齐清猗却道,自己本就是要回去小住,也好让娘亲心安。薛凌便不好再劝,只能打算再消磨一天。

    那只小豹子长的越发大了,薛凌好久没陪着玩,今日放出来满院子乱窜,倒把仅剩的几个丫鬟吓的不清。薛凌切了一大盆肉,坐地上,一块块往阿黄嘴里塞。自己要走了,这畜生带着实在不太方便,一时要不到要如何安置,丢给齐清猗也不太好。

    五月暖阳,是个极好的晴天。阿黄吃饱了,整个扑上来将薛凌按在地上,不住的撒娇。薛凌握着两只前爪,记起该去看看魏忠的妻儿了,也不知道搬走了没。

    非是她事后没赶着去,只是依魏塱的性子,少不得要派人盯上一段时间,没准霍云昇那狗也放了眼线。自己太早凑上去,反而出乱子。现在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去瞅一眼落个心安。薛凌打算回房里拿点银子,又记起以魏忠这三年在陈王府捞的巨款,估计是看不上她身上散钱,不如省着。只是没想到自己当初也被魏忠耍了一把,四个孩子,居然只有个女儿是他的。

    百无聊赖的想着这些破事,出府去瞧了一圈,原来住着魏忠妻儿的宅子已经人去楼空。问了旁边邻居,说是搬家。

    搬家,也就是没人为难,薛凌便不在过问这件事。回了王府,齐清猗拎出一篮香烛纸钱,求她一起去祭拜魏熠。

    坟前仍能听到隐佛寺里钟鼓梵音,更显此地幽静。黄土上已有草芽冒出,齐清猗一改往日哭哭啼啼的模样,温婉笑着斟满了两只酒杯。一杯洒在魏熠坟前,一杯自己饮尽。道:“夫君勿念。”

    薛凌站在齐清猗身后,微微旋转着右手腕,默念了一句:“恩消怨解。”

尘埃(二)

    马车轧过几条街,到了齐府门前。丫鬟怯怯的喊了一声大小姐,却并未招呼薛凌。陈王府发生了什么,京中人尽皆知。齐府虽严令不准下人谈及,然悠悠众口,如同防川。

    不一会齐夫人迎了上来,与齐清猗抱头痛哭。薛凌站一边纯属自讨没趣,转身回了自己院,搁下东西就要出门。她不知道齐清猗要在齐府呆多久,但是齐清猗在,就不好为难齐世言。倒不如出去躲两天,问问苏凔朝堂上可有什么政事值得注意。

    偏她没出门,齐清霏就闯了进来,拦着她不让走。一坐下就大倒苦水。先说爹爹变了个人样,整日在家发脾气。娘亲天天以泪洗面,两个姐姐把自己关房间里,饭都不出来吃。

    说完又可怜巴巴的看着薛凌道:“爹爹也不许我跟苏家哥哥来往了,说他,说他要娶沈家的小姐了。”

    “哪一个沈家小姐?”。薛凌问道。她知道齐清霏嘴里的苏哥哥是苏凔。苏凔要娶妻了,居然都没和自己提起。

    “爹说是将军的妹妹,其他就不告诉我了,也不让我出门。三姐姐,你偷偷带我出去一会吧,我就去看看沈家的小姐长什么模样”。齐清霏趴在桌子上,说的眼睛红红的,都忘了自己压根不知道是哪个沈家的小姐。

    她长在齐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苏凔是结识的第一位外男。状元之才,倜傥无双,又从不以规矩教条为名约束自己。少女心思,一发不可收拾。初还不觉得,这一连好多天没见到苏凔,她只觉得盒子里最大的那个木偶都失了乐趣。

    薛凌没有答话,手指轻敲着桌子。刚刚没细想,回过神思索一下,沈家的小姐,不用问,也该猜到是沈元州那一脉的,估摸着这事是魏塱做的媒,拉拢苏凔的同时,也笼络一下沈家。

    沈家是魏塱一手扶起来的嫡系,若要搬倒魏塱,日后少不得要打交道,苏凔若真的与他家走进,知己知彼,胜算更大些。就不知苏凔做不做的出来两面三刀之事。薛凌瞥了一眼里屋,她把陈王府的东西都带回来了,自然也包括那个荷包,这会正好好的放在床头,宋柏的绝笔仍在里面。

    “三姐姐”!齐清霏见薛凌不理自己,连眼神都去了别处,大声喊了一句。

    “嗯”?薛凌答了一声,却依旧没往下说。不管苏凔娶不娶沈家女,都最好不要跟齐府扯上关系。

    齐世言看似全身而退,实际还在风口浪尖。齐府飘摇,朝不保夕。跟江家成亲已经成了一步险棋,再不能把苏凔拖下水。

    至于齐清霏,薛凌看了两眼,世上男儿多的是,苏凔没了,还有赵凔,钱凔…….。

    齐清霏觉得薛凌看自己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怯怯道:“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她以为薛凌跟父亲一样要喝斥自己不知羞耻,故而愈发委屈。

    薛凌从思绪里跳出来,缓了脸色道:“无事,出府也要等天黑,你先回去休息吧。”

    她想先把齐清霏哄开,自己去问问苏凔再做打算。不料齐清霏一听她愿意带自己出门,死活不走,非要留院里。薛凌没办法,只得随她。

    齐清霏又在那接着絮叨,薛凌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总算齐清霏口水说干,拿了剑练,让薛凌在一边看着。

    薛凌瞧着今儿是出不了门了,干脆进屋搬出把椅子,携了纸笔,佯装看齐清霏,实际在那写写画画,研究朝中局势。

    梁,似乎是天下太平啊。既无内忧,也无外患。薛凌把自己熟悉的人名一个个写到纸上,勾勒着这一群人之间的关系。

    听说,苏远蘅已经在金銮殿上站过几次了。待芒种一过,梁就有了春收,想必到时跟羯族会更加推心置腹。薛凌停顿了一下笔,想了想石亓,不禁有些失笑。

    纵横捭阖,远交近攻,天下断无太平之日。有饭吃,就不会打仗了,是个多么无知的想法。

    笔尖又划到霍准的名头上。霍云昇失权,并不意味着失势。人还在京中,御林卫的关系也就还在。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导自演一出戏让自己官复原职。与其等他动手,倒不如自己筹划着帮一把,让魏塱的猜忌之心更重些。

    而且…….

