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南娇娇才是本王的女人
月光倾泻,寺庙寂静。
远处禅房灯火幽微,隐隐传来蜀地的歌谣。
糊着高丽纸的窗棂上,倒映出一道窈窕朦胧的人影,女子当窗刺绣,绣线在她手中灵巧翻飞。
南宝衣轻声:“就是她了。”
萧弈径直朝禅房走去。
他推开门,屋里煮着一壶热茶,满屋子飘散着热茶的甘香,墙壁上挂满了蜀绣图样,竹枝、食铁兽、芙蓉花比比皆是,活灵活现。
最引人注目的是居中的一幅人像。
用比发丝还细的绣线绣成,拈花含笑,栩栩如生。
是年轻时候的殷太守。
南宝衣望向女人。
她换了一张人皮面具,看起来像是一位丑陋的老妪。
她小声:“师姑?”
女子抬头打量他们,目光随即落在萧弈的腰间佩玉上。
盘龙玉佩,是大雍皇族的人才能佩戴的宝物。
她起身,恭敬地福了一礼:“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萧弈开门见山:“你的女儿寒烟凉,如今是天枢首领,效力于本王。”
“寒烟凉?”晓春深呢喃,“她如今,是叫寒烟凉?这名字不好,听起来太过凄婉悲切,她为何要改成这个名字?”
“还不是因为你?”南宝衣小声嘀咕,“谁让你抛弃她叫她寒了心的,倒不如取个字字薄凉的名字,也好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再对别人寄予深情。”
晓春深沉默。
她慢慢走到画像前,抬手抚摸画上的贵族公子。
杏子眼中流露出一抹痴意,她轻声:“当年我思他心切,所以才抛下女儿远走千里,来洛阳城找他。没想到人没找到,却花光了盘缠。
“那时我武功被废,早已是个废人。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办法谋生,眼看着饿死街头,是一个青楼老鸨救了我。为了生计,为了活着见到他,我委身青楼,沦落风尘。
“再后来,洛阳城外山匪肆虐,他们洗劫了那座青楼,我也被当作战利品关在这座寺庙,成了他们私人的玩物。他们答应我,会帮我找到周郎,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依旧没有周郎的消息。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那双杏子眼仍旧美丽,逐渐蓄满泪水。
南宝衣牵住萧弈的袖角。
什么周郎,殷斯年连告诉她的名字都是假的,可见私心里对她根本没有几分真情。
她哭成这样,是在后悔吧?
后悔当年抛弃寒老板,后悔为了一个男人走到如此地步。
可是,她却听见晓春深哽咽道:“早知如此,我便该带着晓晓一起来洛阳。晓晓比我聪明多了,如果她在,说不定我们母女早就找到了周郎,早就一家团圆……”
她泣不成声。
南宝衣满脸复杂。
晓晓,大概是寒老板原本的名字。
她踮起脚尖,趴在萧弈耳朵边低语:“幸好她没带着寒老板一起来洛阳,摊上这样的娘亲,真是造孽。”
萧弈面色淡淡。
晓春深突然转身,殷切道:“殿下,既然你已经掌控天枢,能否帮民女查到周郎的下落?民女委身山匪,这些年过得艰难而又没有尊严。既然晓晓也在洛阳,民女可以带着她一起去找周郎,看在晓晓的份上,周郎说不定会原谅我,会重新接纳我……”
灯火映照在她瞳孔里。
那光芒明亮而又诡谲,像是走火入魔的信徒。
南宝衣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暗示般拧了把萧弈的手臂。
她原本还想让师姑和寒老板相认,如今看来还是算了吧!
这个女人会把寒老板卖掉的!
萧弈面不改色,目光沉沉地注视晓春深:“既然已经选择抛弃她,就别再想回头去找,更别再想利用她。她如今是本王的部下,她再也不是你的女儿。”
说完,牵住南宝衣的小手,转身走出禅房。
晓春深连忙抬步去追:“殿下,我是她的娘亲啊!我会保护她的!我想见她一面,你让我见她一面好不好?我要带她去找她的爹爹!她不能没有爹娘啊!”
南宝衣边走边回头。
廊下青纱灯笼摇曳,昔日也是闻名锦官城的大美人,如今却活得不人不鬼,哪怕明知她遭遇了不幸,却也仍旧令人同情不起来。
两人快步走出平等寺。
寺门前佛像庄严,月色如水。
南宝衣站在青石台阶上,看着萧弈牵来两匹骏马。
她伸手抚摸骏马的鬃毛:“二哥哥,咱们要不要告诉寒老板真相呀?可我想着,她本来就活得不开心,摊上这样的娘亲,会更加不开心吧?我害怕相认以后,她娘亲会逼迫她听殷太守的话。”
萧弈替她整理了一下鬓角碎发:“嗯。所以不要告诉她。”
他朝南宝衣伸出手臂。
南宝衣扶着他的手臂跃上马背,仍旧迟疑:“可是不告诉的话,万一将来寒老板知道真相,恨咱们怎么办?”
萧弈坐到她身后,与她同骑一匹马。
他握着缰绳,勒转马头离开平等寺:“那也比被挟恩图报来得强。看在寒烟凉的面子上,我会派人保护晓春深。至于相认就算了,寒烟凉是我的部下,她的一切,由我说了算。”
南宝衣靠在他怀里,抿着唇儿笑。
萧弈垂眸看她:“笑什么?”
“笑二哥哥霸道,”南宝衣弯着丹凤眼,歪过头看他,“只差说出‘她是本王的女人’这种霸道王爷专属语录了。”
萧弈低头亲了亲她的脸蛋:“南娇娇才是本王的女人。”
两人心照不宣,决定暂时隐瞒寒烟凉关于她母亲的真相。
今后如何,今后再说。
打马过夜市时,南宝衣瞧见洛阳五花八门的特色小吃,于是拽着萧弈的衣袖不肯走。
萧弈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惯她,带着她坐到街角的路边摊上,问摊主点了锅贴、油泼面、驴肉汤、牡丹饼等一堆好吃的。
南宝衣敞开了肚皮吃,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二哥哥,这边的油泼面与长安的完全不一样,你尝尝!”
萧弈一手托腮,手边置着一盏牡丹花茶。
他敷衍了两句,只专注盯着远处酒楼。
第242章 阿兄,把烟烟还给我
他视力好,清楚地看见酒楼高阁之上,临窗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是穿常服的殷斯年,还有一人戴垂纱斗笠,黑衣黑袍,看不清楚容貌。
两人不知道在谈论什么,殷斯年老谋深算地抚须而笑。
南娇娇喝完油泼面汤的时候,殷斯年向对方告辞下楼,春风得意地登上轿辇。
萧弈饮了一口牡丹茶,招来十苦低语了几句。
十苦点点头,往酒楼而去。
南宝衣撕开牡丹花饼,深深嗅了嗅牡丹馅儿的浓郁花香,已是馋的不行。
她递了一半饼给萧弈:“二哥哥,好好的宵夜不吃,你盯着酒楼做什么?眼珠子都要贴上去了,酒楼里有美人不成?”
萧弈接过花饼:“只是随便看看。”
南宝衣翻了个小白眼。
这厮有什么事总是不爱告诉她,防贼似的。
她见萧弈吃美味的牡丹花饼时也心不在焉地关注酒楼,于是朝他扮了个鬼脸,嘀咕:“牛嚼牡丹。”
“牛嚼牡丹?”萧弈揪住她的耳朵,“你骂我是牛?南娇娇,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痛痛痛!二哥哥我错啦!”
萧弈松开手,南宝衣顺势拽下他腰间钱袋,一溜烟跑去隔壁摊子上买香酥小炸鱼。
她跑得那么快,萧弈拉都拉不住。
两人在街边闹着,没多久,十苦匆匆回来了。
他低声道:“回禀主子,卑职赶过去的时候,黑衣人已经登上了马车,往城外驶去。卑职怕惊动对方没敢继续跟踪,只是看方向,应该是老君山的方向。”
萧弈挑眉:“老君山?”
南宝衣抱着一袋香酥小炸鱼,特别大方地挑了两条给十苦吃:“距离洛水不远,是洛阳山匪盘踞的地方。据说附近山头上聚集着足足十万山匪,危害附近城池,打劫过往客商,已经是这一方的大祸害了。”
萧弈瞥向她:“你倒是清楚。”
“那当然。”
南宝衣得意,“嘎嘣”一口,咬碎一条香酥小炸鱼。
鱼肉裹在金黄的面粉里,鲜辣咸香,外焦里嫩。
她扬了扬小山眉:“我比二哥哥早到洛阳两天,水患和山匪都仔细打听过,我毕竟也是奉皇后之命前来洛阳的钦差大人呢。”
萧弈哂笑。
他宠溺地揉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凤眼里掠过暗色。
这么说来,那黑衣人大约是老君山的土匪。
殷斯年堂堂太守本该剿匪,他和土匪谈什么话?
……
另一边。
殷府别苑。
已是子夜时分,花草上凝结了露珠,暗处的蛐蛐儿叫得欢快,淙淙流水更显此地静谧。
刀刃闪烁着寒芒横亘而来。
眨眼之间,几丛秾艳的牡丹花树被削为平地。
生机勃勃的碧绿枝叶顷刻倾塌,夜风吹拂着飘零的牡丹花瓣,将它们送到雪白的袍裾上。
沈议潮披着长及膝盖的黑发,雪白大袖拖曳在草地上,清隽俊美的面容呈现出失血的苍白,一双眼却黑沉如星,像是溪水边的大妖。
他注视舞刀的沈议绝,轻声:“阿兄。”
沈议绝收刀。
他背对着沈议潮,嗓音低沉:“这么晚了,为何还不睡觉?”
“阿兄不也没睡?”沈议潮弯了弯薄唇,“有些事,想与阿兄说明白。烟烟是被我带来洛阳的,我爱慕她,比两年前更甚,爱慕到不惜忤逆阿兄,不惜背叛楚楚。”
沈议绝垂下眼帘。
指尖拂拭过刀身,一不留神,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他的指腹。
嫣红血珠涌出,在月色与刀光下显得妖异秾艳,像极了他心心念念的美人。
他吮了吮血珠,沉稳阴鸷的面容,流露出一抹眷恋。
“阿兄……”沈议潮笑着歪头,“你看见烟烟为我做的事了,是不是?所以你应该明白,她表面上再如何风轻云淡,可心里仍旧装着我。”
沈议绝收刀入鞘:“只是出于强者的本能吧?”
自打午后看见那一幕,他就气血翻涌,难以自抑。
他练了很久的刀法,才稍稍平息掉那份妒忌和不甘心。
如今想来,当时情况紧急,她也未必是因为喜欢才去救阿弟,她是心眼很好的女子,无论换做谁,她都会舍身相救……
沈议潮注视着他。
他见他无动于衷,弯起的唇角渐渐下压,直到失去温度。
他握住佩剑,缓声:“阿兄……”
沈议潮转身,瞳孔猛然一缩。
他厉声:“你这是做什么?!”
沈议潮的佩剑横在脖子上,声音里含着几分冷意:“烟烟不要我了,阿兄也不再心疼我。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既然求而不得,倒不如一死了之,将来青史上,说不定还会称颂我痴情……”
长风卷起他的黑发。
临水照影,他俊美的面容在月光下格外苍白消瘦,眼睛里笼着阴翳,像是失去了此生最珍贵的太阳。
沈议绝怒不可遏。
他们家族耗尽心血,是按照丞相标准来培养阿弟的。
可是现在的阿弟不人不鬼,哪里还有昔日冠绝长安的风采?!
哪里还有出将入相的风流意气?!
“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沈议绝一字一顿,“沈议潮,你还是名门沈家的人吗?!”
