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荆州张府
也许是为了早些上任,也许为了躲避催婚,总之高务实在新郑只停留了两日。
第一日,他和兄弟姐妹们见了见面,然后进县城看望了一下五伯。第二日,则在家中坐等新郑知县前来拜访,与之相谈了一些公、私事务。
官宦世家在地方上就是这样,尤其像高家这样的累世官宦,家里祖祠还供着一位文正公牌位的这种,区区新郑知县得知高务实归家,哪能不来拜见?
要知道,高务实虽然和他同是七品,可是知县与巡按,这两个七品的含金量相差何止十倍?
更何况高务实堂堂六首状元,在新郑高氏已经成了不是家主的家主,他新郑知县如果没有高家的认可,下个月估计就得卷铺盖走人,这种情况下,得知消息之后赶紧来拜见高务实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不过高务实倒也没跟他端什么架子,这位知县乃是个同进士出身,本来哪一派的大佬都没看上他,后来倒不知道是花了钱还是走了什么门路,得了个实缺,干了一任下县知县。然后考课成绩不错,升个中县继续当知县,碰巧就安排到了新郑。
既然到了新郑,那就没有别的路子,只能紧抱高家的大腿,于是这位同进士接近三百名的知县老爷基本把自己当做高家的属吏,一门心思就是为高家的两大产业新郑煤矿和京华瓷器服务。
新郑煤矿不必说了,京华瓷器其实主产地本来在禹州,但这位张知县上任之后,废了不小的力气说动高务实的母亲张氏,在新郑也开了窑,同样是挂京华瓷器的牌,生产钧瓷的非高端产品——钧瓷本身是顶端产品,新郑的所谓非高端,其实放在市面上来说也是高端货了。
结果这半年下来居然取得了不小的成绩,毛利超过七千两银子,纯利都过五千两了,让张氏颇为满意——要知道新郑县一年上缴的税额才一千七百多两呢,对比一下是不是很惊人?可见单论赚钱,种田是真的没前途。
高务实能说什么,还不是只能把张知县夸奖了一番,顺手写了个手帖递给他,对他说道:“河南右布政使吴方伯是我师兄,你可持我手帖拜见。”
方伯,是对布政使的雅称。这位布政使其实是吴文佳,从工科都给事中历官浙江右参政、河南左参政、贵州按察使然后转任了河南右布政使,乃是高拱的门生里头混得偏好,但又不是特别好的那种。
他也就是当年那位听了高务实授意,把从天寿山连夜赶回京师打算救冯保的张居正堵在城门外一夜的那位吴掌科。八九年过去,已经从七品升到了从二品——当然左右布政使品级虽高,但其实要看巡抚和巡按脸色,但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当然对于张知县来说,能够因为见了高务实一面就巴结上本省右布政使,简直是天降鸿运,他可是听说吴方伯本次考满就该直升本省左布政使了,这可是河南庶政的一把手。
把千恩万谢的张知县打发走,高务实和刘馨一行便上路了。
在河南,打着高家的伏羲女娲人首蛇身旗和京华的“双剑捧书”旗,别说普通百姓远远地看着都是一脸倾羡、恭敬让路,便是山匪路霸都会绕着走。
这可不仅仅是高家家丁打出来的威风,更是高家数代在河南乡梓之地一步步积累的威望,以及高务实那次收容卫辉流民所得来的民望所致。
所以从新郑到禹州,再经过襄城、叶县、裕州直到南阳,一路畅通无阻。不过再下去,过了新野县,就要进入湖广地界、襄阳府境内了。
襄阳自古都可以说是好地方,也是军事重镇,不过到了明朝时期,这地方由于离著名的“乱源”之地郧阳有些近,所以治安相对比古时候要差一些。
高务实也提醒自家家丁要小心一些,尤其是这次出来他没带上高珗,更是不敢大意。
高珗老大不小了,去年娶了高务实的侍女赏月,今年正好儿子出世,高务实就给他放了一半假——留京。他的职责是统管全部武装家丁,如遇重大意外,还可以调用京畿附近任何厂矿的护厂队和护矿队,在京华体系内现在颇有些陆上武装力量总司令的意思。
高务实这次带出来率领家丁的头目叫高璋,是卫辉流民中的孤儿出身,改姓入了高家,本来资历并不算老,但他在蓟镇受训的时候表现极好,戚继光评价他说“变通虽略有不足,然其稳如泰山之固,可领中军亲卫”。
戚军神的眼光高务实自然是丝毫怀疑都没有的,所以这次就把“中军亲卫”交给他了。不过考虑到他毕竟没有多少实战经验,高务实在进入湖广地界,尤其是靠近郧阳的襄阳府地界之后,还是提醒了他几次。
倒是刘馨很放松,她老子把看家的亲信家丁交给她掌带,她却毫不在意,甚至没和家丁们说几句话。每天除了赶路就是和高务实闲聊,还发挥地理老师的优势,每经过一地就给高务实介绍当地的地形地貌和矿产资源、气候变化之类的玩意。
可惜高务实觉得自己手头掌握的矿产已经够用了,基本没怎么听进去。
刘馨倒也不生气,依然自说自话,就好像终于能找个人倾述一下自己的满腹经纶了一般,让高务实有些好笑的同时又有些可怜她。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前世的专业在这个时代根本用不太上——除非她是男人,那倒是多少有机会能用一用。
说起来,她的地理知识水平放在大明,那真是连徐霞客都不能比,偏偏无从施展,比怀才不遇还惨,也难怪那天她说自己根本不想穿越。
高务实见她如此,还安慰了她一句,说:“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结果刘馨只是翻了个白眼,回答道:“济沧海这种事还是你来吧,我对长风破浪这么危险的事可没什么兴趣,还不如让我‘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呢。”
高务实听了,也只好苦笑。
人生啊,有时候真是被逼无奈,只能佛系。
又往前走了两天,直到出了襄阳府境地,也没遇到什么危险,接着又同样安全的穿过了兴都留守司的境地,到了荆州府。
高务实打算在荆州落脚一天,去张居正家里拜访一番——别看张居正是被他扳倒的,其实那件事由于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内幕,外界从来没有归咎于高家伯侄。而且当时张居正出京归乡,由于不得使用驿站,最后还是高务实亲自派了家丁护送回荆州的。
更让高务实后来松了口气的,则是张家今年去参加庚辰科举的老大张敬修和老三张懋修两个人,居然都似乎对那一年他们父亲的陨落原因毫不知情。
这就给让高务实不得不在经过荆州的时候去拜祭一下张居正了,毕竟在外界眼里,张居正当年可是高拱的密友,虽然最后一段时间里,两人似乎起了一点龃龉,但毕竟没有公开撕破脸,也没有撸起袖子互殴,高拱甚至因为张居正的死而心情激荡随之而去了,更可见他们二人是真的惺惺相惜。
这一日到了荆州,高务实便向张家递了拜帖,以晚辈身份去拜祭了张居正。
可能因为高务实是个无神论者,某些方面迟钝得很,他反正没有感觉到张居正的坟有什么让他不适的地方,很坦然地拜祭了一番。
不过张家几兄弟,老大老二老三都是进士(老二张嗣修为万历五年进士,历史上他的成绩可能有问题,本书考虑到张居正回家之后亲自指导,还是给安排进士吧),目前全在京师。
于是最终接待高务实的就成了老熟人张简修,这位老兄读书不太行,而由于之前张居正丢官回乡,他也没捞到恩荫,所以现在还在老家,没有跟历史上一样恩荫锦衣卫指挥使。不过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最起码不会在两三年后被抄家罢职了。
张简修读书虽然不行,但很好客,非要留高务实在他家住几天,说要“请教经义”。
高务实表示自己此去是上任,公务在身不便逗留,不如明年回京之时再来叨扰。
张简修却依然坚决地拉住他,道:“求真,你有所不知,近来正是大江(长江)秋汛之际,虎牙山水匪肆掠数百里,来无影去无踪,荆南兵备副使周观察现在都头疼得很,这荆州城好歹还有荆瞿守备,出了城可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观察,是明代对兵备道的雅称,来源于唐代之观察使,正好对应“道”这一级。
荆州城跟军方有关的两位主要人物,就是“分巡上荆南道整饬施归等处兵备副使”和“荆瞿守备”,其中荆瞿守备虽然理论上职责不止是守备荆州府城,但其实一般主要任务就是守荆州城,而城外的几府之地军务一般由兵备道直接管理。
高务实有些诧异,湖广这边居然还有能让一道兵备都感到头疼的水匪?
这时候刘馨忽然插了句话,道:“虎牙山水匪?虎牙山那地方可是入峡江关,与荆门山隔江相对,要是水匪掌握了这两座山,我要由长江入川可就麻烦了。”
高务实愕然看了她一眼,心道:难怪刘显觉得她能掌兵,看来这地理学得好还是有用的啊。
第041章 这可如何是好(4更破万)
有明一代,入川的道路不多,就从朝廷设置的水陆驿站而言,从湖广入川只有一条道,就是长江水道,如果作为入峡江关的虎牙山和荆门山这隔江相望的两处被水匪占据,由湖广入川就十分危险了。
高务实不由问道:“能绕路吗?实在不行走常德府?”
然而他这个思路在民国时期以后能行,现在却不能,因为偏沅地区(注:大致是后世湘西自治州、张家界等地,著名的湘西剿匪记主战区)交通不便,而且土司和苗民众多,基本出了常德府往西走上两三百里,就进入永顺军民宣慰使司和保靖州军民宣慰使司的地界。
这都是湘西土司的地盘,而且众所周知,湘西大山以奇、险、峻著称,当地又有一些神秘的风俗和传说,什么赶尸啦、尸王啦,跟外界联系很少,对待生人肯定是谈不上友好的。
即便胆子着实够大,非要走湘西,通常也只好走朝廷的官驿道路,那得从辰州往西南,过镇远府进入贵州,然后改向西北,到遵义军民府再北上入川——那地方是播州土司的老巢,联想到日后的播州之乱,高务实下意识里就否决了。
倒是刘馨对走贵州毫不胆怯,说她父亲刘显久镇贵州,带着刘綎先后扫平九丝蛮、都掌蛮等蛮人巨獠,威震诸蛮,贵州方面看到他们刘家的旗帜,恭敬还来不及,怎敢打坏主意?
但高务实不肯相信,也放心不了,来的要是刘显或者刘綎,说有这个威慑力他信,至于刘馨么,那就不好说了,最好还是别冒险。
这条路既然不能走,其他的绕道就更不用提了,总不能从陕西绕道走汉中南下入川吧,那真是黄花菜都凉了,至于走云南绕……那还去四川干嘛,云南文山就是后世最著名的三七产地,那位置都靠近广西西部边境了,他和刘馨还不如干脆先同路去广西得了。
所以要想从湖广入川,就必走长江,走长江则必须要过虎牙山、荆门山一线。
这就很烦了,高务实忍不住问张简修:“荆州附近,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应该至少有荆州卫和荆州右卫足足两卫兵马,剿个水匪还不容易?”
理论上来说,大明一个卫所有兵五千六百,两个卫的话那就是大军一万多,剿什么水匪都尽够了,要知道这不过是长江水匪,又不是后来的郑芝龙那种海贼王。
张简修干咳一声,道:“这个,求真你有所不知,荆州虽然有两卫,但其实没多少兵力,两卫本来就缺额严重,而且荆州卫通常是不外出作战的——比如我们张家就是荆州卫的军籍。”
“两卫实际上有多少兵?”高务实问道。
“求真说笑了,这里面的实数我怎么会知道?”张简修苦笑了一下,又道:“不过你真要问,我还是可以大致估计一下……两卫在荆州能调集的兵力最多三四千,呃,我估计四千可能都很悬,算三千比较稳妥。”
高务实吃了一惊:“两个卫加在一起才三千?这也太少了吧,只剩四分之一的实数?”
张简修苦笑道:“这还算可以了,有些卫所实数更少,而且荆州两卫派出了大概一千人做班军,在广西轮戍至少有六七年了。三任郧阳巡抚数次上疏朝廷,称荆州本地空虚,请求调回班军戍卫本地,但朝廷一直没同意。”
荆州虽然是湖广,但现在是归郧阳巡抚管制的。由于郧阳有控扼汉水,势连秦巴,毗连鄂豫川陕四省的地域优势,自古太平岁月则商贾云集,为四省交汇之地的商品集散地,经济、文化中心;战争年代则兵家必争之,烽烟四起,兵连祸结,灾难倍重。所以历朝历代,处于国之中部的郧阳,平静则国安,动荡则国乱。明清时期,朱元璋、李自成、洪承畴及顺治、康熙、乾隆、嘉庆都极关注郧阳。
朱元璋在建立明朝之初,就深知山大谷深的郧阳宜兵易乱,而乱则天下不宁!于是下令驱逐郧阳山民,列郧阳为全国最大的封禁山区。
这次封禁,时近八十年,固然阻滞了郧阳的与时俱进,使其闭塞而落后;但另一方面,也使元末明初饱受战争摧残的郧阳生态得以恢复。
秦巴山区自陕西略阳、凤县至湖北郧西十二县连片的南山老林,由陕西宁强、褒城经四川而至湖北竹山、竹溪、房县、兴山、保康十八县连片的巴山老林等大面积原始森林都逐渐恢复。故明史称“湖广、河南、陕西三省间,又多旷土,山谷扼塞、林箐深密,中有草木,可采掘食。”
这种优裕的自然生态,为大明中后期遍布全国的流民提供了宝贵的生存繁衍之地。所以自天顺年间到成化年间,全国有二十个省份失去土地的数百万流民先后来此谋生。朝廷数度派大军驱遣剿杀,但流民散而复聚。
在此情势下,朝廷于成化十二年(1476)下令在郧县设郧阳府,辖两郧两竹、房县、保康六县,就地安置流民。尤其是成化十二年在郧县设郧阳府的同时,为协调相邻省份对流民的管理,还在郧城设立更大的行政机构——湖广行都司(郧阳抚台),辖境最大时达鄂、豫、川、陕四省毗连地域八府六十二郡县。
有好就有坏,郧阳巡抚辖区的兵力过于集中在郧阳附近,而荆州这边就显得空虚多了。
高务实眉头大皱,问道:“那虎牙山和荆门山附近就没有其他兵力?千户所、百户所都没有吗?”