    薛凌思索了片刻,郑重地把李阿牛的名字写在霍云昇下方。

    几个重要人物的名字一一被划掉,最终只剩下只剩下永乐公主、拓跋铣两个。薛凌这会还不知永乐公主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苏夫人的意思,齐清猗落胎与她脱不了关系。这消息是不是误导自己另说,但如果永乐公主半点问题也无,苏夫人是决计不会漏口风的。毕竟,百分百的假话没有后路,而苏姈如最擅长的,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她得想办法查查,驸马府里是个什么光景,何故与陈王府过不去。

    剩下的,就只有一个拓跋铣了。此人太过反常,也值得好好留意一下。梁与羯族交好一事,已经过去了数月,鲜卑竟然毫无动静。要么就是拓跋铣蠢死了,想将鲜卑在胡族五部的地位拱手让人,要么,就是这个动静在梁朝哪位大人府里藏着,没能响到皇宫里。

    鲜卑接壤的是平城,那一带,现在是霍家的地头。线,又画到了霍准名字上。若她薛凌是霍准,这个节骨眼,定会想办法交好拓跋铣。如此,西北不惧沈家,朝中抗衡魏塱。

    而拓跋铣,怕是对此求之不得,他忌惮羯族势大,却应该有自知之明,上京无益。三年前西北战事尤在眼前,就算魏塱许,朝中大臣怕也会上书驳斥。何况,魏塱那只狗绝对不会许。他扶持羯族,就是为了遏制拓跋铣,怎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薛凌将霍家与拓跋铣的名字一起圈住,决定就要凭此事杀了霍云昇。若霍家暂时还未与拓跋铣接触,她就亲自扇风,点燃这把火。若这把火已经起了,她就往上头浇点油,烧透朝野。

    通敌一罪,足够霍家满门人头落地。

尘埃(三)

    齐清霏最近不敢胡来,闷了好些日子,一握剑,方畅快了些,耍了好一阵。停下来之时,薛凌纸上只有一堆堆的墨团了,看不出写过什么内容。

    齐清霏抢过去没看出个所以然,失望道:“三姐姐画的什么东西,也不给我瞧瞧。”

    薛凌把笔也搁地上,就着笔洗里水洗了洗手。笑着道:“没什么,写着玩罢了。”

    “跟大姐姐呆久了,三姐姐都学会这样皮笑肉不笑了,看的人瘆的慌”。齐清霏把手上纸揉成一团抛的老高。她惯不喜欢看人嘴角微翘,但眼里又很冷淡的样子,总觉得假的很。

    “是么”?薛凌揉了揉自己脸,她居然没觉得自己,好像脸上表情是有点像齐清猗。

    “怎的不是”?齐清霏丢了纸团凑过来,理直气壮的盯着薛凌问。忽而又脸颊通红,移开目光,道:“三姐姐什么时候教我些新东西,等我学好了,亲自去当个将军,到时候就比将军的妹妹还要厉害。”

    将军,薛凌看着地上纸团,半天才回“我不知道要如何当个将军。”

    齐清霏还在叽叽喳喳,似乎一说起这些和她的苏哥哥,就停不下来。可惜薛凌已经经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答的牛头不对马嘴。最后齐清霏把剑一丢,没好气的坐下来道:“三姐姐也变了。”

    两人坐着沉默了好一阵,绿栀来传午膳,才缓解了些许尴尬。齐清霏赖在这里一并用了些,便跟薛凌说回去换身好看衣裳,天黑再过来找她出门。

    薛凌等她一走,身子就躺到了软塌上去,想着今晚要如何跟苏凔说这事。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苏凔都不该与齐清霏扯上关系。

    如此懒散着,日头才刚刚西斜,齐清霏就提着裙角跑了起来,扯着薛凌让快些收拾。

    薛凌一直闭眼趴软榻上,没挪动过。睁开眼睛,觉得光线还有些刺目,透过张开的五指看窗外,还老大个太阳挂着。不愿意动弹,道:“这会怎么能出去。”

    “你起来吖,收拾收拾,吃过晚饭就天黑了。我们总不能去的太晚嘛”!齐清霏拉着薛凌衣角不愿松手。

    薛凌叹了叹气,坐起来,又磨蹭了一会。想着不如现在就出门,动静大点,让人抓住,就不用带齐清霏去了,自己晚些独自去找苏凔比较方便说话。这个念头一闪,她立马跳了起来,叫齐清霏稍等,她洗把脸就走。

    “不等天黑啦”。齐清霏狐疑的问了一句,薛凌也懒得回答,进到里屋找帕子抹了两把,拉着齐清霏就往外走,谁知出了院门和绿栀撞个正着。

    绿栀看她二人行色匆匆,道:“小姐不是要溜出门吧,老爷说晚间一起用膳。”

    “哎呀”。齐清霏一跺脚,把薛凌手甩开,气鼓鼓的回自己院了。家里人一起吃,不知道吃到啥时候去,今晚肯定是不能出门了。

    薛凌看着齐清霏背影,笑了笑,真是省了自己事了。往屋里退时,瞧着上午扔的纸团还在,顺手捡了起来。

    不多一会,就到了时辰,薛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让绿栀去说自己不便。她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到了。

    按薛凌在齐家几个女儿的年岁中,她的座次应该是在齐清蔓和齐清雨中间,但与这两位关系不怎么融洽,便一直坐在齐清霏身边,也没人说过什么。今晚还特意把那个位置留给了她。

    齐清霏又换了一身衣裳,薛凌看着就想笑,这人今儿尽折腾自己了。稀奇的是今晚齐老太不在,也不知是不是身体抱恙。

    待薛凌坐下来,齐世言遣退了伺候的丫鬟,道:“难得清猗回来,就自家人吃个亲热饭,也不用下人伺候了。大家随意一些。”

