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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068章 舆论造势(下)

    高务实当然不嫌麻烦,因为这点麻烦是完全有必要承受的。

    利用邸报传递小道消息是他此前在三慎园时就想好的办法,因为可资利用的资源是明摆着的——高拱前次和徐阶斗法的时候吃了科道的大亏,此次起复既然以辅臣掌铨,自然要往科道之中掺沙子,所以有打把的门生故吏进入科道,其中因为赵贞吉掌握了都察院,所以都察院那边掺沙子难度较大,于是不少门生进了六科。

    朝廷邸报必经六科,那么一些搜集信息内幕之辈必然会想方设法走通政司和六科的门路,通政司目前够不着,但六科没问题——哪一科都有高拱的门生在其中,不利用一下简直说不过去。

    况且,又不是要他们颠倒是非黑白,只是让他们私下散播一则比较传奇的故事罢了,而且这个故事虽然不完全真实,但其实真要说起来,差别也不是很大,至少从结果上来看,基本上也算是那么回事,这样就没有事后被追查的后顾之忧——我们是言官,我们风闻的消息而已,再说我们也没上报呀!怎么,我堂堂言官还说不得话了?你置太祖皇帝于何地?

    而且高拱的门生弟子远比张居正的门生弟子靠谱,历史上高拱倒台,高氏门生表现最差的也不过就是假装自己没有跟高拱有太多来往罢了,而表现好的基本都是在张居正和冯保的打击下“死不悔改”,宁可被贬被罚,甚至丢官去位终老林下,也没谁站出来倒打恩相一耙,算起来都是比较够意思的。

    张居正的门生就不同了,他们善于创造各种明朝历史记录,最著名的就是万历初年时,几名门生连续不断、公然弹劾自己的师相、当朝首辅张居正的事件。

    其首发者,是时任巡按辽东御史的刘台,他于万历四年正月明发奏章弹劾张居正“擅作威福、蔑祖宗法”。“疏上,居正怒甚”,廷辩曰:“国朝二百余年,未闻以门生排师长者,计惟一去以谢之!”万历小皇帝遂下令“捕台至京师,下诏狱,命廷杖百,远戍。”

    张居正的表现也很直接:“居正**疏救,乃除名为民”,但光是夺官还不能让他解恨,于是又“诬台私赎锾”,“遂戍台广西,台父震龙、弟国俱坐罪;台至浔州,未几,饮于戍主所,归而暴卒”。是的,丢官不足以解恨,得丢命!甚至你全家都要因此得到惩罚,本相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然而很可惜的是,张居正对刘台的残酷迫害不仅未能震慑住反对者,还反而招来包括门生吴中行、赵用贤等在内的更大规模的弹劾。

    万历五年,“居正遭父丧,夺情视事”。吴中行乃首疏反对,言“居正父子异地分暌,音容不接者十有九年,一旦长弃数千里外,陛下不使匍匐星奔,凭棺一恸,必欲其违心抑情,衔哀茹痛于庙堂之上,而责以訏谟远猷、调元熙载,岂情也哉!”并指出此事“系万古纲常、四方视听……销变之道,无踰此者”!

    为了响应吴中行,次日,“赵用贤疏入;又明日,艾穆、沈思孝疏入”。嗯,全是张氏门生,简直窝里反。

    这就很尴尬了。

    所以张居正大怒,“遂杖中行等四人。未几,进士邹元标疏争,亦廷杖;五人者,直声震天下”。至“万历九年,大计京官,列五人察籍,锢不复叙”。

    刘台、吴中行、赵用贤作为门生,为何敢于弹劾既是座主又是明朝历史上最具权势的首辅张居正?

    后世有些学者分析认为其原因大致有三:

    一是继承明初以来文官敢言的传统,既然文臣敢谏皇帝者历代都不乏其人,而明朝文臣在这件事上又一直表现得格外积极,那么弹劾权臣自然不在话下。

    二是张居正的确有可弹劾之处,刘台、吴中行、赵用贤等人所论都有一定道理,尤其是弹劾张氏“擅作威福”和“夺情”两点,更有制度和伦理方面的依据;这也就是刘台自称“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的理由。

    三是弹劾者对个人名节利益的考量,即刘台所说的要“死且不朽”。嘉靖后权臣无一得善终的事实,使刘台等确信权势空前高涨的张氏同样也不会得善终,故以门生身份反张,虽不合常情,且必遭祸,但更能博得“直声震天下”的效果。待张氏失势,自己就能平反复职甚至升官。抑或己不存,亦能依制荫子为官。而万历十年张氏死后,刘、吴、赵等人得平反昭雪的事实也说明这一判断是正确的。

    但其实这些学者似乎忽略了一件事:张居正之外,明代其他的“老师”甚或“恩相”、“师相”大有其人,为何人家都没有被学生弹劾成这样,偏偏到他张居正就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大事件?要说权势,隆庆帝在位时,高拱的权势可也不比万历初年的张居正差呀。张居正还要靠着“内结冯保”来固权威,高拱当年可是能直接推荐司礼监掌印的!

    难道你张居正为人处事真的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会闹得被门生左一个右一个的连续弹劾?

    扯远了,言归正传。高务实既然知道高拱这批门生还算比较靠谱,尤其是这批现在被安插在科道之中的门生,后来几乎都以政治生命终结而不悔来报答了高拱,那么请他们帮点小忙自然就不在话下了。

    至于刘綎想不通高务实为什么这么做,其实很简单。高务实需要利用这件事达成三个目的:一,让京中百官感到刘显的确是名将,哪怕只带了几百借来的普通家丁,就能逼得横行北地多年的一股大型响马盗缴械投降;二,帮刘綎提高一点知名度,让一部分人提前知道刘显有个儿子勇冠三军,将来万一有功,不容易被人遗忘;三,这就是一点私心了,刘显父子能够成功,说到底还不都落到他高公子肯借家丁给他们“出兵”上?

    你瞧瞧,人家高公子年纪虽小,做人做事可不赖呀!这可是出自家的人,为别人出力,为朝廷除害!义薄云天,我辈楷模呀!

    呃,脸皮是厚了点,但是这很高务实。

第069章 何为实力(上)

    不过,刘显虽然看出来高务实似乎有提携刘綎一把的意思,并且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说还有些感激——毕竟他自己的只要官复原职,基本上已经是除了开国靖难两系世袭武臣之外的武臣巅峰,也没有什么太多继续往上的希望,所以能让儿子声名鹊起,那是再好不过。

    但是他并没有仔细思索高务实这么做的动机,当然,一般人也的确看不出来这一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高务实一样,目光长远到那么多年之后。这基本上只能是穿越者才有的眼光。

    高务实是打定了主意走文官路线的,文官路线最难的点在于科举,但因为穿越之后可能是附带了记忆力超群这个优势,再加上他本身对于“应试”的经验足够丰富,所以他对考中进士颇有自信。

    另外,他同时也没有放弃一项宛如开后门的思路:提早进入朱翊钧的视野,最好是和这位将来的万历皇帝早早搞好关系,甚至不惜建议高拱暗地里推动此次“太子玩伴”事件,目的也是为将来得到圣眷打下基础。

    大明的权力体系说起来颇有意思:皇帝的权力按理说应该是最大的,但皇帝在很多时候受制于文官集团,无论是出于身后名考虑,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总之大明的皇帝但凡直接跟文官集团对着干的,后来都没有什么好名声,甚至在位的时候,很多事情办起来都不顺利。

    比如武宗正德皇帝,这位老兄虽然的确有些毛病,但很可能并不像后世史书中说得那么不堪,可是由于得罪了整个文官集团,于是生生被整成了昏君之典型。

    又比如在后世被污以“明亡于万历”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因为总是自请病假不肯上朝,更是被文官集团冠以“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财气也”之说——顺便说一句,这句评价来自于高拱门生雒遵的儿子雒于仁。

    实际上,万历皇帝跟文官集团的主要矛盾在于国本之争和征收矿税之类,而雒于仁跟万历算起来还有点私仇:刚才说了,他父亲是雒遵,而雒遵的恩相是高拱——高拱是万历刚一登基就被赶出京师致仕的。虽然当初李太后和万历母子是被张居正和冯保给利用了,但毕竟下旨的名义上还是皇帝,而皇帝也在很多年里一直坚信高拱不忠,所以雒于仁看着万历皇帝肯定不会顺眼到哪去。

    话题转回来,大明的皇帝可以对某个或者某一批文官说打就打、说撤就撤,但实际上却受制于整个文官集团——你再牛逼也不能全都打杀了,不然国家不就完了?就像嘉靖帝当年搞大礼议,搞来搞去最终也得挑个严嵩这样的文臣来代皇帝掌权。总而言之,皇帝手底下如果没有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则皇权本身也很难伸张。

    但皇帝除了用亲信文臣掌握内阁大权之外,还有一种掌握实权的办法,且效果非常不错,只是通常会有点后患:重用宦官。

    汪直、刘瑾、魏忠贤,明代大宦官之楷模,但无论当初如何权倾天下,搞得文官集团苦不堪言,就以为他们真的是自己厉害,自己势压四海、权倾天下。实际上他们的权力完全来自于皇帝,很多时候其实只是皇帝不愿出面直接与文官集团公开相抗而推出来的傀儡靶子。

    真正厉害的宦官还得看晚唐,人家那个是废君立君只在一念之间,和明代这些被皇帝当做擦腚纸一样用完就扔的所谓权宦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明朝只有文官集团能立新君,譬如于谦之立朱祁钰、杨廷和之立朱厚熜,这里头什么时候有宦官们说话的位置?

    所以,这里头如果粗陋一点说,是因为皇帝毕竟还要点脸,直接出来跟文官杠上,活着的时候虽然未必多怕文官集团,但一来事情未必好办,二来今后死了肯定没个好评价。于是聪明的皇帝就会选择推出宦官来做炮灰,譬如朱由校。

    当然,嘉靖的手法更高明一点,他认识到最坚固的堡垒要从内部攻克,因此不用宦官,而用张璁、严嵩之类。按照嘉靖的看法,我没用宦官,你们总不能黑我了吧?

    他还是天真了,只要你是伸张皇权,让大部分文官利益受损,死后名声都好不到哪去,甚至嘉靖还没死就被海瑞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这些事情高务实虽然都知道,却不会太在意,因为他不是很在意自己的身后名。

    他自己很清楚,他将来要做的事情,皇帝未必高兴,文官集团也未必多满意,但为了大明或者说汉人皇朝能够维系下去,这些事情他必须去做,只是手段必须高明、必须一步步来,错一步都会粉身碎骨。

    皇权必然要慢慢受到限制,不能是一个靠血缘继承权力的人对天下大事一言而决;文官集团也一定得让渡一些利益出来,不能一毛不拔,当然高务实会尽量给他们开辟新的财源,就好比后世的思路,做大蛋糕然后再讨论怎么分配。

    至于武将的地位是不是需要提高之类,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高务实还是知道抓大放小、集中精力保障重点工程的。

    所以归根结底,高务实是想让自己取代当年严嵩的位置,但却尽量避免严嵩的骂名——这当然是很难很难的事,甚至搞不好会难如登天。

    可是如果没有挑战,我穿越过来搞毛线的?我又不是个穿越回来只为谈一场恋爱的琼瑶小说受害者。

    不过,管他权宦如刘瑾、魏忠贤,还是权臣如严嵩、张居正,实际上地位都不稳固,因为他们的权力只是来自于权力体系内部,而权力体系内部说到底,处于最高位的是皇帝。无论宦官也好、权臣也罢,其权力实际上都是借用皇权。

    而高务实心中最阴暗的角落,是打算悄然打造班底,让自己的个人实力强大到无人敢于轻视,无人敢于妄动,这时候却又还坐在权力体系中仅次于皇帝的高位……

    万丈悬崖走钢丝,想想都让人觉得心神摇曳,真是取死有道。

    不过班底分很多种,实力也是。

第069章 何为实力(下)

    在高务实看来,实力是分很多种的。

    如严嵩一般,靠着随时揣度皇帝的心思,凡事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事事妥帖,不惧人言,这是实力。

    如徐阶一般,靠着隐忍多年,笼络党羽,广结言路,明明也曾同流合污,最终却能摘尽洗白,反而一时威望无两,海内称善,这是实力。

    如高拱一般,靠着皇帝学生对他的无双圣眷,即便不做首辅,也是实际上的首辅,门生弟子宁死不叛,这是实力。

    如张居正一般,靠着内外勾结、太后依赖,让皇帝都深惧于一句“使张先生闻,奈何?”,这是实力。

    如叶向高一般,靠着……好吧,靠着甭管什么乌七八糟的理由,反正人家能独相七年,那就也能算是实力。

    可是这些实力,真的算是实力么?或者说,这些实力,算是硬实力么?

