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 冯保倒台(三)
高务实年纪不大,却是个大忙人,绝大多数事情,他都只是给出任务,然后便当起甩手掌柜,下面的人具体怎么经办,他是不问的,他只问结果。
所以冯府之中的事情,他不会也没有必要问得那么详细,他现在要拿主意的是另一件大事。
就在刚才,陈矩突然派人出宫给他传了个消息过来。
天寿山方面派快马上疏京师,说正在天寿山相度大行皇帝山陵的大学士张居正因连日操劳而中暑昏迷,张家家丁不顾提调陵工的孟公苦劝,已经强行用马车载了张大学士启程回京了!
张居正中暑昏迷?
高务实看到消息就冷笑起来,你张居正好歹也是出生南方长江流域的人,相度个山陵就能中暑昏迷了?要说稍微有点中暑,我还勉强能信,毕竟孟冲肯定是铆足了精神天天拉着你满山转悠,累肯定是累了点,热也的确有点热。
可是,昏迷?那您老可真是太娇贵了点!
“此必张阁老金蝉脱壳之计。”高务实放下信纸,冷然一笑:“张阁老不愧是张阁老,看来想用一个孟冲拖住他,倒是我有些失策了,孟公忠厚之人,哪里是张江陵的对手!”
高陌有些紧张起来,道:“那可怎么办?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算算时间,东厂和锦衣卫恐怕已经出动了。”
高务实看着面前的信纸,似乎正在思索,没有回话。
高陌想了想道:“要不,小的去安排一下,派人拦他一拦?”
“拦他?”高务实眼皮一翻:“他是当朝顾命辅臣,怎么拦?就算他是擅自回京,可是你也要看看他的手段——他‘昏迷’了!现在是他的家丁送他回来就医,谁敢担下这个阻拦顾命辅臣回京就医的责任?现在这样的情况,就算圣上也不可能追究的。”
那是当然,堂堂顾命辅臣,帮你老子去找个好位置做陵墓,结果把自己都累得中暑昏迷了,现在人家的家丁救主心切,急着送他回京师就医,这简直是满门忠烈啊!你小皇帝不赶紧亲自下旨问候以及派御医探视,就已经很不地道了,怎么还要追究人家擅自回京的责任?
你父皇那么一个宽厚仁慈的好皇帝,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刻薄寡恩的东西出来?
不过高陌当然也不是无的放矢,他连忙解释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呃,大少爷,咱们京华商队行商日久,又接过不少帮忙剿灭响马山贼的买卖,虽然按理说是各路山匪的眼中钉,但其实现在京畿附近还存在的一些小股响马和山匪,都是很希望帮咱们做点事的,所以如果咱们愿意的话,很容易让这些人出面拦一拦张阁老。”
高陌说到此处,见高务实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连忙又解释道:“咱们也不是真让他们把张阁老怎样,就是想办法耽搁一下张阁老的行程……”
“不行。”高务实直接摆了摆手:“这种事不能做,如果做这些事,咱们和那些烂到根子里的卫所有什么区别?斗倒冯保和张居正虽然是既定策略,但手段仅限于官场上的这些,不能牵扯到那些江湖亡命——冯保这次已经吃了这个亏,我可不想跟他一样。”
高务实顿了顿,又交待道:“我知道常年行商或许总免不了要和这些人打交道,但是同流合污是决计不允许的。高陌,你记住了,我花这么多财力物力精力打造各种家丁护卫,可不是要去做什么黑道上的总瓢把子!你给曹淦和高珗他们都传个话,就说我不管他们怎么做,一定要让那些什么响马山贼之流都认清楚一个道理:打着京华旗帜的商队,都是受我保护的,谁要是敢乱来,我不介意将他们连根拔起!”
高陌不敢再劝,他知道高务实的脾气,也知道他御下的习惯,除了早早就定好的各种规矩之外,他一直都是奉行“小事我不多问,大事必奉我命”的宗旨,所以既然他此刻有了明确交代,那就必须得听命行事了,当下不再多说,直接应了。
高务实这才又道:“你也不必太着急,张居正那边就算是派人送信的同时便从天寿山出发,也要一天以上才能赶回京师,今日的这场大戏,他注定要错过了。”
高陌想了想,也觉得大少爷的估算不错,因为张居正是个文臣,他不可能单骑快马回京,只能慢慢地坐轿回来。
纵然他是军籍出身,但在他小时候,他爹张文明就已经是个秀才了,虽然没法再进一步,可既然有了功名,供养孩子读书就没有问题。
何况张居正幼时便有神童之称,早慧得很,所以打小就是当读书人培养的,骑马可不是他的习惯。
而且张居正这人讲排场得很,似乎认为官员的排场就是威严的展现,出行从来都是全副仪仗,现在他又是顾命辅臣,那仪仗可是老复杂了,快马单骑一日可到的路程,搁他身上一天一夜都走不完,至少得是两天。
两天之后,别说冯保,就是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主仆二人在这边的估算,虽然没有全错,可也没有全对。
张居正的确是个骑不得马、开不了弓的典型文人士大夫,可是他毕竟是个做事极为果决的人。虽然骑不了马,可是坐马车还是可以的,颠簸固然是颠簸了些,好歹速度快。
张居正此番就没有坐他的绿呢大轿,更没有摆什么阁老仪仗,而是轻车简从,一辆马车配十几骑随从就从天寿山出发了,此刻正往京师急赶。
说起来,他也是怕被孟冲识破之后派人给“请”回去,要知道孟冲现在可是昌平镇守太监,又兼任提调陵工,他手里头可是有正经兵员能用的——大明的皇陵,不管是南京、凤阳还是京师,那都是有专门的陵卫系统的,诸如什么孝陵卫、长陵卫、献陵卫等等一大批,都属于这个特殊系统。
高务实他们主仆商议此事之时,张居正便坐在一路飞奔的马车上,强忍着要呕吐出来的冲动,一个劲地催促快点、再快点!
第096章 冯保倒台(四)
“东厂和锦衣卫奉上谕查案,查到什么程度自有厂督说了算,尔等不过区区家奴,也敢上前阻拦?莫非,是想要去诏狱耍耍?”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东厂的一位大档头。这位大档头此前在冯保提督东厂的时代,一直有些郁郁不得志,因为当初冯保出任东厂厂督之时,此人也刚刚从锦衣卫抽调进东厂,而他此前在锦衣卫时家境就不太好,到东厂时间又短,还没什么机会捞钱。
没机会捞钱,自然就没钱孝敬厂督,冯厂督对他当然也就好不到哪去。而这又是个恶性循环,因为冯保既然对他不满,自然也就不会派什么有油水的差事给他,于是他就更捞不到钱孝敬冯厂督了。
就这样,此人便一连几年在东厂原地踏步,直到这次厂督换了人,他才找到机会投靠新主。而黄孟宇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有没有钱孝敬他倒是个次要问题,于是这位名叫胡守仁的可怜大档头才终于有了露脸的机会,此刻更是成了抓捕查获徐爵的带队档头。
胡守仁胡大档头这句威胁的话,是对冯保外府的下人们说的。不得不说,冯保这个内相还是很有威风的,这威风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东厂和锦衣卫奉旨来查案,他们一听说只是抓捕徐爵,而不是掌印冯公自己出了事,立刻就抖了起来,坚决不允许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四下搜查,只肯让他们在府外等候,说他们自己进去把徐管事请出来。
没错,他们说的就是“请出来”。
这些人都清楚徐爵在冯保心目中的地位,所以都很快打定了主意:既然掌印老爷自己没事,那么就算徐爵犯了事,也一定能保住性命。既然能保住性命,那将来就还有回来继续为冯爷效劳的时候,现在不对他客气一点,将来他回来了,自家还要不要在冯府吃饭了?
至于为什么他们竟敢无视东厂和锦衣卫的巨大威慑力,那当然也是因为冯保。冯保可是做了好几年的东厂提督,东厂上上下下有多少冯保的亲信?这些人可都是经常来冯保这外府的,大家不说关系热络,至少也都是熟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当然,根源还是那一点:冯保自己没事啊!
所以胡守仁这句威胁,在冯府的人听来简直就是笑话,一个个继续守着府门,冷笑着看着胡守仁,一副老子就在这里,看你能把老子怎样的神态。
胡守仁见了这情形,简直三尸神暴跳!
他想起冯保这些年对自己的冷淡,再想起刚才来冯府之前黄厂督的殷殷教导,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两只三角眼微微一眯,冷笑着道:“看不出来,你们还都是些响当当的好汉子呀,要不是读不得书,是不是个个都想做杨忠愍?”
杨忠愍就是杨继盛,当年曾上疏力劾严嵩“五奸十大罪”,遭诬陷下狱。在狱中备经拷打,终于嘉靖三十四年遇害,年四十。隆庆帝即位后,以杨继盛为直谏诸臣之首,追赠太常少卿,谥号“忠愍”,世称“杨忠愍”。
不过杨继盛是直谏之臣,他的壮举跟这群冯保家奴的行为没有半点关系,也不知道胡守仁这厮打的什么鬼比方,可见也是个不学无术之辈。
那群家奴就更有意思了,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居然道:“官爷见谅,咱们都是些粗使下人,可不认识什么杨忠愍,咱们只知道一件事,此处是司礼监掌印冯公的外府,就算你们是奉旨捉拿徐管事,也不能随意进出!当然了,官爷若真是想要进去,也不是不行,就请回去找两宫娘娘及圣上要一道旨意,又或者请来冯公的腰牌,咱们自然就不敢拦了。”
胡守仁闻言大怒,正要下令强行进入,身边一位档头悄悄拉了他一把,低声道:“胡大档头,厂督……哦,冯掌印毕竟还在,咱们是不是……那个,小心一些?”
胡守仁怒视他一眼,冷冷地道:“掌印是掌印,厂督是厂督,咱们是东厂的人,听的是厂督的令!”然后断然下令:“孩儿们听令,即刻进府搜查!任何人胆敢阻拦,一律视为拒捕,格杀勿论!出了什么事,老子给你们兜着!”
东厂的番子们可不像大档头们需要考虑那么多,再说他们这些人,平时谁不是横行霸道惯了的,几曾受过这等鸟气,居然被一群家奴给无视了!
现在既然领队的胡大档头如此霸气,那还有什么好说?只管干他娘的!
不过考虑到冯府的家丁个个操了棍棒在手,东厂的人手似乎优势也不大,这群欺软怕硬的样子货也不大敢单干,于是一边操家伙,一边纷纷朝后头的锦衣卫大队叫嚷:“锦衣卫的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出了事有咱们东厂扛着!”
好家伙,这下可真是泼皮对流氓,说开片就开片,顿时场面就热闹了。
东厂这边,黄孟宇的掌控力还不到位,靠着胡守仁的一番“热血激励”才总算动了真格,而那边锦衣卫却不同,带队的是一名千户,来之前就被朱应桢小公爷好好叮嘱过一番,他可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刚才只是由于毕竟此行是东厂为主,所以不得不忍着点。
此刻既然东厂已经下了决心,他自然二话不说就招呼手底下的儿郎们了:“东厂与锦衣卫奉旨办案,冯府下人竟敢仗势拒捕!弟兄们听着,给我通通拿下!”
冯府的家丁毕竟只是狗仗人势,而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都是多年的老流氓——哦,是拥有多年的执法经验,所以一旦真打起来,还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更何况冯府的家丁手底下只有些随手操来的棍棒等物,而锦衣卫,那可是一群腰佩绣春刀的凶徒啊!
