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诸君,新年快乐。
今天的正文才写了一小段,忽然有人问我,你的书在年初第一天更新过吗?我说那当然,然后得到一个建议,说那最后一天就别更新了,不能从年初“输”到年尾啊。
其实我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对于这些事情是不在意的,但我在意那些在意我的人,在意那些在意我的在意。因此临时决定今晚不写正文了,只上来给读者们说明一下,并致新年祝福。
借孟浩然一首《回家元日》共寄诸君: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我年已强壮,无禄尚忧农。桑野犹耕父,荷锄随牧童。田家占气候,共说此年丰。
停电中
晚上6点左右停电了,电网公布栏说晚上21:59来电,现在22:00,依旧没电……现在电脑里其实有一章存稿,但发不了,烦。我三个多月不断更的记录要完了吗……
网络故障,今日更新说明
如题,昨晚12点断网,今天上午打电话问了,说“您那一片故障了,正在抢修”。我问什么时候能好,回答我不知道……所以我先码字,等网好了,看具体时间,如果比较迟,可能几章连发。
断电七小时了
下午断电,说抢修,电网公众号预估3小时,现在七小时还没供电。如果再不行,等会我只能被迫发个防盗章节。
也就是先放一章重复章节,但章节名是新的而内容是昨天或更早以前的,等供电恢复再修改成真正的新章节,已订阅的朋友届时刷新即可。
另外,因为VIP修改章节不允许低于原章节字数,故大家不会多花钱。而且我发防盗章节一贯是会多赠送几百甚至上千字的。
特殊情况,敬请海涵。毕竟连续更新五百多天了,如果这样断掉记录,实在太残忍了……
无正文·番外·慎重订阅
今天不更新正文,本章番外与本书剧情基本无关,请慎重订阅,千万慎重订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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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憺、胡道,来我办公室一趟,立刻。”
华国033生命科学研究所,研究五处一科,办公室的小广播传来一个低沉的男中音,几名科员同时朝两名年轻人望去。
这两个年轻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个一脸狐疑,问:“老胡同志,据我所知,咱们五处最近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课题’吧?领导的性子咱们都知道,这种时候叫咱们过去,有点不合常理啊,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上次挨批的时候又顺走了领导的烟……而且还是没拆包的?”
说话这人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色衬衫,而被称作“老胡”的那人其实也只是这个年纪,不过他长了一脸络腮胡,虽然看起来平时也应该刮过,但看他今天脸上的胡渣,估计最后一次处理少说也是一周前的事了,因此看起来显老了不少。
老胡一脸冤枉,大手一摊:“最近领导要么开会,要么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不知道瞎琢磨啥,我就算既有贼心又有贼胆,也没那个能耐摸进去啊。”
“哦?那倒也是,你好像的确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两个人虽然一边说话,但动作绝没落下,说话间已经一齐快步走出科室。
“报告!”
“进来。”
两人推门而入,一名身穿黑色夹克,面色威严的中年人抬起头来,把目光从办公桌上一叠摊开的文件转移到他们脸上,没有半句废话,直接说:“回去准备一下,四十分钟后,跟我去瀛口。”
两个年轻人都是一脸惊讶,互相对视一眼,胡道开口问:“领导,去哪个瀛口?辽东那个?”
“对。”
“瀛口有课题?”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诶?我记得,好像前两天的时候三处的人也是去了瀛口?”
领导面色平静地回答:“你的记性很糟。不是前两天,就在昨天早上,瀛口的句骊河出海口附近芦苇荡里发现一条疑似‘龙’的巨型生物遗骸。三处的同志立刻过去封锁现场,处理了一下影响。但是今天上午,苏处突然联系李所,请我们五处还有六处立刻派人赶往当地协助。”
两个年轻人相视愕然,胡道诧异万分:“疑似‘龙’尸?是从海里上去的?真有这种传说中的生物?”
方憺则是一脸疑惑,问道:“领导,要说咱们特研所的人,怪人怪物那是见得多了,他们发现的那个东西是不是‘龙’暂且不说,就算是真有‘龙’,三处和六处,一个海洋研究处,一个生物异能研究处,去了也算正管,但他们去了不就结了?我们五处是人体异能研究处,跟这个‘课题’应该是完全不沾边吧,我们过去能协助个什么?”
“是不是龙,要等三处和六处的报告,再交给一处分析判断。至于我们,应该只是去给他们擦屁股。”
领导的语气似乎带着一些不满,但依旧很平静,仿佛“龙”这种号称华国图腾的生物对他而言也并不足以引起惊讶:“根据苏处给李所的汇报,有至少三十多名目击者看见了这条‘龙’。
而且比较麻烦的是,这些目击者有些是看见了‘龙在天上飞’,有些是看见了‘龙从天上掉下来,摔在芦苇荡里’,而有些则只是看见了死‘龙’。”
“哦,我知道了。”方憺一拍额头,“这是要咱们去锁死这些目击者的相关记忆。”
领导不置可否,眼皮一垂,说:“去准备吧。”
这下两人也没什么好说了,应声出来之后,胡道摇头晃脑,老气横秋地感慨着说:“自打进了咱们033,千奇百怪的东西真是看了不少。好比上回那个小姑娘,明明才七岁,居然‘记得’她‘前世’清朝时的情形,什么风俗、服装、当地当时的各种事情,包括老县城的街道布局,说得半分不差……诶,话说她被咱们‘请’来033所都三年了,怎么一处到现在还没弄出个结论来?
嘿,这下更好,居然出现了一条龙!你说,这要真是条‘龙’,那些个生物学家、历史学家、民俗学家什么的,是不是全得疯掉?这可是咱们华国民族的图腾,以前不都说是虚构的,还说是什么逐步演化来着?诶,你说这龙难道真是个实际存在的……东西?”
方儋迟疑道:“我隐约记得,好像解放前的时候,瀛口那地方就曾经有过一次坠龙事件,那次的结论好像说是某种蛟类涸毙,后来又有解读说其实是长须鲸搁浅而死……至于从历史文献中来看,这类坠龙事件远的近的都有不少。但问题是远的没有实证,而近的嘛,又总会因为各种原因导致实证消失,总之最终结果都是不了了之,所以你要问我真假,我还真不知道。”
胡道睁大眼睛:“我们033所建立之后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吗?033有介入吗?我说,是不是真有龙,只是不能让公众知道,所以封锁了消息?”
方憺摇了摇头:“领导不是说了吗,是龙不是龙,还得先去看了再说。而且这事儿吧,说到底,人家三处和六处才是正管,咱们五处不过就是去打个酱油。至于以前我们所里有没有处理过什么坠龙事件,这事儿你问我也是白搭,我们俩是一起进的033所,你不知道的难道我就知道了?
你要是真有兴趣,我建议你去一处或者三处问问,要不然六处说不定也有人知道。相比而言,我更关心的倒是这三十多号目击者的问题。”
他这一说,胡道忽然想起一件事,奇道:“哎,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事儿倒是奇了怪了,锁死目击者的相关记忆这个事,要我去干嘛的?我又没有这方面的能耐,难道上头打算杀人灭口?”
“你这话要是被领导听见了,又是一周禁闭。”方憺赶紧瞪了他一眼:“再说你没有这能耐,难道我就有?”
“领导不是说你属于初级脑部异能么?制造幻觉、修正思维、记忆造假……这些高端玩意你搞不定也就算了,可对这些普通人搞个记忆封锁,这种事你总搞得定吧?但我不同啊,我特么一个‘身体局部异能’,不过是有着一只‘大力壁虎爪’,掺和这件事完全说不过去啊。”
方憺耸耸肩:“咱哥俩虽然去年才进033,到现在只有短短的10个月,但是作为两个脑子正常的人,又跟着参加了三个‘课题’,看了起码大几十份详细卷宗,我觉得033的基本常识咱们一定要明白……
那就是:033里头就没几个正常人!就算那些没有显性异能的,那他们的学识也不正常啊,对不对?何况是咱们领导!”
“不是,你这思维有点跳跃啊,这跟我说的有什么关系?而且你确定你的脑子还能属于正常范畴……呃?”
胡道说到这里,忽然一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然后一脸神秘地四下看了看,小声说:“我听说咱领导有第六感,你说他是不是料到这次瀛口有什么麻烦事儿,就他娘的需要咱哥俩这种新时代杰出人才过去,才能搞得定?”
方憺白眼一翻,没好气地道:“我说咱能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就咱哥俩这种层次——异能基本白给、学问纯属垫底的货色,能出现在033就已经有点拖人家后腿,怪不好意思了,你还有脸提‘人才’俩字?”
胡道听了,虽然也有些悻悻然,但仍嘟囔着:“全国十三亿多人,咱033才多少人?包括一处的那一大票分门别类的科学家在内,甚至再包括所里扫地做饭的,能有一千三不?远远没有吧?那咱就按一千三算好了,这是多大的比例你告诉我?一百万比一啊兄弟!足足一百万个人里面,才能出得了一个咱哥俩这种人才!由此可见,咱现在绝对是国家之干城、民族之精英,你能不能别这么妄自菲薄?”
“快得了吧你,国家干城和民族精英老胡同志,这都到宿舍了,赶紧的,带上你的蕾丝内裤跟领导走吧。”方憺没好气地说着,自己开门进了胡道宿舍对面的房间,反手“砰”一下关上大门。
胡道气得拍了拍他的房门,吼道:“我有你妹的蕾丝内裤啊!”吼完又忽然一愣,摸摸鼻子:“这话怎么这么别扭?”他见方憺完全不理,也悻悻然开了自己的宿舍房门,整理随行物品去了。
世元2008年3月24日下午4点20分,一架军用小型运输机从首都某空军机场起飞,向辽东飞去。
下午5点35分,钢山某部军用机场,从运输机上走下来三个人。为首一人大概四十多岁,在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人,约莫只有二十三四岁,三个人面色都很严肃。
一名身着中校军服的军官从一辆军牌A6L边迎了过去,先远远地敬了个军礼,继而伸出右手:“欢迎首长。”
中年男人回个军礼,与他握手,说:“中校同志,车准备好了吗?”
中校回答:“是的,首长,我们收到通知后立刻做了准备,这辆车是我们师部的,是今年编入的新车,师长亲自指示调来供首长使用。在调来之前,已经接受了一次检查,各主要部件性能良好,可以确保出行快速、安全。”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辛苦了,让司机下来吧,我们自己开车。”然后转头对身后的方憺和胡道说:“上车。”
中校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司机叫下车,随即三人上车。
上车前“领导”朝胡道看了一眼,胡道自觉去做了司机,方儋便去了副驾驶,等领导自己也一言不发地上了车,A6L立刻启动,快速驶出机场,朝瀛口方向扬长而去。
这时中校身边走过来两名中尉,其中一人一脸好奇:“部长,这是中央来的领导?这么大架子?怎么没穿军装……什么级别的?”
中校看着奥迪车绝尘而去,摇头说:“不知道。”
“啊?”两名中尉大为好奇:“那咱们这么急吼吼的给人备车不说,出车前居然还带检查,最后他们甚至还不要司机……这是多大的任务?”
中校瞥了他们一眼,轻声说:“我只知道师长说这是‘军委办下达的命令’,其他都不知道,明白了吗?明白了就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该问的坚决不问,不该说的坚决不说。”
“是。”两名中尉立刻闭嘴。
下午6点45分,一辆军牌奥迪开到瀛口句骊河入海口北面十一里处,此处足有五公里地段已经被呈半圆形封锁。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足足动用了一个营的兵力。
一名五十多岁的瘦小老头走过来,看见车上的中年男人下车,立刻招呼说:“张处,你们可算是来了,这次‘课题’有点麻烦。”
张处,就是033所五处处长,方憺和胡道的直接领导。他听了老头的话,轻轻点头:“老苏,听李所说这边麻烦不小,有我们的人失踪?”
这个新消息让他背后的方憺和胡道大吃了一惊,瞪圆了眼睛对望一眼,愣是没敢吭声。
苏处面上闪过一抹忧色,沉沉地点了点头,虽然周围没人,却仍然说:“走,我们边看现场边说,这里已经以军事演习为名,暂时列为军事禁区了,但是现在看来……恐怕也未必安全。”说罢递上三套特制口罩,自己也另外拿出口罩,拆封戴上。
张处双眸微微一眯,接过口罩戴好,点头道:“好。”
方憺与胡道不知所以,但也接过口罩戴上。
往前走一公里多,空气中传来巨大的腥臭味,而且十分浓烈。方憺和胡道只觉得带着口罩都臭得人发晕,尤其是胡道,忍不住道:“这是那玩意的尸体腐烂了吗?这也太臭了!我觉得我们十分有必要把这破口罩升级成防毒面具……”
苏处一脸忧色,叹息着说:“已经没有尸体了。”
胡道和方憺顿时一愣,没理解这话的意思,张处却只是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不多时,芦苇荡已经到了。只见一具长约十五米左右的巨大骨骸卷曲地“卧”在芦苇荡的湿地沼泽区,皮肉已经完全腐烂成了黑色的“尸水”,隐约看得出这条“龙”的外部原先或许是黑色。
现在围在尸骸周围的约莫有十几号人,有的在拍照,有的在记录,有的似乎取了部分骨、肉和其他身体组织,正在进行现场检验。所有人都穿着防化服,离尸体残骸最近的几人甚至带着防毒面具。
张处皱了皱眉,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你们三处有结论了吗?还有,所谓的麻烦是什么?”
“还没有明确结论,从此前它的体表构成以及身体性状组成来看,基本可以确定是海生动物无疑。”
苏处似乎不打算说太多专业性的分析,只是摇了摇头:“至于麻烦,现在有两个,一是这条未知生物的尸体,此前两天几乎完全没有腐烂倾向,但却于昨晚迅速腐烂、变质,到今天就变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样子。”
张处打量着残骸没说话,胡道却说:“也许这玩意构造比较奇怪,一开始自动保鲜,放了两天之后,保鲜能力用完,就立马烂了,就像某些特殊食物过期一样。”
方憺见他又开始胡说八道,忙说:“苏处,他这人就是管不住一张烂嘴,专爱胡说八道,想以此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不学无术,还丝毫没点眼色……您继续,您继续。”
“他说的这种可能性,原本并不是一定不存在,不过我们已经排除了。”苏处微微摇头,继续说:“关键在于昨晚……就在昨晚,这条未知生物的牙齿,以及头上的两块不规则、类锥形骨骼消失了。另外,我们留下轮流看守它的三名所员也随之失踪了。”
张处盯着那怪物的骨骸和几乎化成尸水的血肉,皱眉问:“苏处,如果假设这的确是一条‘龙’,那它消失的两块‘不规则锥形骨骼’,是不是所谓的龙角?”
苏处脸色十分不好:“没错,假设它是龙的话,你可以这么理解:龙牙和龙角不见了。”
“而且我们失踪了三个人。”张处接着补充。
苏处沉沉点头。
张处突然转头问了一句:“方憺,你有什么看法?”
方憺有些错愕,迟疑道:“啊?我?这个……我觉得这两件事之间肯定有什么联系,会不会有人为了偷窃‘龙牙’和‘龙角’,杀害了我们的三名同志?”
张处面无表情,只是说:“这里在昨晚就已经是军事禁区了,而三处和六处也有至少十名拥有不同异能的同志在此参与课题研究。”
显然,他的意思是说,无论常规力量还是非常规力量,都不大可能悄无声息地介入进来,并且又悄无声息地走掉,还带走三名所员。
胡道忙说:“方儋是学古文字学的,他哪里知道这些?这个事儿,我觉得吧……”
“我没问你。”张处打断他的话,“方儋是学古文字学的,他不知道,那你这个学体育的倒是知道了?”
“呃……”胡道的话被堵了回去,憋出一脸便秘般的纠结。
张处转而对苏处说:“六处应该比我们先到,他们有什么看法?”
苏处眉头皱得更紧了,摇摇头说:“六处的同志看了我们之前拍下的照片,以及这两天对此生物身体各部分组织化验的结果,最后只得出了三个远远算不上确切的初步结论:一,该生物应为海生动物;二,该生物的牙与角的成分构成,有别于我们目前掌握的任何动物身体成分构成,无论陆生还是水生;三,根据该生物所呈现的生理结构,以常理来看,不应该具备飞行能力。”
张处目光一凝:“可是,我记得此前有目击者明确表示,看见龙——也就是该生物——在天上飞。”
苏处叹了口气,沉沉点头:“是,而且有七名目击者信誓旦旦地表示是亲眼所见,在经过我们三道完全不同的测谎程序——包括异能测谎之后,我们认为他们所陈述的一切,的确都是事实——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他们自己认为的事实。”
方儋和胡道愕然对视一眼,很明显,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而言,这事已经陷入死结了。
张处却面色不变,说:“你们三处是这个课题的主研单位,你们可以决定事情怎么处理。现在只要告诉我,我们五处要做什么?”
苏处仍然是那副面色沉沉的样子,他点了点头:“目击者们的口供都已经录好,可以确保没有什么明显遗漏了,现在我们需要五处的同志封锁他们的相关记忆。”
张处平静地问:“暂时性的,还是永久性的?如果是暂时性的,封锁多久?”