    不是,这些都不算。

    什么叫硬实力?除了你,这个首辅谁上都是白搭,那才叫硬实力!

    按理说这个情况在大明来说,根本就是天荒夜谈——没有你张屠夫,皇帝老子就非得吃带毛猪了?换一个首辅,这天下就不能正常运转,日升月落就要中止了?

    这种情况在某些时候其实有过,譬如当年周公旦,那是众望所归,天下归心,无可替代;又譬如当年曹操,那是兵雄天下,势压群雄,也无可替代。

    可是,那都是特殊时代的特殊情况下才出现的异常现象,看起来都不是大明眼下可能发生的事。毕竟当年朱元璋设计的这个体制,朝廷内部有人想要威胁皇权,看起来并无可能。

    除非天下大乱,到了崇祯拿左良玉没辙的那种地步——可左良玉毕竟也只是明为明臣、实为割据,并没有顺势混个首辅,书批四海、乾坤我断呀!

    所以高务实想拥有这种实力,实在是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但他却是真真正正朝着这个目标在奋斗。

    因为他知道,不如此,就没法改变大明根深蒂固的权力结构,达到他理想中帝国体制下的最佳制度。

    当初高务实看明史,看到有人说明朝的内阁制度已经是皿煮政治的前身。

    前身不前身高务实不在乎,也不想去深究,因为他是个极其务实的人,反正在他看来,最终也没有看到大明出现过什么皿煮——哪怕灭亡之时。

    内阁制度就表示皿煮了?

    只要代表皇权的司礼监没有批红,你内阁的票拟就不过是草纸一张,能当做行政法令实施半个字么?

    历史上万历皇帝因为国本之争跟文官集团玩起了僵持战,众多官职缺员之后,内阁和吏部等部门推荐继任者,票拟什么的到了皇帝那里,万历就挑几个缺了人确实会出大事的批准一下,大多数空了的官职继任不做批准,结果如何?结果就是这些职务一空多年。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从制度上来说,这些官员的任免,最终且唯一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吏部也好、兵部也罢,乃至内阁,都只有推荐权,没有任免权。这个职务的前任官员如果病死了,而皇帝没有批复同意内阁或者吏部、兵部的推荐,那就只能空着,空到他有心情批复同意为止。

    朝臣入阁需要廷推就是皿煮了?

    天真!皇帝若不同意,你廷推他一百次,他也入不了阁。更何况,还有一种叫做“奉特旨”入阁的途径。这就仿佛后世写代码,人家朱元璋早就留下了这样的“底层漏洞”。

    廷推出来的阁相,可以被皇帝否决;皇帝特旨任命的阁相,大臣却不能用廷推否决。

    《明史·徐有贞》记载“俄诸门毕启,有贞出号于众曰‘太上皇复位矣!’趣入贺。即日命有贞兼学士,入内阁,参与机务”。明英宗复位的当天,就命徐有贞入阁,这来得及廷推吗?明显不可能,只能是特旨入阁。

    《明史·张鏓》传记载“鏓积怒廷臣,日谋报复”。张璁这样一个在大议礼风潮当中和满朝大臣对着顶牛的人,官场士林声望早已掉入十八层地狱的人,如果指望廷推入阁,那很明显就是在做梦。可是他在嘉靖六年还真的就入阁了,怎么入阁的?嘉靖特旨任命。

    再退一步说,就算入阁了又怎样?你就是内阁首辅,如果某件事皇帝不同意,你还能逼着皇帝同意?内阁阁臣,哪怕是首辅,“逼迫”皇帝的手段说到最极致,也不过就是以辞职相威胁,有半点主动权吗?没有。远的不说,徐阶不就是试探着上了一封请辞奏章,结果被已经看他不顺眼了的隆庆皇帝直接批准,结果就只能目瞪口呆的打起包袱回松江老家了?

    这还算轻的,重的就更不要说了。人家皇帝要是真看你不顺眼到了极点,哪怕你是内阁首辅,皇帝也能直接一道旨意罢了你的官,让你滚蛋走人。更有甚者,抄家杀头也不在话下——你说你是重臣廷推入阁的?那有什么用,我皇帝天下至尊,还杀不得你了?

    说到底,文官能制约皇帝的,无非那虚无缥缈的身后名,根本没有半点强制性的约束力。如果这位皇帝一狠心,老子不要这个狗屁名声了,你文官集团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这就好比隆庆想回裕邸怀下旧都能被顶回去,而正德偏偏就能下江南游龙戏凤,上边关领兵杀虏。

    差别在哪?不过是隆庆受过高拱的圣学教育,多少还是要点面子的;而正德少年登基,率性而为,面子这种东西在他眼里完全没有“好玩”重要罢了。

    因此可以这么说,大明的皇帝,他的确可以不管太多事,因为内阁确实能够维持国家的正常运转,皇帝只需要交待司礼监一句“凡内阁票拟,照例批红”,就基本可以万事大吉的去当个自由自在的甩手掌柜。

    可问题在于,如果皇帝要管事,没人任何人能阻止他去管,而且他的确什么都能管——只要他豁得出去脸面就行。就好比崇祯朝,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首辅,谁能限制他了?

    然而狠就狠在,这位爷虽然的确是个有心要励精图治的皇帝,也非常难得的能够做到克己奉公、兢兢业业,可当政的能力实在一塌糊涂。明明天启朝已经有了慢慢扳回局面的趋势,野猪皮在封锁之下自己快把自己作死了,国内流寇也日渐势蹙,可惜崇祯上台了,在他的带领下,野猪皮和流寇不仅都缓过了气,还齐心协力把大明摁死了。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想要治好大明从娘胎里带来的痼疾,高务实必须掌握操、莽一样的大权才行。没有这样的大权,就算能“治标”一时,也不过做个加强版的张居正,给大明多续几年命罢了,有什么用?但凡再出一个崇祯那样的圣君,甚至比崇祯这种好心办坏事的圣君更糟糕的皇帝,大明还是要嗝屁。

    因此高务实心目中的实力,说到底就是:连皇帝都无法反对我的意志!

    至于掌握了这样强大的实力,却最终并不想谋朝篡位,这会不会最后害死自己乃至自己将来的子孙后代、门生党羽,他当然也是有计较的。

第070章 万事俱备(上)

    不过说到底,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下的高务实,还是要老老实实按照自己的规划一步步来走。

    在他的计划当中,目前有至少三件事需要办:

    首先还是确保高拱不倒。隆庆皇帝能活多久不是高务实能控制的,这位皇帝虽然很可能是被后世的学者们小瞧了政治手腕的大智若愚之人,但他作为后宫小蜜蜂,身体方面估计还是要坏,而且这事儿,去劝他多半也没什么效果。

    那么就要做最坏的假设,如果隆庆还是在历史上的时间点驾崩,那么赶紧拉近与太子的关系就很重要了。但太子即便继位,早期也没有实权,至少前十年都很难主掌大事,所以这段时间里实际上代表皇权的是李贵妃,如果还能搭上李贵妃的线就更好。

    只是问题在于很难直接跟李贵妃接触上,高务实靠着说动高拱推动“太子玩伴”事件,其中创造了一个跟李贵妃见上一面的机会,到时候还要看自己的发挥和李贵妃的反应再做计较。另外就是早已计划好的拉拢李贵妃家人,尤其是拉拢其生父李伟的计划。

    这个计划原本没有考虑到张四维,但那天在张四维家中遇到李伟才让高务实想起来,历史上张四维跟李伟关系不错,这倒是一个可资利用的点,有了这层关系,自己想跟李伟联系就方便了不少,至少不会显得过于突兀。不过前提很明显,对于这个贪财又无能的家伙,自己必须能拿出让他动心的条件才行,而且最好是在隆庆驾崩之前——如果太子登基、李贵妃变成李太后,李伟这边的身价肯定水涨船高,拉拢起来就更费成本了。

    至于冯保,他已经有密会张居正的事情发生,虽然张居正因为自身所处的状况,还没有同意与冯保联手,但高务实对此还一无所知。高务实目前对冯保的态度仍然处在“如果能拉拢,还是以拉拢为上,万一不能拉拢,再想办法搞掉”这个思路上。具体则要看自己接下来的“成名”计划能不能顺利实施,如果顺利,则能获得每日进宫与太子相伴读书的机会,到时候再伺机而动。

    冯保的优势无非是两点:他是李贵妃的亲信,以及他是太子的大伴。倘若自己能搞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冯保对自己来说就算不上威胁,要说生杀予夺那可能夸张了点,但也的确不用怕他什么;但倘若自己搞不定太子和李贵妃,那么对于冯保就得小心着些,能拉拢尽量拉拢,不能拉拢就只能想方设法除掉了。

    一贯希望万事谋定而后动的高务实甚至已经做出一个备用计划:如果冯保被证明是威胁而不是助力,高务实将全力说动高拱,拼着李贵妃的不满,也要趁隆庆还在位的时候把冯保给弄死。高拱现在真要这么做,成功几率还是很高的。

    毕竟,他除了自己拥有天字头一号的圣眷之外,在内廷里其实也有帮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本身就是他推荐上去的,而且此人没什么大本事,其人对高拱既感激又畏惧,只要高拱明确表示要摁死冯保,孟冲肯定不敢不卖力。

    再说了,冯保跟他本身就不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个威胁,弄死他有何不可?反正有高阁老在,他冯保再横还横得过当年徐阶?隆庆朝得罪谁也别得罪高胡子。

    以上这只是在朝廷里必须做的准备。

    其次要做的,是养望。养望不比养膘,不是整天呆在家里读书就够了的,这年头也不流行窝在深山老林里面装隐士了,一般来说对于高务实这种年龄和身份的人来讲,只有两个比较好的思路。

    第一个思路是多走动。当然走动不是指在家逛花园,更不是每天出去欺男霸女吃花酒,这不是走文官路线的高务实能干的,哪怕他下意识里觉得这么干其实也蛮有意思,颇有点蠢蠢欲动,但为了自己的“远大理想”,还是只能忍痛放弃。

    走动的意思是在京城士林之中多出现,多和京城士林中人搞好关系,打响名头。只是高务实考虑到,一来这很费时间、费精力、费金钱,毕竟你得一场不落的参加各种诗会、踏青等等乱七八糟的活动,二来还得迎合他们的喜好跟他们对对联、赋诗文、赏书画、品文宝、论时政、谈养性,说不准还会被叫去参加一些讲学……

    倒不是高务实不会这些玩意儿,或者附和不来,只是的确兴趣不大,而且太过于浪费时间,更别说他们高家乃是实学大家,他干这些事情多了,回家估计就要被高拱教训,未免有坐歪了屁股之嫌。

    那就只能考虑第二思路。第二个思路有个词可以形容:言扬行举。衍申意思就是说一些震动天下的名言警句,或者做一些万众称善的事情。

    高务实决定两者一起办,说和做合并在一起——就看这波为了入宫成为太子伴读所准备的骚操作了。

    最后要做的就是培养个人势力。官场上的个人势力高务实还不着急培养,基本处于“有固然好,没有也不着急”的状态。譬如这次刘显父子的事情,刘显的事情办好之后,多半应该就能算做“高党”的外围分子,跟马芳、赵岢他们差不多——别看他们在外头被称为高拱嫡系,但武臣再如何嫡系,在大明这个政治氛围之下,也只能是外围分子。真正的嫡系肯定还得是高拱的门生弟子,其他哪怕是高拱的同年、同僚之类,一般而言也只能说是政治盟友。

    不过高务实觉得,刘显经过这些年的官场打磨之后,看起来似乎已经学聪明了不少,说不定能看出自己这一波操作所隐含的意思。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应该能猜出自己对刘綎的意图。以自己的身份和前途来说,刘显应该不会拒绝让刘綎靠拢自己,这样的话自己将来在朝廷里头就有了一个武臣班底。