只见三下五除二的一通暴揍,刚才还满脸老子天下无敌神色的冯府家丁就被揍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了。大门也没有人敢再守,被一群东厂番子直接撞开。
胡守仁志得意满,大步流星就带人冲进了冯府,发下号令:“分两队人把守前后各门,其余人按队搜查,除了抓捕徐爵之外,也不能放过其他疑点,尤其是各类物证,一定要仔细搜寻!”然后转头对一名文士道:“梁司房,你带的这些人识字,每队派上一个,看看有没有什么文书案牍之类的证据,切记不可错过了。”
梁司房正是上次奉朱应桢的命令给黄孟宇提供消息的那位,他此来并没有得到过什么特殊的暗示,不过这人毕竟是读过书的,已经猜到今天自己被找来肯定有要事,而听胡守仁这话,他更是料到这“要事”必是需要识字才行的,因此不敢怠慢,拱了拱手:“胡大档头放心,下官定然严格搜查,不放过任何疑点。”
第096章 冯保倒台(五)第4更!
夜幕沉沉,代表着大明皇权中心的乾清宫也笼罩在夜色之中,不过那西暖阁外却站满了各级大小宦官,只是个个都站得老远,没有人敢于靠近西暖阁五十步之内。
这是皇后娘娘亲自下达的懿旨,宫内没有人敢违背,贵妃娘娘随后赶到之时,也没有就此表示不同意见。
西暖阁中现在只有五个人,分别是陈皇后、李贵妃、小皇帝、黄孟宇以及朱希孝。
前四位好说,后面这位却要特别提一下。
其实自打隆庆帝驾崩,朱希孝就很少进宫了。毕竟现在皇帝年纪还小,又不能亲政,他这个锦衣卫都督自然没有什么可以向皇帝直接汇报的。可是两宫又是先帝遗孀,现在甚至连孝服都还未除,他一个外臣又怎么方便时不时请见?
但是今天,他却不得不来了,甚至还是动用锦衣卫都督的特权夜入皇宫——这事儿他执掌锦衣卫十余年还是头一回干。
众所周知,成国公两兄弟是出了名的大忠臣,而且最善做官,如果没有足够分量的大事,朱希孝不可能这么做。更何况他还是和东厂提督黄孟宇联袂而来,那就更预示着这件事不仅大,而且很急。
因此,不仅小皇帝被惊动了,皇后娘娘和皇贵妃也都被立刻请了过来。
现在的西暖阁里头,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
两宫自然是分左右高坐于北,小皇帝面带怒容地站在一旁,而黄孟宇和朱希孝则伏低了身子跪在御前,连头都不敢抬。
陈皇后和李贵妃各自拿着一本书册在翻看,脸上都是阴沉得几乎要滴水的模样,整个西暖阁中除了她们二人翻动书册的声音之外,就只有小皇帝朱翊钧有些粗重的鼻息。
“啪!”地一声,李贵妃把手里的书册一下子拍在她和陈皇后之间的茶几上,手都有些颤抖了,声音也比平时尖利许多:“这真是在冯保家里搜出来的?”
黄孟宇和朱希孝都不敢抬头,甚至还把脑袋更贴近地面了一些,但说话却是异口同声:“回贵妃娘娘,是。”
“呵,呵呵,好,好,好得很呐!”李贵妃咬着玉齿,秀丽的脸庞泛出反常的红色,忽然一转头,朝朱翊钧道:“皇帝看过了吗?”
朱翊钧似乎不知道该表现出愤怒还是该表现出害怕,被母妃这么一问,连忙把头一低,答道:“儿臣看过了。”
李贵妃听后却更恼了,那书册里的字眼仿佛一个个都变成了人脸,化作冯保和张居正二人的模样,冲着她露出不屑的狞笑,就好似在说:“无知女流”。
自己堂堂皇帝生母,竟然被自家的奴才和臣子嘲讽了!
尤其是冯保那句话,“贵妃女流而已,冯某说东,她必不往西”更仿佛一把锥心的利刃,直刺得她心头剧痛!
她甚至能幻想得出来,冯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该是怎样一副得意忘形的嘴脸!
这话甚至还被皇帝看见了,被自己的儿子看见了!
该死!
冯保该死!张居正也该死!统统都该死!
此时此刻的李贵妃真是羞恼万分,甚至觉得自己眼前金星直冒,也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忍耐力,才没有直接把“杀了他们”这四个字怒吼而出。
“妹妹。”一声温和的叫唤响起。
原来是陈皇后满面忧色地开了口,劝慰她道:“你先莫要着恼,这两本册子上的东西虽然极为可恨,但事关重大,咱们总要先弄清真伪才好决断。”
皇后的话说得很镇定,也很有道理,不过自觉颜面大损的李贵妃此刻却不怎么听得进劝,只是碍于皇后的身份,她必须要给这个面子,但语气中的怒火,但凡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教姐姐见笑了,姐姐若还有疑问,但管问他们二人吧。”
咦,这话怎么说得好像是陈皇后非要给她伤口上继续撒盐一般?
不过陈皇后似乎没有听出来,反而真的开始询问黄孟宇和朱希孝二人了。
“这两本东西,都是今天在冯保府上搜出来的?”
黄孟宇答道:“回禀皇后娘娘,是的。这两本册子,一本是在冯保的北方书房搜出来的,藏在一个玉匣子里;另一本是在徐爵的房间搜出来的,这本倒没怎么隐藏,就放在他床头的小书柜上。”
陈皇后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还有疑点,沉吟片刻,才又问道:“笔迹呢,对得上吗?”
黄孟宇这次没有回话,反而朝朱希孝看过去。
朱希孝见状,立刻扣了个头,才恭恭敬敬地道:“回禀皇后娘娘,锦衣卫北镇抚司有专人司验笔迹,都是世代相传的本事,而且当差多年。因为事关重大,臣与黄厂督还特意将这些人分作三拨,分别查验对照,最后确认……的确是出自他二人的亲笔。尤其是,冯掌印的书法自成一家,在京师颇负盛名,非是一般人所能仿冒。”
陈皇后听了,这才叹了口气,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李贵妃一眼,却见她这个“妹妹”白皙的脸颊上青筋凸起,一支抓着太师椅扶手的玉手更是愤怒得都开始抖动起来了。
小皇帝朱翊钧看了看自己母妃,又看了看自己名义上的母亲陈皇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偏偏不敢说出来,脸色憋得通红。
陈皇后看着面庞都开始忍得有些扭曲起来的李贵妃,试探着问道:“妹妹,这事儿看来是不假了,你看咱们……”
“杀了!就该杀了他们!”李贵妃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高叫,杀机迸发。
尔等竟敢如此小瞧本宫,“孤儿寡母”、“女流而已”?好好好,本宫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孤儿寡母,也是天家!
“娘娘不可!”
这次却是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触怒这三位“天家”之人的朱希孝急匆匆地开口阻拦了。
李贵妃现在已经完全是个炮仗了,一点就燃,听了这句“万万不可”,霍然起身,厉声喝问:“有何不可!如此忘恩负义之徒,如此欺凌新君,欺凌圣母,杀之何惜!”
朱希孝虽然身为锦衣卫都督,但他的长相却是慈眉善目,平时见了谁也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在两宫和小皇帝心目中也一贯是个好好先生的形象,但这次却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面对盛怒之下的李贵妃,居然一副拼死力谏的模样,一边连连磕头,一边仍然开口。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冯保是天家奴才,娘娘想要如何处置,为臣不敢多置一词,可张居正不能杀啊!他是文臣,更是大行皇帝托以顾命的三大辅臣之一,此番虽然罪证确凿,可毕竟不是谋逆大罪,按着此前的规矩,即便是大不敬,也不过就是罢官归家、回籍闲住罢了,可不能随便杀头啊!”
朱希孝把头磕得砰砰直响:“娘娘,大行皇帝尸骨未寒,若是就杀了顾命辅臣……这,这是要天下哗然的啊!娘娘,为臣斗胆,请娘娘三思啊!”
第096章 冯保倒台(六)
京师,西直门,城门紧闭。
城楼下,一辆豪华马车停在护城河边不远,十几骑随从模样的骑士护卫四周,另有一名领头骑士勒马立于护城河最近于城门处,正在高声叫喊。
“城楼上的人听着,爷再最后警告你们一次,这是文华殿大学士、顾命辅臣张阁老的车驾!张阁老因相度大行皇帝山陵而中暑,此番是回来就医的,尔等再不打开城门,万一阁老有个万一,尔等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要治罪严惩!”
城楼上,一名年约三十余岁的小校冷哼一声,也高声应答:“国朝自有规制,除非边境有警,京师城门夜间不得擅开!漫说是张阁老,便是圣上亲来叫门,本将也不敢乱了朝廷制度,给你开门!”
“你!”那叫门的骑士大怒,恨不能跳上城门几耳光扇死这城门小校。
可是再怒也没辙,京师城门何等雄伟,护城河何等宽阔,别说跳上去了,就算站在此处射箭,也根本够不着那厮。
“好好好,你等着,会有你好看的!”
撂下一句狠话,骑士气冲冲地调转马头,跑到车驾前,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气愤地禀报道:“老爷,这城门校尉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小的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开门,请老爷降罪。”
马车中的张居正面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难看之极,想了想才道:“往南走,去阜成门看看。”
那骑士却似乎没了信心,劝道:“老爷,不是小的多话,咱们先走德胜门,被拦住了;又转去安定门,又被拦住了;现在西直门也被拦住……小的就怕去了阜成门也没用,今儿晚上这些五城兵马司的蠢货只怕是脑子全都坏掉了!”
“全都……全都?”张居正喃喃念叨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起来,忽然一掀车帘,撩起衣袍,竟然要下车。
那骑士吃了一惊,忙伸手拦了一下,急道:“老爷,您可是在‘中暑昏迷’,这是报呈了皇上的!”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您这下车一走,可就有欺君的嫌疑了。
但张居正却充耳不闻,轻轻推开骑士的手,道:“无妨,过了今晚,本阁部或许也无所谓再多一条欺君之罪了。”
那骑士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已经缓缓下车的张居正,有些紧张地问道:“老爷何以这般说?您可是顾命辅臣。”
张居正却不答,甚至脸色也很平静,只是因为他此前就有些中暑,又受了一整天的颠簸,现在的脸色确实有些病态。
“扶我上前看看。”张居正是个极讲究仪态的人,他竟然会开口让人搀扶,只能说明他此刻的身体是真的有些难以支撑。毕竟这个年代的马车即便再怎么豪华,也没有什么好用的减震装置,他以中暑的病体强令马车飞奔而回,早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差点吐出来了。
骑士不敢怠慢,只能扶着张居正上前查看。
张居正的视力比较一般,一直走到护城河边才看清城楼上的情况。
但他却也没有多细看,只是稍稍看了一下,便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还是来迟了啊……难道今晚就能见分晓?怎会这么快呢?”
那骑士忍不住问道:“老爷,您……在说什么呀?”
张居正此时已经转过身去,慢慢朝马车走回去,语气冷淡地道:“你看不出这城楼之上与平日有何不同吗?”
那骑士闻言,下意识回头又望了一眼,迟疑着道:“好像也没有很大不同啊……就是,呃,好像比平时人多一点?”
“呵呵。”张居正毫无语调的“笑”了一声,淡淡地道:“火把密集,哨岗整齐,堂堂指挥使亲上城楼坐镇……若在寻常时候,只有虏骑逼近京师近畿,他们才会这般紧张。”
那骑士张大了嘴,满脸不可置信:“没听说有虏骑入寇啊?现在连俺答都称臣纳贡了,蓟镇又有戚总戎坐镇,蒙古左右旗都不可能现在入寇才是啊。”
“虏骑入寇?”张居正冷笑一声,语带嘲讽:“本阁部在一些人的眼中,大概比虏骑的威胁还是高出不少的,说起来,倒真该和他们道一声‘多谢抬爱’啊。”
骑士目瞪口呆。
而与此同时,西直门城楼之上的守将也松了口气。然后他连忙转下城楼,走到一处转角位置,冲着一名三十多岁的文士直接单膝跪下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吴掌科,事情办妥了。”
被称为吴掌科的文士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这名身着指挥使服饰的守将一礼,微微颔首道:“不错,你做得很好,朝廷自有祖宗法度,无论是谁,都不得例外。”然后顿了一顿,又道:“你能不畏强权,坚守原则,虽是为将者的本分,却也算是难得。嗯,今年的考评,依本官想,你应该能拿个上优了。”
那守将心道:你也是强权啊!