“永久性封锁部分记忆对人脑造成的伤害太大了,而且本身也有一定的危险性。我们的工作目的主要是研究,而研究的目的,则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同胞不受未知伤害,所以我们更不能主动伤害我们的同胞,这是个原则问题,不容讨论。
因此我认为,还是暂时性封锁吧,时限六十年……这次的目击者最小的十一岁,六十年后也足有七十一岁了,如果他们那时还活着,就算突然说自己小时候曾经看到过一条飞在天上的龙,也只会被当做老年痴呆症影响下的臆想,不会有人相信了。”
苏处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再次点头做了确认,并补充道:“以五处的能力,这应该很容易。”
“执行记忆封锁的授权拿到了吗?另外,那些目击者现在人在哪里?”
封锁公民记忆这种事对于具备相关异能的人来说虽然不难,但显然是不能擅自执行的,相关授权必须要到位,不然非得乱套不可。
“没有直接授权,但更高级别的授权已经提前得到了,记忆封锁是在此授权之下的允许行为,你们可以放心,一切程序都是合法、合理而且必要的。现在请同志们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去做最后的确认,同时开具允许对相关目击者进行‘阶段记忆封锁’的授权单据并存档,然后就派人带你们过去。”
“行。”张处说完,便径直走到一边,找了个干净点的草丛坐下,丝毫没有大领导的架势。
方儋和胡道自然跟了过去,也不客气,就在领导旁边分别坐下。
坐下之后,方儋有些迟疑地问道:“领导,苏处这个处理决定是不是有点……奇怪?光封锁记忆的话,这些目击者被暂时扣留在这里两三天的事情,回去之后他们的家人不会问起吗?到时候他们这一节记忆又‘没有’了,这不得露馅?”
张处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海平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问:“你们两个,到033所快一年了吧?”
两个人不知所以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就不应该像普通人一样,用普通人的思维看待033所作出的任何决定。”
方儋干咳一声,没再说话。胡道却反而明白过来了,挤眉弄眼地说:“老方同志,我觉得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方儋不敢跟张处叫板,却不代表他也不敢跟胡道争论,当时就不满了,说:“那么老胡同志你有什么高见?”
胡道咧嘴一笑,说:“苏处那句话明显只是给你交代的任务,因为以你初级脑部异能的能力来说,顶多也就能封锁他们的记忆罢了,而且现在要封锁的时限是六十年,我看这任务对你来说难度还挺大。至于另外的事,肯定还要改动他们的部分记忆……我猜这一部分是要由咱们张处来完成的,他俩同事这么多年了,有些话肯定是不用说就知道。张处,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张处的脸上仍然一丝表情都欠奉,但却肯定了胡道的话:“对。”
胡道开心笑了起来,朝方儋挤眉弄眼:“老方,我就说你那个初级脑补异能不太行吧。”
方儋白眼一翻,懒得理他。
初级脑部异能,只是对033所自行设定的一种评级模式下测试出来的结果的称呼,其实“异能”有很多种表现形式,其“异化”的强弱也有很大的差别,其他一些国家类似033所的机构,对于异能也有各自不同的评级划分和对应的称呼。
在033所内部的评级模式下,脑部异能可能是最复杂的一个。
脑部是人体最神奇和神秘的部位,其异能也是“异化”表现形式最多的一种,譬如方儋的脑部异能,在033所内部就被定义为“主动脑电波磁场互联式异化能力”。
这种能力真要仔细解释起来是十分复杂的。但如果要简单一点说,那就是根据能力所有者的主动意识,通过将自己的脑电波磁场“调频”到与目标人的脑电波磁场一致,然后靠着远比普通人强大得多的脑电波,强行影响目标人的意识和行为,如果套用更加通俗的说法,大概可以用心灵控制来类比。
而根据一处的研究员同志指导,方儋也知道了他的这种能力还可以演化出许多种具体功能,记忆封锁只是其中比较简单的一种。不过方儋的“异能显性”还很弱,现在能够使用的也就只有寥寥可数的两三种能力,要想达到直接控制他人行为的那种程度,他还差得天远。
方儋虽然有这样的异能,但这异能的所谓原理,也就是主动脑电波磁场互联什么的,他其实并不是很懂。他读的是汉语言文字系,主攻方向是古语言学,对于脑电波之类的东西完全是门外汉,其水平之低,几乎到了研究员都没法跟他讲明白的程度。
事实上,对于这些异能原理的研究,在033所内部一直是由一处负责的。在033所,一处的正式名称是综合信息分析处,那里头全是分门别类的各种科学家和资深研究员。
可以说,一处才是033所真正的尖端科技核心部门,其他从二处到九处则是各类办事机构。
当年国家设立033所,除了应对某些世界大国在这一领域的竞争和压迫,还有一点就是希望通过对于这些异能、异象的研究,开发出可以人为获得且有利于人类进步——甚至进化——的一些功能,使得那些异能不再只靠“天授”,而是可以惠及更多的普通人。
根据这一目的,当初033所在刚成立的时候,最受重视的课题都是例如“缺损肌肉快速重组再生功能”、“缺损骨骼快速重组再生功能”、“坏死神经快速重组再生功能”等等,明显偏向于国人自古以来所一直向往的“长生”这个方向。
而仅次于这一类的,则是一些类似肌肉强化、骨骼强化、神经敏感度强化[感知能力]或者弱化[耐受能力]之类的能力。
在经过二三十年的发展之后,033所的研究才逐渐进入到百花齐放的地步,各种拥有不同异能的人士逐渐被吸收进入033所,也使得国家对于异能的了解更加深入。
不过以方儋的级别,当然是不可能知道一处对于这些能力的研究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的。
其实他偶尔也听说过一些别的国家曾经进行的试验。譬如前苏联所谓的“无畏战士”、灯塔国所谓的“自由卫士”之类,好像都偏向于战斗,但却没有听说过本国有类似计划在实行。
作为一名大好青年,他当时对此深为忧虑,为此他甚至还和胡道一起去找张处,提出“我们也应该有对应计划”,并且认为“胡道的右手异能就可以考虑研究运用到这种超级战士计划之中”。
然后,他们就被张处面无表情地赶出了办公室。
两个热血青年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出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对祖国最大的回报!”
雄赳赳气昂昂跨进办公室的两人,就这么臊眉耷眼地滚了出来。
此时,时间过去了差不多四十分钟,苏处仍然没有回来。
虽然张处依然还在闭目养神,但方儋和胡道已经颇有些“插不稳的一支蜡”的模样了,最后还是胡道更沉不住气:“领导,我看三处和六处的人好像突然更忙了不少,走路都快了很多,苏处又还不来,该不会是又出了什么事了吧?”
张处就跟睡着了一样,丝毫没有反应,连呼吸频率都没有丝毫变化。
方儋想了想,忽然也说:“我突然想到个事,如果那个……‘龙牙’和‘龙角’还在,是不是还可能要把七处也拉进来一起研究?”
胡道被他的话头吸引过去,忘记自己刚才的问题,回答道:“我看有可能,七处是非常规物质研究处,这‘龙牙’、‘龙角’什么的,我看应该可以算是非常规物质了吧?”
他随即又释然道:“不过这也不奇怪,咱们所虽然分了这么多处,但很多课题的确都要不止一个处联合起来研究。”
这时张处忽然站起来,说:“出事了,跟我来。”然后也不理两人是什么反应,直接便快步向“龙尸”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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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算起来欠了一章正文,风平浪静之时,会抽空补上,抱歉。
第161章 南察风波
王锡爵的这封信略出海瑞意料之外。
海瑞与王锡爵其实是认识的。王锡爵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榜眼,作为三鼎甲之一,当然是留京为翰林院编修,而海瑞在嘉靖四十三年时由兴国知县升调户部云南司主事,也去了京师。
不过,彼时的海瑞与王锡爵并不熟悉。一来海瑞为人比较“孤僻”,不经常进行官员之间的例行走动;二来王锡爵大名鼎鼎又身份清贵,对于海瑞这种两次会试都落了榜,结果以举人身份补官,从县教谕做起,花了足足十年才混到知县,又花了六年才混道户部主事的“学渣”完全看不上眼,自然也不会去主动接近海瑞。
他二人的交集出现在隆庆三年年底至隆庆四年年中的大概半年时间里。彼时,王锡爵因做经筵日讲官时表现不错,被时任首辅李春芳等看中意欲提拔,可惜京中学官满编,于是便将他调往南京国子监任司业,算是“考察锻炼”。
而海瑞因为《治安疏》的关系声名大噪,这几年屡有升迁,此时也正巧以右佥都御史身份外放了应天巡抚。
应天大致便是南直隶的长江以南部分,最大时下辖应天、承天、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平、池州、徽州、宁国、安庆十一府以及广德一州。范围基本相当于后世江苏南部和安徽南部。从彼时的经济上而言,差不多算是大明最强的区域。
应天巡抚早期驻南京,借居会同馆,成化时另建公署,迁出会同馆。嘉靖后,每遇风汛则驻苏州,称行台,海瑞在任的那段时间基本常驻苏州。(注:万历二年,为了便于居中调度,抚署从南京迁往句容;原历史上万历三十一年以后,常驻苏州。)
说到这里,情况就很分明了——王锡爵正是苏州首富,人又恰好回了南京,更巧还碰上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清丈田亩,人也直接驻于苏州,这哪能不起冲突?
海瑞在应天清丈田亩,本身是为了配合高拱起复之后又开始继续推广一条鞭法。
这里要稍稍说明一下,一条鞭法是由桂萼在嘉靖十年提出的,至高拱起复和海瑞出任应天巡抚的隆庆三年年底,其实已经出现了四十年之久。
但是,其出现虽久,却并未在大明全面铺开,因为该税法的主要特征,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
这样一来,固然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但也因为只征收银两的原因,导致其在商品经济尤其是货币流通不发达的地区严重“水土不服”。
利弊皆有的事情?按照此时的官僚习惯,大抵就只有少数人愿意尝试推广?更多的官员则倾向于“无为固然无功?但至少不会因过得咎”,于是反对推广。
当然,朝廷高层里头还是有改革派的,如高拱、张居正等重臣就力主推广一条鞭法。不过,高拱虽然是此时改革派的核心人物?也的确力主推广,但他的推广和原历史上张居正在万历九年直接一刀切?搞“全国强行推广”不同。
高拱主张一地一地逐个推行?其思路是富省先行?中省渐随,贫省暂缓。于是很显然?天下最富的江南地区?也即应天巡抚辖区肯定是要“敢为天下先”的。
简化行政的好处,后世人当然清楚,但“古人”也未必不懂?那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在一条鞭法提出四十年后还没搞出个名堂来?
原因很简单:这其中的道理我虽然都明白?但行政越复杂,我作为官吏就有越多的机会上下其手。你现在忽然说要简化,我利益攸关啊,怎么可能轻易答应?
阻力,就是这么来的。
既然阻力大,那么刀就一定要锋利才行,于是高拱祭出了海瑞这把屠龙刀。
屠龙刀当然名不虚传,但指望海瑞单枪匹马“扫清妖氛”也不现实,所以海瑞的举动还是很有针对性的——没错,他把主要矛头对准了刚刚致仕回乡不久的前内阁首辅徐阶。
这段往事不必细说,只说附带影响。王锡爵身为苏州首富,其家产固然大部分是继承而来的,但这些财产的来源自然也少不了彼时官商集团的统一风格,什么“逃田”、“诡寄”、“飞洒”、“移丘”、“换段”、“改册”之类,那是一项都不会缺失,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不过,王锡爵一贯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以自己当时在官场的名声地位,是不足以与海瑞争锋的,因此一直刻意保持低调,不肯掺和进这场“神仙打架”之中,以免成了那遭殃的凡人。
而海瑞这边也的确只把徐阶作为首要打击目标,对于王锡爵家中的一些事,他虽然也收到过一些百姓的告状(注:因为海瑞鼓励百姓伸冤,类似的告状多得惊人,不止针对王锡爵),但没有直接动用国法,而是写信给王锡爵,把那些状告全都抄了一份送去。
这一套,海瑞对徐阶也用过,算是一种“先礼后兵”。徐阶一开始的时候也“给面子”,退还了一些田地,可惜海瑞认为他退得太少太少了,这种“退还”纯属面子工程,因此海瑞再次写信给徐阶,让他退田一半,徐阶当然不肯,于是矛盾激化。
而对于王锡爵,海瑞采取同样的手段,取得的效果却远胜徐阶那边。王锡爵二话不说就按照海瑞的要求,退还了信中指出的那些田地,甚至还在回信中说自己因为学业、公务繁忙,一直很少顾及家中情况,竟不知还有这些事。他本人对此既震惊又羞愧,表示等忙过这段日子,一定会好好彻查一番,不负海公提醒之善意。
作为榜眼,他说自己以前学业繁忙倒也是个理由,旁人就算不信也不敢多说什么,不过此时他一个南监司业,到底有什么好忙的,那就见仁见智了。
但海瑞没工夫理他,既然他肯退田,海瑞也就暂时偃旗息鼓了。
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海瑞和王锡爵之间的关系倒也谈不上很差,因为至少双方都没有撕破脸。
王锡爵虽然损失了一些田地,但他家不是单纯的“地主豪强”,是江南财阀更为典型那种“因商致富,继而买地”。田地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是“投资不动产”,是在商业扩张一时找不到好方向、好机会时,用于“闲钱保值”的做法。
所以,损失固然是损失,但既不伤筋,也不动骨,了不起也只是一时肉疼,忍忍也就过去了。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王锡爵虽然避开了风声最紧的一刀,却在离任之时中了一枪流弹。
这事说来真是王先生倒霉,海瑞在应天这一通大战下来,把江南官场得罪了个遍,徐阶虽然倒了大霉,但在给门生张居正送了一笔银子之后,张居正找到高拱,代自己的老师去说和。
高拱虽然风闻张居正收了银子,但考虑到张居正毕竟本身是主张改革的,为徐阶说和可能只是碍于师生情面无法推却,于是决定收手——这里有个前提,即徐阶服软同时也就代表江南士绅官吏对于一条鞭法的推行已经捏着鼻子认了。高拱的目的既然达到,从名声上考虑也就不打算非得把人整死。
只不过这一来,海瑞就被坑了。
高拱只管政策推行是不是顺利,现在事情办妥,风声也从张居正这边放了出去,江南官员在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就想起复仇来了——当然不是对高拱,高拱圣眷太隆,他们自忖搞不定,他们的复仇是对海瑞去的。
于是紧接着海瑞就被弹劾了,不是一封两封,是雪片般的弹章从江南飞往通政司,进入司礼监,呈送穆宗案头。
接下来的剧情都是大家很熟悉的套路:海瑞上疏自辩,只不过作为外官,他不能像高务实这次谤君案一样闭门不出,工作还是得干的。
这一次海瑞的自辩,在时间上很碰巧,正好是京察期间。于是海瑞一事不烦二主,上了一道《被论自陈不职疏》,洋洋洒洒写了大几千字为自己自辩。
本来这没王锡爵什么事,因为王锡爵在这段时间里挺低调的,绝不和海瑞对着干。谁知道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海瑞因为被弹劾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细碎琐事”,牛脾气上来了,在自辩中针对一大堆琐事作了比较详细的说明和举证。
这里头不小心提到了一句:“王锡爵见转北司业,抬轿直入二司,中道致害入皂拏责三十。”
按理说,海瑞这道又自辩又请辞的疏文写了大几千字,对至少数十起诬告都作了回答,而王锡爵这里一共才二十四字,实在不算什么,以穆宗皇帝的习惯来说,搞不好都没怎么细看,根本不碍事。
然而王锡爵是何等人?他重视名声羽翼的程度比高务实更甚,自然是闻之大怒啊。
这件事说的是什么?说王锡爵由南京国子监司业升转北京国子监司业的时候,大概是觉得自己又要回京了,重用在即(升转北京这事是高拱的意思),于是有点膨胀,“抬轿直入二司”——架子大了点。
架子大点其实不算啥,但麻烦在于中途出了点意外,“中道致害”——海瑞没写明致了什么害,但大抵应该是撞伤了人吧。于是呢,海瑞就把抬轿的轿夫抓起来打了三十板子。
放在寻常老百姓眼里,这事自然是小事,毕竟挨打的只不过是轿夫而已,王锡爵本人一根毫毛都没伤着。
可是账不是这么算的,这板子虽然打在轿夫屁股上,可在王锡爵看来无异于打在自己脸上啊!
何况你打了也就打了,这事了不起也就在当地传上一段时间,等过些时日大家也就忘了。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这事写进奏疏里去啊!
写进奏疏,这尼玛就在朝廷存档了啊,我王锡爵的这张脸就这么被你一巴掌抽到史册里去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梁子就这么神奇的结下了。
海瑞得罪人是常有的事,他当时也没在意,事后才从旁人口中得知,不过却也没当多大个事——反正他老人家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也不差王锡爵一个。
从此之后,王锡爵再也没和海瑞有任何来往,无论公私都没有。所以,今日忽然接到王锡爵的信,海瑞自然一下子就嗅出其中的异味。
海瑞看了看信,却发现这信写得比高务实的信还要含蓄,不仅没有提往日恩怨,甚至连“南察”二字都没提。
王锡爵这封几乎没有任何油盐的信里,只有一句话颇为可疑:“江南以一隅之地而供天下近半,官绅百姓久苦苛政,百业凋敝,岂足长久?”
海瑞虽然刚直,但刚直并不是迟钝,他很快便意识到,王锡爵想要表达的意思就在这句看起来只是泛泛而谈的寻常话里。
江南税重,这个说法放在整个大明来看的确如此,但大明本身就是赋税极轻得朝代,而且江南的定税是按照洪武年间的农业水平,尤其是粮食产量来制定的。
如今时过境迁,江南经济的主力早就不是生产粮食,而是转为养蚕制丝、造纸印刷、瓷器船舶等行业。同时,商业方面因为此前几乎没有征税而飞速发展,民间商贸极其兴盛,甚至出现了后世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
这种情况下,非要说江南“官绅百姓久苦苛政,百业凋敝”,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
凋敝?凋敝成什么样?凋敝出十里秦淮了?
