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你
老君山,石亭。
裴初初抱着小包袱,匆匆跑进亭子,脆声道:“四殿下,好多好多的士兵冲上了老君山!臣女听您的吩咐,已经带着大家提前收拾东西逃出来啦!”
她身后,是无数抱着孩子、背着行囊的老幼妇孺。
更远处的山头,山匪们搭建的寨子冒出滚滚浓烟,殷家的旗帜插在了山寨最高处。
洛阳的世家官员们带领士兵,一边高呼着庆祝胜利,一边兴奋地搜刮寨子里值钱的东西。
萧随捻着佛珠低垂长睫,始终专注地盯着棋盘。
棋盘上局势凶险,黑色蛟龙落入白子的圈套,无力地蜷缩在西南角,仿佛即将被斩杀殆尽。
裴初初看了眼棋盘:“四殿下,咱们是不是输了?”
连老窝都被端了,岂不是输了?
“输?”萧随扯唇轻笑,“本王的第一战,怎么可能输?”
指尖拣起一枚棋子。
他将棋子稳稳放在北边角落。
原本散落在北部的零星白棋,突然连接成一条纵横的蛟龙,以蛮横而一往无前的姿态,深深扎进了黑子的腹部!
北边天际,骤然传来一声尖锐高昂的呼啸。
阿弱手搭凉棚望去,阴沉沉的天空绽开了一朵淡金火花。
他惊叹:“好漂亮……”
萧随起身,牵住他的小手:“走吧。”
阿弱不解:“阿叔,咱们走到哪里去?是去找爹爹吗?”
“去洛阳城。”
萧随轻描淡写。
沈议潮趁着三方势力战场混战,派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绕到后方偷袭老君山。
却不知道,他也派了十苦十言他们,带领军队偷袭洛阳。
金火花信号的出现,代表他们已经成功掌控了洛阳。
殷斯年和沈议潮想要老君山,给他们就是。
反正几个山头也不值钱。
而他想要的,可是洛阳城。
萧随扬起淡色的薄唇。
山风吹拂着他腕间的黑檀佛珠,显出几分变不惊的从容。
……
哨楼废墟边。
寒烟凉摇摇欲坠,双眼猩红。
她仍旧记得和沈议潮相遇的那一年。
锦官城的早春透着清寒,她倚在朱楼绮窗旁,看见了对面楼阁的少年。
少年白衣胜雪唇红齿白,听说是从大雍来的贵族公子,博古通今惊才绝艳,小小年纪就已经名门长安。
她见他一本正经,于是故意逗他:“小郎君,来玩儿呀……”
少年并不搭理她,高冷地垂下眼睫吃茶。
耳廓却不自觉地泛红充血,显然是在偷偷地害羞。
当时她想,这小郎君真可爱呀……
皮肉被刺穿的疼痛,将寒烟凉从记忆里拉了回来。
血液大片大片地在衣裙上晕染开。
她唇色苍白,盯着面前深情款款的男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哑声道:“沈议潮,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遇见你……”
沈议潮面带微笑。
他伸手,温柔地轻抚美人的面颊:“我这辈子最美好的事,就是遇到烟烟。这样的美好,我还想一直拥有下去。”
寒烟凉再也撑不住。
失血的晕眩和疼痛激烈交错,眼前的男人逐渐模糊扭曲。
她无力地往地面坠落。
沈议潮稳稳地接住了她。
他低头,爱怜地吻了吻她的眉心。
他抱起寒烟凉登上马车:“回洛阳城。”
马车刚走出两丈远,太守府的管家策马而来,着急地高声喊道:“沈大人,洛阳出事了!”
他满身是血地滚下马鞍,哭诉道:“雍王派人偷袭洛阳,如今朝廷已经掌控了太守府和四大城门!小人拼死才逃出来报信,沈大人,不知太守大人在哪里?可万万不能回城送死呀!”
马车竹帘高高卷起。
端坐在车中的郎君,清隽的面容隐在昏暗里。
抱着美人的双手慢慢收紧,唇角下压出戾气的弧度。
枉他算天算地,却还是被萧道衍摆了一道。
他们竟然夺取了洛阳!
这是谁想出的计策?!
他阿兄哪怕在战场上也仍旧光明磊落,殷朝宗区区胡姬之子绝没有这种心机,萧道衍喜好在战场上解决敌人,偷袭洛阳绝不是他的作风。
萧道衍背后,与他对弈之人,究竟是谁?!
沈议潮勉强按捺住暴怒,冷冷下令:“退居老君山。”
……
东边树林。
南宝衣登上马车的时候,殷穗怀抱宝剑,紧张地坐在角落。
见她平安回来,殷穗松了口气,连忙问道:“娇娇,战场上形势如何?大表哥他们可还好?寒姑娘呢?寒姑娘为何没与你一起回来?”
南宝衣拿起水囊,狠狠灌了几大口水。
她擦了擦嘴角,小脸凝重地摇头:“情形不是很乐观……至于寒老板,她应该很快就会与咱们汇合。”
殷穗见拿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水渍。
然而两人在马车上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寒烟凉回来。
殷穗不安道:“娇娇,寒姑娘不会出事了吧?”
南宝衣盯着窗外。
眼睛都要盯得干涩了,却仍旧不见对方的身影。
她起身钻出马车:“我去看看!”
“娇娇!”
殷穗没能拉住她。
她左思右想,只得抱着宝剑战战兢兢地跟上。
两人来到哨楼,临时搭建的高楼化作废墟,四周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殷穗茫然四顾:“寒老板呢?”
南宝衣敏锐地发现了地面那一滩血渍。
她单膝蹲地,目光追着血渍消失的地方,注意到那里出现了两排马车轮印子,印子直通遥远的老君山。
她锁眉:“恐怕出事了。”
殷穗小脸苍白:“这可如何是好?”
南宝衣起身:“老君山已经是殷太守的地盘,咱们两个去救人只会白白送死。为今之计,得先找到二哥哥他们。”
……
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的像是深海底。
萧弈独自站在亘古的黑暗里。
他记得策马驶进一线天时,两侧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他仰起头,山壁上万佛崩塌,无数巨石朝他和他的军队坠落。
不过短短一瞬间,他的军队被砸得血肉模糊。
温热的鲜血溅到他的脸上,士兵们临死前的惨叫令人心颤。
他沉默着,无端想起前世的一些片段。
还有一章还在写
第242章 他的小娇娘,还在等他回家
前世在洛阳城,他曾下令炸毁所有佛像和寺庙,那些无家可归的僧侣骂他是祸星降世,也有信仰坚定的僧侣选择以身殉道,和寺庙一起化作尘埃。
那时,他嘲笑他们愚昧。
可是如今,他和他的兵马被坍塌的佛像所摧毁,像是神明对他当初一意孤行践踏生灵的惩罚。
萧弈面无表情,伸手触摸,摸到的只是虚无。
他慢慢垂下手。
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死亡。
亘古的寂静中,一丝清凉的风突然迎面而来。
前方传来絮语声。
萧弈抬起眼睫,四周浮动着画面。
他看见渭水河畔,白衣猎猎的皇太子手持宝剑自刎而亡,他的头颅被带回长安,被当做罪人悬挂在高高的城楼上。
他看见唯一的妹妹萧青阳,与南承易在佛像前相拥着许下来生的承诺,葬身在连绵火海之中。
他看见温知凝和萧子重坠下高高的烽火台,如此凄美苍凉,像是黄昏时的落花瓣。
他看见疼爱他的两位长辈——长公主和镇国公,双双死在了大喜的婚宴上……
他回到长安才不过两年。
可他在意的人,却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了他。
怎么会这样呢?
他突然想起前世,在平等寺外遇见的一位西域高僧。
他向高僧请教佛法,请教人是否有转世或者来生。
那高僧双掌合十,含笑告诉他,南家的小娘子来世自有缘法,可他自己就未必了。
佛修来世。
沾染了太多血腥和杀戮,来世怎么可能得到福报?
战场修罗,天煞孤星。
八个字的批语,如惊雷般炸响在萧弈的耳畔。
黑暗中,萧弈脸上毫无血色。
前世他未曾在意高僧的话。
可如今想来,南娇娇在矿场受了伤,大夫说她再也无法怀上子嗣,那也就意味着他自己再也不会有后嗣。
因果报应。
难道南娇娇所承受的痛苦,全是他造出来的孽果?
四周的画面纷纷散去。
正前方,水波翻涌,珊瑚血红。
男人闭着眼浸泡在水底,四肢锁着牢固的沉黑铁链,海藻般的漆黑长发在水中延展漂浮,单薄的中衣只堪堪遮住重点,肌肉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伤疤。
哪怕生死不明,那张俊美昳丽的面容也仍旧呈现出浓烈的狠戾,斜飞入鬓的丹凤眼像是困在宝匣里的刀,看起来漂亮而锋利。
四面八方探出无数利刃,利刃直指水底的男人,仿佛只要他稍微有所动作,就会遭受酷刑。
萧弈怔怔的。
这个男人……
是他吗?
是他屠戮生灵的下场?
他想伸手触摸,可是画面一瞬间悄然消散。
永恒的黑暗又笼罩了他。
萧弈垂下眼睫。
如果将来,他会被困在水下的囚笼里,那么南娇娇怎么办?
小姑娘娇气又蠢笨,听他的话跑去效忠沈姜,如果没有他在背后撑着,她会被沈姜吃得死死。
甚至,连她在意的南家也会被沈姜玩弄利用。
说好了要一辈子保护她的。
南娇娇不能没有他……
哪怕与天斗,他也不能落得那种下场!
一股奇异的力量,悄然延伸到男人的四肢百骸。
阴云密布。
雨珠穿透岩石间隙,砸落在男人伤痕累累的面庞上。
萧弈躺在巨石底下,右手无意识地朝四周摸索——直到摸到他熟悉的陌刀。
他慢慢睁开眼。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发现动弹不得。
四面八方传来血腥味儿。
他缓缓偏过头。
盔甲破碎,勇猛的军队化作一团团模糊的血肉。
他看着,薄唇苍白。
如果不曾记起前世也就罢了,可他全部想起来了,那些死于他刀下的亡魂也曾如此凄惨,无数良田被毁,整座大地满目疮痍。
那是他的错。
那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惨剧,哪怕从头开始,也仍旧抹不掉他造下的孽果。
天道给了他重头来过的机会,却也要在这一世狠狠地惩罚他,用阴谋诡计夺走他的家人,用战争屠杀他的士兵们的性命,用南娇娇的九死一生来叫他品尝孤家寡人的滋味儿……
南娇娇总叫他积攒福报,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可他仍旧不服输。
兄弟手足的大仇还没有报,那个心狠的女人依旧稳稳坐在九重宫阙之上,皇兄的孩子还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庶子。
他的小娇娘,还在等他回家。
漆黑的瞳孔化作血红。
五指逐渐握紧陌刀。
下一刻,男人发出咆哮——
悬崖上。
清风过境,雨珠簌簌。
眉心一点朱砂痣的道士,穿一袭天青色道袍,骑青牛,无聊地把玩牡丹花。
他听着石堆底下传来的咆哮,莞尔:“和尚,你的幻术究竟有没有用?不是说能让人看见将来嘛,他看见了,理应畏惧才是,怎么还是如此倔强?”
轮廓深邃的西域高僧,一手撑伞,安静地站在雨中。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沉声道:“萧施主杀心太重,不该叫他记起前世的。他献祭了帝位,这辈子已无紫微帝星的庇佑,前世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亡魂,铸就了他今生的心魔,他的将来,会很艰难。”
一品红挑了挑眉,喟叹:“本想借着这一手,叫他明白当皇帝被紫微帝星庇佑的好处,杀了小师妹斩断因果,从今往后安安心心一统诸国君临天下,可他的反应,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不等他再说什么,石头堆轰隆作响。
九尺陌刀犹如开天辟地的斧头,猛然斩开了巨石!
已是初夏。
乌云里电闪雷鸣。
男人盔甲破碎浑身是血,长发在倾盆大雨中嚣张地无风自舞,充血的丹凤眼透着浓烈杀意。
他透过雨幕,望向阴沉沉的天空,姿态嚣张而霸道。
九尺陌刀直指天穹。
仿佛是在以血肉之躯,挑衅神明。
“疯了。”
一品红摇摇头。
萧弈的目光落在山壁尽头。
那里矗立着一尊完好的大佛,还没有被炸药毁掉。
大佛宝相庄严,含笑注视着他。
他暴怒:“你在看什么?”