张简修道:“说起来是有的,虎牙山北部的夷陵州有夷陵守御千户所,以南有枝江守御千户所,不过这两个千户所虽然号称千户所,其实每地最多三百多兵丁。而虎牙山和荆门山正在他们两所中间,凶名又盛,两个千户所你推我让,反正都不肯去招惹,周观察刚来荆州的时候,撤了两地千户,也没能让他们真个出动剿匪,两地都是带着兵出门转了一圈就回去了,周观察气得暴跳如雷,却也没有办法。”
高务实听得直翻白眼,心说:大明边镇的卫所虽然烂,却也没烂成这样,至少让他们出兵他们还是不敢不动的,对比一看,这内地的卫所简直烂成稀泥巴了!不知道广西会不会也是这样?
刘馨见高务实气得说不出话来,出言问道:“不知这虎牙山水匪实力如何,官军虽然兵力不甚充足,但官军剿匪大多也不是单靠兵力取胜,这其中可有其他缘故?”
张简修一听,伸出大拇指道:“刘小姐果然将门虎女,一下就问到了关键上,说起来这虎牙山水匪还真有些来历,实力也着实不弱。”
第042章 纤帮
张简修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把虎牙山水匪的事情讲清楚,此处不好细说他考据历史一般的叙述,只好简单说明一下。
不同于长江中下游的宽阔平缓,长江在川江和荆江阶段尤其险峻,是以自古三峡行船只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一种是顺流直下的畅快。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般的一泻千里;是“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轻松畅意。
另一种则正好相反,可以想象,既然顺流直下如此之快,那该是何等的水流湍急?这样的水速之下,划桨什么的纯属做梦,那是走一步退三步,只能靠两岸的纤夫一点一点的拉船而行。
然而,三峡两岸地势多变,行在滩涂之地河段,纤夫可以下船拉纤,而有很多河段两岸都是险峻悬崖,则只能用其他方式。譬如船上会准备许多坚固长杆,长杆一头有铁钩,靠着船上纤夫们的这些带钩长杆在悬崖的石缝勾住往前艰难拉行。
倘若是顺风时,还可以张帆借些风力,倘若不顺风,那就完全是龟速了。(资料显示,顺风也无法在古三峡单靠风力逆水行船。)
是以自古由川入卾一日的水路,如果换做由卾入川,则很可能十日也到不了。
于是这就造就了长江在这一河段周边出现大量纤夫,这些纤夫靠拉纤为生,不仅异常艰辛,而且十分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落水——虽然他们通常水性极佳,可是三峡之水流不仅急,而且漩涡、潜流无处不在,再好的水性也不能保证一定能落水不死。
“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说的就是这些情况。
艰难的生存坏境总是最能锻炼人类的合作能力,大明三峡两岸的纤夫们逐渐自发形成了某种组织,后来被人称之为纤夫帮,又称为纤帮。
嘉靖三十九年,正好是二十年前,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水(史实,世宗实录有载),川江、汉江、九江同时涨水,三江水泛异常,沿江诸郡县荡没殆尽,堤防存者十无一二,受灾区域广覆两湖平原的荆州、承天、汉阳、常德、岳州等各府境。
自此以后,两湖平原每到夏秋季节川汉同时涨水,辄无宁日。每年用于修堤的万两白银都付之流水,这一带的百姓开始陷入无休止的修堤抗洪的劳役中,却仍难免遭受漂没淹溺之苦。
纤夫们的日子变得更难过了。于是,原本一开始只是为了方便大家一起接生意并统一定价而存在的纤帮,就此发生了分裂。
一部分人平时以纤夫面目示人,可是在没有生意的日子,或者哪怕有活干也养不活一家老少的日子里,就开始在两岸各地打家劫舍。
纤夫这个群体,本来就由极能吃苦耐劳的人组成,身体强壮者比比皆是,而且他们又极有组织、极重协作,他们一旦开始为恶,战斗力哪是那些烂到极点的卫所兵能比?
结果不用多说,当地官府、卫所派兵剿灭,兵力少了是送菜,兵力一多,人家早就化整为零,根本找不到正主儿。可是,也不可能把纤夫全都杀了啊,要不然这条主要航道岂不是就废了?
因此前前后后近二十年,由纤帮分裂出来的虎牙山水匪势力越来越大,偏偏剿不胜剿,当地官府一筹莫展。
而近来正值秋汛,纤夫们也正处于生意淡季,虎牙山水匪自然又开始大举出动,四处抢掠,张简修的警告就源自于此。
不过,张简修也表示,他根本不知道虎牙山水匪到底有多少人,这些人并不是单纯的匪徒,平时他们都是大江两岸生存最为恶劣的苦哈哈,也许他们一共也就两三千人,可是也说不定有两三万人……守着这条长江水道吃饭的两岸纤夫何止十万众!
高务实听完也就没辙了,这种事情,任他家财百万也解决不了,除非下令把河南境内的护矿家丁和护厂家丁全部调来,集合两三千之众直接沿江走陆路,拼着乌龟一般的行进速度入川,才能保证绝对安全——纤帮毕竟只是求财,两三千武装家丁不带大量财帛的话,他们肯定不会去惹。
但这又怎么可能?费时费力不说,豆腐都涨成肉价了。
高务实苦笑道:“这么说来,还真是只能绕道了?”
刘馨则皱着眉头问道:“既然他们只是求财,我这一路又带了两百家丁,应该不会被他们当做目标吧?”
张简修想了想,道:“秋汛时期,逆水行船比平时更难,大船是不能走的,最多只能走中等大小的船只,而刘小姐带着两百家丁,这就需要至少三条船……如果是雇佣纤夫的话,差不多也要一百多人,稳妥起见甚至可以雇两百人。”
高务实与刘馨对望了一眼,有些没明白张简修的意思。
张简修也看出他们的疑惑来,解释道:“两百纤夫对纤帮来说不算多,但也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其实纤帮通常而言还是老实的,只有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铤而走险。如果刘小姐肯雇这么多纤夫,纤帮说不定会愿意给你挂蔑绳——这是纤帮的标志,挂了蔑绳是不会遭遇虎牙山水匪袭击的。”
这下子高务实听明白了,一拍大腿:“张四哥早这么说不就完了?这说到底不还是钱的事儿吗?这个蔑绳怎么买?多大的买卖他们才肯挂蔑绳?”
张简修有些尴尬的摇头道:“这个,太具体的兄弟我也不大清楚,得去荆南水驿问。”
“荆南水驿?”高务实微微一怔:“这不是朝廷的官驿么?”
张简修点头道:“不错,是朝廷的官驿。从荆州出发入川,如果只算从荆州到夔州的这段水路,要从荆南水驿出发,经过枝江县的流店水驿,夷陵州的凤楼水驿、黄牛水驿,归州的建平水驿,巴东县的巴山水驿,然后到达夔州的永宁水驿。”
“这些纤帮的纤夫都是在这些水驿附近接活的,纤夫们也不会一走上千里,都是一个水驿一段路,每一段路都是单独算钱,所以要问价的话,就得去水驿。”
这下高务实明白了,纤夫们在三峡逆流行船,也是接力赛性质,否则劳动强度太高了,非累死在途中不可。不过,水驿真的只是纤夫们的聚集地而已么?恐怕不见得。
高务实估计这些水驿一定和纤帮有关系,很可能利益盟友。
不过这事他就不打算管了,否则湖广官场非要视他为寇仇不可。
在高务实的坚持下,张简修亲自出马带高务实与刘馨等人去荆南水驿谈事,这时候高务实才发现,荆州张府在荆州本地仍然根基很深。
张居正当初倒台,是被“着免本兼各职,回籍闲住,不许停留”的,那段时间肯定是荆州张府最弱势的时期。
不过,由于高务实派了家丁护送张居正回乡,这个举动让很多投机媚上的人产生了误会,以为张居正的倒台跟高拱没有关系,甚至高拱可能还很念旧情。于是张家也没有遭到过多的打压。
再后来,张家三子纷纷中得进士或同进士,张家的地位也就再次立了起来,某种程度上来说,倒比原先历史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更好。
荆南水驿的驿丞等人听说张家四老爷亲自前来,本就吃了一惊,连忙出来相迎,又听说还有一位广西巡按同来,更是连忙水驿上下都出来迎接。
高务实来到水驿一看,才知道这南方的水驿真不是北方水驿能比的。
这荆南水驿不在城中,而是在荆州城东南之外,离城只有大概五六里路。说是说水驿,其实不仅有马驿一般的大院子,足可以住得下四五百人(不算官员只算仆役),还有一处颇为不小的码头——甚至可以算河港。
荆南水驿位于荆州,乃是长江水道的正路要冲,按例应该配备“船二十”,但这水驿所拥有的河港之中现在就停了至少三十多艘中型以上的船只,甚至还有六艘内河大船,至于小船高务实懒得去数,反正起码也有几十条之多。
大明的马驿缺马多年,直到俺答封贡之后,京华商会大量从右翼蒙古购入马匹,这才让北方驿站的马匹逐渐能够达到原定的数额,可是南方依然照缺不误,但没想到的是,马驿缺马,水驿倒是根本不缺船,这荆南水驿的船只甚至还超标了!
高务实心中啧啧称奇,这是为什么?
这个疑问没有持续多久便被解答了,因为那驿丞听张简修说了高务实与刘馨等人来意之后,居然拍着胸脯就打下包票:“只要价钱谈拢,蔑绳一挂,三峡无险矣!”然后又笑眯眯地介绍他这边的价格,包括船只、纤夫、安全保障、旅途饮食供应等等,都有不同的标准和不同的价位,甚至表示还可以包娱乐活动——听曲看戏也好,窑姐儿也罢,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哪怕兔儿爷和**他们都能提供!
高务实听得简直目瞪口呆,而刘馨则暗啐一口,借故出去了。
只有张简修一脸的理所当然见怪不怪,摆摆手道:“你不要瞎说这些废话,高直指不是要入川的,要入川的是刚才那位刘小姐。刘小姐的身份可不简单,前川帅刘惟明刘总戎就是她的父亲……看到外头那两百家丁了么?那就是刘总戎麾下最强的‘降倭夷丁’,别说我没跟你说清楚,要是有虎牙山的人打错了主意,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驿丞虽然吃了一惊,但面色不变,连连道:“张四老爷,瞧您说的,小的是怎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最是老实不过的小生意人罢了,怎么会动歪念?蔑绳的事情您放心,像刘小姐这样的人物,又是这样的大买卖……这样吧,从荆南水驿到夔州,整条线小的帮您三位全部谈拢,一共一千两百两,您看如何?”
高务实对万两以下的钱财已经快要没有概念了,闻言面色不变,而张简修却是脸色一黑,破口大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你四老爷莫非不是荆州人,你敢这么宰客!”
第043章 谁是奸商
对于那种单笔一次性买卖,只要不超过一万两的,高务实已经很少仔细计算过了,所以对于荆南水驿这位驿丞提出逆江入川过三峡,由荆州到夔州,全部费用包干一共一千一百两银子这个价码,他是比较无所谓的。
但是张简修却相当不满意,他是张家几兄弟里头最不爱读书的一个,说起话来也没什么读书人的味儿,居然当着高务实的面就开始掰着手指头跟那驿丞算账。
“要不是看在你也碰巧姓张的份上,四老爷我早就一巴掌呼给你了!”张简修恨恨地道:“来来来,四老爷和你算一算,从荆州到夔州的水路,一共是不到七百里,你收一千一百两,那就是要一两六钱银子才走一里路?纤夫什么价我不知道啊?一个月每天都有活干,能拿二两银子么?
四老爷我也不跟你算那么麻烦,我就算你用两百纤夫,每人发二两银子,也不过就是四百两。这一趟七百里水路,你他娘的需要一个月才能送到?”
那驿丞忙道:“张四老爷,这账可不能只是这样算,咱们水驿可还要给客人们准备伙食,另外纤夫的伙食也是水驿随船准备的……这次人数可不少哇,刘小姐一行两百来人,纤夫也要两百人,刘小姐本人更是贵客,她的食物肯定得单独开小灶准备,这都事要花钱的不是?”
张简修眼皮子一翻:“四老爷我算你翻个倍,八百两,足够了吧!”然后顿了一顿,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你小子别跟四老爷我耍花样,你他娘的会用足两百纤夫?能有一百足额算你良心了!再说,那些纤夫吃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当四老爷我不知道?哪一年的烂米都不好说,里头还要掺些糠皮吧?这你也好意思算钱?”
那驿丞吞了口吐沫,四下看了一眼,干笑道:“四老爷您这么说就不好了……蔑绳要花钱买啊。”
张简修脸色一冷:“我就问你一句,八百两,干不干?你也别给四老爷提什么蔑绳,真出了事,老爷我找虎牙山的人不方便,找你可方便得紧!”
那驿丞一脸苦相,求道:“四老爷,八百两的话,这趟活儿驿站可就白干了……”
张简修脸色一变,正要开骂,高务实伸手拦住,道:“这样吧,你把零头抹了,一千两。”
驿丞大喜,忙翘起大拇指赞道:“直指果然一方封疆,端的是气魄非凡,人就更是豪气了!既然您老发了话,那没得说,一千两就一千两,零头就当小的孝敬您老了!”
张简修不好拂高务实的面子,听了这话只是嘲讽驿丞:“哟,这还是孝敬了?”
那驿丞还真是个做生意的料,这话就全当没听到,笑容可掬地道:“直指大老爷,您老但请放心,小的一定把沿途都关照到位,绝不会让刘小姐这一路看见半个虎牙山的人影,包管刘小姐能沿途欣赏三峡之奇丽,那可真是美景如画啊……哦对了,饮食方面也一定是最好的招待,但凡是荆州城里能吃到的,保证船上都能吃到。更何况,还可以沿江捞上几网,吃些最新鲜的河鲜,那滋味可是在城里都没有的,您老就放心好了。”
“一会儿我会派人把银子送来,你准备好收条。”高务实说着,又笑了一笑:“你倒是挺会做生意,看来在这位置上没少赚啊……”
“多谢大老爷,一点辛苦钱,一点辛苦钱。”驿丞点头哈腰:“可比不得直指老爷这等龙虎榜上登过名的神仙,小的也就是混口饭吃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张简修一听就知道这驿丞没关注过朝廷邸报,连眼前这位万家生佛的散财童子都不知道,不禁冷笑道:“你知道自己不值一提就好,眼前这位可是……”
高务实笑着打断道:“对了,送了刘小姐之后,本官也得从你这里南下……你久做驿丞,应该知道从此处南下广西走哪条道更方便快捷吧?”
