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明元辅TXT下载大明元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明元辅全文阅读

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66章 天津开港

    依高务实的判断,张居正在知道隆庆病重之后一定会有一种紧迫感,因为按理来说,隆庆帝一旦驾崩,必以高拱为顾命首辅。如今太子年幼,甚至比当年世宗以藩王入京时还小了好几岁,根本不可能掌权,如此只要高拱自己不犯大错,朝政必握于其手,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太被动了。

    至于他和冯保密会时说,李贵妃既然一定会让冯保执掌司礼监,那么只要高拱敢动冯保,李贵妃必然要拿下高拱——这话的道理没错,但它首先有一个假设,就是高拱会去动冯保。

    倘若高拱要是不动呢?那这些假设就毫无意义了。

    张居正甚至怀疑如果高拱不动冯保,冯保心中说不定会升起劫后余生之感,别说继续和高拱作对了,这阉竖甚至有可能干脆借此机会倒向高拱——政客眼里没有原则,只有利益。

    只要高拱不反对冯保执掌司礼监,冯保跟高拱之间就没有了利益冲突,反正冯保既不敢也不可能打内阁的主意,如此井水不犯河水,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唯一不好的,就只剩下他张居正一人了,因为只有他才是唯一能威胁高拱地位之人。

    高务实觉得,张居正心里的这种紧迫感,在他看见隆庆帝一醒来就拉着高拱的手悄悄说了许久之后应该会达到顶峰。

    在那之后,张居正除非直接认栽,自请致仕,否则他就根本没有退路。

    因此,高务实觉得,接下来只要等着张居正出招便是。

    不过可能是张居正也需要时间布置,连续三天下来,张党都没有任何动作。到了第四天,反倒是有一件高务实等了许久的好事发生了。

    隆庆六年三月十一丙午,总督漕运都御史王宗沐上疏言:“国计之有漕运,犹人身之血脉,血脉通则人身康,漕运通则国计足。我朝河运几百六十年(几,几乎),法度修明,疏通无滞,迩来事多弊滋,兼以黄河泛溢,数患漂流,故科臣复议海运……”

    “……以为河运入闸,则两舟难并,不可速也。鱼贯逆溯,一舟坏则连损数十舟,同时俱靡,不可避也;一夫大呼,则万橹皆停此腰脊咽喉之譬,先臣丘浚所忧,不可散也。若我朝太平熙洽,主于河而协以海,自可万万无虑,故都燕之受海,犹凭左臂从胁下取物也。”

    “……故以汉武之雄才,尚自临决塞;王安石之精博,且开局讲求,河之为患,讵直今日然哉!且去年之漂流,诸臣闻之有不变色者乎?夫既失利于河,又不能通变于海,则计将安出?故富人造室,必启旁门,防中堂闭,则可自旁入也,此所谓日前急势也。风波系天数,臣岂能逆睹?其必无然趋避占候,使其不爽,当不足以防大计。惟圣明采择,因条上海运七事……”

    “其一,定运米。言海运既行,宜定拨额粮,以便征兑。隆庆六年已有缺舡,粮米足备交运以后,请将淮安扬州二府兑,改正粮二十万一千一百五十石,尽派海运行,令各州县于附近水次取便交兑。遇有灾伤改折,则更拨凤阳粮米足之。

    其二,议船料。言漕运二十余万,通计用舡四百三十六艘,淮上木贵,不能卒辨,宜酌派湖广仪直各厂置造,其合用料价一十一万八千四百两有奇。即将清江浙江下江三厂河舡料价,并浙江湖广本年折粮减存,及河南班匠等银解用,不足以抚按及巡盐衙门罚赎银两抵补。

    其三,议官军。言起运粮舡宜分派淮大台温等一十四卫,责令拨军领驾,每艘照遮洋旧例,用军十二人,以九人赴运,其三人扣解粮银添顾水手,设海运把总一员统之。其领帮官员,于沿海卫所选补,所须什物,即将河舡免运军丁粮银扣解置办。

    其四,议防范。言粮舡出入海口,宜责令巡海司道等官定派土岛小船,置备兵伏,以防盗贼。

    其五,议起剥。言粮舡至天津海口,水浅舟胶,须用剥舡转逋至坝,每粮百石给水脚银二两九钱。其轻赍银两,先期委官由陆路起解,听各督粮官收候应用。闻天津乃有新建之港,设施齐备,亦可借用而泊。

    其六,议回货。言海运冒险,比之河运不同,旗军完粮回南,每船许带私货八十担,给票免税,以示优恤。

    其七,崇祀典。言山川河渎,祀典具载,今海运所畏者,蛟与风耳。宜举庙祀,以妥神明。”

    疏入,部覆可矣。

    再入内阁,高拱亲自拟票,票曰:“我国家都燕,北有居庸巫闾以为城,而南通大海以为池,金汤之固,天造地设,圣子神孙万年之全利也。故宜以海运,补河漕之不足也。”

    下午,批红下发:“依票拟行之,累元辅督行。”

    吃过午饭就一直等在内阁的高务实直接拿了这封疏文的原文、票拟和朱批的誊件去给太子观政,同时心里也是大松了口气——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在天津港砸下二十多万两银子,港口建设得如火如荼,人员也按照他的计划招募了大半,万一这海运的事情办不下来,那他可真是亏大发了。

    好在,漕总王宗沐虽然是个心学门人,但在漕运连年不通的压力下,他担忧自己的乌纱帽,总算听了高务实的怂恿请开海运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还在疏文中直接指定了天津港——“闻天津乃有新建之港,设施齐备,亦可借用而泊。”

    至于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反正高谕德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件大事定了下来,高务实就越发忙了,连发三道命令给天津港那边,要求帅嘉谟等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定要把今年海运的漕粮船只停靠、卸货等事情办好,不能出半点纰漏。

    至于海运漕船回程时要带的私货,高务实也让天津港那边提前准备,让这些运粮队伍不必出港,就能完成全部采购。

    总而言之一句话,高务实要让这些人明确的感受到天津港的方便、快捷、安全、便宜!

    毕竟,南方商人要来北方,他们这批人就是天津港最好的推传员。

    而高务实刚刚忙完这一茬,张居正也终于完成了布置,对高拱出手了。

第067章 倒高风波(一)

    看到张居正推出的人选,高务实心中冷哼一声,暗道:难怪你私底下弄了好几天才有动作,原来是这么回事。

    戊申日,尚宝司卿刘奋庸疏言:“皇上即位六载,海内非不又安,而灾疢未消;外夷非不威顺,而伏机可虑。朝纲若振饬矣,而大柄渐移;仕路若肃清矣,而积习仍旧。有司方引领以睹励精之治,而皇上精神志意渐不逮。初臣虽贱微,念潜邸旧恩,不忍默然,谨条五事,以俟英断……”

    好指责啊!

    高务实览文冷笑:似你这般指责法,那这天下没有一件事能算是办妥,永远也不会有。

    你瞧瞧这说法:

    皇帝即位六年了,海内看起来安定,其实灾害仍然时有发生——是啊是啊,可问题是,哪朝哪代还能没有灾害了不成,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外夷虽然看起来都恭顺了,但仍然危机四伏,这些人随时可能对我大明不利——是啊是啊,可除非你周边没有外夷了,否则外夷对你永远都有危险,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朝纲看似振饬了不少,但朝廷之权柄渐渐下移,皇上你不觉得危险吗——是啊是啊,皇上把大多数政务都交给我三伯处置,而且信任万分,所以眼下朝纲振饬,但倘若皇上不给事权,朝纲振饬从哪来呢,现在的局面本就是皇上二选一的结果,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吏治看起来肃清了很多,但积习太多,现在也没有多少改变——是啊是啊,吏治是肃清了不少,但积习改变不大,可你他娘的也不想想,高拱掌握吏部事权才两年稍多,能肃清吏治已是神迹一般!要改变近两百年的积习有那么容易么,你这话有什么意义?

    高务实心道:果然喷子始终就是喷子,只要他想喷你,不管你做得多好,他都能找出喷点来,而且理直气壮。

    高务实继续往下看,刘奋庸所言五事,第一条是“保安圣躬”,高务实看了两眼就直接跳过了——这条说的是请皇帝保重身体。

    看到第二条,高务实就知道重点来了:刘奋庸说,二曰总揽大权。

    “人主操礼乐征伐之柄,必一政一令,咸出上裁,而后臣下莫敢行其私。在昔先皇帝,英明果断,恩威莫测,一时大小臣工仰承不暇。今政府之所拟议,有司之所承行,非不奉有钦依也。而酙酌从违之际,皇上曾出独断否乎?人才之用舍,果尽协于公论,而无敢自快其思仇欤?臣弗敢知也。国事之纷更,果尽出乎忠谋,而无敢以私意上下之欤?臣亦勿敢知也。”

    “即如辅导东宫,本阁臣之责,而辄敢为身国之便;朝廷名器,本励世之具,而今乃为市恩之物。先皇帝时,谁敢如此?伏愿独观万化,念大权之不可下移,凡庶府之建白、阁臣之票拟,特留清览,时出独断,则臣下莫能测其机,而政柄不致偏重矣。”

    这可真是呵呵了。

    刘奋庸此言,虽未指名道姓,但只要不是傻子,一定能看出来他所言虽然看似是在说皇帝缺乏独断,但其实刀锋全部指向高拱!

    至于他的建议,也很简单,说穿了就一句:皇上您不能只听高拱一人之词啊!

    高务实撇撇嘴,继续往下看,结果第三条基本也是废话,是劝皇帝节俭。他说皇帝即位以来,内府取银数十万两,“求珍异之宝,作鳌山之灯,服御器用之间,悉镂金雕玉之饰,其于身心实用,何所禆益?”——道理倒也是这个道理,不过高务实心中和清朝的“明君圣主”们的花费一比较,就直接呵呵了。

    一个皇帝即位六年,社稷江山治理得天下宴然、国库日丰,而其本人呢,实际上花了大概三十万两略出头,平均一年花五万两,不到六万两银子,这他娘的就算奢侈浪费了?

    后世吹嘘的“十全老人”乾隆,下江南前前后后花了两千万两;清朝历代皇帝修圆明园花费1560万两,维护费更是数倍乃至十倍于修建花费;慈禧修颐和园,八年左右花费最低三千万两……

    如果再想想,顺治时期开始就开始大规模扩修明朝留下的南苑;康熙朝开始修建著名的畅春园;雍正时期开始修建更加著名的圆明园;到了乾隆继续修圆明园不说,还新建了清漪园(颐和园前身)、静宜园、静明园等等,此外还有类似承德避暑山庄之类,简直数不胜数,至于什么关外三陵、清东陵、清西陵这些都懒得说了。

    请问花了多少钱?

    隆庆帝放在明朝皇帝里头,的确算是能花钱的主了,可他这个能花钱,要是放在清朝去类比一下,又算个什么?九牛一毛罢了!

    至于平时花费,别的不说,单说一个吃。隆庆爱吃驴肠,后来觉得吃驴肠就得杀整驴,好像有点浪费,于是他大幅减少了驴肠这道菜的上桌几率;慈禧平时吃个饭就得一百零八道菜,还说没地方下筷子呢!

    高务实一脸厌烦地跳过这一条,继续往下看。刘奋庸说:四曰留心章奏。

    这一条高务实扫了几眼,继续跳过——跟第二条其实意思一样:皇上你不能凡事只看高拱的票拟啊,大家上疏说的话虽然未必全对,但至少忠心可嘉,不能因为高拱看了觉得是废话没有票拟的,你就不看不批直接留中啊!否则“抑恐俭邪权势之党,转生猜忌,御下蔽上以成其奸”呢!

    高务实轻哼一声,继续跳过,往下看最后一条。刘奋庸说了:五曰起用忠直。

    “忠直者,国之干也。非若承望风旨,以泄他人之情;迎合权要,以树淫朋之党者比也。皇上即位以来,台谏之臣间有斥远摈弃者,尚未召还录用,愿恕狂直之罪,嘉批鳞之诚,广仁宥于既往,作直气于方来,则皇上包荒之德,上同覆载,而于国纪士风大有所补。”

    哦,原来你说的忠直,就是那些被贬的言官?

    那批人里主要分为三类:当年跟着徐阶倒拱的;没事天天给皇帝私生活找茬的;反对朝廷各项大政和改革的——譬如京察、俺答封贡、开海通商、一条鞭法等。

    第一类和第二类纯属吃干饭的嘴炮党,不管是皇帝还是高拱,只要想肃清吏治,就必然容不下他们,没什么好说。

    至于第三类嘛,你们这些人肯定没听说过“坚定政治立场,在思想和行动上自觉与中央保持一致”——这么大个国家,治理起来本来就难,你们身为朝廷官员,总和朝廷大政方针对着干,天下官员要都像你这样,朝廷还怎么开展工作?

    所以高务实看完之后,评价很简单:通篇废话,重点只有第二条。

    不过现在的关键在于,高拱会不会采纳自己那天晚上的建议,隐忍不发,直到皇帝自己沉不住气,主动出面干预。

    怀着这样的心思,高务实打着送还观政奏疏的名头来到内阁,他要了解一下高拱的态度。

第067章 倒高风波(二)

    高务实走进高拱值房的时候,高拱正拿着一纸文稿看得出神,此刻他的面色似乎有些阴郁,更有些失落,连高务实叫他,他都没有反应。

    有些讶异地走到高拱身边,高务实探头看了一眼,却见那纸上的字迹颇为眼熟,铁划银钩,清雅中暗含刚劲。

    高务实来了兴趣,仔细瞧了起来,只见那上头写着:“今天子基命宥密,孰与成王贤?其委任公,不在周公下,薄海内外,皆蹻足抗手,歌颂盛德。即余驽下,幸从公后,参预国政,五年于兹,公每降心相从,宫府之事,悉以谘之,期于周、召夹辅之谊,以奖王室,此神明所知也。”

    他才刚看到此处,高拱已发现他的存在,忽然出声道:“这是去年我六十大寿时,张太岳为我写的《门生为师相中玄高公六十寿序》,当时你已回新郑考试,没看过吧?喏,你看看。”

    高务实心中一动,接过文稿看了起来。不多时,他便放下文稿,展颜一笑:“张阁老把三伯比作周公,把自己比作召公?有意思……”

    高拱感到侄儿话里有话,微微蹙眉,问道:“周、召二公辅佐成王,立不世之功,千载称颂……怎么,你以为不妥?”

    高务实伸手轻轻弹了弹那稿纸,道:“周、召二公之功绩,世人皆知,而去年那时节,内阁又碰巧只有你们二位辅臣在任,他有此一比,原也寻常,只不过嘛……”

    高拱心中一动,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尚书》有云:‘周公为师,召公为保,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通悦)’……”高务实轻轻挑眉,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笑:“昔日之召公不悦,今日之召公恐怕更加不悦吧?三伯何以只想着二公辅佐成王之功业,而漠视召公对周公之不满?”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我和太岳交好经年,互以相业相期,那是何等金石之交……我二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逐渐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其实对这个问题,高务实心中早有答案,不过他不想表露出来,装作想了想,才道:“三伯记得徐华亭公为先帝所拟的那份遗诏么?”