沈议潮又哭又笑,歇斯底里:“既然阿兄不会为了女人要死要活,那你把烟烟还给我呀!她本来就是我的女人,阿兄抢我的女人算怎么回事?!你明知我喜欢她,你却当着我的面与她**,你故意与我抢她,你算什么兄长?!“
刀刃逼近脖颈两分。
无数细小的血珠涌了出来,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衫。
他握刀的手颤抖着,一双眼死死盯着沈议绝,仿佛只要他不答应让人,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结果自己的性命。
沈议绝手脚冰凉。
一颗心,几乎要伤透了。
从小时候起,他就事事让着阿弟。
阿弟喜欢夏天的荔枝,他一颗不吃,只看着他吃,见他吃得高兴,他便也十分满足。
阿弟不喜欢习武,他便纵着他,在父亲面前护着他,放任他去研究喜欢的道门之法。
府里得了珍贵的赏赐,他也总由着阿弟先挑选,他再捡他不要的。
可是这一次……
他真的,很喜欢寒烟凉。
沈议绝不自然地扭过头。
向来锐利的眼眸,逐渐泛了红。
几位管理员在书评区办了中秋周边礼物活动,粉丝值达到6000的小可爱可以进群领取一份周边礼物嗷,数量有限先到先得,群号见书评区活动贴
第242章 今夜的他,与往常不一样
“阿兄!”
溪水边,沈议潮声嘶力竭。
锋利的刀刃又逼近脖颈两分,殷红的血液汨汨涌出,将白衣染成大片大片的深红,月色下触目惊心。
沈议绝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心中的无力感更甚。
过了很久,他握在手里的长刀“哐当”落地。
他低声:“阿潮,最后一次,这是我最后一次纵容你……我不欠你什么,从来都不欠你什么。”
他转身,大步离开了花园。
沈议潮浑身瘫软,最后跪倒在溪水边。
风乍起,他泼墨般的长发随大袖招摇,清隽苍白的面庞上终于流露出一抹笑容,他注视着沈议绝的背影,颤声道:“阿兄,谢谢。”
厢房。
寒烟凉披着件斗篷,倚坐在窗台上眺望明月。
长夜无趣辗转难眠,她伸手入袖,习惯性地打算点上烟抽两口,却后知后觉地发现烟管早已被沈议绝折断。
她弯了弯唇。
那个男人霸道得很,竟然强迫她戒了多年的烟瘾,如今哪怕她无法抽烟,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浑身难受。
她又望向窗外。
都过去了这么久,那老铁疙瘩再怎么吃醋,气也该消了吧?
明知她受了伤却不来探望她,当真打算晾她一晚上?
她撇了撇嘴,随手掐下窗外花丛里的一朵牡丹。
明明告诉南娇娇,她不爱沈家的郎君,可是心底那份隐隐的期待是怎么回事,她为何会盼望沈议绝来探望她呢?
正不解时,沈议绝突然推门而来。
寒烟凉怔了怔,挑眉笑道:“哟,什么风把我们沈将军吹来了?深更半夜闯人闺房,算什么君子做派?”
沈议绝脸色沉冷。
他从怀里取出胭脂水粉瓶瓶罐罐,又取出用手帕包好的珠钗首饰,把它们一一放在妆镜台前。
他道:“来洛阳的时候,在沿途城镇买的东西,送你。”
寒烟凉眼前一亮,慵懒地跳下窗台。
她晃到妆镜台前,倾身把玩起那些钗环首饰,笑意盈盈:“样式是庸俗了点,不过本姑娘天生丽质,压得住这分俗色。这份礼物,我收下啦!”
她身姿高挑纤细,抬袖时氤出浅甜的梨花香,格外沁人心脾。
沈议绝安静地看着她。
她笑起来时是那么明媚好看,比灯火还要烂漫夺目。
他记得第一次在玉楼春见她,就觉得她很好看。
和她交手时,他甚至悄悄手下留了情。
后来带着她来到长安,把她关在小宅院里,他们日夜相处点点滴滴,都令他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那种伤她的话,他要如何说出口?
寒烟凉拣起一根纯金牡丹发钗,随意簪在云髻上,仰头笑问:“好看吗?”
沈议绝认真地点点头:“好看。”
寒烟凉笑得更加满足,翻开胭脂水粉,拿起一盒颜色艳丽的口脂,用尾指挑了些,对镜匀在朱唇上。
那朱唇立刻呈现出牡丹花瓣一样的色泽。
落在沈议绝眼中,当真是千娇百媚、颠倒众生。
他垂在腿侧的双手紧了又紧,浑身绷直如弓弦,眼睛里浮现出几条红血丝,格外惨然难过。
寒烟凉在铜镜里看见他的异样。
像是在隐忍什么。
她挑了挑眉。
这老铁疙瘩人狠话不多,追求了她这么长一段时间,却从没起过放弃的念头,今天明明吃了醋,转头却又放下身段前来哄她,可心里大约仍旧是醋着的吧?
她摸了摸色泽秾艳的朱唇,心中莫名柔软。
她转身,突然踮起脚尖,像是安慰般亲了亲沈议绝的下颌。
亲完,她傲娇地别过头,垂眸把玩起妆镜台上的脂粉饰物,小声道:“将军深夜前来,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嘛?”
像是火星燎过原野。
沈议绝眼底掠过浓烈的情愫。
他突然不顾一切地按住寒烟凉的细肩,低头吻向她的唇。
那么绵长那么深刻,仿佛原野上熊熊燃起的烈火,恨不能把怀中少女彻底吞吃入腹。
寒烟凉被迫仰起头。
微翘的杏子眼含着几许茫然,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沈议绝的爱欲和克制、浓情与不舍,像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像是荆棘上开出的玫瑰。
今夜的他,与往常不一样……
烛花滚落。
情到深时,沈议绝突然睁开眼。
瞳孔中的欲念悄然消散,只剩下自持和清明。
怀中美人斗篷委地、香肩半露,金钗坠落在妆镜台上,满头漆发从两颊垂落,衬得那张小脸格外娇美妩媚,水潞潞的杏子眼无措地注视着他,唇色是牡丹花口脂也描摹不出的艳色。
他缓缓抬手,粗糙的指腹爱怜地轻抚过她的嘴角。
他强忍痛意,慢慢退后两步。
他轻声:“对不起……我也曾尽力不去在乎你的过去,可是午后的那一幕,让我再次想到你和阿弟做过的那些事,我无法接受。我,还是想娶冰清玉洁的高门贵女。”
冰清玉洁,高门贵女。
寒烟凉安静地听着,无措的表情渐渐归于平静。
沈议绝垂下头,左眼下的刀疤在狰狞跳动。
对不起,曾亲口说过要保护你,却在今夜食言了。
曾发誓要娶你为妻,却只能把你拱手让人。
对不起……
不敢去看寒烟凉的脸色,更不敢多做停留,他红着眼睛快步离去。
屋门敞开。
夜风吹进来,吹灭了高低错落的灯火。
月色柔柔。
少女仍旧靠在妆镜台上。
她两颊血色褪尽,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瞳孔里散落开阴沉云翳,红艳艳的唇却格外突兀,像是长夜里的怨女。
她眨了眨长睫,并没有哭。
她端庄地坐到妆镜台前,拿起眉黛,细细为自己描眉。
她哼着蜀地的歌谣,表情是那么漫不经心,可是描眉的手却颤抖得厉害,细长的眉尾斜飞入鬓,更添几分妩媚风流。
白衣胜雪的小郎君跨进门槛。
他处理过颈上的伤口,重新换了一袭高冠华服,月色下清贵高华,宛如一捧高山晶莹雪。
他凝视着寒烟凉,淡色的唇温柔扬起。
他在寒烟凉身后俯下身,双手从背后轻轻捧住她的脸,与她一起注视铜镜:“烟烟,他不要你了,是不是?你看,这世上肯对你好的男人,还是只有我一个。”
第242章 想说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
翌日。
南宝衣清晨起来,正要去探视寒烟凉,殷穗匆匆忙忙地闯进闺房:“娇娇,出事啦,出大事啦!”
喊完这一嗓子,才惊悚地发现雍王也在房里。
他赤着上身靠坐在床头,一边穿衣服,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锁骨间,还有被咬出来的红色齿痕。
真是非常暧昧。
“啊!”
殷穗惊呼一声,急忙捂着眼睛背转过身。
南宝衣脸颊浮红,匆匆画完眉黛,拉着她来到屋外:“出什么事了?这么早过来,你吃早饭了吗?”
“没来得及吃……”殷穗满脸紧张,“不过现在才不是吃早饭的时候,府里出事了,刚刚陈家的老管事哭着前来投奔,说陈府被山匪洗劫,包括佃户在内,全族两千多口人一夜之间死于非命!”
“陈家?”
南宝衣愣住。
陈家是殷夫人的娘家,也算洛阳城的一等士族。
全族住在城外坞堡,有私兵把守,怎么会一夜之间死于非命?
她迟疑:“是不是搞错了呀?”
“怎么会!”殷穗着急地跺脚,“那个老管家浑身是血,连耳朵都被割掉一只,是山匪特意留下来通风报信的活口!殷夫人哭晕了几次,在前院闹得厉害,正逼迫殷伯父为她家人报仇雪恨呢。”
南宝衣深深呼吸。
那群山匪抢劫客商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洗劫屠杀朝廷命官豪门大族!
她和殷穗一起去了前院。
前院果然人仰马翻。
殷夫人带着两个公子,哭得昏天黑地,死死拽着殷太守的衣袖:“我全族两千多口人,一夜之间全部被杀!天杀的土匪,他们就该五马分尸不得好死!老爷,你要为我主持公道呀,我娘家也是你的岳家,你要为他们报仇雪恨呀!”
殷太守正襟危坐,面露愤慨。
他揽住殷夫人,安慰道:“夫人放心,我早就想剿匪了。这次他们目中无人灭你全族,我更要剿灭他们,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城楼上,叫他们的灵魂日晒雨淋不得安生!”
“老爷!”
大概很久没有体会过夫君的温柔。
殷夫人无助地扑在殷太守怀里,哭得快要晕死过去。
南宝衣看了片刻,目光悄然落在厅堂角落。
殷家的大公子殷朝宗,黑衣黑袍,毫无存在感地坐在那里吃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殷穗拽了拽她的衣袖,小声道:“娇娇,听说那些山匪人数多达十万,危害一方。如果剿匪的话,是不是要打仗呀?我没有经历过战争,真有点害怕。”
南宝衣安慰了她两句,注意到二哥哥他们也过来了。
殷太守吩咐侍女把夫人扶下去休息,对萧弈道:“下官治理洛阳城不善,才惹出山匪的祸患,让雍王见笑了。”
萧弈评价:“洗劫一等世家,实在大胆了些。”
殷太守抚着胡须:“不瞒殿下,下官一直有心剿匪,可惜终究只是个文臣,不懂带兵之道,这才推迟至今,酿成大祸。如今殿下和沈将军都在,下官想恳求二位,与我洛阳的军队配合,一起前往老君山围剿土匪!”
“本王和沈将军这次来洛阳,本就是为了解决这里的匪患。”萧弈微微一笑,“殷太守不必客气,本王会全力配合你。”
殷太守面露感动,恭敬作揖:“那就有劳殿下。内子伤心过度,下官还得前去安慰,先行告退。”
萧弈等人也没在厅堂逗留,径直回了别苑。
南宝衣和萧弈走在前面,小声道:“二哥哥,昨夜咱们才看见殷太守和山匪偷偷见面,今儿一早,他的岳家就被山匪屠了全族……这事儿,我怎么看怎么古怪。”
萧弈拂开挡路的垂柳枝。
脑海中,浮现出殷太守春风得意登上马车的情景。
殷斯年和山匪交情不错,对方绝不可能屠戮他的岳家。
除非,是他主动要求……
已经走到别苑门口。
侍女恭敬地迎了出来:“大小姐准备了丰盛的早膳,请诸位移步花厅享用。”
“大小姐?”