“知道知道。”那驿丞笑眯眯地道:“南下广西的话,到咱们荆南水驿的下一站公安县就要选择了,公安县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往常德府方向走澧州,到了常德府之后,顺着沅江一路往上游走,经辰州到黎平府,然后往东南走二三百里便是桂林了。
二是走岳州,经湘阴南下长沙府,然后一路就顺着湘江往上游走,过衡州到永州,永州那里是潇水和湘水的交合处,不过您老甭管,继续顺着湘江走,大概也是两三百里,就到桂林了。”
高务实有些诧异,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两条路简单的讲,就是一条溯沅江而上,一条溯湘江而上?全是水驿?”
“那是,那是。”那驿丞恭维道:“听您老的口音一定是北方人,骑术自然是最好的,不过到了咱们南方,马驿可没水驿多,尤其是湖广南部到广西这一路,越往南越是丘林山地多,全靠湘、资、沅、澧四条大江大河来动,要是骑马的话,那可比坐船还慢了。”
高务实心道:还好我这次带的是“骑马步丁”,要是带了骑丁过来,岂不是平白无故先损失了七分战斗力?
他笑着摸了摸口袋,本来打算掏个一银碎银答谢一番,谁知竟然又没带钱,不禁有些尴尬。好在张简修在一边看见了,顺手摸出三钱碎银丢给驿丞道:“你今儿个算是福星高照,碰到高直指这位不把钱当钱看的大老爷,喏,拿着。”
“谢二位大老爷打赏。”那驿丞刚刚谈妥一笔大买卖,其实对三钱银子并不是很看得上眼,不过他是从不把自己当朝廷官吏看的,一贯把自己当做生意人,所以蚊子再小也是肉……三钱银子那也是银子啊,在湖广,三钱银子够买六七十斤白米呢!(无风注:根据《署宛杂记》推算。)
高务实见事情办妥,也就不打算久待,招呼了张简修一道出来,那驿丞满脸堆笑地陪着一并出来,恭敬得跟侍候亲爹似的。
一出驿站正堂,高务实就看见刘馨站在河港边上一动不动地正看着江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走了过去,老远就笑道:“怎么,刘小姐南望长江,不禁诗情大发,打算写首诗来?”
刘馨转头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道:“这种事还是比较适合你这位六首状元,要不你来一首?”
高务实摆摆手:“写诗这种事,在我们高家可不时兴。我估计要是我三伯还在世,他在此处看着长江,大概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如何治水。”
“那你呢?”刘馨偏着头看他,颇有兴趣地问道。
“我嘛……”高务实笑了笑,道:“我会想着怎么在治水的同时多卖点水泥,顺便还会考虑一下要不要在某些升值空间看好的地方囤些地皮,将来或卖或租,那可都是钱呢。”
刘馨听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啐道:“你这假公济私的大奸商。”
“谁是奸商了?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看你这是对我有成见啊。你说我济私,那是不错,可我没假公啊!我这只是搭乘着时代的东风,顺势起飞……诶,你去哪?”
第044章 巡按到,巡抚病
万历八年,十月初三。
此时中秋已过半月有余,若换做是在北方,秋意早已浓了,但在这临近广西的永州,天气却还略有些炎热。
好在,自从和刘馨分别以来,高务实一路都在走水路,船上江风阵阵,倒也能使他不觉得难受。甚至这南国风光,还让他想起前世在江边散步的感觉,毕竟他前世便是南方人。
正是这样的轻松时光,让他颇为喜欢坐船,每日闲来无事,便坐在二层的船楼上看看绿水青山,好不惬意。
不过随他而来的家丁们就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了,半个月的乘船旅途,这些北方汉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出现了晕船现象,尤其是最开始几天,不少人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了。
更多的人虽然没有吐得那般厉害,却也头重脚轻,整天昏昏沉沉。高务实当时觉得,若此时遭遇什么水匪流寇,自己这群引以为护卫的家丁,恐怕还不如他自己能打……
最起码他前世就爱好游泳,技艺堪称精湛,万一不行还能跳水逃命呢,哪像这群家伙,落了湘江还能爬上岸的,估计不超过两只手就能数出来了。
这几天他经常回想起刘馨,倒不是有什么爱慕之意,实际上他对刘馨的态度仅限于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情愫,他其实只是单纯的觉得刘馨挺可怜的。
她和自己不同,既没有改变这个时代的动机,也不具备改变这个时代的各种先决条件,偏偏却穿越到此。就仿佛一条被命运之手扔进玻璃水缸中的金鱼,虽然身边也有水,却明白这根本不是自己真正的家。
满腹惆怅,无人倾述。
他和刘馨虽然说起来早就认识,但实在交流不多,“小时候”的刘馨除了特别聪明之外,也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印象,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这小丫头说话真直接”。
这不算什么好印象。
这次同行,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也理解了她“幼时”那宛如孤傲一般的直接。
她穿越的时候,才刚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对于大明这个时代既不了解,也不喜欢,自然会有所抵触,不愿融入。
直到前一次在京师南城再见,小姑娘已经长大,总算表现得有些这个时代大家闺秀的意思了,除了一点——她没缠足。
当时高务实只是以为刘显忽视了这件事,或者对她过于宠溺,后来得知她的来历之后才醒悟过来,这恐怕只是她最后的坚持罢了。
高务实很难想象,一个不愿融入这个时代的穿越者,心中该是何等的孤寂。所以在同行的路上,高务实刻意多关注了她一些。
这时他才发现,刘馨除了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会比较“生动活泼”一些之外,与其他人交流则不仅少,而且明显流露出一种淡漠。
如果非要形容一下,那应该是一种“礼貌的疏远”。
虽然他不会如此,但他可以理解。
……
又过了一日,船队终于顺着湘江行进到了广西地界,据永州府湘口水驿的船老大所说,前面就是广西全州所属的黄沙镇,镇上有个水驿,便是湘口水驿这一行的终点山角马驿。
由于此处的湘江江面变窄,且河道上有许多阶梯型的起伏(无风注:这个形容难住我了,大家可以参考凤凰古镇),所以不能行船,得走马驿到全州,然后又再次改为水驿去往桂林。
然而船队刚到黄沙镇,高务实就发现山角马驿外有些不对劲。那马驿外头人声鼎沸,至少有五六百人乱哄哄地聚集在一起。
船队再走近一些,船老大就笑着对高务实躬身道:“直指老爷,那应该是全州守御千户所的人来迎接您老来了。”
高务实吃了一惊,前面那群比叫花子没强到哪去的人,居然是此处千户所的守军?
丐帮的纪律恐怕都比你们强啊!
身为此次高务实随行家丁首领的高璋已经盯着这群人看了很久了,此时听船老大这么一说,忍不住皱起眉头对高务实道:“老爷,如果广西的官军都是这个模样,小的可以理解为何广西始终没法安靖了。”
高务实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
那群丐帮弟子……呃,千户所的官军终于也发现了船队,一群军官开始急急忙忙吆喝着整队,只是看起来有些力不从心,闹闹哄哄老半天,也只是勉强整出了个大致队形。
可惜就算这个队形,仍然歪歪斜斜、七弯八扭,让跟随戚继光训练了两年多的高璋看了恨不得上去拿鞭子抽人。
高务实见他面色难看,一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的模样,不禁问道:“高璋,你干嘛呢?”
高璋一怔,然后苦笑道:“老爷,小的只是想起了戚总戎的话,他说一支军队若是连摆个整齐的战阵都做不到,就算士卒个人再怎么武勇,也只能打打顺风仗,到了关键时刻肯定是靠不住的。”
高务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是同意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那么强调队列——好吧,其实主要是他也就知道这么点。
此时船队已经准备靠岸,那边也列队完毕了——算了,那只能算是全都站在一块了,列队什么的还是免了吧。
船只靠岸,终于勉强从大规模晕船中摆脱出来的高家家丁鱼贯下船,摆出仪仗模样,高举从京中带来还第一次使用的回避、代天巡按等牌,并且打出广西巡按御史的大旗。
那支叫花子军队的首领被高家家丁震了一震,本来想上来相迎的,居然愣是忍住了。
一直到高务实穿着那身打着獬豸补子的青色官袍紧绷着脸走下码头,那位千户才带着几名属下小跑着走上前来,离着两丈远便噗通一声跪下,一头磕在地上,大声道:“卑职广西都司麾下、桂林右卫、全州守御千户所实授千户钟大山拜见直指,直指金安!”
随着他的下跪,他身后的几人连忙也跪了下来,再然后他们带来的那支卫所叫花兵也都乱哄哄地跪下了。
高务实被这句“金安”说得一愣,因为“金安”通常只对长辈或者极尊敬的人士才用。
他看了看这位胸前打着熊罴补子的正五品千户,轻轻咳了一声,道:“钟千户请起。”
钟大山听巡按老爷对他说话如此客气,舒坦得仿佛整个人都轻了几斤,连忙又磕了个头,讨好地道:“直指面前,哪有卑职站着说话的份。”
高务实又是一阵无语,干脆冷下脸色,道:“起来,本官不想低头说话。”
钟千户吃了一惊,连忙道:“是是是。”然后一咕噜就爬了起来。
高务实又道:“都起来吧。”
后面那几位见自家千户都吃了瘪,哪敢怠慢,闻言连忙也爬了起来,只是他们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叫身后的兵丁跟着起身。
高务实不想再为难他们,只是问:“你们不在全州,都跑来黄沙镇做什么,就为了迎本官入境?”
钟千户觉得高务实有些阴晴不定,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哈腰地道:“能第一个迎接直指进入广西,是卑职的福分……”他说到此处,见高务实面无表情,赶紧把话题转了回去:“此来相迎直指,固然是卑职等的福分,不过也的确有要事禀报。”
高务实心道:我才刚进广西,你一个千户所的千户就有要事禀报了?
不过这毕竟也是他巡按御史的职责,所以这次倒是点了点头,问:“既有要事,尽早报来便是。”
钟千户又躬身道:“中丞得知直指将于近日按桂,特派人让卑职向直指表达歉意,中丞说他因病不能前来,只能在桂林相候,请直指千万海涵,待直指抵桂,他一定当面致歉。”
中丞,乃是巡抚的雅称之一,之所以呼之为“中丞”,是因为巡抚例带右副都御史衔(总督则带右都御史衔),副都御史相当于前代御史台的副长官御史中丞,故有此称。
高务实知道眼下巡按御史的权力膨胀得厉害,通常巡抚也会礼让三分,不过他却没听说过巡按上任,巡抚还要亲迎这种事。
他心里暗暗琢磨,这究竟是广西巡抚张任的一句客套话,还是张任摄于自己的背景而真的有些虚?
可是张任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老资历,又是松江府上海县人,跟徐阶属于乡党,乃是心学党中的地方大员之一,他没有理由怕自己啊?
至于生病云云,高务实自然是不信的,无非一句说辞罢了。
高务实一时摸不清状况,只能简单地客气一句:“无妨,本官乃是后进,自当去桂林拜见中丞。”
那钟千户又道:“听说中丞此次急病,病势沉重,若是直指着急的话,卑职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派兵护送直指南下。”——他自己是守将,当然不能随意离境,所以说派兵。
不过高务实的关注点根本不是他派兵护送什么的,就他属下这批人,看着都不能让人放心,能派两个靠谱的向导就不错了。
高务实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刚才说中丞急病,且病势沉重?”
“是,直指。”钟千户再次躬身道:“中丞病了一个多月了,听说病势一直在恶化,真是叫人揪心。”
全州属于桂林府管辖,离桂林城也不到三百里,如果张任真的病重,钟大山知道倒也不奇怪。
不过高务实一贯不是个老实人,他还是有些怀疑,自己一来上任,张任就病了,还病势沉重?如果这个钟千户所言不虚,那就是差不多正是自己要来广西上任的消息传到广西的时候,张任就病了……
这么巧?
第045章 “八府巡按”的气派(4更1W1)
桂林,广西省治,九月初六。
临桂县郊外正在举行一场郊迎,众多广西地方官员在广西巡抚张任的率领下,于东城门门口迎接新任广西巡按御史的高务实到来。
对于巡按上任而言,这是少有的隆重,毕竟不管巡按的权力在这些年里膨胀得多厉害,名义上也不过只是个正七品的小官,而且官面上的排位也在巡抚以下。
更何况,现任广西巡抚张任听说已经病重,广西官场都在怀疑他还能挺多久,他竟然还坚持前来迎接,委实难得。
不过,与郊迎巡按到任仪式的隆重相比,高务实这位新巡按御史本身的排场也是历任巡按中最大的,没有之一。因为他光是手持火器的家丁就带了足足三百人。最神奇的是,据说这事还是皇上亲口允许的。
圣眷之隆,可见一斑啊。要知道大明刚开国的洪武年间,巡按御史上任去,甚至不能骑马,只能骑一头小毛驴,以示自己是来为民做主的。后来仁宣时期才因为有御史上疏,说别官上任,高头大马,巡按上任却骑一破驴,官威全无云云,皇帝才许了巡按骑马。
只是没料到,眼下七品巡按到了地方,连二品布政使都只能恭敬侍候了。
广西这旮旯里的官员,只要不是站在高党对立面的人,谁不想巴结这位随时一句话都可能上达天听的新巡按?巡按御史监督权之重,不仅仅是因为他可以监督全省任意官员,还在于他的监督上头肯听。
以皇上对这位高直指的信任,他的考评按语该有多重要?
正因如此,但凡是能找到理由赶来桂林的广西地方官,今日算是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当高务实的官轿落地,被左右搀扶着的张任张巡抚便带着一众文武官员迎了上来。
高务实一下轿便看见了瘦骨嶙峋的张任,不管是从官袍的样式还是从站位,高务实都立刻知道他的身份。
不等张任艰难地走近,高务实主动快步向前,拱手一礼,微微躬身:“侍教生新郑高务实,见过中丞。”
张任露出笑容,也艰难地拱了拱手,道:“侍教生上海张任,有礼了。”
侍教生,直白点解释就是“等您指导的学生”,而巡抚、巡按相见,互相自称“侍教生”,大概有二十年历史了,这也是巡按地位暴涨的标志之一。
其实从职务性质上来讲,巡抚和巡按还真是可以互相“指导”的,巡抚是上官,巡按全体监察,这可不就是“互相指导”上了么?
