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心魔(4)约梦
陆清峰又吃了两口菜,端端正正坐好,抽出帕子拭了下嘴唇,帕子上依旧干干净净,并没吃得满嘴流油。
虽然吃得快,可他也不敢太不注重礼仪。
沧澜剑派的那位师尊,怎么说也是这江湖上各大世家,各大门派里,唯一一个真正在朝廷里做过侯爷的,他年轻时,凭军功博得侯爷爵位,娶妻后才回归门派,继任宗主。
说起对那些繁文缛节的熟悉,便是藏剑山庄弟子,也莫想同他们家师门的人比。
陆清峰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不吃饭,你就能替张员外解决问题?”
欧阳林心里有气:“我们不能,你到能?我们至少在积极查探,至少要弄清楚张员外到底招惹了哪路邪祟,才好对症下药……你这人什么都不做,究竟来干什么?”
这边忽起嘈杂,左右的人都不自觉看过来。
欧阳林也一时气恼,闭上嘴不再说话。
人家张家的人正因为亲人的事发愁,他们没为人家排忧解难,反到吵闹,实在不该。
欧阳林嘴唇动了动,张口正要对陆清峰道歉,就见对方把衣袖挽了挽,站起身。
左右藏剑山庄的弟子顿时紧张——要打架?
欧阳林也有些心虚。
陆清峰遥遥对张员外拱了拱手:“天色不早了……还请员外替陆某安排个房间。乡野之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惯了,到不习惯晚睡。”
满座愕然。
欧阳林气得猛地闭上嘴,道什么歉!?这就是个无赖。
“呵!”
不只是欧阳林有气,陆清峰声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轻呵,随即两个头束高冠,身穿灰褐色道袍的道人缓缓步入。
张十和张十一兄弟两个一看来人,连忙起身相迎,面上瞬间露出喜色。
“两位真人总算到了。”
张家人一看到他们,连老太太都迎过来,一时竟把藏剑山庄也忘在后头。
张家老太太甚至忍不住双目垂泪:“思源,思齐,你们快给你们伯父瞧瞧。”
这两个道人对周围其他人一概视而不见,围拢上来,仔细观察张员外的情形。
其中一人取出八卦镜,放在张员外眉心处,口中念念有词:“琼轮光辉,全盈不亏……”
他念了几句,八卦镜便左右缓缓旋转转动。
张家一干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神,唯有陆清峰实在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其中一道人顿时扭头瞪他,见他双眼浮出两泪泡,更为不悦,眉头紧蹙,只担心师兄施法,一时未曾出声。
没多久,八卦镜上的光芒隐去,这道人虚虚地抹了把汗,轻声道:“老太太安心,伯父身体无碍,只是身上略沾染了些妖气,想来是哪里的小妖胡闹,施展了幻术戏弄我家伯父,待我替伯父做法驱邪,再设一结界,保证伯父平安无事。”
他们并未见过张员外脸上生花的情形,却极自信,神态平和自然。
张老太太扶着丫鬟缓缓坐回椅子上,终于吐出口气,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觉得心中松快。
果然还是自己人靠得住!
张老太太和张家这些公子,显然很信得过刚来的道士,拉着他们俩的手细问许久,回过神才觉有些失礼,竟把其他客人晾在一边这般久。
此时天色已晚,老太太连忙招呼丫鬟仆妇。
“诸位大师,是老身的不是,一见我这两个侄孙就成了话篓,诸位先请到客房歇息。”
丫鬟也忙笑盈盈前来引路。
藏剑山庄的几个弟子,年长的都徐徐起身,跟在少主身后出门,到是年轻的几个,心下有些不高兴,不过,到底是在别人家做客,他们都没多言。
一行人出了门,面面相觑,陆清峰噗嗤一声笑了,欧阳家的弟子们这回到没恼。
欧阳林身边一位师兄轻声道:“唔,早点回去睡,别忘了正事。”
藏剑山庄的弟子,除了年纪幼,才出门的几个,都是老江湖,他们是名门子弟,行走各处,的确时常被巴结,可被人嫌弃,轻视,乃至污蔑陷害时也同样不少。
在江南几座大城时还好,藏剑山庄名声响亮,人人都让他们三分,但到了穷乡僻壤,经常是不如当地的道观,寺庙有名气,降妖伏魔前,也需先同苦主和同道‘斗智斗勇’。
此次一行人来通县,又不是专门为给一乡绅排忧解难,人家不信,也无需强求。
陆清峰揣着手细细打量稼穑轩的园景,到似看哪里都很喜欢。
“俏俏姑娘?”
引路的丫鬟一怔:“公子唤我?婢子阿莲,不叫俏俏。”
“阿莲吗?也是好名字,可我到觉得,俏俏这名,才更名副其实。”
阿莲两靥生红:“公子说笑了。”
这丫鬟模样其实只是清秀,可眉眼的确生得不错,远观近看都觉俏丽的很。
陆清峰神态和缓:“就算是说笑,本公子也不是随意什么人都乐意说笑的,阿莲你是个有福的面相,这一辈子都是有惊无险,富贵绵延。”
“咳。”
那边几个藏剑山庄的弟子都觉甚是丢脸,欧阳林更怒目而视。
陆清峰也就没有太过分,莞尔道:“阿莲,你回去千万替我跟张员外说一声,刚刚美食太诱人,到让我差点把正事忘了。他今夜应可安寝,只是若再有佳人梦中相会,劳烦替我通名报姓,就说沧澜的陆清峰,邀她赏月观湖,谈论诗词文章,还望她一定赴约。”
阿莲满头雾水。
那边欧阳林也摇头:“这人又不知发什么疯。”
他师兄莞尔:“阿林你没出过门,大约不认得陆公子,他性子好,不爱与人计较,但以后别这般口没遮拦。”
“他很有名气不成?”
欧阳林蹙眉,回头瞟了一眼,见陆清峰不知和那丫鬟阿莲说了什么,小姑娘脸颊红得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陆清峰,清水的清,山峰的峰的名字,你当真没印象?沧澜剑派出身。”
陆清峰?
欧阳林仔细一思索,登时顿住脚步,脸上露出些许不敢置信。
“就是那个当面说太上皇是老古董,骂陛下虚伪至极,道庄主是天下头一号渣爹的那个?”
他师兄:“……”
第三百七十五章 欧阳雪的心魔(5)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师兄叹气。
欧阳林呛咳了几声,脸色涨红,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心虚的不行,简直不敢转头看自家少主的表情。
陆清峰自然不只是因他无法无天的作为而出名。
他还是国师义子,与京城第一等一的温柔公子丁仪风齐名,论受国师信重,他大约也只略比不上丁仪风而已。
毕竟丁公子自襁褓中时,便让国师带在身边,是国师将其抚养成人。
今次国师致仕,游历四方,遣散众人,也唯有丁公子得以随侍左右。
陆清峰再是出身名门,忠心耿耿,可入国师府也不过几年光景,在陈凌看来,于情分上,大约还是比丁公子逊色不少。
但也仅仅是同丁仪风比,和国师府其他义子比,陆清峰便是名副其实的掌上珠了。
这几年,陆清峰名声远扬,不光剑法高妙,更因他嫉恶如仇,断案如神,无论神鬼妖魔还是凡人,在他面前都仿佛透明。
人道他目光如炬,问众生功过,能力堪比阎罗。
欧阳林再看陆清峰,心态已有不同,神色上不知不觉恭敬了些。
陆清峰浑然不觉,笑盈盈送走满脸迷惘的小丫鬟阿莲,又凑过去和至善大和尚搭话。
刚才吃饭时,至善大师和两位师弟单独一席,他们吃素斋,此时也是相当饱足,在园子里慢悠悠地走路,顺便下下饭食,显得眉眼更慈祥和蔼。
“我记得和尚年轻时时常给人保媒拉纤?”
众人:“……”
至善叹了口气,居然连这话也接:“天分不高,冰人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得好,老衲不成。”
“你们那时候谢媒钱能拿多少?”
陆清峰眨眨眼,笑问。
至善沉吟片刻:“那要看情况,富贵人家和中等人家,或是贫寒人家给媒人包的红包,大小各有不同。”
陆清峰点点头,神色凝重。
欧阳雪一直不曾说话。
虽然他无论在何处,存在感都很高,可他确实擅长沉默。
这会儿却忽然道:“在通县,张家是首富。”
陆清峰轻笑:“我只是问问而已……欧阳少主,我是规矩人,你放心。”
说话间,客房到了。
陆清峰打了个呵欠,钻到客房蒙头躺下,眨眼间就沉沉睡去。
……
“陆公子这般说?”
阿莲轻声将陆清峰的话转述,张员外蹙眉,心下惊讶,又有点犹豫,“梦吗?”
旁边两个道士已是冷笑连连:“这等江湖骗术,也敢骗到我们头上,伯父,你莫听此人胡扯,我看就是个精通一点幻术戏法的小子,到咱们家坑蒙拐骗来了。”
张十一蹙眉,忙道:“思源哥,前些时候小弟我在家遇到个蛇妖,就是陆公子帮我驱走的。”
他把当日的情况诉说一遍。
“那佛珠法器特别有用,就连父亲身上的妖花,也因它而败……”
道士神色不变,冷笑:“他驱走蛇女,你亲眼所见?还是看到了蛇尸原型?”
“那到没有。”
张十一打了个哆嗦,“弟弟哪里敢看那些?”
他到不是胆子特别小的人,可对于妖魔鬼怪,还是敬而远之为好,躲都躲不及,怎会主动去看?
道士摇摇头:“不要说让你遇见一个蛇妖,你想遇见野鸡妖,老虎妖,我也能做得到,但凡学过些幻术,骗你们这些不曾修行的普通人,一骗一准。”
“至于妖花败掉之事,我未曾亲眼看到,哼,若不是巧合,那也有可能是这厮搞鬼!”
这话一出,张老太太和张员外都有些犹豫。
张十一眉头皱紧,心中只觉思源哥是太敏感,他可不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幻术,也不觉得陆公子是骗子。
再说——
“那佛珠的确是法宝,竹林寺的至善大和尚也看过的,藏剑山庄的人更是直接拿这镇魂铃将其换了去,若不是宝贝,难道还能同时瞒得过至善大师和藏剑山庄?”
“你当那些名门大派的弟子,能有多了不起?”
道士冷笑,“十一你还小,不知人间险恶,越是大门派的公子哥,越容易上当受骗,我这些年可没少遇见名门正派的弟子,让人跟糊弄傻子似的那般糊弄。”
“据你所言,那姓陆的就是本地农户出身,他能有多少能耐?若真厉害,也不会窝在村里度日,更不会贪你那两百两银子。”
“那位欧阳少主肯定是年轻见识短浅,让人蒙蔽,才做出这等事。”
两个道士言之凿凿,张十一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到是庆幸,亏了大家关起门自己在屋里议论,否则这些话让陆公子听到,他总觉得不好。
夜色渐浓。
张员外已经困倦不堪,他这些时日以来,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偶尔似乎睡着也极不踏实,似乎有恐怖可怕的东西,一直出现在他的梦中。
张老太太心疼儿子,看着时候不早,蹙眉道:“都歇了,思源你们两个,今儿同你伯父睡在一屋,照看着点。”
“是。”
安顿儿子睡下,又让下人准备两张软榻,就搁儿子床边,安排两个道士睡下。
她老人家自己却进了小佛堂,跪在菩萨面前念经诵文,不求别的,只求家宅平安。
不远处的客房,陆清峰蒙着被子,在睡梦里睁开眼扫了一眼:“啧,麻烦。”
他隔壁房间,欧阳雪和两个师兄,还有欧阳林正在上晚课,此时也齐齐抬头看向窗外。
欧阳雪略蹙眉。
欧阳林摸了摸胳膊上窜出来的一层鸡皮疙瘩:“怎么我觉得这佛光有点不对劲。”
他们对门,至善大和尚停下念经,也是长叹:“老太太到很是虔诚。”
守在张员外窗边的两个道士,却睡得更沉了些,唇角含笑,呼吸绵长。
张员外也睡得不错,只是他忽然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稼穑轩的书房,位于后花园的泉水旁边,打开后窗,外面假山池沼,小泉流水,最显眼的是一面花墙,花皆名贵,尤其是竟有一树粉梅,乱了节气,在盛夏时节开,朵朵粉白,并不花团锦簇,却自带清幽的美。
张员外极喜欢自己的书房,每日都要坐在书桌前,吟诗作画读书。
他年轻时便是文雅之人,如今这把年纪,依旧自以为是风流名士,当着儿孙的面也还罢了,总还要顾及体面,一把年纪,不比年轻时候,着实不好曝露本性,但每每在书房,却免不了摆文人雅士的做派。
张员外知道自己在梦中。
他和往常一样,坐在桌前,拿一本书捧卷细读,偶尔诗兴大发,倚靠窗前吟诗一首。
“疏枝横玉瘦,小萼点珠光……”
一阵风吹过。
忽有一粉面少女,一袭青衣,款款而至,伸出素手为张员外斟茶磨墨。
张员外脑子一乱,目光落在少女粉嫩的双足上,心中不自禁就升起几分怜惜。
他本就是怜香惜玉之人,从年轻时起便钟爱美人,只看这些年陆陆续续纳的那些妾,也知道他在美色上是个把持不住的。
要不是他妻子是他表姐,比他年长六岁,从来对他也没甚男女之情,两人成亲,是家里长辈的意思,再加上他表姐生性豁达,虽看不上他这副怜香惜玉过了头的性子,到也不强求,生了孩子便守着儿子度日,并不多管他,恐怕张员外的生活远没有现在这般舒坦。
美人入梦,**苦短。
张员外沉迷美色,不可自拔,这边陆清峰半夜醒来,竟再睡不着,翻到隔壁去,敲敲窗户:“欧阳少主,带酒了没?”
欧阳雪默默起身,出门转了一圈,很快就拎回来两壶酒,还端了一叠热气腾腾的小炒肉。
陆清峰竖起拇指:“一年多不见,少主还是这般有眼力。”
他连忙翻出茶杯,用茶杯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酒,灌了一口:“通县能找到如此醇厚的梨花白,不容易啊!”
欧阳雪喝酒不像陆清峰那般馋,浅酌慢饮,细细品尝。
很多年后的藏剑山庄庄主并不饮酒,他一向觉得,饮酒会让人的剑法变慢,但这时候的欧阳少主,到还是愿意陪朋友喝上一两杯。
陆清峰喝了两杯酒,脸颊染上一抹晕红,似醉非醉,却是心生感叹:“这人果然还要看命,张员外花心好色,却碰上张夫人这般‘贤良’妻子,于是家宅和睦,一辈子无病无灾到晚年,这等福气,可不是每一个花心鬼都能有的。”
欧阳雪居然也露出一点笑意:“你说过,一个人的福气有数,虚耗太多,报应便至。”
“哎,所以,张员外这是应验了我这句话。”
陆清峰这般说,脸上露出点酸溜溜的意思来。
一壶酒喝完,陆清峰算了算时间,欧阳雪转头看向窗外。
“啊啊!”
两声凄厉的惨叫响彻长空。
张家上下,从老太太,到十七个公子,连同年长的几个公子的妻子儿女,齐齐聚集稼穑轩。
稼穑轩里家丁仆从也是一脸的慌乱。
大半夜惊醒,好些人衣衫不整,睡眼朦胧。
但一冲到房内,看见张员外的刹那,所有人都清醒过来。
两个道士手持法器,脸色铁青,很是不知所措。
张员外的脸上又长出一截藤蔓,上面开始冒出一个个的花骨朵,藤蔓长得翠绿,瞧着就健康,若是生在地里,不失为一株好花藤,奈何长在脸上,只能让人倍感惊吓。
“不可能!”
两个道士简直要疯。
那个叫思源的更是忍不住伸手去抓那花藤,刚一抓住,顿时口吐白沫,砰一声倒地不起。
周围一下子更乱,老太太哑着嗓子迭声吩咐,令人把他抬走。
张十一忽然想起来,回头扒开人群,一把拽住站在最后面的陆清峰,拖着他挤进门。
“陆公子,您快给看看,这,这……”
陆清峰笑了笑,走过去好声好气地喊:“张员外?”
张员外眼皮颤抖,却是死死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陆清峰莞尔:“敢问可在梦中遇见了佳人?”
张员外身体一抖,依旧不言语。
“有没有代陆某人通报姓名?”
张员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努力不去注意自己面上生出的藤蔓,小声道:“告诉她了。”
他声音沙哑,简直欲哭无泪,他这回做梦清醒得很,偏偏察觉到有问题,可愣是不能控制梦中的自己,幸而不知为何,梦中的自己竟记得这位陆公子的话,竟真同那姑娘说了陆清峰的名字。
陆清峰笑道:“那就好。”
张老太太和几位公子,都听得满头雾水,等陆清峰同张员外说完话,这才急着追问:“陆公子,我儿到底是遭了什么邪祟,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清峰挥挥手,先让围在床前的众人散开,走过去伸手握住欧阳雪的剑柄,猛地拔剑,一道青光过后,张员外面上的藤蔓和花便一点点枯萎,化为飞灰,消失不见。
张员外顿时吐出口气,坐起身,两眼呆滞,面上茫然。
陆清峰笑道:“欧阳少主,你们出门应该都带着伯母做的汤膏,拿些给张员外,让他补一补。”
藏剑山庄庄主夫人总觉得孩子们在外面吃饭吃不好,每次弟子们出门,都免不了拿些人参鹿茸炖鸡熬制成膏,装在盒子里让弟子们随身携带。
反正藏剑山庄的剑法,出则冰雪相随,只要冷冻,这些膏能放许久。
膏化为汤,半碗汤汁下肚,张员外的气色就好了许多。
陆清峰这才一本正经地道:“其实也并非大事,只是张员外的‘妻子’长大了,想要生孩子了。”
众人:听不懂!
老太太蹙眉:“我家儿媳妇这两个月都在并县照顾亲家母,根本不在家,此事同我儿媳有什么关系?”
陆清峰失笑:“不是张夫人。张员外是风雅之人,向往梅妻鹤子的生活,所以也娶了一房梅妻。”
众人:“……”
张十一仔细一琢磨,这事,他爹做得出来。
张员外一向喜欢附庸风雅,时常向往先贤的隐居生活,虽然他每天不吃肉都受不了,可不妨碍他觉得自己是位雅士。
第三百七十六章 欧阳雪的心魔(6)
喝完了参汤,面色恢复红润的张员外,脸上露出几分讪讪,低着头不说话。
陆清峰摇了摇头,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众人进入书房,走到窗前,反手拔出欧阳雪的剑,轻轻一挥。
只听半空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众人便闻一股浓郁的梅花清香。
张家几位公子本能地去看欧阳雪,随即又回过头,眼观鼻鼻观心。
“噗!”
陆清峰喷笑了声。
“咳咳。”
他又随即肃然拱手行礼。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便看到窗边一支梅,静悄悄探入窗子,粉嫩的梅瓣,妖娆多姿。
只是这个时节开放,生生吓得张家众人连退了好几步。
“什么时候这梅树居然开了花?”
“以前可没见过。”
至善大和尚道:“此物有灵,当然会想办法隐藏异象。”
大和尚说着,看了张员外一眼。
张员外苦着脸,面上羞意更重。
以梅为妻,自是风雅。
可……年轻时还罢了,如今这么一把年纪,哎!
至善大和尚观他眉眼半晌,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张十一左顾右盼,神色迷茫,终于轻声问:“可是家里的这树梅……成了精怪,所以作祟?”
至善摇摇头。
陆清峰也道,“这的确不是一般的梅,但确实不能算是邪祟。”
他笑了笑,“至善大和尚驱邪的本事不低,真有邪祟,他岂能看不出来?”
张老太太虽还没弄清楚始末,但她了解儿子,听了一半便知,这回是因儿子那点风流事引出来的麻烦。
老太太心中懊恼得不行。
当年她就不喜欢儿子这好色的毛病,可她一想管,她家那老头子就说,名士自风流,他儿子那不是什么毛病,没必要拘着。
他一不拘着,弄到年过半百还给找这等不自在!
“陆公子,别管是邪祟还是不是邪祟,您务必帮帮我儿,总不能就这般让他丢了性命!”
“老太太放心,张员外并无生命危险。”
陆清峰轻声道,“张员外,您仔细想一想,可有同这梅树许下婚约?”
张员外整个人都蔫了,头发微乱,神情憔悴,脸色灰败,连一向打理得干净漂亮的胡子,也乱糟糟一片。
他讷讷无语,到是想起些旧事。
这些年来,自家的梅花开得越来越好,他便心生欢喜,每逢冬日,便在梅树前吟诗作画,尤其爱画梅,如今书房里摆放的画作,十幅中到有七八幅是他所绘的梅花。
至于诗文,写得便更多了。
偶尔老夫聊发少年狂,也觉得这梅花可爱,若为美人,自当妻之。
他现在想想,似乎是有夜里做梦,梦见梅花化作佳人来与他私会……
“哎!”
张员外脸上发苦,“做梦答应的事,难道还能当真?”
他好像在梦里同那佳人,拜过天地,许下了婚约。
陆清峰笑道:“天地为媒,月为证,世间哪里还有比这更正经的婚约,张员外,您同那梅花佳人,是月老牵红线,婚约已成,她就是你的娘子,而且怕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三年五载,你们最少也做了十五六年的夫妻。”
张员外:“……”
陆清峰抬头看梅花,笑道:“这梅花得天地灵气而生,偶然开灵窍,是极难得的事,而且它沐浴佛香,日日也听经文,读经书,身上染了佛性,修行至今,不光从不曾害人,而且时常助人,还庇护你们张家,为你们驱除邪祟,保你们家子孙后代平安大吉。”
“她可不是什么妖邪,反而对你张家有恩。”
张家上下:“……”
张家老太太反应最快:“既已和我儿……在一起十多年,怎么往年我儿无事,最近忽然闹出这事端来?”