南宝衣好奇。
众人来到别苑花厅,圆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
寒烟凉做洛阳仕女打扮,手执团扇,笑意盈盈地朝南宝衣眨了下眼:“殷太守非得认我当女儿,既然被称为大小姐,不动用一下特权,也太对不起这个身份了。这坛鹤觞酒是太守府的十年珍藏,快来尝尝。”
南宝衣讪讪。
这还真是符合寒老板的性子……
她正要落座,却注意到寒烟凉身侧的沈议潮。
沈议潮正把玩着寒老板飘逸的衣带,他靠得那么近,姿态如此暧昧,可是寒老板竟然无动于衷,随他把玩。
因为大袖领口很宽松,更是露出她锁骨下的斑驳红痕。
昨夜,她和沈议潮……
南宝衣悚然。
她不解地注视寒烟凉。
对方避开她的视线,仍旧笑意盈盈,还亲自为每人斟上美酒。
落座后,就连殷穗都察觉到不对劲儿,小声问道:“娇娇,寒姑娘什么情况呀,沈家的这两个郎君——”
“嘘,吃完再说。”
南宝衣夹了个红豆春卷塞她嘴里。
殷穗只得乖乖吃春卷,用一双湿润漆黑的杏眼,去瞅那风暴中心的三个人。
寒烟凉倾身,挽袖为沈议绝斟酒。
她怀里别着一根崭新的描金细烟管,是沈议潮送给她的礼物。
拂袖时,那股子清冽的烟草香撞入沈议绝的鼻息,是他深恶痛绝的味道。
他表情难看,紧紧握住酒盏,想说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
寒烟凉凑近他耳畔:“将军吃酒啊,发什么呆?”
几缕细长的鬓发垂落在沈议绝的脸颊边,酥酥痒痒。
她意味不明地轻笑两声,回了座位。
南宝衣和殷穗紧张得不行,萧弈却懒得管这三人的爱恨情仇。
他在桌案上摊开舆图:“‘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君山北麓冰未消,伊水之阳花艳艳’,老君山是秦岭余脉八百里伏牛山的主峰,盗贼山匪长期盘踞在那一带,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殷太守想与我们合作剿匪,你们有什么看法?”
问完,却发现没人搭理他。
第242章 玩玩而已
沈议潮小声说话,不知说的什么,逗得寒烟凉吃吃娇笑。
沈议绝默默吃着牛肉面,辣椒入喉却仿佛感受不到辣意。
南娇娇和殷家的那个丫头也不吃饭,只伸着小脖子看热闹,一副大战来临之前的紧迫感。
萧弈表情难看。
他叩了叩桌案:“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回过神。
沈议潮温声:“殿下有事?”
萧弈讥讽:“你奉命来洛阳调查水患,水患没查出来,追女人倒是上心。”
沈议潮也不恼,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油泼面:“水坝出问题,无非是有人贪污了修堤银两。洛阳世家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官官相护,我们区区外人,想调查清楚贪污官员,可谓难上加难。”
他举止从容不迫,眉目间充满自信淡然。
仿佛从前锦官城的那个小郎君,又回来了。
萧弈挑眉:“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沈议潮微笑:“洛水和老君山相隔不远,依我之见,不如亲自去实地考察。既能看看水坝,又能窥视山匪,何乐而不为?”
他又为寒烟凉夹了两块龙须糕:“而且我听说,老君山的领头大盗是个奇人。他的部下在洛水上与官兵周旋交战的时候,他能淡定自若地坐在芦苇岸上弹奏胡琴。这样的对手,殿下和阿兄应该很感兴趣。”
萧弈打量舆图。
他对大盗没什么兴趣,他只对洛阳城的势力博弈感兴趣。
如今洛阳城分为三方势力,土匪一方,当地世家一方,他和沈议绝一方。
接触土匪,了解对方和殷太守在打什么主意,对他有益。
他合上舆图,拍了板:“吃完饭,去老君山。”
因为只打算在洛水附近转转,并不接近土匪窝,所以这趟出行没什么危险,南宝衣她们三个姑娘便也想跟去看看,萧弈把她们一起带上了。
马车驶出洛阳城,往洛水而去。
南宝衣挑开窗帘,瞧见沈家兄弟策马而行。
沈议潮笑着在说什么,沈议绝表情淡淡。
她转头望向寒烟凉,终于问出了憋闷一早上的问题:“你明明答应我不再和沈议潮来往,怎么食言了?他那样的人,怎么配——”
“玩玩而已。”
寒烟凉勾唇,笑容里尽是漫不经心。
纤长的玉指翻过一页洛阳地理志,她突然道:“南娇娇,地理志上说洛阳城外也有许多佛寺,还有很多沿山壁雕刻的大佛,想来十分壮观,待会儿咱们一定要一饱眼福。”
微翘的杏子眼里满是向往。
她那么聚精会神,仿佛根本就没把沈议潮放在心上。
南宝衣咬了咬唇。
殷穗凑到她耳畔,小声道:“娇娇,我觉得寒姑娘像是被谁伤到了心。起初我被两个表哥欺负的时候,也曾这样自暴自弃过。”
自暴自弃?
南宝衣愣了愣。
她被点醒。
她和二哥哥去平等寺的那夜,别苑一定发生了什么。
以前沈议绝总是特别在意寒老板,可是今天早上,他们两个却像陌生人一样。
沈议绝会有这种变化,难道是沈议潮搞的鬼?
是了,沈家的小郎君自私狡猾,一定是他逼迫他阿兄放弃寒老板,他好乘虚而入!
她心里着急,决定下车之后,一定要劝一劝沈议绝。
马车在洛水边停下。
南宝衣正要跳下车,却被萧弈阻止。
她站在车上,不解地举目四望。
今日天气不好,铅灰色的厚重乌云渐渐汇聚,遮挡了阳光。
洛水茫茫,邙山苍苍。
远处的房屋良田全被洪水冲毁,正是春日,可是良田荒芜芦苇丛生,不见半株麦苗。
成群结队的难民在河边安营扎寨,个个面黄肌瘦,婴儿在母亲的怀里啼哭不止,妇人因为没有奶水而暗暗垂泪,快要饿死的老人笑着拒绝了最后一点口粮,只为给孙儿活下去的机会。
这里的景象,与洛阳城内的繁荣富庶形成鲜明对比。
她怔怔的:“怎么会这样?”
萧弈:“在太守府的时候,我曾命天枢查过地方账目。除了朝廷征税,殷斯年又私自加上进城税、市税、房屋税、田税等等冗杂名目。计算下来,税额足足高达十之五六。”
南宝衣吃惊不已。
这就意味着,百姓必须把自己一年的总收入,拿出一半甚至过半上交给地方府衙。
那他们还剩什么?
这实在压迫得太狠了!
正在这时,有几个小孩子注意到他们这行人。
见他们穿戴不凡,他们连忙抱着小碗冲过来,伸着脏污的小手,可怜巴巴地叫喊:“给点吃的吧,贵人给点吃的吧!”
殷穗看他们可怜,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睛:“娇娇,马车里还有两盒花糕,送给他们好不好?”
南宝衣狠心拂开一个小孩儿的手:“不能给。”
四周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
一旦赠予食物,就会有更多的难民围上来。
饿极了的人与野兽无异,到最后不仅会发生暴乱,急眼的时候甚至还会分食他们拉车的马匹,抢夺他们的衣物。
萧弈跨上骏马:“走。”
一行人沿着洛水往前走。
前方逐渐靠近老君山,当地的军队在这里安营扎寨,和土匪僵持,不让他们的势力靠近洛阳城。
此时水面上停着几艘船,官兵们正在演习水战。
官员早就听说过萧弈和沈议绝的大名,很仰慕他们的才华,于是殷勤地向两人请教起率军作战的经验。
南宝衣跳下马车,临水而立,好奇地眺望远处山景。
青山起伏峰峦叠嶂,山壁上雕刻着巨大的佛像,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佛像倒映在水面,随着水面泛起涟漪,慈悲端庄的容貌显得有些扭曲。
下雨了……
南宝衣望了眼阴沉沉的天空,抬袖擦了擦脸颊上的雨珠。
她正要返回马车,却见水面涟漪越来越多。
无数细小的芦苇管子由远而近,渐渐靠近岸边。
意识到什么,她猛然回头高呼:“击鼓!”
击鼓有作战迎敌的意思。
可是官员们只顾围着萧弈和沈议绝请教,附近的小兵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要喊击鼓。
水面茫茫,土匪又没有打过来!
他们愣神的功夫,一只手探出水面,猛然抓住南宝衣的脚踝!
用来在水底呼吸的芦苇管子被丢弃。
无数土匪爬上水岸,拔出佩刀,嚣张大喊着袭向手足无措的官兵。
,
第242章 叫她知道离间别人感情的下场
阴沉沉的天空,落起了细雨。
暮春时节,洛水边厮杀声震天。
南宝衣被一个土匪紧紧抓着脚踝,将她往河水里拖。
“你大爷的……”
少女忍不住骂了句脏话,双手死死抠着河岸边的草根,一边回头,一边拿脚往他脸上踹:“放开,放开我!”
“操!”
那土匪生得魁梧,平日里没挨过揍,此刻险些被南宝衣踹断鼻梁,鼻血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他怒不可遏,懒得跟南宝衣客气,单手暴力地扭过她的双臂,直接把她拖进了河里。
远处的马车上,殷穗目睹南宝衣被盗贼拖下水,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指着河岸道:“寒姑娘,娇娇出事了!”
寒烟凉看向河岸,随即合上地理志。
杏子眼里的妩媚被尽数敛去,只余下肃杀。
她用系带绑住碍事的宽袖,随手抄起长剑:“你在车厢待着不要乱跑,我去去就来。”
“寒姑娘——”
殷穗担忧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寒烟凉一个鹞子翻身,蕴着轻功径直去了洛水河边,可惜河面上只剩雨点泛开的涟漪,娇娇已经不知去向。
“娇娇!”
殷穗小脸苍白地扶着马车门框,想过去看,却又怕添乱。
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寒烟凉身上。
寒烟凉杀了两名土匪,旋即登上哨楼。
萧弈、沈议绝和沈议潮都在哨楼上,正研究老君山地势图。
得知外面的情况,萧弈脸色阴寒地望向河面,可是水面茫茫,根本没有南娇娇的踪影。
寒烟凉愧疚拱手:“是卑职失职,没能保护好王妃。”
沈议绝沉声:“可要派人去找?虽然她没什么大用,可好歹官至大司徒,代表着朝廷的脸面。”
寒烟凉看他一眼。
这话吧,中听确实不中听,但也算事实。
长安派来洛阳的几名使臣之中,南娇娇居然是官位最大的。
沈议潮双手笼在宽袖里,背对众人,淡然自若地摆弄沙盘。
他往沙盘水面上推出一步棋,薄唇不经意地扬起。
低垂的长睫,遮掩了瞳孔里的笑意。
——沈议潮薄情寡义,能抛弃你第一次,就能抛弃你第二次。还是沈将军好,人是闷骚了点,可胜在专情啊!
——反正无论怎样,你别和沈议潮在一起就很好啦!
那一天,南宝衣劝烟烟的话,仍旧浮现在他的耳畔。
于是他暗中派小厮去老君山,花重金请山匪绑架南宝衣,狠狠给她点教训。
叫她知道,离间别人感情的下场。
寒烟凉郑重道:“主子,卑职想亲自前往老君山,叫他们把王妃放回来。是卑职没看住王妃,卑职该将功赎罪。”
沈议绝的目光,悄悄落在她身上。
美人多娇,哪怕恢复了昔日的身手,可终究也只是个女子。
哪里斗得过那些穷凶极恶的山匪。
他不容反驳:“我去。我有剿匪的经验,我一定会把南司徒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你不要——你们不要担心。”
寒烟凉讥讽:“沈将军倒是情深义重。”
“本将军一向如此。”
“那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了。”
两人斗嘴的功夫,萧弈不紧不慢地走到窗边。
起初的焦急过后,他反而平静下来。
岸边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
对方只派了三五十个土匪,如今已有大半夺船撤退。
既不像是偷袭,也不像是抢劫。
倒像是……
故意冲着南娇娇来的。
可问题在于,南娇娇并没有暴露身份,他们抢她做什么?
拿来威胁他?