对方并不回答他。
南宝衣和殷穗终于赶到。
远远的,南宝衣看见了萧弈。
男人张狂而又陌生,仿佛前世那个求遍神佛、绝望愤怒的人从地狱爬出来,又回到了人间。
她心脏剧烈一跳。
她不顾一切地跳下马车,飞快爬上废墟石堆:“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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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被恶人喜欢,是什么滋味儿?
细弱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是那么渺小。
她不顾袍裾被石头勾破,也不顾被绊倒时掌心和膝盖磨破出血,着急地穿过废墟,去追寻那一道满身染血的人影。
萧弈只遥遥盯着那尊大佛。
大佛在雨幕里微笑,像是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这样的笑容激怒了他。
他纵身跃出,携着一往无前的磅礴气势,袭向那尊大佛!
九尺陌刀,深深插进高达百尺的佛像!
男人愤怒的声音响彻天地,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仇恨:“你们不肯救她,你们凭什么受凡人祭拜?!”
雷声轰隆。
巨大的裂缝出现在佛像的头顶,顷刻间往下蔓延,不过瞬息之间,微笑的石像崩塌成无数碎石块,轰隆隆砸向地面。
南宝衣声嘶力竭:“二哥哥!”
他们来洛阳,是为了掌控这座城池。
而不是毁了这里,而不是叫僧侣和百姓憎恨!
她一声一声地喊,萧弈若有所感般回眸。
雨幕里的少女,娇美如芙蓉花,扶着擦破血的双膝,正仰头望向他,而她的小脸上满是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她的眼泪。
他迟疑着,瞳孔仍旧血红。
南宝衣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努力朝他挤出一个笑容,丹凤眼藏满了深情,声音哽咽而沙哑:“二哥哥,我在这里……”
她还在这里。
她没有像前世那样死亡。
并且,还打算用余生来守护这个爱她如命的男人。
山体崩塌,一块碎石凌空向她砸来。
萧弈本能地身形一动,顷刻间出现在她面前,把她紧紧拥入怀中。
碎石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他发出一声闷哼。
“二哥哥……”
南宝衣仰起头,小手抚上男人苍白的面颊,凝视着他猩红的瞳孔,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曾在梦境中,看到过他前世为她痴狂的模样。
原来,她在梦境中所感受到的痛苦,不及现实万分之一。
她心如刀割。
萧弈的感官像是变得迟钝,他盯着少女落泪的小脸,想抬袖为她擦拭,在看见自己袖口沾染的血渍之后,又慢慢垂下手。
他突然退后两步。
他凝视着少女,眼中满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犹豫。
天煞孤星。
他的靠近,会不会再度给她带来灾厄?
他仍旧记得知道不能怀有子嗣之后,小姑娘是多么的伤心。
这一次,他的靠近,会不会令她更加痛苦?
只一个眼神,南宝衣就明白了他所有的想法。
“二哥哥……”
她哽咽。
萧弈一步步后退,她一步步靠近,步履沉稳而坚定——
直到终于抱住这个第一次退缩的男人。
萧弈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我身上,有血,脏……”
南宝衣抱着他的腰。
小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她揉了把婆娑泪眼:“不脏。”
萧弈弯了弯唇。
眼中的猩红逐渐褪去。
他抬头,入目所及是废墟和模糊血肉。
英俊的面庞上笼罩了一层阴霾,他轻声:“你总希望我积攒福报,少发动战争。这一次,我是不是又叫你失望了?”
南宝衣摇摇头。
她含着泪,柔声:“我知道想缔造一个天下一统的盛世有多难,伤亡和战争是不可避免的,而我们要做的,是把伤亡降到最低。二哥哥身先士卒,没有滥杀无辜,已经做得很好了。”
天空阴沉,雨幕潇潇。
少女弯起亮晶晶的丹凤眼:“二哥哥会有福报的!”
她说的那么坚定,仿佛亲眼看见过他锦绣的未来。
哪怕明知是安慰,萧弈也觉得温暖。
他亲了亲南宝衣的眉心:“被恶人喜欢,是什么滋味儿?”
南宝衣想了想,认真道:“未曾被恶人喜欢过,因此回答不出二哥哥的问题。但是,曾被大雍的二皇子深爱,那滋味儿,妙不可言,食髓知味。”
萧弈眼尾泛了红。
他单膝跪地,撩开南宝衣的袍裾,卷起她的裤管,从怀里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认真地给她包扎好受伤的膝盖。
南宝衣好笑,想拽他起来:“一点子擦伤而已,有什么可包扎的?二哥哥的伤才要紧,你不要管我……”
萧弈不肯。
他系好手帕,道:“你这处膝盖受过伤,要仔细照顾才好。待会儿我背你下去。”
南宝衣微怔。
鼻尖不自觉地涌上酸意。
她都忘了她膝盖受过伤,可是二哥哥却替她记得……
看似狠戾的男人,竟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
南宝衣心中柔软,撒娇般张开手臂:“那你背我。”
萧弈弯着唇,果然把她背了起来。
初夏的第一场雨,还在淅淅沥沥。
两人下了石堆废墟,活着的士兵们正井然有序地合作搬开石头,寻找侥幸生还的人。
殷穗浑身湿透,哭着跪在废墟边,拼命用双手刨开碎石。
“呜呜呜大表哥……”
她哽咽地呼唤,哪怕纤纤十指被磨得指甲破碎鲜血淋漓,也仍旧不肯放弃。
南宝衣环顾四周,担架上躺了不少伤兵,都是从废墟底下挖出来的。
南边儿又有侥幸生还的人被挖了出来,引起一阵激动地呼喊。
她看着那人,丹凤眼里生出光芒:“穗穗快别挖了!”
殷穗沉浸在悲伤绝望的情绪里,压根儿听不见她的劝说。
那边,殷朝宗黑衣染血,脸色有些苍白。
好在没受什么重伤。
他拂开上前搀扶的心腹,遥遥望向殷穗。
视线落在她鲜血淋漓的指尖上,微不可察地掠过心疼。
他锁着眉,一瘸一拐地走到殷穗身后。
他单膝蹲下,伸手握住她的小手:“别挖了……”
殷穗怔怔转头。
在看见来人是谁之后,她的瞳孔因为喜悦而放大。
“大表哥!”
少女呜咽着扑进男人怀里。
嚎啕大哭时,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行为太过太唐突于礼不合。
她连忙羞赧地站起身,垂着头福了一礼:“大表哥……”
殷朝宗沉默着,捧起她的双手。
殷家给予了她多年的苦难,可那些苦难没有摧垮少女的天真和脊梁,更没有伤害她爱人的能力。
他低头,深情地吻了吻她的双手。
他认真道:“羞辱你的那两个畜生,已经死在我的刀下。往后余生,我来保护你,我来保护洛阳城曾像你我一样的弱者。”
第242章 沈家族谱将永远不会刻上他的名字
暮雨潇潇。
殷朝宗低头亲吻少女。
像是当着无数亡魂的面,立下了庄重的誓言。
初夏的雨,渐渐停歇。
云层散去,黄昏的夕光穿透万里而来,温柔地落在战场上。
南宝衣面露欣慰。
殷太守退居老君山,凭借萧随的智谋,肯定已经谋取了洛阳城。
失去城池和封地的殷太守,只是个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
殷朝宗,这忍辱负重多年的殷家庶长子,终于即将成长为这块土地新的保护人。
她仰起头望向萧弈,笑容灿烂:“二哥哥!”
萧弈拿帕子给她擦去脸蛋上的灰土,眼底尽是怜惜。
又有一部分幸运生还的士兵被救了出来。
南宝衣在姜岁寒身边耳濡目染也算懂点医术,张罗着给军医打下手。
她提着药箱走到一块巨石后面,看见身穿盔甲的将军,抱着刀靠坐在石头的阴影处。
左眼下的刀疤呈现出狰狞色泽,他闭着眼,右边手臂轻轻搭在脸上,令人看不清楚他的情绪。
南宝衣在他身边蹲下。
她解开他的铠甲。
沈议绝的左臂被石头砸伤了,剥开中衣,几乎整条手臂都血肉模糊。
她看了眼他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于是小心翼翼地取过他怀里的长刀,仔细为他清理左臂的伤口。
清理到一半的时候,心腹过来禀报:“将军,人员已经清点完毕。死在一线天的士兵共有五百多人,侥幸生还的共有三十余人,其中两人生死未卜,十五人伤势过重将来恐怕无法继续参军。”
沈议绝沉默着,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南宝衣拿着镊子,把他血肉里的石子碎屑夹出来,小声道:“这样阴毒的计谋,也只有沈议潮才想得出来。现在寒老板也被他挟持带走,生死不明……即使他做到这个份上,你也仍旧想保下他吗?”
沈议绝仍旧闭着眼。
这铁血强悍的将军,终究只是血肉之躯,皮肉被镊子剥开的疼痛,令他冷汗直流,整个人绷紧如弓弦。
南宝衣小心翼翼地取出最后一颗碎石子。
她放下镊子,又清理了一遍他的手臂,才敷药包扎。
她抱着药箱站起身:“我医术不精,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你的伤口。等回到洛阳城,你还得请大夫重新处理一遍。”
她转身走开。
沈议绝慢慢睁开眼。
雨已经停了。
夕光落在面颊上,暖融融的。
他垂下眼帘。
腿边是一滩雨水,鲜红的液体从石头堆里汨汨流淌出来,汇入了小小的水潭。
沈议绝双眉紧锁。
他伸手,从水潭里掬起一捧水。
淡红色的液体,散发出铁锈味儿。
这是他手底下那些士兵们的鲜血。
曾与他一起长大,曾与他日夜操练,曾与他同生共死。
可如今,他们没能杀敌卫国马革裹尸,却反倒死在了他的兄弟手上。
可他们家中也有兄弟啊!
他们的兄弟正盼望他们顺利拿下洛阳城,带着洛阳的龙须糕和石榴果返回长安,与他们阖家团圆庆祝胜利。
向来心性坚韧的铁血将军,面对掌心的那一捧冰冷血水,突然落下泪。
他哽咽着,声音染上了从未有过的沉重:“南司徒。”
南宝衣驻足回眸。
沈议绝一字一顿:“几位钦差之中,你的官位最高。如何处置背叛之人,由你说了算。”
南宝衣抱着药箱的手微微收紧,她试探:“当真?”
“绝不干涉。”
南宝衣轻轻笑了笑。
她转头望向老君山,山脉巍峨秀美。
那里藏着她恨之入骨的叛徒。
笑容渐渐敛去。
她沉声:“沈议潮勾结叛臣殷斯年,谋害朝廷军队,罪无可赦。本官代朝廷下旨,着褫夺沈议潮官位,悬赏万两黄金取他头颅!”
命令被传递下去。
南宝衣很清楚,很快,洛阳城和附近城池就会贴满缉拿沈议潮的告示。
沈议绝撑着长刀站起身:“沈议潮背叛宗族,从今往后沈家再无他立足之地,沈家族谱将永远不会刻上他的名字。”
南宝衣瞳孔微微缩小。
逐出沈家!
她知道大雍贵族有家族群居的传统,生在有名望的世家里,从小就可以享受到很好的教育,长大了也能被家族长辈带进官场结交名流,甚至轻而易举就能被举荐为官。
哪怕出了事,也会被家族所庇佑。
名门沈家,一向是沈议潮多年来骄傲的资本。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将失去家族的庇佑。
没有了家族做靠山,昔日骄傲的沈小郎君,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沈议潮,这辈子恐怕完了。
南宝衣复杂地望向老君山。
……
此时,山上大寨。
堂屋破旧。
殷斯年灰头土脸地坐在桌边。
他取下戴着的头盔,被压了太久的发髻显得凌乱低矮,格外难看。
他红着眼睛:“洛阳城失守……这是什么意思?”
沈议潮坐在靠门的地方。
他端起一只粗陶茶盏,打量片刻,只见茶盏边缘有一圈深黄色的茶渍,像是洗不干净似的。
他嫌弃地蹙了蹙眉。
因为口渴,他只得强忍不适,把茶盏凑到嘴边。
劣质的茶香扑面而来,带着难闻的焦味儿。
他终究难以下嘴,于是重又放下茶盏。
他理了理宽袖,漫不经心道:“有人派了一支军队,暗中偷袭洛阳城,就像你暗中派人偷袭老君山那样。”
殷斯年瞪着眼睛,突然笑了几声。
许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的笑声听起来嘎嘎嘎的,像是一只老鸭子。
笑完,他脸上肌肉颤动,遍布着不可思议、讥讽以及愤怒的情绪。
他突然冲到沈议潮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也就是说,我风风火火打了这一场仗,除了这座破山头,其他什么也没得到?!甚至,甚至还弄丢了洛阳城?!”