陆清峰无奈道:“我不是已经说过,这位梅夫人长大了,她想要个孩子。”
张老太太:“……”
“她想同张员外行敦伦之事,又要子孙,当然要张员外先能开花,才好结果。”
张员外:“!!”
别人家故事里的的狐鬼精魅,与书生夜会,似也有嫁给凡人的,可,可……那是精魅修为人身,为凡人诞下子嗣,谁又听过,他一个大男人,要自己开花,好和妻子生孩子的?
张家十七位公子看着自家爹爹,一时无言。
张老太太也是瞠目结舌。
她七十岁高龄了,现在他儿子给她找了个梅树儿媳妇,儿媳妇还要把儿子变成树,以后要真生了子嗣,她的孙子孙女是什么?
“我头疼!”
张老太太捂着头倒在椅子上,哎哟直叫唤。
张十一赶紧和哥哥一起扑过来:“祖母!快,扶祖母坐下。”
几个兄弟紧紧张张地围着祖母,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一时都忘了爹爹。
其实刚才陆清峰一说,他们爹爹生命有保障,他们就都轻松了不少。
唯有张员外越来越紧张,死死拽住陆清峰的胳膊不撒手。
陆清峰失笑道:“别紧张,我已经同……您夫人联系上了,待我且劝她一劝。”
‘您夫人’这三个字,吓得张员外一脑袋汗,苦笑道:“公子莫要戏弄小老儿,我,我……哎!”
陆清峰看了看时间,笑道:“此时离天亮还早,张员外继续睡,我去找您夫人聊聊天,对了,张员外,你应该是想和梅夫人正经和离,不是还想同佳人往来吧?”
“和离,一定得和离。”
张员外抹了把冷汗。
陆清峰点点头,就催促他去躺下,又向至善和尚要了一支香,点燃了可以助眠。
这类便民的小东西,竹林寺比较多。
待张员外一睡,陆清峰也合身睡下。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连老太太在内,张家所有人就等着他们醒,早饭准备了七八回,总算见陆清峰伸了伸胳膊,活动了下肩胛,从床上坐起来。
张员外也同时苏醒,醒来有些怔忪,回头看陆清峰的目光,略带些纠结。
张老太太不管他,只连声道:“陆公子,如何?”
“幸不辱命。”
陆清峰从袖子里居然摸出一张和离书,递给老太太看。
……既已无秦晋之同欢,有参辰之别恨……今天地为证,判为分离,自此之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恐后无凭,立此为证。
第三百七十七章 欧阳雪的心魔(7)
和离书的墨迹尤新,是一手簪花小楷,很是清秀,带着一股清甜的梅花香。
张老太太松了口气:“这是无碍了?”
陆公子笑道:“老太太放心,梅小姐觉得和张员外生活颇为无趣,已经决定和离另嫁。”
他顿了顿,“竹林寺有一紫竹已开灵窍,我答应给梅小姐说媒,牵上这对良缘,以后梅小姐夫妻和美,想来再不会惦念张员外。”
“好,那就好。”
张老太太拍了拍胸口,瞪了张员外一眼,“回头就把你这些诗啊画啊,全给我烧了,又不是什么名家,画这些有什么用,有那时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经营家业,总不能你攒了一辈子的家业,还赶不上你儿子们给你的养老钱。”
张员外:“……”
他今日已经连续遭到暴击,如今被母亲训斥,到也无关痛痒。
只是一抬头,看陆清峰的目光,分外复杂。
他是想消除同梅小姐的孽缘,一点也不想和一梅树有什么,可……这梅小姐变心也变得太快了些。
确实如陆清峰所说,他们可是有十五年的缘分,整整十五年,不是十五天!
这一晚上,张员外入到梦中,又见佳人,就看着陆公子风度翩翩地站在花树之前,月光之下,同佳人笑盈盈谈诗论文。
说起诗词,陆公子一口气读出无数首写梅花的诗词。
什么‘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此花不与群花比。’。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销。’
之后从梅诗说开,再谈了好些诗词,首首精辟,又是谈天论地,挥手泼墨作画,还讲一个又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
故事里多才子佳人,还有仙凡恋,人鬼情未了,反正他都听得泪两行,何况是那梅小姐?
所有的故事,无不是情有独钟,一生一世一双人。
反正到最后,他这个花心的大萝卜,人家是再也看不上了。
张员外当然知道这是件好事,当时他就感到体内有一股特别的力量悄悄流逝……可事后,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
此时坐在稼穑轩,看着自家老母,自家儿子,齐齐冲陆公子道谢,他再别扭,也只能闭口不言。
张家给准备了一份厚礼。
光是金子就足足两百两。
便是在张家,这些金子也相当不少,不说伤筋动骨,可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
其它诸如绫罗绸缎,各色礼品同样不少,好好地装在马车上,由车夫送回陆家。
陆清峰走时,梅树还伸出枝条,卷了一个匣子给他,里面有银锭若干。
“梅小姐放心,过几日我亲自去竹林寺给你准备家园,然后便将你挪过去,保证让你住得舒服。”
梅树枝条摆动,似在道谢。
张员外心里一酸,偏偏又说不出什么,他总不至于还希望一株成了精的梅花树种在自己书房的窗外。
只是梅小姐前头还要和他……生孩子,回过头却毫无眷恋,总让人……
张员外纠结来纠结去,就看自家母亲和儿子们高高兴兴,充满感激,甚至恭敬地送走,把他的美人三言两语忽悠得变心的那个人,心头酸涩难言。
“哎!”
陆清峰却是满载而归,坐着车,托着下巴盯着欧阳雪,笑道,“说起来,你们藏剑山庄的人来通县作甚?我还看到莫家的人也来了,还有徐家的公子,其他小门小派的似乎同样不少。”
“这阵子我一直没关心过麒麟阁的妖邪榜单,可是附近出现大妖,你们才闻风而动?”
“不过,没看到李明岳那厮,论消息灵通,他比你这个一年到有半年窝在藏剑山庄的宅男可灵通得多。”
陆清峰若有所思。
这几日静坐时,梳理地气,到也未发现有危险的妖物出没。更无妖物作乱的消息。
如今不比当年,自十年前妖王洛昙和国师陈凌,在帝都燕明府达成十弈之约,约定但凡妖邪以法术残害众生,聚众作乱,天下修行者共诛之。
当然,若妖物并未作乱,有修士为夺取妖丹随意残害有灵智的小妖,那妖修出手诛灭,其他修士也不得干涉。
麒麟阁便自那时起,逐渐声名远播。
阁内长老无论妖修,和人间修士都有,入阁便会发下心魔誓言,从此禀公正之心,所做每一件事都要不违本心,不违道义。
自约定达成,麒麟阁出现,这世上可是显得有规矩多了。
虽然乱世刚过,还是免不了有各路的妖魔鬼怪作乱,也免不了有些邪道修士在暗地里搅弄风雨。
但至少在明面上是有了规矩,不能随便冒出哪个门派的弟子,打个替天行道的口号就去砍杀身上没染血债的妖魔,也有不少妖怪精灵老老实实度日,绝不敢和以前一样,随便占个山头就称王称霸,肆意吃人。
欧阳雪沉默片刻,蹙眉看他一眼,轻声道:“……麒麟阁线报,贤王世子上个月十三,在通县柳家桥出现。”
一瞬间,陆清峰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如堕冰窟,再无一丝热气。
欧阳雪伸手扶了他一把,调整了下他身后的靠垫,靠垫不是特别柔软,却很有韧性,靠在上面整个背脊都被好好地托住,非常舒服。
也就片刻,陆清峰就回过神:“呵,也是,萧逊不死,京城那些给贤王扣屎盆子扣的很开心的大人们,晚上睡觉,想来也睡不踏实。”
前头赶车的欧阳林猛地打了个哆嗦,恨不得捂住耳朵,却是不自觉让马跑得快些,远离人群。
贤王逆案是去年京城最大的案子,卷进去不知多少忠臣良将……
里面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辞,还是莫让旁人听见为好。
好在陆清峰只说了一句,就闭上嘴,闭上眼睛,没有精神再为这些事烦恼。
欧阳雪神色极平静,他以前和陆清峰交流,总会因为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失礼之处动怒,但这一次事关刚刚因谋逆,自裁而死的贤王,竟对陆清峰的话,平静以对。
“我来此,是为回收炼魂幡。”
欧阳雪轻声道,“炼魂幡的封印已解了。”
陆清峰闻言脸上也是一苦,心里简直想把萧逊那家伙抓过来臭骂一顿。
你说你逃跑还不好好逃,偏偏要拿走炼魂幡,拿走了还不知低调,四处搞风搞雨,这是要飞上天不成?
只是提起炼魂幡,陆清峰又不禁心虚。
炼魂幡是他和欧阳雪学炼器那几个月,折腾出来的小东西。能收集亡者残魂,提炼出一种秘药。
这药有神效,服用能增加魂力,进而使功力短时间内爆发式增强,若是精挑细选的残魂,甚至有可能得到魂魄主人生前的感悟,虽然是万中无一的几率,却是很有些吸引力。
东西一被做出来,欧阳雪那渣爹就被气得脸都绿了,罚他们两个在炼器房的打铁炉前头跪了三天三夜。
那可是盛夏,欧阳雪还刻板得很,都不肯借些冰块解暑,他没被热死,纯粹是他命大。
当然,这东西也被认为是邪器,彻底封存在禁地,应该永不见天日。
早在三年期,陆清峰就发现萧逊对炼魂幡很感兴趣,可那时候他压根不当回事,不光没有重视,还乱开玩笑,脑子一抽,说了些胡话。
什么法器无正邪,看主人而已。炼魂幡也能炼妖魂,炼制的丹药固然副作用大,但用得对了,一样能救人性命。
要是早知有今日……他真想回到当年,给炼制这玩意,说这话的自己,啪啪两个大嘴巴子。
陆清峰歪在靠垫上,一路被送回陆家,把车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搬进院子里,看到母亲灿然如花的笑脸,大哥和嫂子不知所措之后的狂喜,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欧阳雪一走,他就恢复日常生活,每日懒洋洋地四处闲逛,看看青山碧水,调戏下山里的小猴子,小松鼠,偶尔捡几样野味回家。
哪怕他一点正事不做,陆大郎夫妻两个也并不生气,还总觉得委屈了陆清峰。
家里朝南的最好,最大的屋子给他住,还给他准备了书房,每天桌上都是他喜欢吃的菜,虽然陆大嫂的手艺一般,但如今作料齐全,到也能入口。
陆清峰连没油少盐的面条都肯吃,如今哪里还会挑剔?
总在家里待着很是无趣,一觉睡到日头已高,空气清爽,山里湿度也足够,陆清峰洗漱完,吃过饭,拎着一壶酒,就慢悠悠进山。
在山里寻了处有阳光的大树,躺在树枝上轻轻摇晃,品一口小酒,脑子放空,什么都不想,扑面而来的是绿叶的芬芳,好像连隐隐作痛的脏腑都舒服许多。
“你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私自祭祀逆贼!”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小老儿再也不敢了,呜呜,不敢了!”
陆清峰正半睡半醒,耳边忽然传来嘈杂声。
他腰身一用力,弹起来向远处张望,就见一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周围围着几个青衣汉子。
青衣汉子腰身挂着玄色的腰牌,正是萧朝隶属皇室的玄卫。
陆清峰目光一闪,名门世家都来了那么多人,玄卫也派人过来,到也不让人有多惊讶。
“萧旭大逆不道,目无君父,竟然犯上作乱,如此乱臣贼子,天下人皆要诛之,你居然偷偷祭祀,找死!”
其中一青衣汉子神色恼怒,猛地抽刀砍去,刀光一闪,咔嚓一声,刀居然断开。
青衣汉子顿时惊疑,几人齐齐拔刀四顾。
陆清峰从树上一跃而下,玄卫的青衣人齐齐退了两步,心中大惊:“陆清峰!”
陆清峰扫了下手上身上的灰尘,低头把地上被踢散的炭盆扶正,又捡起倒落的牌位,擦拭了下,小心摆放好,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玄卫青衣神色大变:“陆清峰,你……我看你和这逆贼是一伙儿的!我这便拿你回京,看看你的脑袋,有没有我玄卫的刀硬……”
啪!
陆清峰甩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那青衣汉子明明已经提高警惕,可竟是没有躲开,一时更为羞愤,眼睛都红了。
陆清峰冷笑:“你刚才踢了贤王的牌位?”
“……是,是又怎的!”
陆清峰冷声道:“跪下赔罪。”
青衣汉子愕然:“你说什么?陆清峰,你别以为你是陈凌的义子,我们就怕你,如今的帝都早没了陈凌的位置,万岁不过是看他年老体衰,又是旧臣,这才给他几分颜面,容他告老而去……我们蒋侯爷,如今才是陛下最信重的……”
这人显然气急,声音飞快,还有些颤抖。
陆清峰却不急了,轻轻抬头,露出张面无表情的脸:“我今天就杀了你,你且看看你们蒋侯爷会不会为你报仇?”
青衣汉子一愣。
陆清峰冷笑:“你们一口一个叛逆,一个逆贼,叫的到真痛快,可是别忘了,他纵然是叛逆,是逆贼,也还是圣上的嫡长子,是皇室血脉,这一点改不了。”
“圣上是父,他老人家生气,骂一句也便罢了,你们胆敢无礼?”
几个青衣汉子瞠目结舌,额头上冷汗滚滚而落。
“跪下!”
陆清峰声音都不算高,可这声一出,青衣汉子的膝盖就顿时软了软,扑通一声跪倒。
这一跪,他们立时回神,羞愤欲死,挣扎了两下爬起来,怒道:“走!”
说完,转身就跑。
陆清峰看着他们跑远,气一泄,掩住唇咳嗽了两声,拭去嘴边溢出来的血渍。
这回亏大了。
心肝肺都疼得厉害。
当初在张员外家,他也是靠嘴遁**把那梅树精忽悠瘸了,才解决的问题,没有动真格的,如今在外头,到因为几个四六不着调的混账动了真气。
冤啊!
陆清峰摇摇头,扶起倒在地上的老人,迟疑了下,把牌位还给对方。
老人连声道谢,拿袖子细细擦拭了下牌位,双目含泪,又拜了拜,才踉跄着,越走越远。
陆清峰一时沉默,转头慢慢下了山。
他刚回家躺下,欧阳雪就登门,陆清峰看到他,笑了笑:“帮我收拾东西,搬家。”
欧阳雪点点头。
陆家是不能待了。
陆清峰发现,他想象中消停清净的生活不存在,继续留在家里,只会给母亲和兄嫂带来麻烦。
欧阳雪什么都不曾问,四下打量了下,忽然一笑:“似乎没什么可收拾,只要带上你便好。”
第三百七十八章 欧阳雪的心魔(8)
于是,欧阳雪就拎着陆清峰上了马车,直奔通县县城而去。
陆清峰倚着窗户看身后,目光有一点茫然。
探头向后看,他大哥一路送到了大门外,还跟着小跑了几步,挥着手同他告别,脸上还挺高兴。
他母亲也站在门口张望。
他们或许只以为自己是去县城做客,或要做什么正经事,全然想不到,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
“冲动了啊,冲动了!”
陆清峰趴在车窗上磨牙,回头看了看欧阳雪。
但见欧阳雪来得这般快,也大约明白,他今日欺负玄卫的事,恐怕已传得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别看陆清峰欺负人家欺负得振振有词,收拾对方仿佛十分轻松,但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小事。
玄卫是当今陛下的亲信,蒋侯爷在微末之时便跟随陛下,无数次救陛下于危难之际,可谓权倾朝野。
连国师都因为为贤王说了两句好话,被挤兑得在帝都待不下去,他算什么?敢和蒋侯爷作对!
总之是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以免连累家人。
“最近老是下雨,我不喜欢。”
陆清峰吐出口气,轻声道,“你说,贤王真那般罪大恶极?”
欧阳雪道:“我不认识贤王。”
“也是,你一天到晚宅藏剑山庄,拉你出来跟我们玩,从来都不乐意。”
陆清峰好好地从窗口退回,免得忽然而至的雨水打湿他的头发,整个人往垫子上一歪,叹道,“你看看,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人愿意祭祀贤王,至少说明他这人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是吧?”
“这些年他在朝在野,都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三年前通县大水灾,他亲自过来赈灾,二十六个日夜守在堤坝上,甚至说出誓与河堤共存亡的话。”
“多少灾民得了他的恩济?”
“……贤王虽未封太子,但他这十几年来,都被陛下赋予重任,不是太子,胜似太子,何时出过一点差错?”
陆清峰叹气,“是,最后闹得不可开交,君臣相疑,父子相疑,势同水火。”
“但是贤王会谋反,其中至少有八成是陛下逼的,贤王他是退不了了。”
最危险的那几年,陆清峰在京城,把这两父子之间的争斗都看在眼里。
哪里还是什么父子,简直如寇仇!
贤王退一步,他自己最好的结果都是一辈子被幽禁的下场,他的妻儿也要被连累,追随他的人也要被清理,他能怎样?
“他谋逆,他错了。”
陆清峰摇头,“可是陛下有必要由着人把一盆又一盆的污水往他头上泼吗?”
“那些审问贤王的人是何等的胆子?他下了狱,也是皇子,是陛下的儿子,他们胆敢,胆敢给他灌粪水!”
“他们说他早有不臣之心,私截贡银,这也还罢了,可把什么欺辱母妃,荤素不忌,将伴读视为***一类的帽子也往他头上扣,何苦来哉?”
“他已经死了!”
“我萧朝的贤王如此,皇帝的儿子如此,朝廷很有脸面,是也不是?”
“这皇室之中,还有人能比他更洁身自好的?他只娶王妃一人,从不看别的女子半眼,世子身体不好,他也硬顶着不肯纳侧,贤王与王妃夫妻和睦到我都羡慕。可如今这居然成了他好男|色的证据!”
“贤王人都没了,还被这般污蔑,陛下于心何忍?”
陆清峰当年见王爷和王妃的恩爱,都动了成亲的心思。
若不是年纪小,又忙,他都要缠着国师替他说一门亲了。
这次回家,家里门槛差点被说亲的人踩坏掉,陆清峰
“我义父不过是看不惯他们那帮人的嘴脸,说了几句公道话,陛下竟那般恼怒……真是老糊涂!”
赶车的欧阳林:“……”
以后再也不抢给少主赶车的活,继续做下去,起码少活二十年。
陆清峰一句话出口,心中也是狂怒,有些苍白的面色都染了红:“贤王与贤王妃已死,却还要揪着他们家不放,连萧逊也不肯放过。难道真要抓住他亲孙子剥皮抽筋才能解他的恨……咳!”
一口殷红的血喷在车壁上,陆清峰的声音戛然而止,若无其事地拿袖子把血污擦去,略有些心虚,笑道:“无妨……”
欧阳雪一怔,只觉心头一片寒凉,顿了顿,伸手拿过陆清峰的手,替他诊脉。
不过片刻,欧阳雪的脸色便越发难看。
陆清峰收回手臂,眨了眨眼,还未想到转移欧阳少主注意力的方式,就听对方开口:“谁做的?莫家的人?还是徐家的人?玄卫?”
整个车厢陡然结出一片晶莹剔透的冰花。
三伏天眨眼就成了寒冬腊月。
陆清峰赶紧坐起身,不敢放任他继续猜,否则怕是要天下大乱。
藏剑山庄和莫家,徐家两家忽然开战,恐怕连麒麟阁都要头痛。
“都不是,别乱猜……玄卫也就罢了,莫家和徐家又同我没仇!”
陆清峰紧了紧衣领,笑盈盈转移话题,“我和莫羽生的关系向来不错,他是个很好的酒友,你又不是不知道。”
“唔,说起来这次莫家和徐家都是为萧逊来的?这么说,还是萧逊的面子够大,天南海北,各大门派,闻风而动。”
欧阳雪默默拿出一张纸,斟酌着写了药方,“停车。”
陆清峰张了张嘴,欧阳雪已经跳下车不见了。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闭口不言,换做自己,知道朋友生病受伤的,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啧,得给这家伙找点事做。”
陆清峰真心实意地惆怅起来。
他折腾了半年,也没弄明白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伤好不了,唯一的收获就是已然习惯,从外表看,看不出他现在的状态。
他可不觉得让欧阳雪知道这些,对他们能有什么帮助,除了让那位也跟他一样苦恼,完全没好处嘛。
陆清峰惆怅了一会儿,直接就被塞到屋子里,坐在桌前,桌上摆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陆公子,少主交代,你先喝药,他去找云神医了,等云神医到了再给您瞧瞧脉。”
欧阳林站在门前,神色和缓,大眼睛,高鼻梁,轻轻一笑,分外可爱。
欧阳雪也能诊脉,但水平就是比寻常习武之人略好,学武的多数会一点医。真正治病救人,还要看正经大夫的本事。
陆清峰按了按太阳穴。
有点头疼。
藏剑山庄在通县的临时据点,就在通县南城门附近的柳家桥。
这宅子肯定被重新收拾过,从家居摆设到布局,都很清雅舒适,他躺在床上,终于脱离了这大半年来,那种无处不在的不适感。
脑子里明明还想着,既然被欧阳雪发现了,那最好找个借口不要住在一起,可是身体却极诚实地闭上眼睛,进入梦乡,而且醒了也没趁着欧阳雪不在主动逃跑。
陆清峰觉得这真不能怪他。
一醒,厨房里就送上鲜嫩可口的凉拌秋葵,清蒸武昌鱼,外加一碟油焖大虾。
都是他最喜欢的菜,也是他最爱的口味。
更不要说一壶梨花白,加上一壶黄酒,任由他享用,简直喝一口就消去所有逃跑的想法了。
陆清峰怀疑这是欧阳雪的阴谋。否则明知道病人不适合喝酒,为什么桌上还会出现酒水?