萧弈思虑着,河对面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击鼓声。
几十艘大船顺流而来,甲板上站满了土匪。
他们个个身穿细铠手执刀剑,阵容肃穆,比军队还要威武。
居中的大船上,船楼巍峨。
黑衣黑袍的年轻郎君端坐在船楼之上,黑色幂篱遮住了面容,他信手抚琴,琴声悠然旷达。
沈议潮道:“那就是老君山的大盗首领。”
萧弈眯了眯眼。
莫名眼熟。
而洛阳的官兵屡次三番吃土匪的亏,看见他们乘船而来立刻吓得肝胆俱碎,很努力地想在岸边排兵布阵,可是军队毫无士气,队列扭曲如长蛇,看起来十分滑稽。
一名官员匆匆登上哨楼,恭声道:“雍王殿下、沈将军,请二位登上大船,亲自指挥作战。有二位帮助,这一次咱们一定能成功击退山匪!”
沈议绝沉吟:“我生平所有战役,都是平原马战,并不擅长水战。雍王呢?”
萧弈盯着那位黑衣大盗,勾了勾唇:“本王试试。”
他的女人,可是被那大盗抓去了。
他走下哨楼。
自从沈姜掌权之后,大雍皇族就背负了太多骂名。
昔日惊才绝艳的少年天子萧煜,长居深宫闭门不出不理朝政,哪怕天下臣子有心拥护皇族,却也觉得萧家气数已尽,大雍,即将改朝换代。
洛阳的士兵们注视着萧弈。
因为落雨的缘故,河面的风染上了腥气。
年轻的皇子殿下从容不迫地登上高高的船楼,长风卷起他朱砂色的宽袖和袍裾,他意气风流,丹凤眼像是出鞘的利刃,薄唇总是若有似无地翘起,透着世家贵族所没有的野性和张狂。
一个个命令被他下达。
战船扬起大帆,迎敌的号角被吹响,响彻整座水面。
洛水浩浩。
蒙蒙细雨一望无际,水面上浮起了白雾。
江面大战一触即发。
随着双方敲响战鼓,山匪与官兵的战船同时摆开阵型,喊杀声铺天盖地,同时朝对方疾游而去。
……
南宝衣醒来时,已经换上了干净轻软的襦裙。
她猛然坐起。
床榻边传来响起奶声奶气的呼唤:“阿娘!”
南宝衣不可思议地望去,阿弱和裴家小娘子趴在榻边,收拾得干净整洁,圆圆的小脸上挂满了笑容。
她抱住阿弱,惊喜:“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问完,她扫了眼屋里陌生的摆设,懵了:“诶,这是哪里?”
“老君山。”
珠帘外传来清越的声音。
萧随坐在桌案边吃茶:“那夜平等寺,你离开之后,本王和山匪达成了和解,并与他们一起上了山。如今,本王已经成为这里的军师。”
第242章 原来她所有的撩拨,都只是逢场作戏
南宝衣:“……”
她抱着花被子,懵逼地眨眨眼。
虽然早就知道萧随智多近妖不会有事,却也没料到他竟然混得这么好,俨然一副土匪窝二把手的架势。
她是该夸他呢,还是该夸他呢?
阿弱稚声道:“阿娘,四叔可厉害了!山上好多好多土匪,见到四叔,都会恭恭敬敬地唤他老师。山上还有好多好多小孩儿,四叔为他们开办了两间私塾,他们学得可认真啦!”
裴初初赞同地点点头:“四殿下好厉害的!我读《周易》,总是读不懂,可是经过四殿下的讲解,我很快就明白啦!”
南宝衣:“……”
她深深呼吸。
所以,萧随这是上山感化土匪来了?
或者是来当圣人,传道受业解惑的?
然而她一点都不高兴。
这厮不声不响把她单独丢下,行事我行我素,如今想来依旧令她生气。
她阴阳怪气道:“殿下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怪不得要把我单独撇下。细细想来,沈皇后大可不必派遣二哥哥他们来剿匪,您一个人就能搞定整个土匪窝呢。”
“谬赞。”
萧随欣然接受了她的夸奖。
南宝衣说不过他,一口气闷在胸上,十分郁闷。
裴初初眨眨眼,懂事地端给她一盏香茶。
南宝衣牛饮了半盏茶,正要大着胆子数落萧随两句,萧随忽然道:“这次你被劫掠上山,是我命令的。”
南宝衣愣了愣,随即磨起小白牙。
她无端被人拖下水,又无端被人拖上山,一路担惊受怕挣扎尖叫,过程可谓十分悲惨艰难。
没想到,竟然是萧随下令的!
这些聪明人,就喜欢玩弯弯绕绕遮遮掩掩的把戏。
她继续阴阳怪气:“那我真是谢谢您了嘿。”
萧随转了转杯盏,眸色深了些许:“除了我的命令,还有一人,也希望你被劫掠上山。为达目的,他甚至不惜花重金买通土匪伤害你,欺辱你。”
南宝衣怔住。
她在洛阳城人生地不熟,几乎没有仇家。
唯一勉强称得上仇家的,算来算去,或许只有……
沈议潮。
一股寒意,从脊骨蔓延至全身。
南宝衣紧了紧小花被,娇美的脸蛋逐渐失去血色。
那一夜,她曾劝寒老板不要和沈议潮在一起。
那些话,或许被他听去了,所以他记恨在心伺机报复。
那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卑鄙无耻呢?
“阿娘不要难过……”阿弱晃了晃南宝衣的手,“阿娘来了这里,我好高兴!我带阿娘去外面看看好不好?山上有好多牡丹花,我还结交了好多好多朋友!”
南宝衣摸了摸他的脑袋,抬头望向萧随:“我在老君山的事得告诉二哥哥,别叫他担心。”
萧随颔首:“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南宝衣拗不过阿弱,被两个小家伙缠着出了门。
萧随慢条斯理地吃着茶。
少年美貌高贵,腕间戴一串黑檀佛珠,金丝编织的同心结垂下长长的流苏,轻扫过他干净雪白的袍裾。
低垂的长睫,在眼尾勾勒出淡青阴影,恰似飘渺的烟波。
睫毛间隙偶尔露出瞳珠暗芒,尽显处变不惊的从容自信。
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看哥哥的表现,能否让那个人满意了。
……
河面上,两兵交接。
萧弈稳居指挥台,带着船队和山匪的船队作战。
隔着缈缈白雾,他看见那位黑衣大盗举止沉稳,无论身处上风还是下风,都保持着泰然自若的姿态。
对方隔着黑纱幂篱,也正观察他。
名叫萧道衍的皇子,少年时期就征服了夜郎国。
分明没有水战的经验,却偏偏进退自如、阵法精湛。
让他这个常年研究水战的人,也要甘拜下风。
最是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着实令人惊叹。
河边也聚集着不少观战的人。
一位老将领赞叹不已:“我年轻时,曾有幸见识过皇上御驾亲征的风采。萧氏皇族英明神武,哪怕只是战场上的一道侧影,也足以吸引千千万万个热血儿郎为他们冲锋陷阵。后来皇上闭宫不出,皇太子又死于非命,我以为萧氏皇族从此凋敝,没想到雍王殿下也是如此的惊才绝艳,令人叹服!”
不止他这么想,其他有军队背景的洛阳世家官员,同样暗暗点头,对萧弈面露欣赏和崇敬。
不知想到什么,他们突然对视一眼。
萧家皇族从未凋敝。
那么殷太守想割地称王,恐怕很不容易。
他们,当真要跟随殷太守谋反吗?
沈议绝负手而立。
他盯着酣畅大战的萧弈,左眼下的刀疤轻微跳动,那段和皇太子萧宁有关的久远记忆,再次浮上心头。
他锁眉。
寒烟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
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双袖利落绑起,腰间配一把宝剑,注视着高高的船楼,道:“我家主子很值得钦佩,是不是?”
沈议绝不语。
寒烟凉转向他:“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想必沈将军也看出来了,我家主子有意拉拢你。良禽择木而栖,沈将军不妨考虑考虑我家主子。”
沈议绝眸光沉黑。
他望向寒烟凉。
美人身姿高挑利落,认真起来时犹如高岭之花不可接近,与昔日在沈府勾引他时的撩人模样判若两人。
他低声:“所以,你在我身边这么久,都只是在用美色收买我?”
寒烟凉笑了两声。
她歪头,一手笼着风,漫不经心地点燃烟管。
她深深吸了两口烟。
隔着缭绕的烟雾,她弯起的杏子眼充满戏谑:“不然你以为呢?难道我会爱上你这老铁疙瘩不成?”
沈议绝沉默。
心脏像是被谁用铁钳搅弄,疼得他想找个地方躺下。
他以为……
至少会有一点点,至少寒烟凉对他会有一点点好感。
却万万没想到,原来她所有的撩拨,都只是逢场作戏。
河风湿润。
寒烟凉淡定地吐出一口烟圈:“我随你回沈府,只是想拿到金吾卫的机密。可惜你看得严实,我实在找不到机会,只堪堪拿到些边边角角的小秘密。”
沈议绝自嘲般笑了笑。
他知道的。
他知道寒烟凉翻过他的书房,也知道她翻过他的密室。
更知道,她隔三差五都会向天枢传递机密。
第242章 却被她扇耳光
其中好些机密,甚至是他故意透露给她的。
因为他害怕她太久打探不到消息,会离开沈府、离开他的身边。
他用透露机密的方式挽留她,他以为他们将来会在一起,他以为早晚有一天她能知道他的善意。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阿弟仍旧对她旧情难忘,甚至不惜用性命逼迫。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她颈间的红痕上。
看起来像是蚊虫叮咬,但他知道绝不是。
心脏更加疼痛。
疼得他想蹲下去蜷缩起来。
他轻声:“昨夜……”
昨夜,他离开她的寝屋之后并没有走远。
他站在廊角,亲眼看着阿弟走进她的寝屋。
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游廊下的灯火燃尽,等到露水爬满了牡丹花的枝头,却仍旧没能等到阿弟出来。
可是不知怎的,他心里仍旧怀着一线期望。
“昨夜?”寒烟凉像是回味一般,细白的指尖轻抚过锁骨痕迹,噙起意犹未尽的笑容,“昨夜,很有趣。是不是,小郎君?”
沈议潮正撑伞而来。
他愣了愣,注意到阿兄也在,很快意识到他们在谈论什么。
他想起昨夜轻薄烟烟,却被她扇耳光,最后心甘情愿坐在床帐边替她捉了一晚上蚊虫的情景,眼底掠过不自然。
然而他面上仍然笑道:“是,很有趣。”
他走到沈议绝和寒烟凉中间。
纸伞倾过寒烟凉的身子,他温声:“当心着凉。”
江面上。
双方的船队纠缠在一起。
擒贼先擒王。
萧弈来到对方的船楼上,九尺陌刀横空而来,呼啸着袭向黑衣大盗的头颅。
对方抱着胡琴敏捷地转了一圈,避开他的攻击。
他从胡琴中抽出利刃,和萧弈近身而战。
二十个回合过后,萧弈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突然挑眉。
他分神的刹那,利刃迎面而来。
对方嗓音沙哑:“在看什么?”
萧弈扯了扯唇,抬起沉重而锋利的陌刀,格挡住对方的攻击。
湿润的长风,吹拂起黑衣大盗的垂纱幂篱。
四目相对。
黑纱垂落的瞬间,黑衣大盗转身掠进了船舱。
萧弈没有追赶。
他盯着船舱看了片刻,突然莞尔。
他转了转陌刀,慢悠悠回了自己船上。
船舱里,一名管家模样的儒生迎上那名黑衣大盗:“主人,雍王是不是认出您了?刚刚属下瞧见,您的幂篱被风吹了起来。”
大盗靠在墙壁上,随手扔掉幂篱。
昏暗笼罩着他的脸,只能隐约看见深邃英俊的轮廓。
他哑声:“早在之前,他就发现了。”
管家愣住:“这怎么可能?!”
“他没有攻击过我的左腿,应该是顾忌我左腿有伤。如果我没猜错,是招式出卖了我,毕竟我曾与他交过手。”
管家迟疑:“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照原计划行事。”
洛水混战,山匪处于下风。
萧弈正要命人乘胜追击,对方突然挂起免战牌。
管家模样的儒生,褒衣博带,走到船头。
他恭敬地对萧弈施了一礼,温声道:“给雍王殿下请安了。草民等人今日过来,并不是为了挑衅官兵,与殿下作战。”
他让开身子,两个土匪立刻打开舱门。
船楼里,竟然堆积着数不胜数的粮食。
管家朗声:“我们这趟出行,是为了向灾民送去粮食、布匹和药物。我家主人听闻雍王精于用兵,因此才想与殿下切磋一二。我家主人说,殿下英明神武用兵如神,他甘拜下风。他想问殿下借一条路,去施舍救济灾民,不知殿下能否应允?”