沈议潮思索片刻,笑道:“是这样的。”
云淡风轻的笑容,令殷斯年更加暴怒。
他一巴掌甩在沈议潮脸上,敛去了文人的斯文,暴躁怒骂:“狗日的玩意儿,你他娘的敢坑老子?!没了洛阳城,老子还是什么太守?!”
沈议潮被打得半边脸颊红肿。
他仍旧笑着,朝地上吐了一口沾血的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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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我卑鄙,我无耻,却都是因为你
殷斯年还要再打,被沈议潮握住手。
他抬眼轻笑:“你我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打我,除了泄愤,还能有什么好处?更何况,即使没有我,你也依旧守不住洛阳城。”
殷斯年气得脸红脖子粗,额角青筋颤巍巍地乱跳。
他恼怒地甩开沈议潮,负着手背转身,着急地在堂中踱步。
他惊恐地念念有词:“完了……我完了……我这辈子全完了……”
沈议潮没再管他,掸了掸宽袖,漫不经心地离开厅堂。
回到寨子里的一间破落厢房,床榻上靠坐着容貌妩媚的美人,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妥当,随意披着件梨花白的大袖,正在……
吃瓜子。
视线落在旁边。
他留下来的死士,盘膝坐在地板上剥瓜子,角落的瓜子壳儿已经堆成小山高,小碟子里的瓜子米快要堆满时,美人就会张开嘴,示意死士喂她。
像一只慵懒的猫。
他看了片刻,才踏进门槛。
他在床边坐了,从小碟子里舀起一勺瓜子米喂她:“身上的伤,可还疼?”
寒烟凉细嚼慢咽。
唇齿间的坚果的甘香,令她渐渐恢复元气。
她嘲讽:“疼不疼的,又有什么要紧?当时明知我疼,你还不是下了重手?”
沈议潮低眉敛目,并不接话。
他就着她用过的勺子,也吃了些瓜子米。
寒烟凉歪头看他:“我常常想,沈小郎君的心是什么做的,怎么就那么冷硬呢?”
沈议潮面无表情。
他咀嚼着瓜子米,可是这一刻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放下瓷碟,大掌覆盖在寒烟凉的手背上,盯向她苍白的唇:“纵然是石头做的,那也是被你逼迫的缘故。烟烟,我变成今天这样,全都是因为你。”
他的靠近,他的言语,甚至他的呼吸,都叫寒烟凉感到恶心。
寒烟凉偏过头,与他拉开距离:“离我远些。”
“呵……”
沈议潮自嘲一笑。
他不仅不肯离她远些,甚至还揽过她的腰,掰过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烟烟,昔日我嫌弃你出身卑贱,甚至纵容魏楚楚鞭笞你,那都是我的错,我认。
“可是,如今我也为你背叛了沈家背叛了姑母,从今往后我无家可归,我再也不是名门沈家的贵公子。我为你赎罪到这个份上,还不够吗?你仍旧不肯多看我一眼吗?
“烟烟,你骂我心肠冷硬,可是你呢?你又多情到哪里去了?我为你抛弃了最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仍旧看不见我的好?”
男人深情款款。
寒烟凉却只觉得聒噪。
她艰难地端起一盏茶,毫不犹豫地泼在了他的脸上。
茶叶沾了沈议潮满脸。
沈议潮闭着眼,抬袖抹去茶水和脏污。
再睁开眼时,寒烟凉已经面朝里躺进了床榻。
她哑声:“滚。”
沈议潮盯着她窈窕的背影,眉头紧锁不辨喜怒。
过了很久,他拉起薄毯为对方盖上:“好好养伤,过两日,我就带你离开洛阳。我已经想好了退路,哪怕不再是名门沈家的公子,我也仍旧能凭自己的智谋闯出一番名堂。跟着我,不会叫你受委屈。”
手指随着薄毯,搭在寒烟凉单薄的肩膀上。
他嗅着美人特有的梨花香,指尖不自觉地一路往上,忍不住抚摸起她细嫩的脖颈。
寒烟凉强忍着被轻薄的暴怒:“说什么钟情于我,沈议潮,真正钟情一个人,是退让,是成全。你把我带上山,你把我绑在你的破船上,除了满足你的**,其余不过是想拿我当挡箭牌,好叫殿下和你阿兄投鼠忌器无法对你下手。沈议潮,你卑不卑鄙?”
“卑鄙……”
沈议潮品着这个词。
须臾,他笑了笑,倾身凑到寒烟凉的耳畔:“我卑鄙,我无耻,却都是因为你。烟烟,你铸就了今天的我,你该对我负责。”
他忘情地吻了吻寒烟凉的脸颊。
他欣赏着美人的愠怒,放肆大笑,转身离开。
厢房从外面被锁上。
寒烟凉听着落锁声,暗暗握紧了拳头。
……
老君山下。
天色已晚,军队包围了山脚,橘色的火把连绵起伏一望无尽。
以萧弈和沈议绝为首的将领,正聚集在一起,研究老君山的地势图,打算找机会攻上山。
南宝衣坐在高高的战车上,撑着小脸,晃悠着双脚,提醒:“寒老板还在沈议潮手里,那个家伙走火入魔,如果咱们来硬的,说不定他会选择和寒老板殉情,到时候咱们就得不偿失了。”
沈议绝眸色沉沉。
他抬起头,望向黑黢黢的老君山。
山头的寨子里亮着火光,她落在阿弟手里,也不知道怎样了……
沉思片刻,他道:“我去。总归都是人质,我去换她回来。”
南宝衣笑出了声。
她把玩着一枝狗尾巴草,调侃:“沈议潮要你有什么用?能陪他共度**,还是能替他传宗接代?”
沈议绝脸色更黑:“南司徒!”
南宝衣顽劣地吐了吐舌头。
她没再参与他们的讨论,从怀里掏出一块春饼啃着吃。
然而听了一刻钟的时间,这群大老爷们儿因为投鼠忌器的缘故,还是没能讨论出个子丑寅卯。
二哥哥倒是出了几个方案,只是沈议绝担心会打草惊蛇威胁到寒老板的安危,因此言辞激烈地否决了。
二哥哥脸色很不好看,丢下舆图,负着手背转身。
众人面面相觑。
眼看局势陷入胶着,远处传来马车的车轱辘声。
两盏淡青风灯由远而近。
马车行至跟前,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竹帘。
端坐在车中的郎君,发髻上簪着一枚碧玉竹节簪,幽微灯火下白衣如雪、病弱风流。
他扫了眼众人,微笑:“知道你们遇见麻烦,特意前来救场。”
是萧随。
南宝衣手搭凉棚望去,萧随的马车后面,还跟着步兵和几辆押送的马车,车里传来妇人们的抱怨,华美的裙角从珠帘下方露出,是洛阳城的那些世家贵妇。
她突然眼前一亮。
她知道萧随打算怎么攻山了!
像是印证她的猜测,萧随声音润朗:“跟随殷斯年造反的将领,在洛阳城中都有家室和宗族。本王特意带来了他们的家眷,好叫他们一家团圆。”
那群贵妇纷纷走下马车,有的掩袖啜泣,有的破口大骂:
“要死的信球货,恶黏人!不好好效忠朝廷,跟人学造反!打渣子的圣人蛋!等老娘上山,剪他耳朵!”
南宝衣弯着眼睛。
什么一家团圆,萧随肯定是对这群贵妇人许了好处,再叫她们上山,离间她们夫君和殷斯年的君臣情谊。
一旦那些将领无心再争,殷斯年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老君山,将不攻自破。
只不过……
这条计策,未必一定能保全寒老板。
殷斯年和沈议潮走投无路,会将寒老板这张护身符看得更紧。
她丢下狗尾巴草,跳下战车,拍了拍圆领袍上沾着的灰:“二哥哥,咱们还有一张王牌没用。”
四目相对。
萧弈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
“平等寺,晓春深。”
啊啊啊,今天有事外出,就写了一章
第242章 从今往后,她也会保护二哥哥
南宝衣和萧弈抵达平等寺的时候,已经过了子夜。
寺庙寂静,禅房里点着几盏灯火。
穿青色罗裙的妇人提一盏灯,轻哼着蜀地的歌谣,平视前方虚空,像是游魂木偶般穿过寺中游廊。
南宝衣和萧弈对视一眼,追了上去:“晓师姑!”
晓春深回过神,恭敬地福了一礼:“给雍王殿下请安。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南宝衣简明扼要,把事情说了一遍。
她语速很快:“晓师姑,现在寒老板被一个大坏蛋抓进了老君山,和殷太守在一起。我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想请你进山帮忙。”
晓春深戴着人皮面具。
面具左右不对称,在深夜的灯火下显得格外诡谲丑陋。
她表情呆呆的,抬起手,轻轻抿了抿鬓角的一缕碎发。
她声音晦涩而颤抖:“你是说,我当年爱慕的周郎,不是什么富家公子,而是洛阳城第一等士族,殷家的掌权人?”
南宝衣暗暗嫌弃。
都什么时候了,她不在乎亲身女儿的安危,却有心思在意殷斯年是什么出身!
沈议潮是渣男,殷斯年也是!
根本就不值得在意!
她话中带刺儿:“是啊,这些年你惦记的男人妻妾成群,过得不知道有多快活!若非寒老板突然出现,恐怕他早已记不得在遥远的锦官城,他曾欠下过一大笔情债!”
“话不能这么说……”晓春深轻声,“他是太守,他这么做,一定是有苦衷的……我,我想去见他……”
南宝衣看着她发光的眼睛,恨不能一棒槌敲她脑门上。
渣男而已,玩弄感情抛妻弃子,有个鬼的苦衷!
然而晓春深却开心得什么似的。
她提着灯,飞快转身回了禅房,激动道:“我……我得梳妆,我不能就这样去见他……你们等等我!”
南宝衣和萧弈站在廊中。
透过花窗望去,女子在灯下洗去了那张丑陋的人皮面具,认真地对镜描眉梳妆,乌黑的长发用玉簪挽起,甚至还换了一袭石榴红的刺绣罗裙。
南宝衣气鼓鼓的。
寒老板在山中被沈议潮折磨,这个女人身为她的娘亲却无动于衷,反而欢欣鼓舞地为渣男打扮自己……
萧弈捏了下她鼓鼓的腮帮子,哂笑:“这样的一张牌,真的称得上王牌吗?”
南宝衣挠挠额角,没好意思接话。
半刻钟后,晓春深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挽着宽大繁复的裙裾,款款踏出门槛,朝两人福了一礼。
瀑布般微卷的长发垂落在腰间,女子红妆粉面,微翘的杏子眼含情脉脉,一颦一笑妩媚入骨,像是潜伏在寺庙里的妖女。
她柔声:“殿下,我打扮好了,烦请您带我去见他。”
南宝衣好心提醒:“晓师姑,咱们主要是为了去救寒老板,你这样浓妆艳抹投怀送抱的,是不是,咳,不大合适?”
晓春深明媚的笑容,添了几分茫然。
她抿了抿朱唇,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瘦弱倔强的小身影。
小小年纪就十分懂事,会在她睡觉时偷偷给她盖被子,会听她的话勤奋练习刀法,哪怕被她拿戒尺打手心,也会强忍着不掉眼泪。
得知她要远赴洛阳寻找周郎,小女孩儿在半夜哭得一塌糊涂,悄悄跑到她的房间里,抱着她收拾好的包袱,求她不要走……
那是她的女儿,晓晓。
晓春深兴奋的心情,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
她沉默着,慢慢往寺庙外面走。
南宝衣跟在她身后好声好气:“殷太守意图谋反,是朝廷钦犯。你要与那样的男人在一起,随你便。只是晓师姑,动物尚有舐犊之情,更何况人?你想办法帮一帮寒老板,好不好?”
走出平等寺。
晓春深仰起头,望向寺门外栽种的石榴树。
初夏的时节,榴花已经落尽,枝桠上结满了青涩的小石榴。
风一吹,几颗小石榴掉下枝头,可怜地滚进了泥土里。
她抓着裙裾的手紧了又紧。
过了很久,她道:“我会尽力而为。”
南宝衣松了口气。
登上马车的时候,她与晓春深对面而坐,注视着她美丽的面容,十分好奇:“晓师姑生得花容月貌,平时为何要用人皮面具遮住脸?”