就这么一迟疑,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欧阳雪已经领着云神医进门。
陆清峰:“……怎么这么快?”
云神医坐下,一边给陆清峰诊脉,一边冷笑:“哼,一路走小道,差点没颠死老夫,还能不快?”
陆清峰无语地看了眼欧阳雪。
他还以为最少要到明天,他们才能到,那自己就算要偷溜,也能享受了晚餐再走,谁知欧阳雪这般丧心病狂。
“你这脏腑受创不轻啊!”
云神医蹙眉,“怎么搞成这副模样?这不好好地调养两个月,怕是要留下病根。”
听他这般说,欧阳雪反而稍稍松了口气,只要能治,便不算大问题。
云神医神色却颇难看:“你这是拖延了多久不肯好好治伤?是不是还喝了酒?我这都什么运气,这些年天天遇见你这等糟糕的病人,要是治不好,还坏我名声?可我们当大夫的,那是治病不治命,你们病人自己找死,干我何事?”
显然这位怨气不小,一时连欧阳少主都不敢吭声。
这世间,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大夫。
陆清峰老老实实地过上了养伤的生活,每天一日三餐享受的都是美味又滋补的食物,虽然汤药难喝,对他来说更是要难喝一百倍,但习惯之后也还好。
衣食住行皆被人照顾得妥妥当当,比在国师府时还要好得多,简直能和在沧澜时比了。
陆清峰是悠闲自在的很。
他这人虽说也时常被夸赞心有七窍,世事洞明,但其实性情颇粗疏。
就说如今,既被藏剑山庄的弟子们看得牢,他也就安心住下养伤,至于之后如何,事到临头再说不迟,提前着急又没用。
再说,没准云神医能看出点什么?
可惜……不过数日,云神医就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把左手给我。”
这日,雨过天晴,阳光正好,陆清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吃水果。
云神医蹲在他身边给他诊脉,诊完右边,又看左边,两边都诊过,半晌才摇摇头,斟酌着开药方。
“……又换方子吗?”
忽有声音响起,伴随一阵冷意。
云神医吓得一哆嗦,一把将被墨污了的药方撕下来,扔到一边,低头继续写。
“换方子很新鲜?走路无声无息的,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精怪。”
云神医张口就怼。
陆清峰特别敬畏地看了他老人家一眼。
“……你派人回一趟江南,去请我师弟过来。”
云神医沉着脸,冷声道。
欧阳雪怔了下,自己坐下,伸手替陆清峰诊脉,眉头紧蹙。
陆清峰另一只可以自由活动的手挥了挥:“二位,你们别这表情,弄得和我要死了似的……这伤也就那么回事,都不影响我行动,慢慢养便是。”
云神医张了张口,却不曾多说,有些话,本也不适合对病人说。
陆清峰就当此事已过,把欧阳雪的手指弹开,笑问:“你这几日不在,可找到萧逊的踪迹?”
欧阳雪点点头。
陆清峰等了一会儿,眼前几片落叶打着旋翩然而落,从树梢摇摇晃晃地飘到了石桌之上,这人还不开口,不禁好笑:“说说看。”
欧阳雪沉默,他到不是不会说谎,生于世二十年,怎可能没说过谎话。
但在陆清峰面前说谎,到还真没有过,他也不想。
“通县昨日有个少妇意外死亡,今日他丈夫却去衙门报案,说在东南方的山上看到了他家娘子,衙门的人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导致了幻觉,毕竟是新婚,他妻子死时还怀着身孕。”
陆清峰叹息一声,起身穿过庭院,推开后门,举目远望,就见东南方天空中有火烧云一样的颜色。
“很美。”
只是总觉得有些不祥。
陆清峰忽然道:“你看看你们藏剑山庄给法器起名的水准,也未免太庸俗。什么镇魂铃,招魂幡,还有你那把剑,就叫‘秋水’,江湖上有多少把秋水剑,你算过没有?站在外头喊一嗓子,谁家秋水剑丢了,恐怕有一群人要去摸剑鞘。”
“……胡说,自我家少主秋水扬名以后,你且去问问,谁家的剑还敢叫秋水?”
欧阳林皱眉道。
陆清峰:“……”
通县的怪异传闻,忽然多了起来。
这天,陆清峰借口憋闷,溜到街上去吃豆腐脑,就听桌旁几个挑夫打扮的客人神神秘秘地说话。
“我跟你说,刘姥姥家的翠儿不是死了,那是刘姥姥胡扯的,他们翠儿,肯定是同齐家那小少爷私奔了。”
“你可莫胡说,齐公子五天前就得了急病,没救过来。人家齐家那是什么人家,他们家小少爷早和刘大人家的千金定了亲,难道还放着千金小姐不娶,娶一卖豆腐的傻丫头?”
“谁知道这富贵人家的少爷怎么想?这可是我亲眼所见,你别不信,我什么时候说过瞎话?又不是那些长舌妇。就是昨天,我和阿坤去梧县送货,走近路翻南边那座小山岗,半路上就瞧见齐家公子和翠儿姑娘肩并肩,手牵手地跟我擦肩而过,两只眼睛都看见了,看得真真的。”
第三百七十九章 欧阳雪的心魔(9)
陆清峰一边吃豆腐脑,一边想旁边客人闲聊时的那些话。
县城里杂七杂八的传言无数,神神怪怪的事时有发生,但在这敏感关头,一出这等事,便确实让人觉得,此事同‘招魂幡’有关了。
招魂幡能召集亡灵。
有时候亡灵聚集之处,气场改变,这些亡灵也能变得肉眼可见。
陆清峰不自觉又把视线落在东南方的天边。
他当年教过萧逊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似乎也同他说过招魂幡,但绝没有详细讲过。
萧逊可是王府世子,金尊玉贵的小王子,虽然天性活泼,爱玩爱闹,尤其是对神鬼故事最为好奇,可陆清峰也不曾把脑袋弄坏,他还是明白,有些人不适合接触危险。
“我有教他什么来着?”
陆清峰闭上眼,仔细想,似乎教的不少,但应该很有分寸才对。
他们沧澜剑派,主修自然是剑,但因为真气与众不同,个个到都以博学著称。
好些江湖高手的独门技巧,但凡在他们面前展示个几次,他们没准就能摸到窍门,不说学得多好,可看破原理,弄出个山寨版,当真不难。
陆清峰又拥有沧澜剑派几代以来最有名的一双利眼。
年轻时,他专注力不够,对什么都好奇,学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除了炼器,制药,御兽等这类正经的本事,旁门左道也多多少少会一点。
他自入帝都,因喜欢萧逊那天真的小性格,与他交好多年,两个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他自诩大哥,整日同那孩子一起玩。
现在让陆清峰仔细想,他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都告诉过萧逊什么。
两个人一个月到有半个月,每天喝醉了酒在月下闲聊,几年过去,他怎么可能记得自己说过多少醉话?
“那小子太聪明,也不是好事。”
萧逊不大爱读书,也不太喜欢习武,为人活泼,天性好奇,却怕苦怕累,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文不成武不就。
可他聪明却是一等一。
不说过目不忘,过耳成诵,可记忆足够好,跟他说过的话,他通常都不会忘。
陆清峰心中闪过无数念头,面上却并不显。只越发喜欢出门闲逛。
这般逍遥自在,可是让云神医整日烦恼。
他总觉得按照陆清峰的脉象,这小子应该卧床,动弹不得不至于,可也没有这么精神的道理。
眼看病人生龙活虎地向外蹿,云神医却怀疑他这几十年的名医招牌,可能要砸在此人身上。
这日,正值七月十五,中元节。
藏剑山庄一众弟子们,一大早就出了门。
中元节从前朝开始,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重视的节日之日,每逢这个日子,老百姓们扶老携幼出门,祭祀先人,放置河灯,举行各种节目。
像藏剑山庄这些名门大派弟子,更是多要携带诸般法器,各施手段做法事,超度亡灵。
“今天可真冷。”
狂风怒吼,天昏地暗。
陆清峰自也要跟出来。
他没坐马车,骑着马和欧阳雪一起,带着藏剑山庄七个弟子不疾不徐地穿过街道,出了县城南门,一路向上走。
路上走了一段,就见有十来个,穿着打扮各有不同,有的单薄麻衣,有的破旧棉袄,大部分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坐在山道边,眼神呆滞麻木。
欧阳雪轻轻晃动挂在手腕上的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那些人影便个个露出舒服的表情。
陆清峰看了一眼:“这都在城外了,怎如此多的亡灵?”
他也只一问,随即就反应过来,不禁叹息。
通县是一座小城,人口少,土地贫瘠,百姓生活较为困难。
不过商业方面到还比较发达,每年南来北往的商行到不少,因着县衙几任县官,比起左近其它州县来都更老实些,进城收的钱较少,民风也较淳朴,税收也还过得去。
南北行商路过,都会在通县歇脚,一来二去到带动了本地商业发展。
跑商的一多,县衙看到好处,就不免想着要维持,要想好好发展商业,首先需道路畅通。
所以年年徭役,以修路为先。
现在陆清峰他们走的路,已经入了山,可虽不说十分平坦宽阔,和周围的山道比,却好上不知多少倍。
这显然是通县衙门下了大力气去修。
此时服徭役,多是要死人的。
如今道边只见十来个死人,并不是通县县令的罪证,反而说明这地方的衙门还算过得去。
萧朝定鼎之前,乱世之时,随便哪一年百姓服徭役,都要死伤惨重,而且可不似如萧朝这般,多让人在家门口服力役。
明知如此,陆清峰还是有点难受。
“换了丁仪风看见这场面,怕是更难过。”
丁仪风可和他不同,别看他们兄弟两个出身差不多,都是名门子弟,也都是国师义子,论相貌,英俊得半斤八两,但丁仪风是正经的君子,心地纯善,忧国忧民,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他陆清峰就不一样了。
陆清峰折了片叶子夹在指尖,轻轻一动,叶子便引来甘露,化为雨雾,飞入两侧山道上,山道上好些小动物躲躲闪闪地溜出来争抢,颇是活泼。
自己自小讲究得便是得过且过,只要大面上不出问题,让他和光同尘,他似乎也不是很介意。
陆清峰把叶子往嘴里一含,吹出幽幽的曲调。
旁边的铃声也不断响起,山道上陡然间热闹起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伴随着谈话声,说笑声,不知道的乍一看,怕绝对想不到这是欧阳雪在超度亡灵,还当时老百姓们赶大集呢。
一行人速度不慢,越走越高,半边天红彤彤的,看起来似火,天气却越来越冷。
藏剑山庄的弟子最不怕的便是冷。
陆清峰早有准备,从包袱里翻出件翻领大毛的斗篷往身上一披。
欧阳林:“……”
他们家七岁半的小师弟,都不至于因为一点阴气,就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这位当真是沧澜的那位陆师兄?
“趴下。”
头顶忽然一重,欧阳林整个人如折断一般伏在马头上,侧头就见陆清峰轻轻一吐,含在口中的叶子瞬间飞射而出,只听头上一声嘶嚎。
欧阳林心中一惊,身体就轻了轻,直起身就见一薄如纸片,腹大如斗的亡灵掉在地上,嘴里含含糊糊地叫唤,蜷缩在地上,还不停地张嘴去啃咬。
周围好大一片土地,草叶枯黄,泛起一层一层的黑。
“饿死鬼?”
欧阳林大惊,“这种东西也能跑出来?”
陆清峰失笑:“中元节呢,什么新鲜事没有?小朋友,你以前没离过家吧?多闯荡个三年五载,就见怪不怪了。”
欧阳雪一拍剑鞘,陆清峰伸手接住秋水剑,调转过来一剑刺入旁边一颗巨大的,遮天蔽日的大松树。
树干上顿时爆发出一团冷光,只听吱吱吱吱,好几只小松鼠从叶子里探头出来,冲着陆清峰作揖。
他也不把剑还回去,只随意提在手里,一路挑飞各种失去理智的妖邪。
欧阳林都隐约能听到不远处各种叽叽喳喳的叫声。
“有活人来了,好凶!”
“会用剑的活人,特别凶!”
“好可怕!”
“也没有吧,长得很好看啊!”
“……”
多少个中元节,他也轮值过,那还是守夜,从来庄严肃穆,就连鬼怪们在这一日也多斯斯文文的,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简直看得目不暇接,嘴巴更是大张。
少主好镇定!
果然他还是见识太少。
行至半路,左右就见到其他门派弟子,人数还不少,三五成群,络绎不绝。
莫家堡的人也到了。
这回穿得到鲜亮,全换成一水绛红色的皮袍,一人两马,天上鹰飞,地上几头毛色黑亮,身形高大的狼犬狂奔。
“莫羽生。”
陆清峰招了招手。
一个身穿红狐披风的年轻人骤然转头,眼皮跳了跳,勒马调头,走到陆清峰身边才回转,和他并骑同行。
这也是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古铜色的皮肤,很瘦,肌肉却紧绷有力,五官深邃分明,似有一点胡人血统,却很英俊。
他看了看欧阳雪,凑近陆清峰道:“你怎么来了?”
“这又不是你家,我不能来?”
莫羽生摇摇头:“如果是我家到还好,随便你闯,哪怕闯入禁地,最多被我爹骂几句。”
“可是你来这里却不行,大家都是为贤王世子萧逊来的,你和萧逊关系好,所有人都知道,爹爹令我带人过来,还专门递了条子,说若看到你,最好先同人联手将你擒下,省得误事。”
旁边一众名门子弟:“……”
咳咳,大家心里是明白,可此话怎能说出口?
这位如今再无权无势,也是沧澜弟子,国师陈凌便是致仕,还是理应尊重好吗?
陆清峰翻了个白眼。
莫羽生长了一张邪魅反派脸,性子却很让人一言难尽。
这时,不远处山边忽然爆发出一团烟花。
随着烟花越来越亮,眨眼间,周围就轰一声,所有人都各施手段,飞速离开。
欧阳林:“这是发现贤王世子了……陆公子呢?”
陆清峰已经不见踪影。
欧阳雪也不见了。
通县南郊的山,怪石嶙峋,草木旺盛,这本是一座无名山,不过也有本地樵夫给它一雅号,名为珠山,因山间洞**,天然形成的水晶珠而得名。
陆清峰对这座山颇为熟悉。
他年幼时经常过来玩耍。
因此他比外人知道的更多一点,整个无名山,山也寻常,水也寻常,不过东边有一座山峰,山峰上天然形成了一块又一块的石头,石头又成小小迷阵,到不算多厉害,没什么杀伤力,只是寻常人进去容易出来难罢了。
因为这点特性,也不知怎么谣传,附近的村民们有些人相信,迷阵里保护的是仙人洞府。
“既是仙人洞府,这帮人不建祠祭拜供奉,到只会作孽,脑子有坑不成?”
战乱那些年,本地好些穷苦人家养不起孩子,或者老人生病,无钱治病,父母和孝子贤孙们便把孩子和病人扔到那迷阵深处,任其自生自灭。
大部分人被扔进去,都只有一死。
死的人太多,阴灵便多,各种怪异传闻也就越发多。
陆清峰小时候就特别有天赋,当年他师父路过,看见他四处找人求买,竟忍不住把人买下,还生怕夜长梦多,哄骗了孩子便着急忙慌地赶紧抱走,简直半点沧澜剑派的君子风度都不顾。
他天资出众,自然招眼,阴灵们对他这种年幼的,既灵气十足,还毫无防护的小东西十分感兴趣,总是戏弄他,陆清峰在家一向状况百出,比他哥可难带好几倍。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把自己卖了,我爹娘才默认。”
陆清峰走了一下神,不禁失笑,摇摇头顺着山道一路小跑。
密密麻麻的阴灵都朝着一个方向缓缓行进,陆清峰也不担心走错路。
偶尔能看到以前戏弄过他的阴灵,便一指点去,把那阴灵点一跟头,由着对方茫然地坐在路边发呆。
“萧逊!”
远处陡然一声暴喝。
陆清峰抬头看去,只见半山腰蹦出来一只‘兔子’。
萧逊此时的模样就像是兔子,红着眼睛,两眼泪流,抽抽噎噎,东张西望,慌不择路,连怎么闪避都不知,就大咧咧在最平坦,最显眼的山道上踉踉跄跄地奔逃。
后面鹰飞狗叫,法宝的宝光冲天。
眼看十几把剑,三把刀,还有什么折扇,木棍,法杖,居然还有流星锤,都快砸在他背上,陆清峰只好飞扑过去,提溜起兔子带着他跑。
嗖一声,一把剑擦着头皮过去。
“哇!”
萧逊四肢蜷缩,由着陆清峰拎着衣领,跌跌撞撞地跟在身边,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哭得直抽抽。
陆清峰耳朵被他哭声炸得生疼,回头冲莫羽生怒吼:“我头发秃了你赔!”
莫羽生脚步丝毫不停:“怎么赔?给你配生发水?还是割我自己的头发给你。”
巨大的黑鹰直扑陆清峰面门,被他一脚踹过去撞在山壁上,长鸣一声飞走了。
“别让你的鹰追我,臭死了。”
陆清峰怒道。
莫羽生道:“把招魂幡给我,我便不追。”
陆清峰磨牙,瞪手里的‘兔子’:“给他们。”
萧逊只当没听见,死死抱着不撒手。
陆清峰没办法,只能道:“要不回头我再给你做一个,藏剑山庄应该还有材料。”
莫羽生:“……小心!”
前面是悬崖峭壁,陆清峰一把夹住萧逊,脚下连停都不停,直接跳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萧逊死死搂着陆清峰的胳膊,闭着眼惨叫。
这只有这惨叫声,余音绕梁。
第三百八十章 欧阳雪的心魔(10)
“啊啊啊啊啊啊!”
陆清峰顺着秋水剑的力度,横飞到山洞里,嗖一声,秋水剑归鞘,落到欧阳雪手里。
他才顺手把萧逊扔到地上,笑道:“继续喊,喊不来追杀你的人,喊到山崩地裂,喊到野兽成群,你也不必逃了,我直接给你立个衣冠冢完事,多省心。”
“呜。”
萧逊哭得一脸花。
他衣服破烂,脸上,身上,遍体鳞伤,抹了把眼泪看陆清峰:“……陆哥,你怎么来了?”
陆清峰很是奇怪:“所有人第一句都这么问我,通县是我家,我来很稀奇吗?”
萧逊闭上嘴,小心调整坐姿,恢复一贯的姿势,低下头不说话了。
陆清峰叹气:“你要招魂幡干什么?召集魂魄炼制魂丹,吃了功力倍增,杀入皇宫,宰了你皇祖父?”
萧逊登时一脸惊悚,连连摇头,看陆清峰的眼神,似乎觉得他很可怕。
这位虽然是锦衣玉食的皇室子孙,可没学到他老子的英雄气概。
指望他爆发,扛起他父王的反旗,打倒他祖父,当今陛下,那还不如指望他多生几个孩子,把这伟大的事业传递给下一代更容易。
陆清峰闭眼坐下,调匀呼吸,伸出手:“招魂幡还给欧阳。”
萧逊顿时蹿出去,坐得更远些,警惕地看着欧阳雪。
陆清峰看他的表情,忍住强行抢夺的心思,回头对欧阳雪笑道:“行啊,咱哥俩还是有些默契。”
欧阳雪蹙眉:“太危险了。”
陆清峰琢磨了下,摇摇头:“也不算,底下是河水和淤泥,就是真摔下去,最多断腿,死不了,再说,我手里拿着秋水剑,你便知我位置,有你做后备,想来安全无虞。”
要不是欧阳雪已顺着秋水的指引,在悬崖下寻好了方位,陆清峰肯定不敢跳。
跳崖落水,毫无准备,还安然无恙,那不是跳崖的人本身会飞,武功盖世,那就只能在话本里的故事中出现。
他就是不跳,其实现下这点场面,萧逊也没生命危险,只是被围住了有点麻烦而已。
外面嘈杂声四起。
陆清峰举目远眺,就见山上陆陆续续下来了人。
无数火把将整个山都点亮,远远看去,星星闪闪。
“走。”
陆清峰伸手拽萧逊,萧逊却一挣,挣开束缚,愁眉不展,小声哼哼:“你不该带我跑,这下把你也连累了。”
他想了想:“你自己走,别和我待在一起,要不然……他连你一起杀,怎么办?”
这话一出,眼眶发红,怨气扑面而至。
陆清峰一时沉默。
萧逊好好的皇室贵公子,从来是那位陛下捧在手心的乖孙儿,结果只一夕之间,父王成逆贼,被祖父逼死,偏偏这不是冤案,他父亲的确在谋划逼宫……他能如何?
他由皇家第三代最受宠的皇孙,变成罪臣之子,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陆清峰看到萧逊,心中其实小小地松了口气。
他以为,萧逊会更糟糕些。
如今看着还能哭,还能喊叫,到也还好。
“你别这么看我。”
萧逊小声道,“……父王虽是儿子,也是臣子,却没守住臣子本分,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我也不是……没有预感。”
“我并不想报复。”
他能去报复谁?
