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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68章 隆庆托孤(五)

    大明内阁所在的位置,后世多指文渊阁,其实这个说法稍稍有些不准确。事实是,文渊阁不等于内阁,它本质上是朝廷最高等级的一所藏书楼,但内阁辅臣们的值房的确在文渊阁建筑群内。

    陈洪带人来到内阁值房,按照规矩先朝正堂的孔圣及四配像行礼,然后便让亲随去请郭朴与张居正,自己则亲自去见高拱。

    高拱不愧是个工作狂,今天下午因为要守在内阁等待皇帝的病情实报而没有回吏部,却让吏部把一大堆文书送来了内阁批复,此时正在伏案工作。

    他这可不是做样子,由于高拱平时甚少午休,仅刚才午饭之后这一会儿,他就做出了三个升迁决定:升南京太仆寺少卿赵䡇,为太仆寺卿;升四川布政司右参政刘侃,为贵州按察司按察使;升陕西按察司副使陈善道,为四川布政司右参政。

    陈洪来见他的时候,他刚写完票拟。

    “元辅,皇爷宣召内阁三辅臣乾清宫受命!”情况紧急,陈洪没有半分啰嗦,进来之后随意拱手一礼,急急忙忙地说道。

    高拱握笔的手一抖,连忙放下,霍然站起身,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陈洪面色一黯,叹道:“元辅此去,恐怕就是受顾命了……元辅小心!”

    高拱魁梧的身躯微微一晃,伸手猛然抓住桌案一角才稳住身形,定了定神,脸上却已泛起病态的潮红。

    陈洪担心地问:“元辅……没事吧?”

    高拱朝陈洪摆了摆手,目光有些空洞地往外走去。陈洪忙上前搀扶,口里道:“元辅,眼下您可要千万小心着些,皇爷要是真……真有个万一,您就是朝廷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这个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啊!”

    高拱轻轻推开陈洪的手,慨叹一声:“皇上年未及不惑,竟至这般局面,我高拱身为辅臣,罪不容赦。”

    “皇爷……”陈洪是靠着皇帝的提拔起来的,提起皇帝的身子骨,也是一脸唏嘘:“皇爷的身子骨您老也是知道的,实在是天生体弱,若您也要说自己有罪,那我等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罪该万死了。”

    高拱不说话了,拖着两支宛如灌了铅的腿往外走去,陈洪追着他继续道:“元辅,眼下朝中局势方定,若是……您还得有个计较才好。”

    听了这话,高拱忽然站定,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要有什么计较?万事等见了皇上,听皇上吩咐吧。”

    陈洪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出了值房,到达中堂,郭朴已经在了。这位次辅脸色也有些难看,背着手、踱着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拱见只有他一人在此,不禁问道:“太岳呢?”

    郭朴刚摇了摇头,就听见另一边响起张居正有些沙哑的声音:“累玄老、东老久等了。”

    两人转头望去,果然是张居正匆匆从他的值房那边走来。张居正的脸色比高拱和郭朴更差,脸色一片苍白。

    郭朴平时比高拱注重养身,目力要好上不少,一眼便看出张居正的脸上抹了一层粉,可即便如此,仍然有遮掩不住的黑眼圈。他忍不住问道:“太岳病了?”

    高拱本来没注意张居正的脸色,听郭朴这一问才仔细打量了一下,然后诧异道:“昨儿不是还好好地么,怎么一夜就病了?”

    张居正摆手道:“二老无须为我忧心,居正只是念及圣上病情,睡得不踏实罢了,不妨事的。”

    高拱不通医理,闻言也就只是安慰了一声:“时局如此,太岳可要保重。”

    张居正随口应了一声。

    郭朴打量了他几眼,眼神中却有几分迟疑,试探着道:“太岳,我瞧你稍动则汗,目赤而睛黄,似有阴虚火炽之状?”

    张居正一怔,哈哈一笑:“东老还精医理?”

    郭朴趁他张嘴,又看了一眼他的舌头,沉声道:“肾水亏于下,则口燥咽干,舌苔薄黑而干,脉细;阳亢不入于阴,阴虚不能纳阳,故不寐。”

    高拱微微皱眉,不知郭朴纠结张居正的一点小病作甚,张居正却干咳一声,道:“区区小疾,不足挂齿……陛下传召,我等还是早些去吧,莫要让陛下久等了。”

    张居正这个说法,高拱倒觉得有理,便点了点头,三人连同陈洪一起出了内阁。

    三辅臣地位虽尊,但在紫禁城中照样不能骑马坐轿,只能由陈洪带着徒步往乾清宫赶,几个小宦官在后面跟着。

    张居正有些怕郭朴继续讨论他的“病情”,下意识吊在最后。好在郭朴刚才似乎也只是顺口一说,没有继续纠结的意思,和高拱一样沉着脸往前走。

    阁臣奉诏由内阁前往乾清宫,并不是走皇极殿这边的紫禁城中轴线,而是沿着文华殿和崇楼之间的小道一路往北,过箭亭左转,穿过景运门,再走一小段到乾清门右转进乾清宫。

    前头一截还好,张居正虽然拖在后面慢慢吊着,但只是故意为之,等过了箭亭,高拱和郭朴已经穿过景运门而去了,张居正却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不得已只能弯着腰,扶着汉白玉的栏杆歇口气。

    陈洪是一直跟在高拱身后一些的,此时已经过了景运门,本来看不见张居正的情况,但他身边的亲随小宦官一直都在注意着,见张居正掉了队,连忙告诉陈洪。

    陈洪转头一看,连忙吩咐道:“你们两个,快给张阁老送点茶水喝喝。”

    高拱和郭朴这才知道张居正的情况,高拱暗忖:皇上召见三辅臣,如果只有我和质夫两个人去,却把张太岳漏在后面,只怕要担心是我在排挤他,不如等他一等吧。

    于是高拱就站定不动,等张居正歇口气赶来。

    郭朴的眉头则皱得更深了,对高拱道:“肃卿,你没有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对劲?”

    高拱心思没在这块,闻言只是道:“嗯,是啊,病得有些突兀了……他比咱俩还小着十几岁呢,怎么身子骨就这样了,平时瞧着不是挺好的吗?”

    郭朴皱着眉没搭腔,高拱顿时觉得有些异常,脸色郑重了些,转头问道:“质夫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你刚才在内阁时说他是怎么来着?”

    “他说念及皇上病情不能入睡,我看只怕不然。”郭朴解释道:“从他的表征来看,阳亢不入于阴,阴虚不能纳阳,故不寐。而他今日稍动则汗,目赤而睛黄,此乃阴虚火炽之状,再加上……”

    高拱听得不是很明白,伸手阻止了郭朴的话,苦笑道:“质夫兄,你也知道我不通医理,可否说得简单明白些?”

    郭朴自失一笑,道:“倒是我忘了……我的意思是,他昨日可能用过虎狼药,而且过量了。”

    高拱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郭朴所说的“虎狼药”所指为何,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退了个干干净净,捏着拳头咬着牙,问道:“质夫兄此言当真?可有把握?”

    郭朴叹了口气,道:“现在乾清宫里一堆的太医全都在呢,你要是信不过我的半拉子医术,待会儿让太医们随便瞧瞧就是了。”

    这话的意思,那就是十拿九稳了。

    高拱只觉得自己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眼前的景色似乎都晃了几晃。

    “看来待会儿等皇上交待了正事,我还真要问上一问了!”高拱咬牙切齿地道。

第068章 隆庆托孤(六)

    三辅臣赶到乾清宫的时候,已经快到申时了。

    高拱领衔,郭朴、张居正随后,三辅臣呈品字形而入乾清宫,一进皇帝寝殿,便看见隆庆斜倚在被稍稍支起的御榻上,正朝他们看来。

    隆庆一见高拱,脸上的凝重之色便是一松,打起精神道:“先……三位先生可算来了。”

    高拱见皇帝打起精神说出来的话都十分有气无力,而面相更是一片灰白,眼窝深陷,偏偏脸颊浮肿,不禁悲从中来,哽咽着道:“老臣来迟,请皇上降罪。”说着便跪了下去,一头磕在地上。

    首辅跪了,郭朴与张居正自然不能站着,也都跟着跪下磕头。

    皇帝吃力地道:“三位先生请起,孟冲,给先生们赐座。”

    孟冲连忙招呼小宦官们搬来三个锦凳,请三辅臣坐下。

    高拱三人各坐了半边屁股,这时才有空打量寝殿中的详情。

    却见寝殿之中除了皇帝在当中的御榻上半倚着,皇后及李贵妃均在御榻右边躬身抓着皇帝的右手,而太子则站御榻左边肃立不动。

    这都没有什么意外,意外是太子身边居然还站着一人,身着大红纻丝飞鱼服,面色沉静穆肃,个头却只比太子略高一点——此人竟是高务实。

    包括高拱在内,三辅臣见了这个站位都是一怔。

    高务实固然是太子伴读,平时站在太子身边理所当然,可现在分明是皇帝要托孤的时刻啊!这个时候,太子站在皇帝身边很正常,可他还站在太子身边,这就明显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了啊。

    但问题是,眼下皇帝本人就在,如果皇帝觉得站位不当,高务实岂能站到那儿去?

    就算皇帝病重,甚至已经懒得说话了,可皇后、贵妃乃至司礼监掌印和几大秉笔都在,这里头总不会连一个明白人都没有吧?

    三辅臣都是在中枢混了半辈子的人,有些道理不点即明:这个站位只能是皇帝认可甚至钦点的。

    可是……为什么呢?

    三辅臣一时摸不清情况,都不好开口,高拱本来想呵斥高务实一句“成何体统”之类的话,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事儿着实透着古怪,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

    最后还是皇帝先说话,他用力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嗓子里堵着什么,用力清了清嗓子,道:“朕不豫,决意传位于太子,卿等为顾命,要好好辅佐太子。”

    高拱三人屁股还没坐热,连忙又起身下拜。而孟冲已经上前一步宣召——就是把皇帝刚才这话文言一番,转成口谕:“圣谕: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宜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高拱等人虽料到此来多半便是接受顾命,可想到这位与自己相识多年,看似懦弱荒唐,实则大智若愚的皇帝真要晏驾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悲从中来,一齐放声痛哭。

    尤其是高拱,他与隆庆之间的感情,岂是笔墨所能书尽!一时之间,更是哭得老泪纵横,伤心欲绝。

    隆庆强打精神,说道:“先生,朕实有负祖宗,却万幸有先生在,使不致有负天下。而今太子年幼,中宫和贵妃亦不知政务,只能以天下累先生了,请先生好好教导我儿,一如当年教朕一般……”

    “皇上!”高拱听了更是大恸,一双虎目浊泪双下,他哽咽着,用力在乾清宫的金砖上“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老臣才浅德薄,却蒙陛下信重,委以辅佐之任,惟舍一命以报之!”

    隆庆见高拱动情,也是双目含泪,带着不舍点了点头,又偏过头去,朝朱翊钧道:“太子,高先生是朕的老师,今以朕所托,又教之于你,你当尊之重之,如敬朕一般。”

    朱翊钧见宠他爱他至深的父亲到了这个时候,念念不忘的还是他,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掉落在御榻边缘,不住点头:“儿子记住了,父皇,儿子都记住了……父皇,你不要丢下钧儿好吗?”

    陈皇后与李贵妃见太子如此,也都控制不住情绪,一齐哭了起来,寝殿之中,一时哭声四起,悲凄万分。

    隆庆吃力地朝太子伸出左手,朱翊钧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道:“父皇,儿子在这里……”

    隆庆颤抖着,尽力捏了捏他的小手,哆哆嗦嗦地道:“钧儿,爹爹这次要让你失望了……”

    “父皇!”朱翊钧用力抓住父皇的左手,涕泪横流。

    隆庆的目光从朱翊钧脸上慢慢往后移去,看了高务实一眼,道:“钧儿,我给你挑的伴读,你满意么?”