晓春深捧着一盏热茶,嘲讽地牵动唇角:“就因为这份美貌,我被青楼当做了摇钱树,更被土匪幽禁多年。对我而言,被废去了武功,又没有人庇佑,美貌只是招惹祸患的负担。”
南宝衣若有所思。
晓春深望向驾驭马车的萧弈。
杏子眼里流露出艳羡,她小声:“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南姑娘这么幸运。他深爱着你,也保护着你,我看得出来。”
南宝衣脸颊微红。
她不自然地他喝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萧弈高大挺拔的背影上。
前世今生,二哥哥都在保护着她。
从今往后,她也会保护二哥哥……
黎明时分,马车停在了老君山山脚下。
贵妇人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要上山见自家夫君,让他们赶紧投降,好保住自家不被牵连。
南宝衣扮作侍女混在其中,要和晓春深一起上山。
只是这里军帐简陋,她想梳个双丫髻,却发现没有发带。
萧弈拨弄着她蓬松乌黑的长发,解下腕间的发带,仔细为她系上:“当真要上山?”
“嗯,晓师姑会掩护我的。”南宝衣抬头看他,“我看过了地形图,我会带着寒老板从东边小路下山,二哥哥记得接应我。”
萧弈给她系了个蝴蝶结。
他眉目间藏着隐忍和担忧,低声道:“我与你一起去。”
南宝衣失笑:“哪怕扮成侍女,你的体型也依旧醒目,会连我一起暴露的,还是别了。”
任务艰险,她还有心思开玩笑。
萧弈板着俊脸,摸了摸她的脑袋,给她下了军令状:“十二个时辰。如果十二个时辰之后,我看不到你回来,我会亲自率军攻山。”
南宝衣弯起眉眼,学着他部下的模样,对他拱手行礼:“遵命!”
小姑娘顽皮得很,一点儿也不害怕前路的危险。
萧弈想弹她一个脑崩儿,手伸出去,却是下意识地把少女拥入怀中。
他深深嗅了一口小姑娘秀发的清香,又拉起她的小手,把一枚信号弹放进她的掌心:“一旦遇见危险,立刻给我发信号。”
第242章 老铁疙瘩,也是你能叫的
南宝衣应着声,收好信号弹。
她转头,看见贵妇人们互相搀扶着,已经开始登山。
她正要跟上,身后又传来萧弈的声音:“南娇娇。”
她回眸,声音又娇又软:“干嘛呀?”
萧弈叮嘱:“千万当心沈议潮。”
“我记下啦!”
她应着。
萧弈注视她踏上青石台阶,小姑娘背影清瘦单薄,暗红缠金丝的发带在清晨的风里翻飞招摇,像一只轻盈的花蝴蝶。
他忍不住又唤:“南娇娇!”
南宝衣无奈地转过身,叉着小腰站在台阶上:“二哥哥,你有话能不能一次说话?”
小孩子第一次上学,爹娘都没有二哥哥这么婆婆妈妈的。
萧弈仔细想了想,见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叮嘱的了,才道:“去吧。”
南宝衣又好气又好笑,利落地转身上山。
萧弈目送她消失在苍翠的树林里。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压胜钱。
如今,他已经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南娇娇的痛苦,万事自然要面面俱到。
沈议绝不知何时过来的,循着萧弈视线的方向望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大丈夫应当顶天立地,雍王何必为女子牵肠挂肚?”
萧弈挑着眉,嫌弃地看他一眼。
他和南娇娇殚精竭虑都是为了谁?
沈议绝还真有脸说。
他讥讽:“寒烟凉被劫掠上山,不知道是哪个老铁疙瘩担心的连饭都吃不下?美人长美人短的挂在嘴边,你也好意思安慰本王。”
沈议绝一手握拳,扭过头咳嗽两声,小声嘀咕:“老铁疙瘩,也是你能叫的?”
萧弈理了理箭袖,吩咐副将:“点一支人马,随本王去东边接应。”
……
两个时辰后。
南宝衣终于随那群贵妇人来到了山寨大门前。
她看着士兵拉开栅栏大门,目光出奇地平静。
这座寨子里,有她恨之入骨的人。
他们之间的恩怨,也该做个了断了。
她随晓春深进了寨子。
因为脸上涂了一层炭灰的缘故,倒也没人认出她。
来到厅堂,殷斯年和他夫人殷陈氏对坐着生闷气。
殷陈氏也是被萧随放上山的,因为是提前进山,所以并不知道南宝衣他们的计划。
她失去了两个儿子,也失去了娘家人,此时哭得双眼红肿如核桃:“老爷,你就不要再固守老君山了,去向雍王殿下请罪吧!说不定,说不定朝廷念在咱们殷家世代忠良的份上,会放过咱们的性命……”
殷太守并不说话。
一双眼,死死盯着跨进门槛的女子。
女子已经年近四旬,可是岁月没有败坏美人的如花容貌,她看起来仍旧娉娉婷婷,清晨的阳光在她的裙角上跳跃,她妩媚不可方物。
殷太守慢慢站起身。
他满脸错愕:“春,春娘?”
晓春深也凝视着他。
眼前的中年男人苍老而落魄,眼袋浮肿,发髻低矮凌乱,许是因为岁月流逝的缘故,他的体型比当年胖了许多,也像是矮了许多。
她打量着,美艳的面庞上弥漫着不敢置信。
“春娘!”
殷斯年却激动地向她走了过来。
他滔滔不绝:“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春娘,这些年我十分想念你——”
他去抓晓春深的手,却被对方避开。
晓春深受惊般后退一步,眼神复杂至极。
这些年,她几度梦回当年,梦境里的周郎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会与她共剪西窗烛,会赠她洛阳城特有的宫灯,会带她去看上元夜的焰火……
可面前的男人,战败压弯了他挺拔的脊梁,俗世的坎坷在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云翳般的浑浊,他伸出来的手又短又粗遍布老茧,再也不是昔日玉楼春里那双弹琴的妙手。
可她偏偏无比确信,她爱了多年的周郎,她梦境里惊才绝艳的郎君,确确实实就是眼前这个落魄油腻的中年男人。
泪水顺着面颊滚落。
她想了他多年,也想了成百上千种相遇的情形。
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今天这样!
失望在心底蔓延。
她咬着唇,泪流满面地夺门而出。
“春娘!”
殷斯年急忙追了上去。
却不知是因为喜爱,还是因为把她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南宝衣始终冷眼旁观。
她不知道晓春深看见昔日深爱的男人变成了这副模样,会不会后悔当年为了这个男人,抛弃自己的至亲骨肉。
她淡然坐下,抱起一盏香茶。
意识到什么,她突然抬起头。
殷陈氏正跟她大眼瞪小眼。
南宝衣挑眉:“你瞅啥?”
“瞅你咋地?”殷陈氏不悦地眯起眼睛,“我怎么瞧着,你有些眼熟?”
“嗐!”南宝衣摸了一把自己满是炭灰的脸,故作娇羞,“天底下的人,丑的各有千秋,可美人却大都雷同。许是我生得太美,才叫夫人觉得眼熟吧,夫人别看了,怪叫人家难为情的。”
殷陈氏蹙着眉心,仍然觉得南宝衣眼熟。
南宝衣生怕被她发现端倪,平白给殷斯年和沈议潮送人头,机敏道:“夫人还有闲情逸致看我,太守老爷都要去追旧情人了,你也不管管!”
“旧情人……”殷陈氏冷笑,满目萧索,“都到了这个份上,我们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还管他的旧情人?”
南宝衣喝了口茶:“话不能这么说。太守老爷可是为了他的旧情人,勾搭土匪杀了您娘家上千口人,这口恶气,搁我我可受不了!”
殷陈氏愣住。
她惊疑:“你,你刚刚说什么?”
南宝衣添油加醋,把殷斯年勾结土匪对她娘家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又道:“他之所以那么做,一是因为厌恶你,二是因为想找尽快剿匪的借口,这样他就能发动战争解决朝廷的兵马。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山匪终究选择背叛他……”
殷陈氏浑身发抖。
二十多年的枕边人,她万万没想到,殷斯年竟然如此阴毒!
当年,可是她家救了他的娘!
“殷斯年……”
殷陈氏浑身发抖,立刻冲出厅堂,要去找对方问个明白。
南宝衣趁着他们狗咬狗,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去找寒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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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从今往后,你我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在洛阳混了一段时间,南宝衣勉强能说几句当地方言。
用方言跟厨房伙夫套了近乎,她成功拿到一碟小点心。
端着点心在寨子里晃悠了一圈,她看见幸存的士兵们抱着剑,三三两两地坐在林荫底下,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群上山的贵妇,拉着自家夫君,有的苦口婆心地劝,有的揪着男人耳朵骂骂咧咧,逼他们赶紧带心腹下山认罪。
她看了片刻,心情略有些复杂。
转过几道游廊,又问了几名士兵,才终于找到沈议潮的厢房。
厢房门口有死士守着。
她盯了片刻,确定沈议潮不在屋里,才假装送饭的婢女,端着点心款款走到厢房门口。
她笑眯眯对死士道:“给贵人送饭,烦请开个门。”
死士见她娇小纤弱没有威胁性,小郎主又没有不准屋里的美人吃饭,于是打开门放她进去了。
南宝衣踏进门槛,瞧见寒烟凉靠坐在床榻上,正注视着窗外连绵起伏的群山。
她小小声:“寒老板!”
寒烟凉望向她,惊诧:“你怎么来了?”
她不放心地朝门口看了一眼,见死士没注意屋里,才蹙眉道:“太胡闹了,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主子也是,怎么敢放心让你进山?”
南宝衣毫无怯意。
她趴在床边,心疼地摸了摸寒烟凉的伤口:“寒老板,你疼不疼?沈议潮怎么狠得下心呀……对了,他去哪儿了?”
“在隔壁煮茶。”寒烟凉替她拢了拢额角碎发,“你找机会偷偷下山,不必管我。我是天枢的人,我早已做好了为大局牺牲的准备。”
南宝衣抿着小嘴。
面前的美人,脸色苍白,眼神坚定。
她的娘亲为了男人抛弃了她,也背叛了生来就肩负的使命。
可她却心性坚韧,至死都要效忠自己的君王。
她才是天枢当之无愧的首领。
南宝衣想了想,安抚道:“使命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为了使命,进行不必要的牺牲……寒老板年纪轻轻正值芳华,将来前程锦绣,死在这里着实委屈……”
寒烟凉睨着她。
她们家王妃小小年纪,说话却一板一眼抑扬顿挫,老学究似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
南宝衣歪头,丹凤眼亮晶晶的:“你笑什么呀?”
寒烟凉捏了下她的脸蛋:“笑我们王妃可爱。”
也不知怎的,只要和南娇娇在一起,只要看见这姑娘笑,她就也十分开心欢喜,仿佛只要有她在身边,未来就会有无限希望。
她决定跟南宝衣一起逃出老君山,因此道:“沈议潮说,这两天会带我离开洛阳。我猜想,他可能有办法悄悄离开老君山。南娇娇,到时候你我见机行事,那也许是咱们脱身的唯一机会。”
南宝衣点点头。
沟通完毕,她端起托盘往屋外走。
刚踏出门槛,就惊悚地撞见了返回厢房的沈议潮。
昔日白衣胜雪的贵族郎君,如今白衣尽染污浊,漆黑长发松松垮垮地垂落在右侧,只随意绑了根黑色发带。
眉目依旧俊美,却多出了几分阴鸷和凉薄。
南宝衣心跳如擂鼓,慌忙低头,恭敬地屈膝行了一礼。
沈议潮低头看她。
他的眼神是那么锐利,就在南宝衣小腿轻颤快要崩溃露馅儿时,屋里传来寒烟凉的声音:“小郎君煮的茶呢?我有些渴了。”
沈议潮的眉目柔和几分。
他没再管这黑脸的小丫鬟,信步与她错身而过。
南宝衣抚了抚胸口,连忙一溜烟跑走。
两天一夜未曾合眼,南宝衣胡乱吃了些春饼和酪浆,又挑了个偏僻的大树角落,用睡觉来补充体力。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身边传来甘幽的甜香。
她揉着惺忪睡眼,听见一声悠远的叹息。
她望去,晓春深抱膝而坐,石榴红的裙摆在夕阳下被风吹拂,漾开明艳的水波纹。
晓春深捏着一枚叶子,轻声:“我爱的,不过是年少时自己幻想出来的泡影。这二十年,终究是我执着了。”
南宝衣不知道她和殷斯年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是看她表情,想来她和殷斯年夫妇之间的相处并不愉快。
有没有后悔当年的抉择呢?