    高拱面色一沉,冷然道:“自然记得。”

    “那道由华亭公拟就的遗诏,一反大礼议时先帝之所为,将因为大礼议被贬窜之人全部恢复起用,后来三伯起复当政,又把这件事反转了回去……三伯,您可不要忘了,当时拟诏之人,不止是徐华亭,还有他张江陵。”

    高拱恍然,继而怅然。

    昔年世宗因为大礼议,曾经贬窜许多人,世宗驾崩之后,徐阶用遗诏起用了这批人,后来高拱当政,反对徐阶的处置,对他们又再来了一次罢黜。

    当时高拱疏称“明伦大典,颁示已久,今议事之臣,假托诏旨,凡议礼得罪者,悉从褒显,将使献皇在庙之灵,何以为享?先帝在天之灵,何以为心?而陛下岁时入庙,亦何以对越二圣?臣以为未可。”这里的献皇,指的是嘉靖之父、隆庆的爷爷,乃是嘉靖追封,大礼议所谓的大礼,就是这件事。至于先帝,自然是指嘉靖。

    高拱这话说的事情,是世宗驾崩之前,因为相信王金、陶仿、陶世恩、刘文彬、高守中这一群方士所提供的所谓仙丹神药,让他们一个个升官。世宗死后,徐阶公布所谓的嘉靖遗诏,归罪于他们,于是这群人一齐入狱,等待执行死刑。

    从隆庆元年到隆庆四年,事态迁延了下来,一直到高拱复阁以后奏称:“人君陨于非命,不得正终,其名至不美。先帝临御四十五载,得岁六十有余,末年抱病,经岁上宾,寿考令终,曾无暴遽。今谓先帝为王金所害,诬以不得正终,天下后世视先帝为何如主?乞下法司改议!”

    意思是说,先帝虽然宠信方士,可他又不是年纪轻轻就死,当时都年过花甲了,谁能证明这是吃仙丹吃死的?如果按你们的说法,那先帝就必然要背负一个污名,你们这样做,是何居心?

    疏入,隆庆一如既往的相信高拱的判断,虽然他心里对自己的父皇没什么感情,但再没有感情,这也是自己的老子,平白无故地让自己父亲的名声被臣子们坏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没有。于是,隆庆立刻批准了高拱所说,王金等因此免死,改编口外为民。

    高务实见高拱明白了自己所指,又道:“三伯,遗诏这种东西,咱们都知道其实只是大臣们的主张,但是当初主持世宗遗诏的,除了徐华亭之外,还有他张太岳。这道遗诏后来被您推翻了,那时徐华亭是什么感受,我们姑且不论,但张太岳的感受,想来是不大好的。”

    他说着,微微一顿,又指着手中的文稿,道:“您看他这文章怎么说,‘肃皇帝(世宗庙号)凭玉几而授顾命,天下莫不闻,而论者乃罪及方士,污蔑先皇,规脱己责,公为抗疏分辨之,君臣父子之义,若揭日月而行也’——这可是站在您的立场上,打他自己的嘴巴!三伯,您是最了解张阁老为人的,在您看来,他可是个能够忍气吞声之辈?”

    “他自然不是。”高拱已经完全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了,叹息一声道:“你说得不错,看来我反遗诏之时,他对我便已经心生怨恨了……现在想来,我倒是有些惊讶,以他的为人,居然能忍我这么久。”

    谁知高务实此时却摇头道:“侄儿以为,这不是性格使然,而是大局使然。三伯有皇上不遗余力的支持,张阁老自问毫无胜算,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他宁可自掌耳光,也不会跳出来自寻死路的。”

    “那现在呢?”高拱露出一抹讥笑,从旁边拿起一道奏疏,道:“刘奋庸这等人,若无人指使,焉敢有这般对着我指桑骂槐之举?”

    刘奋庸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也是裕邸出身。早年授任兵部主事,不久改任于礼部,兼翰林侍诏,侍从穆宗裕邸,晋升员外郎。隆庆即位,因裕邸旧恩,提升他为尚宝卿。此后,藩邸的旧臣相继被授予权柄获得重用,唯独刘奋庸长期没升迁。

    刘奋庸没有什么升迁,一则是能力一般,皇帝对他印象不深,二则是他资历实在太浅——连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他却只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晚了足足四科之多,简直是小字辈里的小字辈,所以没有什么升迁其实也是很寻常的情况。

    但刘奋庸自己心里很不满意,尤其是高拱掌铨之后,也没有提拔他,他就更加不满了。

    高务实估计,张居正之所以花了三四天时间,才把刘奋庸说动出面找高拱的茬,也是因为刘奋庸算是有缝的蛋,但却有些畏惧高拱的缘故。

    对高拱不满,所以叫有缝的蛋;有些畏惧,所以张居正才需要花几天的时间来说服他。更何况到了最后,刘奋庸也没敢指名道姓——虽然这没有意义,明眼人都知道他疏文中所指便是高拱。

    高务实心道:以小博大,还这般畏首畏尾,看来果然是个不成器的。

    不过高务实现在懒得评价刘奋庸,面对高拱这一问,高务实只是回答道:“现在么,张阁老大概是觉得皇上龙体欠佳,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变,因此打算先掀起风潮。”

    他见高拱听见“恐怕不久便有不忍言之变”之时,身子微微一颤,不由得也略微一顿,然后才继续道:“他赌的是皇上现在没精力管这些事,而三伯担心皇上……有所不虞,也不敢在此时有太多反制。如此,他便可以逐渐转变立场,把自己头上的‘高党盟友’这顶帽子摘掉,转而站到三伯的对立面,把那些对三伯不满之人团结在身边,形成一个可以与三伯抗衡的集团。”

    高拱目中精芒一闪,森然反问:“我不敢反制?”

    高务实笑了笑:“敢自然敢的,不过侄儿还是坚持那晚的看法:可以,但是没必要。”

    “为什么?”高拱凝眸盯着他:“你也说了,皇上龙体欠安,未见得有精力去管。而我,呵呵,对付区区刘奋庸之流,一言可决矣。”

    高务实摇头道:“只是一个刘奋庸而已,杀鸡焉用牛刀?似刘奋庸这般指桑骂槐,连光明正大的叫战都不敢,哪里能成事?所以侄儿以为,张阁老的手段绝非这么简单——我们还是再等等,最好……引蛇出洞。”

第067章 倒高风波(三)

    高务实出了内阁,往钟粹宫而去。

    他虽有隆庆帝的特旨,可以后宫行走,但以他的谨慎,平时一贯只去三个地方:内阁、文华殿、钟粹宫,特殊情况下会随太子一同前往拜见皇后和李贵妃。

    当然,不论去哪,都肯定有小宦官引路,决计不会乱跑。

    去钟粹宫也有两个小宦官前来引路,一人在前开道,一人随行走在高务实旁边略靠后一步的位置。

    高务实才刚走不远,转过一扇宫门,原本走在他身侧靠后的小宦官忽然伸出手在高务实面前,高务实面色不变,也伸手一搭,两个人双手一交。

    且不说这里没有外人看见,就算有,在外人看来也只是小宦官伸手让高务实扶了一把,没有人会发现有一张纸条从小宦官手中转到了高务实手中。

    高务实拿了纸条却也并不着急打开,他两手背在身后交叠着,一副信手闲游的模样,却将那纸条塞进袖口的暗袋中放好了。

    到了钟粹宫,太子却不在,高务实一问才知道,朱翊钧是陪着李贵妃一道探望皇帝去了,而且不光是他们母子,皇后也去了。

    高务实倒也没怎么惊讶,毕竟这样的情况近来不算罕见。他径直来到钟粹宫的东暖阁,对外号称是休息一会儿,等太子殿下回来之后,他要陪太子论史。

    不过这也就是说说罢了,他和朱翊钧的所谓论史,基本是以他说为主,朱翊钧的状态大致在听课和听故事之间。

    这其实也是高务实想出来的主意,因为论史就可以悄悄夹带私货,一方面影响朱翊钧的思维模式,一方面加深两人之间的友情——如果君臣之间多少也能有点友情这种东西的话。

    钟粹宫的东暖阁基本上相当于太子的书房,寻常人自然是不能随意进入的,但高务实这个太子伴读显然不是寻常人,他不仅能进来,而且几乎把这里当做自己书房使用,这里甚至还有专门供他使用的书案等物。

    说起来,他也是每天坐在皇宫大内办公的人物了——幸好不是受过宫刑的那种。

    在自己的书案后坐好,高务实先左右打量了一下,确认暖阁之中只有他一人——这很容易,因为钟粹宫的东暖阁不算大,而且不知是为了防止有人行刺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这暖阁之中的陈设非常有特点:一览无余,绝对没有给人藏身的地方。

    他从衣袖里摸出刚才收到的那张纸条,摊开来看。这张纸条并不算大,但上头用蝇头小楷着实写了不少字。

    高务实细细看去,时而蹙眉,时而展颜,最后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火折子,走到香炉边把纸条点燃烧了。

    然后他便开始在暖阁中踱步,仔细思索着纸条上的几条信息,宫内宫外的都有。

    其中涉及宫内的,有以下几条:冯保重新调整了皇后和李贵妃所居宫殿的内宦和宫女,分别至少塞进去三到五个他的亲信手下,我方趁机也有安排;孟冲、冯保、陈洪等人各自暗中向乾清宫安插人手,具体情况不详,我方亦有安排;李贵妃小恙,召御马监太监李文进近侍,得圣允;钟粹宫內侍调整,孟冲、冯保、陈洪等均安插了人手,我方亦然;冯保近来多往东厂,东厂诸大珰近来颇为活跃,但我方难以查探;锦衣卫都督朱希孝近来三次蒙召面圣,其兄成国公朱希忠亦蒙召面圣一次,但二者均为单独面圣,所为何事无法查明……

    涉及宫外的信息也有几条:张大学士府每夜均有人拜访,或一人或多人,其府上管事游七则每日出府,尤其与冯保外府管事徐爵密会多次,几乎每日一晤;户部给事中曹大埜连续三日拜访张大学士府,时间均为深夜;高大学士府外常有东厂番子出没;东厂外派于开平调查的第三拨番子回京,冯保已亲自接见;东厂外派大同的番子回京,同样获得冯保亲自接见;内阁中值班內侍调整,其中或有冯保亲信,具体不详……

    这些信息的来源并非一处,是在被汇总之后才送到他手里的。

    消息颇有些杂乱无章,有些地方有重复,有些地方有矛盾,当然更有些地方模糊不清。

    不过高务实并没有显出任何不满,他知道这些情报多么来之不易,毕竟他手头既没有东厂,也没有锦衣卫,只能靠着一些别的手段来获知这些消息,能有现在这样的情报水准,已经是一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在为他办事的结果了。

    所以高务实不仅没有不满,相反还觉得自己的“投资”颇有价值。

    散财童子?

    高务实心道,我只是做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生意罢了,时间自会证明我这些生意的价值。

    不过眼下,面对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情报,哪怕是高务实,也显得有些头大。

    这里头除了“我方”之外,还涉及了至少五方:冯保一方,张居正一方,孟冲、陈洪等内廷大佬一方,李贵妃、李文进一方,以及……皇帝一方。

    这五方,有相互合作的,也有相互仇视的;有相互利用的,也有相互提防的;有谨守门户的,也有四处布局的。

    “与人斗,其乐无穷。”高务实嘴里嘀咕了一声:“太祖诚不欺我。”

    他静下心来,仔细捋了捋。

    孟冲、陈洪之流所作的这些动作,主要目的都是着眼于万一皇帝驾崩,自己如何保住权势。他们这种人,未见得有什么政治节操,但高务实认为,至少从目前的形式来看,他们此刻应该还是更倾向于高拱这边,所以他们的动作虽然不少,但暂时可以放一放,不用去管。

    李贵妃一方,算是头一次在没有怀孕的情况下把弟弟调到身边,但这一次应该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调他来身边给自己出谋划策,或者还兼保护太子。

    值得注意的是,没有消息说李贵妃与冯保加强了联系,反倒是冯保安插了人手在李贵妃身边——这意味着他们之间的联系可能并没有自己之前想象中那么紧密,李贵妃在宫中最亲近的人,除了丈夫和儿子之外,只有弟弟李文进。

    皇帝的动作很有意思,他最亲信的大臣是高拱,最亲信的宦官是陈洪。而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他把朝政丢给高拱,这可以理解,但他并没有给陈洪什么特别的指示,反倒是连续召见了朱希忠、朱希孝兄弟,这就很有意思了。

    朱希忠是靖难系勋贵第一人,理论上还是京营一把手,皇帝召见他,不论说了什么,根源上都应该是从稳定京师局面考虑的。高拱不可能造反,皇帝也不会认为高拱有这样的意图,因此这一条不必太在意。

    朱希孝是锦衣卫都督,既有部分军权,也有很大的独立监察权,其中尤以独立监察权更加重要。但东厂也有监察权,皇帝不召见离自己更近的冯保而召见朱希孝,显然是更相信朱希孝。看来朱希孝手头可能有些特殊任务,估计多半是监视着谁,但成国公府虽然和高务实来往密切,高务实却绝不会去找朱希孝问这件事——毕竟只要朱希孝脑子没坑,他就一定不会说。

    问他还不如问朱应桢,只可惜朱应桢多半会被蒙在鼓里。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不太相信皇帝对高拱有什么疑心,所以皇帝和成国公府两兄弟这边,高务实认为基本可以不管。

    最值得关注的,还是冯保和张居正。

第067章 倒高风波(四)

    按照高务实的分析,冯保和张居正的目的基本一致,都是要倒拱,但具体的利益点却不完全相同。

    对于张居正而言,所谓“倒拱”,就是要把高拱拉下马来,最好是拉下马之后再踩上一万只脚。毕竟高拱不倒,首辅位置就永远轮不到他。现在高拱对他已经越来越起疑,两个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从亲密战友转变成了政敌,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只有你死我活才能化解——不对,是消弭。

    冯保这边则不然,他和高拱“为敌”的时间,虽然看起来比张居正长得多,但其实他们之间的矛盾并非绝对不可调和的。

    实际上,只要高拱不介意让冯保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冯保跟高拱就根本没有矛盾,因为对于冯保而言,首辅位置上坐的是高拱还是张居正,亦或者其他大臣,其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当然,高务实知道,让高拱不介意是不可能的。高拱和张居正虽然都是实学改革派,政治目标大抵类似,但他们二人对于内宦的认识绝不一致。

    相对而言,高拱的政治态度比张居正更加坚定,他不会容忍冯保这个太子大伴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有机会如王振、刘瑾一般乱政,祸国殃民。

    张居正则不然,历史已经证明了他宁可用金钱贿赂、名誉笼络等各种方式来确保自己的行政权力,也不会冒着失败的风险去和冯保决一胜负。

    这样一来,高拱既然不可能放任冯保掌控内廷,那么冯保和张居正之间利益出发点的不同,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高务实想了想,还是从他们二人之中找到了一些或许可以利用上的地方。

    譬如说,冯保和张居正因为身份的不同,“倒拱”的方式必然会有区别,这就有可能是可供利用之处。

    对于张居正来说,他是外廷文官,是内阁辅臣,他要倒拱,必须遵循一定的方式——如指使手下人弹劾高拱,就是其中最常见的做法。这次刘奋庸指桑骂槐似的上疏,就是其中典型。

    不过刘奋庸的胆子不够,他的上疏过于畏首畏尾,只能算是打响了张居正倒拱的第一炮,但绝对算不上进攻主力,因此张居正必有后手。

    但是这种类型的后手,高务实并不担心。按照他的设想,张居正因为急于在隆庆驾崩之前组建“反高同盟”,虽然在战略上没错,可实际上犯了隆庆的忌讳,因为隆庆帝的托孤思路是高拱十年,张居正再十年。

    现在张居正想要越过高拱直接上位,这不仅仅是坏了隆庆帝的计划,而且打了皇帝的脸——朕刚刚在高先生面前替你说和,现在你反倒来拆朕的台?朕和高先生相知相护二十年,现在就指望着一个君臣相得的身后名,岂能容你破坏!