高务实再还了一礼,而他张任稍稍侧身,表示不敢受礼,然后才道:“直指履新,初至广西,本官先为你介绍一下诸位同僚。”
高务实笑着道:“有劳中丞。”
张任明显是强打精神,连声音都能听得出是真的虚弱之极,但还是一个个把今日同来迎接的官员一一为高务实做了介绍。
今日来到此处的人数实在太多,以高务实的记性,甚至都没能全部记住长相和姓名、表字、籍贯等等。
其中他记得的一些相对重要的人物,大概有如下这些:
广西镇守太监张少仪;广西总兵王尚文;广西学政胡涍;广西左布政使庄国祯;广西右布政使吴善;广西左参政赵于敏;广西右参政王天爵;广西左参议陈尚伊;广西右参议彭应时;广西按察使林澄源;广西按察副使林烃;广西右参议兼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姜忻;广西分巡桂林兼永宁州县抚夷参政侯国志;广西都司王白玉;广西永宁参将于嵩;桂林知府吴肇东……等等。
比较搞笑的是,这些人几乎全是红袍官儿(一品至四品服绯),而参见他这个青袍官儿的时候,却通通自称“下官”、“卑职”。难怪说在明朝当官,品衔这东西看一看就行,当不得真的。
不过今日见面,高务实也感慨高党的强大,即便是在广西这种边陲之地,也有高党官员的存在。譬如广西学政胡涍、广西左参政赵于敏等人,就都是高党之人。
其中胡涍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高拱门生。他的资历已经不错了,是以右副都御史身份来提督学政的,所以他的正式品级是正三品,学政平时权力不大,但清贵,而且地位尊崇,单就理论上来说,张任病重的情况下,他是可以代表张任来迎接高务实的。
赵于敏是隆庆五年的进士,郭朴的门生,和高务实算起来是师兄弟的关系。他本来升迁并不快,去年还只是吏科给事中,但由于在扳倒凌云翼一事中领衔上疏弹劾,后来论功升迁,先做了几个月湖广左参议,又因广西出缺,被升为广西左参政,算是郭朴复相后的门生里风头正劲的一位。
不过不论是胡涍还是赵于敏,面对高务实的时候都十分亲热,甚至有些恭敬。
至于其他官员,高务实一时还弄不清他们的身份和立场,这都要等接下来慢慢看。
张任强打精神介绍完这一大堆广西要员,已经实在支撑不住了,高务实便请他撤了仪式,大家各回衙门。
高务实的衙门,不叫广西巡按衙门,而叫广西巡按察院。其实巡按御史没有固定驻地,因为要流动巡视各地,于是各地都设有一座“察院”作为巡按御史实际上的衙门。
这所察院历史悠久,还是洪武年间兴建的建筑,有正厅耳房五间、泊水三间、直舍一间,后堂三间、左右廊各六间、门屋七间、听事厅左右各三间,算得上是个大院子了,不过跟巡抚衙门相比,还是不值一提。
毕竟巡按御史名义上还是要求低调,要求有一点为民做主的模样的。
顺便提一句,巡按除了监察之外,还自带法院属性,有权接受军民词讼。如果老百姓觉得县衙处断不公,又不愿意上诉到府衙,没关系,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去找巡按上诉。
本来,大明朝廷有规定,打官司要一级一级打,老百姓如果起了纠纷,通常是先让里老调解,调解不成则去州县里打官司;州县解决不了,再上诉到府里;府里不满意,再上诉到省级最高司法机构——按察使司。
这个次序是不能乱的,如果有人胆敢越级上诉,扰乱司法秩序,那么无论你有理无理,先笞五十再说。
而巡按御史乃是中央之官,找他打官司不算越既诉讼,而且巡按的身份独立于地方,可以一定程度上保证审案不受地方利益干扰,算是百姓的另外一条伸冤的通道。
后世电影电视里经常看到在地方冤狱出现的关键时刻,某位“八府巡按”闪亮登场,主持公道、威风凛凛,在场无论大小官员,见了他通通得跪——其实所谓“八府巡按”从来不是正式官职,来历就是巡按御史,而巡按御史管“八个知府”还真是毫无困难——很多时候还不止八个府呢。
新任广西“八府巡按”高务实在广西省治桂林的办公地点,就是眼前这座察院了。
第046章 思播田杨,两广岑黄
八府……不是,巡按御史的衙门叫察院,而巡抚的衙门则叫都院,听起来倒是不错,凑在一块儿就成了都察院了。
在桂林,这“两院”是紧邻着的,说一墙之隔稍微夸张了点,但的确在同一条大街。所以张巡抚带着属员们回到都院之后,由于抚台老爷要养病休息,便有一些人可以先来按台老爷这边挂个号,拉拉交情。
这里就能看出亲疏来了,不是故交旧友,一般不敢马上来打搅。
高务实这一世从没来过广西,但故交旧友却是有的,提督广西学政右副都御史胡涍和广西布政使司左参政赵于敏就是故交旧友。
虽说这二位以前和高务实直接打交道的时候并不多,但大明官场论交情就是这么神奇——他们都是以拜访“世兄”的名义来拜访高务实的。
座师、房师的子弟,其门生都可以称之为世兄,与年龄无关。
而高务实称呼他们,则既可以是师兄,也可以是世兄。
“高世兄以未及弱冠之龄巡按一省,这可是我大明开国以来的头一遭,这份圣眷,如山似海啊!”
“哈哈,是啊高世兄,你本就是六首状元,天下无双,又得如此重用,这将来怕不是而立之年就要入阁辅政?愚兄等日后还得请你多多关照啊。”
高务实自然是一番谦虚客套,等双方分宾主坐好,三人又胡扯了一番京中的旧闻,然后才逐渐进入正题。
胡涍毕竟资格最老,最先开口道:“世兄的学识,天下自是无人不服的,不过这广西一地与别处都有些不同,愚兄来广西虽然也不过两年,但却感触颇深。”
高务实便道:“小弟年轻识浅,又是以北人来巡南疆,诸事不明,深觉为难,正要向世兄请教。”
胡涍拂须笑道:“世兄于我有救命之恩,请教之说哪里敢当。”
他这番话说的乃是前两年的事,当时胡涍虽然才四十五六,但在回京述职之时身染重疾,差点一命呜呼,是高务实请李时珍过去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所以胡涍才有此一说。[无风注:历史上胡涍死于万历七年,年仅四十六岁。]
高务实听了只是微笑,并不接茬,因为这一接茬又要打断话题了。
果然胡涍说了这句之后,马上把话头接了回去,道“广西之乱,说到底只有两个字:僮与瑶而已(明代官方史书一般用“獞”、“猺”等贬义字样,本书不采用)。而这两个字,又可以分开而论,僮人以服管者居多,瑶人以祸乱者居多。是以僮人多土司,而瑶人多启衅。”
高务实点了点头,这就是所谓的民族融合与民族矛盾问题了。
不过他的思路跟现在的明人不同,在他眼里别说僮人、瑶人,连蒙古都是可以同化的对象,并不存在什么歧视心态。
不敢说同化全球,至少同化个东亚,他是不存在心理障碍的,至于能不能成,那是另一回事。
胡涍又道:“瑶人之乱,自我大明建国以来便一直存在,如今主要作乱范围,大概在广西东南和广东西部。这些瑶人大多居于山林之中,时而抗拒天朝,下山作乱,攻陷州县,荼毒四方,深为历代所患,是以广东广西历任督抚,无不时刻警醒,但有瑶民作乱,便动大军征剿。”
这个高务实倒是知道,而且他还知道,明代以降,广西瑶人的分布范围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明前中期,瑶人主要聚集在桂东地区。但到了鞑清前期,桂西瑶人却明显增多,桂东瑶人反而日益减少。及至清末,瑶人几乎都分布于广西各地的偏远山区去了。
这里头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相对于僮人来说,瑶人更明显地抗拒汉化,而因为抗拒,则更容易造成误解和对立,然后就演变为各种冲突,于是没什么好说的,开打呗。
打着打着,就被赶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据说最早的时候,僮人和瑶人的人口差距不大,可是到了后世,这个差距已经扩大得不成样子,僮人(壮族)的人口达到瑶人的五倍以上。
僮人之所以比瑶人发展好,主要是他们在保持自身一定独立性的同时,明确接受和拥护中央王朝的统治,所以长久以来都有僮人土司,以世袭身份统治当地。
其在广西,则以左、右江地区为最盛。
恰好胡涍也说到此事,他对高务实道:“瑶人不服王化,历代以来都只能以压服为主,而僮人则要好得多,各大土司世家大致上还是听从号令的,譬如当年江南剿倭,执掌田州和归义州的瓦氏夫人就领俍兵数千远征江南,颇有斩获,得封二品夫人。”
高务实笑了笑:“此事小弟倒也知道一些。”
胡涍点了点头,却又郑重起来,肃然道:“不过世兄可千万不要以为僮人土司就各个都老实,这其中真正老实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三分之一。剩下的,大多只是表面服从,背地里各种阳奉阴违那是断然少不了的,甚至还有一些桀骜不驯之徒,平时就目无法纪不说,各大家族的子弟之间,还时常因为承袭等事内部倾轧,乃至于相互攻伐,着实也为祸不小。”
高务实点了点头,问道:“广西土司世家,谁最强大?”
胡涍与赵于敏对视一眼,同时开口道:“世兄不知‘思播田杨,两广岑黄’之说?”
拜万历三大征之一“播州之乱”的福,“思播田杨”高务实倒是知道的,乃是说思州田氏和播州杨氏。
田家世镇思州,其历史可以追溯到隋朝,隋文帝开皇二年(582),田宗显为黔中刺史,而后世袭统治此地。元末明初,田氏被分离为思南、思州两部。至此,思南、思州田氏宣慰司为贵州四大土司中的两大土司。
思州田氏土司是黔中历史上最著名的土司之一,世袭千年,领地幅员辽阔,“思播田杨”,便是说思州乃田氏土司的天下,播州乃杨氏土司的天下。
不过在永乐年间时,因为思南、思州田氏宣慰司为了争夺朱砂矿脉爆发冲突,史称沙坑之战。这个致命的内讧,成为永乐大帝解决思州土司问题的绝佳借口。他派遣军队镇压,将思州田琛和思南田宗鼑两大土司捉拿归案,次年诛杀于京城。由此,思州土司不复存在,田家势力大为缩小。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田家还是保留了长官司的职位。
所以目前贵州土司虽多,主要以播州杨氏为最盛,而水西安氏、思州田氏、水东宋氏紧随其后。
贵州这几大土司世家是因为播州之乱而让高务实了解到的,但广西这边高务实就不是很清楚了,所以他对“两广岑黄”确实没有什么印象——或许他们还比较老实?
不过,胡涍和赵于敏看来对这“两广岑黄”却相当忌惮,两人对视一眼,仍是胡涍开口道:“按台,你到任后想必肯定是要巡按各处地方的,但请按台千万谨慎,在左、右江地区巡按之时,尽量避免与岑、黄两家土司结怨,否则……”
第047章 地方也有党争
高务实将胡涍与赵于敏送走之时,已经过了中午,午饭自然是在察院共用,三人就广西的一些情况交流了一番,当然主要是胡涍和赵于敏说,高务实以听为主,偶尔细细询问。
胡涍与赵于敏除了告诉高务实将来在桂西地区巡按时,要尽量对岑黄两姓土司保持克制之外,还说两件比较重要的事情。
第一件事就是凌云翼走后,接任两广总督的刘尧诲对高党颇不友好,此人尤其对高党反对讲学一事十分反感。他在江西巡抚任上就曾经创建濂溪书院,还亲自为书院作记,本人也经常讲学,教授心学的“心外无物”那一套。
实学派从来不认可“心外无物”,而是以“通经、修德、时务、致用”为要义,其内涵的形成有一个历史演变过程。
实学其实是颇有根源的一个学派,其在宋明时期反对佛学与道学。以佛、道为“虚学”;到了明代则反对理学、心学的空谈心性,以理学、心学末流为“虚学”。
而且实学有自己的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有自己的价值观、伦理观、社会观等理论体系和概念体系。所以,实学官员与心学官员在根子上就尿不到一个壶里。
如果非要简单粗陋一点来说,那就是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儒家正统。
高务实实际上是不反对创建书院的,但他反对这些书院创办之后整天瞎扯淡,他心目中的“书院”是类似于他自己在见心斋创办的“京华工匠学堂”那样的学校,传授专业知识和技术。
所以刘尧诲看不惯他,那没有什么稀奇,他也看不惯刘尧诲这样的官员。
不过话说回来,刘尧诲毕竟常年在外任职,与徐阶一直身在中枢不同,刘尧诲好歹还是要做点事的,比如这次广西的八寨之乱,就是他调兵十万平定的。
说到八寨之乱的平定,也正巧就是胡涍和赵于敏说的第二件事了。
八寨之乱其实由来已久,硬要掰扯的话,从洪武年间这个地区就没怎么安定过,时不时就乱上一乱,已经成了间歇性疾病。
值得一提的是,嘉靖初年,王守仁也曾经领大军来讨伐八寨,不过他大军到了南宁之后,认为直接攻打不划算(无风注:有王阳明奏疏可查),连续上疏朝廷,要求改剿为抚,以夷制夷,朝廷再三纠结之后同意其所请。
然而王阳明人在广西的时候,八寨还算老实,他人一走,这个祸根便继续发芽开花。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八寨乱兵进入南宁城,登梯入府库斩杀守史。
次年十二月,乱兵再次进入南宁。嘉靖三十九年,八寨乱兵在吴宗显的领导下,进击廉州容县。嘉靖四十年八月,八寨乱兵越城进入宣化县库。
隆庆四年,殷正茂在八寨周边的宾州、武缘等地,以十家为率,村立一甲,?寨立一峒老,以便控制和征赋,继续以夷制夷政策,征调安定士兵200多人,由黄昌指挥,于龙哈塞守备。征兴龙士兵200多人,由韦富指挥,于布咳塞守备。军需均由两寨自行负担。
万历二年,龙哈寨僮人在樊尚的带领下继续作乱,广西巡抚郭应聘征调土司兵马围攻乱兵,乱兵只得转入其它地方。
万历七年,八寨乱兵壮大,拥精锐部众万余人,胁从乱民七八万人。
两广总督刘尧诲征调广西土司精悍狼兵、湖广钩刀手,并为总督督标鸟统手换装京华火枪厂所产的“隆庆二式”火枪,集中进兵,号称十万大军,由四路向八寨推进,乱兵虽勇悍异常,但寡不敌众,半年之后,八寨乱兵和平民牺牲三万多人,被俘五千多人,这次乱子才总算平定下来。
八寨之乱这次平定,刘尧诲自认功勋巨大,已上疏为部下请赏。但有一个麻烦,那就是新任巡按为至,军功验证被拖延了下来。再加上八寨乱兵被剿之后,这方圆两三百里的地盘今后以什么样的模式来统治,也需要总督、巡抚和巡按三位大佬商议决定,才好上报内阁。
因为这些原因,胡涍和赵于敏都觉得高务实应该早些赶去柳州府,就近查验军功,以及决定八寨今后的处置。
八寨的位置,位于柳州西南,大致在后世的忻城县、来宾县、以及宾州这个三角区域内,差不多处于广西的中心位置。
当然这个中心,是指地理上的中心,实际上这个区域很是复杂,原因是以该地区为中轴线,往西几乎就全是土司的天下了,只有一个南宁府算是朝廷直接控制着的,其余地区哪怕还有两个思恩府和太平府名义上由朝廷派知府管理,实际上在他们手下当差的也全是土官、土目。
而除了这两府之外,这一片接近广西一半大小的区域,就全是土司掌控着,从土知府到土知州,再到各种土长官司、土巡检司,通通都是世袭土司的天下。
而这条中轴线往东,才是朝廷掌控力度比较高的桂东地区,各府、县的知府、知县都是朝廷派来的流官担任,只有一个武靖州的知州是土官,然后就是还有几个零星的土巡检司,基本上出不了太大的事。
所以这次议定八寨将来的安排,其实也是“以夷制夷”和“改土归流”两派思路的交锋。
八寨之乱虽平,但其地的百姓又没有死绝,肯定得重新设立统治。
若是“以夷制夷”,则是继续按照王守仁的思路来,那肯定就是重新设立各级土司,具体怎么设置要商议之后才知道。
若是“改土归流”,则是走强硬派的路线,强行把朝廷派遣流官的直接统治区域从“中轴线”往西边推。
前一种方式已经干了快五十年了,实际证明效果不佳,但王守仁影响力巨大,以夷制夷深入人心,而且高务实甚至能猜到心学派官员会怎么评价这个“效果不佳”——明明新建伯在广西时效果很好嘛,可见“效果不佳”那都是因为后来的督抚无能所致!