你欺负我瞎啊!
不过,正如同汉弗莱爵士的名言之一,“我在说立场,与事实无关”,王锡爵这话自然也是在说立场,至于事实……那个不重要。
海瑞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禁冷笑起来:“余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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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有朋友猜到王锡爵这封信的真实用意吗?
第161章 南察风波(二)
海瑞看出了王锡爵的“言下之意”,无非是警告自己,江南豪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这些家族大多都有族人身在官场,自己动一个就是动一群,要好好考虑一下后果。
其所言自然当真,只是……那又如何?
“三生不改冰霜操,万死常留社稷身。”我海瑞光明一生,只有不敢违背之德,何曾有不敢开罪之人!
收好王锡爵的书信,海瑞挺直了本因年老而微微佝偻的腰背,傲然如二十一年前他写下《治安疏》时一般。
生死虽重,于我鸿毛;贞洁虽轻,于我泰山。
尔辈上蔽天子圣聪,下夺百姓口食,欺天罔地,背理昧心。凡有一二良官善类在朝,欲明察纠治,尔辈则群起攻之。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岂独尔辈专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海瑞一怒,乌纱遍地。王锡爵这封信,成功激起了海瑞的怒火,南察一事,已有波及天下之虞。
然而,海瑞没有思及之处在于,他的脾性如何,天下谁人不知?
至少,高务实与王锡爵是必然深知的。
正因如此,高务实的信中虽不言德,处处言德;正因如此,王锡爵的信中虽不言势,处处言势。
事实上,高务实也好,王锡爵也罢,两封信虽然看似完全南辕北辙,其实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让海瑞来一次“大闹天宫”。
但高务实目的在此,这般做可以理解。王锡爵利益攸关,为何也要这般激怒于他?
其实,王锡爵这次的做法,相比于隆庆四年初的那一次,正是“反其道而行之”。
隆庆四年那一次,海瑞的主要目标是徐阶,他王锡爵不过是个刚刚冒头的官场小辈,自然乐得让徐阶去扛下海刚峰的利刃,他自己则老老实实躲在后头看戏。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王某人细胳膊细腿,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但这一次却不同,以南榜官员为核心的心学派,当今两大台柱便是申时行和他。然而申时行虽是首辅,家业却只一般——至少对于王锡爵而言,肯定只能算一般。
真正要是在江南广征商税,王锡爵才是首当其冲不能容忍的那个人,而在他身后?还有数不尽的“官商”、“商官”之家。
而这次京察?王锡爵虽无任何证据?却断定必是高务实暗中怂恿而致。
此次皇上用高务实为户部尚书,看似是因为高务实功难爵赏,只得以高官相赠,其实哪有那么简单?
王锡爵还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经想清楚了?皇上此番无论耍了多少花枪?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朝廷缺钱?而高务实却是他眼中最会理财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高务实近期若有所为?则必与商税有关,而皇上一定会尽力配合。
于是,京察遂起也。
王锡爵深知?此次京察既然根由就在商税,而海瑞又是个一根筋的家伙?以高务实之阴险难测、毒计百出,他必有本事说动海瑞?把这方面当做其主持此次南察的核心思想。
海瑞是何等人也,那是拦得住的吗?当然拦不住。昔日徐阶拦不住,今日他王锡爵照样拦不住。
既然拦不住,何不换个思路?
如今我王锡爵就是最大的出头鸟,在江南籍官员之中的地位和身家就好比昔日之徐阶。
徐阶当初之所以被搞得灰头土脸,有三大原因:其一是自己已然致仕;其二是高拱独承圣眷;其三是没能“广泛发动群众”。
如今,申时行为首辅,我王锡爵也是辅臣之一,在朝中尤其是内阁之中,是能和实学派旗鼓相当、平分秋色的。这一点,徐阶当时比不得我今日。
如今,论圣眷或许仍当以高务实为天下第一人,然而高务实与高拱其实并不相同。高务实是皇上的伴读、同窗,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抵相当于友情。而高拱是穆宗的帝师,穆宗在高拱身上感受到的可不只是老师的威严,更多的其实是他毕生缺失的父爱——那相当于是亲情了。
友情亲情都是情,本无所谓高下之分,但友情是可以选择的,而亲情没有选择。
你能选择和谁交朋友,但显然不能选择谁是你爹。高拱在隆庆朝的厉害之处,最狠的一条就是隆庆帝在心里有把他当父亲看待的迹象。
所以,二高虽然都是圣眷加身,但相对而言两者性质有别。这一“别”的现实差距在哪?在于高拱在阁之时,他是“先生”之首,皇帝可以名正言顺首先考虑他的意见——“天地君亲师”嘛,旁人即便不服,也找不出多少可以反对的理由。
高务实虽然也当过日讲官,但显然不会被视为帝师,眼下的“帝师”是几位阁老。这就意味着,但凡天下有事,哪怕皇上心里只想听高务实的回答,他也必须按照约定成俗,先去征询阁臣的意见,并且必须给于足够的尊重。
于是在这第二点上,王锡爵也可以说“徐阶当时比不得我今日。”
至于其三,徐阶当年应对海瑞清丈田亩一事整体显得非常被动,在以上两条原因之外,还有一件麻烦事对徐阶影响很大。那就是他自己的弟弟徐陟弹劾了他一些烂事,这也是他请辞回乡的原因之一。(注:此为史实,但没有一个完美的解释能说清楚徐陟到底为啥要干这么一出。)
这件事就当时来说,对徐阶的政治地位影响一般,但对徐阶的名声影响很大,以至于他回乡之后很希望消停一些,不要再“丢人现眼”了——重名声毕竟是大明朝文官的一贯特色,当然明末那会儿可能要除外。
这么一来,徐阶在被海瑞“压着打”的时候,就没有太过于明显的反抗,只是一边卖惨装可怜,一边联络他的门生故吏们帮一把手。
虽然徐阶的门生故吏的确很多,但在那种时候,光有门生故吏其实还是不够的——他自己搞“满朝倒拱”的时候,高拱只靠门生故吏不也扛不住吗?
王锡爵本身就是最直接的例子,海瑞整徐阶那会儿,他王某人不就“匿了”?可要是反过来,徐阶那时候若把包括他王锡爵在内的应天籍官员都团结起来一致对抗,天天上疏骂战则如何?纵然海瑞自己不怕,皇帝难道不怕搞出大麻烦?
所以,王锡爵这一次就汲取了徐阶当年的教训,要走“统一战线”的路数了。
但统一战线也不是那么好组织的,此时此刻的其余江南官员,尤其是里头的聪明人,未必不会学他王某人当年一样,等着“上头”神仙打架,自己反正个子矮,又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只要不当出头鸟就行了。
等神仙们打完,赢了固然好,自己的利益保住了嘛;输了也没法,只能用“我不是吃亏最多的”来安慰一下自己。
不过还是可以继续等机会,反正大明朝的政策一贯是很多变的,没准换一茬神仙之后就是别的路数了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然而这种做派虽然是王锡爵当年自己也有过的,可时移世易,现在自己成了“徐阶”,可不能让他们还这么干了。
想法很好,但如何达成这一目的就有讲究了。号召大家团结当然是要的,可光靠号召肯定不行,大家都是文官,谁还没点小心思小门道?自然是秉承“冲锋你去,压阵我来”这种宗旨做事的更多。
因此王锡爵需要外力协助——比如海瑞不搞重点进攻,而直接来个全面进攻,无差别打击。这种时候,海瑞不管动了谁,当事人固然难受,但其他人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倒霉蛋,同仇敌忾之心便有了。
所以王锡爵便写了这封信,“含蓄委婉”地告诉海瑞:江南是一块铁板,你海某人踢不动的!
海某人看懂这意思会怎么办?
简单,一起办!
海瑞的风格不一直都是这样么?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不足以形容他的,他是撞了南墙……那就撞破算了。回头?我海刚峰从不回头!
海瑞要一起办,就落入王锡爵的套中了,因为被察官员对于主察官员也是有手段可以用的,这里就有两个大明官场的“习俗”。
什么习俗?其一是揭帖。
京察届期之际,心怀叵测之官员往往投递匿名揭帖,肆意飞语中伤。故汤兆京便曾说过:“私揭一事,向多阳禁而阴用之”,道出了掌察官员对于诬告揭帖的无奈。
虽然“朝廷以耳目寄之言官,许以风闻”,但不少官员却借京察之机、冒风闻之名,打击中伤同僚,以图避免自身被黜。
因为京察之时,“各衙门皆须有人。如此衙门己有人矣,遂不复动,曰:难为他衙门也。如彼衙门无人,亦必以人实之,曰:奈何空此衙门也”。故一旦中伤同僚的目的达到,部分不法之官员便可逍遥于法纪之外。
“各衙门皆须有人”的意思,就是每个衙门都肯定会有人被黜落,如先已有人被黜落了,剩下的人就安全了——至少安全多了。
虽然明廷不罪风闻之人,但一旦诬告被人知晓,虽假风闻之名,终不为美。故匿名揭帖便横行一时,这亦是京察之前众多言官反复论列的主要议题之一。
不过,这一条倒不是王锡爵打算用来对付海瑞的手段,他打算用到的手段是第二条。
第二条便是惧察官员还能于此时论劾主察之人,以期逃避察处。
因为京察是有关官员政治前途的大事,“一经黜落,便当离任”,且在直到万历后期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旦因京察而离任,便“永不叙用”,故部分不职官员便事先弹劾掌察之人,以图避免被黜。
京察之中诬陷主察之人的发端,可以追溯至嘉靖初期。时任内阁辅臣张瑰因在大礼议中积极支持世宗,“抗举朝四五年”,故与在廷诸多朝臣不合。因而在嘉靖六年京察届期之际上疏自陈,诬陷主察官员或有“阴树朋奸,公伤善类”之举,乞求皇帝的庇护。
然以辅臣诬告掌察官员,毕竟为一时之特例。但在原历史上,直到万历后期,品级较低的言官对掌察官员的诬陷则经常出现。
如万历二十七年,贵州道御史许闻造因“依附吕坤之门墙,不顾名义”而为士论所薄,他担心于京察被黜,故“讧户部侍郎张养蒙等,挟吏部以避计典”——计典、大计等词,在大明朝都是特指京察。
又如天启二年,“给事中朱童蒙、郭允厚、郭兴治虑明年京察不利己,潜谋驱逐”时任都察院左都御史邹元标,其中虽有党争的意气,但却与前例相同,皆为言官诬告掌察之人。
与此类似的,还有诬陷给自身注考的堂上官的。如万历三十九年,南京国子监祭酒汤宾尹(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因担心掌翰林院事王图(万历十一年进士)在考语中注其下考,便指使御史金明时,弹劾其堂上官王图之子贪污,欲坐王图纵子行凶之罪,以逃自身被察。
值此大难当前之际,既然已有“习俗”在先,王锡爵自然不吝一试,只要海瑞在南京摆出一副要“一网打尽”的姿态出来,王锡爵这边马上就能行动。
为此,王锡爵在他写给海瑞的信送到南京之时,还有一大波的私函已经寄到了江南各地。不止是王锡爵,申时行得信也同样不少。两位阁老大人不辞辛苦,不仅亲笔写了大把私函,府中幕僚代笔的信件更是数不胜数,其目的都是一样的。
此次南察甚至比北察更受重视,高务实自然也不会只给海瑞写封信就完事,他那边同样也做出了许多相应的布置。
两派首脑虽然都在燕京,但遍及天下的势力犹如触角一般,已经抢先“激活”,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而因为时间关系,尤其是公文传递的原因,北察一贯早于南察,所以在海瑞召集相关人手开始布置工作安排的时刻,北察已经如火如荼地进入了第一回合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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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南察风波(三)
有明一朝的京察既分北察南察,又分四品以上自陈、五品以下堂审两类。也就是说,对于不同品级的官员,其考察方式亦有差别。故时人称:“大臣与小臣不同,出处进退自有法度”。
而这一法度,即是“四品以上及翰林院学士,例该自陈;其余各衙门堂上五品及所属五品以下等官,合照节年事例,本部会同都察院并该衙门堂上官考察,分别奏请定夺”。
四品以上官员及翰林学士,通过向皇帝上呈自陈疏,静候皇帝的宸断的形式来完成京察程序;而五品以下的官员则由吏部与都察院共同举行堂审,予以考察。
杨巍所主北察、海瑞所主南察,本质上是对于南北二京所管诸布政司(省)的五品以下官员进行“去留考察”,之所以王锡爵会担心海瑞,并不是担心海瑞直接把他本人如何如何了,而是担心牵连。
此前多次说过,明代官场的特色,既有师生关系,又有乡党关系,到了如今甚至还有派别关系。王锡爵作为心学派的台柱之一,许多门生安排在南京所管的衙门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王锡爵的门生在京察中大量被黜落,势必会引起朝野关注。而到了这一步,实学派方面十有八九便会趁热打铁,开始猛烈弹劾王锡爵本人,那么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不过对于五品以下官员的考察一贯比较复杂,还有许多流程要走,此时暂不详述。且说最为便捷的“大臣”自陈,尤其是北察自陈引发的此番丁亥京察第一场“战斗”。
所谓自陈,即“两京官员每遇六年一考察,四品以上皆令自陈(不职)。举职业者留之,不职者退之”。
所有官员的自陈,皆“不下部覆,竟禀上裁”,即采用官员直接向皇帝上呈自陈疏的方式来进行。
自陈有一定之顺序,掌察官员于堂审前自陈,按“先本部、都察院正堂,次左、右堂”的顺序进行。而其他官员多在堂审结束之后方行自陈,即所谓“考察后自陈,例先内阁,次各衙门二品堂上官,次三品、次四品”。
但这里必须要说,规定是规定,而实际上自万历期开始,明代部分内阁学士等大臣并不严格遵循“考察后自陈”之规定,而是在考察之前即己呈上自陈疏。
如原历史的万历二十一年二月京察,早在正月二十三日,内阁辅臣王锡爵就呈上了自陈疏。又如天启三年二月京察,内阁辅臣叶向高更是早在正月初八便呈上了自陈疏。
而今年尤其不同?往常大多与二月进行的京察因为西北之乱等事被拖延到了将近中秋?很多事都要赶早,于是高官的自陈皆大举提前。
有明一朝之所以于京察中令四品以上官员及翰林院学士自陈并取自上裁,是因为四品以上官员?几乎全为大小九卿之官,平时即可立于朝堂之上与皇帝面议朝政?故皇帝对各官都有初步之了解。
另外,四品以上已属体尊之官,为显示对高官的尊重?亦不可使其与五品以下之中低级官员同堂受审。而翰林院众学士本身即为“清华之选”?且“官为学士?职在论思”?不必过多参与政务的处理;此外,学士与皇帝过从甚密?其行能如何必然为皇帝所知晓,故亦不需被吏部与都察院考察。
当然,实际上四品以上官和翰林学士的自陈,并非从来皆然,而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反复,方为定制的。
有关官员于京察中的自陈,在成化四年之前都没有相关之记载。成化四年方才有“两京大臣许令自陈休致”的记载,然此并非自陈之定制,只是在言官的建议下才间或行之,而且对所谓之“大臣”为何,也没有明示。
“弘治十年二月,吏部以考察京官,请会同都察院如例考察在京五品以下官……上从之。又以御史郑惟恒等奏,欲兼考大臣,请通行两京四品以上官,令自陈。上曰:两京堂上官不必自陈”。
可见直至弘治十年之时,大臣仍游离于京察之外,自陈仍不是京察的固定程式,即使言官奏请,皇帝亦不予采纳。到了正德四年时,才于行京察之诏书中有明确之规定:“堂上官四品以上令自陈”。自此,四品以上官员于京察中进行自陈方为定制。
与四品以上官由不自陈到遵例自陈不同,翰林院学士则经过了一个由被察之官转为自陈之官的过程。早在成化四年京察之时,时任掌翰林院学士柯潜便以本院属官“无事绩文案可考”为由,要求仅将本院属官公同内阁考察,并获得宪宗批准,然此年考察,翰林院属官无一降黜。
成化十三年也依成化四年之旧例。但或是因为翰林院会同内阁主持的京察效果不甚明显,弘治元年吏部开始参与对翰林院官员的考察。然此举却引起了翰林院学士的异议,弘治十年京察之时,掌翰林院学士杨守阯向孝宗上疏:
臣与掌詹事府学士王鏊,俱当听部考察。但臣等各有属员,进与吏部会考所属,则坐堂上;遐而听考,又当候阶下。我朝优假学士,庆成侍宴,班四品上,车驾临雍,坐彝伦堂内,视三品,此故事也。今四品不与考察,则学士亦不应与。臣等职讲读撰述,称否在圣鉴,有不待考察者。
孝宗觉得他所言不虚,于是从谏如流,采纳了杨守阯的建议,故自此之后,“凡官至学士者,遇考察皆自陈”。《明史》亦称:“学士不与考察,自守耻(阯)始”。
既然高官们今年都抢先自陈,那么就按照剩余的规矩,即“例先内阁,次各衙门二品堂上官,次三品、次四品”的顺序,先由内阁诸位阁老上疏,套路都是一样的:自陈不职。皇帝的批复也很套路化,全部“温言慰勉,不允辞”。
等到“各衙门二品堂上官”自陈时,高务实便也上了自陈不职疏。
“户部尚书臣高务实谨奏:
为自陈不职,乞赐罢黜以肃察典事。吏部咨,准吏部咨。该本部为遵旧例严考察以励庶官事,内开京官考察四品以上例该自陈,其各衙官员本部会同都察院考察,仍行南京一体查照施行等。
因题奉钦依,备咨到臣,除北京例该考察官员,钦遵会同考察具奏外,臣例该自陈。
臣系河南新郑官籍,万历八年蒙录为进士。初为翰林院修撰,以主笔会典功得重;因初仕不谨,外放广西巡按;以平土司乱及抚平安南回任;出使土默特,赖皇上洪福,击图们、俘辛爱,擢辽南兵备;以辽南大捷,擢辽东巡抚;年后回京,任戎政侍郎;今年初,以西北战事故,任七镇经略,督军往定;乱平回朝,改任今职。
臣之被遇鸿私,先今不次,如此高天厚地,莫知所报,频年依恋,亦欲矢竭渭尘。毕志桑榆,空抱朴忠,短长蔑睹,则有曲士之致,信无当于受大也。
陈力不能,分宴当止。知臣年仅二十有五矣,秉掌国财,天下疑心。昔人所叹毫且不知,终然何为,负将日深,是用大惕。
臣年少德薄,才轻历浅,是以初任即为论劾。况臣所思所虑,今天下财赋皆系一农,实不当为二祖列宗本意,惟广纳商税以轻农赋,方为重农之所当为。此心此念,断不可易,故与同僚难得一心。
上不能解圣上之忧,下不能得同僚之谅,则今日其较注者已不称之,计黜请自臣始。
伏乞宸断赐罢,使中外知明廷肃典章,掌罔逸罚,所为砥砺臣工当不浅鲜矣。臣无任悚息待罪之至,为此具本,专差办事吏何晨廉捧奏闻,伏侯敕旨。”
高务实的这道《自陈不职疏》,从格式上而言非常典型。
自陈疏的第一句,首先自报姓名和官衔,这与一般奏疏并无太大差别,不赘述。自第二句开始,便开始显露出京察的特色。
以高务实此文为例,第二句是“为自陈不职,乞赐罢黜以肃察典事”,此一句即根据官员身份的不同,开始呈现出差别。
因高务实本身已是户部堂上官,在察典之中是有为本部填写考语之权的,故其奏疏便称“乞赐罢黜”是为了重察典——因为若连掌察官员之一都因自陈而受到降黜,显然能起到重察典体制的作用。
他这里就和此前诸位内阁辅臣的自陈不职疏有区别了,内阁辅臣其“乞赐罢黜”的理由通常会写做“清政本”。
如昨日内阁首辅申时行在自陈中称:“为遵例自陈乞赐罢免以清政本事”、王锡爵自陈亦是“为遵例自陈乞罢以清政本事”,张学颜、吴兑、王家屏等亦皆同此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内阁乃“政本之地”,而阁员在自陈疏中,又必然提及是因为自己的不职故而乞求降黜,因此一旦真的被斥,自然便起到了“清政本”之作用。
像高务实这样的尚书、侍郎等官,其“乞赐罢黜”的理由则是为“严考察”、“严计典”、“公考察”等。因为此类官员本身为朝廷大员,如大员被黜,自然能达到风励小臣、以儆效尤的目的,如此则考察自严、计典自公。
以上是自陈疏开头的常规模式,但若遇到因新帝登基而举行的京察,其开头则是“乞赐罢免以光新政事”、“以严新政事”等,以此凸显因新帝登基而带来的万象更新之感。
接下来的数句,便是诉说上自陈疏的缘由。
因有明一朝对于京察自陈有着较为严格之规定,官员必须等到皇帝有关京察的圣旨下达后方可自陈,若随意自陈,则属冒渎宸听,难逃不敬之嫌。故原历史叶向高为相时曾有谓:“吏部、都察院及臣等大僚,皆待此旨下而后敢自陈”。
所以在自报官、名和说明上疏目的后,高务实便开始交代自己进行自陈的背景。
因今年本是例行京察之年,故高务实全文引用吏部的咨文和皇帝关于举行京察的圣旨,一是为了凸显对皇上的尊敬,避免礼仪上的冒犯;一是为了表现自己是在接到上谕后方才自陈,并无冒昧之嫌。
若遇非京察之年,如因新帝登基而行之京察,则对自陈缘由的交代又采用另一副“模版”。如隆庆元年之京察便是因新帝登基而行,当年高拱自陈疏的开头便是:“伏睹诏书内一款,两京六部等衙门四品以上官俱着自陈去留,取自上裁,钦此。臣拱谨钦遵自陈者”。
自陈的第三步,是详细介绍自己的相关信息。因各位大员,尤其是远在南京的大员并不为皇上所熟知,有些先朝旧臣老臣甚至未曾与皇帝谋得一面,故皇帝对各位官员的情况知之甚少。
而自陈又不像堂审那样需要先期进行几个月的准备,所以各位官员便只有在自陈疏中给皇帝开报自己的籍贯、登第时间及任官履历,使皇帝对自己有初步的了解。但因皇帝对高务实足够熟悉,所以他“报履历”非常简单,寥寥几句就把自己称得上传奇的七八年仕途生涯说完了。
这也就是他了,遇到旁人捞了这么多的功劳,那还不得大书特书一番,生怕皇帝忘记?
开报完自身履历之后,自陈的准备工作便已做完。官员便可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及各自不同的政治诉求,进入到自陈的核心内容之中。
自陈的核心大体上围绕“说恩遇-谈职守-诉不职-论意义”的顺序来展开。
这个套路高务实就不能例外了,其首先说明皇帝对自己的“高天厚地之恩,莫知所报”,继而论及自己,“臣年仅二十有五矣,秉掌国财”;紧接着诉说自己“年少德薄,才轻历浅,是以初任即为论劾”;而后进行自陈,讲述罢黜自己的意义在于“使中外知明廷肃典章,掌罔逸罚,所为砥砺臣工当不浅鲜矣。”至此自陈得核心内容便告完结。
然而,高务实的这道自陈,却偏偏闹出事端来了。
原因不在别处,就在于他在这道自陈疏中明确提到了当前的政局:
“况臣所思所虑,今天下财赋皆系一农,实不当为二祖列宗本意,惟广纳商税以轻农赋,方为重农之所当为。此心此念,断不可易,故与同僚难得一心。
上不能解圣上之忧,下不能得同僚之谅,则今日其较注者已不称之,计黜请自臣始。”
好家伙,你自陈不职就自陈不职,偏偏要把这“不职”与你非要收商税的施政手段联系起来,还说跟同僚不能取得一致,因此才请皇上黜免你?
什么意思啊?你是在要挟皇上,在你和“同僚”之间做个选择吗?
因此,高务实的自陈疏一到通政司,外廷心学派官员得知,立刻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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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文官的政争由文章而起,在当时历史上来说是常事,但我不确定这么“写实”会不会有些“太深”了,且试一试水。
第161章 南察风波(四)
“自陈不职”这件事,不管其原先的作用和意义究竟是什么,但时至今日,其本身对于朝廷大臣而言不过是个面子工程,皇帝不会因为看了哪位大臣的自陈不职疏就真的黜免人家。
既然如此,“自陈不职”自然也就会形成某种惯例。比如说在自陈不职之时,只说自己的不足之处而绝口不提旁人,就是其中一条。
高务实的自陈不职疏之所以引得外廷哗然,违反这一潜规则便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虽然他并未直说那些不能“谅”他的同僚不对,但公然在自陈不职疏中明示矛盾,意在何处,不言而喻。
得到这一消息的时候,王锡爵正在内阁值房。
与其他心学派官员一听此情便勃然大怒不同,王锡爵并未露出愤怒的神态,而只是先惊讶,继而皱眉苦思。
高务实的厉害之处,王锡爵早有耳闻,那时候高某人才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因此王锡爵并不认为那些关于高务实的传闻是真的。尤其是高务实当时的作品,如《龙文鞭影》、《新郑对韵》等,虽然都只是蒙书,王锡爵也认为多半是有其他人捉刀代笔,高务实本人不过虚有其名。
后来士林官场之中有一种传言,说包括郭朴起复、张居正倒台等事都是高务实一手策划,王锡爵对此丝毫不信。他认为这要么是有人胡乱猜想,要么是高拱等人刻意为高务实造势,别有他意,何足道哉?
等到高务实拿下六首状元之时,王锡爵的态度才略有改观。当时高务实名重一时,而由于明代的考卷是要“公示天下”以示公平的,因此王锡爵便把高务实历次考试的文章拿来读了一读。
他觉得高务实的文章确实没有什么明显的瑕疵,而其立论之高、立意之正,更是无从挑剔,考得好的确可以理解。不过对于高务实廷试夺魁那件事,王锡爵反而有些不屑。
这不仅是因为王锡爵从观点上就反对高务实那篇鼓吹收商税的策论,还有一点则是那篇文章本就引起了朝野巨大的争议。其之所以能成为廷试魁首,在王锡爵看来,完全是皇上独排众议的结果,所以这是有失公论的成绩。
只不过……廷试本来就是皇上的一言堂,大家(心学派官员)纵然反对,也改变不了结果罢了。
王锡爵真正开始认为高务实“果然了得”,是在安南内附之后。安南有多难搞,身为学霸的王锡爵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大明朝国力鼎盛的时期都被区区一个安南闹得筋疲力尽,怎么看都是一笔巨大的亏本买卖,是以不得不放弃了事。可就是这么一个火药桶,高务实居然不费朝廷一兵一卒粒米半铜,轻而易举地就给收复了。
这……确实有点厉害。当然?此时王锡爵依然认定,高务实能力当然是有的,但他之所以能完成这一壮举,真正靠的还是他自家的财富——家丁和舰队等。在王锡爵看来?这就好比李成梁威震辽东靠的是他那四万家丁一样。
等到高务实打赢漠南之战,王锡爵才真正将高务实视为心学派的“大患”了。毕竟,在这次大战当中?高务实可没有用上他多少家丁,纯粹是靠各种手段控制了土默特的精锐力量,多方设套?布下连环计?先后击败辛爱和图们。
王锡爵扪心自问?就算把高务实换成他自己,也没法比高务实干得更好了。
所以?自那时起?王锡爵就再也没有小看过高务实。其后的辽南之战在王锡爵看来就只不过是高务实的正常水准——战果的确不错,但其实也没啥惊喜了。
再往后就是高务实用滇战宝钞解决滇缅之战的用度?这个办法的确让王锡爵叹为观止,认为简直是空手套白狼一般精彩。
而前不久的平定西北之战?王锡爵反而没觉得有多厉害——大概是高务实此前的战功过于彪炳?王锡爵本身又不专精军务?所以没发觉高务实在这一战中的几处关键亮点。
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王锡爵已经把高务实稳稳当当地视作劲敌,哪怕对方只是正常发挥又如何?人家的正常水平已经很高了!
正是由于这种异常重视的心态,高务实原本为他设计的“谤君案主动跳坑”才没有出现,王锡爵不为所动,发动了“正国本”战争。
谁知道高务实也不接招,反而通过某些王锡爵不能深知但能猜测的手段,怂恿皇上以丁亥京察来回应,转移百官注意力。
至此,王锡爵对高务实的能耐有了最为直接的了解。
在王锡爵看来,高务实既不像他伯父高拱直来直去,锋锐难掩,有至刚易折之虞;也不像他老师郭朴,正直坦荡,君子可欺之以方。
高务实就如一条毒蛇,平时潜伏暗处,使人难以察觉,然其不动则已,动必噬人,最是难以应付。
既然是“毒蛇”,他此前公然上《取用疏》便已很让人意外了,如今又公然在自陈不职疏里挑起纷争,究竟是何故?难道这毒蛇忽然不愿以毒为凭,自以为化作巨蟒,反欲以力服人耶?
王锡爵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
思来想去,王锡爵还是起身,往申时行的值房而去。
申元辅此时也正苦思高务实此举的动机何在,见王锡爵到来,心领神会,支开观政进士袁宗道等人,将王锡爵请到一边坐下,摆出推心置腹地态度,主动问道:“元驭此来,可是为了高求真今日那道自陈疏?”
元驭是王锡爵的字,申时行与王锡爵是同年,以其号相称虽然更为尊重,但未免显得生疏,而以表字相称就亲热多了,更符合他们同年、同乡、同志、同党的密切关系。
王锡爵蹙着眉微微点头,沉吟道:“想必元辅也已经察觉,高求真此举实在有些不对劲了吧?”
“岂止不对劲,简直匪夷所思。”申时行长叹一声,摇头苦恼道:“错非此疏的确为高求真所上,我还以为是海刚峰的自陈不职疏到了呢。”
王锡爵点头道:“不错,这样不顾规矩,在疏文中指摘同僚,确实更像是海刚峰才能做出的事情。以高求真过往的表现来看,他这一手委实有些吊诡。”
申时行还是过去的老风格,顺着杆子就往上爬,立刻问道:“元驭对此有何高见?”
“高见么,眼下还真没有,倒是有几点怀疑,想与元辅合计合计。”
“元驭但说无妨,时行洗耳恭听。”
王锡爵眉头深皱,思索着道:“我此刻最想不明白的一点在于,实学派内部明明意见不一,高求真不赶紧想法子统一看法,把许国说服,把沈鲤拉回去,却反而在此时挑事,摆出一副要与我等不死不休的架势……元辅,你看这合理吗?”
申时行当然也觉得不合理,很不合理。不过话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因此他捻须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高求真年纪虽轻,但历来不行无谓之举。然则以近日之情形来看,他的目的无非便是征收江南商税……”
王锡爵眉头微微一动。
申时行这句话别的问题没有,就这个“无非”用得有些让王锡爵不满。
无非?在江南广征商税这么大的事,难道你申汝默觉得不过如此?
申时行何等圆滑之辈,王锡爵的神情自然全落在他眼中,他止住话头,笑了一笑,道:“元驭稍安勿躁,此事自然非同小可,不过却也要看和什么比。实学派以改革派自居,推动改革固然是其‘远志’,但元驭你也明白,若连近忧都不能解决,远志根本无从谈起。”
王锡爵稍稍沉默,反问道:“话虽如此,但却更不能解释高求真所为目的何在了。征收江南商税固然是他多年夙愿,但为此便在内部尚有隐忧的前提下与我等摆明车马开战,高求真就不怕与我等在丁亥京察之中拼出个鹬蚌相争之势,结果却让许国等辈渔翁得利么?”
申时行不反对他的话,而是道:“没错,这正是奇怪之处,所以我以为此中必然还有其他原因,促使高求真不得不战。”
“不得不战?”王锡爵微微眯起眼睛,沉吟道:“就为了转移百官对于‘正国本’的关注?”
申时行也有些不是很自信,皱着眉头道:“我也知道这个理由看起来不是很充分,毕竟国本一事即便按照元驭之设想完全办成,但……怎么说呢,至少从近期来看,对高求真的影响也并不甚大,他似乎没有必要反应得如此激烈才对。”
王锡爵当然知道申时行所谓“至少从近期来看,对高求真的影响也并不甚大”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今上还年轻得很,不过二十五岁罢了,身体看来也无大碍,即便给皇长子定下太子之位,也并不影响高务实的大局。在这种情况下,高务实反应如此激烈,当然说不过去。
王锡爵思索着道:“高求真依旧主张等待皇后嫡子?”
申时行点了点头,答道:“就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的确如此。”
王锡爵有些恼火地道:“这件事我也没想明白,就算早些年皇后在他被外放的那件事上曾经与他有些‘交情’,但那又如何?皇后已有数年不孕,如今宫中得宠的是皇贵妃,高求真即便铁了心不肯与我等站在一道,也应该选择支持皇三子才对。
他若是支持皇三子,则皇贵妃在宫中一定欢欣鼓舞,在皇上面前大吹枕边风,如此高求真岂非圣眷更固?但他偏偏舍近求远,要去烧皇后娘娘的冷灶,殊不知那灶还不知道是不是早已坏了。我就奇了怪了,这皇后娘娘和他之间……”
“元驭!”申时行及时叫住,微微瞪了他一眼:“慎言,此事岂是我等可以随意置喙之事?况且皇后身居中宫,谨慎端淑,未有任何可疑之处,我等身为臣子……”
“好了好了,汝默兄不必再说,方才是锡爵口误,僭越了。”王锡爵把话锋一转,道:“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不能弄明白高求真心中本意,咱们很多事就如同盲人摸象,看似有所了解,其实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申时行若有所思,沉吟道:“元驭,你看……高求真不肯帮皇贵妃一把,是不是正因为担心皇贵妃圣宠独承之故?”
王锡爵微微一怔,然后明白了申时行的意思,目光一亮:“元辅是说,高求真担心皇三子一旦被立为太子,则将来皇贵妃之势遂不可遏?”
申时行倒没有十分把握,只是道:“这是一点,还有一点:皇贵妃看来远比皇后娘娘更热衷权势,倘若——我只是在假设:倘若将来皇上有不忍言之变,皇贵妃会不会……”
王锡爵倒抽一口凉气,一句话脱口而出:“摄政擅权?”