不过面上却是堆满了笑容,用一种感激涕零地语气回答:“小的多谢吴掌科关照。”
那吴掌科也不叫他起身,却又问道:“哦,对了,他们这次又朝哪去了?是阜成门吗?”
守将恭恭敬敬地道:“好教吴掌科得知,他们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现在就停在城门外。”
“没走了?”吴掌科露出一丝欣喜,不过语气还是颇为矜持,点了点头,吩咐道:“很好,他们既然不走,咱们也不能走,今晚就在城楼这儿盯着。”
那守将极为意外,怔了一怔才反问了道:“咱们也不走?那,他们要是就打定主意睡在城外了,咱们也要盯他们一夜?”
吴掌科微微眯起眼,看着这位指挥使:“怎么,韩指挥熬不住?还是说另有要事啊?”
韩指挥吓了一跳,忙露出讨好的神色,解释道:“吴掌科说笑了,今儿是小的当值,本就该守在此处一夜的,哪里会有什么别的事……不过,吴掌科您身份贵重,小的这里简陋得很,就怕怠慢了掌科。”
吴掌科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实话跟你说吧,今晚只要把城外这位盯住了,漫说是你今年的考评铁定上优,便是本官……呵呵。”
韩指挥被他拍了下肩膀,一脸受宠若惊,笑容更显巴结:“那小的就提前恭喜吴掌科更进一步了!”
吴掌科哈哈一笑,心道:有今天这一功,小师弟应该会帮我在恩相面前美言几句吧?我这兵科左给事中,也该换成都给事中了!
第096章 冯保倒台(七)
高大学士府后院。
高务实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正打算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忽然发现前面有个小老头站着,朝自己一拱手:“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阁老交待,说让您一回来就去见他。”
高务实怔了一怔,朝高拱的书房那边望去,果然看见里头还掌着灯,不禁眼珠一转。
“嗯,知道了,我这就去。”
来到高拱书房之外,高务实敲了敲门,道:“三伯,侄儿回来了。”
“进。”
高务实一进门,就发现高拱正在伏案写作,看模样是在写书——高拱著作等身,一辈子写了许多的书,哪怕是当首辅的时候都没有停过,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笔耕不辍。
但写书不奇怪,奇怪的是现在都过了三更了还在写?这就不对劲了,您老可是首辅,日理万机啊,这么晚还不睡,白天工作不累吗?
当然,高务实也就是心里吐槽一下,他其实很清楚,高拱这个时辰了还不睡,又交待下人让自己一回府就来见他,那铁定是在等自己。
果然,他刚走上前去,高拱就放下了笔,一脸肃然地盯着高务实看。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或者说,这几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吧。”
好吧,问得很高拱,够直接。
“呃……就是,冯保出了点事。”
高拱没说话,目光炯炯只是看着高务实。
高务实两只肩膀一垮,无奈道:“好吧……就是冯保想设计陷害侄儿,被侄儿将计就计反坑了一把。”
高拱的面色稍微好看了一点,没有再一直盯着高务实看,而是吹了吹自己刚写好的稿件,这才又问道:“你让孟冲去天寿山,我回头想了想,不光是让他躲着冯保吧?”
“是,他去天寿山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看住张阁老。”高务实答道。
“就凭他?”高拱不屑地摇了摇头:“他要有这个能耐,还用得着躲什么冯保?”
高务实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叹道:“三伯料事如神,张阁老已经回来了。”
这倒是让高拱微微吃了一惊:“他的信使下午才到,他自己现在也到了?这么快?”然后脸色开始严肃起来,问道:“他现在人在哪?”
高务实摊了摊手:“被堵在城外了。”
高拱顿时皱眉:“是你派人堵的?瞎闹,他是顾命辅臣!”
“没有,侄儿哪有这么大胆子?”高务实解释道:“侄儿是找了宋、程、吴、涂四位师兄,每人负责京城一方,让城门守卫把张阁老堵在京城外面了。”
谁知道高拱听了这话,反而更是眉头大皱,忍不住教训道:“那更是瞎闹!他们四个全是科臣,你凭什么命令他们办事?你现在只是名为观政,其实还是伴读!”
高务实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了:“元辅这么说就不对了,下官只是听闻有人要以顾命辅臣的身份强令京城城守之军违反国法,所以才向四位科臣检举揭发,这怎么能说是命令呢?维护国法,人人有责啊!”
高拱哭笑不得,这臭小子越发没个正形了!
他强忍着笑,瞪了高务实一眼:“牙尖嘴利,巧言令色,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要坏了郭东野的仁厚君子之名!”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三伯多虑了,也就是对三伯,侄儿才会这样,外头谁不说侄儿少年老成、仁厚君子?您没看见这次从卫辉挑选过来的工匠和孩子们怎么说侄儿么?万家生佛啊!”
“你那就是装的。”高拱没好气地道。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侄儿装起正人君子来,那形象真是好得连他那老师郭朴都只能自叹弗如,偏生脸皮还厚,自己这点批评了不起就是挠痒痒,干脆也懒得计较了。毕竟光从外界的口碑而言,这小子比他高拱的名声还好得多。
高拱当政嘛,总要得罪很多人,高务实却是一直隐藏幕后,谁知道他小小年纪,竟然一肚子坏水?偏生他借上次赈灾的事演了老大一出戏,人人都知道那位写了《龙文鞭影》的高公子不光深得圣眷,还仗义疏财、活人无算,尤其是在河南本省,更是被许多人称赞“万家生佛”——这简直没地方说理去了。
所以高拱也懒得跟他纠缠这些闲事了,直接再次转回主题,问道:“你把张太岳堵在城外,也无非就是今天这一晚上,明日一早他还是能进来,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你靠着这一晚上,就能干出什么大事来?”
这下子高务实的表情也开始严肃起来了,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若是不出意外,明天一早,就要见分晓了。”
高拱微微蹙眉:“什么分晓?”
“冯保倒台。”高务实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肃然道:“我挖断了冯保的根子。”
冯保的命根子早就断了,高拱肯定不会误会,因此他只是微微一怔,立刻满脸严肃的问道:“贵妃那边?”
高务实点了点头:“过了今晚,贵妃娘娘曾经对冯保有多信任,今后就会有多痛恨。”
高拱霍然站起,快步从桌子后面走出来,问道:“你怎么做的?”
高务实道:“冯保想演一出苦肉计的戏码陷害我,结果被我将计就计,把祸水引回到他的心腹徐爵身上,东厂和锦衣卫便奉旨去冯保府上拿人,顺便搜查证据……于是,就找到了两本册子,一本是冯保自己写的,上面记录了他和张阁老的一些金钱来往——嗯,也就是张阁老给他送礼的清单,甚至不光是张阁老,张阁老麾下的一些人也涉及在内。”
高拱睁大眼睛,见高务实住口不说了,连忙又问:“第二本呢?”
“第二本是徐爵的日记,记录了一些他平时的作为,不过那不是关键,真正关键的是,他记录了几次冯保和张阁老会面的详情。在这几次会面里头,冯保因为骄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张阁老也有些话……略有出格。”
高拱此刻还哪里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紧张起来,急忙催问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高务实便把那几句最关键的话说给高拱知晓。
高拱倒抽一口凉气,定了定神:“这要是坐实了的话,冯保肯定是没救了!而张太岳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救不了他了。”
高务实点了点头,没说话。
高拱忽然想起一个关键点:“这些都是真的?”
高务实轻咳一声:“这个嘛……有九成是真的。”
“九成?”高拱瞪大眼睛:“还有一成呢?”
“侄儿给他们稍微加了点佐料。”高务实一脸无辜,两手一摊:“冯保既然陷害侄儿,侄儿总要有些礼尚往来不是?”
高拱顿时呆住了。
第097章 冯张俱陨
大明隆庆六年七月庚午,宫里传出皇帝口谕:宣召内阁三辅臣、六部尚书及侍郎、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并六科都给事中与在京侯爵以上勋臣至文华殿议事。
辰时二刻,内阁由于办公地点最近,三辅臣已经提前赶到文华殿。
高拱见张居正脸色苍白,还挂着两个大眼袋,一看就知道是没睡好。虽然这事儿是高务实这个坏坯弄出来的,但高拱是个耿直先生,见一贯注重仪表的张居正今日居然这副模样,心里颇有些内疚,主动上前打招呼:“太岳,你怎么也来了,听说你中暑昏迷,今日怎不在府上休养?”
张居正微微一笑,有些中气不足地道:“元辅这是见责我了呀,居正昨日中暑昏迷不假,可却没料到府里家丁如此胆大,明知我身负重任,竟然把我擅自载回京城……唉,这是有负圣恩之举啊,便是没有今日面君之召,我也得上疏请罪,哪敢留在家中?”
高拱道:“圣上虽然年幼,但却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你辛苦操劳,以至病倒,他又岂会追究责任?待会儿必有恩赏慰劳。”
张居正目光一黯,摇了摇头:“哪会有恩赏,今日恐怕是我最后一次进这文华殿了。”
“太岳这是何意?”高拱皱了皱眉。
张居正目视高拱,问道:“元辅,你我同僚数十载,自来惺惺相惜,谁知竟有今日?如今我大难临头,也不敢奢求宽宥,但有一事,在我心头压了许久,实是难忍相询,还望元辅念在多年交情,能解我此疑。”
高拱看着他,长叹一声:“太岳有何疑问,只管道来,我必直言不讳。”
张居正道:“今次之事,究竟是元辅之运筹,还是郭公之谋划?亦或……展布者另有其人?”
高拱见张居正目光炯炯,知道他心里记挂此事甚深,或者说他对今日之败十分不服,不由得再叹一声,道:“既非是我,亦非质夫,实是我那顽劣小侄所为。”
听了这话,张居正居然没有太过意外,反而露出一丝释然。然后便见他仰天一叹,缓缓地道:“隆庆三年年底,元辅带着他来京师,那是我初次见他。那会儿啊,他才不过七八岁年纪,应该也未曾出过河南一省,可是他见了朝廷衮衮诸公,却应对自如,丝毫未见半分怯意。当时我便觉得,此子异日必是操云弄雨之辈,现在看来,我这看人的眼光倒是不差,只是……哈,谁知这个‘异日’竟然来得如此之早。”
这时郭朴也走了过来,同样是询问张居正的身体如何。张居正随意应付了两句,又朝高拱道:“元辅,今日一别,今生恐难再会,居正此生再无他愿,只望元辅能将你我当日之志向一一展布,予大明一个万历中兴。倘能如此,居正即死……无憾矣。”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直接去了文华殿正殿。
郭朴皱着眉头,转向高拱,疑惑道:“肃卿,张居正这是怎么了?”
高拱望着张居正强行绷得笔直的背影,长叹一声,摇头道:“质夫兄,张居正怎么回事,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唉,你那学生……也不知是办了件好事,还是坏事啊。”
郭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却没有再问。
巳时二刻,奉召众臣无论此前是否请假、告病,但凡是人在京师的,都已全部齐聚文华殿正殿,等候皇帝驾临。
巳时三刻,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奉驾前来,高声宣道:“皇后、皇贵妃及皇上驾到!众臣跪迎!”