    对于一个以做大文官为目的人来说,多一个靠拢自己的武将,虽然实际上对大局影响可能并不大,但对于眼下其实还是一介布衣的高务实来讲,多少也是一个起步。

第070章 万事俱备(下)

    当然,刘綎即便跟高务实亲近,眼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投靠,高务实短期内也用不上刘綎,只能说是提前结个善缘,将来高务实金榜题名进入朝堂,混到一定地位才有好说这些。

    高务实眼下真正在意并且已经在做的培养势力之举,其实正是并不起眼的“买卖”。他的买卖规划很大,现在正在搞的香皂生意只是其中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只是当时用以做为赚取第一桶金的手段。不过现在因为意外收获了百里峡这只已经会生金蛋的母鸡,高务实就有些计划打算略微提前了。

    当然,提前归提前,也不是说现在就要跑去建船厂造海船。饭要一口一口吃,造船之类的事情还遥远得很,百年后英国佬造一艘主力战舰的花费换算成银子得几十万两,就算大明造船比英国佬便宜,也明显不是高务实现在吃得消的。

    高务实眼下打算做煤炭生意。这个生意在大明丝毫也不起眼,因为这年月运输不便,煤炭买卖利润微薄得很,而销路也一般——也就冬天买不起木炭的穷人家用来烤个火罢了,连做饭都不合适。

    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想想前世某些比较落后的农村就知道,那些农村人宁可自己出去砍柴烧饭也不用煤,原因无非两点:一是这年头砍柴基本没人管,只要去远一点的“野山”砍就行了,成本基本为零,可以省钱;二是这年头的煤炭燃料很原始,燃烧效率很低,浪费又很大,虽然价格并不贵,但由于没有蜂窝煤这项利器,用起来仍然不是很划算。

    现在的京师,最穷的人自己砍柴放干了烧;条件稍好一点的才为了省事买煤烧;再好一点的找樵夫买柴烧;上流社会则只烧木炭。

    这样一看就很清楚了,正经烧煤的人其实根本就不多。没有市场自然就没有多少人乐意去做这项生意,利润自然也很难上得来,因此也就不起眼。

    所以高务实觉得以百里峡目前可以提供的富余钱财就能把这项买卖干起来。

    然而,高务实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这点原因所以费尽心力搞煤炭。煤炭在后世的作用很多,但眼下发展程度太低所以很多方面用不上,但有一个很关键的点是他坚持要开煤矿的根源:炼焦冶铁。

    门头沟的煤矿并不太符合高务实这项需求,但可以用来先期培养一批采矿工人,这一点很重要。高务实不是某些穿越神人,他自问没有能力随便招一批人就能干好所有他脑子里能够提供的事业。

    他前世的工作经验告诉他,哪怕再不起眼的工作,也会有“专业性”这一说,你弄几个进士老爷去扫大街,他们还真不见得能赢得了隔壁六十多岁的王大爷。开矿采煤当然更是如此,这项工作在后世可是专业性非常高的工种,而且危险性也相当不低,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干得了的。

    另外高务实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历史上但凡矿工起义,麻烦都很是不小,因为这些人生存坏境恶劣,全是干苦力活的,采煤采矿这种事又让他们不得不注重通力合作——这根本就是最好的士兵苗子!

    戚家军里义乌矿工出身的多吧?太平天国起家部队“广西老弟兄”矿工多吧?甚至某个时代日本那支老被拉出来打先锋的熊本师团也是以矿工为底子的。

    为何矿工编成军队实力格外强?

    一是身体健壮,不健壮的干不了矿工;二是习惯组织和纪律约束,下井没规矩的早死了;三是古代下井一次就相当于面临过一次生死,连下井都不怕打仗更是小意思了;四是矿工之间彼此性命相托,这就相当于后世士兵们都知道“不要管你的背后,相信你的战友”一样。

    高务实虽然不打算谋朝篡位,但有鉴于他要干的大事业危险性太过巨大,手底下必须有一支异常可靠的武力存在。这支武力平时一定要不起眼,因为起眼就可能坏事,但关键时刻又要能做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

    矿工就很好啊!尤其是参加过训练的矿工就更好了啊!

    名义?我们怕没贼人盯上,所以平时当做民兵训练一下。

    组织?哦,是的,我们叫工人护矿队,意思是有人敢打劫我们,抢我们的饭碗,我们就干他娘的!

    很好,以大明人的思维,这一点问题都没有。

    哪个世家大族拉不出一支能打的家丁队伍?哪个百年宗族没有自家的坞堡老寨?同样,开了那么大的私人矿场,又不会有朝廷正规军队帮你守着,万一被打劫了找谁哭去?我当然要自家守着自家田,我乐意让自家矿工多兼一份差事,而且薪水是我发的,碍着你朝廷什么事了?他们打家劫舍了、欺行霸市了?既然没有,你哪那么多废话!

    培养了足够的专业矿工之后,高务实真正看中的煤矿就要开始准备出手拿下了。

    开滦煤矿!

    这个就不用多介绍了,只说一个关键点:开滦煤矿盛产烟煤,其中颇有一部分可以用来炼焦的炼焦煤。

    鉴于开滦煤矿巨大无比的储量,这个“颇有一部分”,就算高务实搞出了炼焦、高炉等技术,并且全天下冶铁炼钢全部改为使用焦炭,其供给眼下的大明全国也是绰绰有余。

    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这种前景想想都觉得爽啊。

    将来他高某人要做的多少事情都跟这个冶铁炼钢有关?要是始终用木炭炼钢,浪费巨大都先不说,光是那点可怜的产量就让高务实翻白眼了。至于说高务实一个文科生搞不出真正高技术的好高炉,那是不假,可他小时候也是老听长辈们说起当年土法炼钢的人,弄点技术含量低一点、环境污染大一点、生产效率差一点的土法炼钢还是能勉力而为的。

    所以高务实这次一回京师,除了忙着准备过两天要在皇宫进行的“表演”之外,还派人去了戚继光和吴兑那里。

    为什么是戚继光和吴兑?因为戚继光是蓟镇总兵,开滦在他的守备范围内,同时高务实还打算用一件小事试探一下戚继光对高拱的态度;至于吴兑,他是“整饬永平道屯田水利海防兵备副使”,开滦是他的直接辖区!

第071章 影帝隆庆(上)

    大雪稍歇的皇宫之中,一名身着飞鱼服的小老头站在大殿的台阶下,冻得脸色乌青却又不敢多说,只是略微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一位宦官。

    那宦官不是别人,正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的冯保冯厂公。冯保脸色也不是很健康,略有些发白,但还是露出尽量和善的笑容,对这小老头道:“国丈勿急,万岁爷爷这段时间因为那几个勋贵子弟的事,被吵得脑仁儿发胀,好容易想出个主意打发外廷那些呱噪之辈,眼下正在和贵妃娘娘交待接下来的安排,怕是还要再说一会儿,咱们就多等等吧。”

    原来这小老头不是别人,正是李贵妃的生父李伟。

    李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左右我老头子是个劳碌命,这大冷天的,被派去给景皇帝祭扫不说,回来还得继续吹风挨饿……我说冯公公,我那女儿和外孙近来可好?”

    冯保一脸笑容:“国丈说笑了,能给列祖列宗祭扫,那是何等荣耀?便是李石麓这当朝首辅,也捞不到这样的差事不是?也就国丈爷您,才有这样的资格呀!至于贵妃和太子,您老大可以放心,万岁爷爷子息不茂,二子皆出贵妃,贵妃娘娘在宫中哪能不好?至于太子殿下那就更不用说了,万岁爷爷为了让他开心,那真是绞尽脑汁了!这不,前脚刚把那群勋贵家的孩子打发走,又要从另一批文臣家的孩子里挑选一个出来,陪太子殿下读书。您说,天底下还有比陛下更疼孩子的么?”

    李伟听得一张老脸都笑出了花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你有见识,你有见识,难怪我女……呃,难怪贵妃赏识你,我瞧你这个能耐,做个司礼监掌印也是够的。”

    冯保听得面色一黑,强笑道:“承您老谬赞,不过孟掌印毕竟是高先生推荐的……”

    李伟一听高拱,顿时面色一肃,点头道:“哦,那倒是,那倒是,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当然有他的考虑。”

    冯保脸色更黑,心中暗暗鄙夷:真是个废物点心,爷们就提了一句高胡子,瞧把你个老小子吓得,要是高胡子在你面前瞪个眼,只怕你能当场尿一裤子!就冲你这副德性,要不是生了个好女儿,给爷们提鞋都不配。”

    正所谓自己没有的东西,才越发引人向往,同理也可以是“已经失去的东西,才倍加追忆”。有明一朝的宦官,相互之间喜欢自称“爷们”,只是通常不会在正常人面前这般自称,以免遭人耻笑,但心里一定坚持认为自己仍然是个“爷们”,冯保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即便冯保如何看不上李伟,毕竟他是贵妃娘娘的生父,所谓疏不间亲,冯保还是只能附和一二,说了几句高先生既然如此做,必然是自己还缺锻炼之类的屁话。

    两人正说着,大殿门口出来一名宦官,大声道:“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觐见。”

    冯保早就不耐烦和李伟寒暄,听到这一声,如蒙大赦,忙道:“国丈,请吧。”

    李伟也不敢怠慢,连忙上前进殿。

    之所以李伟等了这么久,是有一点原因的。

    把时间倒退一会儿,当时的殿中,刚刚听皇帝说完明天的各项安排以及自己应该做的事情之后,李贵妃略微有些抱怨地跟皇帝道:“皇上,臣妾老父年迈,去年十一月才代您祭扫了一次景帝陵,这才过了不到四个月,又去祭扫,臣妾总觉得……”

    隆庆倒不生气,笑道:“怎么,你心中不忍?还是觉得祭扫景皇帝不光彩?”

    李贵妃略微撅着嘴,不说话。

    隆庆摆摆手道:“不懂了吧,朕得以继承大宝,虽然并无争议,但毕竟不是是以太子身份继位,因此有些名声必须要维持。景帝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李贵妃一时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还是回答道:“事情的过程臣妾都知道,只是不曾细思。”

    隆庆便笑着道:“我早年时,原本也不曾细思,后来还是听高先生分析过之后,才仔细把那段时间的事情翻来覆去想过——你知道,反正我当时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

    李贵妃心中一疼,就要出声安慰,道:“皇上……”

    “朕没事。”这次他把自称从“我”换成了“朕”,微微眯起眼睛,道:“当时土木惨败,英宗被俘的恶讯传到北京,京师震恐,人心惶惶。当时瓦刺刀锋势不可挡,挟英宗为奇货频频扣边,边关接连报警,而北京守备空虚,各营精锐,尽遣随征,军资器械十不存一,疲卒羸马,户部府库不足十万,两相对比,力量殊悬。”

    隆庆的目光变得有些幽远:“如果按照皇明祖训的规定,此时理当册封英宗长子朱见深,但他时值年仅三岁,土木之变后才被册立为皇太子,如当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自无不可,但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百官首先考虑的是拥立一位能消弭战乱、既贤且长的有为之君,因此,英宗之弟朱祁钰成为最有资格的人选。”

    这些情况李贵妃也知道,但她同时也知道,皇帝的话还没说完,重要的事情肯定还在后头,所以只是老老实实听着,并不打岔。

    果然,皇帝继续道:“首先,论年龄名份,他是宣宗的次子,年龄比英宗相差仅一岁,长兄不在,长弟继位,可谓兄终弟及——我的兄长也都不在了。其次,论能力,他在英宗御到亲征时,便被任命留守京师,积累了一些治国经验。土木战败,朝中无人,皇太后又命他监国,诏英宗长子为皇太子后,命其辅佐。因此,八月末,群臣疏请皇太后,说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宜立其为皇帝。太后允之,命具仪仆日。”

    “然而此事能成,有赖者二人。一则是太后,二则是于谦。”皇帝幽幽的道:“当时英宗已经失陷敌手,太后懿旨即为正统、大义,而于谦所代表的则是臣民的拥戴……朕自来身体不好,将来若是有个万一……”

    李贵妃大吃一惊,忙道:“皇上!”