    朱翊钧一边落泪,一边用力点头。

    “那就好。”隆庆喘息了两下,捏着朱翊钧的手,却对高务实道:“小高卿家,太子当了皇帝,你这个太子伴读就当不成了……不过没关系,他亲政之前,还是由你陪着他读书……你,你不光要好好陪他,还要监督他,就像之前讲官们没有讲明的道理,你为他开讲那样。”

    这句话原则上来说似乎有些语病,但皇帝病成这样,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交代后事,逻辑不够清晰也不足为奇,反正高务实已经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他其实这会儿也挺感动的,至少隆庆这个人对他们高家算是仁至义尽了,再加上他和太子的父子情,使得高务实也流下泪来,转到御榻前跪下,学高拱一般磕头领命。

    隆庆的眼珠艰难地挪动起来,左右扫视一眼,似乎在尽最后的努力思索,看还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交代清楚。

    这时,一直只是闷头轻泣的陈皇后忽然抬起头,一抽一噎、梨花带雨地问皇帝:“皇上,若将来钧儿亲政之前,国家有事难决,我姐妹二人又是不晓事的,却要如何是好?”

    隆庆想来没料到皇后会问这么一句,先是稍稍一怔,然后毫不犹豫地微微抬起食指,指着高拱,道:“凡有事难决,问高先生即可。”

第069章 新君即位

    皇帝这番话说出来,寝殿中人面色各异,但皇帝似乎已经失去了精神,眼皮子耷拉着,仿佛随时都会闭眼。

    黄孟宇悄悄偏头对孟冲小声说了一句什么,孟冲恍然大悟,上前一步,高声道:“圣谕:新君亲政前,政事由元辅高先生代决。”

    高拱等三辅臣只能领旨应命,冯保在一边脸色苍白,不断地给张居正使眼色,希望他能看见。

    张居正目光闪烁,却偏偏不与冯保对视,急得冯保恨不得跳上前去,揪着他的耳朵大声问他“怎么办?”

    但孟冲这代皇帝所宣的圣谕说出来之后,皇帝的眉头微微有些皱了起来,一直颇见迟钝的眼神也动了动,目视太子。

    太子不知皇帝的意思,跪到皇帝跟前,试探着问:“父皇是怕儿臣胡闹?儿臣会好好听元辅教诲的。”

    隆庆微微点头,又微微摇头,目光中七分放心,三分无奈,轻轻合眼,右手朝三辅臣摆了摆。

    他的右手是被陈皇后和李贵妃抓着的,这个动作只有她们二人发觉,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陈皇后说了话:“三位先生领旨吧,请三位先生先去……草拟遗诏。”

    三辅臣并没听见皇帝说话,只好一起抬头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微微颔首,知道不是陈皇后自作主张,放下心来,叩恩领旨。

    李贵妃见陈皇后漏了高务实,连忙道:“小高卿家,你是一直陪太子观政的,也与三位先生同去,帮太子看看。”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暗道:母妃急糊涂了?草拟遗诏一直都是内阁的事,我观政也不至于要观这草拟遗诏的政啊。

    陈皇后微微蹙眉,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没有反应,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高务实走到御榻前,跪拜叩恩,随三辅臣而出。走之前,看似随意的朝几名大太监所站的位置看了一眼。

    外臣全走了之后,李贵妃担忧地问道:“皇上,外廷之事真的全交给元辅处置?”

    隆庆点了点头。

    李贵妃有些欲言又止,陈皇后看了她一眼,干脆帮她把心里话问了出来,道:“元辅故然忠臣,但主少国疑,总要有些以防万一的手段,不知皇上可有安排?”

    皇帝此前打起精神说了不少话,此刻已近油尽灯枯,听了陈皇后这话,只是转睛目视太子,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朕……教过。”

    教过?

    教过太子?

    陈皇后和李贵妃一齐朝太子望去,太子原本怔了一怔,此刻也醒悟过来,用力点了点头,道:“父皇,儿臣记得。”

    这句话似乎给了隆庆绝大的安慰,他神色一松,两眼轻轻合上。抓着皇后和贵妃的右手,和抓着太子的左手同时失去力道,落在御榻之上。

    后世史载:“己酉,上疾大渐,召大学士高拱、郭朴、张居正至乾清宫受顾命,拱等疾趋至宫。左右奏召辅臣至,上倚坐御榻上,中宫及皇贵妃咸在御榻边。东宫立于左,太子伴读高务实随奉,拱等跪于御榻下。司礼监宣顾命曰:“朕嗣祖宗大统,今方六年,偶得此疾,遽不能起,有负先皇付托。东宫幼小,朕今付之卿等三臣,宜协心辅佐,遵守祖制,保固皇图。卿等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拱等咸痛哭叩首而出。是时,上疾已亟,口虽不能言,而熟视诸臣,颔之,属托甚至,盖自孝庙顾托三臣之后,仅再见也。”[无风注:明孝宗之后,以三辅臣为顾命,这是第二次。]

    庚戌,上崩于乾清宫。翌日发丧,颁遣诏曰:

    “朕以凉德,缵奉丕图,君主万方,于兹六载。夙夜兢兢,图惟化理,惟恐有孤先帝付托。乃今遘疾弥笃,殆不能兴。夫生之有死,如昼之有夜,自古圣贤,其孰能免?惟是维体得人,神器有主,朕即弃世,亦复何憾?

    皇太子聪明仁孝,令德天成,宜嗣皇帝位,其恪守祖宗成宪,讲学亲贤,节用爱人,以绵宗社,无强之祚,内外文武群臣协心辅佐,共保灵长,斯朕志毕矣!

    其丧礼悉遵先帝遗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是寄,不可辄离本国。各处镇守巡抚总兵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严固封疆,安抚军民,不许擅职守,闻丧之日,正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遣官代行。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及各布政司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

    诏谕中外,咸使闻之。”

    皇帝驾崩了……

    隆庆帝在位六年,寿三十有六。

    一个时代过去了,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但是在新旧交替期间,还有承前启后的一段过渡期,朝廷内内外外要忙的事情还很多。

    大行皇帝梓棺停灵于仁智殿,也就是明代民间俗称的白虎殿,而太子还要先和皇后、贵妃等人在此哭灵数日,不能立刻登基。

    在高务实的指点下,太子先是以皇太子身份颁下数道教令:

    令皇城内外各门各官严守关防;

    令兵部及京营提督等官发军分守皇城各门,如成化二十三年例;

    令大学士高拱守吏部如故;

    令大学士郭朴权协京营戎政;

    令大学士张居正往天寿山相度大行皇帝山陵;

    令吏部尚书杨博仍掌兵部事如故;

    令宣大总督王崇古、蓟辽总督刘应节等严加关防,各军不得擅离职守;

    令大同总兵马芳、宣府总兵赵岢,分派兵马严守天寿山皇陵;

    令……

    与此同时,外廷也得抓紧时间办理各项相关事务。

    壬子,大学士高拱等,上劝进仪注。皇太子于仁智殿哭灵,不答。

    甲寅,大学士高拱等文武百官,率军民人等,于会极门上表劝进,曰:

    伏以,三灵协佑衍历,祚以弥昌,四海宅心。仰圣神之继作传序,所属推戴均钦,惟大行皇帝仁孝俭勤,文明中正……惟皇太子殿下徇齐歧嶷,恭敬温文,日就月将……履至尊而制六合,接古帝王之正统,莅中国以绥四方。揭日月于重华,保乾坤而永泰。

    皇太子于仁智殿传教令曰: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容遽闻?所请不允。

    乙卯,皇太子哀服御文华殿,大学士高拱领百官,率军民再劝进,曰……

    皇太子览毕,召阁臣入殿陈词,不久传太子教令: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批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继大位?所请不允。

    丙辰,皇太子哀服御文华殿,大学士高拱领百官,率军民及京中耆老等再劝进,曰……

    皇太子览毕,召见内阁辅臣、五府掌印、京营提督、六部尚书、左都御史等官,各官入点致词。

    良久,传谕令曰: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况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从所请。

    又谕礼部择日具仪以闻。

    同日,赐辅臣及讲官并各衙门三品以上者鲜笋。

    次日丁巳,礼部上登极仪注。

    昭昭皇明,至此换了新君。

第070章 逐保倒张(一)

    甲子,皇太子朱翊钧继皇帝位。遣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诚、定西侯蒋佑告于南北郊、太庙、社稷坛,上縗服诣,于大行皇帝几筵告受命,始具冠冕,祗告天地。次告奉先殿及弘孝殿、神霄殿,乃诣大行皇帝几筵前叩拜,皇后与皇贵妃随后依例行四拜之礼。

    礼毕,新君御中极殿朝百官,改明年为万历元年,大赦诏曰:

    “我国家光启宏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重熙累洽,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恭俭守文,虚己任贤,励精图治,盖临御六载而天下晏如。四裔来宾,兆人蒙福……

    朕以凉德,方在冲年,惟上帝之眷命孔殷,祖宗之基业至重,兢兢夙夜,惧不克堪。尚赖文武亲贤共图化理……”

    然后就说了一长篇的大赦以及政务安排,从中枢到地方,从勋贵阁部到黎庶升斗,事无巨细,均在此中,足足万字之多。

    毫无疑问,以上这些,从文稿本身到各项事务的安排,都是内阁首辅高拱、次辅郭朴领衔,六部尚书、侍郎等官配合,在几天之内赶出来的。

    否则的话,别说小皇帝朱翊钧了,就算让与他同龄的高务实上,也搞不出来。

    至于为何只有首辅、次辅,而没有张居正,因为张居正第一时间就被派往天寿山去给大行皇帝相度山陵去了。

    这事说来也是赶巧,隆庆继位这几年,连年有事不说,最早前国库还空虚得很,直到去年才算收支平衡。高拱本来预估今年开始可以渐渐有所积累,可以开始考虑给皇帝准备玄宫事宜,谁知道还没开工呢,皇帝没了……

    换句话说,皇帝死了,而皇帝的陵寝甚至连地方都没找好。

    这哪成啊?总不能让皇帝一直躺在仁寿殿不下葬吧!天下百官和读书人非得全体炸锅不可。

    所以,朝廷上上下下,现在都必须把给大行皇帝准备陵寝之事当做大事要事急事来办,必须从快从好从权!

    这么大的事,当然得有排得上号的大臣领衔督促才显得隆重郑重。由于“三劝进”这出大戏必须有高拱这个首辅领头,没人能代替他,而次辅郭朴又临时兼掌了京营,作为防止中枢出现变故的后手,因此帮大行皇帝相度山陵的重任,就只好交给张居正了。

    这个安排,是高务实建议的,原因很简单——第一时间将张居正调离中枢,把他和冯保分开,然后先拿下冯保再说。

    拿下冯保,这可不是高务实一个人的看法,高拱、郭朴对此都是有共识的,因为按照惯例,新君即位,一般都会换司礼监掌印——通常会换上新君自己最信任的宦官。

    虽然现在新君年幼,但这条规则未必会变,所以等近期这些礼仪上的大事一毕,司礼监掌印换人就很可能被提上日程,内阁或者说高拱,必须提前有所措置。

    不过,知道情况紧急的显然也并非只有高拱伯侄等人,冯保显然更是对自己的处境更加着急。

    新君登基大典一毕,冯保立刻就展开了行动。

    永宁宫中,冯保毫无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厂提督的威风,小心翼翼地侍候着李贵妃。

    这几日,不光新君朱翊钧和高拱等人忙得脚不踮地,皇后、皇贵妃一样要哭灵、拜灵和守孝等各项礼仪上的事情要办,连回永宁宫休息的时间都很短。

    李贵妃见冯保忙里忙外,累得一头大汗,忍不住露出笑容,叫道:“冯保。”

    “奴婢在。”冯保连忙一下子回到李贵妃面前,躬身垂手,小意万千,犹如一个刚进宫伺候贵人的小宦官一般。

    李贵妃挑了挑眉,道:“你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又是东厂提督,如今皇上刚刚继位,诸事繁忙,你不在司礼监和东厂忙着,却总在我这里转悠,是何道理啊?”

    冯保对这一问早已做好应对,闻言连忙跪下,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奴婢本是从娘娘身边出去的,早前又做了小爷的大伴,本就不为外廷所喜,现在小爷登基做了皇帝,奴婢若不安分些,只怕外廷非要找些理由杀了奴婢才好……”

    冯保露出一脸苦涩,忽然跪下,用力磕头道:“娘娘,求娘娘看在奴婢多年伺候也算尽心尽力的份上,把奴婢调回娘娘身边吧,奴婢不做这个劳什子的秉笔和厂督了,奴婢只想安安分分地伺候娘娘,求娘娘开恩呐!”