礼成之后,许多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大臣纷纷朝文华殿正殿丹陛之上望去,却见皇后、皇贵妃面无表情地分坐丹陛之上的左右两侧,小皇帝也是一脸肃然,坐在另设的一把雕龙金椅之上,位置则在略微靠下之处。
大明以孝治天下,这个座次倒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在于伴驾之人好像有些不对!
陈皇后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黄孟宇;李贵妃身侧站着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陈洪;而皇帝身侧,则是左右两边都有人——右边是司礼监秉笔、御马监掌印陈矩;左边是观政假翰林院侍读学士、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高务实。
诶?这是什么套路?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去哪了?
此刻能够站在这里的人,蠢货肯定已经是不多了,就算那些个公爷和侯爷,也都是在官场上熬成精了的人物,一眼就看出这个架势不对劲。
打量完丹陛上方的三位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朝站在丹陛之下最靠前位置的三位顾命辅臣望去。
然而三位辅臣的表情出奇的一致——毫无表情。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张阁老的脸色似乎过于苍白了一些。不过大家都是消息灵通人士,大多已经知道张阁老是因昨日在天寿山中暑昏迷,才被家丁连夜送回京城的,所以脸色难看一点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你们三位阁老没个态度,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啊?
然而他们都多虑了,因为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用办,只需要听着就行。
只见皇后、皇贵妃肃然端坐不动,皇帝也二话没说,直接吩咐道:“陈洪,宣旨。”
陈洪奉旨而出,高声宣道:“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上圣旨:前日司礼监太监冯保遇刺,东厂及锦衣卫奉旨侦缉,乃查得此案系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奉冯保之命策划。东厂及锦衣卫再行追查,侦知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
冯保本当显戮,念系先帝老奴,效劳日久,姑且从宽。着降为奉御,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
徐爵本系逃犯,因投冯保门下,竟得滥叨武职,从奴欺君,着下诏狱严审;
又以冯保徐爵处所搜出账册、日志等物,知大学士张居正深涉此案,累贿冯保名琴七张,夜明珠九颗,珍珠帘五副,金三万两,银十万两,余者各类珍玩不可计数。更曾与冯保多番密议,言语狂悖,辱及天家,居心叵测,倾陷元辅。本当同下诏狱,严查余党,念系先帝潜邸旧臣、顾命阁僚,姑且从宽。着免本兼各职,回籍闲住,不许停留。”
陈洪念完,满殿俱惊!
第098章 权如内相
隆庆六年七月庚午的这次文华殿宣召,一定是值得在史书上记下一笔的大事。因为它不仅仅代表着一个司礼监掌印和一个内阁辅臣的倒台,也昭示着一个新的权力体系出现。
从外廷来看,似乎只不过是少了一个排名最末的辅臣,但是首辅、次辅俱在,尤其因为高拱本身就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工作狂,因此朝廷大政依然可以做到有条不紊地运行,并不会受到多么严重的影响。
但从内廷来看,情况就很有不同,非常值得着墨一二了。
首先是内廷明面上的权力体系再一次变动,从宣召的人选就可以看出,在冯保突然倒台之后,陈洪作为司礼监首席秉笔,依序接任了司礼监掌印一职;黄孟宇这个东厂提督也总算“正常”,成为了首席秉笔;没有出现在这次宣召议事上的张宏其实没有出事,他之所以没有出现,是因为被派去抄冯保的家了,他也依序上升了一个排名,并且接管了御用监等内廷衙门;陈矩看似地位没变,只是跟着提升了一个排名,但是从他站在皇帝身边就能看出,他成为了新的“大伴”。
以上只是明面上的变化,内在的变化也有:黄孟宇明确站在了陈皇后身边,意味着他是以陈皇后在内廷的代表出现,也就是说,陈皇后摒弃了原本历史中安于做一个“透明人”的意图,开始真正按照高拱“两宫并尊”的说法走到台前,以“母后”身份影响朝政!
失去铁杆心腹冯保的李贵妃,因为在此次事件中不仅失了不少颜面,手头也一时无人可用,不得已将陈洪收至麾下,但因为陈洪出任了司礼监掌印,是以李贵妃对朝政的影响力依然没有太多逊色。
小皇帝朱翊钧得到的最大“好处”,则是斩断了母妃放在他身边的眼睛,虽然政务上依然没有他话事的份,但至少可以活得不那么压抑。
对于这一点,高务实是非常关注的,因为高务实一直认为历史上的万历帝之所以后期仿佛得了宅男自闭症,简直宁死都不愿意跟朝臣相见,除了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原因之外,很有可能是他亲政前的精神压抑导致心理扭曲。
固然,万历不上朝也把政事处理得不错,取得了万历三大征的全胜,但严重的君臣对立、相互内耗,还是大大损耗了大明的元气,也积累了各方面的怨气。如果万历没有出现幼时的心理阴影,情况会不会更好一些?
没人可以保证,高务实也不能,但他认为至少值得一试。
以上的这些算是“内在”,但其实还有更“内在”的,又或者说,是隐藏得最深的变化。
那就是高务实的影响力。
无论黄孟宇和陈矩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而上了高务实的贼船,至少经此一事之后,他们两个对高务实的手段已经完全震服,而且他们是知道更多别人所不知道的内幕的。
譬如说陈皇后看似公允,其实完全就是一切按照高务实的提点在办事,将她称之为提线木偶或许有些不恭敬,但事实……恐怕确实如此。
又譬如说小皇帝朱翊钧,在他的眼里,最亲近的人既不是母后、母妃,也不是大伴冯保或者新大伴陈矩,而是他的伴读高务实!
高务实对朱翊钧的影响,几乎是全方位的!
不过想想这也奇怪,朱翊钧和高务实年纪一样大,又每天在一起读书、论史、观政,朱翊钧生活中见得最多的人,除了身边的小太监们,就只剩高务实了,而小太监们只是他的家奴,哪有可能跟他出现什么共同语言?
能和他有共同语言的,只有高务实!换句话说,在朱翊钧的心里,高务实不仅仅是他的伴读,还是同窗和朋友!朱翊钧既和他一起读书、论史、观政,还要经常靠着高务实在李贵妃面前给他打掩护,这是什么性质?这就是战友啊,跟一起扛过枪没差啊!
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哦剩下这个就算了,估计没戏。
反正一句话,黄孟宇和陈矩哪怕身为内宦,也不敢跟高务实去比在小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所以高务实现在在内廷的影响力,几乎可以说达到了顶峰,要不是李贵妃还抓了一个陈洪在手的话,高务实现在甚至可以说就相当于“内相”了!
当然,这些情况,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知晓,没有进入内廷这个圈子的人根本无从得知,就好比外廷的文官们得知张居正涉冯保案被免的时候,就一个个都把目光集中在“顾命辅臣被免”这件事,而不是内廷的深层次变局之上。
虽然小伙伴们都惊呆了,但还是有人站出来为张居正说话。
出列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铁杆高党葛守礼,既然是铁杆高党,他当然不是为了把张居正救下来,而是为了“国家制度”。
他肃然出列,拱手鞠躬,朗声道:“臣左都御史葛守礼有奏。”
朱翊钧虽然参加过一溜的大典了,但那都是做提线木偶,照着内阁和礼部的安排来行事和说话,其实还从来没有正式跟大臣们奏答过呢!
所以一脸正气清瘦老头的葛守礼站出来说了这句话之后,朱翊钧就有些慌了手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下意识把目光向两宫瞟了过去。
但两宫怎么可能会回话?事实上,两宫今天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有些出格了!
要知道,她们现在的最确切身份,是连孝服都还没除的大行皇帝遗孀,那意味着还不是太后、太妃!
理论上来说,她们现在是不能与外廷臣子见面的。朱翊钧不知道,她们知道啊!她们今天来这里,本身就只是打算在这里“坐镇”一下,以免皇帝太小,动静太大,被臣子们给吓住了。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帮皇帝回答臣子是不行的,在没有上太后尊号之前,她们其实不能代表皇帝发言。
“皇上,让他说就行了。”
关键时刻,还是站在皇帝身边的高务实悄悄提醒了一句。
朱翊钧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道:“你说。”
葛守礼倒不客气,大声道:“谢皇上。臣想先问一句,东厂和锦衣卫所查出的证据是否足以确证辅臣张居正涉案?”
朱翊钧目光朝旁边一瞟,高务实轻轻点头,朱翊钧立刻大声道:“那是自然!”
葛守礼似乎猜到了这个回答,又道:“张居正乃先帝潜邸旧臣,如今更是顾命辅臣,深受三代皇恩,理当尽忠报效,其竟然牵涉此案,臣作为同僚,深感痛心。然则张居正既是顾命辅臣,其案又涉行贿,理应由都察院及刑部侦缉审问,如今未经法司典衡,骤然处置,臣以为不妥。”
朱翊钧先瞥了一眼两宫,见两宫眉头深锁,尤其是自己的母妃,更是隐含怒容,吓得他连忙把目光收了回来,连忙又朝身侧的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面无表情,嘴唇微微一动:“辱及天家,朕自有宸断,无须法司过问。”
朱翊钧松了口气,大声道:“总宪有所不知,那张居正辱及天家,此事朕自有宸断,无须法司过问!”
葛守礼听得一呆,下意识抬头看了皇帝一眼,心中暗道:陛下竟如此早慧善断?
但皇帝再小也是皇帝,他都说“自有宸断”了,葛守礼也没法子,何况张居正的罪名还是“辱及天家”,这个罪名葛守礼可不想插手,只好拱手一礼:“既如此,臣无异议。”
第099章 莫与为敌
冯保被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去了,这惩罚比原本历史上万历十年年底的那一波还狠,那一次万历帝虽然把冯保赶走,但至少还允许冯保在南京新房居住。这次不同,几乎就是一撸到底,成了最低级的小宦官,而且身上背着严惩,冯前掌印的日子只怕美妙不了。
张居正是被牵连的,但在两宫和皇帝眼里,这就是同犯。只不过,为了照顾李贵妃的面子,不能把他们的罪证完全公开,只好把一部分罪名分摊到行贿之上。
张居正是何等人物,他听得出来其中的猫腻。本来听到“辱及天家”的时候,他都已经做好全家充军的心理准备了,结果旨意来了个“念及……姑且”,最后罢官免职、回籍闲住就算完事。
这有些出乎张居正的意料之外,但同时也让他心里更清楚,他在两宫和皇上那里的“罪证”一定很是敏感,以至于上谕之中不得不玩点把戏。
拆穿把戏其实不难,张居正只要大声喊冤,强行把事情扭到贪腐案上去,就能闹得三法司参与此案,那么上谕背后的真相就肯定要暴露。葛守礼这个左都御史虽然一贯是个铁杆高党,但他是个执法很严的人,而且自己马上七十岁了,属于“即将到站”的那一类老臣,顾虑是比较少的。
但张居正肯定不会这么做,否则那就不是回籍闲住能了结的事了。
两宫和皇帝下旨之后没有多留,很快就阴沉着脸走了。高拱和郭朴叹了口气,陪着张居正出来,张居正依然挺直着腰杆,似乎不愿意露出任何一点软弱之态,只是目光中的颓然毕竟遮掩不住。
高拱这个人是个直肠子不假,但他跟张居正之间的交情毕竟太深,见状也不禁有些感伤,叹了口气,道:“上谕要你今日就走,但你被罢了官,用不得驿站,家里恐怕也无甚安排……我这就去内阁拟个条陈给皇上,请他准你使用驿站。”
郭朴和张居正没什么太多交情,这时却道:“太岳此去虽是憾事,不过也有一个好处,可以好好管教家人,莫要在家乡作恶了。”
高拱听了有些皱眉,郭朴说的事情他当然知道,张家在家乡的名声奇差,尤其是张居正的老父张文明,仗势欺人的事情干得实在太多了,反倒是张居正留在家乡的儿子们表现还安分一点。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就有些不合时宜,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谁知道张居正反倒没有什么不满,点了点头,道:“郭公教诲,居正铭记于心,回乡之后定当严加管束。”然后也不多说,朝他二人拱了拱手:“二位事忙,居正就不耽误了,告辞。”
张居正出了宫,回到府上,却发现自家已被大批锦衣卫包围,不由得一惊,但马上又释然了——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不过待他走近,一位锦衣卫千户见了,立马过来行礼:“张阁老……”
张居正摆手打断道:“无须多礼,我已不是阁老了。不过,我接到的上谕并没说过我要被抄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锦衣卫千户当然知道张居正已经不是阁老,但大明朝的文官很神奇,丢官去职不代表永不叙用,甚至就算是永不叙用,人家的进士身份又没有被剥夺,士林声望跟官职更不沾边,依然不是他这种小鱼小虾得罪得起的,哪里敢不把人家放在眼里?