    “你听朕说完。”隆庆平静地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皇上春秋正盛之类的话,但朕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所以有些话要早点说。朕为何不派别人去祭扫景帝,偏派你父亲?因为他是太子的外公,而你,是太子的生母。”

第071章 影帝隆庆(下)

    李贵妃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说起这种事来,她虽然出身农家,幼时遭遇过不少生活的磨难,性格坚毅,决定了的事极少动摇,但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学。在她的心目中,无论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归根结底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因此皇帝突然说起这种对她而言宛如“天塌地陷”一般的事情,一时之间颇有些惶恐莫名,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的理念当中,作为皇帝的侍妾,哪怕贵为贵妃,在不涉及什么“江山社稷”的时候,都应该顺着皇帝的心思说话。然而眼下皇帝说的这件事,她根本不愿意去想,又怎会愿意顺着这个思路说?难道对皇帝说: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照顾好儿子?

    隆庆叹息了一声,道:“最近我一直在想,当年景帝不论怎么说,至少皇帝做得并不差,但最后……经过了那么些年才被追认。我比景帝幸运,这个皇位到最后只能是我的。可是,我有时候想着,景帝当年所以出现夺门之变,究竟问题在哪?”

    李贵妃心里有些怪怪的,暗道:英宗才是皇上的高祖父(曾祖父的父亲),他怎的却老琢磨代宗这个高叔祖?

    “后来我发现一件事,景帝在发现夺门之变、宫内出现喧哗之时,居然问了一句,是不是于谦谋反……败得不冤啊。”隆庆叹道:“景帝当初能身登大宝,一是太后首肯,但其实最关键的,是于谦的支持。后来,景帝看似重用于谦,其实心里对于谦并不真正信任,所以临事才会问是不是于谦谋反。”

    他直视李贵妃的眼睛,道:“所以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大明的文官,哪怕像当年于谦那样手握大权甚至兵权,都不会谋反。反倒是有些对于自身地位不满意的人,无论文臣武将还是宦官,都有可能搞投机、铤而走险。因此,我一直毫不动摇的用高先生当政。”

    李贵妃这时有点明白皇帝想表达什么了,她此时对高拱虽然谈不上了解,多少还是知道高拱对皇帝的教导和支持,多少有些好感,只是总听人谈起高拱性格强势,言语之间经常有些“冲”,使得这种好感又未免打了折扣。

    “皇上的意思是?”她试探着问道。

    隆庆苦笑道:“将来朕若有个什么万一,你一定要相信朕的几位先生,他们或许性格不同,为人处事的方式有异,甚至秉政的理念也未必一模一样,但对朕都是忠心的,也不会有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思……”他还想说得再明确些,又觉得今天说得已经够多了,再说下去实在不怎么吉利,便止住了。

    李贵妃也不敢让皇帝继续说了,忙道:“臣妾明白,臣妾记住了:皇上的先生们都是忠心可靠的臣子。”

    隆庆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最终只是叹道:“嗯,就是这样了。”然后站起身,道:“宣国丈。”

    李伟进来殿中,发现女儿站在皇帝身边,神色有些恍惚,皇帝自己也似乎有些走神。

    老头子心中一紧,不敢多想,上前倒头便拜:“臣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李伟,见过陛下,见过贵妃。”

    三呼万岁什么的,在明朝中后期并不是那么严格,尤其是在这种不算特别正式的场合下。

    “嗯,国丈平身,赐座。”

    “谢陛下。”

    待李伟落座,隆庆和李贵妃也早已提前坐下,隆庆问道:“国丈此行一切可还顺利?”

    “回陛下,都还顺利。”小老儿觉得今天气氛不太对,没敢多说一个字。

    “那就好,辛苦国丈了。”隆庆随口道:“这些天京里为了几个娃娃闹出的事情,国丈爷知道了吧?”

    李伟老头儿眼珠一转,不敢回答得太死,只是含糊道:“臣……有所耳闻。”

    李贵妃坐在皇帝身侧听得有些皱眉,隆庆倒似乎丝毫也不介意,反而微微露出笑容:“其实朕不过就是怕太子一个人寂寞,毕竟他弟弟年纪太小,而且按照皇明祖训,他们两个也没法多在一起玩耍,所以朕才想给他找点年纪相差仿佛的伴儿。”

    “陛下爱护之心,太子一定感念之极。”

    “太子仁孝,自然是明白朕的心思的。”隆庆笑道:“可是外廷不满意呀,外廷说这些武臣勋贵家的孩子,也没几个像样儿的,久与太子相处,只怕要带坏了太子……国丈你怎么看?”

    李伟急得脑门都见汗了,心道:我怎么想?我他娘的哪敢想啊?你是皇帝,你说你怎么想不就完事了,我跟着你一样想多方便啊!我要是想错了,可不是麻烦大了?

    “咳!”李贵妃轻咳一声。

    李伟偷偷瞥了女儿一眼,见女儿端坐不动,面无表情,但交叠放在身前的两手,却伸出一根右手的食指,指向内阁的方向,然后忽然又朝上一指。

    小老儿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啊,臣以为高阁老弘文博识,庙谟高远,陛下若有疑虑,不妨请高阁老来一问,必能为陛下解忧。”

    原来这小老儿形容高拱,来来回回就会八个字:“弘文博识,庙谟高远”,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

    但李贵妃这个指点却很到位,隆庆虽然看得一清二楚,脸上的笑容却仍然更盛了,点头道:“国丈所言甚是,此事朕已经让内阁递了条陈上来,高先生他们商议的意见是,既然朕怕太子孤单,不如从朝中三品以上文官家中,挑选几名德才兼备却又与太子年岁相仿的孩子来陪太子一同读书……朕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只是这样挑选的范围未免有些大了。”

    “那这就……”李伟听完又有些抓瞎,正想说“那这就不好办了”,下意识再瞥了女儿一眼,却见女儿果然又伸出了一根手指,但这一次,却是指着他这个当父亲的。

    李伟眼珠一转,正看见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赶忙又把话头接上:“这就……这就交给臣吧,臣虽然只是在锦衣卫当差,但毕竟也还认识些人,臣去跟他们说道说道,相信不会有多少不识趣的来凑这个热闹。”

    隆庆微微蹙眉,心说这话怎么到你嘴里就变了味?但又一想:算了,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已经不容易了,就这样吧,这种事情也只有交给他这种人来办才合适,其他人谁肯干这种活儿?如果让孟冲、冯保他们去干,只怕还得生出别的事端。就他去吧,毕竟是太子的亲外公,说这个话方便。

    于是终于点了点头:“国丈肯为朕分忧,朕很是欣慰。来呀,赐国丈斗牛服一件,福建贡茶两斤。”

    福建贡茶,那多半就是大红袍了,大概隆庆认为这茶挺适合老年人养身。

    李伟忙不迭起来谢恩。

    隆庆笑道:“国丈一路紧赶慢紧的,也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李伟松了口气,再次谢恩,告退去了。

    “好了,贵妃,朕也先去了。”隆庆站起来,对李贵妃道。

    “臣妾恭送皇上。”

    待隆庆一走,李贵妃微微蹙眉,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感觉皇上今天之所以在我这儿见我父亲,就是故意让我指点他一般?

第072章 姐弟相商(上)

    李贵妃正暗自生疑,忽听一人说道:“阿姐何必多心?皇上今日此来,不论说的这些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其实都说明,眼下阿姐和太子的地位深固不摇。”

    李贵妃转头望去,正见一青年男子身着太监服饰,面带微笑地转了出来。

    “你又有何高论了?”李贵妃似乎毫不惊讶,只是略略挑眉:“皇上近来可曾去皇后那儿?我是指最近这几天。”

    那青年笑道:“阿姐放心,自去年皇后劝谏皇上之后,皇上便再没去过她那儿,这次事情说到底是事关太子,阿姐你才是太子生母,皇上恼皇后多话,自然不会去她那儿了。阿姐,明日除了皇上之外,你就是代表后宫出场的唯一一人!”

    李贵妃松了口气,走到桌边坐下,道:“那就好,那就好。”

    那青年很自然地走到李贵妃身后站定,一边伸手在李贵妃的肩上轻轻揉捏起来,一边微微笑道:“皇后无出,皇上现在又根本不肯见她,如此便再不可能会有什么‘嫡出’之子,太子地位从此稳如泰山。至于阿姐你,也便再不必担忧什么了。”

    李贵妃一边享受着他的按摩,一边微微蹙眉,道:“可是文进,你不要忘了,皇上现在虽然仍常来我这儿,但他往宫里选秀的速度可也越来越快了,我担心迟早会有几个生下龙子的,你看现在魏英妃就已经有三四个月的身子……”

    “阿姐多虑了。”那名叫“文进”的青年很有把握地道:“前王妃过世之后,便属阿姐最得宠,更何况皇上仅有二子,皆是阿姐所出,长幼名分已定,只要皇后无出,便是这些后来辈真有机会生下龙子,也只有异日就藩远僻的命了。何况,魏英妃那边,究竟弄璋还是弄瓦,还说不定呢。”

    “王妃……”李贵妃莫名地叹息了一声:“也是福薄了些。”

    隆庆皇帝还是裕王时,最开始的原配夫人也就是裕王妃与李贵妃同姓,也是姓李,她本为朱载垕生下过一个儿子,按理说那个孩子才是隆庆真正的嫡子。但是很可惜,这对母子实在命薄,一个没有皇帝命,一个也没有皇后命,两人双双在隆庆还没有即位的时候就病逝,隆庆对这个原配夫人感情很深,对她们母子的死感到非常的悲痛。

    顺便提一句:即便这位裕王妃李氏和她的孩子早已去世,但隆庆对她的家族非常照顾:前嘉靖朝宠臣、嘉靖皇帝奶兄弟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死后留在京中的超豪华主宅就被赏给了她家。

    隆庆的续弦夫人姓陈,也就是现在的陈皇后。

    这位陈皇后最大的悲哀在于一直没有一个儿子,本来隆庆皇帝也并不以为意,从来没有动摇过她的皇后地位。很可能是因为感受过没有亲情之苦的隆庆,的确比他的父亲更加注重亲情,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要比嘉靖要好的多。

    但是很可惜的是,去年年初的时候,因为隆庆皇帝女色过度,皇后深感不安,鉴于皇后的职责,她便直言劝谏皇上要爱护龙体。可能是话说得直白了些,惹了皇帝不满,皇帝从此再没有去过坤宁宫。

    几个月后,皇后郁郁寡欢之下便生了病,自己要求去别宫养病,皇帝也照准了。

    李贵妃有两个儿子,而陈皇后一个都没有,这本身就难免会让外人觉得皇后失宠,现在这么一来,就更加坐实了这种担忧。

    其实类似的这种庸人自扰的话题,一直是言官们最感兴趣,他们就像后世的狗仔队一样密切注视着深宫中所发生的一切。果不其然,云南道监察御史詹仰庇就是这么一名合格的狗仔。某天,他在路上偶遇刚从宫中出来的太医,连忙上去密切打探宫中的情况,太医告诉他,说皇后最近病了,已经从坤宁宫里移居别宫休养了。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后的确是因为惹皇帝不开心之后因为抑郁而生了病,但皇帝除了不去她那儿,并没有对她进行任何指责,反倒有些像是逃避。而皇后移居别宫,其实是皇后自己要求的,至于究竟是赌气还是真的觉得坤宁宫不适合养病,这个无从得知。

    但詹仰庇就像得到了独家头条,立即拿起笔写了奏疏,指责皇帝虐待皇后,说皇后得病一定是皇上耽于声色,不理甚至虐待皇后,并且还指责皇后移居其他宫中是被皇帝逼的。

    这个奏疏自然不止是只呈送到皇帝面前,它立即就传遍了朝野上下。言官们一看,哎呀大事件呀!大家顿时来了精神,譬如有一位叫骆问礼的道德先生,就对皇上和皇后的感情问题大发议论,当然也没有什么新鲜观点,无非也就是照例指责皇上对皇后不好,又指责皇帝过于好色,其他言官也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大多相差仿佛。

    皇帝皇后两口子其实在此事情之前关系一直都还行——否则也无法解释皇后敢于直言劝谏不是?很明显詹仰庇所写的东西,大多出于他自己的臆测,几乎没什么是他确定的证据,只是朱元璋定的规矩硬扎得很,言官风闻奏事,哪怕拿风闻的消息来骂皇帝也没关系,甚至居然是职责所在。