    李贵妃皱起眉头,训斥道:“你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叫你是本宫身边出去的,又做过皇帝的大伴,外廷就对你不喜了?怎么,本宫和钧儿身边的人,就有罪?”

    冯保语带哭声,哽咽道:“原是无罪,可外廷不会问这些呀……外廷有些人,就希望皇上、娘娘身边无人可用,他们才好擅权揽政,把持朝纲啊!”

    李贵妃脸色严厉起来,呵斥道:“外廷有些人?你说的是哪些人?”

    “是……是……”冯保一脸怯懦,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说!我叫你说,你就说!”李贵妃凤目含怒:“你这奴婢,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

    冯保浑身一抖,似乎吓了一大跳,忙不迭磕头道:“是是,奴婢说,奴婢这就说。”

    李贵妃盯着他,一言不发地看着。

    冯保却又迟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道:“外廷……首辅高拱,原在大行皇帝时便手握重权,以首辅而掌吏部,犹如古之宰相,文武百官无不畏惧。大行皇帝在时,他便常以帝师自居,每每自以为圣眷在身,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大行皇帝仁厚无双,念及高拱昔年潜邸之微功,每多褒赏,本是望他自解圣意,逐渐进益。谁知他却恃宠而骄,一逐陈松谷,二逐赵大洲,三逐殷棠川,甚至还逼走了前首辅李石麓,其擅权揽政之心,可谓路人皆知!”

    冯保说到此处,长叹一声,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道:“奴婢虽不才,昔年在内书房也算读书用功的一个,亦多得大行皇帝及贵妃娘娘厚赞。当初蒙大行皇帝及娘娘抬爱赏识,使奴婢为司礼监秉笔兼掌东厂,奴婢自问这数年来虽无殊功,亦无显过……

    当时司礼监掌印有缺,高拱为使内廷权不危己,推荐陈洪,结果没多久,陈洪便以贪罢;司礼监再缺掌印,那时……不瞒贵妃娘娘,连奴婢自己都以为会是奴婢按例掌印了,结果高拱仍以前因,推荐了孟冲。

    奴婢自己倒无甚可说,只是觉得这其中未免有些蹊跷,直到后来有一次,奴婢去内阁办事,巧遇辅臣张居正,与其闲聊了几句,张阁老随口提及此事,奴婢才知内中原委……”

    “张居正?”李贵妃微微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道:“有甚原委?”

第070章 逐保倒张(二)

    面对李贵妃的疑问,冯保暗暗心喜,知道她已经逐步落入自己设下的套中,当下做出一副感慨万千的神态,叹道:“张阁老说,高拱之所以无论如何不肯让奴婢做司礼监掌印,原因就出在娘娘您身上。”

    “出在本宫身上?”李贵妃极为诧异,反问道:“这却是何道理?”

    冯保一脸无奈,挠了挠头,道:“当时奴婢也和娘娘一般诧异,忙问张阁老为何。张阁老便言道,我大明自开国起,太祖皇帝便立下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尤其是仁宣之后,后宫从皇后到妃嫔,皆出自京畿小户,为的便是后族没有强盛家族可以依靠,将来即便是少主当国,亦不会有干政乱政之虞。”

    冯保稍稍一顿,继续一本正经地道:“近两百年来,这一惯例始终维持,即便昔年诚孝太皇太后一度权如摄政,亦未能侵夺皇权。可是张阁老说,高拱觉得娘娘您的情况却有不同……”

    李贵妃脸色已经有些不好了,沉着脸问道:“本宫如何不同了?”

    冯保似乎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李贵妃面色一寒,冷冷地道:“说!”

    冯保一头磕在地上,求饶似地道:“娘娘,您是贵妃,不是皇后啊。”

    他抬起头,脸色看起来又是为难,又是害怕:“当时张阁老就说了,说高拱曾和他提起一个顾虑,就是皇……哦,就是大行皇帝身子骨不太好,万一走得早了,而小爷又非皇后亲生,届时皇后成了皇太后,贵妃娘娘您呢?只能是个太妃!可是高拱觉得,一个太妃岂能让您满意?

    所以,高拱就觉得,您把奴婢往司礼监掌印的位置上推,其实就是在为将来干政夺权做准备!毕竟奴婢是您身边出去的人,肯定听您的吩咐,奴婢掌了司礼监,就好比您自个掌了司礼监,这司礼监一旦拿到手,那可是足以和外廷分庭抗礼的呀!”

    李贵妃惊怒交加,再也坐不住了,一拍扶手,霍然起身,大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宫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

    李贵妃气得来回踱了几步,猛然站住,怒道:“远的且不说,就说皇后自请幽居别宫之后,本宫哪一日没有亲自带着钧儿前去请安拜见?无分寒暑,风雨无阻!这后宫之中,还有哪一位嫔妃的礼仪做得比本宫更实诚?他高拱怎敢如此看我!”

    冯保心中大喜,面色却悲戚万分,叹道:“是啊,是啊,论到对皇后的尊敬,这天下还有谁比得上娘娘您?您能做的真是全都做了啊……可他高拱就是不信,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他是大行皇帝龙驭前钦点顾命首辅,又兼着吏部尚书,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九边镇帅皆尽自称是其门下走狗,可谓权倾天下!咱们……唉!”

    冯保长叹一声,一副认命的模样,无力地道:“其实说起来,他误会娘娘也好,误会奴婢也罢,那都还是小事,怕就怕……”

    李贵妃凛然一惊,忙问道:“怕什么?”

    冯保脸色惊惶,甚至咽了一口口水,有些哆哆嗦嗦地道:“怕就怕现在皇上年纪尚小,高拱这厮长期执掌如此大权,万一要是生出一些……一些不好的心思来,那才是天塌地陷的坏事了!”

    李贵妃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雪白,身躯微微一抖,忽然道:“不行,快把钧儿……把皇帝请来!”

    冯保闻言大喜,刚要答话,忽听得外头随堂宦官高声道:“皇上驾到——”

    李贵妃眼前一亮,下意识道:“皇帝来得正好!”

    冯保心里还在琢磨朱翊钧怎么这会儿来了,就听见外头小皇帝的声音响起:“母妃,儿臣有大事要和您商议!”

    李贵妃心中一突,朝门口望去,就见小皇帝朱翊钧拿着两本奏疏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一见到自己母亲,就赶紧上前跪下请了个安。

    李贵妃看着他手上的奏疏,心里紧张万分,忙问:“皇帝这么急着过来,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各处宫门都守得严实吗?”

    朱翊钧愣了一愣,有些莫名其妙地道:“各处宫门?自从父皇……一直都很严实啊。”

    李贵妃闻言松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问道:“严实就好……你来见我所为何事?”

    朱翊钧顿时露出笑容,喜滋滋地道:“礼部议定了父皇的尊谥,母妃您看。”小皇帝说着,自己翻开一道奏疏,念道:“大行皇帝尊谥宜天锡之曰:契天隆道渊懿宽仁显文光武纯德弘孝庄皇帝,庙号穆宗。用阐鸿辉,并垂万祀。臣等拜手稽首谨议。”

    李贵妃见是此事,一颗心稍稍放下,但马上又叹道:“你父皇当初最想得到的庙号,恐怕不是穆宗。”

    朱翊钧脸色一黯,但马上又道:“母妃,这件事本来就是礼部的首尾,其实只是按例而论,倒不是儿臣此来的主因。”

    李贵妃心情不是很好,只想早点听儿子说完“正事”,好和他说说高拱的问题,便有些敷衍地道:“哦,那主因又是什么?”

    朱翊钧笑眯眯地道:“母妃您看,这篇奏疏上的票拟是高先生执笔的。”

    李贵妃顿时又紧张起来:“他说什么?”

    朱翊钧倒没有听出什么不对来,仍然笑眯眯地道:“高先生在票拟上说:大行皇帝尊谥庙号可如所议。另请礼部会同有司议定两宫尊号,愚意两宫均为皇上至亲,素来无分彼此,理当一视同仁。”

    李贵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后面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问道:“什么一视同仁?”

    朱翊钧虽然年少,但到底是观政了一年有余,又在最后这段时间经常被隆庆叫去亲授方略,现在对政务的理解反倒在李贵妃之上,他笑着做了个“恭喜”的动作,道:“恭喜母妃,贺喜母妃,高先生的意思是,两宫并尊,俱为皇太后!母妃,再过一段时间,等礼部议定皇后和您的尊号,儿臣就要改口叫您太后啦!”

    李贵妃面色错愕,目光忽然朝冯保转去。

第070章 逐保倒张(三)

    其实自朱翊钧说出高拱票拟上那句“愚意两宫均为皇上至亲,素来无分彼此,理当一视同仁”的时候,冯保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冯保之所以敢来李贵妃这里给高拱下绊子,原因就在于冯保知道高拱是个“讲规矩”的人。讲规矩是好事,但也要看场合,要看具体事情。

    高拱的讲规矩,正是与绝大多数文臣一样,把制度当成天条的那种。而具体到眼下的事情,比如说朱翊钧继位之后,谁是“母后”,谁是“母妃”,就是现实情况。

    按照大明的规章制度而言,“母后”只能是陈皇后。哪怕陈皇后不是皇帝生母,但她是先帝的皇后,新帝继位之后也只能称呼她为“母后皇太后”,称呼李贵妃则只能是“母妃皇太妃”。

    出于对高拱的了解,冯保断定他一定会坚持这个原则,给陈皇后上“皇太后”尊号,给李贵妃上“皇太妃”尊号。而这个做法虽然是完全符合规矩的,却一定不符合李贵妃的心思,也十有八九不符合小皇帝的心思——凭什么朕做了皇帝,朕的生母还要低别人一等?

    嘉靖帝当年之所以发动大礼议,搞得天下纷乱那么久,原因也就是出在这儿。差别只是在于那次争论的是谁是嘉靖帝的皇考,这次的矛盾则在于谁是小皇帝的娘亲。

    也许在后世之人看来,这玩意有个什么好争的?我流着谁的血,就是谁的儿子呗!

    但在大明而言,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

    这是大礼!在礼法至上的儒家社会,谁是我父亲,或者谁是我母亲,这是绝对不能乱的,人伦之大,岂容轻乎?那关系到我百年之后,族谱上谁是我爹,谁是我妈啊!

    “我”如果只是个普通人,那问题还稍微小一点,可是这个“我”,是皇帝啊!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的皇帝啊!

    朕堂堂天子,天下至尊,居然连亲爹亲娘都不能真正确认?

    矛盾,就是这么来的,除非一方退让,否则不可调和。

    高拱作为文臣领袖,在这件事关天下规制的大事上,他会愿意退让吗?

    冯保认为:他不能,也不会退让。

    所以冯保才会找准机会,来李贵妃这里给高拱下眼药、使绊子。

    可高拱为何退让了呢?甚至还在票拟中明确表示“愚意……理当一视同仁”?

    当然是高务实说服了他。

    高务实何德何能,能在这件事上说服作为文臣领袖的高拱?要知道,他既然是文臣领袖,在享有尊贵的地位同时,也肩负着责任啊。

    但高务实只用了三个字,就说服了高拱。

    “大礼议。”

    皇帝始终是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这是皇帝独有的权力。哪怕皇帝现在还小,可他终归会有长大的一天,现在强压着他低头,也许可以办到,可是将来呢?有多大的压力,就有多大的反弹!

    他是皇帝,是大明的皇帝,在大明这个制度之下,权臣再强也只是一时,你还能一直压着皇帝不成?要造反吗?至少文臣必不可能,高拱更不可能有这种心思。

    所以高务实一提大礼议,高拱就沉默了。

    他是亲身经历过大礼议事件的人,虽然当时还小,但也深知大礼议和其余波给朝廷造成了多大的动荡。而高拱扪心自问,这样的动荡绝非他此时此刻希望看到的——改革方兴,国势正起,要是再闹出一场大礼议来,自己将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

    先帝对他的信任和尊敬,都可谓到达了君臣的极点,而先帝的遗命,难道是让他再给大明整出一档子大礼议来?