    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你竟敢不让朕有始有终?

    正是料定了隆庆的这种心思,高务实才一直坚持不懈地劝高拱忍让,一切看皇帝的处置便是。

    现在的麻烦还是在于冯保,因为他是内宦,动手的方式和张居正完全不同。

    冯保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原则,也不需要在天下人面前有什么交待,他的一切做法,只要满足一个条件,就无懈可击了——在皇帝驾崩之后,后宫相信他即可。

    只要皇帝不在了,高拱天下无敌的圣眷就不在了,到那个时候,所谓的圣眷,其实已经变成了两宫的眷顾——太子或者说新君太小了,肯定得听母亲的话,不管是名义上的母亲,还是实际上的母亲。

    当然,如果要选择,想必还是生母更加不可违逆。

    换句话说,只要皇帝驾崩,李贵妃的意思其实基本上就算是圣意了。

    历史上高拱之败,归根结底就是没弄清楚这一点。

    当时高拱从各个方面阐述了冯保与三位阁臣“同受顾命”之说的荒谬,也质疑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根本不是出自“先帝遗命”,等等等等,道理十分充足。不仅如此,朝中大臣大半也站在他这一边,六科给事中及十三道御史等科道言官也纷纷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可谓众星捧月、一呼百应。

    然而,这些都没有用,张居正只是悄悄给本已经慌得一批的冯保出了个主意,冯保照办之后立刻转危为安不说,还一击必杀,使高拱得了个“回籍闲住,不许停留”的下场。

    高拱只能驱使言官,攻击冯保的罪恶;冯保却能撺掇两宫,怀疑高拱的忠诚。

    他罪恶再大,只要他是我的人、听我的话,那就不算大恶,可以谅解;你本事再大,但是忠心存疑、动机不明,那就罪大恶极,绝不容赦!

    摸清人性的弱点,才能一击必杀。

    张居正果然是徐阶的关门弟子,纵然别的不见得都学了,但最狠的一记杀招,却是学得惟妙惟肖!

    当年徐阶干翻严氏父子,归根结底并不是他多么能干,而是摸准了当时嘉靖帝的心理弱点!

    所以现在,高务实虽然在各个方面都有所准备,但是最主要的精力,却仍然留在宫中,最终的杀招,也一样留在宫中!

    此时,他想了想之后,便走回自己的书案边,拿出一张纸摆好,却没有研墨,而是从袖中摸出一支短小纤细的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过不多时,便写好了几行字,又检查了一遍,这才悄悄把纸卷好,捏在手中,走到门边,叫道:“来人,添冰。”

    外头几个小宦官听了,都打算过来,其中一个穿着少监服饰的年轻宦官立刻叫住他们,笑呵呵地道:“你们几个别忙,爷们亲自去。”

    小宦官们转头一看,一个个连忙站住,赔笑道:“原来是刘公公,这点小事怎好劳动您老,小爷要是知道了,可不得训斥咱们不懂事么?”

    那位年仅二十多岁的“您老”刘公公大大咧咧地摆手道:“没法子啊,我幺舅说了,高侍读是他的旧识,让爷们仔细侍候着,爷们再怎么说,也不能不听幺舅的吩咐不是?”

    众小宦官一脸恍然,纷纷赔笑道:“原来是黄秉笔的吩咐,那……刘公公您请,您请。”

    原来这位刘公公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高务实去大同巡视防务时,那位业务能力出众的监枪内官——黄孟宇的外甥刘平。

    刘平见说服了身边的小宦官们,满意地亲自叫人搬来一大块冰放在桶中,亲自提到东暖阁中。

    高务实见他提着冰进来,故意大声说道:“就放到我身边来,远了不凉快!”

    刘平也大声应和着他说话。但他才刚一走近,高务实就伸手递给他一张卷得极紧的纸筒,压低声音吩咐道:“知道给谁么?”

    刘平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道:“知道。”

    高务实点了点头,又立刻大声道:“好了,就放这儿吧,辛苦你了……殿下回来之前我先小睡一会儿,没事叫他们不要来打搅。”

    刘平也大声应道:“是,是,高谕德,您老放心,外头我亲自交待,断不会有差池。”

第067章 倒高风波(五)

    “阁老,涂梦桂、程文等高氏门生一连三日夜访高大学士府,但每出府来,面色懊丧,似有不甘,未知为何。鄙主冯公知悉,乃遣小人前来相询,不知阁老有何应对,可需鄙主配合?”

    问这话的,是冯保的外府管事徐爵,他所问的对象,是张居正。

    张居正面上看似平静,其实心中早已隐隐有些不安,闻得此言,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请你转告贵主冯公,就说居正多谢他的关心了。”

    徐爵连称“阁老客气”,但客套完之后,仍然追问:“如此,阁老可有应对?”

    张居正心中暗暗愠怒,面上仍不动声色,不紧不慢地道:“你所言之情形,我早有预料,不必多虑。我料涂梦桂、程文等人这几日去玄老府上,必是请命反击,然皇上龙体欠安,抱恙已久,玄老不愿多生事端,是以拒绝了他们。”

    “阁老既已有所准备,想必鄙主人也就放心了。”徐爵略微陪着笑,但说出的话却毫无半点松口:“只是小人来时,鄙主人再三交代,须得问明阁老行止……”

    张居正暗暗捏了捏拳头,忍住火气,森然道:“玄老那里既然差了些火候,那就再烧得旺些便是……你去回禀冯公,就说张某请他放心,明日便会有奏疏继续弹劾,断不会容他高新郑装聋作哑。”

    徐爵露出满意地笑容,深深地躬身一礼:“多谢阁老,如此小人就先告退了。”

    “慢走。”张居正面色平静地吩咐道:“游七,代我送徐管事出府。”

    游七立刻上前,笑着伸手虚引:“徐兄,请。”

    “不敢,有劳。”徐爵回道,二人于是联袂而出。

    待他二人走远,张居正端坐不动,却说了一声:“出来吧。”

    屏风后立刻转出一人,朝张居正施了一礼:“恩相有何吩咐?”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张居正慢条斯理地道:“冯保等不及了……”

    那人眨了眨眼,问道:“可是因为陛下龙体愈发不堪重荷?”

    “想来应是如此。”张居正微微闭起眼睛,稍稍顿了一顿,道:“冯保此人虽无甚大能耐,然则眼下能于朝政有所匡益的却也只有他了……你今日且劳一劳神,写个折子吧。”

    那人心头激动,忙道:“恩相放心,大埜立刻就写。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阁老亲自把关,以免误事。”

    张居正欣然点头:“善。”

    次日一早,户科给事中曹大埜,上疏《论大学士高拱大不忠十事言》,举朝震惊。

    内阁未置一词,直接转呈司礼监,司礼监今日执笔者正是冯保,他拿过疏文看了一眼,心头大喜,立刻带上疏文,亲自赶往皇帝处。

    隆庆正在乾清宫养病,当时正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听闻有人弹劾高拱“大不忠”,又惊又怒,睁开眼坐起来,盯着冯保问道:“何人弹劾高先生大不忠?”

    冯保低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回万岁爷爷,是户科给事中曹大埜。”、

    曹大埜?隆庆依稀记得这个名字,但记不清他的履历了,当下深吸一口气,问道:“他是哪里人,哪一年的进士?”

    冯保道:“回万岁爷爷,曹大埜是巴县(今重庆)人,隆庆二年的进士。”

    “隆庆二年?”皇帝眼睛微微一眯,语气不善:“谁的门生?”

    冯保心中一咯噔,但也并不是很慌张,沉住气答道:“是四川巡抚曾省吾的门生。”

    隆庆咬了咬牙,曾省吾?他是张居正的门生啊。

    过了片刻,隆庆才又问道:“念吧,朕倒要看看,高先生是怎么大不忠的。”

    他这“大不忠”三字说得格外重些,也不知是何意。

    冯保此刻却不敢多想,也没空多想,立刻打开奏疏念了起来:

    “拱蒙陛下任用,令掌吏部事宜,小心辅弼,奉公守正以报。乃专肆日甚,放纵无忌,臣不暇悉举,谨以其不忠之大者略陈之。前者陛下圣体违和,大小臣工寝食不宁,独拱言笑自若,且过姻家刑部侍郎曹金饮酒作乐,视陛下之疾苦罔闻知,其不忠一也。”

    “东宫出阁讲读,乃旷世之盛典,国家之重务,拱当每日进侍左右,乃止欲三八日叩头而出,是不以事陛下者,事东宫矣,何其无人臣之礼,敢行自尊哉!其不忠二也。”

    “自拱复用,即以复仇为事,昔日直言拱罪如岑用宾等二三十人,一切降黜,举朝善人为之一空,其不忠三也。”

    “自拱掌吏部以来,其所不次超擢者,皆其亲戚卿里门生故旧,如副使曹金,其子女亲家也,无一才能,乃超升至刑部侍郎,给事中韩楫,其亲爱门生也,历俸未久,即超升为右通政。其他任其所喜超用者,不可胜纪,其不忠四也。”

    “科道官乃陛下耳目,大臣之所以不敢为奸者,赖其此也。拱乃欲蔽塞言路,任之所为,故每选授科道,即先于部堂戒谕,不许擅言大臣过失,此上蔽陛下耳目,以恣其奸恶之计,其不忠五也。”

    “今科道官多拱腹心,凡陛下微有取用,即交章上奏,至拱罪恶,皆隐晦不言,故内外皆知有拱,而不知有陛下,此其结党为恶,其不忠六也。”

    “昔日严嵩止是总理阁事,未尝兼吏部之权,今拱久掌吏部,不肯辞退,故用舍予夺,皆在其掌握中,升黜去留,惟其所欲。在外抚按之举剌不计,在朝之清议不恤,故其权之重过于嵩,而其引用匪人、排斥善类,甚于嵩,此其专权效恣,不忠七也。”

    “昔日严嵩止其子世蕃贪财纳贿,今拱乃亲开贿赂之门,如副使董文采馈以六百金,即升为河南参政,吏部侍郎张四维馈以八百金,即取为东宫侍班官。其他暮夜千金之馈,难以尽数,故拱家新郑屡被盗劫,不下数十万金,赃迹大露,人所共知,此其因权纳贿。更有拱侄高务实,以十岁伴读,经营商贾,岁入百万,区区顽童,何以得此巨利?实拱私下为之交通不法耳,此不忠八也。”

    “原任经历沈炼论劾严嵩,谪发保安,杨顺、路楷乃阿嵩意诬炼,勾虏虚情,竟杀之,人人切齿痛恨。比陛下即位,大奋乾断,论顺、楷死,天下无不称快。拱乃受楷千金之贿,强辩脱楷死,善类皆忿怒不平,此其不忠九也。”

    “原任操江巡抚吴时来,在先帝朝抗疏论嵩,所谓忠臣也,拱以私恨借一小事黜之。原任大学士徐楷,受先帝顾命,古所谓元老也,拱以私恨乃多方害之,必欲置之死地。至于太监陈洪之间,往出自陛下独断,天下皆仰其明,拱思昔致仕时,私与洪密,常讽令言官,欲为报复,是党洪而谓其不当去也。俺答归顺,惟陛下神威所致,拱乃扬言于人曰‘此非国家之威,乃我之力也。’此其归功于己,不知上有陛下。设使外夷闻之,岂不轻视哉!其不忠十也。”

    “请如先帝处严嵩故事,特赐罢黜,别选公忠之臣,以掌吏部,以协理阁事,则陛下虽静餋宫中,而天下有泰山之安矣。”

    冯保念完,不敢多置一词,默默垂手肃立一边。

    皇帝那边一时也没有声响,过了一会儿,才听皇帝开口问道:“朕记得,前次高先生曾提到,朕赐他的宸翰(无风注:皇帝赐给高拱的御笔墨宝,都是各种赞扬的条幅),他因住所逼仄,一直都没能好好安置,常常引以为憾?”