    隆庆拿到这些骂他的奏疏,可以想象心情自然好不了。但是鉴于当时高拱还没回来,言路在徐阶的纵容下威武霸气得很,他也只好给出解释,说皇后身体不好,换个地方住有利于调养她的身子,你们这群家伙又不知道宫里的事情,不要废话,这次念你们无知,朕就不追究了。

    但是朝野上下对隆庆皇帝的好色几乎是一致认定了,连民间都一致认为皇帝好女色,还发生了欺诈事件。譬如有个太监叫张进朝,诈称自己要替皇帝到湖广去选妃,外界信以为真,连忙有女儿的拼命嫁女儿,也不管是什么人家了,能嫁就赶紧嫁出去,生怕自己女儿被送进皇宫天人相隔。后来才发现是假的,于是这个太监被处斩。

    于是接下来的隆庆皇帝就惨了,什么事都能被联想到女色上面。有一次,礼科给事中蔡汝贤给皇帝上疏,大致的意思是:臣前几天为皇上导驾,私下里看皇上觉得皇上比以前好象瘦了一点。皇上的身体是非常的重要的,自己一定要加倍珍惜,所以臣希望皇上以后对女色要慎重,每天没事的话就阅读一点经史,亲近学识渊博的大臣,不要再沉溺于女色之中。

    隆庆对此是颇为恼怒的,自己好色的确是事实,但是哪个皇帝不好色呢?有些人好女色连江山都丢掉了,可自己又没有为女人而耽误国事,他觉得和女人待的时间长一点与履行好皇帝的职责根本是两码事。

    好在高拱起复之后,言官们因为很多都跟高拱有仇,一时不敢多发议论才消停了些。然后没多久,高拱又劝皇帝上演了一出“太子玩伴”的大戏,隆庆帝这才安生了不少。

    这也是隆庆为什么很是重视这场戏的原因之一。

第072章 姐弟相商(下)

    “王妃母子福薄不假,不过皇上对她一家也是仁至义尽了,想那陆大都督独得圣宠数十年,在京中宅府数十处,他家的主宅,这京师里头多少人觊觎,最终不还是给了她家?”那青年叹息了一声,道:“可怜咱们家老爷子,一把年纪了,好容易女婿做了皇帝,再三乞恳,也只得了当年孙纲的一座破宅子。”

    李贵妃闻言不悦道:“那宅子老是老旧了点,可圣上不还给了修缮的银子么?”

    “阿姐,你这话可就不地道了。”青年扬眉道:“那宅子可还是当年孙纲党附郭勋,于嘉靖二十年被抄没的,这都快三十年了!给银?是,给银子了,可给了多少?一百两呀,我的好阿姐,一百两在京里够干什么呀?了不起也就是不至于灌风漏雨罢了。”

    李贵妃把脸一沉:“三郎,隆庆元年圣上刚刚继位,内库穷得只差要卖皇庄了,宫里妃嫔连几样拿得出手的首饰都没有,户部还不肯给钱!可就这模样,圣上还是左支右绌给了咱们家一所房子!而到隆庆二年,内库稍稍有所缓解,他立刻又给了咱们家七百顷良田!”

    那青年不敢明抗,只嘟嚷道:“先是原配家里选,然后皇后家里再选,这也就罢了,结果接下来是舅舅家里选,最后才轮到咱们家……”然后又哼哼唧唧:“至于隆庆二年的七百顷田,那不是因为阿姐你又生了鏐儿?”

    李贵妃怒道:“李文进!你再这般说话,以后别来见我这个姐姐!”

    “好了好了,阿姐,小弟错了还不行么?”李文进苦着脸求饶道:“我都这个样子了,除了想点钱财,还能想点什么?再说,我又留不住什么东西,最后还不是咱们家自己的?”

    “你!”李贵妃瞪了他一眼,却说不下去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容易,可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不光是你的姐夫,这一点你得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得。将来……我是说将来,就算祖宗保佑,钧儿顺利克承大统,也是一样的:他首先得是天下人的皇帝,然后才是你的外甥。”

    李文进暗地里撇撇嘴,但面上却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姐姐,只要自己提一句自己眼下的情况,姐姐就没法硬起心肠真把自己怎样。

    他什么情况?此事原委真要讲清楚的话,有点说来话长,长话短说就是:由于李贵妃当年出身低微,只是裕王府的宫女出身,即便隆庆登基时唯一存活下来的儿子朱翊钧是她所出,可皇后毕竟也还年轻,与皇帝感情也很融洽,而隆庆此前其他孩子的夭折率又实在太高,所以李贵妃当时的地位也不算是特别稳固。

    这时候,李文进作为李贵妃的幼弟,自愿受了宫刑,入宫为宦官照顾一直在不断怀孕、生育的姐姐。女人在怀孕和产后,心思本就敏感,也易受感动,因此对这个弟弟不仅感激,而且十分内疚,总觉得欠他良多。[无风注:李文进隆庆年间入宫为宦官一事并非杜撰,乃是史实。]

    其实李贵妃未尝不知李文进入宫之事有父亲李伟的认可,原因她也能猜到:确保自己是皇帝身边最能生育的女人、确保儿子朱翊钧的安全和健康!

    但就算知道,难道就能不领这个情了?她也怕啊,她能有今日的地位,可不就在于最能生?可不就在于朱翊钧是皇长子,是太子?

    原本就是亲姐弟,再加上这样一份情谊,不是滔天大罪,李贵妃怎么可能真拉下脸来对这个弟弟?

    只不过,隆庆虽然讲亲情,却也不敢不守祖训,因此不可能让李文进做朱翊钧的大伴,否则将来李文进一旦私心作祟,只怕比刘瑾之祸尤烈。冯保也因此得以李贵妃身边第一宠宦的身份成为朱翊钧的大伴——他也有一个重要责任,就是负责朱翊钧的安全和健康。

    此刻,见姐姐不再多说,李文进这才继续道:“阿姐,你从皇上今天的话里,有没有听出点什么?”

    “什么?”李贵妃问道:“你想问皇上龙体是否康健?”

    “那倒不是。”李文进摇了摇头:“我虽是挂名在御马监,但宫里有什么事我怎敢不留意?更何况事关皇上龙体是否康健这样的大事。不过,我奇怪的也是这个……皇上虽然历来身子骨不算强健,但眼下其实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怎么就忽然提到了这样……不祥的事?”

    李贵妃没说话,她也觉得事情有些吊诡,只是碍于身份,有些话却不能开口说。

    李文进则继续道:“除非……皇上觉得历代祖宗天寿都不算太长……”

    “禁声!”李贵妃低声轻喝。

    李文进却摆了摆手,道:“阿姐放心,我已经让冯保把周围的闲杂人等都打发开了,咱们姐弟现在说的话,入不了六耳。”

    李贵妃稍稍放心了一点,但幼弟刚才这番话却让她心里紧张起来。

    其实有明一朝的大多数皇帝,都没有能够活到四十岁。有很多人认为纵欲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如果认真来看,却会发现这个事情并不是绝对的因素。

    纵观历史上的大明,死得最早的皇帝是天启,驾崩时年仅二十四岁,但是这个皇帝在性事上面没有什么过多的爱好,他在后世一贯是以“木匠皇帝”而闻名。

    还有就是,有史以来“最专情的皇帝”、除了一个皇后之外再没有其他女人的弘治,同样也是只活到了三十多岁。

    而反过来看,活的比较长的人如太祖朱元璋、世宗嘉靖、乃至将来的万历,在女色方面的兴趣其实并不见的比那些死的早的皇帝们差,尤其是朱元璋,临死前几年还制造了不少小生命。

    当然李贵妃不可能知道自己儿子将来能活多久,更不会知道天启,可只要对比此前大明的诸位列祖列宗,就已经感到弟弟这番话没准还真有几分道理。

    然而她不敢在这个问题上多想:隆庆是不是一个好皇帝,她并不特别关心,也管不了。可是在她心里,隆庆算是一个好丈夫——至少在历朝历代所有的皇帝里头来说,他算得上一个好丈夫了。

    难道皇帝真有这样的担忧?那他说这番话……

    李文进把本有些尖锐的声音尽量放低沉,道:“皇上可能是在向阿姐暗示将来万一……有哪些人可以依靠。”

第073章 无奈应对(上)

    精轩雅阁,雕栏玉砌,在仍未化尽的冬雪覆盖之下,显得尤有几分文气。

    四九城中府苑虽多,但如张居正这座大学士府一般带着几分南国气息的却不多见。

    只是此时的张居正张大学士却罕见地站在寒风尤劲的小轩窗边,眉头紧锁,面色发沉。

    按理说,眼下的大局一如张居正所期望,他不该这般神色:自从他想方设法将朝政引向不得不请回高拱之后,高拱果然顺利起复,赵贞吉有了对手,再想如此前那般在自己面前摆老资历已经成了奢望;高拱也大致如张居正所料,虽然并未明确与赵贞吉爆发冲突,可做的每一件事却几乎都是赵贞吉所不喜,两人之间的矛盾迟早要爆发。

    至于李春芳,这个没什么担当的元辅,空有一肚子墨水,却既无实干才能,又无雄心魄力,不过冢中枯骨罢了,一旦高、赵斗法结束,他的好日子一定会到头,自己只需要在一边冷眼旁观便可,根本无需着急。

    陈以勤,这个自己多年的同僚仍然希望恪守中立,似乎想以孤臣自居,只是他的情况与自己相差仿佛,真想要不偏不倚,其实一点可能性都不存在。虽然高拱在心底里多半可以容忍这个至少不会主动坏事的老同僚,可张居正却有把握,只要高拱成为首辅,必然会试图根治许多他眼中的国朝痼疾,届时一贯思想守旧的陈以勤一定看不下去。然而陈以勤又如何能与高拱相抗衡,要么跳出来反对,被高拱逼走;要么主动请辞,光荣致仕……总也逃不过一个走字。

    不仅这些跟自己在内阁地位息息相关的事情发展一如早前所料,甚至包括意外出现的松江退田案,高拱也顺着自己的劝说改变了主意,先前已经去信南方,想必应该能将老师的麻烦按下来……这也算是自己还了老师当年的恩情吧?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很顺利。

    但张居正这么多年毕竟不是白混的,他为官这么多年,一贯不喜欢多说话,但却喜欢揣摩。不仅揣摩自己所经历、所观察到的几乎每一件事,也揣摩自己所接触、观察到的每一个人。

    张居正敏感的发现,有一件事不太对劲——太子玩伴事件恐怕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内幕。

    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只是肇始于皇帝的一时心血来潮,而根源在于皇帝宠爱太子,又念及自己当年的孤独,所以突发奇想,找了几个武臣勋贵家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去陪太子玩了十多天。

    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按照过去的经验,接下来肯定是言官开骂、皇帝认怂,然后收回成命,并且给出解释。甚至皇帝所能说的无非是哪些话张居正都能料到个十之七八:太子近来郁郁寡欢,朕担心太子久闷伤神,是以让他们来陪伴太子玩耍几日,此乃特例,卿等无须多虑。

    皇帝看起来似乎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只是一点:皇帝认怂似乎认得过于彻底了些,以至于不仅将玩伴撤出,还表示要从在京三品以上文官家中选出一名人品端正、才学出众且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少年入宫陪伴太子读书。

    单说此事,似乎是皇帝被骂怕了,所以向文官们示好。可是张居正悄悄派游七多方取证之后却敏锐的发觉其中有些不对。

    首先,现在的皇帝不比当初,他已经再次拥有了高拱这位可以给他遮风挡雨的老师,而以高拱眼下在京中的威势,也足以完成这项任务,就算皇帝从自己的声望上考虑,不想跟言官们完全撕破脸,那么也只需要把那群孩子们打发回家就够了,何必还赶着倒贴一个陪太子读书?