大约是后悔的。
南宝衣试探:“寒老板的事……”
晓春深郑重道:“殷斯年仍旧爱着我的皮囊,今夜,我会找借口让他召见沈议潮。调虎离山之后,能不能带晓晓下山,就看南司徒的了。”
南宝衣点点头,又道:“那你……你可要去见一见寒老板?”
到底是生身母亲。
今夜之后,或许母女两人就是咫尺天涯。
晓春深低下头。
长睫在面庞上透落阴影,她的笑容多了些苦涩。
她道:“我想见她,可我如今,有脸去见她吗?与其让她知道我这些年的肮脏与落魄,让她为我这个母亲感到羞愧和苦楚,还不如干干净净地活在她的记忆里。这是我能为晓晓做的最后一件事,还望南司徒成全!”
女人郑重地起身行礼。
南宝衣连忙扶住她:“从前只觉得师姑糊涂,今日,师姑倒也叫我另眼相看了一回。”
夜色如泼墨,悄然席卷了整座山脉。
南宝衣注视着寨子里点起的橘色灯笼,暗道距离她和二哥哥约定的时间只剩几个时辰。
远处突然传来呼喊声:
“着火了,寨子着火了,快来救火呀!”
呼喊声逐渐连绵成群。
南宝衣望向远处,但见火光冲天而起,黑夜里格外醒目。
无数士兵手提水桶,匆匆往起火的地方跑去。
南宝衣眸色微动。
寒老板曾说,沈议潮这两天就会离开老君山,莫非这大火是他吩咐人放的,目的是为了转移殷斯年和朝廷军队的主意,好趁乱带寒老板偷偷下山?
应当是如此了。
好在她提前上了山,做足了准备。
她埋伏到厢房附近,等待沈议潮被殷斯年召见。
厢房里,一灯幽微。
沈议潮收拾好包袱,在榻边坐了下来。
他抚摸寒烟凉光洁的面颊:“等火势绵延到群山,寨子里再乱一些,我就带你离开。烟烟,从今往后,天南地北,你我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第242章 除了顺从我,你又能如何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寒烟凉靠坐在榻边。
她屈起凝白细指,缓慢地叩击佛桌,朱唇弯起讥讽的笑容:“若是放到从前,听见你这句话我定然十分欢喜。只是如今时过境迁,这样的话,真叫我恶心。”
“恶心也好,喜欢也罢,”沈议潮温柔地注视她,“除了顺从我,你又能如何?”
他的目光落在寒烟凉的长发上。
美人鸦青色的长发像是堆云,因为没有梳理,柔顺地堆积在床榻上。
他拿起一把桃花木梳,为她梳头:“当年在锦官城的时候,你我欢好,我常常为你梳头……烟烟,只要你喜欢,我可以为你梳一辈子的头。”
寒烟凉面无表情,甚至翻了个白眼。
沈议潮从怀里取出一截白色绸带,仔细为她绑在发尾。
他打量片刻,赞美道:“犹如清水出芙蓉。”
见寒烟凉不搭理他,他望向窗外。
火势已经从寨子里蔓延出去,逐渐烧向群山,士兵们忙着救火,谁也没有关注他们这边。
他微笑:“事情快要成了。”
寒烟凉低头把玩着丹蔻剥落的指甲,突然问道:“说起来,你究竟打算带我去哪儿?你如今背叛沈家背叛朝廷,长安甚至大雍,都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江南。”沈议潮从容不迫,“尉迟家族是江南的土皇帝,一向有割据称帝的意思。他们缺少谋臣,而我,就是最好的谋臣。”
投靠尉迟家族……
寒烟凉眼底情绪急剧变化。
沈议潮还真是背叛的彻底!
沈议潮伸出手,轻抚美人乌黑的发顶,眼睛里藏满了明亮的向往:“烟烟,江南有杏花微雨和小桥流水,金陵的秦淮河和吴兴的钱塘湖也都很有名。江南的景致不逊于长安,也不逊于洛阳,咱们会在那里白头偕老子孙满堂……你欢喜吗?”
寒烟凉暗暗撇嘴。
她欢喜个鬼!
沈议潮见时辰不早,正要带着美人和金银细软一走了之,屋外突然闯进来十几个人高马大的士兵。
他们拱手行了一礼,朗声道:“寨子里起了大火,太守大人请沈大人前往厅堂议事,讨论今后的计划。”
沈议潮表情莫名。
忌惮地盯了眼这群人,他深知这个时候忤逆殷斯年,会叫对方产生疑心,倒不如暂且表现顺从。
他不放心地望了眼寒烟凉。
思虑片刻,他从柜子里取出一条铁链,仔细扣在美人的脚踝上。
他摸了摸她的头,倾身凑到她耳边,温柔低语:“烟烟等我,我带你去江南。”
寒烟凉目送他离开。
沈家的小郎君白衣染尘,跨出门槛时,廊下的红纱灯洒落他两肩光影,长风吹拂着鸦青长发,他不经意回眸,注意到她也在看他,于是弯了弯薄唇。
泼墨夜色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寒烟凉却心如死水。
她报之以淡淡一笑。
屋门被从外面锁上。
许是怕殷太守对他不利,沈议潮把守在外面的死士带走了,倒是方便了南宝衣搞事情。
南宝衣确定沈议潮走远,从宅院角落寻到一把大铁锤,站在屋门前蓄足了力气,一锤捶开了屋门!
寒烟凉对上少女亮晶晶的丹凤眼,含笑举起铁链:“劳驾?”
南宝衣砸开铁链后,主动蹲到她跟前:“你受伤了行动不便,上来,我背你!”
寒烟凉怔住:“这怎么行?”
且不说南娇娇背不背得动,她毕竟贵为王妃,平时两人之间戏闹两句也就罢了,她怎么能纡尊降贵……
“都什么时候啦!”南宝衣脆声,“寒老板,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矫情?之前在哨塔的时候,你明明说咱们是朋友的!”
注视着少女纤弱单薄的后背,寒烟凉的心柔软如春水。
说来可笑,她的阿爹阿娘,她爱的郎君,竟然都不如南娇娇对她好。
寒烟凉红了眼圈。
她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趴上少女的后背,叮嘱道:“要是背不动了,就与我说一声,千万不要勉强。”
“放心。”
南宝衣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背起寒烟凉,快步往屋外走。
寨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天色黢黑,远处传来士兵们的呼喊。
南宝衣背着寒烟凉,专挑偏僻的小路走,逐渐离寨子越来越远。
袍裾和绣花鞋沾上了肮脏的泥污,双髻也勾了许多草叶。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单薄的身子出了一层热汗,喘息得十分厉害,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追着东山明月的方向,在荒树林里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终于看见下山的青石台阶路。
踩着台阶下山的时候,因为太累,她小腿肚子颤抖得厉害。
寒烟凉担忧:“休息一会儿吧?”
南宝衣一口回绝:“不行,万一沈议潮追上来,咱俩都要完蛋。”
寒烟凉凝视着她。
月色莹莹,小姑娘倔强得厉害,细密的汗珠一行行滚落额角,将满是黑炭灰的小脸弄出一道道白印子。
狼狈,却又叫人感动。
当初她为主子赴汤蹈火的时候,主子是不是也这般感动呢?
被南娇娇深爱,真是一件人生幸事。
又过了一个时辰。
青石台阶快要走到尽头。
黎明的曦色里,隐约可以看见山脚下排列整齐的军队。
为首的年轻男人,穿一袭暗红窄袖劲装,身形挺拔而修长,凤眼注视着出现在视野中的红衣少女,心脏不由自主地剧烈一跳。
“南娇娇……”
他呢喃。
南宝衣放下寒烟凉,弯起眉眼,远远朝他挥手:“二哥哥!”
暗红缠金丝发带在风中招摇。
她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下青石台阶——
却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
老君山上。
沈议潮从厅堂里返回厢房,只看见床榻上一截断裂的锁链。
美人不知去向。
空气里残留着梨花香,可是经风一吹,梨花香悄然散去大半,她存在的痕迹更加薄弱。
沈议潮愤怒转身,带着死士直奔厅堂。
他闯进大堂,厉声质问:“殷斯年,你把烟烟弄到哪里去了?!”
山中只有他和殷斯年两股势力。
殷斯年刚刚特意召见他,定然是为了调虎离山带走烟烟。
殷斯年正在喝茶,闻言不悦:“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山头就这么大,她能去哪里,必定是散心去了,也值得你对本官如此无礼?”
说完,他转向旁边的晓春深:“烟烟是咱们的女儿,你这些年还没见过她吧?”
晓春深垂眸不语。
殷斯年对沈议潮摆摆手:“去,去把我女儿找过来。”
沈议潮的眉眼,像是覆盖着一层霜雪。
殷斯年的语气不像是在撒谎。
也就是说,他的烟烟,是被别的人弄走了。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黑脸的丫鬟。
如今想来,那丫鬟的面容似乎和南宝衣有点相似……
沈议潮不敢置信地握紧拳头。
说好一起去江南,可是烟烟竟然跟南宝衣一起逃走了,她第二次背叛了他们的爱情!
殷斯年见他神色仓惶而愤怒,顿时更加不悦:“沈议潮,我不过是叫你去找烟烟,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就你这样的,你还想娶她?!我告诉你,只有你兄长那样的,才有资格求娶烟烟!”
他拍了拍晓春深的手,笑容满面:“他阿兄沈议绝,是个有本事的,在皇后娘娘面前也说得上话。只要让烟烟跟了沈议绝,咱俩一定不会被朝廷判罪。”
他开心极了,仿佛只要有寒烟凉在,一切都能柳暗花明。
沈议潮的脸隐在昏暗里,唇角下压出阴郁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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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她记得这是她年少时戴过的发带
殷斯年沉浸在柳暗花明的喜悦里,并没有察觉到沈议潮的异常情绪。
他侃侃而谈:“春娘,等烟烟嫁给了沈议绝,咱们也跟去长安。虽然这辈子不能称王称霸,但能去王都逛逛也不错。沈议绝是个痴情的,他定然会好好侍奉你我。春娘,咱们的福气在后头呢!”
说完这番话,余光注意到沈议潮还在这里。
他沉声:“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
沈议潮双手笼在宽袖里,慢慢转动指间的日月星辰戒指。
他低垂着眼睫,细碎的瞳光从睫毛间隙露出,诡谲而又凉薄。
他温声:“殷太守过河拆桥这一手,玩得倒是极好。”
瞳光落在晓春深的身上,他牵了牵嘴角:“早在锦官城的时候,就听玉楼春的前辈提起过你。你们作为烟烟的双亲,一个为了男人抛弃骨肉远走他乡,一个拿亲身女儿当做脱困的筹码……既然不爱她,为何又要生下她?”
他恨寒烟凉的薄情和背叛。
却又怜惜她被双亲辜负利用。
山风吹进厅堂,烛火明明灭灭。
他的身影被拉长,在墙壁上投落出修罗般的暗影。
殷斯年和晓春深,无端感受到一阵寒意漫上脊梁。
沈议潮薄唇轻启:“你们活着,只会给烟烟造成折磨和负担。倒不如……一死百了,也好叫她了无牵挂。”
殷斯年脸色惨白,“噌”地一下站起身。
他指着沈议潮:“你,你大胆!”
沈议潮笑容更深。
山风更大了。
墙壁上倒映出挣扎和厮杀的剪影,像是一出热闹的皮影戏。
温热的鲜血溅到烛台上,橘色的火焰艰难地跳跃着,随即倏地一下,湮灭在蜡泪和血液之中。
沈议潮半身白衣,被血液染上了腥红。
他迈出门槛。
山风将悬挂在廊下的灯笼吹落在地,灯芯的火舌顷刻间吞噬了整只灯笼,火势渐渐大了,顺着门前枯草往厅堂蔓延。
几名死士从厅堂走出,拱手行礼:“小郎主?”