申时行没说话,王锡爵却很快恢复了镇定,摇头道:“不对,不对。”
“如何不对?”申时行反问道。
王锡爵思索着道:“本朝太后临朝并非没有先例,但本朝规制不同于刘汉、李唐,一来只要皇上成年,太后便必须奉还大政;二来,若先帝将崩,亦必托天下于辅臣顾命。倘若……我也是假设:倘若皇上有不忍言之变,以眼下情形来看,只怕会立刻以中旨召高求真入阁,然后托以顾命。
如此,即便皇贵妃成了太后,其懿旨想要行诸天下,也得高求真首肯才行,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锡爵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他不知道原历史上的顾命首辅高拱,就曾经被两宫太后加小皇帝的一道旨意直接免官遣返。
在王锡爵得眼里,顾命首辅的权威是不可动摇的——理论上来说,他是被先帝“托以社稷”之人。就好比杨廷和当年,也是能数次封驳世宗圣旨的强势顾命首辅。
太后?至少此前,大明朝还没有那么强势的太后,能够把顾命首辅如何如何。这种心理定势造成了王锡爵的思维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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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南察风波(五)
不过申时行并不同意王锡爵的这一看法,他摇头道:“即便如方才之假设,皇上中旨召高求真入阁,那也不可能直接以其为首辅。高求真毕竟只是庚辰金榜,资历太浅,其用于事官,或可说是因材施用,可若一举擢为首揆而总政本,则势必难以服众。既不能为首辅,他又何必操心皇贵妃彼时是否擅权?”
王锡爵听了这话,略微思索,也觉得申时行所虑在理,不得已只好再次换个思路,沉吟道:“诚如元辅所言,则高务实如今这般操切,应是别有其他缘故了。”
申时行叹了口气,道:“元驭,你说……我二人会不会是想得太深了一些?”
王锡爵听得不由一愣,眼神中明显有些不以为然,只是不便直言罢了。
也难怪他不同意申时行这个说法,申时行此前和高务实又不是没有过招的经历,间接的、直接的都有过,而且迄今为止还没有得胜的时候,只是吃小亏和吃大亏的区别。
申时行的水平当然不差,王锡爵对他也是有足够了解的,既然他都已经每次必吃亏了,可见高务实更是不简单。如此,你申元辅居然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深,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申时行也看出了王锡爵的疑惑,解释道:“元驭莫要误会,我的意思并不是说高求真考虑不周,而是有某种因素使得他没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来行事,所以才做出这等不合常理之举。”
哦,原来如此。王锡爵这才恍然,继而立刻思索起来,沉吟片刻之后,缓缓道:“元辅此言,恐怕正好说到点子上了。”
“哦?”申时行马上问:“此做何解?”
王锡爵沉声道:“天底下能逼得高求真不得不改变本意而做此莽撞之举者,唯有一人而已。”
申时行瞳孔猛然放大,脱口而出:“皇上!”
“不错,只有皇上方能如此。”王锡爵目光炯炯,凝声道:“看来,我还小看了正国本一事对皇上的压力……正因为这压力对他而言太大,所以他又把这压力转移给了高求真,希望他这位发小同窗能够帮他一把。于是,这便迫使高求真不得不在此次京察之中制造事端,而且这事端还得越大越好。”
申时行恍然大悟,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点头,道:“不错,不错,此事只能这般解释了。”
王锡爵捻须微笑,颇有顾盼自雄之色。
申时行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反而顺势恭维了一句:“元驭大才,若昔日早入凤阁助我,我心学一脉又岂会有今日之困局。”凤阁即指内阁,是以武则天时期的中书省指代。
王锡爵矜持一笑,摇头道:“世事无常,昔日之事无可说也。”
申时行见自己这话效果已然达到,这才继续道:“高求真虽是被迫制造事端,但就我等而言,这岂非反而不好办了?”
王锡爵还沉浸在得意之中,一听申时行这话?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为何不好办了?”
申时行叹道:“元驭你想,高求真既然是被皇上所迫,不得不制造事端,那么他的目的就一分为二了:一来?他要转移我等欲正国本之重心,给皇上留出时间来想办法;二来,他趁机把商税一事提上了台面。
如此一来,我等若要就商税一事与他争个胜负,则他制造事端的目的便达到了。反之,我等若不给他制造事端的机会,那就只能选择不和他争论,无论京察一事最后搞成什么模样,只要早些过去便是。但这样一来,他要在江南广征商税之事,我等恐怕便无法阻止了。”
王锡爵面色大变,很快便有愠怒之色浮现出来,森然道:“好个高求真,果然是死不吃亏,进退之间,总有他得利之处!”
申时行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无奈,心中却暗道:现在你知道高务实这小子有多难缠了?这厮就是个和老虎一样敏捷的刺猬,动不动就朝你滚过来,你还不能碰他,触之则伤。但你若怕受伤,那便只能避其锋芒,可如此一来,你就把路让给他了。
所谓投鼠忌器左右为难,说的便是这般局面。
不过,王锡爵却不肯如此轻易服输,很快提出一条法子,道:“我等前番许多私函业已寄出,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北察还好说,南察那头肯定是一场轩然大波,要陡然止步是不可能的了。
为今之计,只有团结正人志士,以雷霆万钧之势,速破他这广征商税之策。然后再将朝野之关注拉回正国本一事上来,让他两头顾不上,左支右绌,全线崩溃。”
平心而论,王锡爵这想法看起来的确不错,若是申时行对兵法了解更深一些,或许能发现这一手和“内线机动”战术有些类似:就是集中兵力,先破敌一部,然后仗着内线优势快速机动,马不停蹄,以快打慢,再破敌另一部。
原历史上的努尔哈赤在萨尔浒之战里,用的其实也就是这一战术。
但战术归战术,这一战术的最关键之处在于己方集中兵力之后,真的能够快速击破敌军一部。如果集中兵力之后依然无法击破敌军一部,或者甚至只是无法快速击破,那么这一战术都只能宣告破产。
申时行没有把这件事“战术化”,但其中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其中的关键点也看得很是分明,所以他立刻表达了怀疑:“如何速破其广征商税之策?”
王锡爵皱眉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团结正人志士……”
申时行难得地主动打断王锡爵的话,伸手制止,道:“这恐怕很难。”
王锡爵眉头大皱,甚至显得有些不满,皱眉问道:“我心学一脉早他实学派成势数十载,虽然眼下在庙堂之上只能与其平分秋色,但在四五品以下却是全面占优,更遑论是在江南等地,我方赢面更是巨大……恕锡爵愚钝,不知此事难在何处?”
申时行叹了口气:“此事自非难在‘小臣’,其难却在皇上是也。”
王锡爵听得一怔,然后面色微变,有些难看地道:“元辅是说……皇上要拉偏架了?”
“可想而知矣。”申时行又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高求真此举本就是为了缓一缓皇上的压力,皇上对此自然心知肚明。既然如此,若是高求真在朝堂上吃瘪,或是遭到大量弹劾,元驭以为皇上会不保他么?”
王锡爵心中大怒,虽然口中不能对皇帝有所非议,却仍忍不住道:“若天下众议汹汹,如江河倒灌之势,难道皇上就不……就不深思么?”
申时行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平静地问:“若皇上就不呢?”
王锡爵顿时睁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
申时行的脸色却依然古井无波,再次平静反问:“若皇上偏是不肯,我等又能如何?请辞吗?”
王锡爵怒道:“请辞就请辞!倘圣上连天下公议都能置若罔闻,则我等身为辅臣还有何可辅?如此留之何益!”
申时行再叹,然后轻声问道:“请辞固然容易,即便皇上不允,我等也能挂冠归里。只是,元驭是否想过,我等这一走,朝局将往何方?将来朝堂之上皆实学,我辈辛苦一生,最终却只能如此这般,那百年之后却该如何向后辈学子交待?”
王锡爵一时语塞,申时行又道:“再说,我等这一走固然容易,可那商税不还是要收?国本不还是虚悬?我等回乡之后,又该如何向江南官绅父老交待?”
王锡爵鼻孔里喷出来的气息都热了几分,牙关咬了又咬,好半晌之后,才愤愤地道:“我就是不信,昔日华亭公能造成天下倒拱之势,即使穆庙亲拱如斯,也不得不放高新郑回乡。我料今日之风潮必将更胜昔日,如何就斗不败区区一个高求真!”
“此一时彼一时耳。”申时行摇头道:“华亭公倒拱之时,挟倒严之威,挟言路之利,挟先帝御极未久之便,挟高党尚未成势之优,如此才得以逼退高新郑也。如今之局面却大相径庭,除时行忝居首辅之位外,我等还有何优势可言?
皇上御极已十五年之久,即便太后归政也已数载。这几年中,朝廷收复安南,控扼右蒙,平定南疆,虎视残元,诚可谓威风堂堂,不可一世。然则细细一看,此谁之功业也?此既皇上之功业,亦是高求真之功业!若论威势,我等可能与之相比?”
申时行摇了摇头,看了看沉着脸不说话的王锡爵,继续道:“再说言路,原本华亭公去位之时,我等在言路之上颇有优势。即便后来高新郑往言路里掺了不少沙子,但这优势我等还能勉强维持,至少左都御史一职始终牢牢掌握在手。
而如今呢?左都御史不得已而易手,都察院之中或许还能倚仗人手略多而勉强维持些许优势,但实学后起之秀逐渐控扼六科,如那萧良有等辈,更是高求真私党。科道之中,我心学一脉已难说还能力压彼等。
至于高党成势,那也不必说了,如今实学一派人数虽不及我,但却占据各处要职,即便在我辈占优的江南各地,他们也安插了不少要员。此人数虽少而作用甚大,另外如海刚峰等,虽自诩君子不党,所作所为却也多偏向实学。唉,我看这风潮虽是易起,却恐难收……”
王锡爵这才知道申时行此前独撑危局的为难,别看他身为堂堂元辅,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各处皆有掣肘,根本放不开手脚,想做什么都会被拦着。
尤其这里头最麻烦的一点就在于心学派的很多理念与皇上不符——这话不对,王锡爵想了想,应该说是高务实给皇上灌输了一些极其错误的想法!于是,就造成了心学派不管干什么,都好像在和皇上唱对台戏一般的尴尬局面。
可是这有错吗?身为大臣,难道就该事事顺从皇上,不分青红皂白?王锡爵越想越气。
“照元辅这么说,我等还能做什么?要不干脆认输服软,任凭高求真去胡搞一气算了!反正他再如何搞,总也还是文臣,总不能到时候派人去我家中把我抓去砍了。哼,他要真想这么干,我王锡爵人头在此,却也不怕他那一刀。”
申时行苦笑道:“元驭何须说此气话?国事艰难,我辈正当同心公气,为天下正道立一丰碑,树一旗帜,莫要让仁人志士以为心学将没,欲投之而无门矣。怎能意气消沉,遇些挫折便自暴自弃,弃至理而避世?”
申时行这番话说得很是忍辱负重,王锡爵听完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王锡爵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申时行。
申时行不知是何物,一边接过,一边问道:“写得什么?”
王锡爵面无表情地道:“昨日夜里忽然传出来的童谣……其实也不是童谣,是一首词,《一剪梅》——我看,这首词恐怕是写给我二人的。”
申时行闻言颇为诧异,但把一首词当做“童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自古这种忽然冒出来的“童谣”几乎都没好事。
他有些担心地打开来看,只见这字条上果然是一首《一剪梅》:
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八方无事岁岁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襄赞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后世更无穷,不谥文正,亦谥文忠。
“啪!”
申时行一巴掌把这字条拍在桌案上,怒道:“竖子!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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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首词本来是出自清朝,具体事迹大家有兴趣可以查一查,这里高务实只改了一个字。
第161章 南察风波(六)
按照王锡爵的说法,这首词“恐怕是写给我二人的”,若果然如此,那这的确是有些“欺人太甚”,尤其是在申时行申元辅看来。
高务实要在江南广征商税,申元辅都谈不上很生气,更没有因此动怒,何以看到区区一首词反而勃然大怒了?
因为这首词恰好击中了申元辅的要害。
不过,这首词并非高务实原创,其来历是清嘉庆年间的两位大臣。
鞑清嘉庆年间,京城流传着一幅对联:“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师。”寻常人一看,这对联的表面意思,应该指的是《三国演义》里的曹操和董卓。因为,曹操是东汉末年的丞相,而董卓也曾官至太师,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尤其在民间流传甚广。
然而实际上,这副对联里的曹丞相、董太师,指的是嘉庆年间的两名朝廷重臣:曹振镛和董诰。
曹振镛是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元老,此公官运亨通,位极人臣,官至武英殿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基本上算是做到了汉人大臣的顶峰。
曹振镛为官,有六字秘诀闻名于世:“多磕头、少说话”。后以八十一岁高龄病逝,死后得到了“文正”谥号,成为鞑清近三百年中仅有的八名“文正”之一。
董诰是乾隆、嘉庆年间的朝廷重臣,官至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由于自乾隆以后,保和殿大学士不再授人,是以文华殿大学士变成为事实上的内阁首辅,因此董诰在当时的地位就不必多说了。
董诰以七十九岁高龄病逝,死后得到“文恭”谥号,嘉庆皇帝亲临祭奠,还给他写御制哀诗“只有文章传子侄,绝无货币置田庄”。这是夸奖董诰清正廉洁,只有文章传世,没有留下金钱购买田庄。
如此看来,这应该是挺厉害的两个人,那么“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师”这幅对联的出处又是来自哪里呢?说起来,这与当时天理教进攻紫禁城有关。
嘉庆十八年,在直隶、河南一带流传的天理教纷纷发动起义。当年九月,其中一支天理教徒约两百人,被首领林清派遣混入京城,在几名太监的里应外合下,攻入了戒备森严的紫禁城,最远打到了隆宗门附近。
不过当时嘉庆皇帝没有在紫禁城,因为在此之前,他正好借打猎的名义,巡幸到了热河承德避暑山庄。
鞑清的皇帝可不像大明中期——尤其是正德以后的皇帝那样?近乎于被禁足在了京师之中。他们是经常到处乱窜的?而理由也五花八门。明代文臣常用来限制皇帝出行的借口,如花费巨大、国务积压、侵扰民间等等,鞑清皇帝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京城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消息很快就传来了。嘉庆皇帝收到消息时,正在从热河回到京城的路上,听到京城发生巨变?一时之间慌了神?也不知道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顿时没了主意?随即向身边的王公大臣询问。
陪伴嘉庆皇帝前往热河承德避暑山庄的王公大臣很多?绝大多数人都建议暂时驻跸下来?静待事态下一步的发展再定。只有董诰力请嘉庆皇帝启程回到京城:“是滋乱也,献俘者行至矣!”董诰说到激动处?竟然涕泪俱下……这表演水平放在后世肯定可以拿个小金人?高务实说不定都没这么能演。
那么这时候?曹振镛在哪呢?
嘉庆这次巡幸热河承德避暑山庄,没有将曹振镛带在身边,曹振镛此时留守于京城,负责处理军政要务。
不过此公虽然负责处理军政要务,但应变能力恐怕不太靠得住。当一部分天理教徒突然进攻紫禁城时,曹振镛吃惊之余,表现得惊慌失措,没有拿出行之有效的处理办法。意外的是,嘉庆的皇次子旻宁等一帮皇子皇孙颇为镇定,携带鸟枪、腰刀冲出上书房迎战,为清军的反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避免遭到更大的损失。
很快,清军平定了天理教徒的起义,曹振镛这才镇静下来,整个京城随之恢复了安定。
对于曹振镛和董诰两位朝廷重臣在天理教徒起义中的表现,大家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在不久之后,京城一名无名氏就编撰了一幅对联出来讽刺他们:“庸庸碌碌曹丞相,哭哭啼啼董太师。”
当时,曹振镛任职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董诰由文华殿大学士晋升为太子太师。
这幅对联在朝野传得沸沸扬扬,最后也传到了曹振镛和董诰两位当事者耳里。有意思的是,这二位可能李春芳附体,或者练就了唾面自干的大神通,都没有生气,反而一半自嘲、一半自辩地说:“此时之庸碌,啼哭,颇不容易。”
这件事发生后,如果有人见到董诰,当面尊称他为“太师”,董诰一定会笑着推辞,说道:“贱姓不佳。”
这句话很好理解:《三国演义》里“董太师”的名声实在是烂大街,谁愿意跟他沾亲带故呢?就像“人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的道理一样。
直到董诰病逝后被晋封为太傅,“哭哭啼啼董太师”的说法才逐渐消失。但是,旧的对联消失了,新的段子又出来了。随着董诰、曹振镛先后病逝,京城又传出了一段词牌《一剪梅》,就是前文中出现的那首。
曹振镛在死后获得了“文正”的谥号,曹浩在死后获得了“文恭”的谥号。不过,由于“文恭”不如“文忠”,因此高务实把原文中的“文恭”改成了“文忠”。
这一改,就更显得是刻意讥笑“我二人”了——他俩分一分,正好一个“文正”,一个“文忠”嘛,简直是指着鼻子嘲讽。
申时行怒就怒在,这首词里说到的这些做法,几乎可以逐字逐句扣到他头上,尤其当他和王锡爵都猜测是高务实的手笔之后,有一句话特别刺激他。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这里的“经济”说的是“经世济民”,正是“大臣”所当为,而大臣“从容”有度,本也是申时行的一贯做派,并且经常对身边人说。
单看这前半句其实没有什么问题,怀就坏在后面八个字:莫显奇功,莫说精忠。
申时行这两年经常有意无意地与人说起“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道理,王锡爵虽然未在京师,但他是天下名士,常与人论道于苏州,也时常表达类似的观点。
如果说他们二人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嫉妒高务实的“奇功”,那其实还是有点冤枉的,嫉妒不是没有,但的确并非全部。
他们二人身为心学派的台柱子,在高务实屡立奇功的时候,当然要对自家派系内部的官员进行劝勉、安慰,以免他们被高务实刺激到,否则无论是嫉妒过甚而胡搅蛮缠,亦或者自愧不如而放弃斗争,都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内部说一说而已,又不要负什么责任,算得了什么呢?可高务实今日此举却把这一条给摆在了台面上,不仅暗示他们这些事情根本谈不上隐秘,而且还昭告天下了。
这就好比隐私之处受了伤,本就羞于启齿,现在居然还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亮了出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连申元辅这样的宰相气度都忍不住骂了一句“竖子”,可见被羞辱得有多狠。
高务实这个举动,粗俗一点说,就好比在太监面前炫耀“老子夜御十女”一样,别说能气死人,简直能把死人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诈尸。
你不是“莫显奇功”,你是立不了奇功。立奇功这种事,对我来说犹如喝口凉水一般轻松惬意,但对你来说却是难如登天,所以你只能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这不是欺人太甚,什么是欺人太甚?