    冯保一怔,不知皇帝为何提到这一茬,下意识答道:“这个……许是有的吧。”

    皇帝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备纸,研墨。”

    冯保不知皇帝意欲何为,但不敢多问,忙照办了。

    皇帝走到御案之前,写下两个条幅,每幅只有两个字。

    写好之后,他一边命冯保吹干墨迹,一边放下御笔,淡淡地道:“赐大学士高拱尊藏宸翰楼堂,楼曰宝谟,堂曰鉴忠,内府赐银千两建之,以酬其功,以赏其忠。钦此。”

    冯保闻之,面色大变。

第067章 倒高风波(六)

    高务实赶往内阁,原是打算跟此前一样稳一稳三伯高拱的心情,没成想一到内阁却听当值的翰林说高阁老得知自己被参,二话没说直接打道回府去了,今儿已经临时改成郭阁老执笔拟票。

    高务实稍稍一怔,马上放下心来。按照大明官场的习惯,被参当然是要回家,自己做出一个主动停职待勘的姿态来的,但一般来说也不至于这么急,当天被参当天就走,所以高拱既然如此痛快,说明他已经在这件事上想开了,打算按照高务实之前的建议来办。

    那就没事了。

    高务实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来了,去老师那儿拜见一下也好,便转头走向郭朴的值房。

    殷士儋离任而郭朴入阁之后,高拱奏明皇帝,再次调整了一下内阁的分工。

    现在的内阁,高拱自己分管吏部和刑部,这显然是为肃清吏治,不必赘述。

    郭朴现在分管礼部、户部,但同时也可以过问一些兵部事宜——因为他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高务实上疏提出的驿站改革,这里头主要涉及的就是户部和兵部。

    张居正本来是主管兵部,现在兵部的大权被分了一部分出去,于是加上了工部。

    现在大明的兵部很有意思,它有两个辅臣督管,还有一个少傅、吏部尚书来主持部务——这里的吏部尚书说的不是高拱,而是杨博。

    这里必须解释一下,此刻的大明,有两个人头上挂“吏部尚书”衔,一个是高拱,他是正经的吏部尚书,吏部归他管;还有一个就是杨博,他也挂着吏部尚书的衔,但他主持的是兵部事务。

    这件事听起来很古怪,但其中是有原因的:吏部尚书实际上是六部之中地位最高的,这不必多说了。杨博作为晋党真正意义上的“党魁”,其资历、地位都十分尊崇,并且此前他就做过吏部尚书,现在他也没犯事,不可能给他降格使用。

    而同时,赵贞吉京营改制实践之后没多久,兵部尚书就空缺了,代行尚书权限的左侍郎谷中虚又在前不久被皇帝勒令在京闲住,兵部于是彻底没了主官。这肯定不行啊,于是高拱就把在京休养的杨博请出来,以吏部尚书之名主管兵部。[无风注:杨博以吏部尚书掌兵部,虽然畸形,但的确是史实。]

    所以现在兵部的情况是六部之中最复杂的:首先,张居正从入阁一直分管兵部,不仅在兵部的势力根深蒂固,外镇将领之中也有很多仰其鼻息的“门下走狗小的某某”;杨博国朝老臣,又是晋党核心人物,更以堂堂吏部尚书之尊来掌兵部,猛龙过江之势毋庸讳言;郭朴却也不遑多让,他是做过吏部尚书的内阁次辅,又因为负责改革驿站,必须对兵部有足够的影响,皇帝对此也很关注,那自然不能不在兵部发声。

    可以这么说,兵部衙门现在算是一场三国志——张居正算是曹操,杨博、郭朴因为高拱的关系,算是孙刘联盟。

    当然,这么一来,实际上也可以说高拱对兵部同样有很大的影响力。

    高务实来拜见郭朴的时候,郭朴就正在看一则关于兵部的奏疏。

    他见了高务实,倒也毫不惊讶,明知道高务实是为什么而来,却偏不和他去说高拱被参的事,反而道:“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道和兵部有关的奏疏,你来看看。”

    高务实略有些意外,因为郭朴虽然是他的老师,但他是个公私分得很开的人,平时即便讨论政务,也只有关于张居正、冯保等人的事情才会和高务实说,今天居然破了例?

    不过高务实也没多问,只是接过奏疏看了起来。

    这道奏疏是兵科都给事中梁问孟所上,奏疏言:“顷者虏酋款塞,人以为边境安矣,以臣计之殆未可谓无事也。宣大山陕贡市届期,乃文臣沿习旧套,粉饰华词,武臣藉口封贡,弛意战守,边民之抚绥不得其方,军士之训练不以其实,城堡之地塌者未尽修理,屯田之荒芜者未尽开辟。降夷通丁,渐生涣散之心;硝黄铁器,每犯私通之禁,以至车夷之去留、史夷之安插、抚赏之盈缩、市期之迟违,俱属可虑。

    “其在蓟镇,则属夷私索抚赏,而军士扣赔月粮,南兵倍加犒赏,而北兵为增愤惋。辽东再揵,当长胜虑敌之秋;套虏西掠,抱假道伐虢之患,是皆可为深虑者,而曰边境已安,此臣之所未解也。乞严饬九边文武大吏,悉心经画,以图实效。”

    有意思了……这位梁掌科[无风注:都给事中,明时俗称科长、掌科,本书中如果称呼为科长,似乎有些出戏,所以以后都以掌科称呼]倒是好胆色。

    众所周知,宣大山陕大半是高拱的嫡系,蓟辽则是张居正的人马,你居然两派一齐批评了?

    郭朴见高务实沉吟不语,提点道:“你可知梁问孟其人?”

    高务实摇头道:“不太熟。”

    “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的金榜,肃卿是他的座师。”郭朴顿了顿,又平静地补充道:“不过他的房师却是张太岳。”

    高务实顿时一怔,心道:这么有意思的吗?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位梁掌科的举动就似乎更有意思了。

    高务实再次拿起奏疏,仔细看了看,思索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位梁掌科,看来也是我的师兄了。”

    他这里的“师兄”,是从高拱这里论的,言下之意,这是我们的人。

    郭朴不动声色,问道:“何以见得?”

    高务实笑着一弹奏疏:“他虽然两头批评,议论公允,但其实还是有所侧重的。”

    “说说看。”

    “老师,您又考学生了。”高务实倒也不介意,笑道:“您看他批评宣大山陕,主要说的是什么?是将士松懈,火器外流,但没有具体实指。这种事情就算报给圣上,圣上也顶多就是下旨严饬一番,谁也不会掉一块肉。”

    郭朴微微挑眉:“那蓟辽呢?”

    高务实哈哈一笑,摆手道:“戚元敬这个倒霉蛋,又被人坑了。”

    “怎么说?”

    高务实把奏疏往郭朴的书案上一放,指着其中一段念道:“老师你看这句:‘其在蓟镇,则属夷私索抚赏,而军士扣赔月粮,南兵倍加犒赏,而北兵为增愤惋’——扣北兵的月粮给南兵发赏,这话任谁听了,都会认为必是戚帅行事不公吧?毕竟,南兵可都是戚帅带去的。”

    郭朴听完,颇有深意地打量了高务实一眼,问道:“听你这口吻,似乎认为戚继光是被冤枉了?”

    高务实正色道:“老师,据学生所知,南兵拿的饷银和犒赏一直都高于北兵,但这并不是近来才有之事,算起来,从戚帅单独募兵以来,一直如此。”

    “这我知道。”郭朴淡淡地问:“我关心的是,北兵可有不服?”

    “难说,可能是有的。”高务实倒也光棍,直接道:“不过不服也没用,南兵的表现和战绩,的确都远胜北兵。学生不知老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但若以学生之浅见,若我带兵,是宁可要三千南兵,也不要一万北兵的。”

    郭朴听了,不禁莞尔:“你带兵?你会带兵?”

    “带兵自然是不会的。”高务实略微有些尴尬,但马上又接口道:“不过,令行禁止是一支军队的基础,南兵在这一点上远胜北兵,这总是事实吧?反正学生是觉得,与其带一支指挥不灵的大军,不如带一支如臂使指的精兵。”

    “考虑问题不要这么简单。”郭朴伸手点了点那道奏疏,道:“若是这支大军因为不服这样的差别对待,发生兵乱了呢?届时,谁来负责?”

    高务实心里完全不觉得戚继光麾下能闹出兵乱来,但这话不好说,毕竟他是作为后人来看待问题的,对戚继光的信任几乎达到了盲信的程度,而郭朴这样的当时文臣,可未见得多么高看戚继光——至少,绝不可能有崇拜感。

    郭朴见高务实不说话了,才幽幽开口:“告诉你一件事:梁问孟原本是以张太岳学生自居的。”

    高务实脸色顿时一变,脱口而出:“糟了!”

    郭朴终于露出一抹苦笑,道:“现在知道麻烦在哪了?”

    高务实一拍大腿,急道:“他的房师虽然是张阁老,但毕竟座师是我三伯,因此他既可以投张阁老,也可以投我三伯,谁也不能说他背师忘恩。如今我三伯与张阁老起了龃龉,他大概是更看好我三伯,所以急急忙忙想要改投门户……”

    高务实以手扶额,叹了口气道:“可问题在于,他这样坑害戚继光,外人定以为是我三伯指使,目标是断张阁老一臂!若只是外人这么想也就罢了,关键是皇上会怎么想!我们才刚刚定策要以退为进,倒逼皇上主动对张阁老进行压制,结果被他这一搅和……唉,这家伙可真是挑了个好时候啊!”

第067章 倒高风波(七)

    高务实好容易耐到下值,匆匆赶往高大学士府,谁料还没到中庭,便听见里头传来唱曲的声音。

    “愁脉脉,忍见塞鸿飞北,旁午羽书盈案积。闷怀堆几尺,不惮汗流终日。岂作中书伴食,朝内奸雄除不得。谁人同着力?我夏言志存报国,力恢河套,前日差曾铣督兵,幸他纪律严明,谋猷练达,可谓文武全才。争奈仇鸾这厮按兵负固,不肯相助。曾铣屡请援兵又被丁汝夔等以固守城池为辞。若再不救援,前功尽弃。想是严嵩怪我老夫执政,又忌曾铣成功,致令边将寝兵,英雄丧气,如何是好?今日特请老成部院商议,且看严嵩议论若何……”

    “边城尘土暗沧溟,勒石燕然未有人……”

    “谩劳台阁费经纶,补衮分忧志可矜……”

    高务实一脸懵逼的转进中庭,果然看见院子里搭了个唱台,正在表演。高拱和夫人张氏等人坐在台下正看得津津有味。

    夫人眼尖,最先看到高务实,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又转头告诉高拱。

    高拱转过头来,朝高务实招了招手,高务实无奈上前。

    “今儿怎么又来我这儿了?”高拱说完,也不等高务实答话,又问:“听过这出戏吗?”

    高务实哪里懂戏,当即摇头表示没有听过。

    高拱朝台上一指,微微眯起眼,道:“今儿唱的是鸣凤记的第六出……鸣凤记知道吗?就是那太仓王世贞写的,这人性子偏激了些,但文才还是不错的,胆子也挺大。”

    哦,这曲的作者是王世贞啊!知道知道,就是那个后来在《嘉靖以来首辅传》里头把三伯您老人家黑得跟煤炭有一比的大才子嘛。这人不光是偏激,而且气量狭窄,也许文才的确是好的,但作史的时候屁股坐得实在太歪了,算不得真正的史家。

    不过高务实对王世贞的了解基本也就仅止于此了,戏曲什么的,他完全是门外汉。

    高拱却不知道高务实的腹诽,更不知道王世贞对他的怨恨,见高务实一副完全看不懂的样子,笑了笑道:“这鸣凤记乃是新曲,才出不久,写的是当初杨继盛等人与严嵩相斗的故事。”

    “倒严故事?”高务实诧异道:“当时您不就在朝中吗?这些事,您可知道得比王世贞清楚多了,还看他写的曲作甚?”

    高拱瞪了他一眼,教训道:“我敢直呼王世贞之名,你怎的也跟着叫?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和张太岳乃是同年,你称呼他该用敬称!”

    高务实一阵尴尬,答道:“侄儿非是不敬前辈,实在是不知王公雅号。”

    “他号凤洲。”高拱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王世贞享誉文坛,你一个后生晚辈,说话的时候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说三道四了去。”

    高务实无奈,连连认错,心中却暗道:您老可也没见得怎么重视他,要不然后来会被他黑成那样?

    高拱见他认错,这才放过他,道:“我虽是身历此事,不过天下人又有多少真正算得上亲历,他们还不是从这些曲艺杂谈之中道听途说而来?不过,我听这戏倒也不是为了回忆什么,而是眼下外头有人拿我和严分宜相比,我就是想看看,我和严分宜到底哪儿一样了,除了都是首辅,还有什么可以类比的……你笑个什么,我要是被人当做严分宜,你只怕也跑不了一个严东楼!”

    高务实哈哈一笑,道:“您就为这个?”

    高拱哼了一声,道:“那倒也不全是。”他说着,又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下才道:“刚才说了,这是鸣凤记第六出,这一出叫做‘二相争朝’。”

    哦……懂了。

    高务实再次一笑,开解道:“那不是挺好,现在的严分宜可不是您,您是夏桂洲啊。”

    桂洲,是夏言的号。

    夏言的身后名极好,这鸣凤记第六出戏,还是严嵩想方设法搞倒夏言之前,所以类比眼前,正应该高拱是夏言,而张居正是严嵩才对。

    谁料高拱面无表情,眼皮一翻:“夏桂洲死了,是严分宜害死的。”

    高务实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夫人张氏见话风不对,佯嗔道:“你们老少两个,平时也就算了,怎么连听个戏也不安生?老爷,务实才十岁啊,你别总把他当成你那些个门生看,他还小呢!”

    “夫人有所不知,这满朝上下,可没有谁敢把他当十岁小儿看待。”高拱哈哈一笑,脸上阴霾尽散,站起来道:“得了,看戏听曲儿着实不是我的消遣,你们自个儿慢慢听罢……务实,你陪我走走。”

    高务实微笑着朝夫人致谢她的解围,又告了个罪,便陪高拱走了。

    他们伯侄二人前脚离开,高拱的两名妾室曹氏和薛氏便朝张氏问道:“老爷方才说满朝上下没人敢把务实当十岁小儿看待,姐姐知道是何意思吗?”

    张氏看了她们一眼,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眼下三房无后,高家下一代里就看务实的了。”她瞥了曹氏和薛氏一眼,叹道:“咱们都是苦命人,我还好一点,你们将来可怎么办呐?老爷是个古板人,除了些门生的往来,也就一点冰敬炭敬能拿回家里,这两年幸亏务实有手段,变戏法儿似的赚了那么多钱,他又是个有良心的,知道悄悄拿钱给我做家里的补贴,要不然……”

    她顿了一顿,又道:“你们担心什么,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劝你们都在娘家挑一挑,看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亲戚晚辈,推荐给务实,到时候总也是个老来依靠。”

    曹薛二人又愧又喜,红着脸谢了,又问这挑人该怎么挑。

    高夫人道:“务实那些生意,说实话我也不大懂,但你们若只是图个稳妥,我还是可以教你们一些:不求他们有多大能耐,只要老实忠心就好。如此,将来即便没有大的生发,至少也能得个衣食无忧,连带着你们也是一样。”

    二人受教,又是一阵感激不提。

    高务实此时已经陪高拱走到后院,高拱这住处实在是小,后院也逼仄,勉强弄了个小小的假山,周边栽了些几盆花花草草,也就算是花园了,连个亭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阁楼水榭。

    高拱也不是个有兴趣养花的闲人,他走到几盆花儿面前就站定了,忽然回头问道:“你来是为了问我对今天的事打算如何应对?”

    高务实心里已经知道高拱接受了自己之前的提议,就不打算再啰嗦,而是道:“此事三伯已有定论,何须侄儿赘言?侄儿此来是为了另一桩事……刚刚发生的。”

    “又有何事?”高拱微微闭上眼,似乎沉浸到花香中去了。

    “兵科掌科梁问孟上疏……”高务实也不隐瞒,把刚才郭朴那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给了高拱,然后静静垂手一边不动。

    高拱倒没有想象中生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上午得知消息便自己回府了,中午刚用过午饭,皇上的圣旨就来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有些不敢相信地问:“皇上让您上自辩疏?”