    见到高拱陷入沉默,高务实便提出了两宫并尊的思路。高拱听罢,当时仍然还有些犹豫,认为这样的话,事实上是对陈皇后不公平,万一陈皇后不肯,闹将起来大家也受不了。

    然而高务实跟他说,陈皇后那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高拱只是稍稍诧异了一下,马上便心知肚明——他这个侄儿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少,但要论用得最熟练的,无非是砸钱。

    这可真是一力降十会,高拱想想,也不禁苦笑。

    毕竟这天下间,用钱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还真不多。如果有,多半还是钱没砸足。

    而更关键的则是,高务实有钱。

    高拱一直很少过问高务实的那些产业,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少家底,但就高务实出手的大方程度来看,高拱甚至怀疑他比他那娘舅家也差不到哪去了。

    其实这里高拱有个误解,高务实的家底,如果单论这些产业拿出去卖掉的钱,其实还是比不上蒲州张家的,毕竟长芦盐场在这个时代那可是北方盐业巨无霸。但高务实的赚钱速度,却的的确确比蒲州张家只强不弱了!

    原本高务实手里头最赚钱的产业莫过于京华香皂,而蜂窝煤从去年起,不光垄断京师市场,更有了京营和宣大三镇的采购,销量和利润也出现大幅提高,但即便如此,依然只能给京华香皂打打下手。

    但自从俺答封贡顺利完成,京华香皂的巨大利润竟然很快被京华商队给超过!

    原本京华商队只有两条商道:即从宣府和大同出关,通往右翼蒙古。

    但俺答封贡之后,曹淦在高务实的亲自规划和督促下,不仅连续开辟了延边、宁夏两条与鄂尔多斯部进行贸易的商道,同时继续强化了对右翼蒙古贸易的领先地位,“出口额”因为双方的和平贸易而大幅提高。

    仅去年一年,也就是隆庆五年的毛利,就达到七十万两以上!更因为他们给右翼蒙古输送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和贵族喜爱的奢侈品而被俺答王庭视为贵宾,享受各种特权。甚至现在还连带着让把汉那吉这个亲明派首领在右翼蒙古的地位都大大提高,被视为俺答以下除辛爱黄台吉之外最有权势的人。

    而现在,曹淦还亲自去了肃州,准备开辟西方商道,打通吐鲁番、朵甘、青海、叶尔羌、和硕特等地的商路。

    上次高务实接到他的报告时,这家伙就在肃王府和当地藩王及军方联络感情呢。

    所以,即便刨除一些必要的开销,高务实手头的产业,每年至少可以给他提供上百万两的收益!

    这相当于大明国库收益的三分之一还多!而这收益,属于高务实个人!要知道,蒲州张家的长芦盐场虽然比这赚得还多,可他们要付出的却比高务实多得多,就像高务实之前和高拱所说的那样,盐商虽然赚钱,可他们花费大啊——上下打点,一个环节都不能少,全都得喂饱了才行。

    因此,砸钱搞定无财无势的陈皇后家又算什么大事呢?

    “大礼议”可真是嘉靖帝留给高务实的一颗核弹,既吓住了陈皇后,又吓住了高拱。

    这下子,就轮到冯保坐蜡了。

第070章 逐保倒张(四)

    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场战争是因为爱和正义打起来的,发生战争的原因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益。

    冯保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么高大上的理论,但并不妨碍他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因此对于高拱写出这样一个票拟,他是很懵逼的,因为这明明不符合高拱作为文臣领袖的利益。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懵逼不能解决问题,只能让自己陷入被动。

    而以眼下的情况来看,被动基本就意味着等死。

    冯保当然不肯等死,否则他早就躺平认怂了,还跟高拱斗到现在干什么,早点自请去职多方便?所以当他听到朱翊钧的话时,就立刻开始了大脑的高速运转,而当李贵妃的目光转回到他脸上来的时候,冯保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满脸郑重地道:“娘娘,高拱在试探您。”

    李贵妃在政治上的道行毕竟浅了点,闻言迟疑起来,微微蹙眉,问道:“试探?”

    冯保的脸色无比严肃,仿佛洞悉了一切,加重语气道:“没错,试探!”

    他稍稍一顿,不等李贵妃继续提出疑问,抢先用一种解释的语气继续带偏李贵妃的思路:“娘娘您想,高拱现在是什么身份?是顾命首辅、吏部尚书!他如果真想这么做,大可以直接召集礼部及有司各官商议,在会上以顾命首辅的身份提出‘两宫并尊’之议……娘娘您想,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在那样的场合说出这句话,谁会那么不开眼的表示反对?甚至更进一步说,谁又能反对得了?”

    李贵妃一听,心中暗忖:是啊,冯保说得有道理,高拱本来就是首辅,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又是大行皇帝驾崩前钦点的顾命大臣,更被大行皇帝指定“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大行皇帝对他,可谓是将太子与社稷共托。他要是直接召集相关大臣表明立场,这件事可不就定下来了?哪还需要这许多弯弯道道!

    她再进一步思考:如果高拱这么做的话,就算是皇后那儿,也没什么可以说道的——“凡有事不决,问高先生即可”这句话,可是你自个儿在大行皇帝口中问出来的!所以,难道他这么做真是一种试探?那他是想要试探什么呢?

    李贵妃正要问冯保这个问题,一边的小皇帝朱翊钧插嘴了,一脸疑惑地问道:“母妃,大伴在说什么事?高先生试探什么?”

    听见皇帝的问话,李贵妃略微迟疑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先不要和儿子说,免得他认为自己一门心思要做这个皇太后。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对高拱是什么看法,而冯保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毕竟没有明证,自己也不好太武断了。

    于是她岔开话题,道:“唔,也没什么大事……对了,你手里的另一道奏疏又是说的什么事?”

    一提这事,朱翊钧就有些泄气,两只肩膀一塌,把那道奏疏无力地扬了扬,道:“这道疏文是高务实上的,他要请辞太子伴读,儿臣不知道怎样才好。”

    “哦?”李贵妃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只是“哦”了一声,眼珠转了转,却没有立刻作答。

    冯保见李贵妃似乎一时没有说话的意思,和气地笑了笑,对朱翊钧道:“皇上,他以前是‘太子’伴读,现在您继承大统做了皇帝,这个太子伴读本来就已经名不副实,他请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您又有何为难的?”

    朱翊钧苦恼地道:“话虽如此,可是他如果不做伴读了,还怎么陪我读书?父皇龙驭宾天之前可是亲口说过的,要他继续陪我读书,直到我亲政为止。”

    李贵妃心道:钧儿这话倒是也有些道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要是在大明,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正经名头,现在钧儿做了皇帝,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本来就和自行废除了一样,他请辞是正常的。

    只是,大行皇帝的遗命是继续留高务实在钧儿身边陪他读书,这道遗命肯定不能违背,可问题在于……事情好办,名头却不好找啊。

    李贵妃这个担心当然不无道理,原本这个“太子伴读”就已经是隆庆当时捣鼓出来的一个临时性的“官”,只是鉴于天下人都可以理解因为太子年幼,处在“学习时期”,所以弄个年纪仿佛的聪明孩子作为太子的伴读不算离谱,再加上当时为了堵死那帮勋贵子弟“教坏”太子的这个口子,大家也就认了。

    可现在不同,太子成了皇帝,皇帝身边再设伴读,看起来就没有意义了——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一大堆的翰林官,可不都是为了皇帝读书、工作设置的“文学侍从”吗?难道这些人都是废物,偏你一个高务实有用?

    李贵妃比不得长期扮猪吃虎的先帝隆庆,她是真的水平有限,一时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不禁有些踌躇难决,下意识朝冯保望去。

    冯保一脸为难,露出“深为主忧”的神色,心中却是一声冷哼,暗道:想让爷们出主意给高务实这厮弄个正经身份?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爷们就是顶着被贵妃娘娘抱怨,也绝不会给他弄半点好处!

    正冷场间,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青年宦官不请自入,从外头走了进来,口中叫道:“阿姐……”然后发现有人,又忙改口:“呃,见过贵妃娘娘。”又一下看清了站在旁边的朱翊钧,不禁诧异道:“皇上也在?臣李文进,见过皇上。”

    李文进现在可是御马监排得上号的大太监之一,够资格称臣了——冯保当然也够资格,不过冯保在李贵妃面前肯定是不会自称为臣的,因为自称“奴婢”才反而显得亲近。

    李贵妃一见弟弟,顿时眼前一亮,摆手道:“文进,你来得正好,皇上这里有件事情,事儿虽然不大,但却有点麻烦……”说罢就直接将高务实请辞太子伴读和隆庆遗命让高务实陪朱翊钧读书直到他亲政的事告知弟弟,向他问计。

    李文进听了一点也没为难,反而露出笑容,道:“我当何事,原来就为这个?贵妃、皇上,此事容易得很。”

    朱翊钧大喜,两手一拍,道:“幺舅有何妙策,还请速速道来!”

第070章 逐保倒张(五)

    朱翊钧大喜,两手一拍,道:“幺舅有何妙策,还请速速道来!”

    李文进也不推辞,当下微微颔首,道:“贵妃娘娘和皇上……哦,还要再请皇后一起,同时下一道旨意给内阁,就说奉大行皇帝遗命,任高务实为‘观政’,随侍皇上左右。”

    他说到此处,笑了一笑,解释:“虽然‘观政’一职前所未有,但大行皇帝驾崩前的确有说过让高务实继续陪皇上读书的话,这总不假吧?而高阁老虽然是高务实的伯父,放在平时,遇到这样的事可能会有意避嫌,但他对大行皇帝的话,执行起来却是从不打折扣的,所以皇上只要拿准了‘大行皇帝遗命’这六字真言去压高阁老,高阁老就一定只能认了。”

    朱翊钧听得有趣,哈哈一笑,赞道:“幺舅果然妙计!哈,朕做太子时,正是务实提出了‘太子观政’制度,现在他这个太子伴读做不成了,做个‘观政’,还是陪在朕身边,朕瞧着的确是恰如其分的。”然后转头朝李贵妃望去,满脸希冀:“母妃觉得如何?”

    李贵妃想了想,觉得这个法子的确不错,尤其是他还考虑到了内阁的反应。毕竟,要是小皇帝的第一道出自个人意愿的旨意内阁就不同意,直接给封驳了回来,那乐子可就大了——便如当年少年嘉靖帝被杨廷和连续封驳圣旨一样,势必引起皇帝和内阁的争锋相对。

    而现在李文进充分考虑了高拱的心态,认为他不可能公开违背大行皇帝的遗命,那就相当于排除了内阁作梗的不利可能,而只要内阁同意,这道旨意也就有了法理依据。

    至于其余文武百官是否有意见?

    呵!内阁附署之后,他们就是再有意见,也只能去和内阁扯皮,去和高拱扯皮,关我们娘俩——或者娘仨什么事?

    一旁的冯保对李贵妃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见李贵妃马上就有点头认可的意思,连忙打岔道:“国舅爷,您这主意虽好,但似乎有一点小瑕疵——大行皇帝的遗命毕竟只是让高务实陪皇上读书,这个‘观政’……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呀!”

    李文进的笑容收敛了几分,淡淡地道:“经权有变,事急从权罢了,眼下的主要问题是给高务实一个留在皇上身边的名义,至于他具体做什么……皇上知道,娘娘和皇后知道,内阁三辅臣也知道,高务实自己更是再清楚不过,那咱们还担心什么呢?再说,皇上不同于太子,陪读之说未免有些不妥,但改作‘观政’,就合适多了。”

    那是当然,皇帝嘛,就算年纪小,理论上也是天下至尊,没人能从法理上说他没有处置政务的权力,那么相应的,他身边的侍从文官叫“观政”就显然比叫“侍读”合适。

    “这个……”冯保干咳一声,提醒道:“万一外廷那些人又跳出来拿祖制说事,却该如何应对?”

    李文进道:“太子伴读是大行皇帝当年临时特任的,而现在设这个观政,也是奉大行皇帝的遗命而为,两者之间不过是换个名字罢了,有什么大不了?若说祖制,对于皇上而言,大行皇帝的遗命难道就不是祖制了?”