若是父王成功了,或许只会让皇祖父退位为太上皇,可被逼着退位,皇祖父怎会愿意?
谁敢保证真到了那一步,他的皇祖父,当今陛下不会死去?
父子相残,何其悲哉!
陆清峰轻声道:“你要招魂幡到底作甚?”
萧逊不说话。
“你想召回你父王和母妃的亡灵?”
萧逊低头不语。
欧阳雪低下头,神色漠然。
陆清峰一时也不曾说话。
按理说,萧逊为贤王世子,是他的血脉,使用招魂幡,最容易召回的便是贤王和王妃的亡灵。
“你拿到招魂幡这么久,可已召回来了?”
陆清峰叹道。
萧逊气色一下子变得灰败,失魂落魄地摇摇头:“不确定,父王不回应我,母妃也不肯。”
他眼眶一红,浑身颤抖。
这些时日,他始终保持理智,没有崩溃,就是因为他觉得,他或许还有再见父王母妃一面的希望。
漠北的鬼修士张镇,不就种植槐树,列阵法,建人间鬼域,令一些不肯投胎,或不能投胎的亡灵居住其中,除了不能离开,一切都如生前?
他现在没有张镇的能力,但他还年轻,而且他有陆大哥在,陆大哥肯定会教他的。
自父王兵败被俘,后又自裁,他的家支离破碎,他浑浑噩噩许久,终于自私地做了这个决定。
父王有罪,也是他父王。
但是做了这么多努力,为何父母却不回应他?
“我爹爹,竟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萧逊怅然。
“陆大哥,你教我鬼修之道,好不好?”
陆清峰愕然,瞧他的面色就看出他的心思,不禁瞠目,苦笑:“我一直觉得你很乖,现在才明白,原来你小子比我还疯。”
他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到了张镇?可你要知道,世间如张镇一般的人物,千年难遇,而他为得到他要想要的,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他现在还活着,但也几如一死人,但凡他离开他的鬼域,天罚立至,他每日都过得生不如死,将来死后,受到的惩罚更重,永世都不会再有轮回的机会。”
“而且,他付出了这么多,也没有达到目的,他妻儿只在世上留了三年多,就失去理智,陷入癫狂。”
“他可是个失败的例子。”
陆清峰坐过去,盯着萧逊的双目,“你是王府世子,除了我和你胡说八道外,没人再同你详细讲过这些,你只是一知半解,甚至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
“我现在告诉你,亡灵留在世上,绝不是好事,一旦你胡来,说不定就毁掉了你父母轮回的希望,你想要那样的结果?便是你父母魂飞魄散也无所谓?”
萧逊一下子犹豫起来,蹙眉抱肩坐着,目光闪烁。
陆清峰叹息:萧逊这意志不坚的毛病,他一直想帮着改掉,法子都想了十好几个,现在看来,幸亏还没改过来。
要是他把萧逊变成果决坚定的人,今天的事,恐怕还要再麻烦一百倍。
陆清峰叹道:“走吧,莫羽生了解我,他肯定知道我是不可能真带着你,利利索索地跳崖摔死了,肯定会沿着山壁四处找,从上到下,全方位搜索。”
的确如他所言,外面全是各门派的弟子,都在找萧逊。
从天明到天黑,从天黑又到天明,陆清峰提溜着萧逊,和欧阳雪一起在山里躲猫猫躲了好几个时辰,才找到机会把萧逊塞进藏剑山庄的马车。
藏剑的地盘,肯定先遭怀疑,问题是就算怀疑,那些人难道还敢闯进来搜查?
欧阳雪拎着秋水剑,徐徐走在山道上,几乎走遍了每一寸土地,去超度那些聚集起来的亡灵。
亡灵太多了。
欧阳雪甚至都觉得有些疲累。
又过了一日,莫羽生也不再继续搜,默默跟在欧阳雪身后帮着清理。
一边辛苦干活,莫羽生一边看了眼秋水剑:“咳。”
欧阳雪沉默不语。
莫羽生无奈,秋水剑这般显眼,第一流的上品宝器,明明陆清峰跳崖玩之前还拎手里,现在却已经回了欧阳雪手中,简直是明目张胆地说,他就是在帮陆清峰,不需要避讳任何人。
天色将暗,山道上诸多弟子们也早早寻地方扎营。
“江湖诸公子中,论天骄排名,肯定是陆清峰第一。”
星星点点的火把围绕间,忽然响起一清亮的声音。
欧阳雪脚步更快了些,绕过山道,就见陆清峰坐在石墩上,斜靠着一棵古树,正笑盈盈地看着周围的少年们。
“怎会是陆清峰?”
“藏剑山庄欧阳雪的剑,在年轻一代中当世第一,麒麟阁主说过的。”
“雁荡山李明岳,一年之内,杀妖邪四百三十一,都是榜上有名的妖邪,要说天骄第一,也该是李明岳。”
“丁仪风丁公子,年前可在帝都诛杀了那个杀神朱静,朱静是什么人物?”
“莫家公子莫羽生……”
“华山霍春燕……”
“徐家小诸葛徐翼……”
一众少年叽叽喳喳地说话。
陆清峰含笑听了半晌,拍拍手:“可问题是,像欧阳雪,莫羽生,李明岳,丁仪风,他们都管陆清峰陆少侠叫哥,你说,当哥的不是天骄第一,难道当弟弟的是?”
一众少年听得一愣:“真的假的?”
“不可能。”
“胡说。”
有几个红衣的莫家弟子皱眉,满脸不高兴:“失礼,这种话怎能乱说?那陆清峰今次胆敢保护贤王世子逃跑,已触犯国法门规,他便是无事,也要给江湖同道一个交代!”
“唔,我是不是胡说……”
陆清峰并不恼,反而笑起来,“呐,欧阳少主,莫公子都来了,你们问他们?”
少年们一回头,连忙起身见礼。
欧阳雪和莫羽生身上的特征极明显,这些江湖少年便是不认得他们的容貌,也能一眼认出人。
众人刚站起身,就见那靠在树上的狂妄小子,漫不经心地招招手,笑道:“欧阳少主,莫公子,你说,你们几人是不是要管陆清峰陆少侠叫哥?”
欧阳雪闻言老老实实点头。
莫羽生笑道:“是。”
众人:“……!!”
陆清峰偷笑了两声,正待说话,山间忽然起了风。
“今天不该有雨。”
莫羽生轻声道。
可眨眼间,天黑下来,浓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至。
风中忽然带出香甜之意。
山中老树吱吱呀呀左摇右摆,草木伸展枝丫,生灵皆雀跃。
欧阳雪伸手接过身边弟子递过来的伞,撑开递给陆清峰,陆清峰却伸手挡了一下,自顾自接了一掌雨水。
雨水一覆到掌心,陆清峰闭了闭眼,捂住嘴:“我牙疼!哪个糟心的混账东西干的?昆仑山净世阳水用来灭亡灵,吃饱了撑的!”
净世阳水之下,阴魂亡灵皆分毫不存,萧逊还怀着希望,觉得他父母的亡灵应到了附近,哪怕不能确定,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他一闪念,人已经飞奔而去,甚至不需要思索,几个起落,便到了净世阳水最浓郁的地方。
抬头看去,十几个玄卫面戴半块银面具,人人提刀在手,神色冷漠。
一方巨石上,坐着一个人。
陆清峰一看到这人,心下就一沉。
当今权倾朝野的蒋侯座下有一军师,不知来历,人称魏先生,这位长着一张菩萨脸,可为人却十分阴狠毒辣。
蒋侯一直希望陛下立张贵妃所出的七殿下萧嗣晨为太子。
但贤王已经入朝二十年,在朝中威望很高,又是嫡长子,但凡他在,七殿下成为太子的可能性便很小。
最近几年,蒋侯已是明火执仗地与贤王作对,朝野皆知,唯独瞒着陛下而已。
大雨已经收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滚落。
萧逊抱着招魂幡,静静挡在两团黑影阴魂前面,满脸的雨水和泪水,一身狼狈,低着头只看自己脚面,听到脚步声,看到陆清峰过来,心下焦急,却是闭上嘴作漠然状。
陆清峰简直哭笑不得。
这小子便是把眼都闭上,世人也知两人的交情,想装不认识,旁人便能信的?
还未开口,只见魏先生一笑,一抬手平平推出一掌,他登时上前,把萧逊护在身后,抬手与其对了一掌。
双掌相接,陆清峰心口剧烈收缩,阴冷的真气由掌心直入肺腑,几乎冻结他的气血,剧痛由五脏六腑向外蔓延,几乎痛到昏过去。
陆清峰面上却极轻松,笑道:“还未恭喜蒋侯,魏先生既在,还望替陆某道一声喜。七殿下已被册为太子了。”
魏先生手一顿,第二掌便不曾出,缓缓收回手,青白的手敛在袖子下面,微笑道:“哦?我都不知,陆公子好灵通的消息。”
陆清峰轻笑,伸手拥住萧逊的肩膀,袖子一甩,把他身后两个阴魂藏入袖子。
魏先生由着他动作,明明刚刚势在必得,如今居然并不多言。
欧阳雪随后一步赶到,伸手拉住陆清峰的手臂:“走。”
他拉陆清峰,陆清峰拽萧逊,一拖一缓缓而去,周围好几个江湖少侠,半晌才回过神:“萧逊!?”
第三百八十一章 欧阳雪的心魔(11)
“萧逊跑了。”
众人回过神,“追,快追!”
一行人杂七杂八地追去,只是追到藏剑山庄的车队附近,看着藏剑弟子有条不紊地收拾行囊,众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终究没再继续,只赶紧给家里长辈们送信。
陆清峰却一时顾不得这许多,一连吐了几口血,还觉得喘不上气。
不多时,莫羽生上车给他塞了一颗莫家堡的疗伤药,可也没大用,他却还是缓过些气,抬头看了看蹲在角落一脸惭愧的萧逊,就不去管他,只回头问欧阳雪:“去南海,走最近的路,要多久?”
“……至少也要二十日,若是海路不通,可能还要更慢。”
莫羽生抱肩站在车厢里:“七殿下做了太子,玄卫应该不会再动手,蒋侯面上固然嚣张,可却不傻,七殿下刚做太子,最重要的自然是要坐稳了位置,此时最好对其他皇子采取些怀柔手段,哪怕对贤王一脉,也不好继续穷追猛打。至少明面上不妥,否则岂不是显得太子心量狭小?”
“其他人……虽说这赏金诱人,但除了背后真有主子的,其他人应不至于和藏剑山庄过不去吧。我看,萧逊性命无忧,也许事情过去,再过两年,还能得个爵位,做个悠闲的宗室子弟。”
莫羽生的目光在招魂幡上转来转去。
萧逊看了看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招魂幡,犹豫了下,轻轻塞给欧阳雪。
“我父王母妃已经找到了。”
莫羽生:“……”
欧阳雪把招魂幡收好,才道:“七殿下到底有没有被册为太子,我们不知,陆清峰也不知。”
莫羽生:“……哦。那赶紧走吧。”
都不必欧阳雪再多解释一个字。
作为以前小时候时常跟着陆哥闯荡天下,然后被坑得次次背黑锅的人,这点理解能力还是有的。
不就是又信口胡诌,骗了那个魏先生?
别说魏先生,就是蒋侯当面,他也照骗不误。
陆清峰拨了下袖子,将收拢到袖子里的两个黑影放出,又拉上车帘,神色肃然:“王爷,王妃娘娘。”
虽然黑影乍看浑浑噩噩,似乎魂魄不全,可隐约也能看到五官,正是贤王同贤王妃。
萧逊此时反而比较冷静,沉声道:“父王和母妃都没有神智,也许是被净世阳水伤了,我看需得温养几日看看情况。”
天色昏昏,还未离开山里,又是鬼月,按说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陆清峰忽然蹙眉,忽然想到,玄卫的人是在埋伏萧逊。
既然是埋伏,贤王夫妇的亡灵便是诱饵。
萧逊这些时日一直召唤不到他们夫妻。
或许不是他们夫妻不回应,而是落在了玄卫的手里,根本不能回应。
陛下自然不可能逼死了儿子,还要把儿子的亡灵拘起来,但是那位蒋侯可就说不定。
他猛地拽住萧逊,把他推到后面,上前一步蹲下身,全副精神都集中到贤王和王妃的亡灵之上。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极静。
陆清峰的真气散出,虚虚地笼在贤王夫妇身上,小心翼翼地碰触。
贤王夫妻在陆清峰的‘眼’中,化作两团苍白的气流,气流漂移不定,好像随时会消散,似乎魂魄中埋藏着什么东西?
陆清峰的真气随心而动,视线越发清透。
“小心!”
下一刻,欧阳雪猛地睁眼,只见贤王身上黑气汹涌,整个黑影弥漫着黑气直接扑向陆清峰,直接贯穿他的身体。
他骤然出剑,却还记得收敛灵光,只以剑鞘击中两团黑影,金色的丝线顿时飞出,把两个亡灵牢牢束缚住。
陆清峰身体一僵,心脏骤停,整个身体跌坐在车上,失去意识之前,努力对萧逊道:“冷静。”
又看欧阳雪,嘴唇微动:“……总觉得要出大事!”
莫羽生扑过去一摸他心口,一点热乎气也无。
欧阳雪第一次觉得冷,从心口冒出汩汩凉气,蔓延到四肢百骸,脑中一片混沌。
他也只是愣了片刻,低声道:“护住他心脉。”
话音未落已扑到车外,拉动缰绳疾驰而去。
萧逊挨着陆清峰,坐在车中,盯着地上自己的‘父母’,身体一点力气也无。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他待在外祖父家,父王和母妃说外祖父年纪大了,让他多陪陪,好尽孝。
所以他提前几日就被送了过去。
外祖父家真好玩啊。
表哥们都特别有趣。
外祖父特别疼爱他,总会背着母妃他们偷偷给他喝香醇可口的酒。
那天他就喝多了酒,以至于外祖父匆匆收拾行李,让亲卫们护送他走,还告诉他,他父王逼宫失败,已经被抓时,他以为自己酒还没醒。
没想到,这一醉就醉到了如今。
“我是不是不祥之人?”
萧逊轻声问了句。
所有人现在却没精神管他,云神医和他师弟两个把所有人赶下车,就在马车上抢救陆清峰抢救了一个多时辰。
一个时辰后。
马车的门被推开,云神医的师弟朝欧阳雪招了招手:“你跟我来。”
隔着车门,陆清峰已经醒了,靠坐在车上小口小口地咀嚼参片。
云神医家的师弟刘枫比他师兄小十五岁,今年刚刚三十,在他们药王门里却是公认的医术第一。
只有一点,他行医爱行险,这一点让他师父不喜欢,所以如今药王门的门主还是交给云神医来做。
“你知道红门教吗?”
刘枫沉吟道。
欧阳雪想了想:“是齐道长被逐出山门后,建立的那个教派?我记得齐道长本是云岳山,洞泉观的弟子,下一任观主,但三十年前却忽然被逐出山门,没两年,红门教盛行一时,在徽州等地名声甚为响亮。”
刘枫点头:“红门教有诸多秘传术法,其中一门秘法叫‘捐生’。据说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是极厉害的法术。”
“二十年前,郭正郭大侠重伤濒死,群医束手无策,都说最多就是一两日的寿数。”
“郭大侠的女儿郭莹小姐就求到红门教,红门教一位弟子出面,给郭大侠施展了术法‘捐生’,第二日,郭大侠便恢复健康,享年八十九岁,寿终正寝。”
欧阳雪猛地抬头:“红门教?现在上哪里去找红门教弟子,世间可有人会这门法术?”
刘枫扬眉,摆摆手:“你别误会。”
他沉吟片刻,又道:“我不是说要你去找会‘捐生’术法的人去救陆清峰。”
“红门教近二十年前已灭门,门中弟子早已不知所踪,呃,也不能这么说,反正等你找到它,陆清峰恐怕已投胎转世去。”
咔嚓一声。
秋水剑上生出一层冰。
冰花由欧阳雪向外蔓延,在整个房间里闪现,刘枫打了个哆嗦:“我怀疑,陆清峰施展了捐生术,他是施的那一方。”
欧阳雪一怔。
莫羽生也推开门出来,蹙眉问:“什么意思?”
“用捐生术来救人,顾名思义,便是有一个人捐出自己的生命给另外一个人。”
刘枫道,“我怀疑,陆清峰捐出了自己的生命。”
莫羽生:“……”
欧阳雪呼吸放得缓慢异常:“确定?怎么解?”
刘枫轻声道:“我对这些奇怪的术法向来感兴趣,研究多年,所以到有七八成的把握。”
“陆清峰的伤确有些重,但依我师兄和我的医术,万没有治不好的道理,我师兄把各种方法都试过,他服用的灵丹妙药,救十个和他差不多伤势的病患也够了,可他就是好不了。”
“这十分符合捐生术的特征。此种术法一旦完成,施与一方存留生命会变得很难,表现出的便是伤越来越难好,吃再多的美食佳肴营养品,身体也越来越难吸收,会持续性消瘦,虚弱,直到死亡。”
刘枫顿了顿,“我试着按捐生术的方向给陆少侠用了药,效果还不错。”
莫羽生听得都变了脸色:“陆清峰这混蛋,平日里老说什么朋友有通财之义,捐钱捐物也就罢了,连命都捐,找死呢!我去问,他到底把命捐给了谁!”
刘枫连忙一把拽住他,向车里面瞥了一眼,示意欧阳雪和莫羽生同他走远些,避开陆清峰才低声道:“想解掉捐生之术,到也不难。”
“红门教并非邪教,齐道长是正经的道家高人,所以这捐生,虽是禁术,却非邪术。”
“只要陆清峰下定决心断掉捐生术,但凡动念,术法自解。”
莫羽生闻言,脸色更难看。
欧阳雪蹙眉:“可有别的法子。”
“再来就是,杀死接受‘捐生术’之人,术法也可解。”
刘枫叹气,顿了顿,“依我看,二位也不必去问,追本溯源,按照他的身体状况,捐生术成时,陆少侠还追随在国师陈凌身边,大半年前国师因为贤王说话,惹怒陛下,陛下甚至赐下毒酒之事,你想必也知道。”
“虽说皇后和太后立时劝解了皇帝,又派御医前去救治,可国师还是缠绵病榻半月之久,才逐渐恢复。”
“据说国师得天地庇佑,中毒后竟未曾留下任何后遗症,身体康健得很,他年纪可不小了,当年打仗的时候,身上也有暗伤,如今还能五湖四海满地跑,怕是有些缘故。”
莫羽生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可有别的法子?”
刘枫沉默。
云神医缓缓从车上下来,一看外面气氛紧张,强忍住治不好病带来的暴躁,冷声道:“那姓陆的,是不是学过苏北那帮小娘们擅长的摄心术?”
欧阳雪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莫羽生没好气地道:“你该问问江湖上那些花里胡哨的法术,他有多少不会。当年黄山的邹先生说的好,沧澜剑派应该把‘剑’字去掉,叫什么剑派,叫杂派算了。”
云神医摇了摇头:“我刚才试着以祝由术,令其自己主动解除那‘捐生’结果发现,他自己对自己使用了摄心术,这一段记忆被他彻底抹除。”
几人面面相觑,已是无法可想。
既然都没有记忆,捐生术在他看来就不存在,既然连存在都不曾,何来解除?
莫羽生额头上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如果他没有记忆,那我们猜测,他施术之事,接受的人乃是国师陈凌之事,岂非都无法真正确定?”
莫羽生靠在树干上面,目中茫然无措,“难道我们要凭一点猜测,杀了陈凌?”
欧阳林同师兄弟们分列两侧,此时听到莫羽生的话,抬头看了看天。
啊,蓝天尚在。
他们藏剑山庄的少主,要去杀国师了。
欧阳林想,唔,幸亏现在陈凌失势,不比以前。
要不然,这锅让蒋侯背去?
反正蒋侯恨不得要陈凌死,指不定背锅也背得很高兴?
各种杂乱的思绪在脑海中划过,欧阳林猛地打了个哆嗦:他都在想什么!
众人沉默片刻,马车徐徐回到县城。
陆清峰累得很,从车上下来就躺下睡了,这一觉却睡得分外不安生,从心底深处,仿佛一直有人试图同他说话。
他半梦半醒间,与杨玉英的同调缓缓下降,杨玉英的意识复苏,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住心口,心悸异常。
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无数的记忆碎片。
陆清峰如何见到会捐生之术的人,如何请求对方施术去救义父,又如何清除掉在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记忆。
国师府上下都以为,是御医医术高明,陈凌本身身体状况也好,所以才无碍。
这记忆只复苏了片刻,就开始沉没,杨玉英迅速默念:“欧阳雪,莫羽生等人要杀陈凌!”
只是这句话念完,她又忽然想——当年欧阳雪有没有杀陈凌?
虽然陆清峰并非死于此次,可也不能以此断定欧阳雪杀死了国师。
他继任藏剑山庄庄主,在江湖上名声赫赫,是人人称赞的侠义之士,若有刺杀国师,还成功了的黑历史,想必只能被打到反派去了吧。
这任务,真是好难啊!
杨玉英:还是一切随缘,但凭本心。
陆清峰满头虚汗地从梦中惊醒,在床上坐了片刻:欧阳要杀义父??