    他之所以不敢置信,是因为如果皇帝下旨让被弹劾的大臣自辩,一般来说这是带有催促的意味,也就是说:皇帝很愤怒,责令你赶紧做出说明。

    但以高务实对隆庆的了解,今天曹大埜的那封弹劾虽然写得很吓人,看起来高拱已经罪大恶极了,但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前次徐阶推动满朝倒拱的时候,高拱都被骂神欧阳一敬比作宋朝之蔡京来骂了,前前后后被罗织的各种“罪名”之多,估计高拱自己都数不清,结果呢?皇帝根本没当回事,因为他根本不信,只是不断的下旨安抚高拱。

    没道理这时候皇帝就忽然糊涂了啊。

    他正疑惑,高拱却摆手道:“怎么可能?皇上下旨赐我楼堂,用以尊藏宸翰,这楼、这堂还都被皇上御赐了牌匾:宝谟楼,鉴忠堂。哦,对了,还赏了一千两银子,说是建楼堂用的。”

    高务实松了口气,但马上又皱起眉头来:“可这样一来,梁掌科这道疏文岂不是就上得更不是时候了?”

    按照高务实所想,皇帝看了这道奏疏的反应,应该是:朕刚刚安慰高先生,高先生就说动张先生的学生反水?

    谁知高拱摇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那是想得太多了,皇上深知我的为人,我既然答应过他,就绝不会反悔。所以,梁问孟之事,只是张太岳自己闹得众叛亲离的表现,与我有何干系?”

    高务实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自己对于这对君臣之间的情谊,了解得还是不够。不过这件事也解释了另一点:为何历史上高拱在隆庆驾崩之后,还一意孤行要拿下自称“奉先帝遗命为司礼监掌印”的冯保——他是根本不觉得“先帝”会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任命冯保为司礼监掌印,也就是说,高拱认定这绝非隆庆的遗命,而是冯保矫诏。

    但有一点奇怪的是,冯保矫诏不矫诏先不说,就算矫诏,也得有人认同才行啊,当时谁有权力认同呢?高拱可以代表内阁认同,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只能是新帝认同——那其实就是两宫认同。

    所以,这等于是高拱明知道冯保出任司礼监掌印是两宫的意思,还坚决反对?

    高务实叹了口气,终于搞明白了一个关键点:当时的高拱,应该是太过于有责任感了。

    他觉得隆庆对他的恩遇太重,作为托孤首辅,把一切大事都当做自己的责任,而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冯保做司礼监掌印是最危险的事,王振、刘瑾殷鉴不远,他根本不能容忍这种可能性出现,所以哪怕明知道冯保是两宫推出来的,也依然激烈反对。

    悲剧的根源,原来出在这儿!

    三伯啊三伯,这两宫可不比大智若愚的隆庆帝,她们其实一点政治经验都没有啊,你这个做法,对象如果是个成年皇帝,皇帝肯定要考虑将来的名声,多半不会对你这个两朝元老、托孤首辅来硬的。

    可两宫不同啊,别看她们一个皇后一个贵妃,甚至那会儿已经升级到“太后”了,可实际上,这就是两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寻常女子!她们只会觉得你专权擅政、图谋不轨!

    这个时候,只要再有人添油加醋渲染一番,你就真是周、召再世,在她们眼里也与操、莽无异了啊!

    隆庆对你无比信任,你大权独揽,他只是越发觉得你有担当;两宫对你有几分了解,她们见你大权独揽,哪里会把你当成什么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她们只会觉得你要夺权!

    娘的,我这三伯历史上败得可真够冤的,闹了半天不是因为对方水平太高,而是对方水平太次!

    只是,话说回来,张居正给冯保出的那个主意,还真是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咦,等等,等等……如果张居正一早就知道高拱的要害在这儿,那么现在他一推刘奋庸,二推曹大埜,连续出面弹劾高拱,意图在哪呢?

    他难道不知道,只要隆庆一天没死,高拱实际上就根本没有破绽?

    不,他不会不知道,他是张居正,是深得徐阶真传的得意弟子,他一定知道!

    高务实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张居正知道现在这些弹劾根本没有作用,还不断地派出炮灰前赴后继地干这件事,只有一个可能!

    他在麻痹高拱,让高拱觉得他的水平也不过如此,现在已经黔驴技穷,只是在垂死挣扎罢了!

    这样一来,他示敌以弱,就骄了高拱之心,让高拱失去警惕。如此,在隆庆驾崩之后,高拱忽然发现冯保竟敢矫诏上位为司礼监掌印,自然雷霆震怒,根本不会考虑两宫和太子这对弱质女流和少年天子的心情,按照自己的意愿强行要求惩罚冯保……

    想到这里,高务实一时背脊生寒。

    张居正啊张居正,你这心思藏得可真够深啊!

    论宰执天下、施政治理,我三伯实不输你分毫,可要论权谋,若无我这个后来人帮忙,只怕再给我三伯十次机会,也玩不过你张居正吧!

第067章 倒高风波(八)

    高拱给自己一连放了三天假,既不上疏自辩,也不出而视事,除了呆在家里做出“待勘”的模样之外,没有任何表示。

    高拱的门生们也很安静,一个个仿佛忽然都不认识自家师相了一般,各忙各的,丝毫没有挽起袖子上疏论战的意思。

    刘奋庸、曹大埜二人心里七上八下,觉得这种情况简直就是煎熬,仿佛明知道要被人打,却不知道对方会打哪儿一样,整个人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区区三天下来,这两个人居然都瘦了一圈,开创了减肥新时代。

    绷不住的人还不止刘奋庸与曹大埜,皇帝也绷不住了,连续下诏安抚,请高拱出而视事——但这里有个麻烦,就是皇帝如果要求高拱必须出而视事,则通常需要先处置刘、曹二人,但是按照惯例,高拱必须先上自辩疏,皇帝才能根据自辩疏的说法选择相信阁臣,然后处置刘、曹二人。

    换句话说,高拱不上疏自辩,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那么皇帝也就僵住了。但下诏催促高拱自辩也不合适,原因之前说过,一般只有皇帝异常愤怒,对该辅臣严重不满,才会下旨切责,要求辅臣自辩。

    到底还是隆庆帝,既然绷不住了,面子不重要,连续派出陈洪、冯保和孟冲前往高大学士府,请高拱自己上疏自辩——这样一来性质就不同了,不是下旨,而是请求。

    到了第四日,高拱总算还是给皇帝面子,上疏自辩了。

    “臣以凉德,谬膺重任,奉职无收,以致人言,引罪负慝,安敢置辩!但其中有上关大义、下关名节者,不敢不明其说。

    前月圣体违和,臣与同官张居正日夜在朝,相对踧踖,至废寝食,直待圣体就安,乃始还家。臣与刑部侍郎曹金举行婚姻之礼,亦在圣体大安之后,其日月可按也。

    东宫讲读,阁臣虽有提调之责,而随侍左右,则会典未载,礼部未行题请,是前此所无也。臣等既不敢擅自入侍,而心不自安,所以有五日一叩之请,盖于旧日所无之事有加,而非于旧日所有之事有减,其事例可稽也。

    俺答款顺,臣实与张居正为皇上始终谋画,力赞其成,以少尽臣子报国之心。既屡荷温纶嘉奖,重赐升荫,臣等力辞,竟不敢居其功,而今谓臣功于己,此圣明洞鉴也。

    自皇上召臣还阁,兼掌铨务,臣即虑操权太重,恐致颠危,去岁辞免数,皆不获请,更蒙褒赉,臣乃感激恭承,竭力从事,至今春,复具辞疏,以皇上方在静餋,不敢烦渎,而今谓臣专权不肯辞退,亦圣明所洞鉴也。此皆上关大义者,臣谨述其实如此。

    臣拙愚自守,颇能介洁,自来门无私谒,片纸不入,此举朝缙绅,与天下之人所共明知。副使董文采资望已深,是臣推为参政,官僚必慎择年深老成之人,而侍郎吕调阳皆是皇上日讲官,不敢动。

    侍郎张四维资望相应,是臣与张居正推为侍班官,乃谓文采馈金六百、四维馈金八百,果何所见、又何所间而不明言其指证乎?

    隆庆四年,臣鲁审录,见路楷狱词与律不合,拟在有词,其后一年,法司拟作可矜,与臣无与。

    臣家素贫薄,至今犹如布衣,时人皆见之,曾未被劫,则所谓劫去数十万金者,诚何所据?

    此皆下关名节者,臣谨述其实如此。至于其他指摘,与臣谋国之忠伪、执事之敬忽、用舍之公私、私怨之有无,皆昭然在人,天下自有公议,臣无容说也。但臣力小不足以胜重,望轻不足以服人,既经言官论列,理宜引退,幸持赐罢免。”

    这道自辩疏,不仅把此前曹大埜弹劾的各项一一辩驳,而且最后来了个“臣力小不足以胜重,望轻不足以服人,既经言官论列,理宜引退,幸持赐罢免”,既是一种惯例所需的态度,也是一种对弹劾的回应。

    皇帝等这道自辩等了三天,所以反应极快,高拱上午上疏,中午皇帝的慰留诏书就下来了:“卿忠清公慎,朕所深知。妄言者已处分矣,宜安心辅政,以副眷倚。不允所辞。”

    皇帝所说“妄言者已处分矣”,还真不是开玩笑,因为在高拱的自辩还没上的时候,皇帝就已经先写好了对刘奋庸和曹大埜的处置,高拱的自辩疏一进通政司,皇帝立刻写了两道手诏,要求司礼监行文用宝,即可下发。

    “刘奋庸妄言,降调外任。”

    “曹大埜这厮排陷辅臣,着降调外任,有司宜从重严处!”

    冯保拿着这两道手诏,心里有些惶惶不安,连忙赶往内阁找张居正商议——高拱闭门不出之后,内阁现在是郭朴和张居正轮流拟票,今日恰巧张居正执笔。

    张居正拿到皇帝的手诏,面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也不像冯保那般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反而安慰道:“冯公不必着急,皇上此举,不过题中应有之义罢了。”

    冯保稍稍松了口气,但仍然面色严峻,急急踱了几步,道:“题中应有之义?张阁老,刘奋庸也还罢了,皇上只责他妄言,降调外任这种处置,咱们也可以妥善安排,不让他太吃亏。可是曹大埜怎么办?你看皇上手诏上的口气,‘这厮’都出来了!不光是降调外任,而且是让‘有司宜从重严处’啊,有司是谁?吏部!吏部是高拱的衙门!皇上又没说降到什么程度,这不得一撸到底么?这个人算是废了——他要是常人,废了也就废了,可他是你的徒孙啊!”

    张居正露出微笑,摆手道:“一时挫折而已,不妨事。再说,他行此事的风险,我是与他有言在先的。”

    冯保吐了口浊气,无奈地道:“就算他能为大局着想,不因此有什么怨言,可外人看了却该是何等想法?”

    张居正这次稍稍沉吟了一下,才道:“皇上的手诏毕竟只是手诏,正式拟旨仍是内阁的首尾,把皇上的一时意气之语去掉也就是了。”

    冯保面色严肃下来,问道:“怎么改?”

    张居正道:“曹大埜妄言妄议,降调外任。”

    冯保皱了皱眉,有些迟疑:“皇上要是知道了……”

    “无妨,这是秉圣意拟旨,原是内阁的责任,这手诏的重点仍是在于将曹大埜降调外任,我又没有更改这个处置,皇上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如何。”

    冯保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道:“既然张阁老有此担当,冯某也不好多说,那就照这样办吧。”他顿了一顿,又皱眉道:“高胡子这圣眷,怎么就这么深固不摇呢?”

    张居正眼角跳了两跳,沉声道:“总有时移世易之时。”

    这句话提醒了冯保,冯保左右张望了几眼,压低声音道:“这几天皇上心情不好,食量又减了一些。”

    张居正目光一动,道:“此天下之不幸也……皇上病势如何?”

    冯保有些恼怒地道:“皇上换掉了一批近侍,我也没能掌握具体情况,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估计不光是我的人被换掉了,孟冲、陈洪等人安插的人手,也被换掉了。现在大伙儿在乾清宫只怕都是两眼一抹黑……我正在想法子拉拢乾清宫的人,这需要一点时间。”

    张居正皱了皱眉,问道:“一点情况都不知道么?到底是加重了,还是缓解了?”

    冯保冷笑道:“如此多事之秋,皇上的病情哪有可能缓解?再说,皇上虽然把乾清宫的內侍换了一批,可那些太医,他总不能说换就换掉吧?”

    张居正眼前一亮:“冯公有……和某位太医达成共识?”他本来打算说“冯公有收买了某位太医?”但话到嘴边,又警醒过来,换了个说法。

    冯保却没有这么小心谨慎,摆手道:“太医收买不了,他们要是在这种事情上出问题,那是九族不保的罪名,我是在太医们的身边人之上想的办法——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皇上用药的量加大了。”

    张居正心头一喜,面色倒是越发严肃,点头道:“国赖长君,咱们做臣子的,当为皇上日夜诵祷,但若是社稷不幸,皇上真有个万一的话……咱们也需要有所准备。”

    冯保目光连闪,点头道:“今日我来,也是要和阁老细细商议。”他顿了一顿,道:“有件事要和阁老说:东厂已经查明,京华香皂厂出产的香皂,是通过开平中屯卫指挥使薛城流入辽东的。”

    张居正长于官场权谋,对这些生意上的事情不是很了解,皱眉道:“那又如何?”

    冯保嘿嘿一笑,道:“阁老,京华香皂利润巨大,这你知道吧?”

    这个张居正当然知道,京华香皂厂所出的国士香皂,他自己也在用呢。

    冯保见他点头,便继续道:“京华香皂的具体利润虽然不得而知,但肯定是巨大的,而这样获利巨大的产品,高务实那小子却舍得把整个辽东的经销权交给了薛城。”

    张居正隐隐有些明白冯保的意思了,问道:“这个薛城,是个什么来头?”

    冯保嘿嘿一笑:“好教阁老知晓,此人乃是阳武侯薛干的嫡亲弟弟。”

    张居正立刻眼前一亮。

    冯保见了,笑容更盛,又道:“东厂的人顺藤摸瓜,发现那薛城在其中赚的钱,自己却也没能留下多少,大半应该都转回给了京师的阳武侯府。”

    “哦?冯公请继续说。”张居正沉住气道。

    “但是那些银子却也不是直接送进阳武侯府,而是送到阳武侯府的一处外宅别院——那地方是阳武侯长子薛鋹所有。”冯保嘿嘿一笑,补充道:“这个薛鋹,和京中许多勋贵子弟都颇为交好,但那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和高务实的关系似乎也很好,两个人之间很有些往来。”

    张居正蹙眉想了想,问道:“还有吗?”