    呃,你要这么说的话,那也不是不行,只是多少有点强词夺理。

    冯保仍然不肯放弃,皱眉道:“但太子伴读毕竟无品无级……”

    “我也没说这观政就要有品有级了啊!”李文进面露不耐之色,摆手打断道:“冯督公,咱们要做的,是将大行皇帝的遗命落实下去,为娘娘和皇上分忧,至于其他的事情,就算再大,也大不过这个。”

    这句话就有些扣帽子的嫌疑了,但偏偏李文进的确有资格说这个话,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功劳,乃至于从个人牺牲的程度,他都有这个资格,这一点谁都不敢否认——尤其是当着李贵妃的面否认。

    所以冯保知道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了,否则便是不肯为主分忧,而这对一个宦官而言,完全是致命的。

    于是冯保只得干笑一声,点头附和道:“国舅爷说得极是,还是我太胆小,有些畏首畏尾了。”

    见冯保终于不再反对,李贵妃便点了点头,道:“那行,这件事我看就这样处置吧,不过,这事儿还得皇帝亲自去和中宫说。”现在两宫还没有加尊号,仍然不能称呼太后之类的词,但李贵妃感觉把皇帝和皇后这么连着念实在别扭,就改称陈皇后为中宫了。

    朱翊钧倒没有那么敏感,听母妃答应下来,很是高兴,当即就表示同意,并且恨不得立刻拜别母妃去和陈皇后商议。

    李贵妃连忙把他叫住,道:“你是少年新君,这些天也忙得厉害,今儿个就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咱娘俩说说话儿。”

    朱翊钧自然是不敢违逆母亲的,只好应了下来。

    李贵妃又转头朝冯保道:“冯保,你也别整天呆在我这永宁宫里,司礼监和东厂都是要害之处,你要好好做。”

    冯保知道李贵妃这是在赶人了,想必是有话要单独对小皇帝讲。其实他是很想在一边旁听的,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好及时扭转,但此时李贵妃话已出口,冯保就是万般不愿也只能堆起一脸笑容连连应是,然后退了出来。

    冯保一走,李文进便道:“阿姐,皇上新嗣大统,内廷外廷正是忙碌之时,冯保不好好呆在司礼监和东厂,却来你这里瞎忙,怕是有事情和你说吧?”

    李贵妃瞪了弟弟一眼:“偏你能耐,什么事都要猜上一猜。”但说归说,说完之后她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冯保赖在永宁宫不走,倒也是一番好意,他是觉得高先生对本宫似有怀疑之意。”

    这话不仅朱翊钧听了诧异,就连李文进也没有料到,疑惑道:“高先生对阿姐能有什么怀疑?”

    李贵妃瞥了小皇帝一眼,淡淡地道:“倒也没什么别的,他就是觉得高先生疑我有与中宫争位之嫌。”

    她这话说得简单,但李文进仍然马上明白过来,朱翊钧想了想,也似乎有所了然,但两人对视了一眼,都没有立刻开口。

    李贵妃见他们不肯表态,便又继续道:“中宫自裕邸时便是大行皇帝王妃,入宫之后即为皇后,前年虽然因事与大行皇帝意见有差,但大行皇帝从未动过易后之念,这一点本宫是清楚的。

    如今我儿承嗣为君,纵有些人担心本宫因此心生异念,本宫也可以理解。然则高先生却有不同,他是大行皇帝托以顾命的首辅元老,若他也对此有所怀疑,却恐于国政不利……皇帝,你怎么看?”

第070章 逐保倒张(六)

    李贵妃这番话颇有些机锋,算是超水平发挥了。

    李文进听了之后便有些紧张,生怕小皇帝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接下去会让他很难圆回来。

    但是他和李贵妃都万万没有料到,朱翊钧听了这话反而并没有太过为难,回答得极快。

    只见小皇帝微微躬身,正色道:“儿臣少不更事,万事但凭母妃做主。”

    这话咋一听来,实在毫无皇帝气魄,所谓乳虎啸谷百兽惧,你再小也是皇帝,是天下至尊,怎能这么没有担当呢?

    但李文进只是稍稍一怔,便立刻在心中拍手叫好:好小子,你从哪学来的这一手?这手太极推得简直绝了!阿姐,你儿子背后怕是有高人呐!

    李贵妃那边也是听得一愣。

    得,自己这机锋算是白打了。

    皇帝儿子不上当,还一副孝顺宝宝模样,李贵妃只觉得有些憋得慌,但孝道至重,李贵妃想批评他滑头都不行,只能不置可否,转头朝李文进问道:“文进呢,你又如何看?”

    朱翊钧年纪小可以滑头,李文进在他阿姐身边素来以智囊自居,自然不能跟皇帝外甥一样,于是轻咳一声,道:“冯保多虑了,高先生的态度不是已经表明了吗?他提议两宫并尊的消息,内廷现在都已经传遍了,我琢磨,这会儿估计外廷都已经有人知道啦。”

    李贵妃懒得计较这消息为何传得如此之快,反正从仁厚之君隆庆当政开始,内廷的规矩相比世宗皇帝时,就是一日比一日松弛,到现在基本已经和筛子差不多,很多消息都是从内廷走漏的,她现在也没心思计较这些。

    但李文进这话她却不甚满意,蹙眉道:“高先生的票拟是这么写了不错,但冯保觉得,这道票拟只是高先生的试探之举。”

    “试探?”李文进皱了皱眉:“他怎么说?”

    李贵妃便把刚才冯保的话转述了一遍。

    李文进听罢,这次倒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思索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冯保的担忧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不过我觉得,以高先生做事直来直去的风格而言,他应该不会把一件事搞得这么七弯八拐的。”

    这个回答李贵妃仍然不满意,像这样的大事,光靠“觉得”怎么能行?

    看见阿姐皱起眉头,李文进就知道自己的回答没能让她满意,想了想,又补充道:“阿姐,我觉得这件事我们要仔细分析一下,从各个角度来看,高先生到底会不会这么做。”

    虽然还是没有什么油盐,但李贵妃感受到了弟弟的认真,勉强道:“那你说说,都有哪些角度?”

    “首先,是‘独尊中宫’和‘两宫并尊’到底哪一个方案对高先生更有利。”李文进正式进入智囊角色,认真开始分析:“独尊中宫的好处,我一时只想到两点:其一,中宫会因此感谢高先生;其二,外廷文官会认为高先生维护了祖制传统,对他大加褒赏。”

    “嗯……然后呢?”李贵妃点点头,算是对这两点表示了肯定。

    “高先生稀罕这两点好处吗?”李文进微微摇头:“我看是可有可无——因为这了不起算是个锦上添花。”

    李贵妃微微点头,没有多说。

    “那么另一个方案,两宫并尊对高先生的好处是什么呢?”李文进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其一,可以获得阿姐你以及皇上的肯定;其二,可以缓解高务实的尴尬。”

    “高务实的尴尬?”

    李贵妃对于第一条不置可否,因为那是肯定的,而且李文进说“独尊中宫”时,是说高拱会获得陈皇后的感谢,而说到两宫并尊时,用词则从感谢变成了肯定。但其实李贵妃知道,这两个词对调一下才准确。

    独尊中宫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陈皇后对高拱有个“肯定”就不错了,反倒是两宫并尊属于破例,她和皇帝对高拱反倒应该感谢。

    当然,李文进是她的亲弟弟,言语间有所偏向是很平常的,所以不必计较,自己心里清楚就行。

    但是对于他说的“缓解高务实的尴尬”这一点,李贵妃一时没能领悟过来。

    李文进见状,便解释道:“阿姐你想想,高务实在皇上身边做伴读已近三年,与皇上总有些情谊吧,而大行皇帝又在龙驭之前有过交代,让他陪皇上读书直到皇上亲政为止……那么这代表什么意思呢?阿姐,这是大行皇帝把高务实绑在了皇上身边呐!”

    他稍稍一顿,让姐姐有个思索的时间,然后继续道:“臣不敢擅自揣测大行皇帝的圣意,但从目前的态势来看,高务实将来只要能够进士及第,他就会是皇上最为了解的臣子,这意味着什么,阿姐应该了然于心。”

    李贵妃点了点头,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她当然知道。只要高务实顺利地陪皇帝读书到亲政,自己再考中进士,天下间就没有第二个文臣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能超过他,其中好处不言而喻。

    李文进于是继续道:“那么,大行皇帝为什么这么做呢?是皇上读书真的非要有他高务实在身边,才能读得进去吗?我看也不至于吧。”

    李贵妃听了弟弟这么抽丝剥茧的一番分析,逐渐有些明悟,试着问道:“你的意思是,大行皇帝用高务实的前程做饵,来钓住高先生,让他必须尽心尽力为钧儿效忠?”

    “然也!”李文进一拍双手,赞道:“大行皇帝这么做,也许不止是有这一层意思,但一定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头!这一层意思,对于高先生而言,乃是大行皇帝的阳谋!”

    “阳谋?”

    “当然,正是阳谋。”李文进解释道:“所谓阳谋,就是我这条计,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摆在这里,但你只能乖乖地依我之计行事!”

    “哦!原来如此……”李贵妃觉得自己懂了,顺便对自己刚刚驾崩的皇帝夫君又多了几分爱慕和惋惜。

    李文进意犹未尽,又道:“没有谁不希望自己家族绵长、富贵永恒,高先生纵是再如何清高自诩,也不能不对此动心。要知道,他可没有亲儿子,而依这几年的情况来看,高务实应该就是高先生心许的衣钵传人,是他们高家的希望所在——他能不为高务实的前途考虑吗?不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贵妃道:“高务实的前途如何,除了将来考试是他自己的事,其他的就看将来皇帝的态度了,所以高先生不能不考虑皇帝现在的感受,以免遭了他的池鱼之殃。”

    李文进笑起来,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从这方面看,高先生支持两宫并尊,应该是真心实意的。”

    李贵妃松了口气,点点头,但马上又追问:“慢着,你这番分析虽然有理,但这还是不能解释为何高先生不肯直接主持议定两宫尊号的会议呀?”

第070章 逐保倒张(七)

    李贵妃的这一问,的确是个核心问题。不得不说,冯保的水平还是不错的,他灵机一动想出来的一条说辞,竟然让李贵妃疑神疑鬼到了这个程度。

    李贵妃可不知道,此刻她的宝贝弟弟心里已经恨不得骂娘了,暗忖道:贼老子的,高务实啊高务实,你这小子的钱还真不好拿,爷们为了拿你这一万两银子,得费多少口舌才算完啊?不行,这笔账等事情了了,爷们还得跟你重新再算一算,反正你小子出了名的点石成金,爷们这么辛苦,再多拿个一万两,不算为过吧?

    李文进认真想了想,才道:“阿姐,你久在后宫之中,还是不太懂那些外廷文臣的心思,高先生这么做,其实原因很简单。”

    李贵妃皱了皱眉,道:“那你倒是说说,他们是个什么心思?”

    “呵呵,这个嘛……”李文进笑了笑,道:“阿姐恕罪,容小弟说得粗鄙些,这些个外廷的文臣呐,不论做不做婊子,那贞洁牌坊都是一定要立的。”

    李贵妃脸一沉,斥道:“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倒不至于,主要是你当着我皇帝儿子的面说得这么粗鄙,我的态度怎么摆啊?

    李文进也知道小皇帝在场,不比他和阿姐两个人私下交谈,还是要注意一下用词的,见姐姐责怪,连忙就驴下坡道了个罪。

    李贵妃对这个为她牺牲良多的弟弟还真是没法生起气来,又批评了两句,便把话题接了回去:“总之你的意思就是说,高先生不是在搞什么试探,单纯只是爱惜羽毛?”