    其次,高拱在这次事件中的表现也有些不对劲。按理说,以高拱的为人和圣眷程度,皇帝刚开始下旨让那些孩子们进宫陪太子玩耍之时,他就应该直接站出来劝谏了。可是他没有,不仅没有,甚至似乎默认了这样的行为。这就太反常了,高拱自己也是文臣,并且是实际上的隆庆朝第一文臣,这样的事情他居然毫无反应,他在想什么?总不可能是想借机拉拢勋贵吧——高拱可能对一部分的确有能耐、有才干的武将另眼相看,却绝不至于把那群勋贵当多大回事,更别提那几个区区小毛孩子了。

    但当时张居正设身处地的站在高拱的角度仔细思考了许久,也没能想明白高拱保持沉默的理由。

    直到接下来皇帝表示要从三品以上在京文官家中挑选子弟作为太子陪读之后,张居正才忽然想到了那天高拱起复回京当日所见过的高家小子。

    难道……高拱有意让他那位侄儿进宫做这个陪读?

    可是,即便他此时有这个心思,可之前皇帝没提这茬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了保持沉默,这又是为什么呢?

    除非,这件事本身就是他在幕后推动的!

    也许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皇帝心血来潮,而是高拱早就定下的策略,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将他那个小侄儿送去太子身边!

    张居正忽然觉得吹在脸上的风又冷了几分,一贯沉肃威严的脸竟然有些发白。

    高拱什么时候竟然也学会用这些不上台面的阴招了?他的立场呢?他的矜持呢?他的操守呢?都去哪了!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把乱糟糟的思路捋了一捋。

    根据打探,圣上这段时间一切正常,除了习惯性地跟高拱单独会晤了两次之外,无论是对于内阁票拟的尊重,还是起居生活的习惯,甚至包括一直最爱吃驴肠这种小细节在内,都没有丝毫变化。

    但张居正还是想到了一个关键点:自己这位皇帝弟子一贯胆量不大,对于一些旧制,除非高拱坚持,否则他是能不动坚决不动、能不改坚决不改的。因为做这种事少不得被言官们上疏开喷,说是有悖祖制。历来只有高拱坚持了,他因为有自己这位老师当挡箭牌,才会有胆子去做。

    所以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此事的确因为皇帝心血来潮才办的,而后来高拱私底下提出了劝谏,并顺便掺了点私货。如果是这个情况,那还算不幸中的万幸。

    怕就怕第二种可能:这件事一开始就是高拱推动,目的就是让自己的侄儿接近太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可怕了。

第073章 无奈应对(下)

    张居正一贯善烧冷灶,此前严嵩当政之时,徐阶在严嵩面前唯唯诺诺,甚至不惜与严嵩结为亲家,在内阁里头完全就是严嵩万丈光芒之下的一个小不点,根本不敢提半点与严嵩相左的观点,外界都对他丝毫不看好,甚至认为此人毫无骨气。

    唯有张居正看出徐阶的隐忍,犹如潜伏在水中的鼍(扬子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动,一旦他张开血盆大口,就是要人性命之时。

    果然,到严嵩垂垂老矣、圣眷渐衰,徐阶发动了看似毫不起眼却其实惊心动魄的必杀一击,导致权倾天下数十载的嘉靖朝第一权臣严嵩倒台!

    徐阶于是继任首辅,张居正则因多年来毫不动摇的站在徐阶身边而得到徐阶的信任,不久便由徐阶推荐,自翰林院而直入内阁,“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如果说高拱当年烧裕王的冷灶多少有些在于运气——他是被“分配工作”到裕王府的,只是由于工作干得兢兢业业,所以得了裕王的信重;那么张居正则是自己选的路,跟随徐阶,并且听从徐阶的安排去做的裕王讲师。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张居正深信自己的目光是超过高拱的,他认为高拱那不过是运气罢了。当然,高拱的经世干才和壮志雄心,张居正心里还是有几分服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与之成为好友,互相以相业相期许。

    只是,待两人真正都进了内阁,成为实际意义的“相公”,张居正的心态却有些失衡了。

    高拱想做的事和自己想做的事如此相似,可他才是皇帝心目中真正的那个“帝师”,但凡有他在朝一日,哪有自己宏图大展的那天?莫非自己也要学老师当年那样,一直仗着年轻苦苦相熬,熬到高拱老迈,失了圣眷,这才能从别人的光芒之下脱颖而出?

    张居正有些犹豫,有些纠结。

    高拱对自己多半还是信任的,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多半也会乐意在他将来致仕之前推荐自己继任首辅,只是……高拱今年也才五十七岁,就算一天都不耽搁的按例七十致仕,也还有足足十三年的时间!

    不错,自己今年还只有四十五岁,即便十三年后,也不过五十八岁而已,那个年纪的首辅并不算老,一切顺利的话,也还能干个十多年。可是,高拱这十几年干下去,要是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个七七八八,自己将来做什么去?

    萧规曹随?笑话!萧何与曹参,谁更受后人景仰?

    我张太岳岂是甘居人下之辈!

    我要的是书批四海,是乾坤我断,是大明之中兴……成于我手!

    既生瑜,何生亮?中玄公、肃卿兄,我张居正与你必要分个高下!

    更何况,你本已有了今上的无双圣眷,如今却还要在太子身边埋下伏笔,莫非还想着如严嵩当年一般干到那个年纪,然后直接交权给自家侄儿?

    荒唐!只要我张居正还在,就断不容许此种情形出现!

    只是,下决心容易,把事办成却难如登天。游七今天下午传回来的消息说,国丈李伟大宴宾客,私底下将一条消息传了出来,说他此前祭扫景帝陵回京面圣复命,与圣上闲谈之事发现圣上觉得从京中三品文官中挑选太子伴读,有些范围太广。

    这个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毕竟此前那批勋臣子弟都是出自靖难系最顶尖的几名勋臣之家,京中三品文官这个范围的确是有些太大了。

    可问题是,如果范围缩小,缩小到哪个程度?六部九卿吗?还是干脆就几个阁老家里挑挑得了?

    可是,限于六部九卿还好说,如果限于内阁,用什么理由呢?要知道,内阁制度发展到现在,虽然在实际操作中是以“廷推三品以上文臣”为根基的,但内阁大学士的本身品级却很低,只是职权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重罢了。

    有明一代,内阁的职责范围是有说法的,具体来讲,有如下几种:“献替可否,奉陈规诲,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

    “献替可否”是内阁帮助君主减否政务的主要方式。内阁大臣据皇帝的垂问阐述意见,这叫作“献”。君主表示认可并指示可以执行这叫作“献可”。如果阁臣对皇帝的方案有不同的看法称为“可否”。简单地将就是封驳之权。

    “奉陈规诲”,“陈”就是四书五经儒家经典著述,前朝明主的政绩和先皇祖考的遗训,“规”就是规章方法,用来教育和培养皇帝的。奉陈规诲就是内阁大学士利用课堂的形式向皇帝传授四书五经和安邦定国之术。

    “点检题奏”,虽然大家给皇帝上疏,经常统称上奏章,但严格来讲,因公事上书叫作“题”,因私事上书才叫做“奏”。点检题奏就是内阁对诸司的各种奏章有预览之权。

    “票拟批答”始于英宗朝,也是明代中后期,内阁帮助皇帝平章政务的主要形式,通常说内阁领袖群臣,怎么领袖的?还不是因为所有官员上奏都要先经过内阁,而内阁会将处理意见以票拟的形式附在原本之上报呈给皇帝?皇帝对于很多政务其实哪有那么熟悉,绝大多数无非就是票拟怎么写,皇帝批一个“照准”或者“可”了事?甚至皇帝自己多半连一个“可”字都懒得写,而交给司礼监去写——这便是批红了。

    除了上述职权外内阁同时还具有起草懿旨,参政议政,撰修帝王实录等权利。但不管怎么说,阁臣只是因为位居权力中枢,所以“虽无相名,实有相权”,光看品级,却实在拿不出手。

    阁臣们的实际品级,其实是来自加衔。

    譬如高拱,他是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一品文臣,同时还独具一格的兼任了吏部尚书。

    但麻烦在于,算加衔的话,又有一帮子安闲养老辈也要算进去。

    张居正皱着眉头,心里暗骂:这李伟真是无能之辈,你既然代皇帝传话,倒是把皇帝的意思准确表达啊,说得这么不清不楚的,叫百官如何应对?推荐子侄吧,可能说你谄上;不推荐吧,闹不好要说你“蔑视圣躬”。

    但思来想去,张居正还是决定,明天让自家老四张简修跟自己走一趟。

第074章 文华召对(上)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大明中枢的中枢,紫禁城内已经有不少宦官宫女提前忙活开了。今日不比往日,宫内最忙的地方竟然是平日里稍显冷清的文华殿。

    文华殿始建于永乐十八年,位于外朝协和门以东,与武英殿东西遥对。因其位于紫禁城东部,并曾一度作为太子视事之所。五行说东方属木,色为绿,表示生长,故太子使用的宫殿屋顶覆绿色琉璃瓦。

    文华殿初为皇帝常御之便殿,天顺、成化两朝,太子践祚之前,先摄事于文华殿。后因众太子大都年幼,其实并不能参与政事,尤其是到了嘉靖帝,这位指望长生不老的皇帝根本不肯册封太子,于是在嘉靖十五年时又改为皇帝便殿,后为经筵之所,建筑随之改作黄琉璃瓦顶。嘉靖十七年,又在殿后添建了圣济殿。

    总的来说,文华殿是皇帝聆听翰林学士经筵进讲、太子进学、监国的殿宇,同时也是皇帝偶尔临御的便殿。

    文华殿主殿为工字形平面。前殿即文华殿,南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明间开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次间、梢间均为槛窗,各开四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窗,东西山墙也各开一方窗。殿前出月台,有甬路直通文华门。后殿曰主敬殿,规制与文华殿略似而进深稍浅。前后殿间以穿廊相连。东西配殿分别是本仁殿、集义殿。

    大明设有“文华殿大学士”一职,理论上的职责是辅导太子读书,当然实际上这是个虚差,文华殿大学士乃阁老之一,当然并不会直接给太子做老师。

    顺便提一句,有明一朝的大学士,通常以中极殿(华盖殿)大学士为首辅,建极殿(谨身殿)大学士为次辅,剩下的几位阁老按照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由高到低依次排序并迁转,文华殿大学士排在第三位,可见分量不低。

    东华门内的协和门东北整片都是以文华殿为主体的建筑群,建筑宏丽,但殿貌简单。文华殿堂内无匾,东西配殿有精一堂、恭默室、九五斋。

    因为文华殿靠近辅臣办公机构内阁,皇帝如果理政勤奋,便会经常在文华殿思考政务。譬如仁宗就曾在奉天门的西墙上,张贴重要官员名录,到了英宗时则改在文华殿,张贴中央和地方文武官员姓名,孝宗也是如此。不过到了隆庆这儿,这位皇帝虽然也依旧照办,但他来文华殿的时间是很少的——毕竟在隆庆看来,自己只需要用对辅臣,天下大势就基本算是尽在掌握,作为皇帝反倒无须事事关心。

    文华殿后的小殿,名为玉食馆,而西北则有一座简陋的木制小屋,名为省愆居。之所以是个简陋的木质小屋,是因为每当国家遇到重大灾难时,皇帝必须在这里修省。不过这地方的象征意义远高于实际意义,历史上几乎是到了崇祯年间,因为边乱和国内战乱不断,崇祯皇帝多次来省愆居苦修,想通过反省自己的过失来消弥战乱,而在他之前,这房子差不多算是白建的。所以高务实一贯认为崇祯是个无力挽狂澜之能,却真有励精图治之心的皇帝。

    按理说,有明一朝的太子,最早在五岁、最迟不过十三岁,都必须开始系统地接受儒家经典的熏陶,专业用语叫做“出阁讲学”。太子的出阁讲学仪式,类似于皇帝经筵进讲的仪式,同样在这文华殿举行。此后每天由皇帝选派的太子师傅,在文华殿的东厢房辅导太子讲读。

    而皇太子在十四岁前后,照例要举行标志着成年的冠礼,这冠礼仪式举行的地点也同样是在文华殿。

    甚至皇帝病重时,皇太子有时候会受命在文华殿代理皇帝视朝。譬如明宪宗病危时,就曾“命皇太子暂视朝于文华殿,文武百官朝皇太子如常仪。”

    今日文华殿这般热闹,当然是有原因的:皇帝将携太子及太子生母皇贵妃李氏一同临御文华殿,而由京中三品文臣自行举荐的家中五服之内子弟,则将在他们的亲自遴选之下,产生一名太子伴读。

    这其实是大明建国以来的头一遭,当年只有朱元璋曾经在国子监选用了些高材生做太子朱标等人,但是要说明的有两点:一是这些国子监的高材生都是成年人,说是伴读,其实更多的是在扮演老师的角色;二是这一制度到后来逐渐就变成了现在的经筵进讲,只不过挑选的层次更加拔高,基本都是从翰林院选拔,是正经的老师,通常称作经筵日讲官之类,也加别的称谓,如侍读学士。

    但这一次因为挑选的只是些“小毛孩子”,也不是要他们给太子讲学,只是单纯的“陪读”,所以受选者的年龄被限制在“与太子相仿”。

    相仿当然是个非常不准确的词汇,但由于皇帝圣意就是这么表述的,下面的人只好“自行领悟”。通常来讲,年龄肯定不能超过太子三岁,否则……哪怕放在民间孩子身上,也根本聊不到一块去。但由于太子的年龄也摆在那儿,比太子小三岁就更不用考虑了——话都不见得说得清楚,你还陪读个甚?