第三百八十二章 欧阳雪的心魔(12)
夏日一过,秋日便临。
一场秋雨后,风似乎比往日更凉了。
“义父,我看晚上咱们应该赶不到通县去了,前面不远处有一间废弃的寺庙,不如先住下如何?看现在这天色,夜里可能会下雨。”
丁仪风手中拿着一根树枝,树枝上串着烤得外焦里嫩,无一处不妥当的鱼,把鱼递给陈凌,他便笑道。
陈凌点头应下,一边吃烤鱼,一边笑道:“小丁,你这手艺这几年真是见长。”
丁仪风莞尔,旁边蹲在地上数蚂蚁的琴琴丫头闻言登时回头,冷哼一声:“呵、呵。”
陈凌看她嫌弃的小表情,一下子笑得不行。
“笑什么笑!”
琴琴狂翻白眼,“大人,您就是个偏心眼,陆清峰那小子吃不了苦,一门心思想着享受,出门办差也受不住风餐露宿,你就哄我丁大哥学厨艺去伺候他,有你这样的吗?我丁大哥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的人物,凭什么每天辛辛苦苦给他做饭?”
陈凌笑得眼角细纹都要冒出来:“琴琴,你这理就偏了,世人谁不乐意吃好的,喝好的,享受生活?我有锦衣玉食,也不愿意风餐露宿,你丁大哥学一手好厨艺,也不是专门为了小陆,我们都享福,主要是我能享上儿孙福,挺好嘛。”
“那怎么不让陆清峰去学!”
琴琴还是怒。
丁仪风连忙撕下一片鱼肉收买她,又笑道:“小陆他耐性不足,没我细心,到不是学不会,可是他既然不喜欢,何必非要逼着自己去做,我做,也挺开心。”
琴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就是太好脾气了,这人脾气太好,一准让人欺负。幸亏有我在!”
陈凌吃完了鱼,丁仪风又特别细心地取水来给他净手洗面,收拾妥当。
陈凌起身笑道:“论勤快精细,我这些儿女里面,也就小丁最得我心。”
丁仪风轻笑:“让小陆听到,又要说义父偏心了。”
琴琴冷笑:“你还想着他,那小子没良心的很,大人说要遣散家里人,他就走啊?别人走也还罢了,都是当差吃饭,大人待陆清峰如何,谁不知道?他到也要走,怎么对得起这些年大人待他的心意!”
说话间,陈凌自己拎着包袱,和丁仪风一起收拾好行囊背起来,继续上路。
山风吹拂,鸟语花香,琴琴的嘴快,嘀嘀咕咕的,一会儿骂陆清峰,一会儿说到了通县要吃什么好吃的,非好好宰姓陆的一顿不可,活泼可爱的紧,
丁仪风觉得,这一路上他和国师要是没有琴琴这么个开心果,日子一定会辛苦得多。
距离通县越来越近,他自己有点想小陆了。
算算日子,这都大半年没见着。
前些年他们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出任务也一起出,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过。
人养只小猫小狗,养个几年还有感情,何况是个大活人,不想念才奇怪。
义父肯定也想他。
他们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可不自觉还是朝着通县的方向走。
陆清峰说他想回家,还说自小离家,一晃十几年,乡音已改,再不回去,连爹娘恐怕都要忘了。
丁仪风一开始也生闷气,只是小陆说的也对,自古忠孝难两全,他这些年为朝廷尽了忠,如今也该尽尽孝心。
只是,小陆有点马大哈,也不知他回家能不能和家里人相处得好。
他娘亲会疼他吗?
他可吃得惯乡下的饭菜?
可不要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熬坏了身子。
转眼间,废弃的庙宇已在眼前。
这是月老祠,周围杂草丛生,远远看去尽显破败。
风已经越来越大了。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
正走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求救声。
“救命啊!”
“有鬼!”
“鬼吃人了,救命,救命!”
丁仪风顿时警惕,荒郊野岭有人呼救,不是真遇到鬼魅,就是鬼魅在惑人。
他也是艺高人胆大,把背囊交给琴琴,叮咛道:“义父且等等,仪风过去瞧一瞧。”
“不。”
陈凌轻声道,“还是一起去。”
他举目远观,前面一团阴煞气,观之不祥。
呼救声越来越急促,丁仪风也没再多说,朝着声音急急赶去,刚走到半山腰,就见前面好几个猎户打扮的山民被吊在树上。
树枝上盘旋着一条巨大的蟒蛇。
蟒蛇张开血盆大口,朝着猎户吞去。
丁仪风想也没想,甩手扔剑,剑直直地穿透蟒蛇,钉在树上,可那蟒蛇却仿佛毫无感觉,一口把一个猎户吞下去。
它似乎颇为饱足,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丁仪风大怒,合身扑上去,拔剑横击蟒蛇七寸,一击却击了一空。
琴琴:“啊!”
陈凌高声道:“小丁,下来,是阴魂。”
丁仪风落了地,这才发现,刚刚被吞掉的猎户又被吊在了树上,满脸泪痕,恐慌至极,拼命挣扎呼救,那条大蛇同样盘旋过来,蠢蠢欲动。
他伸手抓了下,根本碰不到猎户,只觉得掌心略有些寒气。
猎户大哭:“公子,救我,救救我,救命!”
丁仪风心中一阵不忍心:如果小陆在就好了。
论处理这些妖魔鬼怪之类的事,还是陆清峰手段多。他在这方面,的确不擅长。
以前陆清峰在,两个人分工明确,丁仪风处理人事,陆清峰处理鬼事。
陈凌走到树下,招呼丁仪风下来,举目远观,沉声道:“这些阴魂是被困在此地了,日日夜夜在清醒着经历死亡的过程。这样吧,你给我护法,我念一卷经文试试,看能不能超度他们。”
经文化作经咒,在昏暗的树下显出金色的光圈。
丁仪风和琴琴一人提剑,一人提刀护持陈凌左右,这般阴冷的环境,他们二人身上的衣服已经打湿了三回,都是湿了干,干了再湿。
陈凌不愧是当朝国师,经文一诵,天地寂静,就连树上的亡灵也似乎被安抚住。
丁仪风静静地听着,也沉浸在一片凄冷幽静氛围中难以自拔。
整个树林的气氛都变得十分安逸祥和。
就在这瞬间,尖利的啸声破空而至,天上忽降下一只赤嘴的黑鹰,猛扑到陈凌的头上,脸上去。
丁仪风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挥剑便斩,那鹰飞上高空,又是一声长啸,随着它的啸声,整个树林里的鬼怪亡灵都仿佛变得特别凶暴活跃。
蟒蛇席卷而至。
琴琴都吓得尖叫一声,又连忙忍住,提着刀护在国师面前,厉声吼道:“滚开!”
她练的是刀是禁军统领教的,大开大合,招式简单,挥舞起来确实气势磅礴,雷霆万钧。
琴琴的刀是宝器,刀锋上刻有符咒,一舞动到真挡住了那蟒蛇。
丁仪风也反应过来,弃剑,就地一滚,从琴琴扔到地上的背囊里拽出一把黄绸面的大伞。
以伞当剑,横扫之下亡灵遍地翻滚哀嚎,一下子就震慑住它们。
这时,树林里才走出一人,红色的披风,看起来有异族血统,目光锐利。
丁仪风蹙眉:“什么人!”
天上袭击它们的黑鹰轻轻落在那人肩头,丁仪风和琴琴顿时更警惕,齐齐向国师的方向合拢过来。
对面来人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就是不看他们,只略带一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哎!”
到是陈凌举目四顾,看着正当中的日头,抱拳对来人行了一礼:“多谢相助。”
红斗篷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丁仪风一怔,片刻反应过来,低声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琴琴迟疑了下:“午时?咦,我们进林子的时候,不是已经过了晌午?”
陈凌到底经验丰富,沉吟片刻苦笑:“我们恐怕是昨日入林查探,见到这些冤魂厉鬼……我这一卷经文,竟念了一夜。”
“是前日。”
那边红斗篷的年轻人轻声道,声音有一点古怪别扭。
琴琴愣了下,摸了摸肚子,肚子咕咕叫:“……我饿了,好渴!”
她刚才还没有反应,可此时却腹中饥饿的厉害,口干舌燥,仿佛好几日不曾吃饭一般。
丁仪风都有些头晕目眩。
红斗篷的这位看了他们一眼,把手里的水囊和干粮都递了过去,自己一伸手,肩头的黑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飞出,高声鸣叫不休。
琴琴只觉得这叫声刺耳的厉害,抬头看去,却见刚刚围在他们身边的那些亡魂冤鬼们居然大多都消失不见。
略略泛黄的树叶后,到似乎有一点小尾尖探出来,显然是那条‘蟒蛇’就藏在后面。
一开始求救的猎户到是依旧挂在树上,神态木然。
“这一片有一个天然形成的迷阵。”
红斗篷寻了个地方坐下,抬头看着天上的黑鹰,一边幽幽道,“几十年来,很多人死在这里,有一个女孩儿,因为她发烧生病了,她爹嫌她碍事,又浪费粮食,没力气做活,就把她扔到了迷阵里面。”
“当天晚上,小女孩儿活着被一条蟒蛇生吞了去,她死后元气凝聚,化作厉鬼,失去理智,杀了她所有的亲人,还把她父亲的魂魄拘在身边,让他无时无刻不受被生吞活剥之苦。”
红斗篷的声音平缓而柔和。
琴琴听着听着,一下子泪流满面:“……好可怜啊!”
红斗篷笑了笑,转头看琴琴,神色渐渐变得很温柔:“在下莫羽生,几位是外地人吧,这里的迷阵不好走,我带你们出去?”
琴琴脑子里一阵恍惚。
他长得真好看,他的眼睛里有一点碧色,好像透明的,特别纯净,真是漂亮啊。
她脑子一抽,都没去问自家大人,就连连点头,嘴里只有一个‘好’字。
莫羽生轻笑,带着陈凌一行人慢吞吞朝通县走,一回头面上就露出些许颓废萎靡。
他到底在干什么?
莫羽生心里有点难受,手下一用力,使劲揉搓自家的鹰。
这家伙肯定是吃得太多,堵住了脑袋,为什么跑去打破幻阵,把这几人救出幻境?
让他们在幻境里无声无息的饿死不好吗?
莫羽生心下叹气,心里却也知道。当时看到陈凌他们精气消耗到危险的地步,他内心深处动念,并不想这些人死。
黑鹰是真正与他心灵相通的灵物,他只一动念,黑鹰便去救人,实在怪不得这小东西。
莫羽生不是个喜欢后悔的人,脑子里瞬间盘算起,若正面交锋,他能不能杀人于无形?
……
夜里的梦有点吓人?
欧阳雪和义父?他们能有什么恩怨?
陆清峰略有些不安,慢吞吞起身,总觉得身体僵硬无比。看来这次的伤,有些重。
欧阳林脸色惨白地在门外来回转圈。
“萧逊不见了。”
“少主不见了。”
“莫少侠也不见了。”
欧阳林一圈又一圈地转悠,抬眼看到陆清峰出门,他一个箭步过去,抓住陆清峰的袖子,“陆少侠,你睡了三天,我的天啊,总算醒了。”
“哎呀,怎么办!几个也师兄也跟着不见了,人都不见了。”
云神医和他师弟正在院子里打拳。
云神医笑了笑,他师弟整个都暴躁起来:“我们是鬼不成?”
陆清峰摆摆手:“别急。”
他叹了口气:“中元节刚过,各类出来乱逛的妖魔肯定还多,你和莫家堡的弟子自己去商量,分成几个组,轮番巡查各地,尤其要注意那座山。”
欧阳林有些发愣。
陆清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长大了,难得出来游历,总要做些正事才好。”
欧阳林点点头。
一出门,忽觉哪里不对。
他们藏剑山庄这一趟唯一的正事,就是取回招魂幡。
唔,不过现在招魂幡已回到少主手中……算了。
反正出门斩妖除魔总不会有错。
欧阳林刚走到门外,一衙役就匆匆过来:“欧阳公子。”
这人是通县县衙的人,一下马,气喘吁吁地道:“不好了,欧阳少主杀了王员外家的三公子,还拒捕打伤了几个玄卫,现在玄卫指挥使下令,要将其缉拿,带回京城问罪,若遇反抗,杀无赦!”
欧阳林:“……”
陆清峰从院子里走出,蹙眉:“欧阳雪杀人?”
“是,众目睽睽之下杀的,王员外家几个家丁可以作证,还有伤者。”
陆清峰伸手,一抹阳光落下照在他的掌心里:“原来太阳还没掉下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欧阳雪的心魔(13)
“通县?”
琴琴看到通县的城门时,长长地舒了口气,有种刚刚逃出生天的舒畅感。
“这看起来可真巍峨高大。”
琴琴激动得热泪盈眶。
可其实这小县城真和京城没办法比。
不光和京城没办法比,就是和他们一路行过的大城池比,那也是天壤之别。
但是只要想一想前头差不多七八个时辰,他们一行人的经历,如今别说琴琴只是觉得这县城巍峨,就是她说此地乃天宫,丁仪风想一想,或许也不会反驳。
太惨了。
短短一段山路,他们愣是走出传说中三藏法师西天取经的艰难困苦。
各路妖魔鬼怪仿佛都盯上了自家义父,手段多得让人不敢置信。
喝茶发现茶水是什么幽冥黄泉水。
吃面吃到死人面。
救个掉到陷阱里的小姑娘,救上来才发现自己救的居然是只饿了三天的狼妖。
那血盆大口,那一身的腥气,简直让人崩溃。
丁仪风认为他们也算见惯了风浪,以前办各种案子的时候,时常和这世间异类打交道,但忙得时候也是一个月能碰见两三回。
这种时候还不多,每次出现陆清峰都要抱怨个不停。
可这几个时辰,他们简直是出了狼窝,又入虎穴,丁仪风想,再来一次,也许他会戒掉路上喜欢见义勇为的毛病。
“通县外头这般危险,县令居然能把治安控制得不差,真是太不容易,吏部考评必须要优等。”
丁仪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回到对陈凌笑道。
琴琴一脚跨入城门,忍不住小小欢呼了声,一把抱住黑鹰搂在怀里一阵猛亲。
“这一路上,小黑是一等一的大功臣,回头姐姐就给你去找好吃的,你想吃什么?羊肉,牛肉,鹿肉?”
黑鹰漂亮的羽毛低垂,竟仿佛显得有些失落难过。
莫羽生跟在后面,面无表情,只偶尔抬头会拿冷飕飕的目光飞自家的黑鹰。
一路上所有计划,全让这小东西给破坏掉,莫羽生简直没被气死。
进了通县,陆清峰那厮可在呢,他再想杀陈凌要更困难一百倍。
莫羽生不自禁有些心烦意乱,他这一路上都在套那个琴琴的话,这三个人里也只有琴琴最单纯,一看他就脸红,哄起来容易。
可是并没有查出有关‘捐生’之术的讯息。
难道受术者不是陈凌?
不可能。
莫羽生轻声叹息,陆清峰这小子想得到是周密,可他了解自己的这个朋友。
陆清峰虽然总显得粗疏大意了些,但那也是分时候的,在攸关性命的大事上,他都想到了要催眠自己忘掉整件事,当然不会忘记清理别人的记忆。
尤其是陈凌等这些当事人的记忆。
诸多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莫羽生神色冰冷,举步跟着进入通县。
他和欧阳雪不同,他没有那么温良。
他不是个好人。
和他的朋友比,别人的命自是不重要了。
陈凌再是国师,再是德高望重,他又不认得,与他无关。
一入通县,丁仪风和琴琴就变得兴致勃**来。
琴琴一路买各种小商贩兜售的糕点,水果,小饰品,还给丁仪风和陈凌买,虽然嘴里各种嫌弃,却也没少了陆清峰的。
丁仪风也有点激动。
不光是自家好伙计离此不远,更要紧的是,总算不必担忧那些魑魅魍魉来烦人。
“义父,我们先去用餐?”
想了想,丁仪风还是先照顾自家义父的胃。
他们这一路上实在没能好好吃上一口热乎饭,时时刻刻遭遇妖魔鬼怪的情况下,也没有兴致吃,如今进了城,头一件事到不是去找小伙伴,得先填饱肚子,安抚自家的肠胃才好。
陈凌也笑道:“对,吃饭,至于找小陆,不急于一时。”
正说着话,却见前头一队玄卫策马行过,丁仪风连忙拉了下琴琴,让她避一避。
只见那些玄卫一路横冲直撞,左右百姓忙不迭地躲避,还有个小商贩自己躲开了,结果不小心掉了他卖的那些胭脂水粉,只能欲哭无泪地躲在一边哀叹。
丁仪风皱眉:“玄卫这几年是越来越威风了。”
“那也没法子,既有陛下撑腰,又有蒋侯做主,哪能不嚣张?”
琴琴没好气地道。
玄卫一路横行,后面还押着一辆囚车,囚车里站着一老汉,看起来有六七十岁的模样,灰扑扑的脸,灰扑扑的衣袍,靠在囚车里低声呜咽。
“这不是炊饼李?他犯了什么事?”
“说是杀人。”
“炊饼李杀人?他能杀谁?”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你竟不知?昨日王员外家的老三被人杀了,凶手是个长得极俊的年轻侠客,在玄卫围堵之下扬长而去。”
“哎,真正的凶手抓不住,这是抓了炊饼李出气呢。好像说王家老三是因为炊饼李的姑娘才被人给宰了。”
周围人都在议论纷纷。
议论间,旁边有知道内情的小贩叹气:“我也是听县衙刘捕快说的,王员外家的老三,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犯浑,竟把人家炊饼李的大孙女如娟给硬生生掐死了。”
“掐死还不算,又放了把火要烧死李家老两口好杀人灭口,炊饼李的婆娘惊骇过度,自己跌到火海里没了性命,幸亏大侠欧阳雪去买炊饼,正好撞见这一幕,救人心切,便杀了王家那老三。”
“王家不算什么,但王家的二儿子不得了,人家是玄卫的人,大人物。”
“正好王家二公子在,他向来疼弟弟,如何能忍?当即便要抓捕那位行侠仗义的欧阳公子,我记得就是昨日辰时三刻,李记门前,欧阳公子一剑断掉二十多个玄卫的发髻,扬长而去,端是潇洒!”
琴琴一听,顿时义愤。
“那位欧阳大侠是在阻止王三公子行凶时杀的他,何罪之有?”
丁仪风一扬眉:欧阳雪,藏剑山庄少主?
莫羽生:“……”
陈凌蹙眉:“欧阳雪为何拒捕?”
琴琴鼓了鼓脸:“大人你怎么糊涂了,明显王家仗势欺人,他们和玄卫有勾结,人家不跑,等着倒霉不成?”
丁仪风摇头:“非也。若是寻常江湖人,或许还怕玄卫报复,欧阳雪却不该。”
藏剑山庄是江湖顶尖的门派,便是陛下也不会不给藏剑山庄庄主面子。
欧阳雪身为少主,既占了理,玄卫一时激愤要缉捕他,但也绝不敢用任何超出法理之外的手段。
反而是他拒捕,还打伤玄卫的人,这事就变得有些麻烦。
玄卫代表陛下的脸面,欧阳雪如此做,下次再遇到,玄卫便是下狠手,也无人能说个‘不’字。
琴琴使劲拽陈凌的袖子:“大人,你们好歹也该看看现在的情况,别管那位大侠了,囚车里这苦主要怎么办?玄卫这些人凶神恶煞的,怕不是真要杀人?”
周围围观众人看到炊饼李瘫倒在囚车中,双目浑浊,也是叹气:“炊饼李的儿子和儿媳妇走得早,婆娘现在也去了,他除了大孙女,还有两个小孙女,今年才十一二岁,一丁点大,哎,这要是连他也没了,两个孩子可怎么活!”
陈凌沉吟片刻,刚要开口,却是猛地停下。
破空声响起,众人抬头,就见陆清峰从街边酒楼上一跃而下,正好跃上囚车。
眨眼间挥手砍断门锁,拽住炊饼李,消失在街头。
从他出现,救人,到离开,玄卫这些兵士甚至都没来得及拔刀。
到是他只剩下一点背影时,一群人摘下弓箭来瞄了半晌,奈何也不敢放箭。
话说玄卫的确底气十足,可是在人家县城的街道上,当着这么多行人使用弓弩,万一误伤几个,这事可就真闹大了,他们也吃不消。
琴琴愣了一下,高声呼喊:“陆,陆……”
丁仪风打出两颗飞蝗石,打掉最前面两个玄卫的弓箭,眼看陆清峰的背影消失在街上,才松了口气。
“拿块布意思意思遮住脸很难吗?很难吗?”
丁仪风面上一派温文,却是腹诽不已。
他好歹还只腹诽,莫羽生却是已气得开口讽刺:“穿的花枝招展,尾巴翘得老高,以为他很英雄?”
丁仪风莞尔,转头对义父笑道:“义父?”