萧弈仍旧把玩陌刀,神情玩味地盯着船舱。
他身后,洛阳的士兵们第一次尝到胜利的喜悦,纷纷摇旗呐喊,不肯接受对方的停战要求,更不肯为他们让路。
岸边的官员扬眉吐气:
“笑话!岂有土匪向官兵借路的道理?!”
“你们也有今天?这路,我们不借!”
“赶紧向雍王下跪投降才是正理!”
“……”
一张张骄横的脸,摇头晃脑得意至极。
他们起着哄,要求萧弈乘胜追击,诛杀山匪。
萧弈仍旧把玩着陌刀。
低垂的眼帘,遮住了瞳孔里的思量。
刚刚打斗时,他途径对方的船只,清楚地看见那几十艘大船确实载着满满当当的粮食,显然是真的要去救济灾民。
什么时候起,灾民竟然需要土匪来救济?
土匪忙着劫富济贫保存难民,官府忙着勾搭成奸割地称王。
真可笑。
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殷朝宗说过的那些话:
——你们只知道争权夺势,在长安是为了争权,打着调查水患、剿灭山匪的名义来到洛阳,也还是为了争权。你们眼中,没有被水患摧毁家园流离失所的百姓,没有劫掠富商占地为王的山匪。你们眼中,只有权势,只剩权势。
殷家的大郎君愤世嫉俗。
看不惯世家勾结争权夺势,看不惯父亲为了称帝不顾阿翁的性命,看不惯钦差使臣的无所作为。
萧弈抬头,放眼四顾。
所有人都叫嚣着击杀山匪。
他们眼中只有击杀山匪积攒功绩,却看不见洛水那边,无数难民眼巴巴盼望着山匪送去粮食。
他答应过南娇娇,尽量做一个心怀善意的人。
小姑娘那么努力为他积攒福报,他自己也应该努力才是。
明明生性好斗,明明靠杀戮为生,明明两辈子都是踩着鲜血和人命往上爬,但是这一刻,他竟然压下了那颗冷酷的心。
他望了眼江岸边一脸懵懂的殷穗。
有她在,换回南娇娇不算难事。
他散漫地收起陌刀,吩咐道:“让路。”
洛阳官兵大惊。
一名官员不解:“殿下,这可是擒拿他们的好机会!他们船舱里全是粮食,人数又不多,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咱们不能白白放过呀!”
萧弈神情冷淡:“本王说让路,听不懂?”
“殿下不能啊!”
官员苦苦哀求。
他说破了嘴皮子,见萧弈仍旧无动于衷,于是跺了跺脚,心一横,厉声命令道:“击鼓——”
锋利的刀光一闪而过。
陌刀横扫。
他的头颅骨碌碌跌落在地,血溅三尺,切口平整。
正要击鼓的壮汉,惊悚地咽了咽口水,紧忙放下鼓槌,假装无事地扭过头哼曲儿。
萧弈低头擦拭陌刀:“让路。”
无形的威压朝四周扩散。
,
第242章 她追随二哥哥,是因为喜欢呀
一向懒散的地方官兵,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军令如山。
原先的嘈杂归于寂静。
良久的沉默过后,副将转身,高声命令:“让路!”
相同的军令,被下达到不同的战船上。
几十艘官家战船,同时朝河岸两边退散。
萧弈收起陌刀,朝对方船只微微点头。
对方的管家笑了笑,带着装满粮食的船队顺流而下。
两岸的官兵默默看着,没有做出偷袭的事。
终于驶出官兵掌控的河道之后。
管家走进船舱,恭声道:“主子,属下也算识人无数,那位雍王殿下,举止从容武功高深,偏偏还很有雅量,当真是龙章凤姿惊才绝艳!如果说这天下谁能终结乱世,大约只有他吧?”
黑衣大盗坐在方桌前饮酒。
他道:“我以为,他心中只有权势。没想到,他竟然肯为了难民,在占据上风时放弃乘胜追击一网打尽,甚至为了给我们让路,不惜诛杀地方军官。萧道衍,他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管家又问:“那这一关考验,雍王是通过没有?”
大盗笑而不语,从容饮酒。
英雄不问出身,世上没有绝对的黑与白,对与错。
萧道衍,他能放下对土匪的偏见,他能以民为本任人唯贤,就足以令他敬重,甚至……
俯首称臣。
烈酒入喉。
他不觉辛辣。
只觉今日一战,棋逢对手,酣畅淋漓。
……
老君山。
夕色朦胧。
南宝衣坐在屋舍前的台阶上,裙裾如花瓣般散落,一手托腮,安静地看着牡丹花树旁的阿弱。
萧随管教得严,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逼他读书。
小家伙很委屈,起初还乖乖吟诵,到后面故意使坏,明明会背那些诗词歌赋,却偏要假装忘记,想气走萧随。
偏偏萧随很有耐心。
皇子殿下白衣胜雪手挽佛珠,一手执着戒尺,一手执着书卷,阿弱背不出来,便朝他屁股来两戒尺,痛得小家伙眼泪汪汪,叛逆心反而更重了。
南宝衣心疼不已,绞尽脑汁地劝道:“殿下,时辰不早,不如咱们一起进屋吃晚饭?天色也暗了下来,再继续看书,会对眼睛不好的。”
萧随沉吟片刻,点头:“言之有理。”
南宝衣还没来得及高兴呢,萧随转向旁听的土匪们:“去把灯点上,咱们继续上夜课。”
一群五大三粗的莽汉,对萧随十分敬重,竟然个个流露出对学问如饥似渴的表情,争相弄来灯笼。
不过一时片刻,整座院子亮如白昼,简直亮瞎了南宝衣的眼。
她只得转向裴初初:“初初啊,阿弱好可怜,你有什么帮他解困的办法没有?”
裴初初正在编织花冠。
柳条柔嫩碧绿,牡丹千娇百媚。
她编好花冠,抬起白嫩嫩的小脸,稚声道:“我大阿兄常常说,读书是好事。萧郎君多读一点书,以后会更有本事的,南大人不要担心。喏,这顶花冠送给您,谢谢您带我游历洛阳。”
小娘子虽然年幼,手却很巧。
南宝衣接过花冠,赞叹:“真好看!”
她刚把花冠戴在头上,远处突然传来骚动。
是老君山的首领回来了。
山匪们激动起来,纷纷围了上去。
大盗黑衣黑袍,戴着垂纱幂篱。
住在老君山的小孩子们高兴地围在他左右,与他讲他们今天读了什么书,学了哪些字。
大盗抱起一个年纪最小的孩子,态度很随和。
南宝衣远远看着。
她以为老君山是个烧杀掳掠的土匪窝,那位大盗也应该是个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壮汉。
却没想到,这里的妇孺儿童过得都很好,尽管一些土匪确实穷凶极恶,但更多的土匪也很讲道理。
这位大盗首领如此喜欢小孩儿,想来也不是什么恶人。
她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有管家模样的儒生过来请,恭敬道:“南司徒,我家主子请您和军师去花厅用晚膳。”
花厅陈设风雅。
桌上摆着酒菜,四周没有婢女伺候,黑衣大盗安静地坐在席上,见南宝衣进来,微微点头致意。
落座后。
萧随和黑衣大盗都不是擅长交谈的人。
南宝衣见席间气氛古怪,于是挑起一筷子鱼,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这鱼真是稀罕,鱼肉金黄,闻起来格外咸香,不知道是从哪条河里抓上来的?”
萧随嗤笑:“这是腌制晒干之后的咸鱼。你家的咸鱼,是直接从河里抓的?”
南宝衣无言以对,不开心地白了一眼萧随。
这厮不会说话,就知道给她添堵。
黑衣大盗声线沉稳:“南司徒出身富贵,平日里山珍海味,自然没吃过农家腌制的咸鱼。我老君山储藏的物资即将耗尽,用咸鱼来招待南司徒,叫南司徒见笑了。”
南宝衣恍惚。
这声音,她仿佛在哪里听过。
她没在意,又道:“你占山为王,积攒了多年富贵,怎么会没有物资呢?”
“这些年靠着掠夺世家富户,我确实积攒了很大一笔财富,只是全用来救济洛阳水患造成的难民了。”黑衣大盗饮了半盏酒,“洛阳一带,世家勾结,官商庇护,与民争利。南司徒,你可知道我山上的土匪,其实大都是活不下去的寻常百姓?”
南宝衣怔怔的。
她确实不知道。
黑衣大盗又道:“殷太守苛捐杂税横征暴敛,朝廷却对他不管不问。朝廷指望不上,想推翻世家的统治,只能靠我们自己。今日和雍王殿下交手,令我生出许多感慨。南司徒,听闻这些年你为了追随他,曾为他出生入死披荆斩棘。所以,他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主上,是不是?”
南宝衣咂咂嘴。
什么主上不主上,她追随二哥哥,只是因为喜欢他呀。
然而面对黑衣大盗的目光,她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正儿八经道:“雍王英明神武,确实值得追随。”
黑衣大盗默了默,缓慢地摘下垂纱幂篱。
幂篱底下,是一张年轻的脸。
英俊阴郁,带着胡人特有的深邃轮廓。
南宝衣不敢置信:“殷大公子?!”
第242章 从今往后,也与他生死相随
殷朝宗颔首。
他缓声:“虽然是太守府的大公子,可过去的那些年,我过的和奴隶没有区别。因为庶子的身份而被殷夫人针对,因为胡人的血统而被管家轻贱,就连喜欢的女孩儿,也没有能力保护。
“阿翁见我可怜,于是偷偷请师傅教我拳脚功夫,教我骑射马术,教我识文断字。一次外出的机会,我偶然结识了老君山的土匪。
“同样被世人刻薄相待,同样被视作渣滓,我们一见如故。
“然而不同的是,我比他们更有头脑。
“我,想改变这个世家把持的人间。
“我开始联合附近的土匪,占山为王扩充地盘,接纳被苛政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直到形成现在的十万之众,直到短兵相接时,官府和世家也得向我们低头。
“然而,还不够。
“我们依旧见不得光,我们依旧会被朝廷视作叛逆。可是南司徒,我们也曾救济百姓,我们也曾诛杀贪官污吏,我们并不是绝对的恶人。
“我们只想名正言顺地活在太阳底下,我们再也不想被强加上繁重的赋税徭役,我们不求像世家那样钟鸣鼎食富贵荣华,我们只想活着。”
南宝衣注视着他。
出身名门的贵公子,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并不是洛阳的父母官,他甚至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大盗,可他却比洛阳任何一位官员,把百姓放在了心上。
她想了想,问道:“你想和二哥哥合作?”
“是。”
殷朝宗承认得坦坦荡荡。
他望向厅堂外。
夜色乌沉沉的,唯有月光穿过万里云层,温柔地倾泻在辽阔苍郁的老君山上。
他神色温和了几分:“今日洛水之上,他明明有机会杀了我们,可他却选择了撤兵,让我们沿河流而下救济难民。南司徒,他比我想象的更加仁慈。阿翁之所以投靠他,也是因为他很仁慈的缘故吧?”
南宝衣讪讪。
才不是因为二哥哥仁慈。
而是因为她和萧随暗中设计连蒙带骗。
这次殷朝宗对二哥哥另眼相待,想必也有萧随的功劳在里面。
她看了眼萧随,明白了他为何会来老君山。
殷朝宗显然对二哥哥很感兴趣,继续称赞道:“他功夫很好,也很擅长排兵布阵,我非常欣赏他。南司徒,我决定效仿你过去所做的一切,从今往后,也与他生死相随。”
南宝衣:“……”
总觉得“生死相随”这个词儿用得不对。
正在这时,管家匆匆进来禀报:“主子,雍王来了老君山,正在山腰长亭上,要您交出南司徒。”
殷朝宗点点头:“知道了。”
他起身,整理了一番衣冠,对南宝衣道:“南司徒,请?”