王锡爵大概是昨天已经生过气了,此时倒没有暴跳如雷,他等申时行愤怒的鼻息稍稍轻了些,开口道:“元辅忍辱负重,所谋者大,锡爵自是了解的。然此词一旦传唱开来,只怕天下人都要误会了,而尤为可虑者……恐怕我心学一脉的年轻之辈听闻,也不能理解元辅之良苦用心,到时候……”
到时候就要动摇根基了,这样浅显的言下之意,申时行自然听得出来。他不仅听得出这一层意思,还听得出来另一层意思。
王锡爵对于自己目前的这种“忍辱负重”是不满的,至少是不同意的,只不过自己毕竟是首辅,而他才新近入阁,不想表现得过于喧宾夺主罢了。
申时行叹了口气,问道:“那依元驭之见,此番我等只能接招了?”
“然也!”王锡爵面色沉肃异常:“昨日退一步,今日又退一步,明日再退一步……如此步步后退,退到何时才是个头?我意,惟有争锋相对、寸步不让,方可使高家小儿知我心学有人,不虚他半分。如此,只要此番不使他奸计得逞,来日他再想这般蚕食,便不得不考虑后果、三思而行了。”
这话本身并非没有道理,申时行也是同意的,他之所以不同意硬碰硬,其所担心的一直都是另一个问题。
高务实手里的文官势力和心学派相比并不占优,但他还有援手:勋贵和皇上都是站在他那一边的。
勋贵通常参与不了这些国策问题,倒是可以暂不考虑,但皇帝这个因素却肯定不能忽视,甚至从实际上来说,这个因素还是个决定性因素——只要皇帝坚持,谁都没辙。
杨廷和当时那么厉害,最终还不是被世宗赶回家养老去了?一旦皇帝不再顾忌颜面,文臣对他就毫无限制能力——尤其是当他手里还有其他文臣可用的时候。
错非有张璁、桂萼等人,世宗当年倒可能拿杨廷和没办法,但既然有了——也肯定会有——所以皇帝依然一言九鼎。
如今的朝堂还不是当年那模样呢,实学派一直都扮演着张璁、桂萼的角色,而又远比张璁、桂萼的势力大得多,心学派想学杨廷和,腰杆子还远不如杨廷和硬扎。
因此,申时行始终担心的就是损失问题。和高务实斗着一场,看似扬眉吐气,双方在朝野士林之间的斗法大概率会是心学派占优。可那又如何?高务实是为了皇帝而发动的这次丁亥京察攻势,一旦他可能面临失败,皇帝恐怕比他自己还更坐不住。
京察的结果不管是怎样的,其最终决断权都在皇帝手里,难道指望皇上会选择自断一臂?想都不用想。
所以,就算听了王锡爵的意见,和实学派硬碰一次,最终的结果多半也是心学派吃亏,无非吃大亏还是吃小亏的问题罢了。这对于当前心学派实际上的党魁申时行而言,当然不想看到。
然而王锡爵的话也有道理,步步后退的确不行了,必须要遏制住高务实如今这般咄咄逼人的势头。否则的话,他现在还没入阁就已经无人可制,过些年入了阁还得了?当年高拱起复时那种阁僚反压首辅的奇景,岂不又要再次出现?
徘徊踱步犹豫良久,申时行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朝王锡爵问道:“除了此前已有的那些安排之外,元驭还有什么良策教我?”
王锡爵道:“无甚良策,也无需良策。”他沉声道:“此番我等所为,并不一定会赢,也并不一定要赢,只消寸步不让,让京察陷入巨大争议便算是达成了目的。”
申时行略有意外,转念一想,看来是自己此前的话改变了王锡爵得看法。他不再坚持非要快速结束京察,以及在京察中压倒高务实,而是调低了期望值,只要展现心学派不肯屈服的态度来就行了。
王锡爵这个转变,申时行是赞赏的,这也符合他此前所说“为天下正道立一丰碑,树一旗帜,莫要让仁人志士以为心学将没,欲投之而无门矣”的立场。
“既如此,元驭放手去做吧。”申时行沉沉点头:“皇上那里,我该说的都会说,该做的都会做。”
王锡爵长出一口浊气,站起身来,长身一揖,不再多言,只是道:“有劳元辅,锡爵去矣。”说罢,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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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南察风波(七)辽东插曲
官场上欲掀起大的动作,很少有像高务实上《取用疏》那般,以大臣身份直接上疏言事而起。
心学派两位阁老的计议虽定,但行动必按照惯例,先找科道言官上疏,看看皇帝的反应,再视情况发动更高一些的官员上疏议论,而后逐级提高层次,最后再由阁老们一锤定音,所以这其中得有个过程。
但北察南察都不会因此暂停,所以两地考察的各项事务还是在顺利推进。
北察虽以杨巍挂帅,但由顾宪成为实际主管。杨巍受了高务实的暗示,刻意低调,于是京察准备工作中最重要的两个项目考语、咨访中的咨访工作,就完全是顾宪成一手操办了。
考语就是各部衙堂上官对下属官员的考评,这是京察中占比很大的一个项目,不过这个项目一般在咨访之后进行,所以暂时无涉,容后再说。(这其中要经过至少一两个月。)
所谓咨访,是指考察之前吏部将写有应查官员姓名的访册发送给其他在京的言官,由具有风闻之责的言官对自己所了解的应考人员给出评价,或指明其不法事迹的一种行为。
其目的有二:一是在京察的准备阶段博采众闻,“据以考察”,以期尽量保证京察的公正客观;二是在京察的拾遗阶段,科道官可根据其他官员所写的考语,对黜斥未尽之人进行论劾,避免不职官员继续留任。
如原历史上万历二十一年京察时,“虞淳熙等三人,吏、兵二部司属,而访单有议,科道据以纠拾”,即是据访单以纠拾之例。
咨访的具体方式,一贯是通过访单的形式来进行,《明史》称:“访单者,吏部当察时,咨公论以定贤否,廷臣因得书所闻以投掌察者,事率核实,然间有因以中所恶者”。
通俗的说,访单即是一张开列了应考官员姓名的调查表,由指定的官员(多为言官)查看并填注自己所熟识或风闻的官员行实,并且反馈给吏部,以佐考察。
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访单逐渐完备?演变为访册。故在明人的记、文、奏疏之中,常将访单、访册混用。
根据原历史上万历二十一年虽作为考功郎中但实负京察之责的赵南星在论及访册问题时所说(原文挺长,就不引用了),大概有这么些重点:
其一?访单并非明廷法定的京察产物?而是吏部为了考察方便,以及彰显京察的公正而行的权宜之计;其二、访单出现的确切时间己难查知?但可以确定在隆庆以前便已经出现;其三?访单发放伊始?接单人并不广泛,接到访单的仅止掌科、掌河南道二臣而已,然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接单人群逐渐扩大;其四,访单的内容仅是对应考官员姓名的罗列;其五,访单实为访册之雏形。
至此时万历时期?访册己经成为考察中的“旧规”,故万历时期的屡次考察皆使用访册。
访册的制作需经过构思、刻板、装订三个步骤?皆由吏部委官完成?具体情况本书不做详述。
访册成型之后?便由吏部派人交送至掌吏科及掌河南道二臣。“访册系(考功)司官自送”?吏科都给事中和掌河南道御史在接到吏部送达的访册后,便分头发放访册,耗时约一两个月左右。从其进行时间来说,与言官的陈言及论劾并行不悖。
访册中开列的官员众多,《吏部职掌》对其进行了详细的开列,援引如下:
本(吏)部咨户部,除仓场大使等官外,将所属各官造册。
咨礼、刑、工三部,将所属各官造册。
咨兵部,除五府所属卫所并收粮经历等官外,将所属各官,会上值亲军、锦衣等卫所经历,五城兵马指挥,武学教官等官造册。
咨都察院将各道、经历、司等宫造册。
咨总督仓场衙门将管仓、收粮经历并库场大使、副使等官造册。
劄付太常、太仆、光禄、鸿妒四寺,上林苑监,将五品以下堂官并所属各官造册。
劄付顺天府将本府五品以下堂官及所属大小衙门等官造册,仍令该府转行。
通政司、尚宝司、六科、中书科等衙门造册。
访册的发放对象主要是言官,而吏部司官有时也会接受访单,承担咨访之责。此外部分高级官员,如阁臣和台长(都察院堂上官)也会收到访册。但不同的官员收到的访册内容及接收时间皆有不同。
据赵南星言:“访册不列司官之名;至十月中送阁臣、都察院堂上官。大访册系堂官所送,始列四司之名。非特科道访册不列司官之明,即臣等堂上官之于司官,亦不令其互访,惟临时亲定其去留耳。”
可见访册还有区别,有所谓的科道访册,还有所谓的大访册。科道访册之内不开载吏部属员之名,而送至阁臣、台长的大访册中则有吏部属官之名;且科道官较早接到访单,而阁臣、院臣接单时间则稍晚。
此外,负责访册发送的官员品级,根据接收访单对象的不同,也会存在差异。负责给阁臣、台长送册的官员,由吏部的堂官亲自担任;而给言官送册的官员,则仅需考功司的官员及掌吏科臣、掌河南道臣即可。
访单发放后的主要工作皆由河南道接手。故原历史上曾掌河南道御史的汤兆京曾说:“一切咨访、收单、会单俱臣职掌”。
访单发送到言官手中后,咨访随即开始。通常方式是“采舆论于通国”,即风闻各处言论并加以斟酌。
咨访结束后,言官便结合咨访的内容来填写访单,谓之开单。“倘单开有据,咨访相同,虽部院不敢枉纵人”。
但有关访单的填写,在朝臣间一直存在着矛盾。一方面,由于六年之内应考人数众多,“本部无凭查考,难以周知”,且“当事者每以见闻难周,其势不得不资于廉访”,因此掌察官员很大程度上需要参看访单的意见来决定人员的黜涉,故希望接收访单的官员尽量详细的填写访单,以便考察顺利进行。
而另一方面,因访单需要实名制填写,虽然“访单秘密,难以家喻户晓”,但能够看到上缴之后访单的官员仍为数不少,如吏部、都察院堂上官,考功司、吏科、河南道官员等。
众人口耳相传,不免落入被评之人耳中,因故不少言官因担心访单填写的内容被人知晓、误犯权贵致使自己的政治前途受到影响,而畏于任事。故有以种种借口来逃避填写访单的情况出现。
本次主察顾宪成是个不怕得罪人的,因此提出了他的建议:“在差者不得以道远勘问为口实,略拨糠籼;待命者已经有外计与闻之往例,难容推避。”
然其虽有陈言,但因情牵面熟等因素的影响,尤其今年丁亥京察影响甚大,实际上已经牵扯到实学、心学的一场大战,访单的实际效果恐怕仍不理想。按照过往的情况来看,今年“交白卷”的访单和匿名访单估计会为数众多——这其中多半应该都是中立派官员所为。
访单发放后,咨访工作通常于两月内完成,并于某月某日“约期收单”。因为负责访单发放的衙门有二,一为吏科、一为河南道,故负责收单的衙门亦有二:其一为河南道,其二为吏部。
之所以收单并不经由吏科,应是因吏科处于近密之地,若众多官员赴吏科交单甚伤大雅,故改赴吏部缴单。访单收单之后,查取考语的工作随即展开,会单的工作则要迟至堂审前几日方才进行。
如此复杂的程序,如此迁延日久的过程,期间不可能不做其他工作了。各部院衙门的事情还得照做,朝廷的运转也不能稍停。(所以我这里要插叙一下了……)
中秋前两日,京师收到辽东巡抚李松急报:
图们大军自月前出兵,围叶赫东西二城。因二城坚固,久不能破,遂分兵四掠。苏完、乌拉、辉发三部均遭劫掠,损失甚大。
建州左卫努尔哈赤部借口其妻哲哲仍在叶赫,危在旦夕之间,因此出兵北上迎接。因从建州左卫至叶赫需要经过哈达部辖地,哈达贝勒孟格布禄得明人告诫,认为努尔哈赤此举意在假道伐虢,“明上叶赫、暗图哈达”,故不肯开放边境供努尔哈赤过境。
此举当然“惹恼”了努尔哈赤——他此前大胜并击灭尼堪外兰,心气极高,却被高务实一封信从抚顺关外逼退,正是憋着火呢,哪里容得下哈达的“傲慢”——当即决定攻打哈达。
此时哈达兵力三分,孟格布禄、岱善、康古陆各领一部(见高务实抚辽期间各章)。其中孟格布禄因为在高务实诱杀清佳砮、杨吉砮事件中立下功劳,得到高务实的扶持,如今兵力最多,实力较强。
但哈达在万汗晚期已经呈现衰落,之后的扈尔干又乱搞一气,损失不小,如今哈达部总兵力虽然不弱于努尔哈赤的建州左卫,但实际战斗力其实已经有所不如。如此再加上他们还一家三分,岱善、康古陆二人在高务实离任之后便开始对孟格布禄阳奉阴违,所以哈达显然打不过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出兵后,孟格布禄调岱善、康古陆前往抵御,宣称自己“随后即至”,但岱善和康古陆都不上当,纷纷表示自己也需要时间准备。
孟格布禄麾下本有高务实通过京华给他安排的军事参谋一人,该参谋建议:“既二人不愿独往,贝勒可携其同去”,意思是他们两个既然不肯单独去抵挡努尔哈赤,那贝勒你就让他们来你军中,汇聚三方大军一同前往。
但此时努尔哈赤来得极快,已经抵达清河附近,一旦过了清河,其大军前往哈达城便几乎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因此孟格布禄不听京华军事参谋之劝,表示他作为“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绝不能容忍努尔哈赤“恶奴欺主”,因此亲率主力四千前往抵御,这四千主力之中就有上次立功的那一千名万汗亲卫骑兵。
“右柱国、龙虎将军、镇抚满洲国汗王”的职务和封号是万汗早年打拼得来的,在其晚期就已经虚有其表了,后来高务实为了稳住辽东局面,才又把这些册封让孟格布禄继承。孟格布禄得袭之后甚至忘了这些都是虚名,他真正的实权职务其实也不过只是塔山左卫都指挥使(高配时为塔山左卫左都督)——其实和努尔哈赤一个档次。
孟格布禄四千大军南下抵御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三千大军北上清河,双方自然免不了发生一场大战。
大战的过程比较简单。京华军事参谋建议孟格布禄:此战上策是创造机会半渡而击;中策是仗着兵力略占优势据河死守;下策是放过来打。
孟格布禄觉得上策“过于奸诈”,中策则“不足言勇”,所以他选了下策。
妙极了。
努尔哈赤跑到清河一看,对面孟格布禄把大营扎在清河以北十里之外,顿时懵逼,对左右人道:“孟格布禄使诈,我军前方清河北岸附近恐有伏兵。”他麾下诸位大将以及亲弟弟舒尔哈齐都表示一定如此,于是努尔哈赤派水性好的斥候在夜里摸过河去查探。
结果对岸一个伏兵都没有,除了十里外的大营,孟格布禄连探马都派得稀稀拉拉。
努尔哈赤闻报大喜,甚至不肯等过夜,当天夜里就开始搭建浮桥并派出先头部队过河。次日一早,孟格布禄宿醉刚醒,听说努尔哈赤大军已经沿河列阵,不惊反喜,下令备战。
京华军事参谋高逸民立刻借口需要向上峰汇报战况,先行离去。孟格布禄也不反对,亲自带人去努尔哈赤阵前约战。
努尔哈赤欣然应战,派额亦都为前军,自帅中军掠阵。孟格布禄也派麾下将领为前军上前对战,结果被额亦都不满十招斩与马下,部属崩溃。
孟格布禄吃惊之下干脆全军压上,但他本人冲得太快,额亦都见状不退反进,上前一刀就把宿醉刚醒力量不济得孟格布禄震得长刀都飞了。幸亏孟格布禄本身骑术甚佳,干脆借势翻下来马来,躲过一劫。
但主帅一招落马,这仗就没法好好打了,努尔哈赤主力未出,仅额亦都前军就把孟格布禄主力打得大败亏输。幸好他手底下那一千骑兵主力是万汗多年积攒的真正精锐,硬是把孟格布禄从阵前救了出来,带着他一路北逃,溜回了哈达城。
李松传回京师的消息就是孟格布禄败回哈达,而努尔哈赤尾随进击。按照时间来算,这时候努尔哈赤应该已经兵围哈达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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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南察风波(八)召对
文华殿,御前召对。
内阁首辅申时行携次辅许国及群辅张学颜、吴兑、王家屏、王锡爵六位阁臣最先到达。随后不久,从宫外宣召而来的户部尚书高务实与兵部尚书梁梦龙也联袂抵达。
二人上前向皇帝见礼,得赐坐席,由于其余六位都是阁老,他二人只好敬陪末座。
朱翊钧在群臣嚷嚷“正国本”时恨不得谁都不见,对今年的丁亥京察也没有表现得有多大兴趣,但辽东的消息一传来,他就立刻下旨进行召对,可见在他心中,对于轻、重、缓、急诸般事务,都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
“辽东的消息诸位爱卿都已经得知消息,朕就不复述了,如今这般局面,诸位爱卿都有什么说道?”朱翊钧环顾一眼,语气稍显低沉地问道。
这个局面下,要么申时行作为首辅先发言,要么梁梦龙作为直接责任人先作答。但申时行面色平静,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不像有打算要开口的意思。
梁梦龙看了一眼,只好起身朝朱翊钧拱手一礼:“皇上,此次事件,虽然孟格布禄初战即溃稍稍出乎兵部预料之外,但其他情况基本还在兵部此前的预料之中,皇上不必过于忧心。”
朱翊钧微微点头,但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他目视梁梦龙,问道:“兵部此前有什么预计?”