    “随意还那么多规矩,非的等人全”。齐清霏低声抱怨了一句,飞快的端起面前一只碗喝了几大口。

    也没谁看她,齐夫人脸色忧愁,一门心思关心自己旁边的大女儿。剩下俩姐姐低着脑袋不说话,齐世言自顾自拿筷子。

    薛凌看齐清霏喝的急,方才注意到,桌上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只青瓷盏,里头不知是银耳炖的什么甜汤,还有碎冰未消全。这两天是开始热了,但说暑气,还差的远,难得就用上冰了。小孩子喜欢甜又免不了贪凉,难怪齐清霏迫不及待的喝那么多。

    看齐世言动了筷子,众人也就上了手,只是谁也不发言,气氛压抑的很。薛凌向来只管自己快活,丝毫不觉的尴尬。

    十几个菜里有一道白鲫,应是薄盐腌过,又拿酥油煎的透透的,她十分中意。可惜离自己远了点,每次都要把手臂伸直才能夹到。她夹了好几次,齐清猗看不过眼,站起来把整个盘子都推道薛凌面前。齐世言十分生硬的道:“喜欢也不能吃太多”。

    “爹爹说吃个亲热饭的”。齐清霏接了一句。整个屋子又恢复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齐清猗胃口不佳,没多一会便吃不下了。齐世言看了两眼,没言语,却也停了手。他一停,众人都停了,只有薛凌还乐此不疲的夹那一碟鱼。

    一连吃了好些,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等自己,翻了个白眼,也丢了筷子。这东西味着实不错,等去苏凔那,让李阿牛做些来尝尝。

    吃也吃完了,这该散了吧

    “三姐姐是不是不爱喝这个”?齐清霏指着薛凌面前那只青瓷盏问。

    “你喜欢拿去喝吧”。薛凌不喜甜食,尤其不喜这种黏黏糊糊的东西,燕窝都喝的少。

    “谢谢三姐姐”。齐清霏欢天喜地双手来捧。齐府年年盛夏才有冰品吃呢,今年不知为何这么早。虽然这碗冰化光了,总还有个凉气儿。

    “清霏”!齐世言大喝了一声。

    吓的齐清霏手一抖,那盏银耳羹又跌回桌子上,溅出来稍许。

    齐世言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缓了缓脸上表情,道:“不可贪嘴。”

    “三姐姐又不喜欢吃,给我怎么了!”。齐清霏委屈的坐回凳子上,推了一把自己面前餐具以示不满。

    齐世言并未说其他的,反倒冲着薛凌道:“这个季节冰品难得,落儿尝尝吧。”

    “三妹妹不喜甜,给了我吧。刚巧我这碗沾了油污,不曾饮,不算爹爹说的贪嘴”。齐清猗道,说完竟站起来直接走到薛凌身边把那碗银耳羹端了去。

    薛凌盯着齐清猗,脸上似笑非笑。落胎不久的妇人,吃什么冰品,何况是和齐清霏抢东西吃。

    其他人也是如此想,皆躲闪着目光看齐清猗。

    齐清猗道:“各位妹妹见笑”。说着拿勺子舀起一些往嘴里送。

    眼看就要咽下去了,齐世言拿起一个海碗往地上一摔,大喊“够了!”

    齐清猗仍是将那一勺银耳羹咽了下去,面不改色的要去舀第二勺。齐世言冲到她面前,抓起那个青瓷展,依样砸到了地上。

    齐夫人在旁边扯着他衣服,声泪俱下,喊:“老爷~”。

尘埃(四)

    薛凌将左手搭上右手腕,毫不避讳的嗤笑出声,这齐世言唱的什么戏,想毒死自己?

    “娘亲先带几个妹妹回屋,我有事要问问爹爹”。齐清猗一边俯身去拾脚底碎片,一边温言细语的劝着齐夫人。

    “好….好…..好…”。齐夫人抹着眼泪拉几个女儿要走,自然没拉薛凌,薛凌也就坐那纹丝不动。

    将瓷片尽数放到桌子上,齐清猗缓缓坐下,问:“爹,给三妹妹放了什么。”

    薛凌又拿起了筷子,都走了,那碟鱼还没吃完。这会自己还没毒发,鱼肯定是没毒的,不吃可惜了。她没夹到,齐世言拿起碗碟,砸将过来。薛凌侧身,又退了几步,才没让碎片溅到,然而桌子上鱼已经没了。

    薛凌抖了抖衣襟,拉了把椅子,坐的远些,看着齐世言笑的诡异。

    片刻齐世言就彻底失控,扯着齐清猗喊:“她不是你三妹妹,她不是。她是薛弋寒的女儿,她想毁了我齐家。是她毁了陈王府,清猗,一定是她杀了你的孩子,是她逼着我去给魏塱告密,清猗,你为什么不毒死她?”

    齐清猗被抓着拼命摇晃,她忍了一晚上的眼泪,这会终于爬了满脸。她看着齐世言道:“阿爹,不是她,是你。不是薛凌,是你。”

    齐世言停下手,看了看薛凌,又看回齐清猗,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女儿这么说,他颤抖着举起手指着薛凌,问齐清猗:“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她是薛凌?你从头到尾都知道她是谁?她是你请来的?”

    “齐大人可冷静稍稍,刚刚要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你”。薛凌懒洋洋的插了一句。

    齐世言却更加癫狂,脸上青筋毕露,咆哮道:“薛凌,你何事不放过我齐家,你究竟为何事不放过我齐家?一定是你杀了陈王,你为什么如此歹毒?”