“去看看。”
陈凌和丁仪风都已经看到陆清峰留下的记号,他们共事多年,有时候甚至不必对眼,也知彼此心意。
一行人一路走到城西繁华地段,眼前高门大户,门前石狮子威武雄壮。
门前挂白幡,显然正在办丧事。
上面挂着牌匾,此地正是王宅。
几人都想到路上遇见的那桩事,被杀的可不正是王家人。
看来这一家就是那个苦主家了。
琴琴冷笑:“死了也活该。”
陈凌点点头,丁仪风和琴琴就上前敲门。
门很快就被打开,里面走出两个小厮,见到他们一行人竟连问也不问,便道:“道长请,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琴琴:“……”
众人穿过园子,便到花厅,隔着一汪活水,几片残荷,琴琴抬头就见陆清峰坐在花厅,正同一身形圆润的老人家说话,气氛看起来到还不错。
地上还有一对姐妹,被人捆着手脚,默默垂泪哭啼。
琴琴脑子嗡一声,要不是丁仪风抓得紧,她已经冲出去。
“呜呜呜,呜呜呜。”
近前,琴琴便听姐妹里身形更细瘦的那个呜咽啼哭,另一个抱着妹妹,却是破口大骂:“老畜|生,你不得好死,我们姐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王员外却有一张端正慈祥的脸,闻言也不怒:“你们这一家不知好歹的东西,我儿看上你们姐姐,那是你们家姐姐的荣幸,不光不感恩戴德,竟还敢害死我儿,既是如此,你们便下去服侍他吧,也算略解他心头怨气。”
他话音落下,立时便有家丁过来,提着两个女孩子去后院。
王员外此时才看到陈凌等人,展眉一笑:“陈道长,丁道长,听陆道长说,您二位精通阴阳和合术,今日特别拜托陆道长请二位过来,便是为我这不争气的小子求一门好亲,若是真能求下一位天上的仙女与之结亲,我重金酬谢。”
丁仪风:“……”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点问题。
而事实上是没有的。
丁仪风抓着要爆掉的琴琴,同自家义父一起落座,然后就听慈眉善目的王员外红着眼睛诉苦。
“我王家向来为积善之家,老夫平日信道,也算虔诚,我这三儿子聪慧孝顺,最得老夫之心,没想到却突遭横祸,因为个女人丢了性命,何其之惨!”
“现在人也没了,我不求别的,只求他在下头能舒舒服服,当爹的都一个心思,但凡儿子想要的,我全都给他。”
“我儿以前就说,必要求一仙女为妻,如今他就这么去了,我实是心疼,还望几位道长能达成我儿心愿。”
丁仪风:“……”
陆清峰眯眯眼:“容易。”
王员外的情绪顿时仿佛被安抚了一般,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
喝过酒,吃过饭,陆清峰也没耐性和这个王员外兜圈子,便借口要去准备,抬脚出门。
出门走到陆清峰的客房,琴琴扑过来上手就挠。
陆清峰拿胳膊夹住她,才对陈凌行礼:“义父。”
陈凌轻轻点头:“你这孩子,好生顽皮。”
陆清峰看了莫羽生一眼,见他一改往日的招摇,坐在后面连声也不出,多看了两眼才坐在陈凌身边,正沉吟该怎么解释,门外却有小厮过来敲门,问陆清峰准备得如何。
陆清峰无奈,应了声就迅速道:“王三相中老李的大孙女如娟,如娟不从,便被他当着亲爹的掐死,老李拼死反抗,被打得吐血,欧阳雪正好路过,于是就卷了进去。”
说话间,陆清峰领着陈凌等人到了灵堂之上。
灵堂上的白幡撤去,披红挂绿,连牌位上都挂了红。
王员外携夫人,陪着他老母亲,王三的亲祖母一起坐在堂前,李家一对姐妹花已经打扮齐整,捆在柴垛之上,柴垛浇了油,小厮持火把立在两侧。
整个王家静悄悄的,一片凄清。
王员外的母亲头发已白,满脸悲痛,长叹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老天,你怎么不带了我去,要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三百八十四章 欧阳雪的心魔(14)
老太太哭得悲悲切切,泪水永远也止不住似的。
王员外也忍不住抹泪。
王家人上上下下,从主子到仆从,都期期艾艾地落下泪来。灵堂里一片哀声。
仿佛一场‘六月雪’般的冤……
人人都道三公子如何如何的孝顺懂事。
陆清峰虚虚地靠在墙上,后背撑着劲,嘴里幽幽地哼着小调:“一更更儿里,月儿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女裙钗。我看她年纪轻轻,本是良户人家的女,为什么她流落到烟花门中来,年方一十九岁,好一朵花正开……”
琴琴拿眼角的余光瞥他。
丁仪风都有些哭笑不得,陆清峰这小子真是让人头痛的紧。
义父总说他淘气。
哎!
几个月没见他,气色到不似以前那般好,仿佛瘦了很多,没有血色。
一想便知是吃得不够好。
大约太挑食的缘故。
不过也没关系,丁仪风很清楚陆清峰,只要吃两顿饱饭,立时又生龙活虎。
半晌,王员外终于收住悲啼,咳嗽了声道:“道长,还请你尽快做法。”
陆清峰一扬眉:“仙女已经来了,王员外,出去为令公子看一看如何?”
天色忽然一昏,又仿佛一亮。
外面微风阵阵,太阳躲入云层,只剩下一点余晖,院子里静悄悄的,好似没了人声。
王员外满脸诧异,同母亲,妻子一起起身,踮起脚向外眺望,竟当真看到外面有几个人影。
乍看身段窈窕婀娜,到真有些仙女的模样。
他在心里念了几句经文,为儿子祈福,希望儿子在下面一切安好,幸福快乐,再也不必吃苦。
不知想到何处,王员外忽然就急切起来,携着身边的母亲妻子急匆匆出门而去。
丁仪风陡然紧张,本能地立即向自家义父靠拢,蹙眉不语。
外面似乎风平浪静,一片安详。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却本能地感觉到强烈的危险。
陆清峰神色间略显平淡,只冲陈凌眨了眨眼睛,一个跨步就消失在门外。
陈凌一怔,拉住丁仪风的胳膊,低声道:“不急,我们先看看。”
他是跟着陛下在战场上厮杀过来的,面对战争,有时候需要‘稳’,尤其是面对未知时,稳扎稳打才能最大可能地保护自己,观察敌人。
“好,这个好!”
外面忽然响起王员外的笑声。
王员外一出门,就看到一个窈窕的佳人立在儿子的棺木前,抬头冲他一笑。
这姑娘相貌清丽,乌发如云,脚下轻飘飘浮于半空,雪白的长裙垂下,侧头看他,神色幽幽,一身冷气,果真是仙女。
“我儿!你快来看看满意不满意。”
王员外激动得浑身颤抖,忍不住高声喊了一嗓子。
陆清峰轻笑:“到真能作死。”
‘仙女’瞬间消失在巨大的棺椁中,随即棺椁裂开,王三穿着寿衣僵硬地走出。
陆清峰冷下脸,忽然转头问:“王员外,你知道,如娟是怎么死的?”
王员外周围空白一片,他自己或许不知道,外人若看见他,必能从他脸上看到一团青灰色的死气,目光呆滞,举止僵硬,就连说话都比寻常慢了半拍。
“怎么死?一贱民……贱民而已。谁管她怎么死?”
当皇帝的,也不会在乎没见过的小太监死了几个!
“贱|人!”
王员外眼球凸出,狂怒道,“别以为死了就算完,我要把他们一家老小都焚尸扬灰,好出这口恶气,不,他们家姻亲故旧,九族老少,都要给我儿赔命!”
他已经把那个女人给挫骨扬灰,可还不够,远远不够!
忽然起了风,天上浓云密布,云中甚至染上一层血光。
半空中仿佛响起呜呜咽咽的哭声,仔细听又好像不是哭,到像是笑。
气氛顿时变得越发诡异,王员外却浑然不觉,抬头看过去,只见他儿子正冲他招手,王员外不自觉走过去,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几乎只是一刹那,王员外激灵一下,稍稍回神:“……儿子?”
鬼,鬼?
他儿子低头贴向他的脸,眼珠泛白,面孔僵硬狰狞,忽然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王员外两颗门牙咕噜噜掉到地上。
他茫然睁着一双眼四下瞄了几下,勃然大怒,含含糊糊地吼:“兔崽子,你敢打你爹!”
啪啪啪!
又是连着三巴掌。
王员外被打得头晕目眩,脖子都扭了,目光浑浊,甚至有些不清。
陆清峰拨了下手腕上的银铃。
王员外这才清醒,眼看他儿子站在他面前,一时惊骇欲绝:“鬼啊!”
下一秒,他的脖子就被两只大手牢牢锁住。
‘王三’阴测测地:“舒服吗?”
王员外面色憋得青紫,剧烈的痛苦袭来,他拼命挣扎,却是浑身虚软无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变得那般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每到他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就发现原来他没死。
一开始还在求活,可到后面,他到觉得还不如一死,也好过受这无休止的折磨。
陆清峰随即闻到一股腥臭味。
王员外居然吓尿了!
灵堂内,陈凌等人也隐约感觉到不对,可大门却不知何时紧紧关上。
琴琴皱眉,冲过去撞了下,一撞门不开,再撞,门依旧未开。
不光不开,院子里还隐隐能听见细微的哭声,还有嘶哑求救声,哀嚎声。
琴琴深吸了口气,抬脚砰一下,大门洞开。
莫羽生在后面看了个正着,心中连忙记下一笔,此女力大无凶,需得注意。
门一开,琴琴大跨步地走出去,结果刚一到院子里,又蹭窜出来躲丁仪风后面,使劲抓住他的衣袖,整个院子显得分外诡异。
下人们有的抬着脚,有的蹲在地上,脸上带着的,或惊恐,或疑惑的表情犹在,只是一个个僵如木人,眉毛头发上都覆盖了一层白霜。
顺着哭声寻过去,只见院子里停着一巨大的棺椁,盖子开了,旁边站着一人。
这人体态高大肥壮,面孔狰狞,两只手伸出,正死死地抓着一身着绸衣的王员外。
王员外已经被掐得翻白眼,远远一看,四肢抽搐,大小便失禁,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
偏偏陆清峰就立在旁边,也不见说话。
琴琴犹豫了下,转头看国师。
国师还没开口,丁仪风就一本正经地道:“别忘了咱们家的规矩,人的事,我管,鬼怪的事,陆清峰的,我不插手。”
陆清峰算了算时间,觉得差不多,才又轻轻拨动铃铛。
铃铛一响,‘王三’的动作就僵了下,似乎想松手,却又不甘愿。
陆清峰轻声道:“你还要轮回,别为了几个畜生就害得自己失去轮回做人的机会,他们不值得。”
‘王三’停了停,收手对陆清峰行了一福礼,肥硕狰狞的家伙居然有点女儿家的婀娜。
王员外倒在地上,愕然看着自己的儿子。
‘王三’只拿青惨惨的眼珠子盯着他,他跟失了理智似的,张口就道:“三年前衙门大火是我干的,姓陈的县令不知道规矩,我想给他个教训。”
“本来都金盆洗手了,可最近缺钱花,半年前在城东,我和老六又做了一票大的……”
王员外一口气把自己的**秘密全给倒出来,不光说他年轻的时候是绿林道上的土匪,匪号金胡子。连家里有几条密道,几个出口,几个暗室都交代了,还道家中私藏了一屋子金银,都是当年积攒的家底。
琴琴双眼往外冒光。
丁仪风都有点担心她动什么歪心思。
王家那些家财再是赃款,他们也不能惦记。
一直到王员外都交代完,王三的身体砰一声倒地,没一会儿就化作一滩灰。
整个院子忽然间有了生机。
王家老太太和王员外的妻子猛然回神,抬头就见院子里王三的棺椁破裂,尸骨全无,王员外也瘫在地上,一身的狼狈,登时惊得魂魄都要飞了。
“我的三儿!”
一声惨呼,倒地不起,嘴歪眼斜,呜呜咽咽地再说不出话。
一众下人回过神,连忙扑过去又是喊又是叫。
陈凌等人也不自禁凑过去看。
此时诡异的气氛已解,大家都放松下来,陈凌他们三个谁也没注意,地上一把做法事用的长剑,忽然自己抬头,嗖一声直向陈凌的后心刺去。
只是陆清峰本能地一直关注这边,瞬间发现惊变,横移三尺,伸手抓住剑身,长剑还在他手中不停地震动。
丁仪风瞬间回头,把陈凌护在身后,神色警惕起来,冷声喝道:“什么人!”
陆清峰的目光落在莫羽生身上。
莫羽生板着脸,举手含在唇边,用力吹响。
随着哨声响起,众人只听天边一片振翅声,远处乌压压飞来一群鹰,齐齐朝着陈凌等人扑去。
丁仪风:!!
琴琴一边招架,一边惊恐不已:“莫公子中邪了?”
陆清峰伸手拽过丁仪风的伞,撑开伸手挡在陈凌的头上,和自家义父并肩站在一起。
那些鹰一时投鼠忌器,停下动作,却在半空中徘徊不去,长鸣不止。
陆清峰累得不行,不光身体疲惫,心也累。
“莫公子,我介绍一下,这位,我义父,咱们萧朝国师大人,功勋大,威望高,哪个门派敢对他动手,天下共诛。”
“你应该不至于不知道吧?当年咱学史,你成绩比我可好多了。”
莫羽生叹了口气:“陆公子谦虚,我其实不如你,是咱们先生偏心我。”
陆清峰叹气:“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
“唔,我也可以说是王家人做的,同我莫家堡没关系。”
莫羽生轻声道,“谁会不信我呢?”
陆清峰:“……”
莫羽生也有些无奈:“事情变成这般,我也不想。”
“一开始颇顺利,我有心算无心,在林子里利用阴魂布置迷阵,无声无息地就困死了他们,如果不是黑鹰不听指挥飞出去打断,陈凌会无知无觉地陷在幻境里,最多十日,不被鬼怪所杀,也会饿死。”
“哎,本来的计划是无声无息地在城外弄死他们,找个荒郊野岭一埋,踪影不见,谁也查不出,也是怪我,没办法,我没怎么杀过人,手有点生。”
琴琴简直不敢置信。
她一直当莫公子是个大好人的!
还有黑鹰,黑鹰多可爱,怎能是敌人?
“你为何这般做?你和我们大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
陈凌也意外,轻声道:“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公子对林子里鬼物的情况了若指掌,却偏偏困了我等近三日才现身,只是,你身为莫家堡的大公子,我自以为与你莫家堡,虽无交情,却也并无恩怨,不知你何故要杀我?”
莫羽生再不说话。
屋檐上悄无声息地落下不少高大健壮的鸟,雕为主,也有许多不知名,但多为猛禽。
地上毒虫遍地。
琴琴吓得整个人都爬到丁仪风背上去。
“砸!”
哐当!
外面有人砸门,紧接着院子里的阴气被一冲冲得支零破碎,无数脚步声响起。
莫羽生目光一暗,把手往袖子里一敛,眨眼间地上毒虫退去,天上的鹰也散了。
县衙无数衙役提刀而入。
后面还有几个玄卫的人。
陆清峰连忙过去解救了炊饼李的两个小孙女,又冲阴晴不定的玄卫等人道:“自己听。”
王员外此时正痛哭流涕。
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说了出来。
陆清峰都咋舌,虽说先有他被他儿子连气带吓唬,吓破了胆,自己这一手摄心术也不一定有用,但是,这法术还是有些太厉害。
听说苏北那些姑娘发明此术,一开始只是为了哄男人,让男人高兴?
陆清峰实在觉得,女人真是有点厉害。
王员外越说越多,那些衙役们个个义愤填膺,其中一个玄卫到是阴晴不定地道:“你用了邪法?”
“究竟是不是事实,查便是,我想,即便不用你们玄卫出手,通县衙门也能把这些前因后果都查清楚。”
陆清峰活动了下肩膀,走过去冲国师行礼,“义父,您也累了,咱们回去歇吧。”
他看了莫羽生一眼,总觉得把人放在眼皮底下还更安全。
“一起?”
莫羽生转头就走,一直出了王宅才在边上一站,等陆清峰他们出去,自己跟在这一行人身后慢悠悠地走。
两边玄卫的人和马犹在。
可玄卫这会儿却不曾对陆清峰出手,只为首的那个冷笑:“有些人惯会找死,最好小心点。”
陆清峰冲他一笑。
这玄卫忽然就觉得腹痛如绞,脸色大变,面上露出几分惊恐之色。
第三百八十五章 欧阳雪的心魔(15)
陆清峰小小施了手段,把那个嘴巴不老实的玄卫给吓个半死。
估计回头他就得找个十七八个大夫给自己看病,没看出有病来也得疑神疑鬼个好几天。
当然,这是那个嘴臭的自己找罪受,陆清峰是不肯承担着责任的。
“我开了家酒楼,义父,您在通县这几日,我来招待您,保证吃好喝好。”
陈凌一下子笑了。
琴琴更是不敢置信,直接一个白眼飞过去:“你也会开酒楼?谁还不知道谁,就凭你这懒到恨不得连饭都让人送到嘴边上的德行,也能做得了生意?”
真当生意是好做的。
陆清峰看着琴琴,正儿八经地道:“妹子,别瞧不起人啊,呐,那不是。”
他的确买了一个酒楼。
琴琴抬头一看:“这地方可有些眼熟。”
丁仪风恍然大悟:“原来你把这酒楼买了,也是,买下来省得麻烦。”
他来通县第一次见到陆清峰,他正是从这家酒楼上跳下来救走了炊饼李。
陆清峰领着几个人一路进了酒楼,自有店小二过来,笑着引路,一路引他们进了后头的小院。
店小二生得圆脸圆眼,一看就是特别讨喜的相貌,说话也动听得很。
很不错的酒楼,很不错的伙计,陆清峰真是认认真真经营酒楼做生意的模样。
刚才他们和鬼怪待在一起。
现在眼前却是热闹且平凡的市井街道。
丁仪风和琴琴忽然都有些不是滋味。
当初陆清峰离开国师回乡,丁仪风没觉得有问题,毕竟多年未归,总要回家看看。
可是——开酒楼,经商?
他要永远留在通县这个很安全的地方。
丁仪风想:我今天还会想念他,以后的三年,五年,或许依旧会记得他,思念他,把他当做我最好的搭档。
可我——终究会忘记他。
江湖太喧闹了,他和国师每天都要面临无数的问题,争斗,厮杀,当然,还有精彩和危险。
丁仪风诸般复杂的念头也只一闪,随即就笑,小陆老说他矫情,喜欢想太多,现在看来到也真是有点这方面的小毛病。
陆清峰这会儿可没想到小丁的戏那么多,他正同莫羽生说话。
“萧逊哪去了?欧阳雪干嘛呢?你为什么杀我义父啊?”
“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莫羽生皮笑肉不笑地道,“当年你忽然决定再也不回沧澜,我问你为什么了没有?你决定放弃沧澜继承人的身份,我有问你为什么吗?还是说你小子一声不吭悔婚,差点气死师娘,还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半句话不解释,我问你为什么了?”
陆清峰哭笑不得:“哪年的旧黄历你又翻出来?这些能和你想杀国师比?”
“不见得吧,和你犯的事比,我这算什么?我不过是动心要杀一陌生人,他便再是国师,也非我亲人朋友。”
陆清峰:“……”
行吧,反正跟这厮争辩,他是争辩不过的。
莫大公子外表看仿佛一身傲骨,其实是个无理搅三分的货。
总归现在丁仪风和琴琴有了戒备,自家义父再和气,那也曾是当朝国师,比现在凶险一万倍的情况也不是没遇到过,到很不必怕他。
再说,莫羽生又不傻,他想动手也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当街杀人。
莫家堡那么大的家业摆着。
漠北再是天高皇帝远,也不可能这般找不自在。
陆清峰一时寻不到欧阳雪,干脆就暂时放下。
前几日通县一直在下雨,这两天却雨过天晴,秋日的树叶飘黄,到显出一点清澈的草木香。
陆清峰回通县也有些时候,可没有来得及好好逛逛街,看看故乡。
最近着实是一件事连着一件事,忙的紧。
通县商业很发达,各地的小物件都极多,陆清峰优哉游哉地四处闲逛,看到好吃好玩的通通买了让人送去酒楼,给自家义父和琴琴享用。
陈凌他们起身吃个早饭的工夫,外头送礼的小伙计已经来来回回第三回。
琴琴简直无语:“败家子一个!”
陶瓷套娃是挺好玩,但是一口气买各型各样的五十套……
“这可往哪里装啊?”
她随着国师大人一路走南闯北,丁大哥一个人负责背行囊,里面光是需要用的各种炊具就好重,吃食也要带,否则荒郊野岭一时寻不到宿头,难道只靠打猎?
“哪里还有地方放这些乱七八糟的。”
琴琴抱怨了两句,一低头,见专门跟着阿爷一起送东西过来的小姑娘两眼泪泡,连忙露出张笑脸安抚她,“特别漂亮,我特别喜欢,留下了啊!”
“哇!”
小姑娘哭得更凶,被他爹打了下后背,抱起来走了。
小丫头还一边哭一边磕磕绊绊地道:“……那套喜宝娃娃说好了给我的,不卖,呜呜呜呜!”
琴琴:“……姓陆的就是个坑货!”
莫羽生坐在窗前,面无表情地盯着陈凌。
琴琴扫了他一眼,登时心惊肉跳:“丁大哥,刺杀我们家大人,这么大的罪为什么不报官?再不济,也不能还住在一起啊!”
这简直让她毛骨悚然。
莫羽生却比她还生气的样子:“我生于世二十年,从没像现在这么窝囊过。”
正说话,外头店小二就进来道:“陈老爷,炊饼李送了礼物过来,我们家当家的不在,这,他那些东西挺贵重的,这也不能收啊!”
陈凌一听便笑:“可是有年月没替小陆处理这等事了。”
琴琴也失笑:“这可不一样。”
的确不一样,陆清峰住在国师府那几年,来他们府上送各种礼物的都是漂亮姑娘。
“陆清峰那小子还总说什么,我们家丁大哥花心花色,讨女孩子喜欢,时常让他心生嫉妒,我看这才是睁着眼说瞎话,那些姑娘到底为谁来的,当咱看不出?”
“我丁大哥多倒霉,让他把名声都坏了,还得帮他处理那些大大小小的桃花!”