梁梦龙微微躬身,又朝高务实伸手虚指了一下,道:“大司农履新之前,与臣就辽东局面做过一番交流,当时朝廷还只是得知图们正出兵东击叶赫。彼时,臣二人便都以为努尔哈赤必然也会出兵,最大的可能便是北上攻取哈达。”
梁梦龙下意识地伸手比划了一下,道:“辽东的局面,若单以开原以东的女真范围来说,则叶赫在北、哈达在中、建州在东南。其余苏完、乌拉等部则不与我大明直接接壤,均须通过此三部才得以连通。
因此,当时大司农曾有一个判断,认为图们与努尔哈赤在此战之前恐有联合,目的大概是图们据叶赫、努尔哈赤据哈达,两方合力,截断女真诸部与我大明的直接联系。”
朱翊钧眉头皱了起来:“叶赫也是女真,努尔哈赤如此不顾念同族之情?”
梁梦龙摇头道:“蛮夷之辈谈何人心?女真各部历来纠纷不断、战乱不止,昨为盟友?今即仇敌者比比皆是。况且,此前大司农在任辽抚时?又特意挑起了叶赫与建州之间的仇恨?如今叶赫二贝勒与努尔哈赤之间实有杀父之仇,努尔哈赤欲借图们之手覆灭叶赫并不足怪。”
朱翊钧问道:“他就不怕其他女真人骂他引狼入室?”
“此非他所虑者。”梁梦龙答道:“女真各部亦称各国,互相之间并不视为一体?其类我中原五代十国也。”
朱翊钧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问道:“如今叶赫危在旦夕,哈达看来也抵挡不住努尔哈赤,若是我大明无动于衷,恐怕他们的图谋便要实现了。”说到此处,他似乎想起什么来?转头朝高务实问道:“求真?既是你说图们与努尔哈赤欲分据叶赫、哈达?那这其中的缘由是什么?可是想要联手对抗我大明?”
高务实也起身拱手?道:“图们与努尔哈赤此举,实为南北二关。”
南北二关?就是南关、北关。明人称哈达为南关,称叶赫为北关?这个“南、北”是以开原为中心来说的。南北二关的“关”?其实也不是说关口、关隘,而是说关市。
换句话说,哈达和叶赫在明人眼里,不过就是两个贸易市场,其中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为了南北二关?”朱翊钧诧异道:“他们要隔绝贡市?”
“自然不是隔绝,恰恰相反,他们是想和大明贡市。”高务实一脸平静地道。
朱翊钧先是一愣,然后马上便气笑了:“哈达、叶赫诸贝勒,俱我大明册封之官,不论表现如何,至少都是为我大明守边之将。图们、努尔哈赤平白攻我属地,欺我封官,这般大逆不道,竟还指望我大明准其贡市?”
高务实淡淡地道:“恐若二獠果然成事,我大明反而难办,或许真要受其胁迫,准其贡市了。”
朱翊钧大为惊讶:“这是为何?”
高务实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若无南北关边市,则我朝所需之皮毛、东珠等物从何而来?皇上可知其中要害?”
朱翊钧当然不是很清楚,疑惑着摇了摇头,然后皱着眉头道:“你且说与朕知晓,看看有多难办。”
高务实颔首道:“愿为皇上明辨,请皇上听臣分说。”于是他便把开原马市也即南北二关的情况向皇帝做一介绍。
大抵成化年间以后,开原马市交易货物不再以米、盐、马牛等基本生活物资为主,而是转为以貂皮、鼠皮、人参为主的奢侈品贸易。此时及之后的大明政局稳定,经济不断发展,京城宫廷和上流社会的奢侈风气带来了对皮毛制品的巨大消费需求。
如《酌中志》记载的明朝宫廷,每年约需一万余张貂皮,六万余张狐皮。官僚行贿纳贿,貂皮也是重要馈赠品。
当然,所谓宫廷需求,其实并不只是皇宫自己的用量,因为朝廷例有向大臣赐貂的制度。及至如今,朝廷每年直接在开原购买的貂皮就达到数千张之多。
而且还需要明确的一点则是,这个“每年数千张”貂皮还只是朝廷直接在开原购买的,并没有计算朝廷在民间购买的数量,以及民间自行流转的贸易额度,如果把民间贸易算进去,这个数目还要大增,甚至没法算得清。
以上还只是单说貂皮,其他如海獭、狐皮、虎皮、鼠皮(貂鼠、青鼠、黄鼠等)、木耳、松茸、东珠等等,尚不在其内。
这是从货物的角度来说,还有从贸易路线来看,南北关也极其重要。
明朝辽东与女真地区的贸易,以开原为中心,主要有两条贸易路线:一自黑龙江下游上溯黑龙江、松花江,更折向西南经今哈尔滨附近南抵开原;一自朝鲜咸境南道,循图们江东北行,经长白山绕松花江上游,西南行至开原。
海西女真哈达部和叶赫部,分别筑寨广顺关和镇北关外,正是为了利用和控制这两条贸易路线。此外,由蒙古至朝鲜后门的路线,开原亦占据孔道。
“前此咸吉道良马多产者,乃因开原路相通,与鞑靼马孶息,今与开原不通,已五十年矣,鞑靼马绝种。”
正因如此,这条从蒙古、女真地区到开原马市的贸易路线,被亚洲内陆的蒙古和女真人称为“金路”。
高务实把这两点向朱翊钧解释了一番,大抵意思就两条:其一,断了南北关贸易,则国内多种毛皮及其他奢侈品马上就要缺货,会引起经济层面的波动,这一波动虽然不至于影响国计民生,但同样会打击经济活性。
尤其高务实还暗示了一下,根据他的计划,将来朝廷全面征收商税的时候,对于“奢侈品”是要征收高额税收的——断了这条商路,会直接影响朝廷收入。
其二呢,如果南北关商路断绝,虽然对于女真或者甚至包括蒙古左翼乃至于朝鲜在内的边外政权都会造成强烈的经济冲击,但是与此同时,朝廷对于他们的羁縻力量也就大幅弱化了。
同时,如苏完、辉发、乌拉乃至于野人女真等,对于大明朝廷的向心力也就变得越发薄弱。长此以往,就算彻底丢失掉这些“属地”也毫不奇怪。
高务实说得很清楚,甚至还列举了不少数据,朱翊钧越听越严肃,最后完全确定:断掉南北关边市,不仅里子受损,迟早连面子也得丢大发。
虽然高务实也明确的说了,真要是断掉南北关边市,图们和努尔哈赤这次出兵也算是八成干了白工,只有两成算是真正的实利——毕竟扩大的势力范围嘛——但朱翊钧还是觉得这“买卖”很不划算。
特别是高务实暗示的“奢侈品税”,这事在座诸位阁老和梁梦龙都不清楚,但他是清楚的,高务实早就和他提过了。高务实甚至还主动表示将来可以将“国士”、“天香”等高级香皂划为奢侈品类,以示以身作则、一视同仁。
按照高务实的算法,将来这“奢侈品税”可是商税里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全国上下加在一块,每年至少能收大几十万两银子,岂容有失?
也不知道是本性如此还是被高务实带坏了,朱翊钧一想通这事和钱挂钩,甚至牵连如此之大,马上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道:“既如此,这叶赫、哈达二部,我大明绝不能容图们、努尔哈赤二獠染指!你看……”
他本打算直接问高务实接下去该怎么办,忽然想起高务实现在不是戎政侍郎了,而今日召对还有诸位阁老和梁梦龙这个兵部尚书在场,只好临时改口:“诸位爱卿,高卿家方才已经把利弊分析得足够明白了,想必诸位都不会反对保存叶赫、哈达二部?”
他这一问有点“艺术性”,再加上几位阁老也都找不到理由反对高务实刚才的说法,因此也就都表示同意皇上的宸断。只不过,申时行和王锡爵悄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忧虑是肯定的,因为按照高务实的说法以及皇帝宸断来看,既然不能容忍图们和努尔哈赤染指叶赫、哈达,那大明的态度显然是很明确的,只有强硬到底。
这个年代的强硬到底,肯定不是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的严正声明或者强烈抗议就够的,九成九是要直接开战。
要开战,那么问题就来了。
心学派因为李成梁实际镇守辽西的关系,在辽东问题的立场上面一贯都是“辽西可打,辽东要和”,但开原显然是辽东辖区,主要归曹簠负责。
曹簠是高务实的人,这不必说了,开原参将麻承勋也是高务实的人。其他还有辽南参将马栋、沈阳游击戚金等人也都一样,整个辽河以东的主要将领,现在几乎全换成了实学派高务实一系人马。
一旦开战,即便这一次高务实不可能亲自去了,但岂不还是他的舞台?
朱翊钧却没关注那么多,想了想,问道:“图们在叶赫有多少兵,努尔哈赤呢?另外,现在曹簠等将有兵几何,能出几何?”
这个问题高务实很清楚,但他现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能等梁梦龙来回答。
梁梦龙看来也听清楚,当下并无迟疑,立刻便道:“据目前的线报来看,图们此次出兵大抵在两万上下,努尔哈赤出兵约四五千众,不过前次与孟格布禄的交战之中,他只投入了三千人便获大胜,其余一千余众或是分兵他处去了,并未被查探到。
至于我天兵,单就开原而言,其辖铁岭、三万和辽海三卫,拥五城二十边堡,计有军舍和余丁一万五千五百余名。若算上整个辽河以东,数万大军召之即来。”
这话听得很提气,但因为高务实此前曾经抚辽,朱翊钧知道梁梦龙在这里耍了花枪。
蓟辽、宣大是大明最为精锐的边镇,但也没有达到完全满编的地步,平均来看大概能有八成满编率,所以开原的兵力大概也就一万两千多,不到一万三千之数。当然,开原参将是麻承勋,他手里肯定还有精锐的麻家达兵,不过据说人数有限,顶多三四千罢了。总体而言开原约莫有一万三千兵。
至于辽河以东“数万大军召之即来”,这话真倒是真的,高务实去年也和他说过。不过这数万大军绝不是说动就能动的,且不说这些分散在辽东平原和辽南山地得兵力本就不可能全部调空,就说辽东目前的储备也不可能全拿来用在叶赫、哈达两地。
辽东的确有战略储备,这是高务实在任时就特意开始储存的,但这些储备很显然是为了将来对图们发动致命一击做出的,花在哈达、叶赫就比较坑了。
而从梁梦龙刚才所言来看,图们这次只出兵两万,辽东方面似乎也不至于搞得太大张旗鼓。
此时此刻,当省则省啊。
朱翊钧想了想,问道:“此战如何打,兵部可有预案?”
第161章 南察风波(九)议战
兵部虽然理论上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但大明的兵部麾下缺乏一个专业的“总参谋部”,其“参谋”功能不强,仅仅是在兵部职方清吏司所执掌的事务中提了一句:职方,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
具体到“征讨”这一项,其职责也仅为“请命将出师,悬赏罚,调兵食,纪功过,以黜陟之。”换句话说,职方司虽然掌征讨,但其实也不怎么管“如何打”。
因此,要回答朱翊钧的这个问题,只能让大司马梁梦龙自由发挥。
这个问题梁梦龙此前与前去兵部交卸执掌的高务实曾有交流,虽然当时情况突发,高务实又是去办理权力交接的,他二人谈得也不深,但好在皇帝听预案顶多听个战略,不至于去问细节,梁梦龙还是可以应付。
“回禀皇上,兵部以为镇守辽阳副总兵曹簠所掌军旅已足敷使用,可命其自行斟酌战守细务。”梁梦龙稍稍一顿,又补充道:“今所虑者,时至中秋,而辽东入冬素来早于别处,俟曹簠准备妥当,恐辽东已然天寒地冻,出兵颇为不易。”
朱翊钧有些意外:“若今日传谕曹簠,也赶不及在辽东入冬前准备妥当?”
梁梦龙道:“然也,除非曹簠在半个月内调集大军,否则都可能会慢。”
作为大司马,他这话可不是胡说八道,因为中国的冬季是从北方向南方推进的。
在后世,位于最北的漠河地区,早在九月初就入冬了。十月初,冬季从黑龙江省进入吉林,十月底到达京津地区。十一月中旬,冬季来到淮河、汉水两岸,下旬就越过了长江。十二月初,冬季逼近武夷山脉和南岭北坡。一月初,跨过武夷山和南岭,到达它的最南位置。而大致到福建福州、广东韶关、广西河池、云南临沧一线以南地区以及台湾全省,均属中国的无冬区。
具体说辽东,尤其是此次作战的出兵地点开原,实际上已经是后世吉林一线?那就是十月初入冬了。但这个“十月”说的是后世的公历,大明当然不兴这个,所以实际上大概只有二十天左右的时间,开原就要入冬。
梁梦龙说除非曹簠半个月调集大军?这个时间算是计算得很准了。
朱翊钧虽然没去过辽东?但辽东严寒他还是很清楚的。说来好笑,他对“辽东冷”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居然是高务实升任辽东巡抚之后?自行出资给巡抚衙门装了地龙。
之所以印象深?是因为高务实那套地龙不是简单的在地下挖些火道?他是用了京华所产的大铜管作为火道,在地下摆成贪吃蛇一样的细密纹路,花费比寻常地龙贵了十倍不止。
当时朱翊钧问高务实为何如此奢侈?高务实告诉他说,那批铜管是试制某型火炮时的不合格产品,实际上属于废物利用?只不过这批“废物”的成本有点高罢了。
同时高务实还告诉朱翊钧,这批“废品”只是试制过程中的一小部分?制造任何新式武器都会在研发上花掉很多钱。这也是京华的火器为什么比原先军械局等衙门产品贵了不少的主要原因之一。
试制一门新式火炮的一小部分废品都花费如此巨大?对朱翊钧而言当然是印象深刻的。他不仅从此明白火器研发不易?还同时记住了辽东的确很冷。
如今?眼看着辽东军要打一场至少是初冬时期的战争,朱翊钧不禁有些迟疑。他环顾了一下诸位阁老,觉得在辽东军务上似乎只能问张学颜和吴兑——张学颜在高拱时期曾任辽东巡抚,李成梁第一次大破王杲便是在张学颜的决断和指挥之下进行的;而吴兑是做过大司马且如今依然负责兵部工作的,对军务也远比申时行、许国、王家屏和王锡爵要熟悉。
“张卿、吴卿,你二位以为这一仗能打么?”因为张学颜和吴兑都不曾做过日讲官(包括在嘉靖、隆庆朝),因此朱翊钧未以先生称呼。
张学颜地位更高,且做过辽抚,因此在与吴兑对视一眼之后答道:“辽东之兵大多为本地卫所而出,即否,亦是宣大精锐,俱可御寒。是故,臣以为冬季出兵并无不可,只是诚如大司马方才所论,此事关键在于曹簠能否准备妥当。若果,则出兵无妨;若否,则大为不利,或有隐患。”
朱翊钧微微点头,又朝吴兑望去。
吴兑道:“据臣所知,辽东御寒之物是有的,大致也足堪使用,只是这其中绝大部分均是为将来所备,今若先用,则后续还得补充,不知户部、兵部可有计量?”
好家伙,果然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还没开打就要先算账了。
但这是没法子的事,尤其还牵涉到将来对察哈尔的大决战储备,朱翊钧只好朝高务实望去,面色有些为难地道:“求真……”
他这个态度不难理解,今年西北闹出这么大的麻烦,根子就出在钱上,而一切的一切又都是为了击灭残元做准备。现在因为辽东的变故,又要花掉这些储备,还需要户部再行补上,这些任务的担子全在高务实身上,朱翊钧自然有些尴尬。
不过,高务实的神情倒很正常,平静地道:“财有所入,必有所出。正如臣言‘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边军备战、作战,其目的俱是保家卫国,皆是为万民而战,这钱自也是当花的。”
然后顿了一顿,道:“不过,钱固然当花,但如何去花,臣为户部堂官,也不得不有所建言。”
朱翊钧立刻道:“这是自然,你有何要求,只管说来便是。”
高务实装作没看见申时行、王锡爵闻皇帝之言而微微变色的模样,肃然道:“方才说辽东战况,有一条尚未论及,臣要略作补充。”说着,他朝张学颜、吴兑和梁梦龙微微欠身示意。
这三位当然不会怪高务实“不给面子”,只是含笑点头回礼,朱翊钧便让高务实直言无妨。
高务实道:“方才诸公所论,只说了我方入冬作战之劣势,其实冬季作战,并不只是对我军不利。皇上、诸公,努尔哈赤所部俱当地夷人,大雪封山之时也常常进山猎捕采挖,冬天对他们几无影响,这就不多说了。
好在建州兵少,此番出兵最多不会超过五千之数。且正因兵少,臣料他们也不会胆敢与我大军死战,以免获罪天朝,引得来年开春,天兵雷霆来击,至蹈王杲、王台之覆辙。如此,臣以为只要我军能击败或击退图们,再挟威趁势向迫,则努尔哈赤必退无疑。”
朱翊钧一听大喜,心道:还是听求真论兵最为透彻细致!努尔哈赤虽然该打,但冬天和他打却不划算,何况现在打他还可能耽误大事,诚为不美。若是能吓退这厮,倒是个最好的办法。至于建州左卫……哼,撮尔小邦,待朕解决了察哈尔再来慢慢处置不迟。
“求真所言甚合朕意。”朱翊钧今天总算笑了起来,开颜道:“那么图们那边呢?”