    “啪”。地上又多了一堆碎片,这次是齐清猗叠了五六个盘子一并摔了下去。她自诩名门,从未做过如此失态之事。此时站在那摇摇欲坠,凄怆的喊着齐世言:“阿爹,我说不是她,是你。”

    “是你齐世言。”

    “是你送无忧去死。”

    “是你在背后败坏三妹妹名节。”

    “是你杀了我肚子里孩儿。”

    “是你害我夫君惨死。”

    “阿爹,不是别人,是你。是礼部侍郎齐世言。”

    齐世言猛退几步,跌坐在凳子上。昔日幼妹哭声在耳“大哥,你救救无忧,你不要让无忧去和亲”,今日亲女诘问在前“阿爹,是你”。

    怎么会是他?他毁了自身所有,才保住齐家。

    薛凌捏着袖子里平意,不用她再想办法套齐世言的话了。所有的不解,都在这顿饭间烟消云散。

    齐清猗坐在那,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从当年无忧公主和亲说起,一直讲到当晚落胎。

    薛凌甚至知道了永乐公主落水的真相。几个月前,魏熠生辰,永乐公主到陈王府作贺,齐清猗曾求她帮忙给无忧公主立个衣冠冢。

    结果办这件事的时候,永乐公主知道了无忧死因,怕魏塱灭口,所以不得不装作失忆自保。没想到魏塱更狠,直接杀了她母妃来试探。

    永乐公主恨死了魏塱,更恨齐清猗。她认为当年无忧是齐世言送的嫁,齐清猗肯定是知道其中内幕,故意陷害她。于生辰当晚,亲自动手给齐清猗灌的药。

    薛凌叹了气,怪不得没防住。她压根不知道齐清猗和永乐公主的事,怎么能想到这些。

    永乐公主当晚说了不少狠话,包括魏熠也要死之类的。第二日魏忠就动了手,齐清猗自然就不会怀疑到薛凌头上。除了恨自己多嘴,剩下的,自然就是对齐世言的满心失望。她和永乐公主一样,认为齐世言不可能不知情。

    那是自己的亲表妹,要喊阿爹一声舅舅的。自己的阿爹,竟然勾结魏塱送她去死啊。

    齐清猗笑的讽刺,丁点也舍不得遗漏,讲着她当晚是如何被哄骗进了一间空屋子,永乐公主又是如何描述的无忧之死,最后又如何按着她灌了药,丢入花园里。

    讲完盯着齐世言问:“阿爹,是不是你,这一切事件的背后?是不是你?”

    薛凌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好听的了,站起来往外走,何必参合人家俩父女的家事呢。再有什么要知道的,似乎去找永乐公主来的更快些。

    走到门口处,却被门旁边蹲着的人影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是齐清霏又是谁,薛凌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还没走?”

    齐清霏抬起头来,把捂着嘴的手拿开,看着薛凌喊:“薛姐姐。”

    齐清霏喊的不是“三姐姐”,而是“薛姐姐”。灯火余光之下,可见少女泪盈于睫,脸上也是湿糥一片,显然是躲在这,什么都听见了。

    薛凌今晚知道了太多缘由,一颗心本来放了大半,这会又纠了起来。她并不想齐清霏知道这些。齐清猗与齐世言还在声嘶力竭,互揭老底。

    齐世言说齐清猗为了肚子一坨肉,想全家入地狱。

    齐清猗道齐世言道貌岸然,陷害忠良,还巧舌如簧。

    薛凌拖着齐清霏要走,齐清霏死死的把身子靠在墙上,拼命抵抗。薛凌不好用强,僵持了一会,只能放了手。叹了一口气,干脆自己也坐在了门侧台阶上。

    星河如织,齐清霏问:“薛姐姐,是不是真的?”

    真真假假,如何说呢?薛凌捏着袖子里平意,不知要从哪给齐清霏讲起。这桩三年前的旧案,源头既然是魏塱,那牵扯的,自然是整个天下。

    高门至相府霍家,蝼蚁如明县渔村。轻,是几家臣子,重,是西北万民。

    “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爹爹害死了无忧表姐,是不是爹爹害大姐姐落胎,是不是我爹,害了你爹”?齐清霏坐到薛凌身边,泪水涟涟。她这会颤抖不已,那碗银耳羹,有毒,且差点就被自己吃进肚子里。自己的爹爹,想杀人。

    “你早些回去睡吧,不要参合这些事”。薛凌一狠心,站起来自己先走掉了。

    她没办法回答那个是不是。说是,齐世言算什么东西,洪流挟裹着的一根稻草罢了,被人推着向前。难听一点,他配承担这些事吗?说不是,又凭什么不是?齐世言当年全程督办了无忧公主和亲,怎会不知其中有诈。不求他力挽狂澜,哪怕是私下给薛弋寒透露一下消息呢。以阿爹的能力,断然不会让无忧公主去死,也就无后来薛宋祸事,更加不会有齐清猗今日落胎。

    可他为了一己之私无动于衷,任凭旁人洪水滔天。事发之后,更是装聋作哑,最后还想利用一个无辜孤女的清白来全身而退。

    机关算尽,算不过天,彻底把自己算了进去。

    “为臣,你不敢为先帝开口,为父,你不敢为女儿发声。什么齐家,什么治国。阿爹,这就是个笑话”。屋里齐清猗还未停歇。

    齐世言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只剩嘴里嘟囔“我都是为了你们,我都是为了你们。”

    “不要吵了”齐清霏坐在那,无力的说了一句。声如蚊吶,天地之间谁也没听见。她觉得屋子里污秽十足,自己都不敢把脚跨进去。她刚刚多希望薛凌能给她个否定的回答,可薛凌走掉了,一个字也未开口。

    把手放到耳朵上捂住,里头声音才小了些。齐清霏双目空洞,瞧着远方无边夜色,想起初见薛凌那一日。

    她喊了数月的三姐姐,什么杂耍班子,什么青楼出身,都是骗人的。然而这不是最大的骗子。最大的骗子,是屋里那位爹。

    她还有些时日,方到及笄之龄。闺阁女儿,甚少了解家国大事。但叛贼薛弋寒,又有几人不知呢,何况她有个征战沙场的英雄梦。总是偷偷摸摸的翻过一些话本子,当年薛宋……

    薛宋…..。齐清霏脸色骤变,站起来飞快的往薛凌院子跑。她一直觉得她的苏哥哥对三姐姐十分上心,好几次吃味,苏哥哥都说是故友。

    故友,是什么故友?

