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东泽乡的往事
屋里没有无毛猴。
溜……
它悄咪咪翻出了窗户,却听饥鹰鸣秋空,当即吓得浑身哆嗦,连滚带爬,钻到附近的竹筐下。
屋外的夫妇无奈对视了一眼。
男人撇了眼竹筐,有些嫌弃,“怂成这样,估计也没胆子造孽。”
女子想了想,说道:“既然要看养,总得取个名字吧?”
“叫怂包。”
女子瞪了他一眼,说道:“叫雪树吧。”
雪天树上捡到,嗯,打下来的……
男人耸耸肩,算是默认了,他走到竹筐前,抬脚踢了下,说道:“嘿,听到没,你以后叫雪树。”
它隔着竹筐的缝隙,盯着外面的家伙,喊道:“臭猴子!”
“我……”
男人抬起脚,就想连筐带猴一起踹下山去。
女子伸手抓住他,无奈道:“行了,跟灵智懵懂的猴子较什么劲。”
之后,她拉着一脸愤愤的男人进了屋子。
它见四下安静,等了会儿,直到天上的苍鹰消失在天际,才掀掉竹筐,往外逃去,没跑几步,却脚下一个急停……
前面是悬崖。
它向外探了探头,然后咽了下口水。
有点高……
忽然,它见崖边垂着一条绳索,立马过去,手脚并用,顺着回到了地面。
亡命奔逃ing……
远离了那座山后,它回到栖息的树洞,抱着膝盖缩在里面。
它觉得有些奇怪,之前明明受伤要死了,现在又好了,还不痛了。
没过一会儿,它又爬出来,钻进了密林,许久后,它站在一块岩石上,不远处,是嬉闹的猴群。
它害怕了,自然也就孤单了。
要回去吗……
寒风扫过,它搓了搓手臂。
算了……
它跳下石头,背对着猴群,向自己的小树洞走去。
横剑当空,白衣女子御剑而立。
汉子也坐在剑上,他拿着酒葫芦,瞅着猴子的背影,冷哼一声道:“看到没,这是察觉到自己是族群里的异类了……”
女子叹了口气,说道:“记得师门长辈说过,世间妖类为何多乖戾阴狠之辈,那些因缘际会自我觉醒的妖精灵智初生,往往不融于族群,想接近同样有智慧的人族,却被驱赶打杀,独来独往久了,性情怎能不暴戾,便是凡人遭人排斥,进而离群索居,也会变得极端起来……”
“你这是瞎操心,前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操人心,妖精就该自己折腾自己那点破事,诶……”
女子突然踢了他一脚,“不是你说要领回家的?还有,刚刚开始你手里的酒葫芦就没放下过,是不是触景生情,想起自己也是一只离群的猴子了?”
“关我啥事……”
汉子有点心虚。
“嘴硬,我还不懂你。”
女子翻了个白眼。
汉子扯嘴笑了笑,然后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离群的猴子啊……
昔年。
他孤苦无依,是个街头流浪的娃娃,一次被官家人带走,本以为又要去悯孤院之类的糟心地,还要费一番工夫逃出来,却没想到,被送去了谪仙司。
经查验,他有修行资质,司官没说什么以后能吃饱肚子的屁话,而是问:“你想不想当个飞天遁地,斩妖除魔的大侠……”
……成了。
他这种从小培养的谪仙使,和那些半路出家,被官家收编的江湖散修是两码事,他们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更多的资源。
他们修行的地方叫“御字营”,坊间称他们为“谪仙御使”,这也不算乱说,因为他出师时,和同期的兄弟姐妹们去了圣京城,接受过圣天子检阅……
所以说,他们算是天子门生,也是谪仙司最核心的力量,更是高悬于修行界的一把利剑。
如军队一般的精英修士团体,主攻杀伐之道,便是剑宗大爷遇到这类谪仙使,也不免让上三分,毕竟这是一群以杀人为目的的修行者。
当年的司官没骗他,学成之后,真是一段飞天遁地,斩妖除魔的岁月。
就是这样的日子漫长了些。
一晃百余年。
他开始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找到上司,说他想退……
为什么呢?
他思考了许久,得出一个结论:“老子天生不适合在官老爷手下做事……”
若两地同时发生祸乱,一地是穷乡僻壤,一地是州府要城,谪仙司会先管哪个?又比如一方是平头百姓,一方是封疆大吏?
又或者豪门生邪祟,他奉命处理,期间听到、看到一些腌臜事,于情于理该管,但是于法而言,不在职责内,事后,还要被下封口令。
诸如此类,他渐生不耐……
谪仙司说到底,依旧是官僚机构。
“你若倦了,尽管休假去,十年八年再滚回来,有种再抱个大胖小子。”
上司待他不错。
“我是真想退……”
“你这厮……唉,这些年你功勋卓著,我不好说些什么,若真不想过这南来北往,打打杀杀的日子,我可以做主,将你调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僻静地,自由自在,牧守一方吧。”
“我想要真的自由……”
上司脸色沉了下去,缓缓道:“你意已决?”
“已决!”