    “然也!”李文进心里松了口气,立刻表示同意。

    “好吧,你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这么一想,他的确应该是真心诚意要两宫并尊了,只是不想担这个坏了祖制的名声。”

    李贵妃勉强表示了理解,但想了想冯保之前的话,又道:“不过,司礼监事关重大,孟冲那厮能力不行,还是要把冯保换上去,要不然外廷真有什么事,我和皇上说不定都要被蒙在鼓里。”

    李文进眨了眨眼,心道:高家小子,我只答应帮你抹平我阿姐对你三伯的怀疑和不满,至于司礼监谁做掌印,这件事可就超出咱们的合作范畴了,你可不要怪我不讲义气,袖手旁观了。

    李文进没有表示反对,朱翊钧却插了一嘴,道:“母妃,大伴和高先生的关系似乎不大好,如果他做掌印,高先生会不会不高兴?”

    李贵妃把脸一沉,教训道:“我听说你父皇当初曾经告诉过你: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你父皇试过高先生这块玉,他能用好,那不必怀疑了,可是你呢,你试过了吗?你能确保高先生待你能和待你父皇一样吗?”

    朱翊钧一直怕他的亲娘,见母妃板下脸来,哪里敢辩,忙不迭低头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冒失了。”

    李贵妃又一次体验到了母亲的威严,满意地点点头,指点儿子道:“你明白就好,为娘的这都是为你着想,只要高先生不反对任用冯保为司礼监掌印,那就说明他对咱们娘俩是真心诚意的效命,以后用起来也就可以放心了,这就是试玉,知道吗?”

    “是是,儿臣明白,儿臣明白。”

    李文进在一边听得心花怒放,暗道:这条消息可不是小事,卖给高务实那小子,至少也得值个两千两……啊不对,五千两啊!嘿,爷们在裕邸和宫里混了小十年,现在才发现赚钱原来可以这么容易!

    李文进在这边乐开花的时候,冯保却是满脸阴霾地坐在他司礼监的值房当中。

    他的心情当然好不了,李文进这厮仗着特殊的身份和他作对其实都只是小事,他知道李文进的弱点,无非就是爱财,下次自己好好准备准备,给他那边打点到位就是,别的不说,至少应该能让他保持中立。

    说起来,冯保甚至怀疑李文进是不是故意跟自己作对,目的就是为了逼自己给他送钱!

    但李文进的问题好解决,高拱的问题却不好办。

    原先冯保觉得,高拱的问题在先帝时肯定不好办,但到了太子登基之后就好办了,可如今看来,只怕自己还是太乐观了一些。

    谁知道高拱竟然能下决心搞“两宫并尊”?这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把自己一番苦思得来的杀招直接化解于无形——关键是时间点还掐得这么准,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冯保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什么招来挽回局面,忽然狠狠地骂道:“高胡子!你可真是个断子绝孙的命,竟然还把张太岳提前支开,让爷们连个打商量的人都没有!”

    但光骂不解决问题,没柰何,他只好匆匆出宫,打算连夜派徐爵前往天寿山找张居正问计。好在天寿山离得近,就在昌平,快马两天足以跑一个来回。

    冯保是东厂提督,自然是有出宫自由的,说走就走了。而在他出宫不久,高务实已经从李文进口中得知了刚才永宁宫中发生的一切,代价是除了之前说好的价码之外,又额外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并且与李文进约好,接下来如果还有什么重要消息,他都一并付钱,而且价格保证公道。

    这种关键时刻,可千万不能为了省钱而抠门,这个道理高务实门清。

    此刻的他就好比后世的美国佬,凡是花钱能搞定的事,坚决不搞什么以命相搏——老子的有用之躯可金贵着呢!

    他甚至还有些欣慰:最起码,李文进这厮虽然贪财,但他“做买卖”还是讲信誉的,只要钱到位,事情保证办妥。

    但李文进带来的这个消息,对于高务实而言,其实也相当棘手。

    首先是高拱不好说服,这是最大的问题。如果他一听说冯保要接任司礼监掌印就直接炸毛,那就麻烦大了,多半要走回前世历史上的老路,以外廷言官之力来硬撼冯保,结果被冯保说动李贵妃和小皇帝,一道旨意就把这看似如潮水汹涌一般的攻势轻松化解,顺便把他高先生打发回了老家。

    其次是孟冲怎么安置,也得想个主意。这位孟掌印虽然能力差了些,但胜在为人老实,又听得进劝,这种人如果能留在宫里,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毕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嘛,要是能保的话,最好还是保他一手。

    高务实沉下心来仔细想了想,觉得对高拱的说服工作只能留待今天晚上进行,眼下还是先去解决孟冲那边的问题,正巧现在有个办法,可以让孟冲暂时避开冯保的锋芒。

第070章 逐保倒张(八)

    自打隆庆帝驾崩,孟冲的一颗心就始终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司礼监掌印当初就是捡来的,隆庆宠信的几个太监里头,陈洪才是排在首位的那个,所以一开始,司礼监掌印是陈洪。要不是陈洪这厮贪起来丝毫不知收敛,结果闹出麻烦来,也不会丢了掌印被打下去。

    他孟冲就是趁着那个机会,被高拱推荐接任掌印的。而高拱为什么会推荐他来接任,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不是什么能力出众,只是为人老实、不揽权罢了。

    孟冲虽然能力一般,但久在宫中耳濡目染,眼光还是多少有点的。孟冲知道高拱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他老人家哪里会在乎司礼监掌印能力如何?恐怕在他看来,司礼监从上到下只要会批红用宝就行了!对柄机要?笑话,政务有我高拱主持即可。

    所以这几年孟冲都很小心的克制着自己,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和内阁对着干,尤其是不要和高阁老的思路有半点冲突。效果倒也的确很好,至少让他这几年安安稳稳地把掌印宝座给坐住了。

    但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隆庆帝驾崩了,高阁老虽然看起来仍然是朝野第一人,但实际上孟冲很清楚其中的差别——原先那个无论何时都打心眼里愿意为高阁老遮风挡雨的皇帝不在了!

    现在的皇帝对高阁老是什么态度?不知道,也不重要,因为皇帝还太小,真正代表着皇帝意志的不是皇帝本人,而是他的生母李贵妃。

    至于皇后,她当然也有一定的机会代掌皇权,但那需要得到外廷的强力支持,譬如皇后和高阁老联合起来,也许能与掌握了皇帝本人的李贵妃相抗衡。

    但这很难,因为如果高拱这么做的话,皇帝亲政以前或许问题不大,可一旦皇帝亲政,势必会强烈反弹。

    倘若高拱是孤家寡人一个,完全不用为以后考虑,那倒是可以一试,联合皇后打压李贵妃,然后太后摄政,外廷一切大事都由他高阁老说了算。

    但问题在于,他的侄儿高务实本身就是个前途看好的天子近臣,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就把高家的将来给一手摁死了呢?

    再说,皇后本身也是个老实规矩的人,肯不肯玩这么一出也很难说。

    所以高阁老看似依旧风光无限,是顾命首辅兼掌吏部,但实际上他的地位却一定不如隆庆朝时那么深固不摇。

    孟冲的司礼监掌印位置有两大根基:皇帝的信任和高拱的支持,现在其中一个已经完全不在了,另一个也大幅削弱,他焉能不慌?

    新君登基换司礼监掌印,这是大明历代皇帝几乎都会做的事,盖因为不如此则不足以保证皇帝的意志完美的贯彻下去。现在新君登基了,但新君恐怕还谈不上贯彻自己的意志,能贯彻的只有他的母妃李贵妃的意志。

    所以孟冲知道,取代他的人肯定是冯保,就看是哪一天了。

    因此高务实来找他的时候,他的意志有些消沉,甚至一见到高务实就对他道:“小高先生,咱家要完了,要完了呀……就不知是去净军喂马,还是去南京司香?”

    净军喂马和南京司香都不是什么好差事,也就比发往南京种菜强那么一丢丢。

    所以孟冲一说这个话,高务实就知道自己劝他的思想工作,应该会比较好做。

    果然,高务实轻叹一声,把近来的情况一分析,再把刚才永宁宫中的消息说给孟冲一听,孟冲就抹着泪求他拉自己一把了。

    高务实也不客气,给他出了一条主意。

    孟冲听罢,虽然多少有些遗憾自己的掌印宝座就这么没了,但他毕竟是个老实人,还算是懂得知足,也没有多想,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高务实告辞而去,孟冲洗了把脸,把自己拾掇了一番,便往永宁宫去了。

    此时小皇帝已经去找陈皇后商议两宫和他一起下旨给高务实封官“观政”的事了,所以永宁宫中只有李贵妃和李文进姐弟二人。

    听到孟冲求见,李贵妃有些意外,看了李文进一眼,问道:“孟冲?他来我这儿做什么?”

    李文进想了想,觉得孟冲平时对他还算不错,虽然谈不上格外亲近,但也还算客气,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挺融洽,便道:“无所谓什么事,叫他进来就知道了。”

    于是孟冲便进了正殿,他按照规矩老老实实见过了李贵妃,不等李贵妃发问,便主动道:“贵妃娘娘,老奴老朽,只是因大行皇帝的信重,不得已忝居司礼监掌印之位,如今大行皇帝龙驭宾天,老奴哀恸伤心至极,恐不能再为皇上分忧了。”

    李贵妃也没料到孟冲会来这么一手,一时有些措手不及,道:“孟掌印何故有此一说?”

    李文进一听不是路,阿姐这应变能力实在不行,人家都把原因说过了,你还问人家“何故”,这不是废话吗?再说人家孟冲这几年不管怎么着,至少没出过大的纰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了人家请辞的话,好歹先说几句慰留的话呀!

    于是他干咳一声,接口道:“孟掌印,大行皇帝龙驭匆忙,眼下内廷外廷忙得一塌糊涂,你这个时候请辞可是有点不太合适呀。”

    这话就有些意思了:你走可以,暂时先不要急,等我们安排好了再走不迟。

    孟冲却仿佛很坚持,给李贵妃磕了个头,道:“娘娘,大行皇帝对老奴恩重如山,如今大行皇帝龙驭宾天,却连个山陵都没备妥,老奴这几天一想起这件事就难过得食不下咽,实在没有办法继续干下去了……老奴也不是不知道眼下的局面,老奴只是想着能为大行皇帝尽最后一份心力,所以老奴就想辞了这司礼监的差事,去天寿山那边为大行皇帝准备陵寝之事出一份力,还望娘娘和皇上成全。”

    李贵妃诧异的看着他,暗道:这孟冲放着司礼监掌印不做,反而要去给大行皇帝督建陵寝?难道他对大行皇帝真的感念到了这个地步?

    但转念一想,这倒也是好事。本来嘛,孟冲虽然能力不太行,但他在掌印位置上干的这几年,至少也没有出过大麻烦,忽然毫无缘由的把他撤换掉,也的确有些不近情理,他现在自请去给大行皇帝督建陵寝,反倒是两全其美了。

    打定主意,李贵妃于是假意劝了孟冲两句,见孟冲死活不肯继续做这个司礼监掌印,也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了下来。

    孟冲得过高务实的吩咐,这次去天寿山除了督建陵寝,还有另一桩事要办,所以又以心急为由,请求明日一早就出发前往天寿山。

    李贵妃这次没有啰嗦,当即就答应了。

第070章 逐保倒张(九)

    高务实面色凝重地回到高大学士府,原是要找高拱议事,但高拱这几天比谁都忙,现在还在吏部没有回来。

    这就连高务实也没辙了,总不能派人把高拱请回来吧?没柰何,他便想着趁这个空隙把近来的情况仔细汇总分析一下,看看自己的应对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这种时候,做白工倒不打紧,出纰漏那才要命。

    可惜还没等他静下心来思考,高陌就匆匆进了他的书房,面色严肃地道:“大少爷,小公爷派人送来紧急情报,冯保府上有异动!”

    高务实原本平静的目光忽然闪过一抹厉芒,沉声问:“什么异动?”

    “有两点。”情况紧急,高陌没有废话,直接答道:“第一点是冯保出了宫,直接回府,然后没多久徐爵便带着人骑马出城了。小公爷的人没法跟着去,但他们说,徐爵是从西直门出城,从方向上来看,目标应该是昌平,或者天寿山。”

    “呵呵,终于知道自己摆不平,要去找张阁老问策了?”高务实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又问:“另一点呢?”

    “那个姓楚的锦衣卫千户也跟着徐爵出了冯府,但他没跟着出城,而是悄悄去了南城的法华寺。”

    “法华寺?”高务实微微皱眉,问道:“那地方有什么特别之处?”