因为考虑到太守府比老君山更加危险,所以萧随和两个小家伙仍旧待在老君山上读书。
不能去见父亲,阿弱不舍地揪住南宝衣的裙角,眼泪汪汪,快要哭出来了。
南宝衣摸摸他的小脑袋,百般安慰才与他作别。
她和殷朝宗来到山腰长亭。
长亭外垂着一排排灯笼。
二哥哥淡漠地坐在美人靠上,穗穗站在亭子外面,身后侍立着十苦和十言,一副被押解过来的人质架势。
“二哥哥!”
南宝衣清脆地唤了一声。
她拎起繁复的裙裾,像是归鸟投林,利落地扑进萧弈的怀抱。
他的胸膛又宽又暖,每每扑进来,都很有安全感。
萧弈揉了揉她的脑袋,见她无恙,稍稍放了心。
南宝衣望了眼满脸害怕的殷穗,连忙伏在萧弈耳畔低语,把殷朝宗有意结交的事情告诉了他,又小声道:“快放了穗穗吧,别惹怒了殷朝宗,叫人家临时反悔。”
萧弈挑眉。
所以,殷朝宗绑架南娇娇,不是为了威胁他,而是想借这个机会与他密谈合作?
他看了眼殷穗,不自然地蹭了下鼻尖。
他可是实打实绑架了人家的女人呢。
甚至还在四周埋伏了兵马,就怕殷朝宗不肯放了南娇娇……
殷朝宗看见殷穗,很意外:“雍王这是何意?”
萧弈顿了顿,面不改色道:“知道殷公子爱慕她,本王有心撮合,特意将她请过来与你作伴。毕竟,爱,是要说出口的。”
南宝衣懵逼。
明明是二哥哥做错了,他这一副说教口吻是怎么回事?
还“爱就要说出口”,也不嫌肉麻。
而殷朝宗居然很吃这一套!
他丝毫没有怀疑萧弈的动机,望向殷穗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沉复杂,认真道:“让殿下费心了。”
萧弈漫不经心:“举手之劳而已,殷公子不必感激本王。”
南宝衣:“……”
无话可说。
所以男人厚脸皮起来,真就没女人的事了。
殷朝宗道:“洛阳局势复杂,殿下可否借一步详谈?”
萧弈点头。
两人结伴去偏僻的树林里了。
南宝衣赶紧跑到殷穗跟前,担忧道:“穗穗,你没事吧?”
殷穗“哇”地一声就哭了。
她拉住南宝衣的手,哽咽道:“雍王好可怕呜呜呜……他说救不回你,就要杀了我……我做错了什么呜呜呜……”
南宝衣又心疼她,又怕她把事情捅给殷朝宗。
到时候殷朝宗和二哥哥合作的事情,就得告吹了。
她把殷穗揽进怀里,细细安慰:“我家殿下一向喜欢开玩笑吓唬别人,其实他心地很好很善良的。他每次看见老婆婆穿过长街,都会特意扶一把。哪怕在路上捡到一个铜板,也会主动交给官府寻找失主。所以穗穗你别怕他啦!”
殷穗抬起沾满泪珠的长睫:“真的吗?”
“嗯!”南宝衣用力点头,眼如弯月,“你看,他还特意把你送到你喜欢的大表哥面前,他对你多好呀!”
殷穗总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面对南宝衣真挚温暖的笑容,她觉得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不好意思地擦擦泪水:“雍王果然是个好人……娇娇,你也是个大好人,认识你是我这一年最开心的事!”
她身后,十苦和十言同时微笑。
他们的主子和王妃,真的很好很善良呢。
对了,几位小可爱合作弄了一个赠送本书周边礼物的活动,有手机壳、帆布包等,粉丝值满6000可以进群领取,群号(1059111582),感兴趣的可以看看,应该还没有被领完
第242章 她多年的暗恋与欢喜
萧弈和殷朝宗还在林子里详谈。
南宝衣和殷穗无事可做,坐在亭子里赏月闲谈。
殷穗仍然沉浸在别样的情绪里:“我万万没想到,大表哥竟然是山匪的首领。”
南宝衣摸出橘子,一边剥一边问道:“你怕他?”
“大表哥不苟言笑,我一向很怕他的。”
南宝衣递给殷穗一半橘子,好奇道:“既然怕他,为何还会喜欢他?”
殷穗接过橘子瓣,非常腼腆:“我长居深闺,接触的郎君本就不多。最熟悉的是殷家那两位表哥,可他们总爱欺负我。我小时候爱哭,每次被欺负,就跑到佛堂祈祷,祈祷佛祖庇佑。
“有一回,我在佛堂祈祷的时候,供桌底下突然传出一声笑。我害怕地掀开幕布,发现竟然是大表哥藏在那里。
“那时的大表哥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被管家鞭笞得浑身是伤。也许是因为没有东西吃,才躲进佛堂偷吃供品。”
殷穗回忆着,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容。
她弯着眉眼,声音更加柔和:“大表哥说,佛祖每天要听千千万万个人的祈求,根本没有时间搭理我。他说他姨娘死的时候,他也曾日夜向佛祖祷告,盼望姨娘重新活过来,可是佛祖根本不搭理他。
“他说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将希望寄托在飘渺无踪的神仙身上,不如自己奋发图强。娇娇,我弱小又胆怯,不知道怎样奋发图强。但我想,怀着希望好好地活下去,那也不错啊!
“自那以后,我开始注意大表哥。我总会在宴会上寻找他的身影,总会因为他的喜怒哀乐而跟着哭哭笑笑。渐渐长大了,四周的女郎开始议论想嫁给怎样的郎君。而我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竟然是大表哥……”
少女娇俏的脸蛋逐渐浮上桃花红。
她羞赧地垂下头。
唇齿间柑橘的酸涩,在今夜化作难得的甘甜。
南宝衣想象着少年少女佛堂初遇的画面,暗道那一定很美好。
她正要鼓励殷穗,却瞥见二哥哥和殷朝宗从树林里走出来了。
她起身:“穗穗,咱们——”
“我喜欢大表哥。”
殷穗抬手遮住面庞,羞得不敢见人:“娇娇,我很想嫁给大表哥,小时候想,长大了还是想!哪怕明知他现在是可怕的大盗,但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我愿意放下世家贵女的身份,与他一起落草为寇!”
今夜月色澄明。
老君山景致优美,暮春的杜鹃花开满漫山遍野,山涧偶尔传来声声鹧鸪,吹过长亭的夜风清新而又温柔。
少女一腔热情,认真地表达她多年的暗恋与欢喜。
殷朝宗负手站在她身旁,安静地聆听。
南宝衣不忍打搅他们难得的美好,蹑手蹑脚地退出亭子,和萧弈离开了半山腰。
“大表哥的跛腿,令我十分心疼。我曾经偷偷拜访洛阳城中的名医,可他们谁也不能根治跛腿。我常常想,如果大表哥身体康健,一定会有很多女郎爱慕他,就像我爱慕他那样……”
殷穗侃侃而谈。
却不见南宝衣说话。
她诧异地抬起头。
身边的少女早已不见踪影,只有黑衣黑袍的郎君站在她跟前,垂着眼尾看她。
殷穗一个激灵。
她环顾左右,确实没见到南宝衣,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颤巍巍行了一礼,结结巴巴道:“大大大表哥……”
殷朝宗莞尔:“谁是你大大大表哥?”
殷穗脸颊滚烫,羞窘得恨不能钻进地底下。
她只得咬着下唇低头不语。
从殷朝宗的角度,能看见少女白皙的后颈。
他眸色深了些许。
从几时注意到这个女孩儿的呢?
大约是在佛堂吧。
他每日都要去佛堂偷吃东西,每次坐在供桌底下,总能听见这女孩儿对佛祖讲述她的委屈,絮絮叨叨跟念经似的。
他听着烦,想必佛祖听了也烦。
她还会带来亲手制作的供品。
有时候是花糕,有时候是茶果子。
他吃着,味道极甜。
他开始关注这个女孩儿。
他喜欢她的活泼和乐观,也喜欢她的温柔和良善。
后来的一个雨夜,他无意中撞破她被殷家兄弟欺负,他独自在寒冷的雨幕里站了一夜,也盯着她屋子里昏黄的灯火看了一夜。
那时的他太弱了。
没有能力弄死殷家兄弟,也没有能力反抗父亲。
他害怕打草惊蛇,只能独自隐忍,暗中发展势力。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掀翻殷家的机会。
殷朝宗想着过往的一切,英俊深邃的面庞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轻松,对殷穗道:“我送你下山。”
殷穗垂着脑袋跟在他身后,羞赧地紧紧抓住罗裙。
她盯着他的袍裾和皂靴,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自己的告白。
如果听见了,他应该会生气才对,他怎么会这么好心地送自己下山呢?
殷穗心情复杂,小心试探道:“大表哥,刚刚……”
殷朝宗回眸,把少女的担忧和羞怯尽收眼底。
大战在即,他不愿跟她开玩笑,更不愿在这个时候儿女情长,于是收回视线,淡淡道:“刚刚,我什么也没听见。”
殷穗松了口气。
放松之余,却又有些难过。
大表哥是不是听见了,却不愿意和自己产生瓜葛纠纷,所以才说没听见呢?
毕竟她被人玷污过,她绝不是什么干净的女孩儿,他不喜欢也在情理之中。
下山的路有些颠簸。
殷穗看着殷朝宗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心中微动,突然无言地走上前搀扶他。
殷朝宗是习武之人,哪怕瘸了腿,也并不需要人扶。
在他的认知里,殷穗上前扶他,便是看轻他的意思。
他不悦地紧锁眉头,正要挣开她,却见少女的双手纤细而温软,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像是菟丝花攀着高树。
少女仰起小脸,声音柔顺:“夜间山黑,我怕。”
她顾忌他的腿伤,也照顾他的颜面。
明明弱小不堪,却像是春日里最温柔的清风吹过万水千山。
殷朝宗暴躁的情绪,悄然被她抚平。
两人沿着青石台阶往山下走。
不远处的松树后面,贼头贼脑地探出一颗头。
南宝衣见他们走远,才蹦跶出来,回头对萧弈招招手:“二哥哥,他们走远了,可以出来啦!”
萧弈黑着脸从松树后面走出来。
第242章 再坏,那也是他的阿弟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南娇娇在一起,他总有种做贼的感觉。
他道:“我们见不得光吗?为何要避着他们?”
“因为想让他俩独处呀!”南宝衣晃了晃他的手,“二哥哥忘啦,那日在军营,人家穗穗也给了咱们独处的时间呀!”
萧弈垂着眼尾看她。
月色清润,山野寂静。
小姑娘头戴柳条和牡丹编织的花冠,娇美的像是松山巫女。
他拿起她的花冠把玩,道:“殷斯年看似是和朝廷合作,实则已经与山匪达成联盟。剿匪的那天,他将反戈一击,与山匪联手,围剿朝廷的军队。”
“殷朝宗告诉你的吗?”南宝衣吃惊,“殷斯年果然是想谋反!”
萧弈把花冠放回到她脑袋上:“好在殷朝宗已经被萧随策反,大战那天,会和我们一起对付殷斯年。”
他牵起南宝衣的手,往山下走:“你是怎么来到老君山的?”
提起这个,南宝衣就忍不住磨牙。
她不高兴道:“还不是你那个小表弟搞的鬼?他看我不顺眼,居然买通山匪把我弄上山,企图羞辱我!二哥哥,我早晚要杀了沈议潮!”
沈议潮……
萧弈眯了眯眼。
回到殷府,已经是子夜。
萧弈送南宝衣回了厢房,照顾她洗漱上床之后,独自提一把九尺陌刀,转身闯进沈议潮的寝屋。
月光盈室。
寝屋空空如也。
萧弈冷笑一声。
沈家的小郎君料事如神,恐怕早已料到他会找他算账,这个时候正躲在他哥哥的房间呢。
他转身去找沈议绝。
踹开屋门,屋子里灯火通明,沈家两兄弟正在下棋。
沈议潮笼着宽袖,抬眼见他进来,不禁微笑:“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有找回南司徒?”