尘埃(五)

    齐清霏没有找到薛凌。薛凌哪儿还在府里呆的住,回屋收拾了些银钱,三两下的就翻出了府。呼吸了些新鲜空气,才记起那碗银耳羹的事。齐世言这狗东西竟然想毒死自己,自己也没个防备,若不是不太喜甜,不知道今晚要出什么事。

    薛凌径直往陶弘之的铺子走,那卖的东西齐全,有暗器有毒药,自己也是老主顾了。

    既然有毒药,就该有解药罢。

    到了铺子门口,才发现已经打烊了。薛凌扣了两下门无人应,只得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大门,有点不死心,瞅了瞅四周无人,绕道后院处,扶着墙翻身就跳了进去。

    拍了拍手上灰尘,凭着那晚的记忆,往那晚与陶弘之喝酒的小阁楼找。这店铺不甚大,街上还有人家挂着灯,余光照的此处也不算太黑。她很快就摸到了地方,可惜里头好像也是空无一人,只能打算明天再来了。

    谁知她刚转身,后头门自动打开,什么东西破风而来。薛凌急忙侧身,滑出袖箭平意,听声辨位,挡下来一堆七零八碎的玩意,掉在地上叮当作响。

    “这狗日的居然是个黑店”薛凌暗恨自己平常没留神,赶紧找了几个落脚点,飞身到房梁上,想抽个暗器空档走,忙中不知道是踩了什么地方,院里一瞬灯火通明。

    陶弘之从里屋走出来,双手背在背后,望着薛凌藏身的地方道:“阁下是何方神圣,不妨现身一见”。

    “我怕一现身就没命啦”。薛凌看陶弘之走出来,才知道这人原来在屋子里。大晚上的不点灯,也是奇怪的很。没有立马下来,只是不再隐藏身形,还顺着墙壁坐到了房梁上。夜风吹的身上裙摆飘荡,绽开如花朵,甚是好看。

    陶弘之这才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手心里的什么东西也顺着胳膊滑到袖子里。道:“原来是薛小姐,何以不走正门。”

    薛凌从房梁上跳下,一点也没有被人抓包的愧疚之感,信口道:“你家打烊了,偏我急着要,就进来看看你在不在。这可好,倒不如不来,差点丢了命。”说着走到陶弘之身前,一指门里头:“难道不邀我进去坐坐?”

    陶弘之见过薛凌舞剑,知她身手不错。但见她此时安然无恙,心里还是有些别样情绪,只是没有显山露水,笑着对薛凌做了个请的手势。

    陶家几代以刀剑物事为营生,然铁器一物是朝廷的重点关注对象,故而民间这行,大多是给一些人提供随身武器,这里头又囊括了暗器毒药各种精细物件。他吃这行饭,用在自己院里的,当然都是好东西,没想到薛凌竟然毫发无伤。

    “此处简陋,招待不周。姑娘深夜前来所为何事?”两人坐定,陶弘之一边煮着壶里茶水,一边问。

    薛凌把怀里银票都掏出来,拍在桌子上道:“买药”。刚刚生死走了一遭,觉得陶弘之身上古怪不轻。但京中行当,也没几个不古怪,如那苏夫人,何止是古怪,都快成精了。自己少管闲事,赶紧买完东西走人,免得节外生枝。

    自家铺子里有什么药,陶弘之清楚的很,他听出薛凌语气跟以往不同,将银票抓到自己面前点了点,笑着道:“店里最好的药,也卖不了这个价,可是薛小姐要的多?”

    “不多,我只想知道有什么药能解百毒。”

    陶弘之又把一堆银票推回薛凌面前,道:“那这银子是赚不着了,小店没有此物。”

    薛凌顿了顿,抓起银票纠结着要不要换一家问问。

    陶弘之似是看穿了她心思,道:“薛小姐不必费心,便是寻遍天下,也断然不可能有此物存在。茶水就好了,不妨用些再走。”

    陶弘之铺子里的东西,在京中确实是顶尖。他要是没有,别的地儿还真不一定有。念及此,薛凌决定还是先哄哄,假笑了两声,道:“不走不走。京中最好的铺子也就你这了,你说没有,那肯定是没有的。”

    然而她拍马屁的本领实在拙劣,无半点讨好之态,反倒像极了少年顽劣。好在此举甚少会惹人厌恶,只觉得有趣的很。

    陶弘之对这句话未置可否,慢悠悠的烹他的茶,等水滚了,将一应用具洗过三遍,放入茶叶,又倒掉头泡,半点工序也不肯省。

    薛凌强压心中不耐,等茶水递到自己面前,端起来一饮而尽。不料茶水滚烫,一时脸颊通红。

    陶弘之小啜了一口自己手里的茶,道:“薛小姐做什么事都这般着急吗?”

    薛凌尴尬不已,半天憋出一个字:“渴。”见陶弘之仍盯着自己不答话,又干笑道:“晚饭贪嘴了些,你这到底有没有这种药,我着实急需。”

    陶弘之没回答,替薛凌把空掉的茶碗续满,反而问起别的:“你家中有人中毒了?”

    “没有,是我,是我中毒了。”

    “何时,何地,何种症状”。陶弘之细细打量着薛凌,面色红润,口齿清晰,也没什么肢体僵硬,不像即将毒发身亡的样子,一时之间也没怎么紧张。

    “已经解了,就是后怕的很,想来你这找找,以后好做个防备”。

    “原来如此”。陶弘之放下自己手里茶碗,思索了一阵道:“确实没有能解百毒的药物,世间传闻,大多是假的。便是皇宫里的麒麟露,也并无这个功效。”

    “麒麟露”?薛凌重复了一下,这狗东西不是当年江闳拿阿爹的命换给薛璃的玩意吗?如果没有奇效,薛璃怎么会好?

    “薛小姐听说过这个”?陶弘之不知薛凌所想,还以为是薛凌从书本上看过传言,继续往下讲道:“人都是血脉之躯,一经损毁,非时日光阴不能复也,哪有什么东西能活死人,肉白骨。药也是一样的,只有相生相克,断然没有能治百病一说。”

    “你家卖麒麟露”?薛凌已经不关注什么解药了,她今晚到底没吃那碗银耳羹,刚刚只是诓一下陶弘之罢了。倒是这麒麟露,她起了极大兴趣。

    “没有,这种东西,只有皇宫才有,家父..”。陶弘之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家父与我曾在书上看过,心向往之,搜集了大量史籍,推断其效用是被夸大其词了。”

    薛凌摸了一下手腕。刚刚陶弘之分明是要说他爹,话说一半又改口,大抵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而且看其神色,似乎是亲身用过麒麟露。皇宫才有的东西,就只有进到宫里才能接触。陶弘之,是什么原因和宫里有牵扯?