    高陌摇了摇头,道:“南城是世宗朝修筑的新城,居民大多都是升斗小民,鱼龙混杂。法华寺虽然是寺庙,但周边都是民宅,小公爷的人在那边也有些显眼,不敢跟得太近,现在还没有探出什么究竟来,小公爷也只能让他们继续保持监视,没有别的命令。”

    “你有什么猜测?”高务实问道。

    高陌沉吟了一下,答道:“这个姓楚的,上次在安肃就策划了对大少爷的刺杀,小的担心这厮贼心不死,或者冯保狗急跳墙,还想再来一次安肃的事,大少爷千万要当心。”

    高务实皱着眉头想了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这么看。安肃是安肃,京师是京师,我不觉得冯保能狗胆包天到这个程度,在京师还跟我玩这一手。”

    高陌急道:“可是大少爷,有备无患……”

    “你听我说。”高务实伸手打断道:“冯保现在这会儿可能还没得到最新的消息,我刚才出宫之前已经劝孟冲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去天寿山给大行皇帝督建玄宫,孟冲已经答应了。冯保想要做掌印,我就让他先尝尝这个味儿,这事儿估计明天一早就会有旨意下来。”

    高陌诧异万分,愕然道:“让冯保做掌印?那咱们这许多准备岂不是……”

    “这个不急,这些准备会有用的。”高务实微微一眯眼:“安肃遇刺的事,不管是出自于冯保的亲自授意,还是他手下人妄自胡为,终归是他的人干出来的,这笔账我总得跟他好好算一算,若不让他爬到顶峰,怎么能让他摔得更痛?”

    高陌这才笑了起来,道:“大少爷这话说得极是,冯保这厮,着实取死有道,而且阴魂不散,是得让他摔得更重些。”

    高务实也笑了笑,但没说话。

    他心里想:历史上的冯保才是真的取死有道呢,现在比原历史还差了不少……可是就算是历史上那样又如何,万历还真没直接杀他。

    所以,要废了他容易,但要让他死,还是很需要一点手段的。毕竟自从世宗嘉靖帝发生了那次差点被宫女勒死的事件之后,宫中的贵人们对于太监宫女们的惩罚,都已经下意识收敛了不少,很少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是打啊杀的。

    但这也不是绝对的,两宫和小皇帝毕竟都不是隆庆,不能指望她们有隆庆那样的水平,这娘仨都不是什么政治经验丰富的人,只要被刺激得狠了,下起手来肯定没轻没重。

    “看碟下菜”不算什么好话,但在官场之上却一定是一条金科玉律。

    所以,在面对隆庆的时候,高务实只敢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了不起靠着影响高拱来达成目的,原因在于玩阴招十有八九会被常年扮猪吃虎的隆庆帝识破,那就反而坏了大事。

    这就好比高务实想方设法把自己弄成太子伴读,隆庆帝看似毫不知情的中了计,但从他临终之前的这一波操作来看,这位看似庸碌甚至荒YIN的皇帝却反过来把高家伯侄和他的爱子朱翊钧捆绑在了一起。

    谁敢保证当初隆庆帝没有看穿?反正高务实是不敢保证的,他认为隆庆帝当时可能就是将计就计,然后观察了自己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将来的确有能力辅佐朱翊钧,所以他临终之前才玩了这一手。

    如果高拱和张居正真能在隆庆的说和之下保持亲密合作,那么隆庆的这一手安排几乎相当于给朱翊钧铺了几十年的路——高拱十年、张居正十年,那时候他高务实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有朱翊钧的照拂和首肯,完全有机会入阁辅政了。

    当然,隆庆肯定料不到历史上的张居正只活到万历十年,但这个总不能怪他啊,毕竟他又不是神仙,哪知道张居正六十岁都没活到?

    所以对于隆庆这种明明成了精,却一点都不显山露水的高手,高务实是不敢造次的,甚至在隆庆活着的时候,高务实宁肯吞下开平三大厂精钢制品没有销路的苦果,也愣是没有在他面前提出军工私营。

    但是面对两宫和小皇帝,高务实就敢玩一些比较阴狠的招数了。当然这种阴只是针对冯保、张居正等政敌,而不是针对小皇帝或者两宫,他可不想现在埋了雷,将来炸死自己。

    嗯,历史上的冯保和张居正就算是埋雷炸死自己的典范,因为小皇帝迟早是要长大的,你欺压得他一时,欺压不了他一世。

    所以当前的所谓阴招,哪怕抛开两宫不谈,也至少要让小皇帝打心眼里认可,甚至不光是现在认可,将来回想起来都得是认可的才行。

    不管哪朝哪代,杀人肯定都是大罪,而“密谋刺杀太子伴读”当然更是罪上加罪,但高务实认为这还不足——这个罪名要杀冯保也许够用,但光杀人还不够,还要诛心。

    单以此罪,即便能杀冯保,却有可能让李贵妃心中不满,因为以此罪杀冯保,李贵妃肯定会从安抚高拱的角度来考虑,并不是她真心实意要杀。

    因此高务实必须把这个罪名拉扯到冯保“背主不忠”上去。

    宦官,家奴也,对于皇家而言,家奴做了点错事、坏事,那都不打紧,教训教训也就是了。只有涉及到背主不忠,那才是必诛之罪!

    简而言之,高务实想要的,不是用形势逼得李贵妃不能不杀冯保,而是让李贵妃主动对冯保起杀心。

第070章 逐保倒张(十)

    时值仲夏,天气多变,傍晚时分的京城下了一场阵雨,雨势很大很急,摧花断树,来得毫无征兆,就如同高拱回府之后在书房所发的那一通怒火一般。

    高府的下人都已经退开书房老远,这是大少爷从书房推门而出给他们做的手势,下人们都很感激,毕竟谁也不敢当高阁老一怒。

    高拱为什么发怒?还不是因为高务实把孟冲请辞、冯保即将上任司礼监掌印等事汇报给了高拱知晓。而且这还不是全部,高务实还告诉高拱,孟冲的请辞是他劝说的。

    也许这一点才是高拱怒上加怒的原因,因为在此之前高务实根本没有就这件事和他谈过,这事完全是高务实擅自而为。

    但高务实并不惶恐,而是转头就把永宁宫发生的一切告知高拱,并且分析道:“三伯,眼下的关键问题不在于谁做司礼监掌印,而在于两宫和皇上是否对您有足够的信任——这就好比当初大行皇帝在时,您会真正在意司礼监掌印究竟是陈洪还是孟冲吗?”

    “不,您不会。”高务实不等高拱回答,就断然道:“因为大行皇帝对您信重无双,不管司礼监是谁在做那个掌印,他都只能老老实实给您的票拟用宝——所以归根结底的说,天下之权,不在司礼监,而在皇上!”

    高拱性子直而急,但却不代表他不动脑子,所以高务实这番话一说出来,他的怒火一下子就十成去了九成,喘了几口粗气之后,不得不怏怏坐下。

    过了一会儿,高拱才开口道:“老夫知道你这番话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你劝孟冲请辞也的确是因为永宁宫中的突发情况所致,但是有一点你不能忽视:大行皇帝在时,司礼监掌印不可能限制老夫与大行皇帝的联系,所以政务通达。然而现在却不同,老夫身为顾命首辅,就算依然能随时与皇上取得联系,却也没有作用,因为皇上还太小,真正做主的……你今天也看到了,其实是皇贵妃!老夫是外廷臣子,不可能有点什么事都去找皇贵妃面议,皇贵妃更不可能如大行皇帝那般,有点什么不了解的,就直接宣召老夫见驾。”

    他长出一口浊气,叹道:“你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差别,那就是司礼监掌印可以切断帝、相之间的联系,从而操弄天下大局,正如古往今来各色权宦一般。你也应该知道,如果让冯保这种小人掌握了这样的权力,会对朝廷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如果确如高拱所言,那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高务实必须承认这点。

    然而高务实却没有惊慌之意,而是平静地道:“如果冯保能真正掌控司礼监,侄儿认可三伯这个分析,但侄儿有把握说一句:只要三伯与侄儿还在京师,冯保就没有这样的能力。”

    高拱猛然眯起眼睛,盯着高务实看了一会儿,问道:“理由呢?”

    高务实站起身,踱着步道:“孟冲为掌印时,司礼监五大秉笔分别是冯保、陈洪、黄孟宇、张诚和陈矩。这其中,冯保、陈洪和张诚三人,都是裕邸旧臣。大行皇帝当年登基之后,冯保和陈洪随之入宫伺候,张诚则被派往南京任镇守太监,而陈矩那时候的资历还略显浅薄,黄孟宇是离大行皇帝最远的,但从地位而言,他那时候倒也已经出任了大同镇守太监。”

    “后来,陈矩被侄儿说动,转调至钟粹宫侍候太子,黄孟宇也因为侄儿在孟掌印面前举荐而被调回京师。再后来,也就是前次与张阁老的冲突爆发后,孟掌印提出调整司礼监的架构,取得了大行皇帝的同意,黄孟宇和陈矩升任了秉笔,冯保则丢掉了御马监的兼掌,遂形成眼下五大秉笔的局面。”

    高务实顿了一顿,见高拱没有插话的意思,便又继续道:“现在,咱们还不知道明日的旨意究竟会是如何,但想来即便孟冲请辞,司礼监应该也不会做太多的调整,很大概率是各秉笔依序上升。如此一来,四大秉笔之中,也仍然至少有两人——也就是黄孟宇和陈矩二人,是我们可以信任的,而陈洪……”

    “东厂归谁?”高拱忽然插话:“如果冯保升任掌印,东厂提督这个位置他交不交?如果交,会交给谁?陈洪?”

    高务实微微摇了摇头,道:“这正是眼下的问题,李贵妃对冯保之外的四大秉笔似乎都不算是很熟悉。陈洪和张诚早年都是侍候大行皇帝的,跟李贵妃只能算多少有些交集,但肯定了解不多,远不如冯保来得贴心,所以光从亲疏而言,很难断定李贵妃会如何安排东厂。”

    高拱阴沉着脸,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冯保以司礼监掌印兼掌东厂,如果是那样的话,此獠可就真有些势大难制了……”

    这是肯定的,司礼监掌印是最后给票拟盖章的人,如果他认为票拟不妥,可以把票拟打回内阁要求重新拟票,如果换在隆庆时期,可能没有哪位掌印敢随随便便把高拱的票拟打回去要求重拟,因为高拱如果怒了,直接求见皇帝,皇帝基本不可能反对老师的意见,那么掌印就尴尬了,甚至很危险。

    但现在隆庆不在了,皇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李贵妃代为行使,高拱又不可能随意求见李贵妃,李贵妃也不可能动不动就接见高拱,那么冯保在中间就很容易做大,然后行使驳回权,把高拱的票拟动不动就打回去,不要以为这是小事,一次两次或许问题不大,但如果再多一些、再密集一些,对首辅的政治威望打击就很是巨大了。

    而他同时还掌握东厂的话,那就更不得了,相当于不仅掌握了外廷无可撼动的行政权,还掌握了不受外廷制约的监察权。换句话说,只要冯保能瞒住或者哄住李贵妃,他的权力就可以无限放大,近乎皇权本身。

    高务实的脸色也不得不凝重起来,缓缓地道:“所以咱们之前拟定的顺序不能变,只能是先冯保,再江陵。”

    “逐保倒张,这个顺序不变。”高拱深深皱起眉头:“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贵妃把老夫是否同意冯保出任掌印当做老夫是否忠心的考验,如此老夫不仅不能发动朝臣弹劾冯保,甚至连私下进言都不行,如此一来,如何逐保?”