    “有。”冯保沉声道:“东厂继续追查,发现高务实不仅和薛鋹关系密切,那些京中勋贵子弟,乃至不少文官家中的子弟,与他都有联系。我怀疑……这不是高务实自己的意思,恐怕是高拱指使的。”

    张居正一时没有说话,沉吟片刻才道:“我以为不太对劲。冯公,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高家以京华香皂的利润拉拢京中勋贵乃至一些文官大臣,但依我对高阁老的了解,他恐怕不屑于这样做,所以此事未见得是高阁老所指使,倒更像是高务实自己做的。”

    冯保皱了皱眉,道:“高务实自己做的?就算是吧,但那没什么差别,等有机会追究的时候,高家伯侄二人总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张居正明白他的意思,冯保言下之意就是,只要有追究这件事的机会,就要把这事推到高拱头上,毕竟高务实的年纪摆在这儿,说这么大的事情只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没有高拱的允许,天下人有几个肯信?

    他心里点了点头,觉得这倒也是个办法。但这件事有两个问题要解决,首先是京中勋贵和文官大臣们在这件事里牵涉到底有多深,他和冯保如果追究这件事,这些人的反弹力度有多大;其次就是这件事的牵涉面有多广,万一牵涉面太广的话,要追究就很麻烦了,纵然他和冯保联手,又找到合适的机会,却也不可能把京中勋贵和大批文臣一举拿下——那可比皇帝死了问题还严重,搞不好会出大乱子。

    要知道就算皇帝死了,只要太子好好的,那直接继位就是,在京师不乱的前提下,这事妥当得很。

    但把京师勋贵一网打尽,这种事就没人敢试了,鬼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事来——理论上京营几十万兵马全部是放在这些勋贵名下的,就算实际上缺额严重,但那至少也有十几、二十万人,要是搞得这么多丘八出了乱子,任谁都兜不住啊。

    再加上还牵连到一些文臣,那就更没法估计后果了。

    这么一想,张居正就不得不求稳,问道:“到底牵连了哪些人,牵连的程度有多深,冯公还请查得更清楚些……冯公也知道,那些个勋贵虽然平时没多少正经用处,但他们毕竟与国同休,万一闹到他们一齐哭闹扣宫,那可就麻烦了。”

    冯保听了也是心头一紧,他当然知道勋贵们一齐哭闹扣宫的厉害,张居正这种巅峰文官对勋贵们的威力可能还不算太在意,但他一个内宦,那是肯定不敢和勋贵们硬杠的。勋贵说到底,那是皇帝的手足臂膀,而内宦不过家奴而已,怎么比?

    为了一个家奴自断双臂?傻子都不会这么选。

    虽然冯保不肯相信高务实能收买全部京中勋贵,但这种事的危险的确太大了,张居正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他只好点头道:“阁老所言甚是,我去让下面的小崽子们加把劲,把事情彻底弄明白,然后再作计较。”

第067章 倒高风波(九)

    冯保这边继续召集东厂的大珰们同高务实玩大家来找茬,却不料事情出了些意外。

    次日,以张居正执笔拟票、冯保按例批红的对刘奋庸、曹大埜处理决议下发之后,在京众臣就觉得大事不妙,因为该决议甚至称不上处罚,作为对倾陷辅臣的处理而言,力度实在太轻了些:刘奋庸外调兴国知州,曹大埜外调乾州判官。

    为什么说轻呢?刘奋庸原本是尚宝卿,正五品官。这个尚宝卿虽然是京官,而且职责是为皇帝掌管宝玺、符牌和印章,算起来也叫天子近臣,但实际上这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职务,甚至经常恩荫给一些元老重臣的子弟。

    而兴国州,是武昌府所属的一个州,其知州乃是从五品。从尚宝卿降调为兴国知州,论品级只是从正五品降到从五品,论实权……说不定还更足了。

    而曹大埜呢?原本是正七品的户科给事中,按照皇帝的手诏,不仅是要降调外任,而且是要求“从重严处”的,结果他外调乾州通判,这是个从七品官——这叫“从重严处”?

    要知道,通判虽然在一州之内,是排在知州和同知之下的“三把手”,但由于通判同时还有监督知州之责,所以很多时候连知州都要给通判几分薄面,这可不是个虚职闲差。

    这个处理结果,通俗的讲,就是不给高拱面子。

    朝中诸臣没有料错,这个处理果然激怒了高拱,并且这一次他连高务实的劝说都没听,当天晚上就再次写了一道疏文。

    次日,癸丑,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高拱再疏乞休,言:“大臣之道,上之以身报国,次之不敢以身辱国。今臣奏职无状,既不明报国,若再不明进退之节,而徒腼颜在位,是诚以身辱国,臣之罪愈大矣。天下后世其谓臣何?”

    这一次,高拱干脆不提自己被诬了什么罪名,也不再多做解释,整个疏文的意思,相当直接:我再不退,有些人就始终盯着我咬,说我贪念权位,好好好,我也不解释了,我辞职总行了吧。

    这就麻烦了,因为按照惯例,阁臣如此上疏的时候,皇帝只能做选择题:留阁臣,则要严惩诬告者;不严惩诬告者,那意思就是阁臣可以去矣——前次赵贞吉就是这么回家的。

    疏入乾清宫,皇帝看了,顿时有些发懵。他完全搞不清怎么回事,心中还在暗想:朕明明处置了刘奋庸和曹大埜这两个妄言妄议的家伙,为何先生还要请辞?

    隆庆忍住性子,一边命人去找冯保来,打算问个究竟,一边则去看另外的奏疏,结果孟冲不声不响地抱过来一大堆奏章,看起来起码得有几十本。

    皇帝讶异万分,因为自从他染疾以来,司礼监已经尽量减少了直接让他批复的奏章,大多数都是直接按照内阁的票拟批红……怎么今天孟冲是吃错药了吗?

    谁知孟冲也是一脸为难,小心翼翼地道:“皇爷,这些都是九卿和科道言官们请求皇爷慰留元辅的奏疏。按照祖宗制度,九卿及科道官的奏疏,司礼监不可不使陛下得知……至于其他部、院大臣们劝皇爷慰留元辅的奏疏,奴婢等已经先行按下了,还没给您拿来。”

    皇帝听了,更是吃惊不已,这事明明已经处理妥了,怎么还闹得先生继续求退在前,九卿和科道上疏请命慰留在后?这其中到底是出了什么差错?

    他不得不把奏疏一个个打开来看,原来这些奏疏,果然是以吏部尚书掌兵部事杨博为首的九卿诸大臣,及六科给事中雒遵等,并十三道御史唐炼等,各自上疏请慰留大学士高拱的。

    皇帝看罢,也只能命孟冲以他的名义一一下旨慰勉,言:元辅辞位,朕已慰谕褒美,未尝听其去,诸臣无须忧虑。

    这时候冯保来了。

    冯保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是刚刚被从东厂找来的,现在还处在一头雾水的状态,进来之后按照往常的习惯朝皇帝躬身一礼,就站直了身子等皇帝问话。

    谁知道隆庆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就阴沉着脸道:“跪下说话。”

    按理说,以冯保的地位,平时见皇帝,躬身一礼是很正常的,毕竟他有“钦差提督东厂太监”的头衔,甚至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称为“臣”,可现在皇帝居然直接让他跪下,他哪里还不知道这是出事了啊!

    冯保心中一紧,连忙跪下。本着少说少错,多说多错的原则,他匍匐着身子,一头磕在地上,却一句话也没说。

    隆庆冷冷地问:“昨日让你传旨处置刘奋庸和曹大埜这两个蠢物,你是怎么办事的?”

    皇帝这么一问,冯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顾不得张居正,立刻就道:“皇爷明鉴,奴婢拿了皇爷手诏就去了内阁,把手诏和皇爷的意思告诉了张阁老。具体的处置是张阁老拟的旨,奴婢看了下,确实都是降调外任,就给批红了。”

    冯督公演技精湛,目光中有些惊惶,但更多的却是不解,惟妙惟肖,神气活现。

    隆庆看了看,一时也没看出什么漏洞,皱眉问道:“究竟是怎样一个降调外任,你说清楚了!”

    冯保便道:“回皇爷:刘奋庸左迁兴国知州,曹大埜外调乾州通判。”

    有明一朝,州有两种,一种是直隶州,一种是散州,级别地位有些不同。隆庆也不记得兴国州和乾州各是哪一类,便转头朝孟冲望去。

    孟冲虽然水平一般,但基本业务还是搞得定的,连忙道:“皇爷,此二州皆为散州,兴国知州为从五品,乾州通判为从七品。”

    “刘奋庸也还罢了,那曹大埜是朕点名要严处的,怎么也只从正七品降到从七品?”隆庆一拍扶手,怒问道:“你是怎么和张先生说的?”

    冯保心中暗骂:明明是张居正这厮不肯重处自己的徒孙,有爷们儿什么事?

    当然这话除非他活腻了,否则肯定不能说,只能委委屈屈地道:“皇爷,奴婢照您的旨意办事,该说的都说过了,张阁老为何这般拟旨,奴婢这点能耐哪里能懂?要不……皇爷请张阁老过来问问?”

    “宣……”隆庆下意识就要说“宣张先生来见”,但一个“宣”字才说出口,又自己打住了,想了想,改口道:“算了。”

    然后示意孟冲上前扶自己站起来,走到书案边,道:“孟冲,备纸。冯保,你来研墨。”

    孟冲一边给皇帝摊开一张条幅,一边小心翼翼地劝道:“皇爷,您要是有话给张阁老,让奴婢等传个口谕也就是了,太医说……”

    皇帝摆手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道:“朕也不想动弹,可现在……算了,就写几个字,碍不了事。”

    冯保研好了墨,躬身退到一旁,悄悄打量皇帝。

    隆庆走上前,伸出浮肿的右手,有些吃力的提起笔,想了想,颤颤巍巍地写下四个字,把御笔随便一扔,喘着粗气道:“送去给张先生吧。”

    皇帝可能是累了,没说让谁去送,孟冲不敢把皇帝丢开去做这件事,赶忙扶着皇帝回到御榻那边,又朝冯保使了个眼色。

    冯保会意,连忙上前去拿皇帝的宸翰,却见皇帝写的四个字,乃是“和衷共济”。

第067章 倒高风波(完)

    除了给张居正赐字,隆庆又派了司礼监排名最后一位的秉笔太监陈矩前往高大学士府,在高务实的引荐下,与高拱作了一番恳谈。

    次日,又有一旨下达高大学士府:“卿辅政秉铨,以朴忠亮直、不避嫌怨,致被浮言,朕已具悉。何乃再疏求退?宜遵前旨,即出辅理,以副朕毗至意,慎毋再辞。”

    高拱这一次没有再坚持,乃出府回阁视事。

    然而这次事情注定没法如此轻易了结,因为就在高拱出府视事的同日,高拱的门生们坐不住了。

    吏科给事中涂梦桂劾奏:“尚宝司卿刘奋庸,自以供事旧臣,妄意超擢,乃假建言渎扰,动摇国是。宜亟赐罢,仍行究治,以为人臣假公营私之戒。”

    工科左给事中程文疏言:“辅臣拱竭忠报国,方万世永赖,不可一日而无。奋庸与曹大野潜构奸谋,顷陷元辅,有乖体罪,不可胜诛。宜示远窜,或加罢斥。”

    两人的意思大体差不多,认为刘奋庸、曹大埜二人如此轻贬,十分不妥,要直接罢黜,甚至继续追责。

    这个奏疏,当日执笔票拟的张居正没有做出任何批复,直接下发到了吏部。

    高拱在吏部见了,批复道:“奋庸尝供事潜邸,效有勒劳。大埜少年轻锐,亦系言官,未足深咎。请宥奋庸,复大野职。”

    这个说法就有意思了:刘奋庸是裕邸旧臣,过去是有功的;曹大埜年轻气盛,又是言官,就不要深究了,请皇上免除对他们的处罚。

    皇上不是希望我和张居正放弃对抗,携手同心,一力报国么?行,这两个人我不仅不追究了,还请皇上给他们官复原职。

    疏入,皇帝不许,再次下旨曰:“此曹朋谋诬陷,情罪可恶,宜重治如法。以卿奏,姑从宽。奋庸如前旨,大埜降一级,调外任。”

    于是,仍调刘奋庸为湖广兴国知州,曹大埜则吃了亏,再降为正八品的乾州武功县县丞,差点贬出官员序列。

    张居正对此毫无反应。

    日过四月,皇帝病体既无好转,也无加重,众臣皆以为皇帝的身子虽弱,但可能也没有什么大碍了,只要安心静养,总会有好转的时候。

    但皇帝自己似乎不肯好好休息,这一日在没有吏部奏请的情况下,下旨命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丁士美,以原官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充东宫侍班官。又命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协理詹事府事张四维掌詹事府事。同时升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马自强为詹事,仍兼侍读学士,协理府事,同教习庶吉士。

    张四维前次病休了一段时间,这才刚刚回京,一回京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被污蔑给高拱送了“八百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说高阁老历来属意于我,我根本无需做这些蠢事,就算我真要行贿,我是何等身家,高阁老是何等身份,我要送钱是八百金打得住的?