    薛凌不知此人是敌是友,不好再问别的,就只想再知道点和薛璃相关的东西,道:“你的意思是麒麟露百无一用?”

    陶弘之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灵芝草这种东西,就算是普通的一株,那也不会百无一用。但它无非是护人心脉,令五脏六腑不损。辅以麒麟之血,确实是天下瑰宝,将死之人服用,大抵可以续命三日。但要说起死回生,那实在是无稽之谈。”

    续命三日……..薛凌突然想起先帝之死。

    陶弘之还在侃侃而谈,道“薛小姐所求之药,决计没有。但我这也有一点好东西,个中原理和麒麟露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在中毒之际快速服下,使毒气不至于攻心。但效用远不如麒麟露那般霸道,大抵只能让你多撑一日,来寻解药。”

    其实这已算是千金难求的圣药了,一天时间足够想很多办法压制毒性,可薛凌这会想着其他的,只听了个大概,没注意到其间贵重。

    续命三日,突然驾崩。宫中既然有此圣药,先帝怎么突然驾崩于淑妃宫?不能是药都没时间吃吧。

    陶弘之见薛凌好像并无惊喜,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便不再往下讲,敲了一下桌子将薛凌注意力拉回来道:“所以薛小姐要不要买些回去?”

    薛凌回想了一下刚刚陶弘之讲的,好像是什么奇药,道:“买买买,你有多少我都要。”

    陶弘之起身出了门,一会捧回来个小盒子,打开给薛凌道:“只怕遍寻京中,唯陶记有此物。我可以做主卖给薛小姐两粒,不知道薛小姐能否出的起价?”

    “怎么就这么点?”

    “所需药材难寻,家中师傅巧妇亦难无米之炊。”

    薛凌抖了抖手上银票道:“这些够不够。”

    陶弘之“啪嗒”一声将盒子扣上,道:“显然不够。”

    薛凌已经看出这陶弘之远不是表面云淡风轻的样子,自己不好再嬉皮笑脸。正了脸色道:“陶掌柜要怎么卖,天下生意皆可商量。”

    果然世人有意思,两人俱是多张面孔,薛凌不是那个十七八的无知少女,陶弘之也不是这京中与世无争的铺子东家。

    “薛小姐既然是走镖的,不知是不是什么委托都接?”

    “那要看陶掌柜是往哪行镖,薛家只能量力而为。”

    “那也得薛小姐先报个家门住地,陶某亲自上门打扰,家中长辈也好做个见证。”

    薛凌看了看陶弘之手里盒子,最终不敢轻信此人。又挂上那副笑脸道:“罢了,想来我也买不起,就不夺人所爱,就此别过”。说完走出了门。

    人已经走到了院子里,陶弘之又在后面叫“薛小姐”。追出来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与薛小姐相识一场,不能见死不救,你且拿一丸去”。说着摊开手掌,将一枚药丸递到薛凌面前。

    薛凌看着他不说话,一时不知道接不接。她不喜欢欠人人情,尤其是不知道陶弘之图的是什么。

    “你拿去吧,寻常随身带着,药丸用腊封了表皮,服用时捏碎即可。记得此物治标不治本,只能护得一时,并不能解毒。”说着塞到薛凌手里,回房去了。

    不知道是陶弘之按了哪,薛凌还没走,这院子里就灯火尽熄,又笼罩在阴影中。

尘埃(六)

    从陶记出来,在街上慢悠悠走着。薛凌正值妙龄,又孤身一人,少不得引人注目。她不想回齐府,却又不知能去哪。

    街上铺子大多打烊了,但寻常人家烛火还未熄,有些门窗里还有饭菜飘香,小儿笑闹之语。薛凌偶有驻足,想着里面是个什么模样。若阿爹还在,平城未改,这个点儿,鲁伯伯该也没睡,不定带着自己在玩什么。

    捏着手上药丸,也不知陶弘之这人打的什么算盘。自从回了京,遇到的每个人都挂着面具,每件事都能扯出无尽渊源,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突然想起老李头来。薛凌眼睛一亮,凭着记忆往那处小茅屋走。

    老李头风烛残年,这会都躺着了,听到敲门,以为是穷苦人急寻大夫。一边颤巍巍的来开门,一边问“谁呀。”

    薛凌道“李伯伯,是我”。门一开,自个儿先跳了进去。

    老李头点了一盏油灯,看了薛凌半晌。那晚太急,他都没仔细看看小少爷。不是小少爷,是个大姑娘了,依稀可见将军的眉眼,但还是更像夫人多些。

    “这般盯着我做什么,我来住一晚”。薛凌道,她决定明儿再回齐府,也好让齐清猗把那烂摊子收一收。等回去了,就收拾东西,自己置个小宅子,躲躲清净。与薛璃的事,也不是那么重要,反正想去江府随时都能去。

    “我看小少爷不是以前的小少爷了”。老李头抹了抹眼睛,又反应过来问:“你要住这?会不会不太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我在柴堆里将就一下就行,李伯伯不必伤神”。薛凌语气故作轻松,这老李头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那些陈年旧事,多说无益,徒惹忧桑罢了。

    “哪能..哪能让你”。老李头没继续往下说,记起在平城的时候,这位小少爷打哪都能睡,柴堆已经算软和的了。纵然此时薛凌青丝长裙,和京中小姐一般无异,但确实是当年平城那位小少爷。

    “有什么不能,屋里屋外都行,又没落雨”。薛凌打了个哈欠,反正不管睡哪,都绝对比齐府自在。她催着老李头去歇息,自己到院子里乱晃。

    也不能跟这老头聊聊发生的肮脏事,叙旧,自己在平城跟这老头又没啥回忆能拿出来叙,实在没啥话说。难得这院里弥漫着药草香,清新的很。薛凌等老李头抱出一床棉被,随便找了个干净地躺下去,听着草丛里蟋蟀叫。

    老李头还念叨:“屋外露水大,少爷......”