第071章 冯保掌印

    次日一早,上谕下达。

    司礼监太监黄孟宇、陈洪等传奉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与内阁、府、部等衙门:

    “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辅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授遗嘱,说东宫年少,要他们辅佐。又特言大学士高拱总揽政事、高务实仍陪东宫读书。今东宫继统,念大行皇帝遗命,特加大学士高拱为太傅。另,准高务实辞太子伴读,仍假原官,特任观政,皆从原司本职。

    又,有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者,心念大行皇帝玄宫未成,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自请坚辞司礼监掌印而往天寿山督建大行皇帝山陵。我母子三人感其孤忠,全其臣义,故准其辞。孟冲改昌平镇守太监兼掌皇陵督建,另荫一侄锦衣卫指挥佥事。

    因司礼监掌印出缺,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调度各监、司、局;黄孟宇、陈洪、张诚、陈矩四人仍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黄孟宇兼钦差提督东厂太监;陈洪兼御用监掌印太监,调度惜薪、钟鼓、宝钞、及混堂四司,另掌内承运库、司钥库;张诚兼尚宝监掌印太监,另掌银作、浣衣、巾帽、针工、内织染、酒醋面、及司苑七局;陈矩仍兼御马监掌印太监,另掌兵仗局。”

    这道“三位一体”的上谕下达到各府、部、院后,立刻引起了广泛议论,因为这道上谕确实颇有些玄妙。

    高拱加太傅可能是其中最没有波澜的一件事,毕竟他作为三朝阁老、托孤首辅,无论外廷的官员们对他抱持何等看法,但大家毕竟同属文官体系,还是乐得在这种时候看到高拱的地位更高一些的。再说,新帝登基嘉赏老臣,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无非高拱在实权上赏无可赏,只能提高一下这种荣誉地位罢了。

    而且太傅这个荣誉,高拱也的确当得起——他本就是大行皇帝的帝师,东宫此前出阁讲学时,他也是和成国公朱希忠一起“知经筵事”的,所以放在现在,高拱已经算是两代帝师了。

    两代帝师,挂个太傅头衔怎么了?合情合理。

    让外廷比较意外的一件事反倒是司礼监的调整。首先,司礼监的调整原则上来说属于帝王家事,按照往常的惯例,司礼监掌印换人通常也就只通知一下内阁,再由内阁转告六部及各府各院即可。

    但这一次却不同,上谕明发不说,而且还是直接通知到各部院。这就有点古怪了,就好像宫里急着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调整一样。

    宫里急什么?这个时候不是更应该万事镇之以静吗?

    再就是孟冲的请辞也很古怪,要是孟冲只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之一,请辞去督建大行皇帝皇陵,或者带职兼任督建,都说得过去。可他是掌印太监啊,相当于内廷首辅,身处这种位置,一般来说怎么可能辞职呢?真的就因为对大行皇帝感情太深?

    但你要说他是犯错被贬,好像也说不过去,人家不但督建皇陵,还兼了昌平镇守太监,可见宫里对他还是信任的,更何况还荫其一侄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说明荣宠也在。

    至于冯保等人依次递补,看起来反而不是很显眼,他们之中真正有些显眼的,不是冯保,而是黄孟宇。

    黄孟宇跳过陈洪掌握了东厂,这才是此番司礼监“依次递补”中唯一的例外。

    原本,黄孟宇的资历就在陈洪之下,他在司礼监的排名本来也是在陈洪之后的,这次反而由他出任东厂提督而不是陈洪,这只能说明黄孟宇在内廷的地位上升了,而陈洪虽然手里的实权更宽泛了一些,但实际核心的职权还是管理宫内财务用度,相当于原地踏步而被黄孟宇超越。

    至于后面的张诚和陈矩,他俩的变化不大,一个掌握档案、印章,同时负责宫里的各项供应;一个掌管内廷军务,顺带管理内廷部分的军工制造。

    这次司礼监的调整意义重大吗?那要看是谁来回答。

    对于想走内廷门路争取升迁的人而言,肯定有些意义,至少送礼的对象变了,除开直接送钱的部分,其他部分都要顺应对方的喜好来相应的调整一下。

    但这点意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实在不行全送钱不就结了!

    那么对于其他的朝臣呢?对他们而言,司礼监的人事调整跟他们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这也是以往司礼监调整人事从来不明发上谕的原因。

    不少官员私底下调侃:“两宫和皇上要么是不知道规矩,要么就是故意向阁、部各衙门示好,才会连内廷的调整都知会得这么清楚!”

    高拱得生太傅是顺理成章,内廷的调整他们也管不着,惟独另一件小事他们觉得可以讨论一下子。

    上谕的原话是“准高务实辞太子伴读,仍假原官,特任观政,皆从原司本职”。

    “仍假原官”,说的是“假翰林院侍读学士、假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皆从原司本职”说的是别管他现在的官名是什么,他原本做什么事,现在还做什么事。

    嗯,这算一句说明性的补述。

    也就是说,高务实请辞太子伴读,被两宫和皇帝同意了,然后因为大行皇帝临终前有遗嘱,所以他改任了这个“观政”,实际上只从“陪太子读书”变成了“陪皇帝读书”?

    可是陪太子读书原则上说得通,陪皇帝读书在原则上说不通啊!

    不过这个问题毕竟也不算特别严重,再说又是大行皇帝遗命,大家还是打算先看一看内阁和各部的反应再决定行止不迟。

    反正现在朝廷基本上算是高拱一家独大,前段时间敢于跳出来挑战高拱权威的张居正,自从大行皇帝驾崩就被赶去天寿山找墓地去了,估计也来不及表态。于是这件事也就是引起了一些官员的私下讨论,然后该干嘛干嘛了。

    他们这些人哪里知道,今天颁布下来的上谕,昨晚在宫里可是惊动两宫见面,讨论许久才得出的结果!

    两宫主要讨论的是什么?不是高拱加太傅,也不是高务实改做观政,正是司礼监的职权调整!

    如果再说得细致些,最主要的争论点就是冯保到底要不要交出东厂提督之职,如果交,交给谁!

第082章 暗箭就位

    冯保昨日的心情,简直就和这夏日的天气一般说变就变。

    先是拦阻李文进不利,高务实出任“观政”在所难免,冯保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自己对李贵妃的影响力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无可替代;继而还是因为的李文进的“谗言”,让他给高拱下绊子的大计功亏一篑,使他直接感受到了危险,更意识到自己现在不仅是影响力不足以抵定大局,而且还孤军奋战,连个盟友也没有,心情之急切与狂躁,一时根本不可压制。

    于是他就出了宫,回到自己的外府,让徐爵立刻去和同样面对高拱“打压”的张居正联系上,并向这位深得徐阶政争精髓的张阁老问计。

    同时,他在狂躁之下又命自己的心腹、从锦衣卫借调在东厂办事的楚千户联络他的草莽朋友,打算设计陷害高家伯侄。

    不过他也是病急乱投医,自己根本没有像样的主意,对楚千户的交待也很不清晰,只说:“你去联络你手下那些江湖人,好好想想办法,弄点罪名给高家那一老一少,咱家定不能让他们安生!”

    说是这么说了,但问题是,他只是怒而兴兵,自己也没想好要怎么安插罪名,交待任务时面色又格外狰狞,这就让楚千户的认知出现了误解。

    楚千户认为,厂督这是怒不可遏的表现,这个罪名一定是要能将高家伯侄置于死地的才行。

    高务实无品无级也就算了,但陷害当朝首辅,这个罪名可不小。倘若换成言官,污蔑不叫污蔑,了不起是倾陷、妄议,就和上次曹大埜差不多,贬官外任也就是了。但其他人去干这个事可不同,那是大罪。

    不过楚千户没有感到害怕,他反而有些兴奋。

    楚千户不同于锦衣卫中许多世袭官儿,他是良家子出身,自己想方设法投入锦衣卫的,多年来辛辛苦苦在锦衣卫中打拼,这才混成千户。

    然而,出身受限的他在锦衣卫中走到了千户这一步之后,基本也就算是到了头,依照正常途径想再往上爬,实在机会渺茫。

    所以,搭上厂督这条线,是他能够抓住的唯一机会。

    财帛和权力,都是杀人的毒药。如李文进者,爱的是财;如楚千户者,爱的则是权。

    法华寺一代寺庙不少,民居更多,且多是些在京城中吃辛苦饭的苦哈哈,所以这片区域的治安一贯不怎么好。但是有弊必有利,楚千户收留的一些江湖人士在这一块就活得不错。

    这年头的江湖人士未见得能飞檐走壁、乱军之中取上将人头,但也多少有些过人之处,譬如敢打敢杀,能豁出命去,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宝之一。所谓横的怕愣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前提是报酬能让他们满意。

    楚千户开出的价码并不低,甚至已经超过他们的预期:抹掉所有案底,重新安排清白身份,引荐进入东厂效力,且皆给档头身份。另根据此次出力大小,共分两千两银子赏钱。

    条件当然是好条件,除了给的赏钱不能与高务实的大方相比,官面上的好处则更让他们高兴。

    要知道,东厂虽然是独立部门,但东厂的人员从制度上而言都属于从锦衣卫借调的性质,换句话说,进入东厂做事,也就等于有了锦衣卫的身份。

    锦衣卫,天子亲军是也。

    当然,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锦衣卫的待遇好,相比其余各军,无论是京营还是边军,待遇都远不如锦衣卫来得优越,至于卫所兵,那更是比都别比。尤其让人听着就觉得爽的,则是锦衣卫的特殊性,这使得他们在京城或者地方都享有许多特权,欺压良善、敲诈勒索什么的,不要太方便。

    总而言之,进入东厂还能当个档头,那可比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吃饭轻松惬意百倍。

    唯一的问题是,楚千户让他们办的事情似乎有些麻烦。

    “你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伪装成高务实的家丁,在冯厂督出宫的路上伏击厂督,然后装作被击败,抓进东厂。”

    二十多个“江湖豪侠”们听得一片哗然,有人嚷嚷道:“楚老爷,你怕不是在寻咱们大伙儿开心?伏击厂督是什么罪名?当场就能格毙了!再说,抓进东厂?那地方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进去是个人,出来就是鬼啦!”

    “就是,咱们虽然赚的就是卖命钱,可是这卖命和送命的区别,咱们大伙儿总还是分得出来的!”

    “我说楚爷,咱们大伙儿上次就被你坑得连老寨都没了,只能来这京师落脚,现在莫非是楚爷觉得咱们没有用了,干脆来个一网打尽不成?”

    “对啊楚爷,上次你让咱们对付的那个小子,乃是当朝首辅的亲侄儿,好在人家大人大量没有深究,要不然咱们可不是丢弃老寨来京师逃命这么简单。现在更好,您老人家居然让咱们去伏击东厂厂督?哈哈,伏击了东厂厂督,您老还能把咱们弄进东厂当档头?不是在下说风凉话,楚爷您有那么大能耐么?”

    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更加直接,把腰里的朴刀抽出半截,露出刀锋上的一抹寒芒,冷冷地道:“姓楚的,这法华寺外头要是有你的埋伏,你干脆就直接招呼他们进来,我于老二这口宝刀已经一年多没见过血了,现在正饿得慌!”

    楚千户多年来负责跟这些个江湖人士打交道,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见状丝毫不慌,淡淡地道:“你们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楚某人背后的那位爷究竟是谁吗?我看今儿倒是个黄道吉日,可以让你们知晓了,也免得你们总是这么疑神疑鬼、不识好歹。”

    众人稍稍凝了凝神,他们想知道这一点的确已经很久了,毕竟当初在安肃犯了那么大的事,虽说高务实强烈要求不要兴师动众,但安肃地方乃至于保定巡抚都很是费了些功夫去追查,但不知为何,这件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而他们也被安全转移到了京师,一直窝藏在法华寺这边。近一年过去,居然好像风平浪静了一般。

    这肯定不是姓楚的一个区区千户能够办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楚千户身后的“那位爷”拥有极大的能量,其在京师不说一手遮天,至少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大人物,而他在地方的威势也同样不会小,至少也是能压下保定巡抚这样的朝廷大员。

    “哦?”领头的一个精壮疤脸汉子深深打量了楚千户一眼:“倒要请教楚爷,您背后这位老爷,究竟是何方神圣?”

    楚千户露出一抹傲然,慢条斯理地道:“正是让你们去伏击的那位爷——司礼监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冯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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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出名门,既有首辅伯父,又陪太子读书,朝野戏言小阁老;领袖金榜,上承隆庆遗风,下开万历盛世,天下称颂大元辅。县委秘书出身的小小镇长穿越成隆庆第一重臣高拱的侄儿。【承诺的100万字免费章节已完成。】大明元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元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元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