萧弈转了转陌刀。
陌刀长达九尺,直接把花几上的花瓶掀翻在地。
花瓶摔碎的巨大声响,令沈议绝不悦蹙眉。
他沉声:“雍王这是何意?”
“何意?”萧弈似笑非笑,用下巴挑了挑沈议潮的方向,“那得问你的好弟弟,做了什么好事。”
沈议绝转向沈议潮。
灯火葳蕤,白衣胜雪的小郎君,仍旧面带笑容,温声道:“从洛水回来以后,我就和阿兄在一起,能做什么?雍王,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萧弈冷声:“你买通山匪绑架南娇娇,敢做却不敢承认吗?”
沈议绝眉头锁得更深:“绑架?”
“阿兄,我没有。”沈议潮否定得彻底,“我再如何小气,也不至于跟一个女子过不去。更何况南家对我有恩,我又怎么会对南司徒下手?”
萧弈早已不耐烦听他辩解。
沈议潮和南娇娇之间,他当然更信南娇娇。
陌刀一横,不由分说地袭向沈议潮!
沈议潮端坐不动。
沈议绝宽袖拂过,手持长刀挡在他面前。
长刀格挡住陌刀的攻击,他认真道:“雍王,我阿弟恩怨分明,绝不可能谋害南司徒。”
“恩怨分明?”
萧弈扯唇笑了一下。
房屋空间狭窄,两人却在房中大打出手。
玉器破碎,满目狼藉。
萧弈一边打一边道:“你怎么不问问他,长公主夫妇是怎么死的?你怎么不问问他,当初锦官城里,寒烟凉是如何收留他,又是如何被他背叛的?恩怨分明?!沈议绝,别瞎了你的眼!让开!”
沈议绝死活不肯让。
他是名门沈家的嫡长子,自幼在金吾卫里面历练,师从无数大师,一身功夫堪称精湛,哪怕和萧弈对上,短时间内也不至于处于下风。
兵器相撞,迸溅出一连串的花火。
他死死架住长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虽然嘴上说着相信阿弟,可心里却无法欺骗自己。
阿弟背叛寒烟凉是事实,阿弟帮助赵家谋害长公主夫妇也是事实,今日南司徒被山匪绑架……
恐怕也是阿弟所为。
可是,他再坏,那也是他的阿弟。
萧弈招数狠辣,声音像是带着蛊惑:“沈议绝,杀了他,你就能毫无顾忌地独占美人,何乐而不为?什么阿弟,你要这种六亲不认的阿弟作甚?!”
陌刀挑开沈议绝的长刀。
长刀脱手,深深扎进地面。
沈议绝单膝跪地往后滑了一段距离,堪堪握住刀柄。
他垂眸,余光瞥向沈议潮。
放任萧道衍杀了他,然后自己独占美人?
他爱着美人,可他也爱着阿弟。
他亲眼看着阿弟长大,亲眼看着他成为名门沈家的骄傲,他怎么可能拿阿弟的性命来换美人的芳心?
他做不到。
男人手背青筋暴起,猛然抽出长刀,不顾一切地袭向萧弈:“如果雍王执意要对我阿弟动手,就别怪臣以下犯上!”
萧弈转身。
陌刀抵在后背,反挡住沈议绝的攻击。
刀剑争鸣。
他勾唇:“沈将军,你猜,如果本王把这个选项放在沈议潮面前,他是会选择你,还是会选择寒烟凉?”
沈议绝沉默。
片刻,他面无表情,继续和萧弈大打出手。
屋外游廊,灯火蜿蜒。
寒烟凉披着件大袖,垂着眼睫抽烟。
南宝衣也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过来,听见屋子里的对话,忍不住瞟了眼寒烟凉。
寒老板分明对沈议绝有意思。
可是他那番话,恐怕伤到美人心了。
她安慰:“寒老板,你别为沈家的两个兄弟伤心啦。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下一个会更乖。”
寒烟凉长长吐出一口烟圈,微翘的杏子眼带着几分迷离。
她道:“倒也没怎么伤心。沈议绝重情,做出这种选择并不奇怪。更何况,一个是萍水相逢的女人,一个是血脉相连认识了二十多年的亲弟弟,换做是我,我也会选弟弟。我只是,只是……”
她“嘶”了声,突然不自然地偏过头。
南宝衣清楚地看见她红了的眼圈。
寒烟凉努力让情绪保持平和,却仍旧遮掩不住渐渐沙哑的声音:“我只是,不喜欢被当做物品。抛弃或者拱手相让,我都不喜欢。我也想,自己选择一次。但他,他没给我选择的机会……南娇娇,我其实不怨他爱护弟弟,我就是,就是怨他不给我选择的机会……”
她一向情绪内敛。
许是觉得说这种话很肉麻丢脸,她抽烟的姿势凶悍了几分。
晚安安
第242章 好女不侍二夫
屋里。
萧弈被沈议绝挡住。
刀剑相撞火花迸溅,他不经意瞥向沈议潮,却见他双手笼在宽袖里,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萧弈眸色阴沉,对他起了杀心,招式不禁更加凌厉。
沈议绝勉强格挡住陌刀,回头道:“走!”
“阿兄——”
“走!”
长刀轻颤,刀身发出脆弱的铮鸣。
沈议绝虎口被震得发麻。
萧弈太过强悍,他已经开始处于下风了。
沈议潮抿了抿唇,垂眸走出寝屋。
萧弈陌刀一挑,将沈议绝逼退,转身去追他。
沈议绝不管不顾地挡在门前,长刀深深插进门框,沉声:“殷斯年居心叵测,太守府危险重重。雍王是要选择这个时候,内斗吗?”
萧弈眼睁睁看着沈议潮溜走,丹凤眼逐渐充血变红。
他把陌刀扛在肩上,挑衅歪头:“且不说今夜的内斗是沈议潮先挑起来的,纵便本王想杀他,那又如何呢?名门沈家和萧氏皇族一向势不两立,今夜清算了你们两兄弟,于我皇族,大有裨益。”
沈议绝面色难看。
萧道衍,终于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
残忍嗜杀,不择手段。
如果无法招降,那就毁了对方。
雍王萧道衍,从来就不是良善之人。
他沉声:“你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成为天子。真正的天子,品行应当像你的皇兄,礼贤下士,博爱宽仁。”
萧弈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放肆地笑出了声。
终于笑够了,他俊美的眉目宛如染上霜雪,缓缓道:“所以,皇兄年纪轻轻就死了。”
寝屋寂静。
沈议绝想着萧宁在渭水河畔自刎的那一剑,竟然无言以对。
萧弈转了转陌刀。
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场景。
皇兄头悬城楼,萧子重烽火戏诸侯,长公主夫妇血溅婚宴……
南娇娇总叫他忍。
总不愿意他双手沾染太多鲜血和人命。
可是有时候,他真的忍不下去。
他难耐地闭了闭眼。
沈议潮屡次三番谋害南娇娇,该死!
沈议绝盲目护弟辜负寒烟凉,该死!
他已经和殷朝宗达成盟约,他已经有了洛阳的盟友。
哪怕杀了沈家兄弟,对大局而言也无足轻重吧?
再睁开眼时,丹凤眼更加充血猩红。
他盯着沈议绝,似笑非笑:“去他的礼贤下士,去他的博爱宽仁,我萧道衍,不走那一套。”
他周身气势陡然拔高。
沈议绝清晰地嗅到了他的杀意。
他拔出长刀,戒备地后退半步:“雍王——”
“我萧道衍,只信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九尺陌刀携着雷霆万钧之势,骤然袭向沈议绝!
……
春夜清寒。
沈议潮独自离开别苑,径直去了主院。
殷太守已经睡下,听见他来访,重又挑灯更衣。
他设了席案,亲自挽袖斟茶,笑道:“都这个时辰了,沈大人造访本官,不知所为何事呀?”
沈议潮捧起香茶。
茶香氤氲。
热茶透过薄瓷杯盏传递温度,给他冰凉的指尖带来些许暖意。
他垂着长睫,温声道:“伯父是烟烟的亲生父亲,侄儿本想前来拜访,却一直没有机会。今夜月光皎洁,因此特意过来探望,可打搅到您了?”
殷斯年打量他。
名门沈家的小郎君,风度翩翩,言语间满是对寒烟凉的爱慕。
他的女儿果然厉害,连着搞定了两个沈家男人。
他心中得意,笑道:“月光这么好,睡觉也是白白糟蹋美景。能和沈大人谈天说地,我很快活。”
沈议潮也跟着笑。
笑罢,他怅然若失地说道:“伯父应该看出来了,我很喜欢烟烟,恨不能娶她为妻。只可惜魏家逼迫太甚,魏楚楚更是以命相逼,逼我娶她,逼我和烟烟断绝关系。我实在放不下烟烟,所以才带她私奔洛阳。伯父,您是烟烟的父亲,如果我向您求娶她,您看……”
殷斯年暗暗狂喜。
没想到他的女儿这么有能耐,竟然让沈议潮不惜毁掉和魏家的婚事,也要求娶!
他悄悄观察沈议潮,只觉面前的青年生得清隽秀美,气度犹如高山玉树,只是眉目间笼着愁色,显然是为情所伤。
早就听说沈家的小郎君博古通今能掐会算,曾经辅佐雍王拿下西南十郡,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聪明人。
收服沈议潮,对他大有裨益。
他假装为难地抚了抚胡须:“沈将军对烟烟也有求娶的意思,沈大人,好女不侍二夫,我很难办呀……”
沈议潮轻轻一笑,垂眸喝茶。
上好的铁观音,口味醇厚,香气高长。
他感受着唇齿间的甘香,声音温和:“再过几日,便是和山匪开战的日子。我有一计,可以全歼朝廷的兵马。”
殷斯年心中一动。
然而他面上却笑道:“沈大人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要对付的是山匪,并不是朝廷——”
“伯父……”沈议潮的表情更加柔和温润,“您想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何必遮遮掩掩?您放心,我会帮您。”
殷斯年怔怔的。
灯火跳跃,对面的青年白衣胜雪,因为深夜的缘故,长发散漫地垂落在两颊旁,衬得那双狭眸漂亮而妖冶,盛满了蛊惑人心的笑意。
不可避免的,殷斯年对他计策心动了。
……
“轰隆!”
别苑传出一声巨响。
远处游廊,南宝衣和寒烟凉悚然一惊,连忙寻声望去。
寝屋坍塌一半,沈议绝倒飞出去,硬生生撞倒了游廊支柱!
游廊从中间垮塌,瓦砾雕梁纷纷砸落。
他支撑着长刀单膝跪地,朝地面吐出一口污血。
他身形摇摇晃晃。
刀刃上,逐渐蔓延开数不清的细微纹路。
下一瞬,刀身传来一声不堪重负的铮鸣。
宝刀崩碎!
沈议绝狼狈地栽倒在地。
他撑着瓦砾碎砖,抬起脸,复杂地盯向萧弈。
这个人是魔鬼吗?
不过短短一招,竟然爆发出这么恐怖的力量!
萧弈踩在废墟上。
破碎的青纱灯笼坠落在他的脚下,灯笼皮燃烧出淡青色的光,他俊美昳丽的面容在灯火中半暗半明,似鬼似神。
火红色发带随风而舞。
他肩扛九尺陌刀,冗长的漆发像是墨笔勾勒,在夜风中肆意打着卷儿,猩红的双眼毫无温度。
第242章 除非阿弟放弃,否则我永远不会追求你
薄唇轻慢勾起。
黑靴踩过废墟,他停在距离沈议绝半丈开外的地方,陌刀闪烁着寒芒,犹如修罗的鬼刃,毫无感情地扫向对方的头颅——
“二哥哥!”