更何况像张居正这种久在中枢、多次出任考官的人,门生故吏都不知道有多少,但凡其中有一个看他这小虾米不顺眼,他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老爷,咱们不知道上谕写了什么,但是圣上还有一道口谕,说……说是您这宅子来历有些问题,让朱都督派人封了。朱都督也是没办法,还请您老见谅。”
张居正心头一惊,暗道:这宅子的事情过去七八年了,皇上居然都能查出来?不对,这肯定不是皇上查的,必然是高务实。
但这个哑巴亏,张居正只能吃定了,当下也懒得跟这锦衣卫千户计较,直接回到家中。府里的人已经知道老爷出了事,很多人都是如丧考妣,见了张居正就是抹泪。
张居正心中郁郁,但也实在不想多说什么,看着到处查封的锦衣卫,半晌只冒出一句:“收拾一下细软,这就走吧。游七,你查一下账房,然后去雇几辆马车、牛车什么的,咱们今天就得走。”
谁知道游七一脸古怪,上前道:“老爷,车已经备好了,十辆马车,二十辆牛车,府里人虽多,但也尽可以一次启程而去了。”
张居正有些意外:“这么多车,这么快就雇好了?”
游七摇头道:“老爷,这些车不是小的雇回来的,是一大早就有人带着过来,停在府外等候的。”
张居正变了脸色:“一大早?”
游七叹了口气:“就是老爷出门之后,这些车就来了,小的见他们有些堵路,便想去赶走,但领头的那人说他们是京华商队的人,是高观政派来的,还说这些车今天咱们府上会有用。另外,高观政还有封书信留下,让小的等老爷回府之后交给老爷。小的想,高观政应该不会无故如此,又不好坏了和高阁老家的关系,就让他们停着了。”
他现在当然已经明白高务实说“今天会有用”的意思,但书信还是要转呈,立刻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书信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目光游移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接过信,打开看了起来。
这封信似乎并不长,张居正很快就看完了,但看完信之后他却半晌没动,也没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张居正才缓缓地道:“既然盛情难却,那就用他的车吧。游七,交代一下,动作都快一些。”
等周围的人都散去,张简修上前问道:“大人,今天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大人,是父亲的意思。
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败了而已。”
张简修正欲再问,张居正却摆了摆手:“为父这辈子,就算是到此为止了,将来你们几兄弟之中若有读得书的,考中进士,出来做官,要记得一件事。”
张简修只好问道:“请父亲示下。”
“莫与高务实为敌。”
第100章 别有所图
高务实调动自己的家丁护卫,一路护送张居正南下返乡。这件事在朝中被一些不明真相的官员误以为是高拱之令,因此引出两类议论。
一类认为高拱贪图虚名,明明张居正的倒台,他高拱就是主要受益人,偏偏还让自家侄儿派遣家丁、车队一路护送,显然是想捞个好名声。
另一类则认为高拱念及与张居正数十年的交情,不论两人结果如何,终不免难下狠手,到底还是一番好心。
然而,这档子事其实又是高务实自己的主意,又是一次擅自而为,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高拱什么话都没说,算是默认了。而郭朴知道以后,甚至还表扬了高务实几句,认为这是仁厚君子之风,无须在意旁人言语。
至于高务实的真实目的,那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一次洗牌,算是新君即位后国家大局的根本性变动,通过这次事件,高拱确立了在万历亲政之前内阁的绝对权威,甚至由于其在朝廷高层再无真正的敌手,各项改革大计终于可以按照他的意志推行开来。
八月初,礼部议定两宫尊号。次日,由内阁首辅高拱、次辅郭朴领衔,六部、都察院、大理寺、翰林院等各衙门主官齐齐上疏,请加两宫尊号,以陈皇后为仁圣皇太后,李贵妃为慈圣皇太后。小皇帝万历批红说要请示两宫。
又次日,京中全体世勋以成国公朱希忠、定国公徐文璧、英国公张溶为首上疏,请皇帝准内阁、礼部等议,上两宫尊号。
下午,圣谕下达:诸卿所请,亦是朕意,然两宫深恸朕皇考龙驭,今皇考山陵未毕,两宫俱感难安。所请虽是,暂不可允。
再次日,镇守昌平地方太监、提调陵工孟冲上疏,帝陵相度已定,前定潭峪岭处,主山峻峭,气脉全无,非所宜也。然经反复相度,乃查显陵旧地大峪山处,山岭雄浑,气脉天成,实绝佳之所。然则显陵乃世宗为献皇所建,因事空置,此略难决,敢情宸断。
孟冲这道奏疏是说此前相度的位置不好,但是经查发现,当年嘉靖大礼议时给其生父所建的显陵是个好地方,只是由于后来嘉靖生父最后没有迁陵,所以这地方虽然修了玄宫,但没有完全修完,现在空着,这件事不好决断,请皇帝圣裁。
皇帝当然也圣裁不了——那显陵本是给隆庆的爷爷修的,现在让孙儿“住”进去?听起来好像有点不靠谱。
于是汇报给两宫,两宫更不懂这些事了,这都是事关礼仪的大事,她俩也不敢拿主意,于是又推回内阁和礼部。
这次有人拍板了,高拱站出来,明确表态就定在大峪山显陵旧址!
高拱这么快拍板,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他觉得显陵空着也是空着,现在稍加修葺就能把事办成,那简直太好了,何必重复动工,钱没地方花么?有钱修帝陵,还不如拿这钱去修边防呢!
于是高拱派工部尚书朱衡亲自前往考察,临行前把朱衡找来面授机宜。
朱衡这次来去都很快,回来就猛夸显陵那地方简直太好了,不光风水好得没边,而且原本修得差不多的玄宫更是神奇无比:“玄宫内紫光焕发,和气郁蒸,门堂干净,宛若暖室”!
朱翊钧一听当然大喜过望,连忙回禀两宫,两宫听了也很高兴——她们俩将来也得“住”那儿——于是这件事就定了下来。
朱翊钧立刻下旨将其定为昭陵,先迁孝懿皇后李氏棺椁——这位是隆庆第一任王妃,死得挺早,皇后是追封的。到了九月十九日,隆庆——现在应该称穆宗皇帝了——的棺椁也葬入陵内。
接下来就到了户部、工部拨款调人修葺陵寝的时候了,但是此时出现了一点意外——高务实上疏,请求出人出钱参与修陵。
这就搞得所有人都纳闷了,隆庆又不是你爹,你出人出钱帮他修陵是个什么道理?
别说下面的人搞不清状况,就算两宫和小皇帝也莫名其妙,甚至朱翊钧还冒出了一个念头:莫非务实其实是朕的兄弟?
这一想不得了,他就联想起当初父皇对高务实的看重,那绝非一般的看重啊,死前都交代要让他陪自己读书到亲政为止,而且之前还有过单独的交谈,说高务实是他留给自己将来做辅臣的!
不过这个联想没联想多久,因为高务实很快说明了原因。
其一是先帝对他有大恩,不光是特旨特任,而且专许了他香皂制造之权,他能有今日之富,有赖此事良多,如今先帝大行,自己出点钱理所当然。
其二是他试验出来一种特殊的建筑材料,以之修建营造,均是坚固异常,所以特意献出来作为报答先帝知遇之恩的一部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倒是说得过去了。唯一的问题就只有一个,那种建筑材料到底有多神奇。
不亲眼让人看见的神奇,很多人是不信的,所以高务实决定让人看见,并为之请旨。
九月二十三,趁着秋老虎还在,天气还比较热,高务实的表演开始了。
万岁山(煤山)下,几十名高家家丁充当建筑工人,在靠近宫城的边缘开始修建。他们今天要修的建筑并不困难,只是一所普通的仓库库房。
当天被请来参观修建的,是上至两宫、皇帝,下至内阁和各部院大臣以及一溜儿的科道言官。
随着高务实的一声令下,高家家丁掀开建筑材料上的蒙布,露出里面的真容。
一打开,工部尚书朱衡就诧异了,问道:“高观政,这些铁棍也是建筑材料?”
高务实没打算给他介绍钢筋混凝土,只是笑着让他看下去。
其实高务实这个所谓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还非常简陋。那些所谓的钢筋,其实不过是大拇指粗细的熟铁细棍,而他的这个混凝土放在后世更是远不达标,差不多只能算是硅酸盐水泥里添加了一些简单骨料。至于抗压强度、耐酸耐腐、膨胀系数等等,更是根本没人知道,也根本就测不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原始的钢筋水泥建筑,肯定比大明此时的建筑要坚固耐用得多。
然而高务实是个从来不肯做白工的人,他跳出来插手陵工,当然不会只有他自己明面上说的那两个原因,自然是别有所图了。
第101章 京华基建
“一日建成,坚不可摧!”万历小皇帝兴奋得小脸通红,开始向自己两位母后炫耀起自己的渊博来:“就算演义中的冰城,也不过就是如此了!我大明有了这等神物,还何愁鞑虏犯境?”
陈皇后笑了笑,鼓励道:“皇帝说得是,这东西确实了得,用来给大行皇帝建陵,万世不愁了。”
李贵妃则补充了一个关键问题:“姐姐说得是,不过皇帝,你也不要得意忘形,因为根据高务实所言,此物的价格可不算太便宜。听说昨日之后,兵部、户部和工部几个衙门也都在讨论,若用这……嗯,水泥,用这水泥筑建边墙、堡垒、关隘,恐怕顶多也只能用于一些关键之处,譬如山海关那样的地方。要想全部使用水泥,王国光非得马上请辞不可。”
王国光是七月才履新的户部尚书,替代张守直。此人是难得的实干大臣,历史上就是由他领衔,编写了后世研究明朝中后期经济不能不读的财政典籍《万历会计录》。
朱翊钧自然不敢违背两宫的意思,连忙把话题转了回来,道:“母后、母妃说得极是,儿臣觉得,既然高务实有此报恩之意,陵工这件事便准了吧?至于水泥价格昂贵……反正这陵工上面的耗费,他说他自行承担了。”
这次反倒是李贵妃先说话了,她一开口就是批评:“他这么说了,你就心安理得的接受了?那是你的皇考,又不是他的,虽然他一片忠心可嘉,连物料、人工各项费用都愿意自理,可是你是皇帝,总要知道‘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
朱翊钧连连点头,想了想道:“那就……给些赏赐?”