    薛凌不耐烦的挥手:“不妨事,李伯伯进去吧。”

    一转眼,这都五月了啊。

    苏夫人清完上月账目,将算盘搁到一边,手撑着下巴不语。羯族的事儿,已经参合进去两三月了,并无盈利,反而贴进去不少。这便罢了,为朝廷做事嘛,不在这一朝一夕。但宁城一线,就有点惨不忍睹了。苏家的产业处处被针对,银子赔了不算,人也栽进去好些。根据霍云婉的消息,这事儿是霍家的手笔。

    天下生意不能一家占尽,但彼此之间和气生财,如此明面上过不去的,实在是少见。苏夫人就颇犯愁,她当然花了不少力气,想把霍家也揽下来。可惜,这霍云昇不如沈元州好巴结。

    苏姈如做了太久的生意,自以为左右逢源便能处于不败之地。她不知的是,官场之道,最忌讳两面三刀。

    霍准将一封信放到烛火上面,口气不善,道:“拓跋铣真是胃口不小,老夫愿意给他提供钱粮还不够,竟要我毁了羯族通商。”

    霍云昇道:“那怎么能行,莫说这是皇上一力促成的。就算不是,毁之于我对我梁朝而言,弊大于利。”

    “自然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此事容我想想再作定夺。到是你,还打算在城门呆多久?”

    霍云昇沉吟了一下,他心头疑虑未消,总觉得不宜太快做什么,道:“再缓缓吧,免得皇上疑心更重”。

    “哼,魏塱那小儿疑心何时轻过。与其退让,倒不如让他忌惮来的稳妥些。”

    “爹说的是,我自会安排。”

    “永乐,为何又不吃药了。不要闹脾气了,我喂你”。黄承宣端着碗,把一勺汤水递到永乐公主面前。

    “什么药,我为什么要吃药?你给我拿的什么药,你想害我。你想害死我”。永乐公主将碗打翻,药汁跌的床头地上到处都是。

    黄承宣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举动,未喊任何丫鬟进来收拾,自己去拾那些碎片,又拿来帕子将床上水渍吸了吸。

    永乐公主看他伏低做小的模样,仍喋喋不休“你是不是想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敢让人进来,你们黄家的人杀了我父皇,是不是,是不是?”

    “永乐”。黄承宣终于有了一点情绪起伏,放下手上东西按着永乐公主肩膀道:“我不会杀了你,我是你的驸马,我会护着你一辈子的,你不要乱说话。我让下人再煎一碗药来”。

    这样的对话,在驸马府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为什么太妃不是太后”?云雨之后,雪色依在魏塱怀里,好奇的问。

    “父皇与原皇后情深义重,朕不敢为一己之私….”

    “但先帝已去,三年丧期都满了。臣妾今日去太妃处请安,想起自己的亲娘,心有戚戚。”

    “谁教的你这些话?”魏塱口气重了些,没有根基的人想抓着点什么,他能理解。但是有人想用女人来吹耳边风,是不是手太长了些。

    “陛下圣明”。雪色哆嗦了一下身子,道:“没有人教,是臣妾听人说陛下是个孝子,自己想出来讨好陛下的。”

    讨好自己,魏塱捏了一下怀里人玉样肌肤。估计这满宫的女人只有这一个才能蠢到拿这事儿来讨好自己了。

    虽然是自己的母妃,可黄家一心争权夺利,什么时候拿自己当皇帝过。若不是这两年千方百计扶持了不少人起来,除了看霍家脸色,还得指望着那位外公赏饭吃。

    蠢好啊,这宫里就需要蠢女人。“以后不必这样,朕疼你,就是因为你心思单纯”。

    “那陛下刚刚都是唬臣妾的”。雪色将头羞赧的埋进魏塱胸口。心里想的是,当今皇后这么了解皇帝,为什么要教自己来博取欢心呢。

    天地渐静,薛凌睡的安稳极了。

尘埃(七)

    老李头惦记薛凌,早早起了叫她。

    薛凌迷糊着,晨风吹在脸上,微有凉意。又睡在一堆枯草上,莫名觉得自己回了平城,翻滚了几下,不愿意睁眼。

    老李头觉得自小就拿这个少爷没办法,催了几次,只得自己去备些吃食。

    薛凌继续赖了好一会,才爬起来,将昨夜用的被子抱到木桩上晾着。等老李头再叫,进屋看见桌子上清粥咸菜并着三四个馒头,随手拿了一个来吃。

    老李头在一旁唠叨这地儿简陋,委屈薛凌。他没什么钱财,日常就是靠卖药材和出诊一些小户人家为生。

    薛凌翘着脚,又端起一碗粥喝。京中狗吃的玩意,都比平城里的棒子面饼软,何况是白面馒头,哪来的什么委屈不委屈。就是盛粥的碗缺了个口,她一没留神,舌头被划出老大一条口子。

    薛凌吃痛,“嘶”了一声,又赶紧闭上嘴,血合着食物残渣一并吞了下去,免得这老李头废话更多。之后若无其事的又啃了一个馒头,才放下碗。等老李头慢条斯理的吃完正要收拾,薛凌抬起一只脚放到桌上,转而把那缺了个口的碗踹到地上,这破烂无端毁人心情。

    老李头不知道这位小少爷又出了啥问题,心疼的喊着“糟蹋东西”,就要弯腰去捡。

    薛凌又想笑,真的就像回了平城。索性用脚把桌子上东西踢了个遍,连声喊“别收拾了,别收拾了”。她以前做啥这老李头都跟在屁股后头喊糟蹋东西。那地方有什么东西能糟蹋,一堆破烂,偏老李头啥都当个宝。

    老李头置若罔闻,去拾地上碎片。薛凌只得赶紧站起来扶他,然后把怀里那叠银票拿出来放桌子上道:“李伯伯去热闹点的地方买个好宅子吧,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老李头一看那叠银票,少说也得有个七八百两,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不亚于惊天之数,颤抖的问薛凌“你哪来这么多钱?”