后一种方式理论上来说当然一劳永逸,然而这么干就要面对桂西土司们可能的报复,而且这种报复非常有可能是抱团的报复——比如来个“桂西皆叛”,那后果就不是一般人担当得起的了,到时候坚持“改土归流”的官员可就说不准会是什么结果。
刘尧诲这位总督乃是心学门徒,基本可以肯定他是会坚持“以夷制夷”的,而高务实则觉得只有“改土归流”才是大势所趋。
想到此处,高务实不禁有些感慨,看来“党争”已经不再局限于高层或者说中枢,即便到了地方上,党争也无处不在。
实学和心学,现在正应了那句名言:“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是谁能占上风?
高务实起身走入后堂,对办事书吏道:“去吧近来积压的公文拿来,尤其是事关八寨之乱以及与桂西左右江各土司动向有关的公文,一件都不要漏了。”
几名书吏连连应是,各自去寻公文不提。
第048章 病起蛊毒
高务实看了一会儿公文,觉得有些脑仁儿胀,因为这巡按御史的管辖范围实在是太过宽泛,无论军务、政务、民事、刑罚,什么破事都能管,甚至还有高务实自己当年埋的两个坑——在户部派出的清税小组帮助下清查本省驿站账目以及商税账目。
驿站改革是高务实上疏、郭朴主持的,这件事是他的功绩之一,甚至可以说,他这次能够以新科进士成为巡按御史并派大差,很大程度上也仰仗了他昔年的一些功绩。
因为如果从高务实出任太子伴读就开始算起,他当然不算“初仕”者,而他“当官”十年,文名显著不说,也没有任何贪蠹之名,完全符合御史标准。至于说太子伴读这个“官”哪有机会贪蠹,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反正没有就是没有。就好比翰林官也没什么机会贪蠹,可是转任御史的时候,谁还会说此人不贪蠹是他没地方贪吗?
真要贪蠹,只要是个官,总能找到机会的。
他稍稍休息,又看了一会儿,把一些比较简单的公文先批复了,留下部分需要详查的暂时放着,正打算去后院散散步、转几圈,休息休息脑子,忽然有属吏进来通禀,说张中丞请按台老爷过府一叙。
这让高务实有些诧异。按照道理,他今天才到任,从习惯上来说,明天肯定要去都院拜见巡抚,而今天晚上反倒是巡抚一般会设大宴给高务实接风洗尘。
可是张任病重,之前迎接高务实的时候就一副随时可能一命呜呼的样子了,接风宴自然是办不了的,然而他偏偏又在今天单独请高务实过府一叙,甚至连明天肯定会有的拜会都等不了,这是何故?
不过不管张任是出于什么原因邀请高务实,反正他都得去,所以也就懒得多想了,便对那属吏道:“你去回禀一下,本官沐浴更衣之后立刻就到。”
南方炎热,就算到了十月,这桂林也丝毫不见凉意,高务实的沐浴也不是北方的搓澡,就是冲个凉,换了另一身巡按常服便出了门,带着高璋和曹恪两人便往巡抚都院而去。
高务实带的三百家丁不可能全住在察院里头,高璋之前就是去找住处安置去了,刚才一回来,立刻被高务实抓了壮丁,陪他出门。
巡抚都院离巡按察院不远,不过规制比察院高得多,朱漆大门,石狮金匾,气派非凡,占地面积就更不用提了,至少有察院的四个大。
曹恪看了,就有些不满道:“这广西可真是闭塞,如今江南、湖广等好多地方的察院都是跟都院一般规制,偏生到了广西,老爷住的察院竟然比都院差了这么多。”
高务实瞪了他一眼:“不要无事生非,都院处置一省军政大事,属吏众多,自然要大一些,察院要那么大做什么?”
曹恪不敢跟他狡辩,马上不吭声了。
都院的门子自然不会不认识高务实这身官服,点头哈腰地将高务实从大门迎了进去。然后出来为高务实引路的却不是都院的属吏,看打扮倒是张抚台的家丁。
高务实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跟他走,果然是直接进了后院内堂,而高璋和曹恪自然是被留在外间喝茶了。
按理说以高务实巡按御史的身份,张任就算不出门迎接,此时也早该出面了,可是直到高务实进了后院,也没看见张任。
他稍稍有些皱眉,心说张任为官多年,都混到巡抚了,总不可能这点规矩都不懂,莫非上午出城迎了我一下,病情又再次加重了?
如果是这样,那可有些不妙,那刘尧诲毕竟是两广总督,广西只是他治下的一半,自己要是没有广西巡抚支持而单打独斗跟他互怼,只怕是很难争得过他。
只是话说回来,高务实也知道,要张任支持他恐怕也很难,毕竟人家是徐阶的乡党。
此时一位张家家丁满脸歉意地对高务实道:“按台老爷,实在抱歉,我家老爷抱病卧床不能亲迎……”
高务实点点头,问道:“中丞在屋内?”
那家丁微微弯腰道:“是,老爷正在卧房,他请您进去说话,怠慢之处,万乞海涵。”
高务实虽然觉得去卧房说话实在有些无礼,不过人家一副快病死的模样,也没办法了,只好勉强点头道:“无妨。”
然后他便走了进去,绕过屏风左转,果然见张任在床上半躺着,身后垫了厚厚的几个枕头,似乎是觉得身子直起来一些能多少没有那么失礼。他床前站着两名侍女,看穿着不似汉家女,只是高务实对少数民族服饰不太了解,却不知是这二女是僮人、瑶人还是苗人。
“侍教生见过抚台。”高务实拱手一礼道。
“劳直指亲至后院,老夫甚是失礼,还请直指海涵。夸洛、蒙当,快给高直指备座。”两名侍女躬身一礼,抬了一把黄梨木靠椅给高务实坐下。
张任看出高务实看二女的目光有些疑惑之色,解释道:“她二人乃是白苗,有些本事,是新近请来给老夫看病的。”
高务实顿时一愣:“请她们……看病?”说着不禁又看了两名苗女一眼,见她二人肤白貌美,目光清澈,不由暗道:你这病该不会是“寡人有疾”吧?
此时张任又道:“她们说,老夫还能活两个多月。”
高务实大吃一惊:“啊,怎么会……这是什么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该不会这两个苗医根本不会看病,随口乱说吧?
张任叹道:“不是病,是蛊。”
“蛊……蛊虫的蛊?”高务实更吃惊了,然后突然想起眼前这二位便是苗女,再看她们时便一点也不觉得什么肤白貌美、目光清澈了,只觉得她们身上可能随时能钻出许多诡异恶心的虫子来。
张任点了点头,苦笑道:“说来侥幸,要不是老夫昔年在偏沅为官时处事还算公允,在一次调解几个苗民寨子之间的冲突中救了她们的族人,现在老夫可能已经是一堆枯骨了。”
高务实不大关心他跟两个苗女之间的关系,而是对蛊之一物发出疑问,道:“可下官听《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濒湖(李时珍)先生说,蛊乃是药。”
张任苦笑着对那白苗二女道:“夸洛、蒙当,你们谁给高直指解释一下?”
二女对望一眼,其中一位开口道:“蛊可以是药,也可以是毒,只看施蛊的人要做什么。”
她的汉话说得虽然口音有些奇怪,但却很流利,高务实估计她所在的苗寨应该是比较接近汉人聚居地的,不过看她回答得如此简练,估计应该是不想说太明白。
高务实便不好再多问,转头朝张任道:“抚台怎会中蛊毒?广西也有很多苗人吗?”
张任摇头道:“老夫所中的不是苗蛊,是瑶蛊,所以夸洛、蒙当也解不了,只能帮老夫续命半年……现在还剩两个多月。”
“瑶人也会用蛊?”高务实愕然一下。
张任道:“蛊毒自古有之,直指是六首状元,见识广博,当知道楚巫之地有许多神异之术,用蛊便是其一。而苗蛊只是其中发展得最好的一支,还有不少过去的蛮荒异族都会蛊术,瑶人、僮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蛊术流传,只是相对而言,僮人因受我汉人教化最多,蛊术遗失也最多,但瑶人却不同,他们的蛊术遗失较少,而且神异之处并不弱于苗蛊。”
高务实听了,不禁皱眉道:“那抚台所中之蛊,乃是八寨的瑶人所为?”
张任微微摇头,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他说着,又朝那二女看去。
还是之前那位说话的女子开了口,道:“蛊毒并非巫咒,不可能不见面就能种下的。”
这一点高务实倒能理解,他心里估摸,所谓蛊虫可能类似于某种能寄生的虫子,既然是这样,肯定得接触人才行,哪能不见面就种蛊?
高务实皱眉道:“那这么说来,抚台在三四个月前,定是与下蛊之人见过面了?”
张任叹了口气,道:“按理说应当如此,只是老夫却想不起来,那段时间老夫一直坐镇桂林,明明没有与瑶人有过接触才是。”
他既然想不起来,高务实自然更没办法,皱眉想了想,问道:“既然瑶蛊与苗蛊不同,这二位姑娘也没法帮抚台解开蛊毒,那……抚台毕竟是广西巡抚,治下瑶人众多,难道就不能征集些能为抚台解蛊之人前来?”
张任吃力地笑了笑,道:“高直指,我华夏自古便是礼仪之邦,可是你看如今大明,读过书的人又有多少?一百个里面能有几个?那蛊术在西南各族之中便如我等的学问一样,也不是人人皆会的,甚至他们之中会蛊术之人,比汉人中读书之人还要少得多,老夫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能解蛊之人?”
高务实这才恍然,心道:还好不是人人都会,要不然打起来还得了?到时候寄生虫漫天飞舞,跟蝗虫过境一般,只怕什么大军都不好使,没到地头就全给毒死了。
张任倒仿佛有读心术一般,只是看见高务实这面色,便露出一丝笑容,道:“直指的担忧老夫年轻时也有过,不过那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养蛊极为麻烦,还经常失败。据老夫了解,同一类型的蛊,运气好的时候,一两年或能炼成一蛊。运气差的,可能好几年下来,也全然白费力气。听说还有些更神异的,要花费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工夫,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况且,其实李濒湖说得对,以蛊为药者居多,害人者反而是少数。”
高务实不禁郝然一笑,心道这位张抚台当年在偏沅地区跟苗人打交道时,想必一开始也有我这样的担心。
不过想想也是,蛊若真能大范围培养,这些苗人、瑶人什么的,哪还能一退再退、一败再败?况且李时珍本就是湖广人,早年也经常南下偏沅采药,他既然说蛊是药,肯定是有依据的。
至于他没提蛊毒,那也很好理解,但凡大医者,哪怕看见毒物,心里想的都是如何将之用来行医,也许会稍微提一句其毒性如何,可是却绝不会去大谈特谈此毒物如何用来害人才是最好。
张任见高务实若有所思,等了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不仅是懂用蛊的人很少,而且本抚支持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哪有瑶人肯为我解蛊?”
第049章 谁种的蛊?(四更破万)
“而且本抚支持将八寨地区改土归流,哪有瑶人肯为我解蛊?”
张任此言一出,高务实心中不由一喜。原来张任居然不是“以夷制夷”派,反而是“改土归流”派,这可太好了!
可是这喜色却一闪而逝,因为他忽然想起,张任刚才说他已经只剩两个多月好活了。
蛊虫什么的,完全超过了高务实的认知范畴——当然了,他连中医都没什么了解,对于更神秘一些苗医、瑶医、僮医就更加茫然无知了。相对应的,他对于蛊虫,也只能基于听到的一些传说,再综合前世的基本医学思维来思考。
这也是他之前认为蛊虫可能是某种或者某些寄生虫这一想法的来源。
但问题在于,不论是或者不是,目前都没有意义。现在的问题在于不管这蛊是什么,他都没法帮张任“治疗”。
也就是说,只能相信那两个苗女的手段和判断,张任只能活两个多月了。
但高务实总觉得,堂堂一省巡抚,如果这么死掉,也未免太窝囊了些,总得想点办法才是。
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抚台,瑶人与汉人并不能单从长相上来区分,实际上只要瑶人穿上汉人的服饰,根本就与汉人一般无二……你能否回忆一下,在可能中蛊的那段时间里有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或者换句话说,有没有陌生人接近过你?”