因为皇帝有赞,高务实不得不微微欠身以示谦逊,然后才道:“图们所部与建州不同,虽然北虏也甚能御寒,但他们麾下牲畜甚多,此番所攻又是叶赫,不比攻入我大明境内,可以抢掠而维持……”
朱翊钧插嘴问道:“且慢,叶赫虽必不如我大明富庶,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东西可抢吧?为何图们就不能靠抢掠维持了?”
高务实解释道:“皇上或许有所不知,辽东境外女真,以叶赫最近蒙古,其所蓄骑兵也最多,因此最是熟悉与骑兵为战。据此次军报来看,叶赫对图们的袭击应是有所准备的……”
朱翊钧又忍不住问道:“这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话真是有些外行,但高务实还是不得不解释:“军报说了,‘图们围叶赫东西二城而久攻不克’。皇上,图们所部两万骑兵,既要取叶赫,自然选择突然袭击。此时若叶赫毫无准备,东西二城早被一举攻克了。既然能守到如今,显然是准备充分。”
朱翊钧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呢?”
“叶赫准备既然较为充分,他们又知晓如何应对骑兵,则必然将粮食及可供马匹食用的草料等物收于城内,不使图们得之。如今即将入冬,若连草料都不能保证,图们大军之物资岂言充足?”
朱翊钧有些意外,问道:“马匹不是也可以吃草?哦,朕知道是冬天了,但干草还是能得到一些的吧?”
高务实苦笑道:“若是马匹数量少些,吃草或者干草也不是不可,但这里还有些讲究。一来,所谓干草其实是青储草料,是要经过一些加工手段才能制成的,而且对草的品种有要求,并不是指那些野外自然枯黄的野草。即便蒙古马要求低,能吃一些自然枯草,但也不可能全都吃这些。
二来,即便是青储草料,其热量……哦,臣是指饱腹所需,也比精饲料要得更多,喂养所费时间也久得多,总体而言是非常不利于战时的。故而图们一旦饲料不足,则只有退兵一途,否则其弱点便会放大,给我天兵创造克敌之机。”
朱翊钧连连点头,抚掌赞道:“求真百战百胜果然不是幸至,这般琐碎细务竟也能如数家珍,此我大明之幸也。”高务实连道不敢当。
其实这些“琐碎细务”,越是低级军官反而掌握得越仔细,像高务实这样的顶层决策者,不够了解或者随意忽视,则的确很常见。当然,如果此刻戚继光之类的名将在,他们也肯定不会忽视。只不过就算他们说了,皇帝大概也不会这么惊叹——毕竟带兵是他们的专业,而高务实的“专业”是读书理政。
朱翊钧这下终于觉得自家这边也不是劣势占尽,对手的劣势也很有不少,于是把话题转了回去,问道:“既然这般,求真有何计议?”
高务实道:“考虑到花费要尽量加以控制,此次出兵贵精而不贵多,作战方面则贵平而不贵烈。臣以为,可诏谕曹簠,命他选调精锐,以不超过两万兵为限,出镇北关,缓行逼近叶赫东西二城。”
“既已入冬,何以出关作战还要缓行?”王锡爵忽然忍不住插嘴问道:“图们所部虽有粮草饲料之隐忧,但其乃化外蛮夷,耐寒总不在我军之下。倘若迟迟不取,我军孤悬塞外,这花费岂不也上去了?况且野外交战,历来以蒙古人占优……”
高务实还维持着文臣风范没说话,打算等王锡爵说完再回答,却不料朱翊钧反而忍不住了,打断道:“王先生丁忧之时莫非不看邸报?漠南、辽南、西北三战,求真都曾于野外大败蒙古骑兵,怎么能说野外交战历来蒙古人占优?”
王锡爵这才想起,在“野外交战蒙古人占优”这一条,高务实一直是个例外,不禁老脸一红。不过他反应倒是很快,马上道:“皇上责备得是,不过臣是看邸报的,而且臣方才所言,正是考虑到了漠南、辽南及西北三战。”
朱翊钧皱眉道:“此话怎讲?”
王锡爵答道:“回皇上,此三战均是高司徒指挥,乃至于有我军之大胜。然天下有几位高司徒耶?试问曹簠又有高司徒几分本事?”
这话多少有些诡辩的意思,但朱翊钧偏偏心中一惊,暗道:对啊,求真能打赢可不意味着谁都能打赢,除了求真之外,野战对阵蒙古人还能战而胜之的可没几个了。
转念一想则更犹豫了,因为他想起当初曹簠获罪就是因为在追击蒙古人的过程中遇伏,导致损失惨重之故。
这下皇帝不免有些不安起来,挪动了一下屁股,朝高务实问道:“呃,求真,你看曹簠此人……能当此重任否?”
高务实略微思索,道:“前番曹簠遇伏于长安堡一事,究其根由,虽则是曹簠自身指挥失当,但督抚催其限期破敌也是原因之一。据臣在辽东时所见,曹簠此人敢打敢拼,可称勇将,至于智计之或有不足,也并非不可解。”
朱翊钧道:“如何解之?”
高务实稍稍犹豫,最终还是开口道:“臣于他有搭救之恩,想来若臣去函,叮嘱一番用兵要务,他当不至于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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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南察风波(十)
这番话高务实本不愿直言,但此时此刻又不好不说,不过他其实也是谨慎过头了。曹簠作为他在辽抚任上的部将,又是他上疏从牢里“捞出来”的,现在每每给他写信都必称“恩堂”。
对于这样一个人,他自然有很强的影响力,别说皇帝听了不会觉得意外,就算申时行、王锡爵听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
说到底,还是高务实自己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像是一个“人治社会”中的循吏,而总按照“法治社会”来要求自己的思维在起作用。而朱翊钧也好,申时行、王锡爵也罢,他们是习惯于人治社会的一切规则的,所以反而认为这很正常。
常言道“法不不外乎人情”,意思就是法律一般不会超出人类社会的情感之外,即基本符合社会的伦理道德和人的感情思想。因此,一切法律无论严格还是宽和,都应该是富含人性化的。
当然,这里的“人情”并非作为社会上流传的人情世故来理解,而是指人类的情感。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法律是道德的底线,而道德本是由人情而生化,故法律的存在就是为了维护人情的存在。既然如此,一个获救之人更愿意听从搭救者的要求,显然是一件完全合情合理的事。
或许,只有高务实才会下意识淡化这种人情因素,试图在任何事情上都只是“讲道理”。
果然,朱翊钧笑了笑,很自然地道:“那就最好不过了,朕觉得你不如干脆说得细致一些,让他知道这一仗该如何打。”
好吧,这又是典型的高务实依赖症。在朱翊钧眼里,似乎只要高务实运筹帷幄之中了,曹簠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也能照猫画虎打赢这一仗。
更诡异的是,似乎不仅朱翊钧这么想,申时行和王锡爵也有这样的担忧。
所以申时行此时不得不站了出来,主动开口道:“皇上,曹簠虽是辽阳副总兵,但辽抚就在辽阳,此事总不好越过抚臣而单由镇臣主掌。臣以为还是该由辽抚总掌军务?曹簠只管前线作战即可。”
这是大明朝的惯例,朱翊钧虽然知道李松和高务实不是一路人,但也没法直言拒绝?只是沉吟着朝高务实看了一眼。
高务实本来微微低着头,在感受到皇帝的目光朝自己投来之后,他抬头道:“臣以为元辅所言极是,辽东军务自然还是由督抚主导才是正理。”
朱翊钧悄然松了口气,要是高务实刚才出言拒绝?坚持让曹簠单独指挥这次作战,那自己就比较尴尬了。好在高务实始终是高务实?从不让皇帝为难?这才避免了皇帝的难堪。
但朱翊钧没有注意到,高务实这里玩了一个小小的话术:申时行本来只提到此战应该由辽东巡抚李松负责?却没有提蓟辽总督周咏,而高务实的回答却是“由督抚主导”。
督抚督抚?即便二者在理论上都是中枢特派官员?本身属于差遣官,并无品级差别?但从习惯上来说,总还是督在前、抚在后?总督在中枢的本职通常都比巡抚高一点。比如说当巡抚是挂佥都御史衔时,总督基本是挂兵部侍郎衔;巡抚若挂兵部侍郎衔时?则总督多半挂兵部尚书衔。
而如今?李松因为是初任巡抚?本职加衔并不高,只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而此时的蓟辽总督周咏则是挂兵部侍郎衔。
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兵部侍郎正三品,故一旦按照高务实的说法,此战“由督抚主导”,则当然还是得以蓟辽总督周咏为主。
更何况,这次乃是战事,总督除非不管或者分身乏术,否则管理上的“优先级”是要高于巡抚的,所以这次与当初高务实任辽抚时不同。
高务实任辽抚时,周咏作为高务实河南乡党出身的实学派官员,肯定不会与高务实意见相左,因此周制台根本没有插手高务实对辽东的任何安排,全由高务实一个人说了算。
虽然此时高务实并不清楚申时行忽然提出这么一句来究竟只是维护文臣压制武臣的传统,亦或者是要想办法掌握此战主导权以便将来分功,还是干脆打算让李松拖曹簠的后腿。
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不可能无动于衷,肯定要预备一下反制之策,以免将来陷入被动,而此时能够满足这一需求的,周咏这位蓟辽总督显然是最好的人选。
朱翊钧没有注意到,申时行和王锡爵显然注意到了,但高务实的话就和申时行的主张一样,同样是传统,申时行虽然觉得不妥,却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对。
不过,申时行暗地里琢磨了一下,觉得问题也不至于太严重,因为哪怕周咏想要插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倒不是在职权上不容易插手,而是地理位置决定:蓟辽总督的驻地在密云,可谓就在京师边上,离此战的发起点开原真叫一个千里之外。而辽东巡抚的驻地在辽阳,与开原相距仅三百里,在通传消息上,快马只需不到两日。
此事谈妥,召对基本便算是完成了,不过既然今日大家来得这么齐,朱翊钧也就把前次谤君案时对申时行的承诺顺便履行一下。
当时他是批复说会对所谓谤君一事找高务实当面了解情况的,现在当着全体阁老的面来问,当然更加方便,也更显得公正。
不过这事其实没什么值得一叙之处,“谤君”本就是构陷,申时行的票拟也只是为了保护那些言语过激的言官,而此时谤君案都已经盖棺定论了,再谈也谈不出个名堂。
因此高务实随口解释了几句,申时行代表内阁对他的辩解表示理解,这事就算揭过了。
高务实曾经希望王锡爵跳坑的局面没有出现,王锡爵根本不跳坑,但其他目的基本达成;申时行保护本派言官的计划也没能圆满成功,但好在保护了绝大多数,只是被抓了几个典型。
整体来说,双方这一次都不是很如意,但也都还在各自的接受范围内。现在皇帝挑这样一个时候把事情提出来,大概也有劝和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先这样吧。
回去的路上,因为皇宫反正只能步行,张学颜和吴兑干脆找到高务实“闲聊几句”。张学颜因为是做过户部尚书的人,本身在内阁之中就是管着户部这一块,而吴兑分管兵部,也是与此战有关的,他们找高务实也显得正常。
张学颜主要是担心户部的情况,辽东的军资储备工作本来就进行得不久,而眼下朝廷缺钱缺得厉害,后续三年能不能按计划储备都不好说。现在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来,户部的压力明显还要更重,张学颜担心高务实能不能应付。
至于吴兑,他倒是挺相信高务实的理财能力,他找高务实主要是想得到一个相对比较准确的“可用额度”——毕竟也不能让辽东方面敞开了花嘛。
其实这都是小事,高务实给了张学颜一个肯定的答复,表示只要江南商税的事能够拿下来,这些花销都不是问题。
张学颜则有些担忧,问如果拿不下来怎么办?高务实表示即便真出了意外,实在拿不下来,他那里也有应急手段,让张阁老不必担忧。
虽然高务实没说这应急手段到底是什么,但从以往的经历来看,高务实说话还是比较有信誉的,张学颜于是便不再多问。
吴兑的问题也好回答,高务实告诉他,眼下辽东的储备,除了甲胄和冷兵器需要问一问王家的兵工厂之外,其他都可以全面供应。不仅火器可以敞开了用,甚至包括冬衣和粮食都可以按照完全满足作战来补充。
吴兑有些吃惊,火器方面也就算了,毕竟京华的开平工业区离辽东不远,而且还可以海路转内河运输,到时候实在不行高务实也可以让京华提前供应,算是朝廷赊账。但冬衣和粮食可以敞开供应,他就有些意外了。
对此,高务实解释说今年的玉米产量据说涨势喜人,明年乃至将来都肯定会继续扩大种植面积,产量还会强势爬坡,到时候辽东军的吃饭问题肯定能解决。甚至不仅吃饭问题,包括战马的喂养也会得到保障——玉米在后世的中国可是有一大半作为饲料原料使用的,而且是相当优秀的饲料原料。
当然,其实高务实在辽东种植的玉米也不是完全顺顺利利,尤其是育种问题。这东西原产地是美洲,忽然移植到中国来肯定有些水土不服,而且辽东的气候环境对于他靠偷“引进”的玉米种子来说,适应性也不够好,因此有不少地都废了大半。
但这其中剩下的部分就可以作为本地培育的良种看待,虽然从产量、口感等各个方面而言,都还远远不及后世的水平,但如果不太考虑口感,只解决果腹问题的话,即便是眼下的玉米也相当不错了。
至于产量,单位产量虽然只有后世的一半左右,但那也不是问题,如今辽东的人口才多少?只要扩大种植面积,这些都不是事。而种植面积……说来惭愧,辽东现在的荒地还真不少,你想扩大就扩大,只要劳动力到位,暂时根本不愁没地。
就算是辽南的那些本不太适合种粮食的弱碱地,种种不需要精细照料的玉米也完全不是事——了不起单位产量再低一点呗,无所谓啊,我辽东地广人稀,又不是江南!
至于冬衣,这也是高务实的功劳。柞丝虽然也是丝绸,但它的价格并不如蚕丝那么高不可攀,而且辽东还特别适合柞丝产业,在高务实的力推之下发展迅速。
当然,冬衣肯定不能只穿几层丝,更重要的是棉花。辽东方面的日照情况其实还不错,尤其是辽南,棉花产业的发展也称得上喜人——这个“喜人”也是按照辽东人口来说的。至少在三年以后,辽东的棉花生产也肯定能供应辽东军的冬衣需求。
织造技术方面,有京华生产的山寨加强版珍妮纺纱机,产能自然大大提高。至于如何适配棉花纺织,高务实全程没管过——京华养各种大匠多年,总得有些收获。
在回去的路上,高务实又仔细思考了一下努尔哈赤这次北上的用意。他发现努尔哈赤这次的举动,可能不止是与图们平分南北二关这么简单,很可能是因为抚顺关的发展已经到了极限,所以他现在需要扩张。
眼下开原有三处马市:新安关、广顺关和镇北关,而抚顺则只有一处。
从互市的频率来说,万历初年,抚顺三日一市,而开原则是无日不市。
互市的人数,抚顺互市的人数每批多者不过百余,而开原互市则是动辄数百,甚至千余人。马市的单笔抽税,开原每批买卖夷人抽税多在四十两以上,多者可达百两,而抚顺的每批买卖夷人征税大约是十两。
马市的整体抽税,高务实记得一些。万历六年四月至七月的三个月:抚顺马市共抽收税银二百六十八两;从万历十一年秋季分七月起,至九月终止,开原马市旧管的抽分银就高达二千七百六十二两。
而马市的抚赏用银,万历六年夏季,抚顺马市抚赏用银月一百五十余两,而约万历十一年,开原马市秋季抚赏用银达到一千四百八十一两多。
至于两市交易物品的差别也有不少:在抚顺马市上,出售的都是建州女真所出产的货物,例如粮食、麻布、马匹、人参、狍皮、木耳,买入的物品则是猪牛。而开原马市交易的物品涉及到建州、海西、野人女真和蒙古部落,建州女真的人参、蜂蜜;海西女真的松子、木耳、蘑菇、榛子;野人女真的貂皮、狐皮、狍皮等皮毛;蒙古的马匹、羊皮、羊皮袄子、毡等。
所以,如果努尔哈赤想摆脱上次高务实用人参贸易扼杀他得危险,目前能够考虑的一条就是北上开原。如此则扩大了经营范围,使自己不会限制在人参这一单一货物上。
“哼,还挺有理想。”高务实轻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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