已近黎明。
沈议潮眸色沉沉,注视着遥远的天际。
漆黑的山峦一望无际,朝天尽头蜿蜒而去。
看不见前路在何方。
他的发簪不知几时掉落的,长及膝盖的鸦青头发纷乱翻飞,与污浊的宽袖纠缠在一处,眉眼间染上了过去所没有的邪气。
他温声:“下山。”
……
太守府。
南宝衣醒来的时候,正值日暮。
她支撑着坐起身,动了动双腿,才发觉双腿灌铅似的沉重酸痛。
“醒了?”
萧弈从屋外进来,手里端着一大碗热汤。
洛阳最正宗的羊肉汤,萧弈知道他家小姑娘爱吃辣,于是叫厨房多洒了些胡椒粉,一端进来,满室都是羊肉浓汤的鲜香。
可把南宝衣馋坏了。
她咽了咽口水:“二哥哥怎么知道我饿了?”
萧弈在榻边坐了,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到她嘴边:“你走了那么久的山路,又睡了一整天,不饿才奇怪。”
南宝衣腼腆地笑笑。
羊肉汤入口,鲜浓美味,顷刻间消解了少女所有的疲惫。
“好喝!”
她赞叹。
不等萧弈再喂,她自己抱起大碗,咕嘟咕嘟喝了个见底,连羊肉块也吃得干干净净。
因为羊肉汤太辣,她双唇看起来红红的,像是涂抹了辣椒颜色的口脂,不停呼气,只觉十分过瘾。
萧弈抿着唇笑,递给她一盏温水:“若是喜欢,明天叫小厨房再给你做一碗。”
“使得的。”南宝衣解了辣,拿手帕擦擦小嘴,关切道,“寒老板怎么样了?她身上的伤可要紧?不会有后遗症吧?”
“放心。”
萧弈摸了摸她乌黑的发顶。
南宝衣注意到他腕间缠着的发带。
是去老君山之前,他为她系在发髻上的那两根。
她握住他的手,细细翻看。
暗红缠金丝的发带,串着一枚压胜钱,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艳色逐渐褪去,很有些旧。
她记得这是她年少时戴过的发带。
他竟然一直留着。
她摸了摸发带边缘,金丝边缘磨损严重,他平日里又舞枪弄棒的,再戴一段时间,发带大约就会被磨断……
似是看出她的在意,萧弈道:“以后我会更加小心。”
南宝衣弯起眉眼:“倒也不必,这种发带到处都有卖的,再买两根就是了。”
萧弈不语。
新买的发带,与旧物又怎么能一样。
上面根本没有她的气味。
南宝衣又翻出他的右手。
右手腕戴着纯金打造的手钏,里侧篆刻着“弈生衣世”四个小字。
她记得当初刚到长安城时,她与他闹别扭,又误会他要求娶季蓁蓁,所以不肯再和他在一起。
他生气,就找金匠打造了一副金手钏和金项圈,给她戴上项圈,宣告他的所有权。
南宝衣摸了摸自己颈间的项圈。
作为定情信物,多少有些土气了。
然而他一个大男人,能想到这样的信物,已经很了不起。
她想着来到长安后经历的一切,笑着打趣:“我那时在矿洞受了伤,得知从今往后不能怀上子嗣,心里十分难过。我有些怨你,也不愿再因为你,把我家人搅进长安的乱局里。我叫你走,铁了心要与你分道扬镳。你也生气,你还撂了一句狠话,我至今依旧记得。”
萧弈想起那句狠话,耳尖微红。
他抱住南宝衣,与她一起靠坐在帐中,耍赖:“我分明什么也没说。”
南宝衣仰头看他,男人的下颌骨线条流畅漂亮。
她忍着笑,学着他当时的口吻,道:“某人说:‘算我犯贱,今后再来看你,我就是那泼皮无赖言而无信的狗’。”
她灿烂地笑了起来:“后来没过两天,你就又偷偷地来看我了!你不害臊!”
窗外的石榴花已经凋谢,石榴果压弯了枝桠。
夏日黄昏,夕阳透室而入。
帐中光影斑驳。
小姑娘笑起来时,眉眼亮晶晶的,唇红齿白小脸圆润,鸦青的鬓发垂落在腰间,像是散开的花。
是很开心的模样。
萧弈便也跟着笑,顺势啄了啄她的小嘴:“那样不好的事,不许再记得了。”
南宝衣依恋地靠在他怀里。
心中却道,怎么会是不好的事呢?
只要是和他一起经历的,她都觉得很美好。
她都想记得。
一辈子都要记得。
第242章 求娶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南宝衣和萧弈黏糊时,隔壁厢房。
寒烟凉看着包扎着纱布的伤口,吁出一口气。
她试着抬了抬手臂,却仍旧艰难。
“没有十天半月,伤势很难痊愈。”
低沉清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寒烟凉抬起眼帘。
英俊却阴鸷的将军站在门槛外,左眼下的刀疤仿佛比从前又深沉几分,手里却还端着一碗药。
他迈进门,在榻边坐了,舀起一勺药送到她嘴边:“喝药。”
汤药冒着热气,显然才从炉子上端过来。
寒烟凉似笑非笑:“你想烫死我?”
沈议绝愣了愣,随即试着凑近汤匙,想要吹凉那汤药,却因为吹得太过用力,褐色的药汁被吹飞出去,溅了寒烟凉满脸。
寒烟凉面无表情。
沈议绝心头一慌,只得放下药碗,拿帕子给她擦脸:“抱歉。”
寒烟凉讥讽:“若非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几乎都要怀疑,你们沈家两兄弟恨不能折磨死我。”
沈议绝擦拭面颊的动作顿了顿。
他收回手,眼眸深沉:“阿弟对你犯下那些事,我很抱歉。”
寒烟凉扭过头,不愿搭理他。
她可没忘记,那一夜沈议绝跑到她的寝屋,明明对她做了过分的事,做完却又说,他想迎娶冰清玉洁的高门贵女。
沈议潮对她犯下过很多错事,可他沈议绝又好到哪里去?
面对美人的横眉冷对,沈议绝不知如何是好。
他几乎没有哄女人的经验,双手无处安放,摸了摸袖口,又不自然地抓了抓袍摆。
他尽量放软声音:“烟烟……”
“滚。”
寒烟凉不耐烦。
事到如今,她看见长安沈家的人就不高兴。
什么狗屁男人,还不如南娇娇会怜惜人。
沈议绝不肯滚,完全放下了大将军的脸面,低眉顺眼地去牵她的衣袖:“烟烟,我错了……”
“错?”
寒烟凉冷笑着盯向他:“你还记得那夜别苑,你对我说了什么?”
沈议绝不语。
寒烟凉一字一顿地复述:“‘对不起……我也曾尽力不去在乎你的过去,可是午后的那一幕,让我再次想到你和阿弟做过的那些事,我无法接受。我,还是想娶冰清玉洁的高门贵女。’”
她说完,漫不经心地讥笑:“将军去找冰清玉洁的高门贵女呀,找我做什么?不嫌脏?”
沈议绝脸颊如火烧。
铺天盖地的后悔缱绻袭来,几乎将他整个淹没。
他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声音很低:“阿弟用性命逼迫我离开你,我只能那么说……烟烟,我爱你,但也爱阿弟,我不能因为要和你在一起,就不顾阿弟的性命。烟烟,不顾至亲的性命也要选择温香软玉,那不是我。我只是,只是没料到,阿弟会做出后面那些疯狂的事……”
他诚心悔过。
顶天立地的铁血将军,在美人面前第一次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寒烟凉看着他伏低做小。
长睫轻颤。
并非因为感动,而是因为爽。
非常爽!
朱唇扬起一抹笑容,她慵懒道:“我乏了,你退下吧。”
她说的是“退下”,而不是“滚”。
这个认知,令沈议绝欣喜若狂。
他站起身,叮嘱道:“你把药喝了再睡,这几天好好休息,咱们不着急回长安。等你伤势好些,我带你去看洛阳的美景。”
他亲眼盯着寒烟凉喝完那碗药,才端着空碗出门。
他掩上门,脸上的神情渐渐沉重。
他们的人找遍了老君山,可阿弟却不知所踪。
阿弟背叛了沈家也背叛了朝廷,他不知道回到长安以后,要怎么跟双亲交代,又要怎么跟姑母交代……
他呆站了片刻,正要离开,殷朝宗过来了。
殷朝宗打量他:“我来探视妹妹,沈将军这是?”
沈议绝:“我来给她送药。”
殷朝宗点点头。
他见过这个铁血将军在乎妹妹的样子,与沈家联姻,无论是对百废待兴的殷家,还是对自幼就孤苦伶仃的妹妹,这或许都会是一桩不错的姻缘。
他直言:“我打算等妹妹伤势好些,就将她记入殷家族谱。从今往后,她不再是孤女,她是洛阳殷家的千金。”
限外之意,便是沈议绝可以求娶了。
殷家的女儿,配得上任何世家公子。
沈议绝面色淡淡,没有接话。
求娶……
他比任何人都想求娶烟烟。
可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要怎么求娶?
纵然双亲期盼他能尽快成家,可是如果他们知道他想求娶的女郎,就是阿弟叛乱的导火索,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允许烟烟进沈家的大门……
所以求娶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殷朝宗蹙眉:“沈将军?”
沈议绝回过神:“认祖归宗,这很好。”
殷朝宗眯了眯眼,洞穿了对方的犹豫:“沈将军不愿求娶?沈将军认为,妹妹配不上你的身份?”
沈议绝:“并不是这样。”
然而究竟是怎样,他却说不出口。
殷朝宗注视他的目光逐渐变了味儿,良久之后,冷嗤一声,转身进屋,去探望寒烟凉。
屋门被关上。
沈议绝独自站在风中,并不好受。
……
得知沈议绝和寒老板的恋情无疾而终,南宝衣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彼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她和萧弈在洛阳街头玩了半天,在酒楼用午膳时,才听萧弈提起的。
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她正在吃鱼。
因为太过惊讶,她的丹凤眼睁得圆啾啾,嘴里叼着一条鱼,白嫩的双颊颤得一鼓一鼓,鱼尾巴甩来甩去,吃掉也不是,吐掉也不是。
萧弈捏住鱼尾巴,把鱼从她嘴里取出来:“当心噎着。”
南宝衣怒骂:“沈议绝他还是人吗?!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气死我了,得拿大铁锤捶他脑袋才能解气!”
她拍着胸口,气到打嗝。
萧弈递给她一碗水。
南宝衣咕嘟咕嘟灌了半碗,仍旧气愤不已:“依我看,寒老板就是和沈家那两兄弟犯冲!上辈子刨了他们兄弟的坟还是怎么地?!”
小姑娘伶牙俐齿,骂起人来小嘴巴翘起,像是南宝珠以前养过的那只白毛鹦鹉。
萧弈想着,安抚道:“午后我会去一趟佛寺,你可以帮她求一道护身符,保佑她再不要遇见沈家兄弟。”
“去佛寺?”
南宝衣微怔。
二哥哥一向不信神佛,他去佛寺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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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不信鬼神的二哥哥,竟然要礼佛
洛阳城,修梵寺。
今日天气晴好,蓝天如洗,微云几朵,金顶浮屠塔高耸入云,寺内雕墙峻宇,讲殿叠起,柏道通幽。
南宝衣和萧弈踏进寺庙,好奇地朝四周观望。
四周香客如织,不远处传来讲经声,虔诚的信徒们盘膝坐在林荫树下,认真地聆听佛言。
身穿红色袈裟的知客僧迎了过来,笑意吟吟:“二位客人是礼佛,是祈福,是听经,还是吃斋?”
南宝衣正要作答,听见萧弈道:“礼佛。”
她吃了一惊。
望向身侧的男人,他眉眼冷峻如山,并不是开玩笑的意思。
向来孤绝清傲不信鬼神的二哥哥,竟然要礼佛……
她不解地跟随萧弈,被知客僧引去佛殿。
佛殿巍峨,金顶辉煌。
宫灯庄严,经幡满殿,高达三丈的金身佛像屹立在殿中,以悲天悯人的眼神注视信徒。
南宝衣看着萧弈。
他一袭暗红常服,腰束革带,沉默地站在殿中。
凝视佛像良久,他合掌低头。
像是忏悔。
忏悔前世犯下的暴行吗?
她不敢吭声,便也学着他的模样,跟着合掌低头。
过了片刻,萧弈睁开眼,转向知客僧:“本王想捐赠五十万两白银,修葺洛阳佛寺,可否?”
知客僧愣住。
五十万两白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连忙双掌合十:“施主积德行善,会有福报的。”
萧弈又道:“听闻有西域高僧在贵寺讲经,能否带本王去见他?”