张任既在偏沅任过职,又在广西做了好几年的巡抚,心里对苗人、瑶人、僮人都已经形成了惯性思维。在他眼里,除了广西的一些僮人土司因为汉化严重,所以常常会穿得与汉人无异之外,苗人和瑶人都是身穿民族服装的模样,所以他缺乏高务实看待他们的这种思维。
高务实穿越前身处的时代,有太多少数民族平时完全与汉人无异,只要不看身份证,神仙都看不出他们的民族来,所以他没有张任的这种惯性思维,又或者说,他的惯性思维与张任相差甚远。
因此高务实这么一问之后,张任稍稍思索,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张任顿时沉吟起来,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缓缓道:“本抚虽然每日都要接见不少人,但在可能中蛊的那段时间,如果说见过什么生人,那就只有三次。”
高务实眼前一亮,三次倒是不多,听一听也许能分辨出来,于是立刻问道:“敢问抚台,是哪三次,都见了什么陌生人?”
张任道:“第一次是与胡宗师一起,去新落成不久的广西贡院查看,那一次见了不少府县学正、教习。”
胡宗师就是提督广西学政的胡涍,他肯定不是能种蛊的瑶人,反倒中蛊颇有希望。而那些府、县学正,高务实认为也不可能,僮人里头的一些土司或者贵人倒是有不少读书的,汉化很重,甚至学问还不错,可是瑶人……漫说能做到府县学正了,便是教习也不可能,因为他们一贯拒绝汉化,哪里肯读那些儒家的四书五经?
“这里头似乎不太可能有能给抚台种蛊之人,不知另外两次又是什么人?”高务实摇了摇头,又问道。
张任道:“第二次是见了安南都统司派来的使者。”
“安南使者?”高务实皱眉道:“他们来做什么?”
张任解释道:“他们是来向大明禀报近期国情的,说是他们的谦王莫敬典得了重病,希望能在大明延揽名医去安南为其诊治。”
他说着,又怕高务实不了解情况,补充道:“嘉靖初年,安南因莫登庸篡位,被世庙派大军讨伐,结果莫登庸果断投献请附。世庙仁慈,接受其请降,封其为安南都统使,子孙世袭此职,安南内政悉听其管理,只是名义上受广西节制。
此时安南南北对峙,实际上已经一分为二,莫氏居北,可谓北朝。他们对内仍以一国自居,而莫敬典乃是其国近十年来第一能战之人,遂掌军权,多次讨伐南朝,颇有战果。若是莫敬典病死,对莫朝影响甚大,因此派人来大明延揽名医,不过前两日高直指你到达桂林之前,本抚听说莫敬典仍是病死了。”
高务实想了想,安南莫朝在掌军的王爷快要病死之时,应该不可能跑来广西搞什么幺蛾子,毕竟弄死一个广西巡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这两者之间实在毫无关联,他们应该是没有动机做这件事的。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次了,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问道:“莫朝虽受我册封,却实际自成一国,不说他们能不能找到会种蛊的瑶人为他们服务,单从动机上而言,他们就应该不会对抚台无故下手。”
张任叹了口气,道:“最后一次与陌生人相见,却是与制军相见。”
高务实目光猛地一凝。
制军,就是总督。张任最后一次见陌生人,是在和刘尧诲会面的时候。
刘尧诲自然不是陌生人,张任说的肯定是刘尧诲身边的人。
高务实忙问张任这是怎么回事。
张任又叹了口气,道:“当时情况是这样……”
原来当时刘尧诲派兵平定八寨之乱不久,先是在广州通过书信与张任取得联系,希望张任坚持王守仁的“以夷制夷”政策不动摇,同意他在八寨地区建立新的行政体系,在此设立忻城县,并设置新的土司来担任忻城县的世袭知县和各土巡检司的土巡检。
然而张任在考虑之后并不赞同这一设想,张任觉得八寨地区本来就比较大,即便名义上新设置的只是一个县,实际上很多土知州掌握的地盘也不如这个新县大,这和设置一个新的土知州根本没有区别。
而且八寨地区的以夷制夷政策到现在看来已经失败了,那不如趁着大军云集的机会,干脆趁势改土归流,把这块乱了两百年的地区彻底改造成朝廷直接统治区。
在张任看来,这既是在广西扩大“直辖统治”范围的机会,也是震慑桂西土司的好时机,一味的安抚不如剿抚并用来得有效。
结果这一来就惹恼了刘尧诲,不过刘尧诲并没有直接兴师问罪或者大发脾气,而是亲自从广州赶来,召集了桂西各大土司齐聚桂林,并邀张任见面,名义是商讨忻城县究竟是设置土司,还是设置流官。
人家找上门了,张任自然不能不见,于是就去了。
这次会面众多土司齐聚,还都带着亲信属下,对于张任而言,自然是见了许多生人的。
第050章 直指要引蛇出洞?
根据张任提供的这一情报,现在对于可能给他种蛊的人,就有了两个怀疑方向。一是刘尧诲对张任十分不满,找人给张任种蛊;二是桂西土司之中有人动手,给张任种蛊。
但高务实觉得,刘尧诲堂堂两广总督,应该不至于用这样阴毒的手段对付张任,这不仅仅是身份问题,关键是他和张任即便在八寨设县的问题上有所争议,也只是“工作意见不同”,远没有到你死我活这个程度,所以他不至于这么决然,非得要了张任一条性命。
而且刘尧诲作为两广总督,难道不清楚种蛊毒杀一位广西巡抚的性质是何其恶劣?他就不怕事情万一暴露,对他自己的影响有多严重?那可不是丢官罢职就能完事,说不定要一命偿一命,还遗臭万年。
这么看来,动手的十有八九就是桂西左、右江的土司了。
桂西土司有足够的理由给张任下蛊吗?
高务实觉得应该是有的,因为八寨地区位于广西中轴线上,原先这一地区被不肯下山融合的瑶人掌握时,实际上形成了一个土司势力和朝廷势力之间的缓冲带:中间是这些瑶人,西边是僮人土司,东边是朝廷直管。
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均衡的状态,桂西土司们或许比较满意这样的均衡。
但是八寨被朝廷攻灭了之后,这种均衡就随时可能会被打破,因为主动权已经完全操控在了朝廷手中。
朝廷如果在八寨地区设置土司管理,那对桂西土司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局面,这意味着原本瑶人控制的八寨地区被朝廷花大力气打下来,结果一转手却便宜了他们,简直是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
但如果朝廷把八寨地区设县直辖,从此派流官管理,那对他们而言就不太妙了。这意味着朝廷在广西地面对土司们形成了进一步优势——朝廷此前两百年,可不光是以夷制夷,其实在五六十年前王守仁还没来广西时,朝廷一贯是想方设法找机会撤销土司的。
而且朝廷要找理由并不困难,什么某土司承袭不合法、某些土司之间无视朝廷法度擅起刀兵,等等等等,反正人家是朝廷,卯着性子要找茬还不容易?
那时候的土司,虽然也跋扈,但对朝廷还是很有敬畏之心的,毕竟一个不小心就会招来朝廷大兵征剿。虽说朝廷的征剿也并非每次都成功,每次都彻底,但哪怕不成功、不彻底,对于某个土司而言也肯定会遭受不小的损失,这样他在土司中的地位就大大降低了。
桂西大土司就有几大家族,其中岑黄两家固然是广西土司的两根玉柱,但赵、李二氏也是紧随其后,其他还有韦、罗、何、冯等,实力也都不算弱。何况岑黄赵李这四大家都有分支,其势力之纠葛,对于外人来说简直一团乱麻,不深入了解根本弄不清他们各自之间是敌是友。
有些土司并非一家,却亲如一家;有些土司明明同宗,偏生犹如寇仇。
因此归根结底,土司地位之高低,除了他们的品级(土知府、土知州、土知县、土巡检等)之外,还是要看实力,如果实力损耗过大,土知府也会被土知州怼着欺负。
至于朝廷对于土官互怼的态度么……通常是你们先怼完了我再发话。
这个思路很好理解:任由你们互相消耗实力,而我最终兜底,以免形成一方过强,所以朝廷经常喜欢助弱抗强。
僮人土司汉化已久,虽然考进士是没指望,但并不代表蠢笨,他们也明白朝廷的手段,所以其中老谋深算之辈通常不会随意动兵,而是用其他各种手段来达成目的。
只有其中的莽撞之辈才会乱来,譬如数十年前的岑猛之乱,先是土司与土司之间打了个一塌糊涂,然后朝廷也派大军征剿,改土归流之后依然定不下来,最终就闹到连王守仁都来了,搞出一个将田州府降级为田州,分割原田州府一部分给其他土司的以夷制夷措施来。
而现在八寨地区的情况与当时虽然不完全相同,但土司们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各大土司世家都盯着这方圆两三百里的地区,想要来争一争。
在这种情况下,桂西土司们对于张任这个坚持改土归流的巡抚,自然是恨得牙痒痒了,其中如果有某些胆大包天之辈想要弄死张任,也就不算稀奇。
高务实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又将这番分析说给张任听了,想看看他有什么看法。
但张任却提出了一个疑问,道:“虽说僮人土司与瑶人之间,既有联合,又有争斗,可谓半敌半友,但如果是像直指所言,僮人盯上了瑶人的八寨地区,瑶人为何还会出手帮他们?”
这是个问题,但并非无法解答。
高务实道:“这有不是没有可能,譬如瑶人可能觉得,与其让朝廷得到八寨地区,倒不如让僮人得到——比方说,某土司暗中许诺瑶人,说自己哪怕得到八寨地区,也给瑶人划出一块地面,让他们休养生息。八寨瑶人这次损失惨重,保全整个八寨地区已是断无可能,那么能在僮人土司的掩护之下划一块地出来,也总好过朝廷将此处改土归流。”
张任听了,不禁感慨:“看来改土归流对僮人乃至瑶人的影响的确太大……”
高务实见他神色犹豫,知道他可能有些后悔,连忙打岔道:“不知抚台以为,如果朝廷愿意在八寨地区设置土官,则最有可能得到八寨地区的土司是哪一家?”
张任想了想,道:“以地利而言,赵家据思恩府,紧邻八寨,是最有可能的。但岑黄两家势力最大,实力也最强,同样可能出手相争,而且机会并不算少。”
他这么一说,高务实就难免有些皱眉了,因为如果只有一家很有可能,那这家也就最有可能是暗害张任的凶手。可如果有三家,来了个曹刘孙三家争荆州,那就很难确定真正的嫌疑人了。
高务实想了想,又问:“那些土司现在还在桂林么?”
张任摇头道:“他们早就回去了,这些土司可不喜欢呆在桂林受约束。”
高务实想想也是,这些土司在自家地盘上,对于治下土民从来都是生杀予夺、予取予求的,可比咱们大明朝的皇帝自由自在多了,他们不呆在自家地面上做快活神仙,却跑来桂林遵规守法,脑子抽风了么?要不是总督召集,又可能有利可图,换做是我,我也不来啊。
只不过他们人走了,再想继续追查可就麻烦了。而且高务实对于种蛊的手段一点了解都没有,从哪查起也不知道。
想来想去,高务实觉得,恐怕只能冒点险了。
当下缓缓开口道:“抚台,既然如此,本按可能需要亲自走一趟八寨。”
张任睁大深陷在眼眶中的双眼:“直指想要引蛇出洞?这可危险得很!”
第051章 参将牵马
虽然张任强烈劝阻,但高务实最终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八寨地区。
当然,高务实也是怕死的,尤其是对于“蛊”这种比较难以理解的神秘手段,他虽然很是好奇,但绝不想以身试法,所以他并不打算跟那些瑶人有什么直接接触。
但即便不深入八寨实地考察,最起码也得到柳州府。柳州府以西就是八寨地区,如果穿过八寨继续往西,则是思恩府的北部。
只到柳州府的话,高务实还是敢去的。毕竟柳州府有“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及“分守广西柳庆右参将”这一文一武两位广西大员坐镇,安全应该比较有保障。
不过,虽然高务实很着急要去,但事实是他第二天还是不能成行。第一是这天他要走个过场,先拜会一下张任,然后在察院接待一大波前来拜会他的广西官员。第二是他自己出行的倚仗——三百家丁也要休息一下,并且做好各项在南方地区行军的准备,这才能够出行。
至于巡按御史的仪仗、广西地方给他配备的护卫兵马之类,也都要准备准备。
到了最后,虽然知道张任命不久矣的高务实心急如焚,结果还是拖到第三天才得以从桂林府出发,一路朝着西南方向急行而去。
说是急行,其实也没快到哪去,哪怕他自己都舍了轿子改为骑马也没用,因为他的三百家丁有马,而随行的巡按御史仪仗和由广西护卫派出的五百卫所兵都是没马的,只能一路步行。
步行也就算了,这批人走得还慢,搞得高务实心头火起。
这还不算完,还有更烦的,因为高务实这一路要经过五个巡检司:铜鼓市巡检司(市场的市)、兰麻镇巡检司、常安镇巡检司、平乐镇巡检司、东泉镇巡检司,以及两个县城:永福县和柳城县。
这两县五巡检司,都是朝廷流官的设置,对于刚履新的巡按老爷经过,他们这些虾兵蟹将哪里敢怠慢,个个当成头等大事来看待,哪一处都是大肆张罗着搞接待,弄得高务实不厌其烦。偏偏这是官场特色,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高务实也不好发火。
幸好巡检司级别低下,高务实堂堂巡按老爷,大可以稍作停顿便走,只是在永福县和柳城县的时候,由于两个知县都是进士出身,高务实不得不给个面子,在那里逗留了一夜。
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三天赶到了柳州府。
柳州府的治所位于马平县,高务实赶到的这一日,分守江右副使姜忻、分守柳庆参将倪中化、柳州知府季遇春以及马平县令饶养浩四位主官依然如例,带着一大帮属下官吏、将校并千余官军在马平县城之外郊迎巡按大驾。[为了查清这几人的资料浪费了我半个晚上我会说?能查的《神宗实录》可是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的纯古文。]
现在高务实已经体会到了一些巡按御史的威风,所以这次见面,高务实的派头就比之前更足了。不管对方如何满面春风,甚或谦卑巴结,反正高务实都是面色平静,也就偶尔能对姜忻和季遇春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连同样是文官但却是举人出身的马平县令饶养浩都没能捞到高务实的“微微一笑”。
至于柳庆参将倪中化,他从见到高务实身边那三百家丁的第一眼起,就开始满头大汗,生怕高务实治他个治军不严之罪——他带来的这一千多人,虽然已经是从柳庆官军中精挑细选而来,但往这儿一摆,哪怕不懂兵的人也看得出和高务实家丁的差距来。
高家家丁这次随行是有皇帝许可的,自然不会像过去一样不用火器、不着铠甲、不举旗帜、不设金鼓。
这次他们出来,统一装备了目前北军精锐才列装的“隆庆二式”火枪,配备京华铁厂自产自用的雁翎刀和少量柘木弓,马匹上还挂着各自遇战才穿的上好半身棉甲——这玩意就不能随便穿了,虽然从时间上来说,已经马上要进入深秋,可这里是广西柳州,棉甲这东西穿久了还是会热死人的。
他们在马上随行的时候,柳州兵将还只是咋舌于高家家丁待遇之好。因为在这广西之地,马价可不是北方的二三十两一匹,而是中马五六十两,良马上百两,高家这三百骑看起来全是良马,那光是这三百匹战马,就是三万两银子了!柳州府从万历元年到万历八年,这足足八年时间里上缴的田赋,折算下来也就刚刚过三万两!