背后传来呼喊。
刀刃停在沈议绝的脖颈边。
凌厉的刀锋,堪堪切断他的一缕鬓发。
沈议绝面色阴郁,额角隐隐可见细密汗珠。
“二哥哥……”
南宝衣上前,轻轻挽住萧弈的手臂。
她凝视着萧弈,认真地摇了摇头。
沈议绝不仅是沈皇后的心腹、金吾卫的首领,更是名门沈家的嫡长子,杀了他,将来回到长安会引起无穷无尽的祸患。
更何况……
她望了眼不远处安静抽烟的寒烟凉。
寒老板,似乎对这个男人很有好感。
于情于理,都不该杀沈议绝。
萧弈挑眉。
他掂量般转了转陌刀,随即收起,不知从何处拖来一张小杌子,翘着腿坐了上去:“你弟弟的事,总得给本王一个交代。沈议绝,你来处置他,还是本王来?”
沈议绝又咔出一口血。
他抬袖擦了擦嘴,神情阴郁,并不出声。
萧弈嗤笑:“你是觉得,本王当真不敢把你怎么样?”
沈议绝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
过了片刻,他拖着受伤的身躯,靠坐在废墟边,轻声道:“阿弟幼时,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仰头望向夜空:“阿弟幼时,谦虚而礼貌,不仅生得粉雕玉琢,在读书上也很有造诣,年纪小小就已经是长安有名的神童。
“姑母听说了他的才华,特意将他接进皇宫陪伴她左右。皇宫浮华,再加上姑母说一不二又偏宠他,渐渐的,他在那里养出了唯我独尊的性格。
“什么都要最好的,人人看见他都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句沈小郎君,他甚至比皇子还要高贵。高贵到什么程度呢?
“因为姑母宠他,所以连带着皇帝也讨好他,皇帝甚至把他抱在怀里,与他一起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的朝拜。
“他长到十五岁时,终于搬回府。我们沈家只出武将,他作为唯一一个走文官路线的孩子,受到了长辈们的喜爱。再加上他幼时不在身边长大,我们下意识地更加纵容他。
“少年时的阿弟,虽然被宠得厉害,但也就只是在吃穿住行上稍微挑剔,品格还是很不错的。所有的改变,从他代表姑母出使锦官城开始。”
沈议绝讲述着,目光落在了寒烟凉身上。
美人站在游廊的六角流苏走马灯底下,大袖轻曳,娉娉婷婷。
他眉目柔和了几分,继续道:“阿弟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得到,他以为,女人也是如此。
“他想要,便与她共度**。他玩够了,便抽身回到长安另娶高门贵女。然而,他后悔了。
“比起魏楚楚,他发现他更喜欢寒烟凉。他想回头,可他却忘了,人,并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品。
“可他不能容忍,这世上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哪怕机关算尽、哪怕赌上良知、哪怕要在别人身上加诸痛苦,他也仍旧想得到那个女人,来满足他的**。
“养成今日的性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而是所有人的错。雍王要杀他,不如先杀我们其他人。”
廊外流水潺潺。
走马灯摇曳着,与粼粼水光钩织出梦一般绮丽的春夜景致。
萧弈对沈议潮的过去,毫无兴趣,更无怜悯。
他哂笑:“错了就是错了,牵扯其他人做什么?沈议绝,你最好祈祷他别叫本王逮到,否则,本王依旧杀他。”
撂下狠话,他拉起南宝衣,寒着脸离开。
沈议绝眉头紧锁,捂住剧痛的胸口。
血液又从喉咙漫了上来,腥甜腥甜。
寒烟凉缓步而来。
少女指尖托着细烟管,居高临下地递给他一块手帕。
她在一截完好的美人靠上坐了,深深吐出一口烟圈:“你也知道他生性自私,你拿命护他,他未必会感激你。”
沈议绝握着手帕。
手帕洁净,染着浅浅的烟草香。
他按了按带血的嘴角,颇为无奈地望着她:“总叫你不要抽烟,你却不听。”
寒烟凉只是笑:“将军是我什么人呀,我要听你的话?”
沈议绝无言以对。
他只得低头,安静地擦拭脸上的血污。
寒烟凉晃了晃双脚。
她再抽一口烟,却觉得烟草的滋味儿也不是那么如痴如醉。
都怪这老铁疙瘩,总在她耳边念叨抽烟不好。
她随意吐出一口烟圈,问道:“喜欢我呀?”
沈议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喜欢。”
寒烟凉笑了两声,踢掉绣花鞋,用脚丫子去勾他:“喜欢我,但不能追求我,是不是?”
她是睡梦中听到动静赶来的。
只来得及穿上绣鞋,并没有穿罗袜。
脚趾头圆润白嫩,仔细涂了嫣红的丹蔻,轻蹭着沈议绝的肩膀,却并不令他感到厌恶和冒犯。
他捡起绣花鞋,认真地给她套在脚上:“喜欢你,也打算拿余生来保护你。但是,除非阿弟主动放弃,否则,我永远不会追求你。”
寒烟凉俯瞰着他。
这老铁疙瘩,老实又倔强。
半辈子活在沈议潮的光圈底下,却丝毫不感到委屈。
她扯起朱唇,轻慢地笑了一笑,嘀咕:“谁要你来保护?”
她扭过头,在美人靠上磕了磕烟灰。
火星子纷纷扬扬地洒落进漆黑水面,一瞬间照亮了水底栖息的锦鲤,又悄然湮灭无踪。
……
另一边。
南宝衣和萧弈回到寝屋。
少女嘀咕着什么,在廊下脱掉绣鞋,小跑到床榻上,一骨碌滚进被窝,疲倦地揉了揉眼睛:“二哥哥不要再半夜搞事情了,我困得不行……”
她今天上山下水担惊受怕,现在腿肚子还在酸胀得打颤。
萧弈淡淡应着好。
侍女为他准备好了热水。
他在屏风后面沐身的时候,突然注意到寝屋里供着一尊小小的金身佛像。
洛阳一带崇尚佛教,几乎家家户户都信佛,因此时常会在屋子里放置佛像,随时参拜供奉。
此时已过子夜,灯火略微黯淡。
金身佛像在他眼中逐渐扭曲,慈悲端庄的笑容更像是一种嘲讽。
萧弈蹙眉。
他沐过身,随意披了件宽松的中衣,走到佛像前与它对视良久,突然拿起一块布遮住它。
,
第242章 多么情深似海的许诺
南宝衣半张脸趴在绣枕上。
瞄到他的小动作,她轻声:“为什么要遮住佛像?”
萧弈在榻边坐了,随手解开发带:“看着不舒服。”
泼墨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落在脸颊两侧。
南宝衣伸手卷起一缕,喃喃道:“虽然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佛祖存在,但毕竟是寄托信仰的神灵……神灵慈悲,注视它,为什么会不舒服呢?”
萧弈解开腰带。
脑海中,悄然浮现出前世在洛阳城经历的一切。
他知道这里是佛教胜地,于是特意来请佛祖庇佑南娇娇。
可是佛祖与其他神明一样,并不回应他的恳求。
他一怒之下,烧掉洛阳城数百座佛寺,甚至连雕刻在山壁上的大佛也悉数毁掉。
僧侣的哭泣与怒骂,仍旧回荡在耳畔。
千千万万个百姓涌上街头,咒骂他不得好死,咒骂他死后要入十八层阿鼻地狱……
细细回想,南娇娇死去的那些年,他当真过得十分艰难。
也当真欠下了太多血债。
他掀开棉被躺进去,熟稔地把南宝衣捞进怀里。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轻声:“睡吧,过两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南宝衣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异样。
然而男人明显不愿意多说什么。
她便也沉默着,安静地蜷缩在他的怀中。
次日。
因为要调度兵马准备大战,所以萧弈和沈议绝临时出了城。
春日晴好,南宝衣和寒烟凉、殷穗在花园里设了茶果,一边赏景一边说女儿家的私房话。
正谈论胭脂水粉时,殷太守过来了。
年过四旬的男人,轻抚胡须,看起来仍旧意气风发,温声道:“自打认回烟烟,为父还不曾与你说过体己话。”
南宝衣和殷穗对视一眼,很有眼力见地退出亭子。
殷太守走进凉亭,在寒烟凉对面坐了,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盒递给她。
他慈爱道:“我膝下三个儿子,只有你一个女儿,平日里不怎么接触脂粉钗饰,虽然为你挑了一支玉钗,却不知道你是否喜欢。”
寒烟凉唇边带着笑。
她打开锦盒。
钗是好钗,只是这个男人的来意,未必是好意。
她抬眸,态度客气而礼貌:“有劳阿父,女儿很喜欢。”
“喜欢就好……”殷太守脸上多了些笑容,伸手摸了摸寒烟凉的脑袋,压低声音,“这样的珠钗终究只是寻常,将来我殷家问鼎中原,烟烟贵为公主,那时候享受到的,才是天底下最好的。”
寒烟凉笑容不改:“我很期待。”
殷太守凝视着她的面容。
这张脸,他熟悉至极。
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出现,曾在他的梦境中温柔地唤他周郎。
男人想着年少时在锦官城的惊鸿一瞥,人到中年利欲熏心的浑浊双眼,难得清明几分,甚至隐隐浮现出些许温柔。
他关切道:“这些年,你娘亲可好?”
寒烟凉不语。
她阿娘分明来洛阳城找他了,他却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当真不知道。
真为那个女人不值啊。
她长睫轻颤,看起来一副柔弱天真的菟丝花模样:“阿父不知道吗?早在我十岁那年,阿娘就远赴洛阳找你……不过,我在太守府住了多日,却始终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消息。山水迢迢,她又武功尽废,想来,是死在了找你的路上吧。”
殷太守怔了怔。
春娘,来找过他?
他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武功又怎么会被废?”
“阿娘为了你,背叛了天枢和她的使命。为了脱离天枢,她不惜自废武功,不惜挨了一百棍,这才得到自由身……”
殷太守深深锁眉。
他以为,春娘仍旧在玉楼春好好地待着。
那个女人看起来冷情冷面,相处的那一年总与他恶语相对,他还以为与她的恩爱只是一场露水情缘。
他万万没想到……
春娘竟然为他做到这个程度!
寒烟凉抬袖掩面假装啜泣,却从袖中淡然地看着他。
她这冷情冷面利欲熏心的老父亲,竟然也会为往事伤神。
她弯了弯唇,微翘的杏子眼里藏满讥讽。
殷太守揉了揉额角,沉沉道:“是我辜负她了。我这辈子有过无数女人,却从没有哪一个,像她那样让我魂牵梦绕,经年不忘。等将来问鼎中原登上高位,我一定会找到她,给予她皇后的尊严!”
多么情深似海的许诺。
寒烟凉听着,却只想笑。
远处游廊。
南宝衣倚在美人靠上,手搭凉棚,好奇地观望那对父女。
殷穗小声:“娇娇,隔着这么远,你又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这样看着,能看出名堂吗?”
“可以看唇语啊。”
“哇,娇娇,你竟然还懂唇语!”
“不,我不懂,我就看个热闹。”
殷穗讪讪。
不懂还看得这么起劲儿,也不知道图什么。
正说着话,殷朝宗从游廊一端走来。
他道:“你们在干什么?”
殷穗看见他就想起那一夜老君山的事,害羞得不敢与他搭话,只低头不语。
南宝衣指了指亭子:“在看他们。”
殷朝宗抬眸,目光落在寒烟凉的身上。
南宝衣挑了挑眉,趁机谋起好处:“说起来,寒老板是殷公子同父异母的妹妹呢。她自幼被母亲抛弃,过得十分孤单艰难,与你的处境不相上下。如果殷公子将来有幸掌管洛阳,可否将寒老板的名字记入族谱?可否给她世家贵女该有的尊荣?”
而不是,太守府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殷朝宗远远注视着寒烟凉。
有殷太守这样的父亲,是他们共同的不幸。
他正色:“我会把她当成亲妹妹去疼爱。”
他要离开,余光瞥见殷穗。
对上她那双清澈单纯的眼睛,他想说什么,可是想起两日后的那一场大战,他便什么也说不出口。
谁也不敢保证,能从战场上全身而退。
不轻易向对方许诺未来,不给对方没有保障的希望,或许才是正确的选择。
殷朝宗伸手,替殷穗拣下发间的落花瓣,随即不动声色地离开。
殷穗抬手摸了摸发髻,杏眼中满是眷恋:“娇娇,我有时候觉得大表哥不喜欢我,可有时候,又觉得他是喜欢我的……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