    “不用管这些,你住这我都不好过来找你”。薛凌将脚边的碗踹的老远,道:“这屋里破烂啥也别要了,人走就行。”

    “少爷,你不要跟江家人来往,他们不是好东西”。老李头想起薛璃在江府的事,以为薛凌的钱是从江府来的。

    那天出来以后,他去打探过江府,国公的名头,街头巷尾都有碎语,很容易就问到。虽不能知道各种详情,但老李头听说江国公在薛弋寒一事上没少出力。唯恐薛凌受了蒙骗,才和江家走的那么近。

    薛凌看老李头站都站不太稳当,还有心思去参合江家事,实在胆大。伸手把那叠银票又拿了回来,想着还是自己去办,别冒出来什么贼把来里头打劫了,钱是小事,丢了命没地儿说理。

    薛凌道:“李伯伯不必管其他的,继续行医即可。你带着钱太危险,还是放我身上安全些。这两日拾掇一下,等我买好屋子来接你。”

    老李头还有诸多疑问,薛凌乱七八糟的编着瞎话好不容易哄了过去,又帮着把要晒的药材扛到院子里,才往齐府走。

    等到了齐府发现,这府里竟然空荡荡的,下人都不知去哪了,连绿栀也不在自己院子里。她心头疑惑,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不去插手齐府的事,回到自己屋子里收拾东西。

    以前离开苏府,就那么几件衣物带着。这会发现,自己的东西还真多。丢又有些舍不得,折腾来折腾去几大箱子。如何搬出去,实在是个大问题。

    这一整理,薛凌发现自己银子还真不少,都不知哪儿来的。她平日花钱没个数,都是随手放盒子里交给绿栀搭理的。真是一查吓一跳,要说这绿栀也还真是老实。

    薛凌一边翻,一边漫无边际的想。叮叮咚咚声响之间,没听到有人进来。

    绿栀惊叫道:“小姐,你在作什么。”

    薛凌回头,看见绿栀脸上全是惊慌。想着自己昨晚在草堆滚了一宿,回来也没梳洗,是不太像样,那也不能把绿栀吓成这样吧。

    薛凌道:“收拾东西啊,没看见吗?”

    没想到绿栀更慌,回身过去飞快的把门关上,才过来道:“她们说的是真的,小姐你….你”。

    绿栀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薛凌将手头东西丢地上,坐到桌子边到了碗茶水给自己,问“说什么,说我杀人放火了?”

    “说你气晕了老爷,老爷这会还没醒,大夫说,就算老爷醒过来,只怕,只怕也动不了了”。绿栀话都说不连贯。昨晚她又没陪着吃饭,哪里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知道半夜大小姐高呼叫大夫,自己小姐不知去了哪。她想去五小姐处问问,水杏说齐清霏在床上哭的人事不省,靠近没好果子吃。

    如此战战兢兢等了一宿,小姐竟一夜未归。夫人一大早把府里所有下人集中到一处,说是……老爷出事了,要遣散大伙儿。她听到底下人嚼舌头,就是三小姐将老爷气的中了风,能不能活,怕是没个准话了。

    “齐世言瘫了”?薛凌一时也有些惊讶,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妥,追问了一句“哪家大夫说的醒了也不能动”来遮掩。

    “夫人不告诉我,但听说,是好几位名医都诊过了”。绿栀委屈的低下头,她是三小姐的贴身丫鬟,这会在府里是人人喊打,连自己爹娘都跟着不落好。可她又替薛凌抱屈,自己日夜跟着,明明三小姐人极好的,怎会将老爷气晕呢。

    薛凌摸着手腕,天地良心,她是不喜欢这个齐世言,但也真没致他于死地的打算,何况是半死不活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儿。想站起来去看看,又觉得这会去添乱。

    便把刚刚收着的一叠银票取出来道:“绿栀你走吧,缺多少钱从这拿”。

    绿栀连连摆手道:“不缺的,不缺的。小姐你平时给的,足够我和娘亲都赎身了,只是….”。绿栀垂下脑袋道:“我们也不知道去哪,又不会别的什么手艺,想买田铺吃租,又怕遇着匪人。”

    薛凌舔了舔嘴唇,还有人只会当下人的。她想劝绿栀两句,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哪来那么多钱”。

    绿栀“噗嗤”笑了一下道:“都是小姐你给的啊,府里吃住又不花钱,以前夫人给月钱我都花不完,你给的我都没花”。说着跑屋里抱出个盒子来,道:“就这一盒能买好多田呢,但我不敢”。她生下来就在齐家,只学了伺候人,别的什么也不会。

    薛凌瞅了一眼,是苏夫人给她的那盒小金锞子,她顺手给了绿栀,看上去,好像是丁点都没少。要在自己手上,估计都不知道去哪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薛凌突然想起,老李头手脚不便的不正需要个人伺候吗,反正这绿栀没啥坏心眼,不如丢到那里去,到时候宅子也有个人打理。便把老李头的医术吹的天花乱坠,问绿栀愿不愿意去当个学徒。拍着胸脯保证,说那还有三进的大宅子,自己也经常去住,只要照顾好老李头,等那老头两腿一蹬,家业都归绿栀。

    说的绿栀又惊又喜,连连点头。若老爷有个三长两短,齐府哪里还有自己一家的容身之处。虽小姐许了江家,自己大概要跟着走,爹娘就彻底没地方落脚了。有处可去的话,谁不愿意去呢

    薛凌干脆把装银票的盒子也塞到绿栀手里,继续连哄带骗道:“去了那就是你说了算,李伯伯好相与的很,你爹娘还能跟着做点药材生意。”

    两人在这合计了半上午,决定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服了绿栀,叫她帮忙收拾着,薛凌就不用自个整理了。拿了些银子,一撩裙角,又出了齐府门。

    对于置产业一事,其实她跟绿栀一样,都是从未经历过,然而两人处事方式截然不同。绿栀活的战战兢兢,薛凌行事随心所欲。

    说不上孰优孰劣,可这些行为习惯,无外乎都是岁月带来的恩赐。没人可以强求齐府的下人一朝多钱即善贾,自然也没人能要求当了十三四年少爷的薛凌学会审时度势。

    所以,都是对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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