叼你老母呐嘿,你们是来炫富的吗?
但当他们下了马,炫的就不是富了,而是阵容军纪。
倪中化也是带老了兵的人,以前甚至跟着俞总戎打过仗(俞大猷任广东总兵时带兵到广西平乱多次),可也没看清这群家丁是怎么就以二三十人把三百匹马全部看管在一边,而另外两百多人则随随便便排成了左右两个三排长队,让高直指打马从中而过。
姜忻等人则是对高务实骑马而来感到诧异,虽然洪武、永乐年间巡按御史到地方只能骑驴的逗逼规定早就换掉了,可是实际上也没几个巡按出巡会选择骑马,大家都是金殿传胪出身的进士老爷,骑马像什么话,当然是坐轿了!
堂堂一省巡按,牛逼起来连总督、巡抚都是说参就参,坐个轿子不是理所当然?
什么,你说品级?
哈哈,哪里来的土鳖,跟巡按老爷论品级,你瞧那从二品的布政使,巡按老爷要是心情不佳没说请坐,他就得在巡按老爷面前老老实实站着听训!品级?
姜忻是分守副使,这个职务从理论上来说是按察司下的官,副使就是按察副使,分守某地则是差遣,按察使都是在巡按监督之下的,副使就更别提了,所以高务实一过来,还没下马,姜忻便带着一大帮子人迎了过去,俯身下拜。
“下官分守江右管柳州庆远思恩副使姜忻等,参见按台!”
他身后的一众官员齐声行礼,大声道:“参见按台!”
高务实心道:你们手底下的兵列队要是有你们参见上官这样齐整就好了。
面上却淡淡地道:“诸位客气了,都免礼吧。”说着,随便一翻身,便从马上跳了下来,把一众官员惊得差点没跳起来。
我的巡按老爷,您老可悠着点,您胯下这高头大马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是摔了可不得了!
高务实来广西前后不到十天,可是巡按架子已经端起来了,而且主要是他有急事,没空跟他们磨叽,于是直接摆手道:“仪式都撤了,去察院说话。”
姜忻等几人是知道高务实来历的——这没法子,高务实现在的名头哪怕下头的小喽啰们不清楚,他们这些官员哪能不清楚?所以见他这有些傲慢的模样竟也没觉得奇怪,反倒认为很正常,虽然摆了这么久的仪仗,高直指就随意扫了一眼便说撤了,但也没有办法,人家就是有资格这么牛!
姜忻转身一摆手,自然立刻有人处理,他自己则客客气气迎了上去,道:“高直指一心为公,不肯有半点耽搁,真是我等楷模,下官佩服之极。”
柳庆参将倪中化就更没有底线了,屁颠屁颠跑到高务实伸后,一把抢过高务实坐骑的马缰,满脸堆笑地道:“末将给您老牵马。”
高务实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倪中化见他答应,兴奋异常,牵着高务实那粟色战马的马缰,走在高务实舍后,凸肚挺胸,下巴微抬,宛如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凯旋归来一般。
第052章 引蛇出洞好危险
高务实把这群柳州府的实权派官员召集到察院(前文说过,巡按察院在各地都有),又命自家家丁把察院里里外外全面把守起来,一副如临大敌、正在商议紧急军情一般的模样。
然而事实是,高务实只是在察院里头和姜忻等人一通瞎扯,一会儿说童生试的出题讲究,一会儿说湖广水驿的便捷高效,一会儿又说到修筑堡垒的水泥使用,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些事情,听得姜忻等人一头雾水。
可是他们又不敢打搅按台老爷的谈兴,只能心中叫苦、脸上堆笑,陪着这位思维跳跃得仿佛起飞了一般的按台胡扯。
广西籍的柳州卫指挥同知李惟聪虽然理论上品级高到从三品,但却是今天武官中够资格进察院中堂听高务实扯淡的最低级军官。他根本听不懂高务实在说些什么,半晌之后忍不住心中暗骂:你个扑街仔,叫我们来听什么废话!
扑街仔高务实可能听到了他心中的暗骂,这时候终于看了看天色,忽然面色一冷,道:“哦,还有件事要说一下,本按听说有些土司希望八寨地区设置土官?”
众人早被他长时间的扯淡弄得有些精神恍惚了,这时候反应有些迟钝,尤其是刚才心里暗骂的李惟聪,此时下意识道:“是有吧。”
高务实冷冷一笑:“哼,倒是敢想。”
众人被这声冷哼一惊,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思维开始恢复正常,各自暗暗心惊:怎么回事,听按台这话,好像是对此很不满?
这时候高务实却忽然下了逐客令:“本按有些累了,今儿个就先议到这吧,明天你们相关的各员,把此前征剿八寨所得的首级等物都准备好,本按要一一查验。”然后便转身走入了内堂,留下一群柳州府文武官员面面相窥。
高务实进了内堂之中,曹恪端着一杯冷茶递过来,双手奉上,道:“老爷喝茶,跟他们闲扯这么久,肯定口渴了吧,这是特意冷好了的。”
高务实端过来,也不讲究什么风范来,一口气喝完,才坐了下来,道:“曹恪,你说我这出戏演过之后,那些个土司要多久才能知道消息?应该不会耽搁吧?”
曹恪笑道:“老爷昨天才跟小的说过,太平府是朝廷伸进桂西土司中的一只脚,而庆远府、柳州府和南宁府则是朝廷顶在桂西土司面前的三把刀,既然威胁如此之大,那些土司在柳州府里又岂能没有探子?老爷里三层外三层把察院围得严严实实,一看就是在商议大事,偏偏还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些探子知道以后能不着急打探?可是老爷刚才说的话,跟他们有关的却就只有最后那两句……那还能不传出去?”
“说的也是。”高务实笑了笑:“我就是赌柳州府中一定有人跟那些土司暗通款曲,要不然我演这出戏做什么?就算他们不累,我还口干呢。”
他说着,又朝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的高璋道:“高璋,你看了今天那些柳州的班军,觉得如何?”
有明一朝,卫所军的职责,大体包括屯田、防御(本地出哨、巡捕和入戍京城)、漕运和军器管理四项。此外,相当一部分的卫所旗军还兼具漕运职责。另有一些都司卫所经兵部批准以后,还有生产常规军器和管理军器的职责。但在成祖迁都北京以后,轮番操练(班军)和运送漕粮(漕军)则日益成为卫所旗军的重要职责。
班军,是指以卫所军为主体的旗军离开自己所隶属(驻扎)的卫所,周期性地到指定的、相对固定的地点或地区,从事以军事戍守为主的活动。它既区别于临时的全国性或区域性的军队调动,也不同于新建、合并、改调卫所而带来的隶属卫所的长期变化。
班军的类型很是繁多,有入卫京师的北京京操班军(主要来自南北直隶、中都留守司、河南、山东、大宁等都司),也有入卫南京及其附近江防的南京京操班军,有诸边入卫蓟镇的入卫军,有北方诸都司卫所番戍防守重镇的边操班军(如河南、山东等入卫蓟镇、大同、宣府、榆林等),有北部边境都司卫所相互番戍的防秋、防冬军兵(如广西梧州、桂林等),还有几个或一个都司内部对军事要塞的番戍军兵。
轮班戍守成为卫所旗军的一种普遍现象,是大明稳定后国内局势以后,在尽可能不增加军兵的前提下,对重点地区进行重点防御的一种重要方式。
高务实来柳州之前就向张任打听过了现在广西的军事部署情况,据张任表示,目前整个广西的在册兵丁高达八万余众,共计十个卫、二十二个千户所。
但这只是账面数据,实际上能有三万兵可以用来打仗就算谢天谢地了。张任悄悄暗示高务实,如果单说临时出现兵事,广西本省可以调动的军队了不起也就两万三四千,那还是在其他区域防守力量削减到几乎一碰就倒的前提下。
这也是为什么广西八寨之乱一爆发,就只能请两广总督从广东调动大军过来,会合广西军队一同围剿的原因——广西本省军队根本摆不平光精锐敢战之士就有万余之多的八寨瑶乱。
高璋听了这话,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道:“今天那一千左右的柳州军队如果和咱们对战,咱们赢肯定能赢,只是要看他们是不是纪律虽差,但个人足够悍勇,如果是的话,可能要付出一点伤亡,因为咱们这次几乎只带了火枪兵,缺乏掩护。”
他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小的不明白老爷为何不肯让咱们换上万历一式,那枪本身相当好用还不说,关键是装上刺刀之后,咱们就不必携带雁翎刀了,可以减轻好几斤的负重。要是把这批隆庆二式换成万历一式,战斗力提高肯定是相当大的。”
高务实摇了摇头,道:“那款枪你试用的只是试制款,成本高得离谱不说,而且即便是使用了目前京华铁厂能出产的最好材料,当装上刺刀之后,枪身的强度依然不足,如果只是用‘刺’这个动作还问题不大,但只要发生拼刀,就会有大麻烦。戚总戎、马总戎和刘总戎三位试验过多次了,大强度拼刀的情况下,这枪折断或者损毁的几率高达七成,我不可能批准现在就大量生产,必须得等钢材强度提高才行。”
高璋提到的万历一式火枪,是高务实跨越式发展思路下提出来的构想——其实他不是非要跨越式,而是他的火枪知识储备不足,中间有些发展阶段他记不住,所以直接跳到了英国佬的褐贝斯和法国佬的查尔维尔MLE1777。
然而事实证明任何武器的发展都是有基础条件的,当京华火枪厂搞出了高务实提供大致模样构想的褐贝斯燧发枪时,他们发现这枪没法按照高务实的思路直接搞出带刺刀款,因为材料不过关,枪身强度达不到实战要求。
所以目前高务实已经退而求其次,要求先推出隆庆二式的带刺刀改款,只是还没搞定,所以这次南下的家丁也只能既配火枪又配雁翎刀。常见战术是先火枪放近了打一到两发,如果对面还没有崩溃,仍然冲过来近战,则扔掉火枪改用雁翎刀作战。
这个战法是肯定不如戚家军鸳鸯阵的,因为冷兵器配备不够全面,没有狼筅、镗钯、大盾等措施配合,如果对面敌军能发起决死冲锋,坚决来打近战,那么护卫家丁的自身伤亡就肯定小不了。
不过高务实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计划过家丁护卫真的去打这种正规军一般的大仗,所以迟迟没有调整和完善战术以及配置。
倒是这次高璋对柳州驻军如此不看好,让高务实隐隐有些忧心,广西土司可不是什么弱鸡,虽然他们装备差、待遇更别提,可是“广西狼兵”这四个在高务实心中还是有威慑力的。
他之前没有考虑过广西土司的威胁,是因为在他印象中,广西土司似乎是蛮听话的,经常被朝廷抽调到外地作战,只要管口吃的就行,不仅不用给什么军饷,甚至连抚恤都是爱给不给,而土司们也好像并不太纠结这些,只要朝廷对他们本人进行嘉奖就行了。
这就让高务实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广西土司对大明简直忠心耿耿,跟一群***差不多。谁料现在到了广西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些土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乖啊,大明爸爸的话他们也不是什么都听的,私底下的小算盘照样打得叮当响。
更关键的是,偶尔不听话也就算了,现在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可能是种蛊毒害一省巡抚的凶手,这说明这群人中已经有人胆大妄为到一定的程度了,如果朝廷再不震慑一番,搞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可是震慑的话,万一有人铤而走险怎么办?柳州这些兵马一看就不怎么样,也就比刚进广西在黄沙镇看见的那群千户所叫花兵强一点,指望他们力挽狂澜打赢狼兵好像不太靠谱……我是不是应该加强一下安保措施啊?万一死在广西,那可就真是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
妈耶,老子引蛇出洞这一计虽然看起来没有问题,但是万一引出蛇来把自己咬死了,那可就太不划算了!
“呃,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这样吧,给广州港去个信,让他们派人去开平问一下,隆庆二式刺刀款弄出来了没有,如果有的话,赶紧调一批来广州,先来个五百杆,配件也要充足。”
最终,贪生怕死的高按台还是下了这么一道指令。
第053章 蛇影(还是4更破万)
大明时期的广西发展比较一般,即便柳州府是震慑桂西诸土司的三把尖刀之一,但那也并不表示它的发展就有多好。柳州府城所在的马平县,最大的优势是军事方面的,因为从军事的角度上来看,此地位置绝佳,易守难攻。
由于柳江在此处拐了个急弯,于是形成一块手指模样的柱形半岛,柳州府的治所马平县就位于这个三面环水的半岛上。
这半岛与“大陆”相连接的位置,只有三里多长,不到四里。
不用说,这年头的城市肯定都修了城墙,而柳州府城的优势就在于此,一旦有事,便只需要守住这不到四里路的北面,而东南西三面由于全部环水,只要派人分段巡视,就可以确保无虞。
至于横跨柳江攻陷城楼……别说瑶人没那个能耐,便是桂西土司也做不到啊。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广西官军恐怕都没那个技术条件,因此柳州府城的安全性是有保障的。
但这个安全性只是代表守城无虞,可不代表城内没有“敌特分子”。
位于柳州府城西南角附近有一所佛寺,名叫西来寺。顾名思义,此寺要么是纪念达摩祖师自天竺而来,要么是纪念西天真经由天竺而来所建立的。
不过这西来寺附近有几位卖草药为生的僮人,明明信仰的是布洛陀,却因为“西来”二字对此处颇为喜爱,除了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出门采药之外,一直住在此处,甚至还买下了一处店面,作为他们的草药铺子。
僮人的土司和贵人们流行穿汉人衣裳,普通僮人的穿着则还是以其传统的服饰为主,这处草药铺子的主人就是这样一对兄弟。
天色渐晚,行色匆匆的草药铺子主人莫四从远处走了回来。
他穿着土布衣裳,蓝布对襟,圆领阔袖,扣子是黑布织成的,裤子也是同色,裤脚宽大,打着赤脚。他背上背着一个长长的背篓,里头装了些从汉人处买来的日常用品。
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和城中其他的僮人一样老实,只是在偶尔的四下观望时,他的眼中才会露出一丝寻常僮人所没有的精明。
莫四走近了自家的草药铺子,他的兄弟莫五见了他,露出憨厚的笑容,大声问道:“哥哥,买到扎风筝的油纸了吗?”