这边抱怨几句,陈凌还是出面替自家义子招待客人。
好在这事,他也乐意做。
今日再见,炊饼李面上虽悲伤犹存,可精气神却好上不少,不说精神焕发,到底是死气已去。
陈凌心中有些酸楚。
萧朝的老百姓们真是吃了太多太多的苦。
先是前头几十年,前朝末代昏君横征暴敛,饿殍遍野,后又是战乱频频,这些百姓已经因为饱受折磨,早练就了铁石一般的心肠。
但凡还能活得下去,他们就能乐呵呵地过日子。
再大的苦难背在身上,但凡只要过去了,在这绝路上给他们一条缝,他们便能钻过去,让自己活下来。
炊饼李准备了四盒点心,还有半筐炊饼。
“老爷子瞧瞧我这炊饼,用足了油盐,调味也是我亲自试了好几回,应是适合陆少侠的口味,让他留着吃,吃两日一定没问题。”
陈凌轻声道:“劳烦老哥哥了,可没必要这么破费。”
点心看盒子的包装就很精致,想必价格不低。
不要说点心,就是这炊饼,怕也耗费了不少白面和油盐,炊饼李可是要靠这点小生意养家糊口的。
陈凌想了想,从筐里拿出四个炊饼,自己留一个,给丁仪风和琴琴一人一个,再给陆清峰留一个。
“留四个就好,剩下的,老哥哥千万要拿回去,不是和您老客气,是这几个都是猫食,真留下肯定吃不完,那才是浪费东西,咱老百姓这粮食,可是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真是浪费一两我也要心疼死……”
这话确实说到炊饼李的心坎里去了。
陈凌一向喜欢,也擅长同寻常百姓交流。
就说炊饼李,他才遭遇惨烈变故,其实一直提不起兴致,若不是还有两个年幼的孙女要依靠他,恐怕他很难这么快振作,此时却也不免也想多唠个几句。
“……通县的日子还算好过的,县太爷挺好,前几年下雹子,我这屋都塌了一半,还是县太爷给了救济,才撑过去那一冬……”
炊饼李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我那老婆子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坎儿,好不容易熬到如娟大了,如娟真是好孩子,又漂亮,又有本事,还孝顺,若是能看到她嫁人生子,我们老两口死了也甘愿!”
一番话说得是满座皆心酸。
正闲聊,外头匆匆跑进来一小贩,被店小二带着,气喘吁吁,进来就急声道:“老李,老李,大事不好,有人看见你家两个小孙女,跑到那月老祠去了。”
炊饼李吓得一哆嗦,蹭一下站起身,脚下不稳,踉跄了下扶住旁边的椅子,脸色瞬间煞白。
所谓月老祠,如今可是通县人都知道的险地,以前不知道,如今也知道了。
前头好些时日,那一片地方是人之绝地,妖鬼狂欢之所。好几位大侠一直在清理那些东西,县衙也发下布告,要通县百姓不许接近那一片。
两个孩子年纪那么小,万一遇见什么,焉有命在?
炊饼李再也顾不得其它,拔足狂奔。
陈凌连忙叫丁仪风和琴琴跟上去,再一想,自己也跟去瞧瞧情况。
三人扶着炊饼李上了马车,一路飞奔,越走越急。
丁仪风心中颇为紧张。
李家已经太惨了,若这灾祸依旧不肯放过他们,剩下这么一个孤苦老人家,那简直是逼着他去死。
陈凌他们的马好,车也好,通县的路也不错,即便月老祠离县城有一段距离,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到了地方。
炊饼李心里直哆嗦,一到地方就扯开嗓子大声喊:“小欢,小颜!你们在哪儿?”
他一边喊,一边跑。
陈凌三人心下警惕,却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
月光之下,月老祠整个倒映在碧色的湖泊中,偶有老鸹粗噶的叫声响起,琴琴一听这叫声,整个人便往丁仪风身后躲了躲。
陈凌到是神色自若:“所谓疑心生暗鬼,正气不为邪,都别怕。”
琴琴哼了声:“我以前也不怕,这不被那位莫大公子折腾得胆怯了。”
冷风吹拂中,小姑娘故意多说几句话,省得心神动荡。
丁仪风也笑:“便是当真有恶鬼过来,也是他找死,你怕什么!”
说话间,月老祠就到了。
隔着窗,月下两个小姑娘簇拥在一起,蹲在月老像前头正烤火,两个小脑袋凑在一处,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困了。
炊饼李先是一喜,随即一怒,大跨步就冲进去,伸手就啪啪两声:“你们两个小丫头,好大的胆子!”
两个女孩儿被一打,陡然惊吓,哇一声大哭。
陈凌几个连忙进去阻拦,琴琴抱住孩子,丁仪风去抓炊饼李的胳膊,好生劝说。
正嘈杂吵闹,陈凌心有所感,猛地一转头,就见月老祠那扇比较陈旧的大门不知何时紧紧关闭。
月老祠忽然降温。
琴琴先感觉到不对,打了个哆嗦,张口呼出白气,白气一出,竟结出一层冰花。
冰雪蔓延,从门口延伸到窗棱,又攀上房檐,唯独神龛上干干净净。
也就眨眼工夫,整个月老祠就被厚实的坚冰覆盖,冰柱晶莹剔透,好一个冰雪世界。
琴琴心里知道自己应该害怕,可是一瞬间还是觉得——好美啊!
陈凌回过头,就看到两个人,其中一个紫衣乌发,面若寒冰。
另一个是萧逊。
“可是欧阳庄主?”
陈凌没见过藏剑山庄少主,但对他还是有些了解。
“是他,除了欧阳雪,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胆子,敢抓国师?”
萧逊叹道,又回头看了欧阳雪一眼,“欧阳少主,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
丁仪风也满脸的不敢置信。
他如今自然清楚,欧阳雪这是抓了炊饼李两个孙女,利用炊饼李把他们几个引诱到此地。
但是,他竟能做出这种事?
光风霁月的藏剑弟子,怎能如此?
琴琴一时间也觉得,她这些年的崇拜简直喂了狗!
那是欧阳雪!
纵然她也无缘一见,可这江湖上的少女们谁不憧憬他!
出身名门,剑法惊才绝艳,一身正气,满身傲骨,世人称颂。
麒麟阁阁主那样的人物,都说过未来的江湖,是属于欧阳雪的时代!
第三百八十六章 欧阳雪的心魔(16)
琴琴如遭霹雳,震惊道:“我在做梦?”
可是梦中的冰雪也有这么美?
月老祠内,几个人皆是惊愣不已。
陈凌心下一沉。
他并不是害怕。
他随陛下南征北战,至今已三十余年,遇到不知多少风浪,这些年来遭遇的刺杀,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眼下这场面,可吓不到他。
当然,若是这位欧阳少主下定决心非杀他不可,他恐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
一生过到他这个程度,便是死又如何,他并不忧惧早晚要到来的死亡。
那日陛下赐毒酒,他顺服地喝了下去,便是怀了必死之心。只当是他们君臣的终结。
侥幸未死,陛下也未追究,他活着的每一日就都是赚来的,活一天就好好地活一天,看看这世间他多年忙碌来不及看的一切,很好。
但这一出戏,依旧让人有些……不安。
他不只是自己,小丁,小陆,还有其他义子,便是陛下要杀他,也要掂量一二。
他的生与死,不光是自己的事。
欧阳雪,莫羽生,一个江南名门,一个漠北世家,全要杀他,且杀他之心如此浓烈,几如老酒,时间越长,杀意仿佛愈浓。
此时被欧阳雪的杀气一压,陈凌便有些气喘,不禁一叹,他年纪的确大了,气力衰竭,不比以往啊!
“老朽这三十年来,仇敌是结下几个,当朝蒋侯与我结仇十余载,也是一心要老朽的命,可藏剑山庄,与我却是无仇无怨,说起来,我同令尊尚有几分交情在。”
“敢问欧阳少主,究竟为何杀我?”
当当当。
欧阳雪长剑尚未出鞘,也还不曾开口,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敲门的声响。
萧逊转身走到月老祠一角,抱肩蹲下,把脑袋往胳膊里一埋:“你们想做什么做什么,我不看,不问,也不说。”
冰雪铸成的大门外,大约因着有气孔的缘故,陆清峰也能听到门内的声音,一时间简直要被萧逊给气笑了。
欧阳雪忽然问:“小陆,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欧阳雪中了摄心术,脑子不清醒!
“唔,欧阳,这月老祠可是通县有名的险要之地,尤其是前些时候,月老祠被一窝黑熊精怪给占了,听闻好些人在附近出事,县令都招架不住,急得不成,要不咱们先回城再说?”
陆清峰正随口胡说八道,欧阳雪忽然拔剑。
他的秋水剑寻常时候如春光,此时在冰天雪地里却尽显锋芒。
杀气伴随着剑气在显得有些空旷的空间里汇聚,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丁仪风忽然觉得自己看到了死亡。
人人说,欧阳雪的秋水是君子剑,并非杀人剑,说着话的人,当真应该来看看现在的欧阳雪是何等样到底一位杀星。
铺天盖地的杀意从冰雪中透出,冰凉刺骨。
陆清峰一怔,瞬间变得温柔许多,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门,生怕刺激到里面的人。
“……欧阳,我饿了,想吃肉,渴了,还想喝酒,你出来和我去喝酒行不行?”
欧阳雪脚步微微一动,猛地又停住,忽然一剑直刺陈凌。
丁仪风与琴琴同时拔剑,齐齐阻拦,只接了一招,丁仪风便觉寒气透骨,手一重,差点握不住剑,脸也瞬间白了。
欧阳雪却是一剑快过一剑。
藏剑的剑法本如春风化雨,在他手中施展,却是仿佛撕裂天地,冻结一切。
丁仪风手一僵,长剑飞出,他却完全不顾,整个身体向前一扑,却让欧阳雪一脚踢飞。
下一刻,秋水剑光又起,眨眼间已迫近陈凌眉心。
门外忽然轰隆一声。
陆清峰后发先至,肩膀一晃,挤开陈凌,回眸便觉眼前一片晶莹如雪的剑光。
萧逊脸色刷一下白了,猛地站起身向前一步,却见那道仿佛能毁灭天地的剑光已是收敛了去。
欧阳雪的手臂软绵绵地垂下,秋水落了地,只在剑尖上染了一滴血。
陆清峰摸了下眉心,擦去血迹,打眼一看便知欧阳雪的手臂已经折了。
袖口上结了冰花,层层叠叠,到煞是好看。
刚才情势危急,欧阳雪一时收不住剑,没柰何只能真气逆转。
藏剑山庄的真气并不算特别霸道,可是欧阳雪的真气却是例外。
陆清峰叹气,看了他一眼:“吐出来。”
欧阳雪喷出一口血,染红了半面袖子,却是冷声道:“让开。”
萧逊眨眨眼,讪讪道:“别打了,有什么好打的,打打杀杀多不好看?”
他两步走过去,似是劝解,却是反手就去点陆清峰周身要穴。
陆清峰很是无奈地退后一步,抓住他的手把人一拧,提溜起来往身后丢去。
萧逊五体投地扑倒在地,抬头吐出口热气,喊道:“冷。”
“冻一会儿死不了。老实呆着。”
陆清峰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萧逊:“……那我走?”
反正月老祠的大门都被陆清峰撞开了,现在想走还是颇为容易。
陆清峰冷笑:“想得美。”
萧逊:“……”
陆大哥一出事,欧阳雪就死死盯着他,连做正事也不忘把他拘在身边。
萧逊目光闪烁,此时只觉气氛凝重,到底没再添乱。
陆清峰盯着欧阳雪,心中其实有一点乱,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道:“无论你为什么要杀我义父,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你真的出手杀了我义父,那我只能与你决一死战。”
欧阳雪面如冰雕,没有丝毫异样。
陆清峰挑眉,目光瞬间沉下来,轻声道:“若是我胜了,你死,我便与你同死,若是我败了,一样没有颜面苟活于世。”
欧阳雪猛地抬头,目中一闪,旁人看不到,陆清峰顿时就从他眼底深处看到动摇,立时便更蹬鼻子上脸,轻声道:“当然,现在你没成功,我还是要试着威胁你一下。你对我义父动手,那我一定先死在前面。”
顺手从袖子里拔出一把银灰色的匕首,抵在脖颈之上:“你可要一试?”
萧逊都忍不住腹诽:陆大哥也忒不要脸!
丁仪风心下那般紧张,生怕自己护不住义父,都让陆清峰这骚操作给……羞得耳朵根都有些红。
欧阳雪一张嘴又喷出口血,眸子一点点黯淡下去。
琴琴怔了下,轻声道:“我……怎么觉得他这般可怜?”
呸!
到底谁可怜。
这位欧阳少主莫名其妙要来杀自家大人。
还有那个莫羽生!
她到反而觉得这些逆贼凶手可怜起来,难道真害死自家大人,他们才不可怜了?
但是,心底虽这般想,可欧阳雪那样一个傲骨天成的人物,忽然好像被打折了脊梁,岂能不令人心痛?
陆清峰轻声道:“我现在有些不舒服,实在没力气和你较量,欧阳,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家义父?如果真的不能解决,你非要杀他不可,你只能做好先杀了我的准备,否则,难道我真能看着你杀害我家义父?”
欧阳雪一时也无言。整个‘冰窟’静谧得落针可闻,陈凌想了想,还是推开琴琴的手臂,徐徐向前走了几步,轻轻一笑。
各国早些年都有些传言,说陈凌的笑容是大杀器。
但凡萧国国师一笑,那大家就准备好割肉放血吧。
这些年陈凌在朝中向来低调,很多人大约已经淡忘了他的威力,毕竟他也一直和蔼可亲,从来都是面带笑容,与人为善。
“欧阳少主想杀人,总归不是没有理由,我同藏剑山庄,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一在江湖,一居朝堂,几十年来并无交集,而少主又不肯在小陆面前说出这个理由?”
陈凌再看萧逊一眼,“且贤王世子也想助少主杀我。”
他长眉一挑,“说实话,老朽现在当真十分之好奇了。难道是有人提出了少主不能拒绝的条件,要你杀我?”
欧阳雪依旧一言不发。
陈凌蹙眉:“世间有谁能指使得动少主?麒麟阁主?沧澜宗主?当今陛下?”
萧逊翻了个白眼,陈凌吐出口气:“看来都不是。”
萧逊:那些人确实是大人物,支使自己绝对是没问题,可支使欧阳雪杀人,岂非白日做梦!
正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即便有人跌跌撞撞地撞了进来。
众人具是一静。
刚刚撞进来的人,显然也没想到月老祠里有这么多人,而且转头四顾,只见冰雪覆盖,一行人顿时腿都软了,吓得脸色发白。
来人共十一个。
十个短打装扮的家丁,围着一个少年公子,少年公子十五六岁,衣着不算奢华也齐整,他此时大约受了些惊吓,脸色青白,愕然抬头。
“嗝!”
少年被吓得打了个嗝。
还是丁仪风比较有同情心,轻声问道:“诸位别怕,吾等都不是恶人。”
少年打眼一看,此时天色已晚,阳光不在,可他举着火把,借着火光,能看到这些人映在冰层上的浅影,心中才松了口气:“是人就好,是人就好!”
陈凌有些意外:“小公子可是遇见了什么事故?”
少年苦笑:“吾姓曲,泉州人士,来通县探亲的,今天本瞧着天气不错,在城中也憋闷,便想到山里转一转。”
他话音一顿,摇了摇头,“临出门前也听闻这山上有些古怪,好像闹鬼,还有什么黑熊精怪之类的逸闻,只我平日里出行,从不曾遇到什么鬼怪,家里有位兄长一直说我是纯阳命格,鬼怪不能近身,所以也就没在意,谁曾想这回还真遇见邪祟了!”
那些家丁也个个心有余悸。
“可不是,好一堆黑熊精,满山窝子乱窜,吓得我们连行囊全都扔了,一路好跑!”
曲少爷四下一打量,看了看月老祠的神龛,忽然惊醒:“这里难道就是那个月老祠?”
此话一出,家丁们更是警惕,看陈凌等人的目光也充满戒备。
白日他们在山下一客栈打尖,吃饭时还听掌柜的说起,这山上月老祠似乎正是那一群黑熊精怪的老巢。
家丁小心护住自家公子,压低声音道:“公子,莫非这些人里就有黑熊精的化身?”
其他人不敢大声,却也小声道:“莫不是黑熊精去拖了人回老巢做他的口粮,公子你看,那边的冷面紫衣的,嘴上衣服上都有血,也许,也许是刚刚吃过人!”
他们彼此使眼色,心中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离开。
这些人声音的确很小,但在场之人,连琴琴在内,身手武功都还不错,听力也是极好,怎么会听不到?
萧逊咳了声,忍俊不禁。
琴琴:“……呃,你们别胡思乱想了,我们都是人。”
咯吱。
她话音未落,空旷的冰窟里忽然传来一声异常的响动。
琴琴心下微惊,蹙眉道:“什么声音?”
所有人都一怔。
曲公子等人的脸色都变绿了。
空空旷旷的环境里骤然起怪声,谁能不怕?
那曲公子脸色发白,声音也隐隐发紧:“在通县时就听说这月老祠乃怪异之地,一向是魑魅魍魉云集,妖魔鬼怪成群出没。”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天已经黑了。
因为传言众多,每逢入夜之后,通县内外的人其实都不敢到附近走动。
通县向来重视商业,商队往来多在此暂住,因为这个,还给通县的经济带来些影响。
幸好行商的那些人走得路多,见多识广,且这天下有古怪传说的地处多了去,他们到不至于因此就特意避开通县。
和妖魔鬼怪比,商队们其实对人更恐惧。
反正月老祠的传说是越来越多,大家也都听过。
曲公子当然也听过。
此时此刻,遭遇精怪袭击,避祸避到月老祠,周围一片冰雪……
咯吱。
又是一声怪响。
曲公子背脊上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咔咔咔!”
其他人也不免心惊,还有曲公子对精怪之事言之凿凿,大家便更担忧。
尤其是‘炊饼李’,到底是普通人,此时抱着两个小孙女,上下两排的牙齿咔嚓咔嚓地打起架来。
陆清峰侧耳一听,给丁仪风使了个眼色,让他护着陈凌,自己便举步走到神像旁边。
他刚一走过去,神龛慢吞吞开始移动。
摇摇晃晃,四处碰撞,怪异的声响在冰冷空旷的空地上响起,直让人毛骨悚然。
第三百八十七章 欧阳雪的心魔(17)
炊饼李已经要吓晕过去。
曲家这些人两股战战,到是强撑着,还个个拿出棍棒兵器。
琴琴也心惊胆战。
陆清峰胃里有点疼,摸了半天腰,也没摸到什么。
半晌,神龛才挪动开,露出一个洞,里面窸窸窣窣的仿佛有什么东西。
一行人顿时紧张起来。
琴琴更是背脊上都爬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脑海中不光不断地想到刚才曲公子口中的黑熊精,而且还不可抑制地回响起无数诡异传说。
有时候经历得多,知道的多,并不代表不会害怕,反而还会更怕。
“谁有吃的?”
陆清峰忽然问。
琴琴一个哆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丁仪风到是带了吃食,但都是硬的不行的干粮,陆清峰绝对吃不下去。
曲公子张了张嘴,一回头看光秃秃的家丁,苦笑:“行囊都扔了!”
转了一圈,还是欧阳雪扔给他一包葵花籽。
葵花籽烤得金黄,饱满又漂亮。
咔嚓,咔嚓。
陆清峰半蹲着一边盯着那神龛,一边嗑瓜子。
咔嚓咔嚓的瓜子声在月老祠里回荡。
琴琴刚升起害怕的情绪,被这些咔嚓声吵得脑子一乱,暴躁顿起,那什么害怕啊,忧惧啊之类的,一时间都有些支离破碎的迹象。
哪怕那神龛咯吱咯吱地响动得再厉害,她也很难找回惊恐的情绪。
洞里奇怪的摩擦声越来越近,琴琴刚放松些,又猛地绷紧了脑中那根弦,这一松又一紧,心脏跳停,浑身汗如雨下,到越来越紧张。
是什么东西?
窸窣声忽然戛然而止。
琴琴倒抽了口冷气。
哐当哐当,神龛旁边地洞中传来一阵诡异的碰撞声,陆清峰忽然伸手,整条胳膊入了地洞,眨眼间从里面拔出一连串黑黝黝的玩意儿。
“啊!”
琴琴脑中的弦终于崩断,失声大叫。
曲公子也尖叫一声,猛地把手里的棍子投了过去,其他家丁上前拖住自家公子,转头就跑。
他们是人,怎能和精怪敌对?想打也不可能打得过!
不要说成了精的,就是寻常黑熊,他们这点人手,这点兵器,见到了也得赶紧跑。
“啊啊啊!”
曲公子他们刚一转身,就听见另外一连串粗噶的尖叫声。
这声音和琴琴的叫声几乎是同时响起,“鬼鬼,鬼啊啊!”
场面一片乱,简直是鸡飞狗跳。
陆清峰简直无语,顺手把眼前的黑东西扔到地上,拿匕首削了两下,黑色的破布料落地,就见三男一女,四个人蜷缩在地上,闭着眼,彼此拉车着彼此的胳膊,死死攥着,看样子仿佛要抓到天荒地老。
琴琴终于停下声音:“……”
曲公子揉了揉眼睛:“不是黑熊?”