    他才刚回吏部当班,就被皇帝小升了一官,不过这也让他想起自己被诬告的事,于是便以曹大埜疏连污及,上章自辩,因乞解职。

    皇帝答复说,那个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不要有思想包袱,赶紧遵旨赴任。

    张四维的问题是小问题,他也只是按照惯例来办,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就不要再继续矜持了,于是回吏部当班不提。

    同日,皇帝还升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为刑科都给事中;工科左给事中程文为工科都给事中;礼科右给事中吴文佳为兵科左给事中;工科右给事中宗弘暹为刑科左给事中;刑科给事中陈三谟为吏科右给事中;吏科给事中涂梦桂为户科右给事中;吏科给事中周良臣为兵科右给事中。

    由于这里面大半都是高拱的门生,外界均认为这是皇帝为进一步安抚高拱而做出的表示。

    对于此事,高拱和张居正都没有直接表示,但仅仅过了两天,高拱以吏部尚书身份上疏内阁,请调整饬苏松兵备湖广按察司副使蔡国熙于山西,提督学政。然后又以内阁首辅身份票拟同意,上呈皇帝。

    皇帝见疏,松了口气,觉得自己调和高拱和张居正矛盾这件事,基本应该算是成功了。

    隆庆之所以会这么觉得,是因为他一直认为高拱和张居正矛盾的起点,应该就是从处理徐阶松江退田案开始的。而这位蔡国熙蔡副使,就是在海瑞从应天巡抚任上调走之后,派往苏松处理徐阶“专案”的。

    这位蔡副使早年任苏州知府时曾受过徐家的侮辱[无风注:前文有述],因此他到任之后虽然不像海瑞那么蛮干,但对于彻查徐家非常上心,哪怕后来高拱写信劝他不要太过,他也不太肯听。

    但蔡国熙个人操守极佳,且不像海瑞一样喜欢来硬的,他是慢慢搜集徐家罪证,不到罪证确凿不出手,所以外界虽然对他持续打压一位致仕元老不满,却也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如此,蔡国熙便一直在苏松兵备道任上干到现在,而徐家也因此备受打击,包括徐阶的儿子徐璠、徐琨等都被揪出,甚至被发配充军。

    隆庆是个厚道人,虽然心底里知道高拱打压徐党的用意,乃至于他自己也有意压制“光说不练”的徐党,但把徐阶搞到这个程度,终究不是隆庆的本意。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好主动出面给徐阶免罪。

    隆庆觉得,徐阶是张居正的恩师,高拱和徐阶之间阴差阳错搞成这样,张居正在中间肯定不好做人,他和高拱的矛盾多半就是从这里生起的。

    因此,高拱此番调离蔡国熙,就让隆庆十分高兴,认为高先生不管怎么说,对自己交待的事情还是上心的,这个举动肯定是为了缓和与张居正之间的矛盾。

    看来,自己这诸多做法,终于没有白费,现在就看张先生那边的了。

    张先生那边有什么举动吗?并没有,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不管皇帝和高拱如何做,他都只是默默接受,既没有顺从迎合,也没有主动对抗。

    隆庆觉得,这或许也是默认的态度,毕竟张先生平时话也不算多。

    朝廷的局面终于在皇帝的强力调解下逐渐缓和了下来,火药味似乎已经渐渐散去。

    但这并非雨过天晴,而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异常宁静。

    因为五月乙酉,隆庆忽然病重,这一次不同与往常,皇帝全身浮肿,甚至下不得床了。

    这一日,乾清宫里跪满了太医,太医院正领头跪在地上,语带颤抖地请皇上召见辅臣及太子。

    隆庆偏着头躺着,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

    他知道,他的日子近了。

    “传……内阁三辅臣和……贵妃、太子等来。”

第068章 隆庆托孤(一)

    皇帝这句传召,宛如一道魔咒,驱动着皇宫内外无数人随之而动。

    司礼监掌印孟冲留守皇帝身侧,而司礼监五大秉笔太监冯保、陈洪、黄孟宇、张宏、陈矩则各分一路去请后宫后妃、太子及内阁辅臣来见。

    冯保原本考虑到情况紧急,想接过去内阁请三位辅臣的差事,但转念一想,内阁以高拱为首,自己这一去只怕未见得能和张居正说上话,那去不去还有什么差别?于是干脆摆出第一秉笔的派头,对其他四人道:“事急矣,咱爷们得分头请人,我冯某是贵妃娘娘一手提携的,就去贵妃那儿吧。”

    四人都没什么意见,陈洪道:“既如此,我去内阁。”

    黄孟宇转头问张宏:“张公去哪?”

    张宏道:“您先定吧。”

    黄孟宇摇头道:“您在宫里比我久,您先。”

    张宏本也是太子朱翊钧身边的人,听了这话,心里暗暗高兴,但想着陈矩也是从太子身边起来的人,不禁稍稍有些犹豫,道:“我是打算去钟粹宫,但不知……”

    黄孟宇与陈矩对视一眼,抢过话头道:“甚好,既然如此,我去请皇后。”

    陈矩则抬头看了看天色,才道:“近来太子喜欢与高谕德论史,眼下也不知是回了钟粹宫还是仍在文华殿,张公既去钟粹宫,我便去文华殿看一看吧。”

    张宏没料到他们这两个内廷新贵如此好说话,不仅有些意外,心中暗忖:皇爷病危,太子马上就要成皇帝了,这俩人这时候不去巴结太子,却一个去请皇后,一个去文华殿?那皇后娘娘失宠两年了,刚才皇爷甚至都没提到她,就算提到,也不过是那个“贵妃、太子等”的“等”字,可见毫无份量。

    至于太子殿下,虽然最近的确爱与高谕德论史,可眼下这时辰,正是太子殿下用过午膳,去贵妃娘娘那儿汇报今日学业之后回宫休息的时候,怎么会在文华殿?那地方现在只有高谕德在午休才对,去那儿有个屁用!

    当然,黄孟宇和陈矩要犯傻,张宏并不在意,反倒放下心来,稍稍客气道:“那好,那好,劳二位的驾了。”

    五位秉笔太监各去一方,自然有个远近之分,得由近及远来说。

    离乾清宫最近的两处,莫过于李贵妃的永宁宫和太子的钟粹宫,而冯保又最先出发,自然第一个到达。

    冯保赶到永宁宫的时候,李贵妃刚刚哄着三位公主入睡,这三位公主,正是她的三个女儿:朱尧娥、朱尧媖、朱尧媛。

    隆庆一共有七个女儿,但长女和次女都不幸夭折了,剩下五个在世女儿,而她们三个就分别是三公主、四公主和五公主,都是李贵妃所生。

    这也可见李贵妃之得宠和能生——朱翊钧、朱尧娥、朱尧媖、朱翊鏐、朱尧媛,短短七年间,李贵妃竟然生了五个孩子!更厉害的是,在这个早夭几率极高的时代,她的五个孩子全部健健康康的活了下来,简直神迹。

    当然,有这样的“神迹”,也就不难理解李贵妃对于自宫入内廷侍候她的幼弟李文进,何以那般感激和内疚了。

    至于这三位公主之所以还没有名号,则是因为明朝公主一般要到成年时才会获得册封(无风注:但早夭死了能追封),因此现在只能以排行相称。

    而之所以这里只有三位公主在李贵妃身边,则是因为除了朱翊钧身为太子,早已独居钟粹宫之外,李贵妃的次子朱翊鏐也在隆庆四年才两岁时,便被宠子狂魔隆庆册封为潞王,也已经别居一宫,自然不劳李贵妃费心哄他睡觉了。

    冯保来时,李贵妃刚刚从三位公主处出来,正打算沐浴一番开始午休,一听冯保说皇上病重,急召她和太子等人前往乾清宫,也顾不得多整理仪容了,花容变色之下,下令立刻前往。

    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问太子那边如何。

    冯保刚才走得急,也不知道是谁去请太子,但此刻自然不敢直说,便道:“钟粹宫近,贵妃娘娘何不与太子同往?”

    李贵妃一听有理,便吩咐摆驾钟粹宫,打算接了太子一起去。

    刚到钟粹宫门口,正碰见太子仪仗正在紧急集结,而太子已经在一边急得跳脚——这是没办法的事,怪就怪朱元璋定的规矩太死板,后宫之中规矩多如牛毛,而除了某些皇帝偶尔敢于稍加改动或者权宜,其余人哪怕是太子,也得等着规定的仪仗摆好才能出行。

    李贵妃的仪仗上前,太子连忙上前请安,然后脸色泛白,一脸紧张地道:“母妃,张宏说父皇的病又重了,您也是去看望父皇的吗?”

    李贵妃见儿子面色惊惶不似作伪,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走下软轿,上前搂着他,摸了摸他的脑袋,强忍着要哭出来的冲动安慰道:“许是那帮太医又疑神疑鬼一惊一乍,没事的,咱们去看了就知道了,你父皇洪福齐天,一定……一定不会有事的。”

    冯保见李贵妃搂着太子,连忙大声干咳了一下,朝李贵妃连使眼色。

    明朝理学兴盛的坏处就在这里,哪怕是亲生母亲和年仅十岁的小太子之间,也不能有这样过于亲密的举动。

    李贵妃被冯保一提醒,立刻醒悟过来,连忙松开太子,道:“钧儿,你是太子,待会儿不论如何,一定要……”她说到这里,自己也愣住了。

    她本想说“一定要坚强”,可是这有问题,万一皇帝真的山陵崩,难道还不准太子哭了?那太子非被外界说成不孝之极不可。

    但太子要是情绪失控大哭不已,却也不行,一则是极悲伤身,这年代哭瞎眼的事情可不少;二则是,李贵妃担心这样会让外廷看轻了太子,认为新君软弱可欺。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还望太子好好劝慰皇上,请皇上静心休养,早日康复。”

    “高务实?”李贵妃微微一怔,继而点头道:“嗯,你说得没错,本宫正是这个意思。”

    这个声音明显还有很重的童稚感,既然不是朱翊钧,那就只能是太子伴读高务实了。

    高务实本来是在帮太子呵斥那些内宦快些整理好仪仗,这时仪仗已毕,他才上前,正好发现李贵妃一句话把自己说楞了,于是出言帮她圆了一圆。

    冯保一见高务实,心头不自觉地就是一紧,下意识大声问道:“高谕德,这个时候你怎不在文华殿?”

    高务实刚要答话,朱翊钧却抢先了一步,皱眉道:“大伴,务实是我伴读,近来父皇欠安,我深感未尽孝道,这些天常与务实论及古之大贤如何行孝,希望能有所裨益。刚才张宏来时,我正与务实探讨《孝经》……你是说我不该带他来钟粹宫吗?”

第068章 隆庆托孤(二)

    主人教训家奴,放在哪里都是理所当然,但朱翊钧教训冯保,李贵妃却有些不乐意。

    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冯保之所以成为太子的大伴,就是源于李贵妃需要冯保监督太子,以免太子学坏。

    冯保这个人,无论高务实这样的“外人”怎么看他,但在李贵妃眼中,他一直都是一个颇有学问,而且颇为严厉的儒宦,正是她眼中理想的太子大伴。

    冯保早年就在内书院读书,名列前茅。如果要从“师门”来说,他的琴艺出自明代内廷琴圣戴义,算是戴义的再传弟子,一手琴技不说像戴义那般出神入化,至少也算炉火纯青;他的书法则出自大明太监界的不老仙翁萧敬,也算是再传弟子,欧体、沈体都十分了得,前次他敢送张居正条幅,其自信也可见一斑

    这还只是文化修养上的能耐,更被李贵妃看重的,则是他敢于严格要求太子朱翊钧。

    当初他还在裕王府的时候,高务实还没有出现,小朱翊钧因为有个宠他宠上天的父王,因此也是很有一段时间无法无天惯了的。

    那时候,裕王府内其余的太监、宫女都因为他的身份不敢管他,只有冯保敢于真正听从李贵妃的吩咐,严格管教朱翊钧,李贵妃说了不允许的事,只有冯保敢完全按照李贵妃的话来要求朱翊钧。

    这就是裕王府那么多太监,而冯保最得李贵妃信任的根源。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裕王登基为帝之后,朱翊钧被册封为太子,李贵妃就立刻想方设法让冯保成了朱翊钧的大伴。

    望子成龙,不独民间如此,天家亦然。

    因此朱翊钧刚才这话一说出来,冯保当着李贵妃的面自然不好如何,但李贵妃却有些不高兴,把脸一板,道:“冯保只是出于惊讶才有这么一问,太子何故作态?”

    母亲发了话,朱翊钧就不敢造次了,脖子一缩,认怂不说话了。

    冯保一见贵妃娘娘给自己撑腰,顿时气也壮了,胆也肥了,腰杆一挺,拿捏着“内相”的腔调道:“高谕德,圣上龙体不适,急召贵妃与太子觐见,事不宜迟,耽误不得。至于讨论《孝经》什么的,将来再说也不迟,眼下你……”

    冯保刚说到此处,李贵妃身边一个声音响起:“你既然也在,反正也不是外人,就一同去吧。”

    冯保闻言大怒,转头就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敢打断自己的话,还敢曲解自己的意思,谁知道一转头就愣住了,继而脸上露出悻悻之色,干咳一声,支吾着道:“唔……不错,是,是这么回事。”

    李贵妃微微皱眉,偏过头对身边那人道:“文进,你插什么嘴?”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幼弟李文进。

    李文进被阿姐批评了一句,却毫不在意,反而凑近过去,附耳对李贵妃说了几句话。

    李贵妃听了,凤目微转,在高务实身上打量了两眼,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高务实,你是太子伴读,就陪太子一道去吧。”

    高务实仿佛完全没发觉刚才的情况有什么不对,一副迟钝呆萌的模样,一本正经地上前行了一礼,依足了宫中规矩谢过贵妃娘娘。

    李贵妃见了,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她就喜欢规规矩矩的孩子——尤其是这孩子还要天天陪在她的宝贝儿子身边,那更是越讲规矩越好,免得把太子给带坏了。

    冯保瞪大眼睛,心里又急又怒,暗骂道:李文进!你这厮好端端的,为何坏我好事?我冯某对你难道还不够客气、不够关照?要不是我冯双林[无风注:双林是冯保的号],你李文进受宫刑才几年,就算是贵妃娘娘的弟弟,可宫中自有规矩在,能让你这么快混成太监?了不起就是个监丞,连少监都不见得能当上呢!