李贵妃先是颔首表示同意,然后又有些蹙眉,沉吟着道:“赏赐该给,但他毕竟不是进士,官却不能滥赐……”看得出来,她也有些犹豫。
陈皇后便道:“既然如此,反正他是皇帝的伴读,你二人也熟悉,干脆皇帝先私底下探一探他的口风,看他自己有没有什么想法,然后咱们再议一议。”
李贵妃想想,觉得倒也可行,毕竟只是先听听,他的要求要是好办,那是最好不过,实在是过分了,也可以拒绝。
到了第二天,朱翊钧便又跑来汇报,说自己已经跟高务实谈过了。高务实打算自己开工场造水泥,以免将来需要。
同时因为水泥不是人人都会使用,所以还要培养一批匠人,这样就得办一个工程队。工程队的人员好招募,他在河南收留了许多难民,可以从中遴选。但工程队不能光学不练,所以他希望能接一些工程做做,当做实践,为将来万一要修关隘、城防打下基础。
陈皇后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再说她本来就不会为难高务实,当下就准备答应,但李贵妃想了想,却问道:“他该不会打朝廷大工的主意吧?他那水泥有些贵,如果朝廷的那些大工忽然要改用水泥,且不说他这边能不能供应充足,就算能,造价也势必会随之提升,到时候王国光、朱衡他们可未必答应。”
朱翊钧笑道:“母妃担心得是,不过儿臣当时就问了,高务实说不是,他只是想自己去找工程,不关朝廷的事儿。”
“哦,自己找?”李贵妃诧异道:“既然没朝廷的事儿,那他这叫什么求赏?”
“这个儿臣也问过了。”朱翊钧笑起来:“他说有时候地方衙门也会修修建建一些东西,他只要儿臣准了他可以接这些活就行,而且他还说了,他接的工程都保证质量,按照工程标准和造价的不同,他按照年限承保。”
“承保是什么意思?”李贵妃越发好奇起来。
朱翊钧解释道:“高务实说,咱们现在有些衙门,修建什么工程的时候光会找上头要钱,但是修建的质量却没个准,有的能管十年,有的只能管五年,甚至还有些今年刚修,明年就出事故,这都是浪费朝廷的钱粮!他接工程就不打算这样,他会按照不同的造价进行质量承保,比如某县的城墙坏了要修,而且找了他来修,那么他就会根据该县给银多少来告诉该县,这城墙修了之后多少年内都归他管,如果没到年限就坏掉了,他便自掏腰包给补好。”
朱翊钧笑吟吟的说完,然后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不过这只是正常使用的情况下,如果该县的城墙是遭到人为破坏,譬如鞑子入寇、土匪袭城之类的,那个不在承保的范畴。”
这是当然的,李贵妃就算不懂军务也能理解,要不然高务实万一接了个面对北虏的城墙,结果北虏连年从那地方入寇,他不得亏死?
嗯,既然这样的话,听上去倒似乎很不错。
李贵妃点了点头:“他倒是个实诚君子,虽然做这些事情多少有点不务正业,但对朝廷而言倒也大小是件好事……姐姐以为如何?”
陈皇后当然是帮高务实说好话了,她笑着道:“妹妹说的很对,本宫记得当年还未进裕邸之前,在通州老家,那城墙就是隔三差五要修补,就没个完全修好的时候,也不知道当时的地方官在里头贪墨了多少银子。像高务实这般接了活儿还明确保证使用年限的,本宫倒是头一回听说,只希望他莫要把那香皂厂赚的钱都亏进去才好。”
李贵妃摇头道:“这一点姐姐怕是多虑了,小妹听人说过,高务实做买卖从来没亏过,甚至去年他在卫辉府收揽流民花了足足几十万两,现在恐怕都赚回来了。”
这一点陈皇后倒真不清楚,诧异道:“是吗,那怎么赚回来?”
然而李贵妃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好含含糊糊道:“反正左右都是开设些私矿和工坊之类的吧,小妹也没仔细问。”
朱翊钧见她们二人似乎都已经同意下来了,便高兴地道:“母后、母妃,要是您二位同意了,儿臣这就去给他赐字了。”
李贵妃连忙叫住他:“同意是同意了,赐字又是什么事?”
朱翊钧满不在乎地道:“他说如果您二位同意,就想再图个吉利,请儿臣赐个名字给他这个工场,不过这名字他自己想好了,儿臣就帮他写四个字就行。”
“哪四个字?”
朱翊钧道:“京华基建。”
第102章 新的目标[第4更!]
高务实搞基建肯定是要赚钱的,但也阵不完全是为了赚钱,因为他计划中有挺多需要修建的项目,属于交给别人干远不如自己干的那一类。
大明的建筑技术是典型的“土木工程”,但高务实知道今后的基建项目最好少用那么多的木料,好比明朝的皇宫时不时遭雷劈或者意外失火,每次修补光是凑木料、运木料都要浪费许多钱粮、运力乃至时间,要是能用钢筋水泥取代,就不提起火的可能性大幅下降了,光是时间和金钱,就能节省不知道多少。
应该说,越是那种需要超大型木料的工程,用钢筋水泥取代就越划算,而且也越是坚固耐用,别看他用的是假钢筋(长熟铁棍),但那也比木料靠谱啊!
只不过他毕竟也不专业,所以大型的钢柱钢梁什么的,他就没有办法了。同时他也弄不出焊接这么神奇的技术,基本上主要靠拼装,强度比起后世还是差得太远,只能说肯定比现在大明的技术强。
至于成本,大型木料的运输,有好多都是从云贵那边的深山老林运过来,在这个没有火车和巨轮的时代,那可真是豆腐都能整成肉价钱,远不如他开平三大厂就近提供熟铁棍的成本低。
而水泥嘛……所谓的高成本完全就是高务实自说自话,虽然现在他还没能大批量生产,做不到效益最大化,可是生产水泥所需的原材料就摆在那里,再贵能贵到哪去?京师周边就能大批量提供,尤其是他把水泥工场摆在开平三大厂附近,这一来煤灰、炉渣、铁矿石粉之类的材料就可以废物利用,跟不要钱似的,真正算得上成本的几乎就是点石灰石和砂石,而这俩玩意即便在京师都不值几个钱!
所以,水泥很贵的说法,不过就是高务实技术垄断下的一番说辞罢了。
他之所以要免费帮隆庆修陵,其实就和他此前推广香皂一样,只是利用这年头最有效的宣传途径——皇室御用。想想看,帝陵都用水泥,那这水泥能不是好东西?
有了这个超级广告,接下去高务实的京华基建去接生意,无形中就有了最高的逼格,既不愁没有买卖,也不愁没有利润。
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什么精力去接外头的工程,因为他自己手里要干的工程就有不少。
第一大工程就是天津港,天津港的前期工程已经干得差不多了,现在要搞的都是诸如防波堤、永固码头、避风设施之类,当然还有规划中的仓储区块,这些都是需要大量水泥的,所以最近一段时间,京华基建的水泥厂只有产量不足的问题,不存在滞销。
更何况,由于陕西、甘肃、宁夏商路的打通,京华商队的贸易利润再次提升,让高务实即便在最近有几笔不可告人的大支出情况下,收入也仍然稳步增长,所以他已经开始派人前往辽东,准备在辽东再开一港了。
目前物色的地点叫梁房口,高务实也是刚刚知道这个名字,因为他交待下去的任务是“在辽河河口附近寻找适合开港的地区”——这个现在叫梁房口的地方其实就是后世的营口。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高务实在南京方面盟友还有限,自己的影响力一时半会也渗透不了那么远,福建广东什么的,那就更别提了。
所以他打算先把北边的海路走通,主要线路先简单一点,把渤海湾串联起来,同时向山东扩张影响——山东登、莱地区是有一定造船基础的,虽然好像造不了能跑南洋航路的那一类远洋海船,但适合在渤海、黄海巡游的平底沙船还是可以造的。高务实把这当做是他“走向海洋”的第一步。
先建海港,再造海船,然后打造船队,最后考虑配备海上武装,这是他定好的主要步骤。
虽然看起来要花比较长的时间,但他表示不着急——我年轻啊!急什么?
要搞就搞一条龙式的巨无霸,不然以后怎么扼住别人的命脉,让人家跟着自己的指挥棒动?只有把一整条链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人家才不得不听他的话,而听他的话,他才好把上了他贼船的人牢牢绑住,一起从地主转向海商。
要不然大明那些真正有钱有势的“土豪”光知道兼并土地,再怎么能种,他们还能种出朵金花来?
高务实现在已经完成了穿越以来第一个大计划:帮高拱坐稳首辅位置,继续隆庆时代的大改革(其实嘉靖时期就开始了)。这个计划完成之后,他就打算在官场方面进入为期数年到十年左右的“潜伏期”,把主要精力放在两件事上。
一是读书,这个没什么好解释,现在各项条件都已经打好,就差考中进士了,不好好读书怎么行?不过读书归读书,只要高拱不致仕,他是不会去考进士的,免得万一弄成历史上张居正家的那种名声,那可不是高务实想要的。
所以他得等高拱退下来之后才会去考,考一个名副其实、无人质疑的进士出来,这对他今后要搞的“深化改革”有很重要的意义——至少让人少一条抨击他的理由。
二是继续扩大自己的商业版图,尤其是军工和造船,以及与这两类相关的产业,都是高务实打算大力拓展的业务,譬如煤铁、基建等等,都是为这两项打基础的产业。至于将来真的搞出船队之后要贩卖什么货物,那个反倒不是高务实着急的。
就好比丝绸、瓷器乃至茶叶之类的大明拳头产品,高务实哪怕一丝一毫都不参与,它们也是无敌的存在,那有什么着急,非要高务实插一脚?而且对于推动这三样产品,他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他知道怎么提高纺织效率,但他现在还不知道珍妮纺纱机能不能用来提高丝绸生产率,只有棉布确定可以,而他的手又伸不到大明棉纺中心的南直隶区域,所以急也没用。
瓷器方面,他倒是有一个绝活,就是后世欧洲终于打破中国瓷器垄断的产品,也是欧洲唯一发明的瓷种——骨瓷。
然而那其实没有什么意义,因为骨瓷即便是在后世最被吹捧的时代,它的价值也远不及中国的一些名瓷,譬如景德镇等地的薄胎瓷之类,工艺成就和艺术成就那就更别提了。所以高务实觉得自己搞瓷器好像也没什么意义,至少起不到多少推动作用。
至于茶叶……高务实可没有兴趣买下几十万亩茶山。开玩笑,就算要当地主,他也只会选择在港口区、商贸区之类的地方当包租公收房租,搞种植就算了,了不起将来推广一下美洲高产农作物,但那也就是推广,可不是自己去种。
他的目光还是放在那些可以对大明的国力起到推动作用的产业上。
第103章 高文正公(上)
天光荏苒,一去经年。
万历六年七月初二,大明发生了一件悲剧性的大事。
前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于本年六月上旬在江陵老家郁郁而终,其长子张敬修上疏乞赐荫谥。
疏至内阁,首辅高拱见文,痛哭失声,竟至昏阙,内阁众官惊急,乃传太医至,而元辅已逝矣。
时帝与观政高务实正于文华殿讲读,闻讯急至内阁,见元辅案上,文牍满置,竟高数尺。
帝大恸,涕泪难止,执务实手言:“昔先帝临崩,托孤元辅,曰‘以天下累先生’,而今先生驾鹤,如船失舵手,房缺中梁,朕哀极痛极!更不知今后又何为之?”