陆清峰心累的很。
想他身上伤好不了,难受的要命,还接到藏剑山庄弟子报信,说他们家少主诱骗走了自家义父,要杀人,连忙马不停蹄地赶到月老祠,饭没吃,酒没喝,就要和欧阳雪讲道理。
这道理还不知道讲得通讲不通,居然又有人这时候出来捣乱。
忽然冒出的四个人大声喊‘有鬼’,叫声吵得人头疼,陆清峰很是哭笑不得:“别喊了,没有鬼,是人!”
四个人哪里听得进去。
唯一一个女子都哭了:“寒冰地狱,咱们进了寒冰地狱,好冷啊,娘,娘,我不能死,我死了,要我娘怎么办!”
“呜呜呜,都怪你们,非干这缺德冒烟的事,整日装神弄鬼的惊动了真神吧?要是我死了,我,我……”
陆清峰看了看周围冰天雪地的环境,到也能稍稍理解这几个人的心思。
其实,还要感谢一下他们和曲公子这些人,至少这几个暂时打断了危险局面。
地上有些火折子,灰扑扑的布条,还有些奇怪的竹筒,陆清峰踢了一脚,就听一阵特别刺耳怪异的声响响起,好像鬼怪在嚎叫。
琴琴只觉身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陆清峰顿时了然,蹲下身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轻声道:“兄弟,醒醒,我说,你们胆子够大的。”
这几人终于稍稍镇定,眼皮略微掀起,随即又睁眼扫视,半晌,目光落在琴琴身上,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仙家!”
琴琴一下子笑了,面上温柔可亲的紧:“别怕,我们不是恶人,也不是恶鬼。”
这几个终于镇定,讪讪笑道:“几位都是神仙人物,是我们几个不长眼,冲撞了仙家。”
陆清峰失笑,目光在这几个人身上转了一圈:“你们这扮相到是有点意思……我记得最近有传闻,说月老祠里多了一窝黑熊怪?”
说着,他看了看曲家小公子。
“说来更巧,这位公子和他的家丁刚才那是刚遇见过这种畜生。”
曲公子怒目而视,显然现在已知自己是上了当,他们遇到的所谓精怪,便是这几个人所扮。
四人闻言皆是一愣,低头讪讪而笑,磕磕绊绊地道:“是,是说有黑熊精,我们,我们这不是也想着过来试试,看能不能为民除害!”
陆清峰失笑。
琴琴都笑得不行:“我看不是为民除害,是想成为一害!”
他们这些人身上的装备这般稀奇,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的,而且已经说漏嘴了,全在装神弄鬼!
上前拽了一把,拽下个包袱,里面滚出一个熊头,拿皮子做的,到还挺像。
四人顿时低头,互相使了个眼色,半晌才道:“几位贵人,我们就是山脚下的百姓,这些东西……不过是拿来玩的。”
只说了这一句话,便闭口不言。
陆清峰轻轻伸出手,平和的真气虚虚地在这几人身上笼了一层。
半晌,他把手收回:“你们身上的酱烧味真是经久不散,山下客栈酒肆的伙计?”
四人一愣。
陆清峰就点头:“看来是。我记得山脚下是有一家食肆,生意很不错,我从京城到通县,还路过你们家那食肆,小住了一个晚上,可是听了一肚子鬼怪传闻。”
“也是,这传闻那般吓人,客商们都不大敢走夜路,你们的生意可不就好做?”
四人讪讪笑道:“小本生意,不值一提。”
陆清峰莞尔,又回头对陈凌道:“义父,等下你要提醒咱们那位县太爷,还有通县的富贾乡绅,就是要悬赏妖邪,也要正经查清楚再悬赏。”
“查一查近来都有什么人拿过赏银,核查清楚,可别让人滥竽充数。”
四人这下子顿时抬头,愕然瞪着陆清峰。
陈凌也无奈:“你们几个还真能耐!”
四人闭着嘴,死活不认,一个劲摇头:“公子爷,几位贵人,我们真的只是……”
陆清峰冷笑:“我烦得很,没心思看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自己不招,便当土匪处理了便是。”
这几个人瞠目。
他们这会儿看着老实,可其实都是人精。
眼前这些人一看便不好惹,心中无奈得很,只好支支吾吾地道:“大家都要讨生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今我们背靠风水宝地,当然也得吃一口才成。”
“一开始,真没想着骗赎金,也不是我们开头传的谣言,这山上多鬼魅,本就是真事,后来哥几个发现一旦山上鬼魅传闻一多,咱这生意就好做,我们琢磨着,就自己编造了几条故事四处宣扬。”
“后来嘛,还是我们听说江南来了一位大侠,在月老祠抓到只虎妖,县令大人便赏银三百两,那可是足足三百两,够我们一大家子吃用好多年!”
“小的琢磨来,琢磨去,就琢磨出个主意,先是编个妖魔传闻,把传闻造成事实,最好再让好些人看见,县令一见这个,自然要悬赏。然后我们再假装除妖,白拿赏钱。”
陆清峰:“……钱这么好赚?”
县令也不查证,是傻子不成?
这四个装神弄鬼的,看着陆清峰,也是一把辛酸泪。
“小的们干的这活儿,其实很不容易,装神弄鬼有可能碰见真神,被人抓住暴打一顿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把局做成,还得搭个正经的戏班子唱戏,得有苦主,有捧场的,需要的人手,道具都多,要不然怎蒙得了县太爷!”
陆清峰十分无语。
瞧这哭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模样,到好似有十二分的委屈似的。
丁仪风摇了摇头:“你们可伤过人?”
“没有,没有。”
四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绝对不曾,我们真的只是想赚点银子,没想害人!”
这几个赌咒发誓,
忽然出现这点热闹,打断目前的气氛到也不坏。
陆清峰摇摇头,压低声音,略带一点嘶哑:“你们也算幸运的,要知道,这月老祠里有鬼魅之事,可一点也不假。”
月老祠在通县名声极大。从数年前开始就是通县的一大难题。
县令甚至还为此发布了招贤令,发布悬赏,但凡有能人异士可解决这月老祠,赏银一路拔高,如今已到五百两。
陆清峰刚来时愁钱,都动过拿赏钱的心思。
只是月老祠比较远,城内又碰见了来钱的机会,自然不曾舍近求远。
而且这地方确实有个迷阵,进出不是很方便,又是雾蒙蒙一片,聚阴之地,鬼怪云集,想彻底清理干净着实不易。
谁想到赏银诱人,还真有傻大胆不要命,敢这般胡闹。
陆清峰轻叹:“且看这案子要怎么判,若你们当真没伤过人,想来也不至于受太重的惩罚。只是分去的赏银必须得还回去。”
他说着,忽然话音一顿,猛地转头。
地上从曲家公子,到这四个憨货,并丁仪风和琴琴等人也齐齐回头看去。
冰墙之外,忽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声若雷霆,万马齐喑。
陆清峰脸色一变,蹙眉道:“是蒋侯的‘烽火’。”
所谓三千‘烽火’纵横天下无敌手,昔年蒋侯率‘烽火’三千人,随陛下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蛮人闻风丧胆,无人敢掠其锋芒。
如今蒋侯在朝中一手遮天,不光是陛下信任,也因他手握兵权,出入有‘烽火’随行。
轰一声!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无数火箭轰在冰墙之上,冰墙坚持了片刻,轰然崩塌。
欧阳雪硬生生把涌到喉咙的鲜血吞回去,转身执剑扫去从门中飞入的火箭,向外看去。
火箭落地及燃,整个月老祠一片火光。
不知这火是什么火,亮得惊人,就连欧阳雪拼尽全力所成的冰墙,也开始融化,雪水汇成小小的溪流,整个月老祠水火交融,令人心惊。
冰墙倒下,外面一千铁骑犹如一体,蒋侯身着半身的黑色铠甲,策马上前,只看他通身气度,着实不像在朝中为所欲为,上欺天子,下压百官的奸臣。
“圣旨到。”
蒋侯出声平缓,神色更是冷漠。
陆清峰拉了欧阳雪一把,正打算跪下接旨,蒋侯已将圣旨直接抛掷过来:“自己看。”
明黄色的卷轴打开。
陆清峰神色渐渐凝结成冰。
萧逊一见,闭了闭眼,泪水垂落:“杀无赦?哈哈哈哈,杀无赦!”
圣旨十分长,但大体是说萧逊深受皇恩,不知感激,行悖逆之事,该死,陆清峰附逆,更该死,令其回京受死,若反抗,杀无赦。
萧逊从自家出事的那一日,到现在,一直处于绝望而又茫然的状态。
他终于开口:“是,我父亲是逆贼,他对君父不敬,不能任凭君父掌控自己生死,还敢反抗,他不是逆贼,谁又是?我身为父王嫡子,受了皇恩,就得报偿,现在也做了逆贼,任凭皇祖父处置,一样应该。”
“陆清峰当然也是附逆了,他敢为我父王说话,总想救我,不是附逆又是什么?”
萧逊把圣旨拿过来,仔细看上面述说的关于他父王的罪过,关于陆清峰的罪过。
“奇怪,为何独独就只提陆大哥,啊,是了,陆大哥刚为陛下,刚为萧朝立下过大功,是得给他找个严重的罪名,要不然怎么杀他?”
蒋侯声音毫无起伏:“萧逊,陆清峰,我数到十,你们二人若不束手就缚,随我回京受死,那我便只好让你们死在这里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欧阳雪的心魔(18)
蒋侯的声音很轻,有点漫不经心:“押你们回去有点麻烦,还是带尸体回去更简单……一……”
“二。”
“……”
月老祠内可不只是陆清峰和萧逊。
萧逊转头看这一屋子人。
陆清峰也苦笑。
其实现在月老祠显得有些拥挤,光是无辜闯入的曲公子一行人就把空间占去一半。
装神弄鬼的这四个货,犯下的罪行也不至于死。
烽火火箭齐射,谁能不死?若是寻常时候,欧阳雪或可逃出生天,但陆清峰一死,以蒋侯的性情如何能放过他?便是国师陈凌等人,也非死不可。
蒋侯那人立于朝堂多年,树敌无数,至今逍遥,正因为他有个极好的习惯。
斩草除根!
不动手则已,一旦决定动手,必要斩除所有隐患。
欧阳雪和陆清峰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生死之交,留下欧阳雪,岂非自找麻烦?
随着时间过去,月老祠内,曲公子等人脸色煞白,心中绝望。
“我死了,我娘怎么办?我爹那小妾肯定欺负她。”
四个跪在地上的倒霉鬼也哇哇大哭。
“我随你们去。”
陆清峰忽然道。
萧逊也起身追在陆清峰身后,叹道:“没想到啊!三年前你同烽火还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现在却要死在烽火手中,何其悲哉!”
三年前在漠北,蒙哥国突袭合城,烽火奉命救援,本来只要援军一到,必能守住疆土,烽火的将士甚至下定决心,一定斩蒙哥国三王子于城下,好震慑对方。
没想到当时在合城的荣郡王忽然投敌,放了蒙哥国铁骑进城。
烽火将士顿时腹背受敌,一时战事胶着艰难,当时陆清峰在合城处理一桩案子,见此情况自然挺身而出,组织了合城民壮,加上十几个江湖人,拼死斩杀所有闯入城中的蒙哥铁骑,重新关上城门。
他们助烽火守城,足足一百二十七天。
缺少粮草,缺少兵器,伤员得不到救治,那一百多天比寻常日子里的十年八年更漫长。
别看只有这么短的时光,可陆清峰从此同烽火结缘,他不光武功好,也熟读兵书,脑子灵活,到最后的那一段时间,烽火已将他视为首领,对其言听计从。
虽然是形势所迫,可换一个人,想在相同的条件下真正得到烽火的认可,那也绝对不容易。
萧瑟至今还记得当年的事,他那时候年纪更幼,跟在父亲身边听父亲和幕僚们说起此事。
当时父亲说了很多国家大事,他大多数都记不清了,到是记得爹爹说,以后可以让陆清峰来统领烽火,大约不会出什么乱子云云。
他们是袍泽手足,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交情!
父王的念想没有成。
而今时今日,手足也要刀兵相见了。
萧逊摇头苦笑。
陆清峰心下叹息:“若太子上位,按说蒋侯应求稳,不该此时对我等下手,但既然他来了,怕是事情有变。”
萧逊闻言蹙眉。
陆清峰幽幽道:“……咱们那位陛下怕是不好了。这封圣旨,也的确是陛下下的……萧逊,此去,恐怕有死无生。”
圣旨既下,蒋侯自然无需再有顾忌。
说话间,风雪席卷,欧阳雪长剑一横,挡在陆清峰身前,冷声道:“我们回藏剑山庄。”
他长身而立,横剑在前,到有万夫莫敌的气势。
蒋侯也不生气,勾了勾唇冷笑:“看来还是得费些力气……杀!”
一声令下,烽火千骑齐齐搭弓,却忽然又顿了顿,箭在弦上,只是迟疑良久半晌才放出。
欧阳雪推出一掌,大门猛地关上,露出的空洞霎时间被冰雪覆盖。
一行人并肩而立,只听外面箭声呼啸,睁眼便是火光四射。
萧逊却笑了:“原来……‘烽火’也不都是无血无肉的冷酷利刃,也会迟疑犹豫。”
火箭威力很大。
轰隆声如雷霆。
但是,这远非烽火能做到的程度。
昔年在石头城,烽火千骑阻杀齐过大军,千骑齐放火箭,眨眼间就吞噬掉三万齐国大军,火箭烧过之处,地与墙皆如岩浆,简直似置身烈火地狱。
眼下这点阵仗,和昔日的比,简直不够看。
萧逊向后看了一眼:“走吗?”
月老祠里有个地洞。
刚才那四个憨货就是从地下爬出来的,这里并非绝地。
陆清峰笑了笑:“义父,你带曲公子,还有这几个人走吧,此事与他们无关。欧阳,你帮我送我家义父一程。”
萧逊:“……这会儿到不怕欧阳雪杀人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指挥吓得瑟瑟发抖的曲公子他们迅速向地洞里钻,只是刚一下去,就蹭一下蹿回来。
曲公子脸色白的可怕。
萧逊摇摇头:“蒋侯有备而来,被堵死了。”
这下,当真是已到绝路。
月老祠外
蒋侯的脸色越发阴沉,忽然反手拔剑,一剑刺入身边一士兵肩胛。
士兵从马上跌落,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蒋侯冷声斥道:“烽火的人,也学会不遵军令了?”
所有骑兵,鸦雀无声。
因着人人都是半面面具遮脸,一时到看不清这些人的神色,风越发大,卷起烽火的鲜红的战旗,千余骑兵兵士齐沉默,只有轻轻的呼吸声在旷野响动。
半晌,为首的红衣将领忽然道:“大萧天正元年秋,益城遭齐兵突袭,五千百姓受困,烽火千骑齐出,使用火箭三百解益城之困。”
“天正九年,烽火倾巢而出,席卷大漠,使用火箭五十,救三百被蛮人劫掠而去的百姓。”
“……”
“我们烽火的火箭,从来为国,为家,为百姓而出,现在眼前的是我们的袍泽兄弟,是我大萧的国师,还有数位无辜百姓……如今军令在身,不得不从,又不敢从……”
红衣小将下马,抽刀,反手抵住自己心口,“烽火将士,不能不忠,违背军令,当斩!”
话音未落,刀已刺下!
眼看刀要刺入他自己的胸口,月老祠里一道亮光飞至,刀尖顿时断裂。
红衣小将愣了下,半截断刀已经刺入胸口小半寸。
“烽火将士是朝廷用真金白银养出来的,自入烽火之日,你们的命就不再属于你们自己,凭什么求死?”
冷厉的声音钻入耳,烽火一众将士身体僵硬。
红衣小将慢慢把刀放下,闭上眼,神色间凝重至极。
蒋侯面上阴沉,到并不愤怒,只是冷笑:“陆清峰,你要记住,是你毁了‘烽火’,这烽火跟随本侯南征北战多年,一直是陛下的亲信,可是从今往后,他们要散了。陛下不需要一支临阵退缩的叛徒军队。”
“叛徒?我已受了圣旨,自会随烽火回京领死,你令烽火此时下杀手,才是违反君令吧?‘烽火’不是你蒋侯的私兵,他们吃的是朝廷给的俸禄,从军为的是守家护国,可不是为你蒋侯排除异己。”
陆清峰回头看了眼。
曲公子一行人神色凄惨。
陈凌的神色凝重且严肃。
丁仪风的头发略微显得有些炸。
他盘靓条顺,相貌一等一,就是修习的内功有些暴烈,每次运功,先乱头发,宛如疯子。
所以,丁仪风很少和人打架。
到弄得满京城的人说他是斯文人,自己是粗鲁武夫。
陆清峰只觉得身上有些乏力,借了欧阳雪的胳膊撑了下,才举步慢慢走出月老祠。
门外烽火一千铁骑齐齐下了马。
红衣小将轻声道:“小将军,吾等……该死!”
“不关你们的事。”
陆清峰叹了口气,“你们本来不该被卷到这种事情上,让你们干干净净地为国战死,是朝廷的职责……要是做不到,那也未免太可悲了些。”
他回头拉住萧逊的胳膊,一步一步穿过烽火的马,向后面的囚车走去。
欧阳雪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
陆清峰转头看了他一眼,轻笑:“欧阳,我以前从不担心你闯祸,但现在你跟着我,我就心惊肉跳。”
他又看义父和丁仪风,还有琴琴。
陈凌身为国师,见多识广,到还镇定。
丁仪风的脸色发白,琴琴眼眶都红了,双拳紧握。
剩下的都是陌生人,就是炊饼李,其实也与他不熟,骤然间被卷入这等事情,怎么能不害怕?
陆清峰和萧逊一前一后,已走到囚车前,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陆公子!”
炊饼李左右搂着两个孙女,眼睛圆瞪。
刀光随声而至,陆清峰侧头避开一刀,身体晃了晃,欧阳雪已抢上前同人交上手。
是玄卫的人。
丁仪风和琴琴一跃而至,两人双剑,架住正逼到陆清峰眼前的玄卫。
一时间剑气纵横,刀光闪烁,场面之乱,让人目不暇接。
烽火的人握紧弓弦,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萧逊皱眉,怒叱:“蒋侯,你杀我也便罢了,可你同陆大哥无冤无仇,怎么如此暴戾?”
欧阳雪也冷冷看过来。
蒋侯轻声道:“陆清峰有陆清峰的取死之道,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问那么多?”
玄卫单论武功,还在烽火之上,都是高手,虽然人数少,不过十几人,却是步步杀机。
丁仪风深吸了口气,大声喝道:“抢马,走啊!”
陆清峰也道:“烽火的人,别忘了你们的责任。”
红衣小将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挡在国师和那些寻常百姓面前。
此时欧阳雪一剑辟出,冰雪蔓延,轰飞了周围数个玄卫,抢出一马,飞身而上。
陆清峰一伸手把萧逊甩到一匹马上,自己被欧阳雪一扯,也飞了上去。
三人两骑,踩踏在冰雪之上,狂奔而去。
蒋侯一声唿哨,玄卫紧追其后,无数箭枝飞射。
陆清峰只听到箭带着风呼啸而至,耳朵里嗡嗡作响,气息不禁越来越急促,忍不住轻声道:“我有点累。”
萧逊惨叫,肩头中了一箭,他伏在马上,咬牙急跑,却是顾不得大风入口,愤恨道:“皇祖父,希望你每天晚上做噩梦,讨厌死了!”
欧阳雪蹙眉,骤然拉住缰绳。
前面不远处隐约可见扬起的尘土。
萧逊举目远眺:“是什么人?”
前方尘土飞扬,一队黑衣黑铠甲的骑士狂奔而至,将欧阳雪他们三人包围,瞬间举起盾,形成盾牌阵,牢牢挡住他们身后的箭雨。
追兵一下子停了,蒋侯策马向前走了几步,皱眉:“太子殿下?”
萧逊顿时被呛了一口,捂住心口大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看:“咳咳咳,还真是七叔?七叔真做太子了?”
他想,看来这回是逃不掉了。
后面丁仪风等人也追上前,心中也是一沉——太子同蒋侯的关系,世人皆知。
蒋侯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太子扫清障碍。
若说只有玄卫,或许还有逃走的可能,但太子一到,就连烽火也不可能再不听军令!
众人一颗心猛地下沉。
可他们根本没时间再想对策,转眼间,一少年策马而至,明黄的铠甲,头戴高冠,他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很轻,目光明亮,炯炯有神。
“蒋侯,你要杀我小侄子和陆清峰?”
蒋侯一怔,下马跪下:“回太子殿下,本侯奉圣命行事。”
“那我就再抗旨一回,我说,不许杀我小侄子,也不许杀我陆大哥。”
萧逊翻了个白眼:“辈分错了。”
太子从马上跳下来,大跨步走到陆清峰的马前,高声道:“你自可以回去告诉父皇,我抗旨不遵,随他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小太子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蒋侯,“可我想问问他,也要问问你,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我们皇室凭什么就非得手足相残?我同我小侄子自幼一起长大,我贤王哥哥也曾把我抱在膝盖上,教我读书识字,现在父皇把一切弄得这般糟糕,连我贤王哥哥都死了,现在还要杀?那要杀多少人?”
“他儿子多,他死得起,那他就接着杀,连我一起杀!”
蒋侯脸色铁青:“……太子殿下,老臣所做的……都是为了殿下好。”
太子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所有人都说是为我好,自顾自地给我戴高冠,穿明黄的衣袍,把我奉上太子之位,可谁问过,我想要什么?”
他回头,指了指陆清峰,“我想让陆大哥带我行走江湖,一世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