    然而李文进却是在和贵妃附耳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了,瞧那神色,只怕根本没看见冯保目露凶光的样子。

    李贵妃惦记皇帝那边的情况,不想再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水袖一挥:“好了,仪仗既已备好,咱们这就走吧,别让圣上久等了。”

    李贵妃这么一说,冯保就不敢继续咬牙切齿浪费时间了,赶紧上来帮贵妃娘娘掀开轿帘,请她上轿。起轿之后,也不肯稍离一步,亦步亦趋地跟在轿子边,以备贵妃随时吩咐。

    朱翊钧也急着去看父皇,朝高务实随意招了招手就先往后去太子仪仗那边上轿了。高务实落后几步跟上,还没走到朱翊钧的轿边,身边赶过来一人,悄悄道:“事急矣,高公子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高务实头都没偏一下,却压低了声音道:“李公放心,尽在掌握。”

    这说话之人,自然是李文进。恐怕也只有他,敢随便在贵妃和太子的仪仗中间来回乱跑。

    听高务实这般说,李文进很是满意,回答道:“好,尽在掌握就最好不过了,这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都会寸步不离地陪在贵妃身边,所以贵妃这里你不必担心,万事有我。至于太子这边,瞧他和你这亲近模样,想必问题不大。不过……皇后那里,你到底有没有安排?要知道,不管她得宠不得宠,一旦山陵崩,她就是正宫太后,而现在太子还小,肯定不能亲政,那么她的话,可就是懿旨。”

    高务实一边走到太子软轿的侧后方,跟着太子仪仗走着,一边平静地道:“李公尽管放心,只要李公能确保贵妃这里不出意外,天津港百五干股或者十万两长芦盐场兑票,任李公挑选。”

    李文进立刻咧开了嘴,笑道:“港口什么的,我李某人也不大懂,也懒得理会那些细务,我觉得吧,还是盐场兑票来得实际,只不过……要是有现银的话,那就更好了。”

    高务实总算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也露出一抹笑,毫不犹豫地道:“好说,好说,便如李公所愿。”

    要不是情况不允许,李文进恨不得大笑三声。

    但是他却不知道,一句话就送出十万两白银、看似大出血的高务实,其实此刻也恨不得大笑三声。

第068章 隆庆托孤(三)

    乾清宫乃在后宫正中位置,永宁宫和钟粹宫是东六宫里离乾清宫最近的两处,因此李贵妃和太子得知消息最早,紧随其后的则是暂居咸福宫的皇后。

    皇后按理说当然应该住在坤宁宫,此宫在乾清宫之北,其中有一殿,曰交泰殿。乾者天也,坤者地也,取皇帝皇后天地交泰之意。不过两年前皇后因病自请幽居,就搬到了咸福宫,因为这事儿,连皇帝都被言官们很是批评了一段时间。

    咸福宫是西六宫之一,位于西六宫的西北角,但并没有到达紫禁城的边缘,再往西还有中正殿、咸安宫等才到宫墙。

    黄孟宇赶到咸福宫时,宫中一如既往地安静。倒不是皇帝真的虐待皇后,连宫女太监都不给安排,而是皇后原本就喜静,病了之后越发不喜欢吵闹,因此在咸福宫侍候的宫人们就都慢慢养成了轻手轻脚、细声细气的习惯。

    黄孟宇来时,咸福宫中的下人,无论宫女还是太监,都表现得很淡然,只是平平静静地给他行礼,小声问候一声也就罢了。黄孟宇似乎也没把自己当外人,随意地挥手或者点头就算回应了。

    穿过前殿来到后院,后院正殿抬头的牌匾上写着三个大字:同道堂。

    同道堂这个名字,后世熟悉清史之人定有了解——咸丰帝驾崩时因为独子幼小,便给了后来的慈安和慈禧各一枚印章,临时代表皇权,慈安的那一枚刻着“御赏”,慈禧的那一枚就刻着“同道堂”[无风注:慈禧那一枚理论上是给其子同治帝的,但由慈禧代掌]。

    当然,黄孟宇显然不知道同道堂在原先的历史中还有如此辉煌的一天,对他来说,这就是咸福宫的后院,里头暂时住着皇后而已。

    “黄御马又来了?”一名身着少监服饰的宦官小跑上前,点头哈腰地见过黄孟宇。

    自从前次高拱上疏,分了冯保首席秉笔的权,冯保便将兼职的御马监掌印让了出来,这个兼职被孟冲交给了黄孟宇,理由是黄孟宇原本就是大同镇守太监,熟悉军务。因此眼下内廷之中大多称呼黄孟宇为黄御马——秉笔毕竟有五个,御马监太监可只有一位。

    黄孟宇虽然态度和气,但脸色很严肃,冲他问道:“皇后娘娘何在,皇爷病势加重,还请皇后娘娘立刻前往乾清宫探视。”

    那咸福宫少监听了,心头不由一惊,知道必是皇上病危,黄孟宇才这般急匆匆赶来直入后殿,当下不敢怠慢,连忙道:“请黄御马稍候,小的这就禀报。”

    黄孟宇摆摆手,那宦官立刻去了。

    没多久便有一阵脚步声响起,从屏风后转出一名大红宫装女子,面色有些苍白,劈头就朝黄孟宇问道:“皇上怎么样了?”

    黄孟宇哭丧着脸,道:“皇后娘娘,是太医……请皇上传召太子、内阁辅臣及皇后、贵妃等前往乾清宫。”

    这宫装女子便是当今大明的陈皇后。

    陈皇后一听黄孟宇这话,就知道皇帝恐怕不行了——太医请皇上传召太子并内阁辅臣,这摆明了是要让皇上赶紧交代后事。

    这位无子多病的皇后脸色又苍白了几分,两肩一垮,仿佛就要软倒在地。黄孟宇和那位咸福宫少监见了,连忙上前左右搀扶住她。

    黄孟宇急道:“皇后当心……娘娘,事情紧急,有什么话等见了皇上再说吧。”

    陈皇后目光本有些涣散,听了这话才逐渐又找回了焦点,看了黄孟宇一眼,点了点头,轻轻推开搀着她的两人,道:“速速准备仪仗,前往乾清宫。”

    准备仪仗是那位咸福宫少监的事,他连忙下去吆喝了。黄孟宇看了陈皇后身边的两名宫女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陈皇后会意,吩咐道:“你们退开一些。”两名宫女福了一福,连忙退开,只老远地看着。

    “有什么话就说罢……是皇帝打算先废后吗?”陈皇后面色平静地问道。

    黄孟宇忙道:“皇后多虑了,皇上岂会有这等心思?”

    陈皇后盯着黄孟宇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突然道:“若非要废后,我那夫君恐怕不会让我去见他。”

    “这……”黄孟宇沉默了一下,苦笑道:“皇上的确没有吩咐臣来请皇后。”

    陈皇后面色不变,瞳孔却猛然缩了一下,问道:“果然……那么,你是自己来的,还是谁让你来的?”

    黄孟宇恭恭敬敬地道:“是……高谕德此前有过交待。”

    “高谕德?高务实?”陈皇后微微眯起双眸,露出一丝玩味,看着黄孟宇道:“他与太子同龄,今年不过十岁,你说是他此前有过这样的交待,让你来请本宫?”

    黄孟宇脸上丝毫不见诧异,仍是恭恭敬敬地模样,回答道:“是的,娘娘。”

    陈皇后再次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若是本宫所料不差,想必他还有话让你转达?”

    “皇后圣明。”黄孟宇答道。

    “那就说说吧。”陈皇后再次望向黄孟宇,淡淡地道:“他要什么,又能给什么?”

    黄孟宇沉默了一下,答道:“高谕德说,他可以保证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保娘娘皇太后尊位无忧,将来玄宫随侍。”

    陈皇后不置可否地道:“皇帝既然没打算废后,这些又何须他来保证?”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黄孟宇却微微一笑:“大礼议故事殷鉴不远,皇后以为果无可虑?”

    陈皇后脸色一变,沉默了片刻,又问:“第二件事呢?”

    黄孟宇道:“第二件事是,保通州陈氏五十年内,富贵无忧。”

    “五十年?”陈皇后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他要说通州陈氏自此富贵无忧呢。”

    “不然。”黄孟宇正色道:“高谕德说,人寿有穷尽,五十年是他自认能够确保的,至于五十年之后的事,那却是谁也说不准了。”

    陈皇后略微意外地看了黄孟宇一眼,见他不像说笑,想了想,点头道:“看来他还真有几分诚意。”

    黄孟宇道:“皇后若听过高谕德一言可抵三十万两之故事,便该相信‘一诺千金’之说绝非儿戏。”

    “此前他给本宫老父干股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你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关照我这鬼都不愿来的咸福宫,我也知道绝非无的放矢。”陈皇后点了点头,道:“好吧,他的诚意我相信了,也很满意,那么……他要什么?”

第068章 隆庆托孤(四)

    文华殿,太子观政的所在,此时因为太子早已离去,且带走了高务实,是以并无什么重要人物在此。

    陈矩来时,文华殿正在扫洒。

    两名身着监丞服饰的宦官连忙上前,问陈秉笔何以来此。

    “检点文书。”陈矩面无表情地道:“你二人随我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不吭声了,跟着陈矩进了太子平日读书和观政的偏殿,而陈矩带来的小宦官们则留在殿外。

    三人进了内里,陈矩并没有去检点什么文书,而是转头问道:“文华殿这里可有异常?”

    两名监丞摇头表示没有。

    陈矩“嗯”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悲戚,叹道:“天不佑我大明,皇爷的病势……加重了。”

    两名监丞对视一眼,又同时深深埋头,齐声道:“皇爷自有祖宗庇佑,秉笔还请宽心。”

    陈矩没接这话茬,而是道:“你二人皆是我从内书堂遴选出来的,在文华殿当差只是过度,迟早是要重回司礼监的……”

    “谢秉笔器重赏识。”二人立刻道。

    “但是!”陈矩摆了摆手,神色肃然道:“司礼监乃内廷枢府,地位至关重要,你们能不能抓住机会,在这段时间立下功劳,以少监身份回到司礼监,就看接下来这几天怎么做了。”

    两名宦官眼中升起光芒,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拜伏地上,叩首道:“秉笔但有所命,我二人誓死效力!”

    “朝廷内外眼下的局面,我和你们讲过,你们自己也看得到。”陈矩淡淡地道:“万一圣上有个不忍言之变,太子年幼,元辅必是顾命首辅,皇后、贵妃也必倚之重之。但是,总会有那么一些人心有不甘,想要暗中生事……你们知道,我为何在将你们调来文华殿之后,仍然保留了你们在司礼监的位置吗?”

    二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秉笔的意思是,暗中生事之人会出自司礼监?”

    陈矩反问道:“要不然呢?除了司礼监的某些人,谁还会这么胆大妄为?”

    另一人立刻道:“秉笔所言极是,只是不知这人会做什么?我二人又能为秉笔做些什么?”

    陈矩淡淡地道:“可不光是为我做什么,而是为太子、为两宫、也为元辅做些什么。”

    两人心头发热,连忙道:“但请秉笔吩咐!”

    “好!”陈矩目光一凝:“你二人附耳过来……”

    陈矩在他们二人耳边各自吩咐了些话,然后便让他们二人离开,又把自己刚才带来的亲随叫进来一人,拿出一块腰牌递给他,道:“你拿着这块腰牌,走东华门出宫,去成国公府上求见国公爷。”

    那亲随接过腰牌藏好,问道:“小的要和国公爷说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陈矩严肃地道:“你只要把腰牌拿给国公爷看过即可,旁的话一句都不必说,国公爷看过腰牌之后,你就立刻回宫。”

    “是,小的明白了。”那亲随又问:“秉笔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矩道:“小心些,东华门的守卫虽然是这几日刚刚换过的,但你还是要格外谨慎,切莫张扬。万一碰到有人问起你出宫的原因,就说是我看上了成国公府小公爷的一处别院,让你去问一声小公爷肯不肯割爱出售的,知道了吗?”

    那亲随应了一声:“小的明白了,那小的这就去了。”

    陈矩点了点头,送走了他。但马上又再次叫进来一名亲随,问道:“小公爷那边,近来可有什么新情况么?”

    那亲随一听就乐了,道:“情况是有个情况,小的就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矩顿时皱眉,略带训斥地道:“这是什么话,不是早就交待你,那边的情况不论是什么,都得当做要务、急务,及时报与我知晓么?”

    “小的要说的事情,是昨晚发生的,今儿上午才从小公爷那边传进来。”那亲随连忙正了正脸色,但似乎还是有些憋不住要笑的意思,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昨晚?”陈矩脸色一紧,怒斥道:“你这夯货!皇爷是昨日下午病势加重的,朝中要人到了晚上,哪个还不知道消息?张太岳更是一清二楚!他府上昨晚既发生了异常,必是与皇爷的病情有关!而你,得了消息居然不即刻禀报于我,反倒还要我来问了才说,何其愚钝!”

    陈矩平时为人低调和气,身边的人早已习以为常,那亲随显然是没料到陈矩居然也有说发火就发火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连忙解释道:“秉笔息怒,此事……此事和您想的可能有些不同。”

    陈矩怒道:“究竟是何情况,还不快说!要是误了大事,仔细我送你去南京种菜!”

    对于有明一朝的宦官而言,“南京种菜”可不是什么渔樵耕读一般的风雅事,这句话的全文应该是“发去南京孝陵卫种菜”,历来是宦官们最怕的几句话之一,畏惧程度甚至可以排进前三。

    按理说,“种菜”虽然多少算是个体力活,但似乎也并不是多么惨烈的事,何至于让宦官们畏惧至此?

    诸位,这个种菜可不比别处种菜。宦官们被发往南京孝陵卫,那按例都是去“替太祖爷办事”去了,本身就是严重的处罚,而“种菜”又是其中身心俱损的一项。

    被发往南京孝陵卫种菜的宦官,首先要去面见南京守备太监,而按照惯例,南京守备太监见了此人则会怒喝一声:“取职事来!”

    然后下达处理命令,被罚种菜的太监,要“肩一粪桶并杓趋过前而去,虽司礼首珰得罪亦然,又昼夜居菜圃,非赦不越寸步。”

    也就是说,哪怕此人曾是宦官巅峰、司礼监掌印太监,只要吃了这个“南京种菜”的罪,也得先受个下马威,然后挑着粪桶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园里种菜。从天亮干到天黑,连睡也睡到菜园里,不准越雷池半步——诸位,南京那地方,冬天也就罢了,要是夏天,酷热之下无遮无拦地睡在菜地里,光是蚊子都能把人吸干呀!这些犯事太监,就算曾经多么能吃苦,可是多年皇宫住下来,谁还受得了这个罪?

    那亲随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地上,竹筒倒豆子一般道:“祖宗饶命,祖宗饶命!”——祖宗当然不是真祖宗,那是宫里的一种说法,新的宦官入了宫,都会拜在某位大太监门下,这位大太监就是他的“祖宗”了。

    陈矩摆出“祖宗”派头,冷冷地道:“还不速速如实道来!”

    那亲随忙道:“是是,祖宗,是这么回事……昨晚小公爷的人发现张大学士府后院灯火辉煌,尤其是张阁老所居的北房(主人房),直到半夜四更天还亮着灯,都有些意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陈矩心中一紧,强压着心头的紧张,问道:“然后呢?次日早上是否有信使四出?”

    “没有信使。”那亲随一脸哭笑不得,道:“反倒是派了人一大早就去千金堂把赵大夫请过去了。”

    “千金堂?赵大夫?”陈矩咂摸了两声,迟疑道:“这人什么来头,和张阁老有何关系?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那亲随仍是一脸哭笑不得,低头解释道:“祖宗有所不知,那千金堂是四九城里数一数二、专治女人病的医馆,赵大夫算是馆主,京城显贵之家的女眷若是有个不适,怕不有一半都会去请赵大夫问诊。”

    陈矩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张阁老家……有女眷得了急病?”

    那亲随忍不住挠了挠头,苦笑道:“是,呃,也不是……后来小公爷的人悄悄打探清楚了,说是张阁老昨晚极为兴奋,前前后后把戚总戎送给他的海狗肾吃了有小半斤,在后院折腾了大半宿,府里有四个侍妾下……呃,下体不适,是以一大早就请赵大夫过府问药。”

    陈矩脸上肌肉一抽一抽的,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怒,最后一拍案几,怒道:“背施无亲,幸灾不仁!张居正,皇爷竟然对你这等人寄予厚望,真是看错你了!”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650/ 第一时间欣赏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作者:云无风所写的《大明元辅》为转载作品,大明元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明元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明元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明元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明元辅介绍:
身出名门,既有首辅伯父,又陪太子读书,朝野戏言小阁老;领袖金榜,上承隆庆遗风,下开万历盛世,天下称颂大元辅。县委秘书出身的小小镇长穿越成隆庆第一重臣高拱的侄儿。【承诺的100万字免费章节已完成。】大明元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元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元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