知客僧惊奇不已:“巧了,早上的时候,支摩大师就说午后会有贵人前来拜访,为此还特意腾出了下午的时间。没想到,那位贵客就是施主,大师果然料事如神!”
他抬手作请:“施主这边请。”
萧弈转向南宝衣。
“我明白的。”南宝衣弯起丹凤眼,“二哥哥有事尽管去忙,正好,我去给寒老板祈个福!”
她目送萧弈离开佛殿。
亮晶晶的眼睛渐渐暗了下来。
她不知道在战场一线天的时候,二哥哥经历了什么。
但她能察觉到,他在试图弥补前世犯下的罪行。
她转身,跪倒在蒲团上。
她合上双掌,仰头凝视佛像:“佛家讲究因果报应,讲究前世因今世果,讲究缘法。他曾犯下滔天罪行,但那是因为我的缘故。佛祖在上,如果一定要惩罚他,南家小女,愿代他受罚……”
她不信神佛。
就如同从前的二哥哥那样。
可是,如果一定要给前世无辜遭殃的生灵们一个交代,她愿意代替二哥哥去领那份罚。
万人唾弃也好,阿鼻地狱也罢,她甘之如饴。
一品红靠坐在佛像后。
初夏的天有些热。
他摇着一把蒲扇,勾了勾嘴角,眼神里充满玩味。
他捏着鼻子变换声调:“当真肯为他生,为他死?”
南宝衣笼着眉尖。
这是谁的声音,老鸭子似的难听,还敢模仿佛像回应她!
她挽着裙裾站起身,一边蹑手蹑脚地往佛像后面走,一边真诚道:“信女此生,愿为他赴汤蹈火,至死方休……”
说着话,却看见眉间一点朱砂痣的道人,懒洋洋地坐在地上。
竟然是一品红。
她伸手拍他肩膀:“你怎么在这里?!”
一品红被她吓了一跳,瞬间弹了起来。
他惊悚地退后了两步,嗔怪:“你想吓死我啊?!”
南宝衣打量他:“是皇后娘娘派你来的?”
一品红整理了一番衣冠道袍,重又恢复端正清高的模样。
他微笑:“洛阳这边的情况,已经被探子回报到长安。这两天,皇后娘娘就会知道,阿衍已经掌控洛阳的消息。这是她早已预料到,却又绝不能允许的事。她派我来给你递个话儿,可还记得御花园里,她赠给你的匕首?可还记得你在长安的至亲们?”
南宝衣沉默。
她站在佛像的阴影里,娇美白嫩的小脸上毫无笑容。
她摸了摸袖袋。
这里藏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是临行前,沈皇后交给她的。
她要她,把匕首插进二哥哥的心脏。
然后从二哥哥手上,夺取他在洛阳获得的战果。
少女的丹凤眼里掠过暗芒。
她抿了抿小嘴,突然红了眼圈,泪眼汪汪地望向一品红,声音软软糯糯,还带着无助的哭腔:“师兄帮我……”
一品红正拿着水囊喝水呢。
听见这娇滴滴的声音,瞬间被水呛住,剧烈咳嗽了几声,才艰难道:“你是不是想弄死我,啊?!”
南宝衣垂下眼睫,笑容腼腆。
她迈着莲花小碎步上前,扯了扯一品红的袖角:“师兄……”
尾音绵长娇软。
撒娇撒的,一品红心都要化了。
他耳尖微红,咳嗽了一声,试探着摸了摸南宝衣的脑袋:“倒,倒也不是没有蒙混过关的办法……”
南宝衣眨巴眨巴丹凤眼。
随即,她像小奶猫似的,乖巧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语调更嗲:“师兄有什么办法鸭?”
一品红激动地快要流鼻血了。
……
另一边,禅房。
窗外树影斑驳,光线透窗而来,温和地洒落在棋盘上。
萧弈正和西域高僧对弈。
他落下一枚棋子:“从前本王问高僧祸福吉凶,他为本王批了八个字,‘战场修罗,天煞孤星’。后来本王登临青城山老君阁,得到的签文却是,‘花好月圆’。佛道不同,难道占卜出来的命格,也会不同?”
“殊途同归,都没有错。”西域高僧微笑着落了一子,“只是,说什么花好月圆,当年老君阁,你不是曾与人交换过命格吗?”
萧弈的手正抬在半空,闻言,指尖微微收紧。
当年,他随南娇娇夜登青城山。
南娇娇抽到的签文,是“两世一身,形单影只”。
他见小姑娘伤心,于是把自己的签文换给了她。
他沉声:“没有本王,她与谁花好月圆?”
高僧低眉而笑:“众生芸芸,世间少了谁,都没有大碍。”
萧弈捏在指尖的棋子,逐渐破碎。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主动放低了姿态:“佛家讲究回头是岸,若本王弥补过错,能否换来与她一世平安喜乐?”
啊啊啊,今天搞新书,所以只写了一章
但其实新书写得我并不满意,不知道自己在忙啥
第242章 他偏爱的如此明目张胆
在一线天的时候,萧弈看见自己被困在水底。
那个幻境如此真实,现在想来,也仍旧痛苦。
无法忍受那样的报应。
无法忍受没有南娇娇的日子。
更无法忍受,他没有办法保护那个小姑娘……
面对萧弈的问题,西域高僧的面庞上,始终挂着慈悲的笑容:“万法缘起缘灭,唯有因果不空。”
弦外之意,便是萧弈无法抹杀曾经犯下的孽因。
听见这样的答案,萧弈俊美的眉眼像是倾覆了一层霜雪。
他周身紧绷,丹凤眼盯着支摩,瞳中隐隐藏着杀意。
窗下的气氛逐渐紧张。
支摩笑了笑,从容地抬手作请:“寺院新沏的茶,尝尝?茶,能安神定心。”
萧弈按捺住杀意,垂下眼睫,沉默地端起那盏茶。
茶水呈琥珀色,在齿颊间留下甘苦。
支摩声音清亮如诵经:“你师父是道门中人,你们道家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我佛门有言,‘一念不觉而有无明’,佛言,一弹指顷,有三十二亿百千念,念念成形,形形有识。生灭同时,故无始无明,不生不灭。是为轮回。”
萧弈敛眉不语。
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和地理游记,至于佛门典籍,因为不感兴趣,所以并不精通。
这秃驴,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该把南娇娇带过来翻译的。
然而为了不叫对方看轻自己,他虽然听不懂,却还是假装淡定地继续吃茶。
支摩继续道:“你们眼中所谓的重生,是从头开始。可是在我眼中,却只是我佛慈悲,为苍生弹指间的一个轮回。众生六道轮回,非异人作恶,异人受苦报;自业自得果,众生皆如是。雍王俗世中人,又怎能逃出六道轮回?”
萧弈放下茶盏。
这老和尚说了一大堆,总结一下,就是不乐意帮他。
眉目之间,仿佛还有看他笑话的意思。
他前世是张狂了一些,他认。
但他是皇族,骨子里有自己的骄傲。
今日舍下皇族的架子前来赔罪,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
他起身,掸了掸衣袖,淡淡道:“既如此,是本王叨扰了。告辞。”
支摩看他走出禅房,脸上笑意更深了些。
心魔已生,只看他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了。
……
佛殿。
南宝衣期待地注视一品红。
一品红正儿八经:“不如假死,远走他乡,再不参与长安争斗。如此一来,既能不伤害阿衍,又能保住全家性命,多好呀!”
南宝衣脸上的孺慕顷刻间消失不见。
她不忿:“假死?!这是什么馊主意?亏你自诩是我师兄,你就是不愿意我和二哥哥在一起!我没有你这样的师兄!”
一品红愣住。
面前的小姑娘张牙舞爪,丹凤眼睁得圆啾啾,仿佛要吃了他似的。
什么小奶猫,分明就是凶神恶煞的小怪兽!
南宝衣气得要命,转身就走。
一品红看着她的背影,温声:“你在他身边,他这辈子都无缘帝位,紫微帝星绝不会庇佑他。他生了心魔,以后要怎么办呢?”
他真为萧弈惋惜。
明明具备帝王的雄才大略,明明能重新统一中原和诸国,却偏偏要为一个女人剑走偏锋。
情这一字,当真害人不浅。
南宝衣驻足。
裙裾如花般垂落在雀头履上,带出几分失落和难过。
片刻,她一言不发,寒着小脸走出佛殿。
寺庙里,游廊雕梁绘彩。
南宝衣转过拐角,看见萧弈正迎面走来。
她立刻挽起宽大的裙裾,朝他飞奔而去。
她紧紧抱住男人,将小脸埋进他的胸膛。
落在萧弈眼中,就像她幼时去族学读书,被南小茜兄妹欺负了的模样,委屈可怜得很。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可是谁欺负我们娇娇了?”
南宝衣想起一品红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心里漫上一阵一阵的委屈。
然而一品红是二哥哥的师父,二哥哥的武功都是他教的,定然是打不过他的,还是不要告状了,不然二哥哥也得挨揍。
她哑着小嗓子,委屈道:“没有谁欺负我,我就是,就是听见那些讲经声,突然心里难受……二哥哥,其实信一信神佛,也挺好。至少,至少我会觉得还有下辈子。哪怕死亡当前,想着下辈子还能再遇上你,我就不那么畏惧死亡,也不会那么难受。”
她本来是想找借口岔开话题的,只是说着说着,倒是用上了真情。
连语调也不自觉地哽咽起来。
萧弈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他牵住她的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南娇娇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佛寺却勾起你的伤心,可见不是个好地方。”
他像是在哄小孩儿。
把所有错处,都怪罪在别人头上。
偏爱的如此明目张胆。
南宝衣依偎着他,觉得不那么难过了。
萧弈又哄她道:“洛阳夜市上有一家羊肉馆相当有名,我带你去吃羊肉汤好不好?”
听见羊肉汤,南宝衣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脆声道:“我先去给寒老板求个好姻缘,再走不迟。”
羊肉馆在夜市深处。
一张张食案擦得锃亮,除了汉人,很多胡人在劳碌了一天之后,也来这里大快朵颐。
美艳的胡姬迎来送往,烈酒和肉香弥漫在馆中,挑逗着客人的味蕾,更有胡人怀抱乐器,弹唱出草原的风情,惹得馆子更加热闹。
角落食案。
羊骨熬成的乳白浓汤,炖进肥而不腻的羊肉块,淋上厚厚的辣椒油,再拌上葱姜酱料,十分美味鲜香。
南宝衣连吃三碗,辣的小嘴红红。
萧弈注视着她。
薄唇浮起温柔的笑,他伸手为她理了理鬓角边的碎发,丹凤眼中满是爱怜。
什么因果报应,什么六道轮回。
都抵不过此刻的欢愉和满足。
他贪恋极了尘世凡俗的热闹,也贪恋极了眼前鲜活的小姑娘。
若梦回前世,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大约仍旧愿意再走一遍那条荆棘丛生的路。
带着打包好的羊肉汤回到太守府,已经临近子夜。
南宝衣叫来侍女,把羊肉汤分给寒烟凉、萧随等人,还特意唤醒阿弱和裴初初两个小家伙,请他们吃热汤。
她又来到寒烟凉屋里,把求来的姻缘符送给她。
抱膝坐在廊下赏月时,南宝衣问道:“和沈将军的感情,真就这么结束了?我回来时看见他在园子里舞刀,心事重重的,大概是为情所伤吧。”
第242章 原来卦象里的白衣卿相,并不是我
寒烟凉倚着矮几,宽袖曳地。
白天的时候,兄长和沈议绝在寝屋门口的对话,她全部听见了。
那个老铁疙瘩,压根儿就不打算求娶她的。
她拣起裙裾上的落花瓣,悠然道:“大沈小沈,不过都是见色起意。说什么为情所伤,他分明是不能得偿所愿,所以才会心事重重。男人惯会花言巧语,所以咱们女子呀,还是不要轻易交付自己才好。”
美人垂着卷翘的睫毛,娇艳的面庞上噙着讥笑。
像是看淡了感情。
南宝衣在心底无声叹息。
她挽袖,为两人斟上美酒:“洛阳之行,二哥哥得到了地方世家的效忠,寒老板也认祖归宗,有了爱护你的兄长,算是收获满满。咱俩走一杯来庆祝?”
寒烟凉接过酒盏。
她没喝,歪头道:“我们收获满满,你得到了什么?”