不多时,皇帝欲下旨辍朝三日,观政高务实立刻劝谏,曰:本朝文官丧礼,辍朝礼均只一日,惟荣国公(姚广孝)享辍朝二日礼,礼不可废。请止。
帝答曰:“如此,改辍朝二日,不得再谏。”
于是朝廷为高拱之死辍朝两日。
第三日时,皇帝诰命:“……大学士高拱,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当畿庭之再入,肩大任而不挠。谋身近拙,实深许国之忠;遗俗似迂,雅抱殿邦之略。幕画得羌胡之要领,箸筹洞边塞之机宜。化椎结为冠裳,柔犬羊于帖服。利同魏绛,杜华夏之深忧;策比仲淹,握御戎之胜算……
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社稷名臣。……慷慨有为,公忠任事。迨殚内宁之略,益宏外御之勋。岭表滇南,氛净长蛇封豕;东夷西虏,烟消堠鹭庭乌。洵称纬武经文,不愧帝臣王佐。
盖有不世之略,乃可建不世之勋;然必非常之人,斯可济非常之事。
……赠上柱国,谥文正。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诰命一出,满朝倾羡,高氏门生,纷纷赞颂。
文正!
自司马光提出“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之后,历代文官梦寐以求的死后尊荣,美谥之极!
文正二字,何等之重?只说明朝,便有一例可证。
武宗之时,大学士李东阳垂死,大学士杨一清来看他,见李东阳为谥号担忧,杨一清就向他表示,朝廷将给他文正的谥号。垂死的李东阳听罢,竟在床上向杨一清磕起头来。可见“文正”之谥在士人心中的地位。
张居正死了,据说是郁郁而终,但这可以理解。
高拱也死了,却不知是累死的,还是想到与张居正多年的恩怨,心情激荡之下的意外。
对于高拱之死,伤心的人很多,但其中最甚者,恐怕还是高务实。
他觉得高拱大概率还是死于劳累过度,这个年过六旬的老人,一心念着先帝托付,没日没夜的工作,连高务实无数次劝他多休息时,他都每每回答:“年老少睡而已。”
去年被高务实“挖角”而来京师、今年刚刚编成《本草纲目》的李时珍也数次向高务实提过,说元辅过劳,恐难持久。
可惜,没人劝得住他。
历史上,高拱便是死于万历六年,如今他仍然死在了这一年,时也?命也?
但除了这一点,高务实还有更多的感慨,因为张居正也死了,甚至还死在高拱之前。
原本的历史,已经因为他高务实的到来,出现了最大的变化。
是好的变化吗?高务实认为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一直认为张居正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改革家,只有高拱才是。
高务实认为张居正应该是整顿派。
原历史上,张居正的施政基本上是以整顿为基调的。他的立足点不是改革,而是整饬纪律,恢复祖制的活力。
改革是制度的创新,整顿是祖制的恢复。
宋朝时王安石变法是突破祖制、创制新法的真正改革;而张居正推行万历新政的诸多内容,都是祖制的恢复和整顿,不应列入改革范畴。
唯二有新意的,是考成法和条鞭法。考成法扩张和强化了阁权,提高了行政管理的效率,但却消除了科官对政府的监察职能,破坏了祖制小大相维的制衡原则。
然而,高拱也推出过“考课法”,甚至在这一世,由于高务实“政绩量化”的思路影响,高拱的考课法走得更远,用意更深。[无风注:本书第一卷有述。]
“一条鞭法”则不是张居正的发明。在张居正还是五岁孩童的时候,就由桂萼创始并由傅汉臣等人推行了。在隆庆、万历时,一些地方官员如庞尚鹏、王宗沐、刘光济、海瑞等多人在所辖地区以至全省范围内的推行,一条鞭法渐次盛行。
由此可见,张居正只有推广之劳,并无创始之功,所以不能称为改革家。
其实后世也有学者认为“高拱的人品操守、胆识才干、改革意识,都是张居正所不及的。”在他执政的两年半里,创行了吏治、司法、军制、边防、水利、漕运、海运等全方位的改革。
他不仅有《除八弊疏》的施政纲领,而且还打破了禁海政策,造船只,开海运,“实行对外贸易”。高拱还“特别重视发展工商业”:“亲自到市场调查研究”,“了解实情”。他还大力支持和推行丈田均粮和一条鞭法的赋役制度改革。
而张居正执政的十年,“并没有完全继承高拱的改革方向”。特别是他“对高拱的开海运、开放对外贸易主张暗自抵制”,重新恢复海禁,推行闭关锁国的基本国策。
因此这部分学者的评价是:“高拱是政治家、思想家和改革家,张居正是官僚、政客,实用的保守主义者”,“高拱是真正的改革派、而张居正基本上属于整顿派”。
至于改革的效果,以经济改革为例,历史上高拱罢官前的隆庆五年(1571年,只算到隆庆五年是因为隆庆六年他就罢官了。),太仓银库岁入310万两,岁出320万两,岁亏只有10万两,比隆庆元年至四年(1567-1570)平均岁亏的206.6万两,减少了196.6万两(无风注:参见樊树志《万历传》)。这就为张居正执政时期国库盈余奠定良好基础。
张居正执政后继承了高拱的与俺答维和的局面,有其功劳和贡献。“但是,他享受的和平‘红利’,超过了他的贡献”。张居正接手的不是一个“烂摊子”,而是“坐享了高拱遗下的和平‘红利’”。
而这一世没有张居正的接手,高拱又做到了哪些,以至于使万历对他的去世如此伤心,并给他追谥“文正”呢?
第103章 高文正公(中)
这六年来由于皇帝年幼,而两宫虽未对立,但也互相形成牵制,所以实际上是由高拱在治理朝政,而他在各个方面取得的成就,正是他得以追谥“文正”的主因。
穆宗隆庆去世之时,朝廷岁入与支出堪堪持平,而六年后,朝廷已经能有所盈余——但这不是说高拱只是简单的控制住了亏损。
隆庆六年时,朝廷的岁入是白银330万两,支出也差不多;但万历五年时,朝廷的岁入已经达到510万两,只是支出也提高到了460万两。
这是为什么呢?收入的增长来自于几个方面。
首先是清丈田亩,这是历史上张居正也做过的,高拱也同样做了,不过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力度其实差不多,取得的效果在高务实看来也没有太大出入,可以暂且略过,总之是稍微提高了一些朝廷岁入。
其次则是继续开港。这件事是张居正比较抵制,但高拱很乐意做的。高家所谓的经世实学,如果不说那些大道理,简单来概括就是一句话:见实效。所以高拱理财的思路也是与此一脉相承的:赚钱为大。
这六年来,除了隆庆时期已经开放的月港,朝廷又陆续开放了四大港口,由南而北分别是广州、泉州、宁波、天津。
当然,此时的开港不同于后世很多人的理解,并不是允许外国商船在这几处港口随意停靠,而是准许这几处港口的明朝商船可以出海,但即便如此,大明朝廷从这几处港口获得的关税也大大提升。
高务实在这里发挥了一点作用,由于朝廷此前对于商港榷税的制度十分糟糕,高务实向高拱提出了一个简单易行的建议:只以货船大小计税。
大明朝廷的海关关税,在正德以前……没有税收,它不征税。正德、嘉靖年间开始采取抽分制。
所谓抽分制,就是运来十分货物,抽取一定比例为税,具体数值一开始比较多变,后来逐渐常定为十分之二。
到了高拱时期,情况为之一变,成为了三税制:引税、出口税、进水税。
其中引税,是指海商办理出入海港的通行证需要交纳一笔税收,只有办理该税的船只,才是正规合法的商船,这笔税收是按船只大小按年缴纳的,不过税费并不高。
进口税和出口税这两个名词是高务实“所创”,原本地方官府和市舶司报备的名字叫“水饷”和“陆饷”。水饷就是进口税,指从外运入港口的征税;陆饷就是出口税,指从内运出港口的征税。
原先,各地方衙门和市舶司列出了很复杂的征税细则,比如“每百斤胡椒水饷2钱5分”这种,洋洋洒洒上百种商品,有的量大还好说,有些量少则根本不便计算。所以高务实给高拱建议只按船只大小征收,但是要分出洋的目的地。
比如说,往返西洋(其实是南洋)的商船,宽一丈六尺以上者,征银十两;每多一尺,加征一两。而往返东洋、吕宋的船只由于相对略小,则征税额度整体降低三成。这个税率比历史上的征税税率高了将近一半,但其实高务实很清楚,这个税率一点也不高,是历史上征得太少了……
四大港口陆续开放之后,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到了万历五年时,每年已经可以给朝廷额外提供近百万两的关税,平均一个港口提供了二十多万两。
要知道,此时的大明海贸由于刚刚开始“回暖”,在高务实看来还只是个起步阶段!
开港,成了高拱理财收益最大的一个单项。
另一个方面则是重视工商业发展。
早在隆庆六年年末,高务实就暗中指使兵部、户部、工部以及某些九边重镇的文武官员连番上疏,为军工私营造势。到了万历元年,朝廷正式通过了军工私营、并行采购的新制度。
在这个制度下面,朝廷继续维持官营制造部门,但允许部分符合条件的“私企”参与军工制造,同时也改革了军械分配和采购制度。在高务实的暗中操弄下,最后形成了“承包商竞标制”。
这个制度是怎么回事呢?打个比方,如果眼下宣府守军需要换装火铳两万支,兵部及内阁也批准了。
那么,首先就由兵部发榜,告知各官营部门如军械局、兵仗局和私人军工企业,将与此后多久召开竞标。然后提出由宣府守军和兵部等部门商议后定下的要求,比如射击距离、射击精度、火力强度、枪管冷却时间等技术指标,然后开始竞标。
竞标会议由兵部主持,科、道同时派员参与监督。该会议不光是开会,还必须进行现场展示,然后比较结果,最终进行综合考虑,并报备于内阁,最后发榜公示,这才能确定竞标部门或者企业。
为了保证官营部门的优势或者说保证官营部门能维持下去,私人军工企业如果中标,还必须缴纳中标总额的十分之一作为保证金,当中标并且完成该项交易之后,保证金直接转为税收,不予退回。
如果因中标企业本身的原因,导致交易无法完成,则保证金全扣,并根据合同追缴违约金。这里的“中标企业本身原因”,包括但不限于企业困顿无力完成、产品质量不达标等各类。
至于军工私营的所谓“符合条件”的私企,本身需要具备的条件要求也不低。
首先要缴纳十万两白银的“经营保证金”到兵部衙门,以确定自己有实力进行军工制造;其次,任意在职武官本人或其直系亲属不得为军工企业东家;再次,三代以内直系亲属有涉及谋逆罪者不得为企业东家或参股;又次,私营军工企业之中必设一名由兵部派出的吏员进行产品流向监督,都察院及六科可随时派人检查(为不影响企业正常经营,每年限两次以内)……
反正林林总总加起来,得有十几条限制。
不过,略微尴尬的是,军工私营制度出来之后,直到现在,大明全国只有高务实一人开办了两个私人军工企业:京华火枪厂和京华火炮厂。
倒不是能够达到条件的人整个大明只有高务实一个,而是其他人对此还抱有谨慎态度。
但即便只是这两个企业,仅万历五年一年,高务实就缴纳了七万两银子的税金!
而最先得到换装的蓟辽二镇,于万历六年元月,在辽东总兵李成梁的果断出击下,打出了“劈山大捷”!