    再加上国丈爷李伟私底下传出的消息,大家一致认为皇帝这是在明确的暗示众臣:不要给朕送来太多人!

    这一点大家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一贯不耐细务,万一人多得把个文华殿都塞满了,可想而知皇帝陛下的心情能多差。虽然文官们并不怎么畏惧这位远不如其父霸气的皇帝,但他们也有畏惧的人——譬如说高拱。

    也不知道是从哪流出来的消息,说高拱有个叫高务实的侄儿,前不久出京往别院去,路遇百里峡响马打劫。这位高阁老的侄儿竟以童子稚龄,沉着冷静地指挥家丁抵抗了许久,恰巧碰到前狼山总兵刘显父子领着二十余名家丁路过,两相配合之下,居然打败了数倍于己的响马群盗。

    这已经够了不起了,却不想此后更加离奇:高务实对刘显说“愿借民壮,助将军毕全功于一役,为京畿除此巨害”,随即赞画谋略,呈以制敌之法。而刘显也是艺高人胆大,居然真的应了,点起高务实提供的两三百民壮便前往征剿百里峡。

    也不知道是高务实赞画的计略真的厉害了得,还是刘显威名震天动地,反正经过一阵大家都不清楚详情的操作之后,百里峡巨寇居然就降了……

    随着顺天巡抚刘应节的上表,刘显在京中名头大振,高务实也随即声名鹊起——他是没有亲自带兵去剿匪,可人家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能做到这个程度,谁那么不要脸还好意义多说什么?

    再联系到高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大家心里多少有了个底,眼下就看今天的遴选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了。

第074章 文华召对(下)

    离辰时还差半刻,张居正就已经走进了内阁院子。

    辰进申出,这是内阁的正式办公时间,自永乐帝迁都北京后一直未曾更易。内阁建置之初,场地非常狭小,三四个阁臣,挤在一间简陋屋子里办公。后来随着时移世易,内阁日渐权重,这办公之所也就屡经扩建,终于形成今日之规模。

    这内阁院子现共有三栋小楼,正中间一栋飞角重檐,宏敞庄重,乃是阁臣办公之所,也即是民间言语中狭义上的文渊阁。院子东边的小楼为诰敕房,西边为制敕房,南边原为空地,只种了几棵树,后因办公地方不够,因此在严嵩任首辅期间,又在此处建了三大间卷棚,内阁各处一应帮办属吏,遂都迁来至此。

    阁老们的值事楼,当然是这一片修建得最好的,进门便是一个大堂,堂中央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而阁老们的值房,其门也都开在游廊之上。楼上的房间,有的是会揖朝房,有的是阁臣休息之所。高拱的值房在厅堂南边,窗户正对着卷棚,张居正的值房则在其对面。

    张居正才刚在值房里坐定,别说还未曾开始阅览奏章文本,甚至内役都还没来得及把茶泡上来,便有一位吏员进来禀告说高阁老有请。张居正在高拱面前份属晚辈,内阁排名也在其之后,高拱若非急事,自然不会亲自前来,这一点无论古今都是通理。

    张居正对此也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当下便起身过去,心里暗暗想着高拱大概会跟他说什么,估计应该是今日皇帝遴选太子伴读的事情。

    等进了高拱的值房,果见高拱端坐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前,正低头看着折子。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时候,桌上都已经摆了十几份翻开的折子,显然都已看过。这也不奇怪,高拱历来就是个工作狂,张居正与他同僚多年,对此有着足够的了解。

    见张居正进来,高拱略略做了个起身的姿势——当然这只是礼貌起见,并不是真要站起来恭迎,他同时指了指文案横头的一张椅子,示意张居正坐下,自己也顺势坐稳了。张居正同样没有多余的客气,自顾自坐了下来。

    高拱不是个矫情的人,什么把张居正先晾一晾,说自己先把手里的折子看完之类的动作他是不屑于去做的,而是很干脆地放下手里的折子,直截了当就说正事了。

    但高拱一开口,就让张居正微微一怔。

    原来高拱并没有提及正在文华殿发生的事,而是微微蹙着眉,随手拿起一道折子向张居正招了招,道:“两广的乱子越来越大了。”

    张居正在内阁分管兵部,一听高拱这么说,立刻反问道:“还是韦银豹那厮?”

    高拱点了点头,指着手里的奏章道:“靖江王府在嘉靖四十三年时便曾被此獠一度攻占,此后虽为官军击退,但官军也无力征剿其老巢,如今靖江王府又遭其攻打,险些再次陷落。吴子实(无风注:吴桂芳,字子实,时任广西巡抚兼提督军务)上奏说如今广西汉兵兵力单薄,且要震慑诸夷,实不足恃,而僮、苗等族土司兵马因前些年多被征调用以剿灭倭寇,已是师老兵疲,实不宜再随意征发……因此他派人去招安韦獠,意图先缓解上一两年,待我恢复实力,再剿不迟。然则韦獠不为所动,仍旧肆意妄为,为祸南疆。”

    张居正一看的确是说正事,也不再分心他顾,而是沉吟着答道:“从兵部掌握的情况来看,广西兵力虽然谈不上十足充裕,但也并不算弱;土司兵马虽然此前调动颇多,但中玄公你也知道,朝廷并未亏待那些土司,土司们只要自己得了好处,可不会管治下土民‘师老兵疲’这些事。”

    高拱沉声道:“你的意思是说,吴子实胆小怯弱、贻误军机?”

    张居正摇了摇头:“那倒也没有这般严重,不过吴子实虽然也平过几处叛乱,但书生气还是重了一些,多少有些求全责备……依我之见,若是没有十足把握,他是不会肯主动出兵进剿的。”

    高拱不满道:“两广这些年,各种乱子一个接着一个,就没消停过一阵!我看若不给于韦獠雷霆一击,其他别有用心之辈恐怕也将蠢蠢欲动。”

    张居正思索了一下,也点了点头,道:“中玄公此言甚是,不过吴子实在广西虽无勋功,却也并无大过……”

    高拱决然道:“无妨,调他去做南京兵部侍郎,反正现在北京兵部已经改为四侍郎制,南京也可以按例办理。”北京兵部侍郎原本两人,是高拱将其改革为四人,为的就是储备知兵重臣,以备不时之需,此时看来是打算将这个制度顺势推广到南京。

    张居正对此倒没有意见,只是问道:“可要问一问元辅?”

    “李石麓?”高拱撇了撇嘴:“你要是不嫌麻烦,就自去问吧,就说是我提议的。我料他必然先说一番吴子实劳苦功高之类的废话,然后跟你说‘太岳,此事你自与中玄公商议,票拟呈于司礼监听候圣断即可’。”

    高拱满脸不屑溢于言表。

    张居正却微笑着道:“那也无妨,他毕竟是元辅,又是我同科的状元公,我去问一声,也免得失了礼数。”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张居正是他的同年,金榜排名二甲第九,理论上来讲,问一声的确更礼貌一点。

    不过高拱不在乎这个,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金榜前辈,无论资历还是圣眷都在李春芳之上,又瞧不惯李春芳这个“溜肩膀”,也就懒得再多说。

    他转过话题,道:“吴子实调去南京之后,广西巡抚换谁,你可有推荐人选?”

    张居正知道高拱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要派个“能打”的去了,但他沉吟了片刻,脸上有些犹豫。

    高拱皱眉道:“怎么?太岳有何顾虑?”

    张居正叹息道:“其实,要说平息广西战乱,殷石汀足以胜任。只是此人素来贪鄙成性,我担心……”

    高拱只是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摆手道:“眼下广西局面如此,能迅速平乱才是第一要务,至于贪鄙……我便多给他二十万两军饷让他贪又如何?须知广西战事连绵这么多年,耗费军饷早已是数百万计,唯有迅速消弭战祸,才是真正为国省钱。”

    张居正道:“既然中玄公坚持,我照办便是。”嘴上是这么说,心中却暗道:玄老,这可是你自己揽上身的,到时候被言官指责可不能怪我。至于殷正茂那边,他还少得了记我的好?他可是我嘉靖二十六年金榜的同年……待会回去,得给他写封信提一下此事。

    见高拱一时没有再多说什么,张居正思索了一下,主动问道:“中玄公,听说今日去文华殿的孩子……并不太多?”

第075章 各家子弟(上)

    张居正昨日的预料没有差错,这次遴选太子伴读,因有李伟放出话来,最后的候选人还真的被百官“自觉”限制在了内阁阁臣及六部尚书或九卿之家,或者再说得精确一些:全是够资格参与廷推的高官之子、孙辈。

    而且因为这些官员家中未必有年龄合适的子孙辈,因此到最后参加文华殿遴选的只有如下几人:李春芳之孙李思诚,高拱之侄高务实,赵贞吉之孙赵祖荫,张居正之子张简修,吕调阳之子吕兴周,葛守礼之孙葛曦,申时行之子申用懋,马自强之子马慥。

    高务实也是人到了文华殿才知道这个名单的,不过他得到名单之后立刻就笑了。

    这群跟他年龄相差仿佛的孩子们,按理说个个都是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的,咋一看上去个个都是聪明之相,但高务实清楚这群孩子……至少从学问上来讲,还是有差距的。

    从原本历史上的情况来看,今天对他威胁最大的可能有两个。第一个是李春芳之孙李思诚,此人将来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后来官至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而他考中进士完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此人为官之后颇有骨气,因不肯党附魏忠贤而被栽赃贬官,直到崇祯年间才被平冤昭雪。

    第二个是葛曦,他在历史上是万历四年的山东解元,万历十一年的进士,中进士比李思诚还要早得多,可见是年少高才,他中进士后又为庶吉士,授翰林院检讨,可惜死得早了点,止步于南京国子监司业。而且葛家一门五诗人,才学方面不用多说。

    之所以把他排在李思诚之后,是因为葛守礼乃是高拱好友,前次高拱致仕,葛守礼也受到牵连,都已经回家养老,高拱起复之后刚刚将葛守礼起复为刑部尚书,算起来他是高拱的铁杆盟友。这么一来,想必葛守礼应该对孙儿有所交待,不会强行与高务实相争。

    而吕兴周、申用懋和马慥三人,历史上也都中了进士。尤其是申用懋,他是万历十一年第二甲第二十一名进士。只不过他中进士,在相当程度上是靠了父亲申时行当时的权势,对此情形,御史魏允贞曾上疏揭露,不过万历当时信重申时行,对此没有追究。

    申用懋累官至兵部职方郎中,后来万历诏擢为太仆寺少卿,命他以太仆少卿的身份负责职方清吏司事务。再迁右佥都御史,代皇帝巡抚顺天。崇祯初年,从兵部右侍郎升为左侍郎,再迁为兵部尚书,以病乞归。死后赠官太子太保。可见他的进士身份虽然可能有些水分,但个人能力不差——差就混不出来了。

    而吕兴周和马慥,他们两人也都混了进士出身,不过在历史上,他们的进士身份也都有些水分,而且事情可能跟张四维有些关系。高务实挑了挑眉,没再关注。

    剩下最后两个,就是赵祖荫和张简修。他们两个才是高务实笑的原因。

    赵祖荫是赵贞吉的孙儿,别人说“人如其名”,而他是“名如其人”,能出现在这里,基本全靠祖荫。历史上他就是以“祖荫中书舍人,官历云南寻甸军民府知府”。只从这一句,高务实就几乎能判断出此人没什么大本事。