南宝衣弯起眉眼:“我生来就有祖母的宠爱,比二哥哥和寒老板更加幸运。这些年来,我的家族不仅更加富贵,还有幸步入士族,将来族中子弟都能做官。寒老板,我已经很满足了,并不奢求再得到什么。”
寒烟凉笑了笑。
她举杯:“走一个。”
“诶!”
轻呼声突然从走廊一端传来。
殷穗端着盛满花糕茶果的点心,踩着洁白的罗袜踏过地板,笑脸吟吟地挤到南宝衣和寒烟凉中间。
她跪坐好,理了理裙裾,软声道:“你们夜谈,也不叫上我,真是见外……看,我特意从厨房拿了这些好吃的,咱们三个吃吃花糕,喝喝小米酒,再说说话赏赏月,多快活呀!来,我给你们满上酒!”
花影婆娑。
三个姑娘笑闹不休。
游廊拐角。
凉亭四周垂着竹帘。
萧弈透过细密竹帘,注视不远处的小姑娘。
寒烟凉说了个笑话,她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在地板上打滚。
殷朝宗不悦:“殿下有没有听臣说话?”
萧弈收回视线,淡淡道:“本王在听。今后洛阳一带,要你多费心了。至于殷老,本王会护他无虞。”
殷朝宗点了点头。
亭子里陷入寂静。
该交代的话都已经交代清楚,再加上他们都是寡言少语的人,一时间陷入了无言的尴尬之中。
殷朝宗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话题:“殿下打算何时离开?”
萧弈转了转杯盏:“听说你要和殷穗成亲?等参加完你们的婚礼,再离开不迟。南娇娇,喜欢热闹。”
他提起南宝衣,眉眼总会温和两分。
殷朝宗循着他的视线,望向走廊。
他家穗穗是不着调的,那小米酒看着温醇,实则后劲儿很大,三个姑娘喝多了,大半夜手拉手放声高歌,惊飞了院子里栖息的雀鸟。
目光定格在寒烟凉脸上。
他道:“阿妹是你的部下,却也是我殷家的千金。可否……让她今后就留在洛阳?我打算为她就近找一门婚事,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不至于再叫她受委屈。”
粗粝的手掌挑开竹帘。
沈议绝刚练完刀过来,正要跨进凉亭。
闻言,他盯向殷朝宗。
殷朝宗没料到他突然出现。
四目相对。
殷朝宗想起寒烟凉这几年来,接连被沈家的两个兄弟欺辱,心头弥漫着冷意,于是摆出毫不退让的姿态。
萧弈微微一笑。
他往后靠了靠,随手端起一盏酒,看戏。
沈议绝神情阴鸷:“我不同意。”
殷朝宗:“不同意什么?”
“她留在洛阳。”
“沈将军是她什么人?以何种身份来管她?”
“……”
沈议绝沉默。
殷朝宗冷笑:“既然毫无瓜葛,为何还要参与她的事?纵然你背后是名门沈家,她的背后同样是洛阳第一等大士族。沈将军未免管得太宽了。”
萧弈看热闹不嫌事大:“言之有理。”
沈议绝眼睛发红。
阿弟的背叛和失踪,带给他莫大的伤痛。
他失去了阿弟,如今也即将失去美人。
从前他是金吾卫的将军,人人敬他怕他,日子简单而又寂寞。
可是,寒烟凉宛如一捧烟花,以绚烂的姿态闯入他的生活,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热烈绽放,带给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贪恋那样的热情和烂漫。
却无法将那朵烟花真正据为己有。
过了很久,他喉间发涩:“你虽然是她的兄长,却也得问一问她自己的意见。也许,也许她不乐意留在洛阳呢?”
殷朝宗态度疏离:“怎样处理,不劳沈将军一个外人来费心。”
沈议绝握紧了长刀,终是无言。
……
日子一晃而过,殷朝宗和殷穗成亲三天后,南宝衣等人终于启程离开洛阳。
车队载着满满当当的洛阳特产,沿官道往西而去。
南宝衣坐在马车里,拿着礼单,数着锦盒,小嘴儿念念有词:“给祖母的蛋黄酥、金麻枣、孟津梨,给二伯和爹爹的杜康酒、核桃酥、横水卤肉……”
她念着念着,自个儿先馋出了口水。
她无奈地合上礼单,摸了摸小肚子:“不能再念了,再念我就要忍不住先尝几口……”
马车外传来一声哂笑。
她好奇地卷起竹帘,二哥哥骑在高头大马上,薄唇噙着一抹笑。
她不服气:“你笑什么呀?”
萧弈嘴角扬起:“也就是南宝珠不在这里,否则她一个怂恿,你就要跟她一块儿吃完那些东西。等回了长安,怕就只剩一堆空盒子了。”
南宝衣脸颊红红,嘴硬道:“珠珠也没有这么不堪吧……”
说完,倒有些想念小堂姐。
后面一辆马车比较宽敞。
萧随带着阿弱和裴初初坐在车厢里,两个小家伙犯困,趴在褥子上睡得香甜。
他一手端着青铜罗盘,垂眸凝视罗盘上的星象。
随着马车行驶,腕间的佛珠相撞作响,他的眉头也渐渐蹙得深了。
他来洛阳,不仅是为了帮哥哥,还为了寻找河图洛书。
可是这些天拜访了洛阳各大寺庙和高人,却仍旧一无所获。
少年抬手揉了揉眉尖,感到了一丝疲惫。
车队沿着官道渐行渐远,消失在了青山绿水间。
山巅。
白衣胜雪的年轻郎君,正凭风而立。
长风吹拂着他的宽袖和绶带,他并没有束发,垂落两颊的青丝肆意翻飞,衬得容貌犹如高山积玉,微垂的眼尾,偏偏带出几分薄凉。
目送车队远去,他牵了牵嘴角:“良禽择木,白衣卿相……原来当年卦象里的白衣卿相,并不是我。”
嗷,明天见
第242章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官道逶迤。
黄昏的时候,车队在驿站休息。
南宝衣一手扶着萧弈,一手挽着裙裾,款款从马车里出来。
正要踏进驿站,却瞧见那阴鸷的将军,把骏马栓到栓马柱上,动作是那么迟缓,余光不停往洛阳方向张望,像是在盼望什么。
南宝衣团扇遮面,小声对萧弈道:“二哥哥,他是在眼巴巴盼着寒老板呢。听说寒老板要留在洛阳当大家闺秀,这老铁疙瘩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如此没有定力,亏他还是金吾卫的首领!”
萧弈哂笑。
英雄难过美人关。
一路走来,沈议绝频频顾盼,见官道空空,恨不能下一刻就勒转马头返回洛阳。
从沈议绝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南宝衣故意高声:“二哥哥,如果我是寒老板,你是沈将军,你会娶我吗?还是会山长水阔不辞而别?”
萧弈毫不掩饰:“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若是你家人不同意呢?”
“娶你的是我,不是我的家人。”
南宝衣可满意这个回答了。
她从团扇后面瞅沈议绝,只见他若有所思。
她眼珠微动,再添一把火:“等我们回到长安,寒老板大约已经说好婆家了吧?真不知道怎样的俊杰,才能配得上她。怕只怕她又遇上薄情郎,将来被辜负……”
每说一句话,沈议绝握着缰绳的手就紧上两分。
心境早已乱得一塌糊涂。
像是联想到了不好的情景,他手背处青筋暴起,左眼下的刀疤格外狰狞,想要吃人似的!
等她说完,那黑脸的将军终于忍无可忍,利落地翻身上马。
南宝衣睁圆了眼睛,明知故问:“已近黄昏,沈将军这是要去哪儿?”
沈议绝厌极了南宝衣总是笑话他,因此不肯搭理她。
他打定了主意,正要策马回洛阳城,却听见马蹄声由远而近。
抬眼望去,驿道苍苍,一骑彪悍的枣红马风驰电掣地拐过弯道,往驿站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少女,巴掌脸,杏子眼,削肩细腰,媚骨天成。
梨花白的劲装猎猎翻飞,腰间盘着的马鞭更添飒爽利落。
寒烟凉……
沈议绝沉黑的眼眸,像是被烟火点亮,就连呼吸也小心几分,唯恐看见的美人只是幻影。
寒烟凉策马进了驿站,敏捷地翻身下马,先给了南宝衣一个大大的拥抱:“赶了一路,可算是赶上了!”
南宝衣有点遗憾。
她知道寒老板留在洛阳城,是为了和殷朝宗、穗穗多说说话,本以为怎么也要多住两三个月,没想到才多住了半天。
现在好了,原本还能刺激沈议绝回洛阳城追她,她自己主动过来,沈议绝定然不会再像刚刚那样冲动。
她瞅向沈议绝。
男人抿着唇,假装无事地跨下骏马。
南宝衣揶揄:“沈将军不是要出门吗?怎么见到了寒老板,又不出门了?”
沈议绝看了眼寒烟凉,面色淡淡:“本想出门捡柴火,只是才注意到天色已晚,附近山脉里又有狼群,因此还是作罢比较好。”
南宝衣暗笑一声。
这老铁疙瘩,竟然还学会了撒谎。
寒烟凉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说起柴火,我赶了一路,想洗个热水澡。驿站里有热水吗?”
南宝衣看了眼荒芜的驿站,摇头:“我们才过来,连屋子都没收拾呢,自然是没有热水的。”
她话音刚落,沈议绝又翻身上马。
他认真地望着寒烟凉:“我去捡柴火,过会儿就有热水了。”
说完,急匆匆地策马而出。
耳尖面颊,似乎还浮着激动的红晕。
南宝衣好笑:“这会儿倒是殷勤上了,早干嘛去了?”
寒烟凉哂笑,未作评判。
南宝衣摇了摇团扇,清亮亮的眼睛又望向萧弈:“二哥哥,我也想洗热水澡,你给我捡柴火去呗?”
“不去。”萧弈拒绝得干脆。
南宝衣惋惜:“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萧弈指了指驿站角落:“那里不是一堆吗?”
南宝衣愣住。
想起沈议绝兴冲冲跑出去捡柴火的样子,她抿着嘴儿,更想笑了。
……
半个月后。
车队即将抵达长安。
正值盛夏,灞河边杨柳更青,蝉鸣添了几分聒噪,阳光有些毒辣,白花花地照在地面,连官道上的行人都稀少很多。
南宝衣坐在车厢里打扇。
想起沈皇后交给她的任务,她有些头大。
“南娇娇。”
车厢外面传来萧弈的声音。
她挑开竹帘。
萧弈骑在骏马上:“我打算现在进京,你要与我一道吗?”
南宝衣:“咱们分开进京,不然沈皇后看见咱们在一起,要生气的。”
萧弈思虑片刻,点头:“也好。”
他带着一队兵马走了。
萧随没管南宝衣,带着两个小家伙跟着哥哥入京。
车队远去后,四周逐渐安静。
河边没有风,蝉鸣声叫人烦躁。
南宝衣放下团扇,从袖中取出匕首。
把玩片刻,她慢慢拔出匕首。
刀刃闪烁着寒芒,照亮了她的双眼。
……
南宝衣在长安郊外歇了一夜,才乘坐马车,进宫去见沈姜。
坤宁宫里摆着一座座冰鉴,高髻的宫女们手持团扇扇出凉风,角落的薄荷荔枝香透着几丝清凉,燥热的盛夏仿佛也变得惬意起来。
珠帘剔透。
倚在贵妃榻上吃荔枝的美人,紫色宫裙曳地,冰肌玉骨,长发未梳,慵懒地铺散在枕间,只在鬓角簪了一朵碗口大的牡丹。
她垂着卷翘的睫毛,并没有去看南宝衣。
南宝衣小脸苍白。
手臂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
她规规矩矩地低头跪下,恭声道:“微臣给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千岁?”沈姜轻嗤,“卧榻之侧,有猛虎伺机而动,欲要食人。本宫酣眠尚且不能,又如何千岁?”
南宝衣头低得更深,一手抚上右臂:“微臣曾试图行刺雍王,只可惜被雍王察觉,不仅没能伤到他,反而弄伤了自己的手臂……没能完成使命,求娘娘责罚!”
“受伤了?”
沈姜终于抬起眼。
南宝衣挽起袖管,沉默地拆开纱布。
一重重纱布掉落在地,少女白皙的手臂上,赫然有一道新鲜伤疤,伤疤很深也很长,甚至还有缝过针的痕迹,像是一条蜿蜒丑陋的大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