是月,左翼蒙古泰宁部(喀尔喀巴林部)首领速把亥大举入侵,扎营于劈山。辽东总兵官李成梁连夜督兵出塞二百里,大破劈山营,速把亥等死伤不下万余人,李成梁部阵斩一千一百三十人,又夺其器械牲畜数万。
第103章 高文正公(下)
蓟辽宣大四镇是最先两批换装了部分“京华”火器的边军,甚至早于京军。宣大方向因为俺答封贡的关系,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值得一提的战争了,所以目前“京华”火器取得的战绩,全部来自于蓟辽二镇。
其实他们换装的武器也不算先进,其中的火枪依然是前装滑膛火绳枪,与赛贡铳类似,被命名为“京华隆庆二式”——之所以是“隆庆”二式,是由于这款枪在隆庆六年便已定型,并上交兵部、京营验证,后来又小批量提供给戚继光所部,获得好评,后来在军工私营之后,便得到了订单。隆庆一式其实也有,但那是个试验款,属于内部试制,没有量产。
不过,隆庆二式火枪相比于赛贡铳,还是有优势的:其一就是隆庆二式拉长了枪身;其二是质量更稳定。
质量不用细说,如果京华出产的火器质量连军器局、兵仗局的产品都比不了,那高务实干脆退出这一行业算了。
拉长枪身倒是值得一提。枪身的长短,影响的东西有很多,譬如弹丸初速、有效射程内威力、射击距离、射击精度等,但一般而言,最重要的影响就是枪身越长,射击就越精准,但同时射程则会下降。
然而隆庆二式却在提高精度的前提下,做到了和官营两大局赛贡铳同样的射程。原因其实也不复杂:高务实是配套提供弹药的,他提供的弹药,不光已经搞出了纸壳定装弹,而且火药更好——虽然仍是黑火药,但稍微进步了一点,制成了颗粒火药,成分配比也更精确。[无风注:解释颗粒化有点复杂,可能会“被水字数”,我就略了啊。]
总而言之,隆庆二式火枪在技术水平上只能算是略微超过大明原本最好的步兵用火枪(包括鸟铳),但可靠性大为提高,在蓟镇装备并大力推荐之后,辽东也迅速开始进行换装。
换装当然是需要钱的,所以高拱在关税上赚的钱,又有一部分投入到了军备上。但这是一个良性循环,所以都要算作政绩。
再有一大政绩,则是行政效率大大提高。这个政绩,主要来源于添加了高务实“量化政绩”思路之后的考课法。
张居正的考成法后世受过不少批评,问题不在于效果不好,而在于他不问手段。举个例子,考察某县县令的政绩,如果里头有一条是收了多少税,那么张居正就只问这个税的具体数额是否达到,他不问这个县令使用了什么手段。
同样的问题,早在隆庆四年的时候,高拱和高务实就曾经谈到过[无风注:参见第一卷第009章],当时高务实最开始提出的观点与张居正很类似,但高拱马上就反对,认为地方士绅乃至于地方官肯定会把缴税压力转嫁给普通小民,很容易导致小民受到更多剥削,引起动荡甚至民乱。然后高务实便提出了另一项要求,即把地方稳定同时纳入县官政绩考核。
高拱这几年所推行的考课法,就是秉承这一思路,但加入了更多的细则。简而言之,现在一个县令干得好不好,有很多的具体数据可以参考,比如公文回复速度、征税足额率、征税提高率、功名取得率(秀才以上)、案件处理速度、案件完成度、匪情出现率及危险度、民乱出现率及危险度……等等。
这些标准的出炉,使得大明全国的行政效率几乎都得到了提升。当然,由于地域差异、发展水平差异等原因,基本上是经济越发达的地区效果越好,经济越落后的地区效果越差。高拱前不久还在和高务实商议怎么把落后地区也提升起来,想不到现在竟然就天人永别了。
另外,高拱在用人方面不仅眼光准,而且也非常有宰相气度。
举一文一武两个例子:文官方面,原山东巡抚梁梦龙是张居正的门生,在张居正倒台之后,梁梦龙自己都觉得别说山东巡抚坐不稳了,只怕还要吃到高氏门生的大量弹劾,所以连请辞的疏文都写好了。结果他却等来了一纸调令,回京任户部右侍郎,配合户部尚书王国光清丈全国田亩。
清丈田亩完成之后,梁梦龙又改掉兵部,前往辽东赏赐将士,万历五年回来之后,由兵部左侍郎升任右都御史、总督蓟辽,李成梁的“劈山大捷”就是在他的全力支持下打出来的。
武将方面,张居正倒台之后,戚继光一度非常着急,派他的侄儿戚金回京联络高务实。高务实只是告诉戚金,“令叔国之干城,元辅深知矣。蓟镇事大,岂能轻易。”
结果戚继光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因为在万历元年和万历二年两次大胜朵颜董狐狸而被朝廷重赏,戚继光先加太子太保,又升少保,终于成了高务实最熟悉的“戚少保”。
至于其他功绩,一时难以书尽,可待将来再提。
总之,高拱在这六年之中,为大明“嘉隆万大改革”的继续推进注入了足够的活力,取得的成就难以估量,从这个方面来看,“文正”对他而言,是应有的回报。
但如果仅仅是这样,鉴于“文正”的特殊意义和极端稀缺性,朱翊钧仍然有可能不给,说不定给个“文忠”也能打发得了。
但高拱还有一个让朱翊钧打心眼里满意的方面,那就是高拱的教育经验十分丰富,他没有像历史上张居正教导万历一样,事事要求极严,一点差错都不允许皇帝出现,反而经常在万历出现失误的时候劝慰他,在皇帝偶尔被某些“沽名卖直”的言官批评时帮皇帝说话。
一如当年他对待隆庆一般无二。
高拱的教育思想和张居正区别很大。如果一定要对比的话,可以说高拱是坚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而张居正则是宽于律己,严以待人。
张居正被罢免的时候,皇帝之所以下口谕查抄他在京师的那座大学士府,当时就是想送给高拱的,结果后来高拱拒绝了。他甚至亲自面圣向皇帝解释:“臣侄务实家财丰裕,来历清白,臣若是想换宅子,何时不可换?所以不换者,为不忘廉洁自律之初心也。”
他在万历朝当了六年首辅,宅田未增一亩,奴仆未加一人,连高务实送给他的一些赏玩用的雅物他都不收,只收了些茶叶、香皂之类的寻常用度之物。[无风注:历史上高拱守廉是海瑞都表扬过的。]
而张居正在历史上的表现,可就糟糕多了。后世有学者总结他是“一边高喊反腐倡廉,一边却大肆收受贿赂;一边高喊节俭,一边却奢靡无度;一边高喊节操,一边却忘情于美女裙钗间”。
两种风格,决定了万历小皇帝对他们的不同观感。
高拱延续了他对隆庆的教导方式:既是老师,该教的要教;又像父亲,该护的得护。
所以,“文正”由此而来。
第104章 再别京师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万历六年,七月五日,高务实护送高拱棺椁回乡埋葬。朱翊钧力排众议,亲自护灵送出城外,倒是意外地得到了许多人的暗中称赞——众议不可,只是因为这不是祖制;暗中称赞,则是为皇帝尊重顾命辅臣而感激。
高拱的改革力度不小,其实是得罪了不少人的,但皇帝仍然坚持给予如此礼遇,自然会让倾向改革一派的大臣感到安慰和振奋。
当然,世事总有两面,有人高兴,就有人愠怒,但那已经不是高务实现在需要考虑的了。
因为他已经辞去了观政和假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等职。
对于高务实的请辞,一开始朱翊钧本来是不同意的,因为他现在还没有亲政,而根据穆宗隆庆帝的遗命,高务实应该陪读到他亲政为止。
高拱虽然去世,但两宫太后——尤其是李太后认为朱翊钧仍然不足以亲掌国政,所以她已经和陈太后联名下达了懿旨,郭朴升任中极殿大学士接任首辅,继续以顾命身份辅政。
但本就权如内相的高务实,通过这几年的“继续奋斗”,对“天家三人组”的影响力早已更上一层楼。他声情并茂的在两宫和皇帝面前表演了一番,说高拱现在没有其他子侄辈的亲人在京,自己身为高拱从子(侄儿),护送他的灵柩回乡既是亲情所感,也是孝道要求。
同时,因为自己此前曾表示三伯致仕之前不会参加贡举,所以取得生员身份之后就没有再考试。而如今已经过去七年,三伯也已离世,自己也该好好准备一下,去参加考试了。只要自己考中,不是一样能回来继续为皇上效力么?
这番表示,既合情,也合理,两宫商议之后认为值得考虑。朱翊钧无法,只好又单独召见高务实,两个人在乾清宫西暖阁密议了许久,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反正朱翊钧最终是同意了高务实的请辞。
离开京师之前,高务实又去前张大学士府、现如今的郭大学士府拜会了老师郭朴。
补充说明一下,这所房子很有意思,一开始皇帝查封之后准备送给高拱,高拱没要,于是又想送给郭朴,但郭朴也不肯收。皇帝只好保留了“产权”,特许郭朴居住——理由是郭朴在京没有房子,老住在高务实的见心斋别院既容易遭到言官非议,而且距离也远,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顾命辅臣而言,实在不怎么方便。
郭朴是个比高拱还穷的官,高家好歹还是官宦世家,而他出身贫寒,又是个连投献都不肯接受的那种官,自然发不了财。他当了一辈子的官,全靠学生们的那点冰敬、炭敬才攒了几个小钱,在家乡买了两百多亩地,算是当做养老之用——他起复之前当到阁老都在租房,这或许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当初在内阁只和高拱合得来,秉性相投呗。
所以郭朴现在也一样买不起京师的房子,见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也就答应了下来。如今这个郭大学士府里的东西,可能只有门口的牌匾算是他的,连府里的下人,都是朱翊钧自掏腰包出内帑让御用监帮忙雇的人。
高务实来和郭朴商议,主要是两个方面的事。其中一个方面当然是朝政,别看高务实今年也才十六岁,但郭朴作为他的恩师,哪里会不知道高务实这个前观政的影响力?他这个妖孽学生早几年就被人私底下叫做“小阁老”啦!
朝政方面,他们师生二人商议出来的主要原则有两个,一是继续推进高拱未尽的改革事业,二是时刻注意有没有人趁着高拱去世搞事情。
高务实还尤其关照郭朴,请他千万要和内廷的黄孟宇、陈矩二人保持联系,并告诉他联系方式,至于司礼监掌印陈洪,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但也不要随意敌对。郭朴知道他在内廷布置尤多,便一一答应了下来。
除了朝政,便是高务实的私事了。私事最要紧的,按理说当然是高拱的葬礼,但其实这个最好办——礼仪规格是固定了的,其他只要花钱就行,而高务实嘛……实在是不缺钱。
所以真正要紧的其实是高务实接下来的考试。
万历六年是没有高务实需要参加的考试的,本来他只是个生员,按例是要参加河南学政每年举行的道试,但因为穆宗遗命,他要陪皇帝读书,因此这个例行考试被两宫下懿旨给破例免掉了。
所以他首先要面对的考试其实是明年——也就是万里七年的河南乡试。只有先考过了河南乡试,取得举人身份,才能参加万历八年的会试。
其实对于考试本身,高务实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虽然在旁人眼里经常“旁骛”,但其实生意上的那些事情他只是掌个总,自己很少插手具体事务,而掌总……无非给个战略规划罢了。那些个“规划”大半是他多年前就写好了的,只是由于有些事情具体操办的时候情况与规划中多少会有些出入,他才需要拿出来稍加修改,然后便交待下去让人去办。
总之那都耽误不了太多的事。
而他平时读书,还是很用功的。不仅用功,他还有寻常学子根本不可能企及的优势——他是翰林官啊!虽然是个挂名的,但是翰林院里面的官员,名义上可都是他的同僚!
更别提他还有一大堆进士出身的师兄,跟这两类人随便交流交流,也能学到很多读书和考试的经验的!
当然,考试这种事嘛,能力是一方面,信心是一方面,运气也是一方面。
不过高务实可以把“运气”这种成分的占比尽可能的降低,尤其是在乡试阶段。因为他可以查到河南提督学政的各种资料,包括他喜欢什么风格的文章这种。
虽然明朝科举考试写文章,总体来说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吹”。但吹也是有各种不同的风格的:有的人喜欢吹得大气,有的人喜欢吹得秀气,有的人喜欢吹得霸气,有的人喜欢吹得神气……大部分的秀才们哪里知道本省的大宗师喜欢看哪种“吹”?
但是高务实就可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