这僮人说的也是汉话,而且说得颇为流利,看来僮人和汉人的交流的确足够多,这些在汉人聚集之地谋生的僮人除了服饰之外,几乎与汉人百姓完全一样。
莫四也大声回答道:“买到了呢,买了好大几张油纸,不过有画的那种太贵了,我可舍不得买,就这种带点油黄色的,我觉得扎风筝就挺好,只要手艺好,做出来的风筝阿花肯定喜欢。”
附近的人们打量了他们兄弟一眼,都露出了会意的笑容。
莫五大声道:“那太好了,哥哥快些进来,咱们商量一下这个风筝要怎么扎!”
“哈哈,你就是性急,不要急,刚才我想了一路,我来告诉你!”
说着,两兄弟就在周围众人善意的笑容中走进了草药铺子的里面。
僮人和苗人一样,有自己的一套草药知识,虽然没有汉医(中医)那么浩瀚复杂,但也讲阴阳、穴道、经脉,而且自有一套特色的竹罐、银针用法,颇具特色。
僮人对于草药的理解也很有地方特色,除了普通的常见疾病之外,他们还特别擅长治疗瘴、蛊、毒、湿等症,而他们这家草药铺子顺便也进行一些的简单的治疗,效果颇为不错,周边的汉人百姓由此也对这对兄弟十分友善。
不过莫四莫五兄弟一走进草药铺子里面,脸上那种常在人前显露的憨厚笑容就消失不见了,换成十分严肃的两张脸。
莫五皱着眉头问道:“四哥,城里来了汉人大官,说是巡按老爷,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了么?”
“要不然你以为我去做什么了,买纸?”那莫四放下背篓,端起竹筒做的杯子,咕噜噜喝了一大杯水,这才再次开口道:“的确是来了广西巡按,而且据说这人背景很大,好像是他们汉人的文曲星,姜忻和倪中化他们对他恭敬得不得了,就差帮人家**趾了。”
那莫五听得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露出嘲讽之色:“姜副使平时可是傲气得很呐,上次那地州罗家的二老爷来柳州,听说因为避道不及时,还被这位姜副使当场下令,把他罗家二老爷的四名轿夫各抽了二十鞭子呢,听说罗二老爷当时气得脸都绿了。”
“呵,那又如何,要是罗家大老爷,姜忻倒可能给点面子,二老爷管什么用?”莫四摆了摆手:“先不说这些闲话,我刚才听来的消息说,来的这位巡按老爷排场极大,带了三百拿鸟铳的家丁……对了,倪中化亲自上去给他牵马,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反而倪中化一脸得意洋洋,好像给他牵马多荣幸似的。”
“三百鸟铳手?”莫五有些紧张,问道:“是前不久广州兵拿的那种鸟铳吗?”
“还没查清楚……你知道我又没法凑近了看,不过远远瞧着,恐怕真是那种不会炸膛的鸟铳,要是对上了的话,恐怕会很棘手。”莫四叹了口气道。
莫五脸上浮现出一抹忧色,皱眉道:“来了这么一位大官老爷,忻城县的事该不会出什么变化吧?他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莫四冷笑一声,道:“汉人一开始放出来的消息,说他是来清点军功的,就是数那些瑶人的脑袋。”
“这好像是巡按该干的事吧,四哥你笑什么?”莫五有些诧异地问道。
“我笑的是,汉人那些当官的以为这就能骗过咱们了。”莫四见莫五生出疑惑之色,微笑着解释道:“那巡按老爷把那些当官的带到他的衙门里,然后他带来的家丁就把那衙门里包围了起来,卫所兵也动了,在那些家丁外面又布置了两道防线,防守得极为严密。我装作不懂,想靠近一些,立刻就被最外面的卫所兵赶走了。”
莫五诧异道:“那巡按老爷这么怕死?”
“那恐怕不是怕死,是有大事在里面谈。”莫四道:“我猜,就是在谈八寨的归属,而且他的想法肯定和刘总督不同,要不然他来这里做什么?直接在桂林就可以表示同意了。”
莫五大吃一惊,急忙道:“现在谈完了没有,咱们要不要找……那个人联系一下?”
“我来的时候还没谈完,但他们总不能谈到晚上去吧,现在说不定已经谈完了。”莫四面色阴沉地道:“肯定要找那个人联系,不问清楚这件事,后面的事情老爷就不好着手了。”
第054章 桂西王,桂南王
五日之后。
盛夏早已过了,但广西的秋老虎依然在逞着最后的凶厉,太阳像火炉般烘烤着柳州府的大地。
其实前两天柳州刚刚下过一场豪雨,柳州府城所在的马平县之南不远处,有个名叫龙潭镇的地方,这里的低洼处因为暴雨之故,有很多积水。
在这烈日的肆虐之下,任是什么样的雨水,也很快就晒干了,而积水之后的地面泥泞不堪,再受这烈日一晒,便裂开卷起一块块巴掌大小的土皮,如同被人掰碎又丢弃的龟甲一般。
光着腚的小娃娃们赤着双脚在附近跑来跑去,把土皮一块块的揭起来,当做瓦片捡到一边,竟是打算存起来,等玩过家家时用。
天气委实太热,除了这些兴致勃勃的小孩子,其他人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错非是要下地做活,否则都在门前屋后的阴凉地儿里乘凉避暑,路上是没有几个行人的。
哪怕是亭亭如盖的大柳树,在这秋老虎最后发威的鬼天气里也是一样的无精打彩,根根柳枝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只有藏在树丛中的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仿佛要在生命中最后的时间发出不甘的呐喊,可惜听见的人却越发昏昏欲睡。一直到了黄昏时分,这种燥热才渐渐散去不少。
夕阳西下,余晖似雾,放眼望去,一片金红,龙潭镇镜湖一带此时尤其显得清凉一些,因为这里有一个形状少见的大湖,大约有五六百亩的面积,湾中遍植荷花,四下里尽是柳树和桑椹树,是个消暑纳凉的绝佳所在。
柳州城北有雀儿山,山上也有湖,而且比地处城南的镜湖要近一些,所以柳州城的汉家贵人们闲来无事通常去那里避暑。而一些常来柳州与汉家大官打交道的土司们,则纷纷在镜湖一带置办产业,修个邻水别院什么的。
其实龙潭镇之所以有个“龙”字,便是因为这镜湖的形状有些像一条龙,很不规则地分成了几个独立的部分,如龙首部、龙肩及前爪、龙腹、龙后爪、龙尾等,这就方便了在此处置业的土司们,都能获得一片相对私密的空间。
按照故老相传,龙首部是镜湖风景最好的部分,其次则是龙肩,再次则是龙腹。既然土司老爷们都喜欢龙潭镜湖这个地方,那么谁住龙首,谁住龙肩,谁住龙腹这些事,也总是要争一争的。
广西土司,势大居首者咸称岑氏,以地广人众而冠绝广西诸土司;继之以黄氏,其地之广相较岑氏略逊,但因紧邻安南,兵不强则无以生存,历来以强兵自负。
其余诸家虽各有所凭,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无法与岑黄两家相争。他两家怎么在这镜湖龙首之处明争暗夺,外人自是不知,但也有传言说因为岑氏当代首领岑绍勋个性古怪,有“隐士之心”,是以对许多事均不热心,这才让黄氏得了这镜湖龙首。
不过无论岑氏、黄氏,都是广西无人敢惹的地头蛇,自其祖先随宋时名将狄青南征,被封为土官以来,早都是几百年的土司之家了,在广西地界说句话出来,有时候比巡抚还好使,龙潭镇的镇民可不敢到这儿来避暑纳凉。
若把镜湖看做柳州的“五大连湖”似乎也不为过,如今这“龙首湖”里荷花长得正旺盛,满湾的荷叶一片碧绿,远远的有一叶小舟正行于其间。小舟过处,荷叶迎之避开,一缕笛音清如梵唱,随着那分开的荷叶逸向四面八方。
暮归的老农负着双手佝偻着身子,手中牵一截绳头,慢吞吞地从远处田埂上走过,绳子拖着一条瘦骨嶙峋的老牛,牛脊上坐着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小娃娃正自得其乐地玩着爷爷的斗笠。更远处,车轮大的红日已经半没于山头。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听到笛音,老农下意识向龙首湖这边张望了一眼。湖上碧荷丛丛,小船完全隐在荷花丛中,只能隐约看见一位身着素白色轻袍,头戴四方平定巾的年轻公子坐在船头怡然吹笛,在他身旁还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美人儿,一袭汉家春衫,轻腰欲折,只可惜她是面朝那位公子站立的,无法看见她的模样,只见到一头青丝,挽个慵懒的美人髻,乌娅娅的秀发上斜插一枝金步摇,衬得秀颈颀长,身段儿说不尽的风流,惹人无限遐思。
一看这副模样,老农就连忙低下了头。他只是个本份老实的农夫,见人家船上有女眷,再看未免失礼,这些土司老爷可不是他这乡野村夫招惹得起的。
老农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前赶,不远处,镇子上空早已飘起了道道炊烟。
清音梵唱般的笛声方歇,婉转娇媚的琴声又起,天边那轮红日便在这笛与琴的转换间渐渐没于地平线下。
小舟在距岸约一丈处停下,岸上斜生的一株老柳枝干探向湖面,将万千柳条轻垂于舟上,晚风渐起,柳枝婆娑。刚才那位少年公子坐在船头的黄梨木凳上,手中提着一杆钓杆,悠然自若,而那美人儿则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又转头吩咐船上的下人搬来小火炉,生火准备晚餐。
切成薄片、味道清香的嫩藕是从龙首湖里刚刚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的小龙虾是从河边柳树下的根须窝子边用小肉块钓上来的,至于肥鸡嫩羊还有老酒,也都是这龙首湖山庄里养的酿的,另有一盘洗得如黑珍珠似的桑椹,更是看得人馋涎欲滴,这新鲜的桑椹就采自湾边所生的桑椹树。
细细看来,现在就差这位公子再钓一尾肥鱼上来下酒,那便是功德圆满了,所有的食物,都是此处所产,极具野趣野味。
星光开始闪烁的时候,喧嚣了一天的知了也累了,湖面上也静谧下来。那位少年公子与那小美人儿推杯换盏,自得其乐。
只可惜没有外人能靠近他们,却不知他们二人此时所交谈的,根本算不上什么风花雪月。
“南丹莫家和思恩赵家都已经忍不住动了起来,七公子倒有闲心让奴家陪你游湖,这份气魄、这份做派,恐怕也就岑家这桂西之王能有了。”
“桂西之王?”那清秀俊美的七公子笑了起来:“黄姑娘莫非是在提醒在下,岑氏应该安于桂西?呵呵,岑氏安于桂西王,则黄氏可安于桂南王否?”
那小美人黄姑娘掩口一笑:“七公子说笑了,岑氏桂西王实至名归,黄氏却哪里敢称桂南王?太平府、南宁府可都是朝廷流官做的府尊,我黄氏不过区区一个思明府,哪敢提什么桂南王?”
“黄氏不过区区一个思明府?”七公子哈哈一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漫说思明府附近诸州县都是黄氏宗族,便是那太平府,除了府尊是流官,其下可还有一个朝廷的人?更别提他引为倚仗的太平府守御千户所,也早已被黄氏控制?至于南宁府嘛……”
七公子摆了摆手:“错非是有个南宁卫放在那里,否则又比太平府好得到哪去?至于南宁卫,百年前倒是足额足饷,颇不好对付,可是现在么,还够三千可用之兵么?”
黄姑娘笑意盈盈地道:“七公子这可就小看南宁卫了,南宁卫现在可用之兵其实操过四千,约莫有四千两百人左右。”
那七公子微微挑了挑眉:“哦,还有这事儿?难得,难得。不过那又如何呢,黄氏真会把这四千卫所兵放在眼里吗?令尊要是乐意,便是四万狼兵也凑得齐,拿下区区南宁不过一鼓罢了。”
黄姑娘连连摆手,仿佛受惊严重的模样,满脸惊诧:“七公子说哪里话,我黄氏对大明忠心耿耿,岂会有这等叵测之心?难道七公子不知道,家父去年在平定八寨之乱中,可是得了土司之中的第一功呢!”
七公子眸中精芒一闪,但看来却是笑容满面,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广西土司哪一家不是忠心耿耿?不过提到令尊此战之功,在下却不得不问一句……令尊就不担心做第二个花夫人么?”
花夫人其实就是瓦氏夫人,“瓦氏”是花的广西腔化音。
黄姑娘一双秋水明眸微微一眯,淡淡地道:“为什么要担心?花夫人乃是因为其夫岑猛作乱,被朝廷恨得狠了,才不得不在岑猛死后调动大军出征平倭,以此证明自己对大明忠贞无二,况且最后结果也不错呀,被朝廷封了忠贞夫人,勒石纪功……”
七公子呵呵一笑,拿起桌上的描金乌骨扇刷地一下打开,当胸轻轻扇了几扇,道:“听起来是不错,可惜当年岑氏本以田州府为主支,自那以后便成了以我泗州为主支……令尊对此就没有担忧?
在下听说思明州的黄拱极、黄拱圣兄弟不睦,拱极虽长子,军权却在拱圣之手,这黄拱圣偏又是个人物……黄姑娘,思明州是你思明府最大的属州,万一要是乱了,对令尊而言只怕不是好事吧?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令尊不持重兵以内,随时平定祸患,反倒大力响应朝廷征召,出兵在外,说起来,在下还真是有些看不明白。”
黄姑娘面色微微一僵,马上又淡淡笑道:“多谢七公子提醒,不过七公子今日前来,似乎不是了这件闲事吧?”
“好说,好说。”七公子刷地一下又收了扇子,笑容可掬地道:“黄姑娘,告诉你一个消息,根据莫家和赵家的打探,那位高按台此来柳州,是为了说服我等两江(左右江)土司,同意在八寨地区设置流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