    这个要从大明的恩荫制度说起,大明的恩荫根据《大明会典》记载:文官一品至七品、皆得荫一子以世其祿……正一品子、正五品叙;从一品子、从五品叙;正二品子、正六品叙……但这只是按照前朝抄下来的规矩,实际上在明朝前期,文官荫叙并未照此实行,多是特恩荫职,既然是开国早期的特恩,暂且不提。

    弘治、正德以后,文臣荫叙制度趋于成熟,大体分为三档:尚宝司丞(正六品)、中书舍人(从七品)和国子监生。首揆一品恩荫,例拜尚宝司丞。次揆与六卿至一品者,得拜中书舍人。当然,大学士本身品级不高,这里的“一品”当指加赠的三公(正一品)三孤(从一品)虚衔。而一品重臣恩荫尚宝司丞,实际上是从洪熙元年的蹇义开始就形成的惯例。

    尚宝司,卿一人,少卿一人,司丞三人。掌宝玺、符牌、印章,而辨其所用。

    洪武年间的尚宝司多以勋贵子弟任职,如耿炳文子耿瑄、徐达子徐膺绪;永乐年间则多以潜邸旧臣出任,如朱琇、袁忠彻。其后勋臣多袭、荫武职,尚宝司丞就成为文官重臣荫子的最高职位。

    不过恩荫出身的尚宝司丞起点虽高,仕途发展却难以和科举出身的同事相比,一般殊难外转,只能按照尚宝司少卿(从五品)、尚宝司卿(正五品)、太常寺少卿(正四品)的固定路径,九年考满而逐级提升。蹇义子蹇英、夏原吉子夏瑄、李贤子李璋、徐阶子徐璠,皆属此类,最终职位最高者也只是三品太常卿。当然好处也有,清闲稳定,最多在各种典礼上露个面。

    相比尚宝司丞,行使秘书职责的中书舍人更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也因此一直令文武大臣子弟趋之若鹜。而相比早早形成惯例的顶级配置,中书舍人的授予标准是经历长期变化才最终确立的,这一过程也很好的体现出了明中期以后内阁地位上升的趋势。

    作为文字秘书,才学固然要有,字写得好也是很重要的:“国初令能书之士专隶中书科授以中书舍人;永乐二年始诏吏部简士之能书者储翰林给廪禄,使进其能用诸内阁办文书。”

    储翰林即为“习字秀才”,通常需要经过“试职”也就是实习才能得授中书舍人,即为“习字出身”。这就有空子可钻了,直接张口要官不合适,求一个实习机会,以效犬马之劳,不过分吧?于是就有了“以柰鐄为中书舍人鐄掌光禄寺事户部左侍郎亨之子亨为鐄营求写诰三年援例出身故有是命”这样的事。

    有了抄三年圣旨的苦劳,再要求“援例出身”,就顺理成章了。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中书舍人旧制二十员今已三十六员矣”,冗员泛滥,泥沙俱下。

    这样一来,有些自问家中子弟有些才学的大臣,即便皇帝要他恩荫子孙,他都不肯。譬如说“太子太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万安等以星变各辞其子及孙中书舍人之职。得旨:卿等事朕春宫辅导有年,特各录用一子以酬其劳,俱不允辞。”相比那些汲汲营营以求荫职之辈,逼格一下就上来了。

    这种区别对待,一方面体现出皇帝对阁臣的信任,这本身就是阁臣地位上升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可以看到,授予标准逐渐操之于上。再加上作为托底的荫子入监制度逐渐完善,因而荫子为中书舍人的门槛实际上反而是提高了。景泰、天顺年间不乏四品、五品官员乞恩得荫子中书舍人之例,而到了正德年间,三品侍郎已经不够看了,翰林院学士薛瑄之孙薛葵,还是靠薛瑄一代儒宗的身份才得到优待。至此“次揆与六卿至一品者,得拜中书舍人”的惯例也基本形成。

    以上要么是特恩,要么是“高配”,正常情况是什么呢?是恩荫一子为国子监生。国子监生并非官职,但是对朝廷而言实则更需慎重,毕竟前述两类属于凤毛麟角,而监生制度是足以影响整个人才选拔机制的。因此虽然明初就有“乞准送国子监”之例,正统以后也多有官员子孙“希求入监”,但是皇帝屡以“国子监是育才之地,不可滥进”为由进行各种限制。到了大明中后期,首辅的子弟也经常就是恩荫个国子监生了事。

    虽然照理说,以内阁辅臣之尊,不需要跟三品官员去争监生的名额,但是要考虑到三个因素:一是一般大臣升至三品时,其子多已成年,总不会有人预知自己能入阁而让儿子一直宅着;二是正德朝以前,都是卒后荫子,等你挂了朝廷才会想起这回事;三是大学士也很可能不止一个儿子。所以即便是首辅的儿子,也很有可能是监生出身。而且以监生入仕,理论上来说前途要广阔的多,毕竟理论上来说也是“正途”之一,虽然中期以后不能和科举相比,但是有身为内阁首辅的爹,这都不是问题。

    以臭名昭著的严世蕃为例,他监生肄业后,先任后军都督府经历(实习),后升为顺天府治中,都算是正常升迁。嘉靖二十二年严嵩为他谋求尚宝丞,吏部文选郎郑晓认为“治中迁知府,例也。迁尚宝,无故事。”实际上顺天府治中虽然在北京,但是很多时候更像外官,这是一道无形的鸿沟。而严嵩选择尚宝司丞这一职位也不稀奇,毕竟这是首辅之子理论上可以享受到的待遇。真正难以复制的是其后的火箭升迁速度,几年间就连跳数级由从五品尚宝司少卿升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

    除严世蕃外,成化年间首辅商辂,其次子商良辅也是先恩荫入国子监,然后被授予礼部主事的职位,最终以从三品太仆寺卿致仕。

    而对比以上这些之外,更差一点的则是恩荫武职。大明中后期文贵武贱不必说了,沦落到去恩荫武职,可见文化水平实在拿不出手。

    而赵贞吉这个孙儿赵祖荫,后来就选择了恩荫中书舍人,最终也只混到云南边陲的知府;张居正的四子张简修更不成器,有这样一个老子,居然恩荫武职出身,比他几个兄弟还差得远了。

第075章 各家子弟(下)

    鉴于今日邀遴选的都是七岁到十岁的孩子,一贯仁厚的隆庆皇帝没有摆什么架子,让一群小朋友们站在台阶下干等着,而是让他们先在偏殿休息。

    高务实今日没穿曳撒,而是换了一身简单的深蓝色直䄌,外头罩了一件普普通通的白羊皮坎肩,装扮虽不出众,却也文质彬彬。

    此刻他已经和其他几名“候选人”打过招呼了,各自交换了解了姓名,大家伙都没成年,表字自然是没有的,别号就更别提,互相之间只好以“某兄”相称。

    一番招呼下来,高务实果然发现,葛守礼之次孙葛曦对自己的态度最是亲近,开口闭口都是“高兄”,且言辞稳重,不类儿童。其次则是马自强次子马慥,对高务实态度也颇亲近,只是此子似乎略拘谨,或者不善言辞,多数时候不大爱说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头次面对这种场合,有些放不开。

    申用懋比高务实年长,今年已经十岁,虽然对高务实还算客气,但神情之中多少有些瞧不上这种“小弟弟”的意思;李思诚和吕兴周对高务实谈不上好坏,相互之间略微致意便没有多做交流的意思。

    最有意思的还是赵祖荫和张简修二人。

    赵祖荫今年也已九岁,这群孩子里头除了申用懋之外年龄数他最大,而他的体格又比有些矮瘦的申用懋更高大,他似乎因此找到了自信,一直挺胸凸肚,一副顾盼自雄的模样。

    高务实看了,不禁在心里撇了撇嘴,暗道:你爷爷赵贞吉在内阁顾盼自雄,好歹是有点底气的,毕竟号称“蜀中四大家”之一,文名鼎盛嘛。再加上当年就敢于硬刚严嵩,风骨傲气有一些也算是性格使然,可你这小子要才学没才学,要能力没能力,真是“飞扬跋扈为谁雄”。

    李思诚则有所不同。他的性子并不完全像李春芳。李春芳是见谁都陪着一张笑脸,谁都不肯得罪,哪怕是官职低他许多的人,他也能笑面相对。听闻就在昨日,海瑞大概是接到高拱给蔡国熙写信让应天府那边对松江退田案网开一面的消息,写了一封奏折到京师骂人,文中已经不是向往日骂嘉靖皇帝那般“客气”,这次甚至把矛头指向了满朝文武,说满朝上下皆妇人也。

    当时不论高拱还是张居正,亦或者陈以勤,听完都黑了脸,只是先忍着没说话。赵贞吉更是一脸怒容,目视李春芳。李春芳乃是首辅,别人不说话可以,他不能不说话,结果他楞了半晌之后,苦笑着说:既然满朝都是妇人,我大概是个老太婆了吧。

    内阁诸位阁老全都惊呆了:见过怂的,没见过这么怂的,这首辅做得也太窝囊了。

    但李思诚给高务实的感觉,却并不是完全与李春芳这个祖父一般,他虽然在与人说话之时也一样面露笑容,但却并非“赔笑”的笑,而是客气的笑。旁人说话,不与他的意思相符,他虽然也不反驳,却也绝不附和。总之,这个人在高务实观察之中,大抵是有受到李春芳的影响,却仍然有所坚持的那种。

    联想到后来李思诚以二甲第十七名考中万历二十六年进士的历史,高务实觉得这个人还是需要重视一下的。

    没多久,外头进来几名宦官,其中领头一人高务实认识,乃是当今内廷第一人、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而落后他半步的那人更不是易于之辈,正是是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冯保。

    孟冲因为是高拱所举荐,此前在高务实随高拱进宫那次就与高务实见过一面,此时见了高务实,甚至还特意冲他点了点头,这才站定,高声道:“皇上宣诸大臣子弟觐见。”

    冯保则接着道:“请诸位稍稍整理仪容,便随我等前往觐见。切记,不可君前失仪。”

    为了几个小屁孩子,居然劳动司礼监一二号人物亲自前来,可见隆庆帝的确把这件事当成一件大事来办了,至少面子给得十足——当然,理论上这面子肯定不是给他们这群孩子自身的。

    众孩童纷纷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便按照长辈官位、资历的高低,自觉地走到孟冲、冯保面前。孟冲见高务实走在李思诚之后,皱了皱眉,似乎想临时把高务实叫道前面。

    高务实见势不妙,连忙冲他微微摇头,孟冲本来都已经嘴唇微张,见了高务实的样子,这才作罢。

    高务实松了口气,却正瞥见冯保在一边鼻翼动了动,像是无声的冷哼了一声,不由心道:不太妙啊,看来冯保对孟冲不光是瞧不上眼,甚至怨气深重,那我要想拉拢他,只怕难度很大啊。不过……这孟冲做事还真是有些不咋地,这么明目张胆,只怕有点烂泥巴扶不上壁,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好在接下来没出什么别的岔子,众人随着孟冲、冯保二人从偏殿转入文华殿正殿,按照最正式的礼节,目不直视,微微躬身而入。

    高务实也是同样如此,因此也没瞧见殿上的具体情形。

    不过这个问题马上就解决了,因为他听到了隆庆皇帝那犹如邻家大叔一般温和的声音响起:“哈哈,诸位小卿家都来了,好,好,不用拘束,都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众孩童闻言各自抬头,隆庆仔细看了看他们,笑道:“好,好,都不错。”

    也不知道他这个“不错”是从什么方面评价的,若是单论相貌,这里倒的确没有哪一个长得完全歪瓜裂枣,大抵至少都是中人之姿以上,而论气质的话,这些孩子个个都是文官之后,家学渊源之下,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孩童可比——至少表面上总能强一点。

    高务实注意到,隆庆皇帝自己坐在殿中皇帝主位之上,而左右手各有一人。左边按例是太子,这没的说,他就是年纪再小,身份乃是储君,必然要居尊位。而隆庆的右手边,则坐着一位年仅二十出头的宫装丽人,丹凤眼、柳叶眉,瑶鼻樱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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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元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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