“那按规矩来吧。”
谪仙司对门下谪仙使,尤其是御字头那帮人,倾注了无数心血和资源,自然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但事实无绝对,司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做“七领花红可挂牌”,意为独自一人,接连完成七个极为凶险奇难的任务,便可交出身份使牌,消去册上姓名,自由离去。
然后,他……完成了。
御字营外,有一条路叫春熙路,路两旁种满了桃树。
城门大开前,上官当着他的面,将他的档案文书丢进火堆,又依例收缴了他身上一切器物,只留下一身布衣。
他出门后,却见门外站着一众师兄弟。
“十八里春熙路,我们安排了十八个兄弟姐妹,你打出去吧。”
为首的壮汉狞笑着说道。
“别吧,我这伤病初愈,两手空空的……”
壮汉两手摊开,“我们都是空手。”
“那就……”他一翻白眼,顿时拔地而起,御空而去。
开什么玩笑,老子金丹人仙,为什么要走路……
忽然,桃花迷人眼。
他瞅着漫天花幕,乖乖落回地面,回头看了眼,只见顶头上司双手揣在袖子里,缩在太师椅上,一副看戏模式。
算你狠……
御字营开启了周遭的防御大阵,禁空十八里。
“我们是随便过两手交流下感情,还是……”
砂锅大的拳头扑面而来!
夕阳西下。
鼻青脸肿的他瘸一步拐一步,骂咧咧地来到春熙路尽头的渡口前,那岸边站着一个姑娘,他毫不留情,冲人家脑门就是一拳,然后向船家走去,任由那姑娘捂着额头,坐在地上哭泣……
她是最得大家宠爱的小师妹。
他生怕儿女情长,只好先下手为强,毕竟……去意已决。
忽然,一阵响动。
他察觉后,默默回头,只见岸边站满了人,他们都是谪仙使,有前辈,有晚辈,还有同期,都是些熟面孔,本来应该有更多,这么多年,尸山血海里趟过来,难免会有折损,有些人已经成回忆了……
相顾无言,默默抱拳。
船只离岸了。
他站在船尾,突然想到什么,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我!夏侯石英!要去当大侠了!”
之后,他精疲力尽,仰天躺下。
天旋地转。
那额生白毛的猴子头朝下,被吊在房梁上,它有些懵逼,刚刚还在走路,怎么一瞬间……
夏侯石英拿着根木枝走了过来,嘴里不咸不淡道:“玩背影萧瑟,你得是个七尺男儿,不成气候的小毛猴,身上那点灵气,打个哈欠都能吐出去,你看着我,别乱动,我夏侯石英,以后就是你的教头……”
白衣女子一把夺下他的木枝,丢在一旁,一边解绳子,一边说道:“还教头,你当是谪仙司那一套啊,它连人话都说不清楚呢……”
猴子落回地面后,耸拉着脑袋,不敢妄动。
白衣女子对它柔声道:“我叫云萝芙,以后教你读书写字好不好啊?”
“扯淡,先学规矩,再教打架!读书,你指望它考状元啊?”
“你烦不烦,它没有血脉传承,乃野生妖类,不识字明义,好好学人话,又怎么教规矩,教礼仪……”
夏侯石英有些无语,他寻思着,不是调教个看门灵兽吗,能打遍方圆几十里不就好了,怎么弄得跟养娃似的……
云萝芙懒得理他,又对小妖猴说道:“对了,我还给你取了名字,叫雪树,你明白吗,雪树。”
咕叽一声。
猴子低头捂住肚子,饿了……
云萝芙见状翻手取出一把香喷喷的炒花生,然后递了过去。
它看着一愣,食物,给它的,为什么……
“嗯?”
云萝芙见它犹豫,又向前递了递,眼神里透露着鼓励。
它最终……没有拿,还后退几步,缩到了墙角。
云萝芙想了下,便将吃食放在桌子上,然后招呼夏侯石英离开屋子。
出门后,屋里传来细微的声音:“雪……树……”
两人相视一笑,缓步离去。
第二十四章 东泽乡的往事(二)
它在观察。
它擅长观察,就像日复一日观察那个村落一样。
它见过无毛猴圈养牲畜,然后吃掉,它在想,是不是……
它在屋子里,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肚子饿了,才去桌子上拿吃的,这不是屈服,不吃东西就会死,它很清楚。
屋外传来动静,它害怕地抱起了脑袋……
“猴子需要穿衣服吗?”
夏侯石英一脸费解。
云萝芙拿着小衣裳,展开打量着,脸上美滋滋地,听他发问,淡淡道:“你需要穿衣服吗?”
“猴子有毛,不穿衣服,毛就是衣服……”
“你身上也有毛啊,怎么穿衣服啊?”
云萝芙瞥了某人身下一眼。
“不是,我身上那点毛,咳咳……”夏侯揉揉鼻子,老脸一红,心想好好一个剑宗仙子,跟了他以后,怎么乱讲荤段子。
某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就一浑人。
“穿衣服呢,是遮羞,而非御寒,明羞耻是礼的第一步。”云萝芙拿着衣服要进屋子。
夏侯一马当先,“我来我来,指不定怎么反抗呢,这种粗活,还是老爷我来,我就是那唱黑脸的。”
它静静躲着,一股大力突然将它抓出了床底,还没等它反应过来,水幕当头淋下,它挣扎着,却什么都碰不到,随后又是一阵暖风袭来,待它睁开眼,有什么东西套在它的身上。
夏侯石英搓了搓手,点点头。
“还行,精神,就是像街头杂耍卖艺的。”说完,他退到了门外。
它低头看着身上的衣物有些发愣,下意识四下看看,在屋中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无毛猴身上的东西,可我不是,为什么,不是要吃自己吗……
“来,出来走两步。”
夏侯石英扯嘴笑着。
云萝芙的笑容更加温和近人,她微微招手,示意它出来。
屋内有些阴暗,屋外阳光明媚,门框形状的光影就在它几步之外,光明下的两人看着它。
它抓着自己的衣领,怔怔望着屋外。
他们,我……
光明下,多了一道影子。
……
从此,二郎山的矮峰顶热闹了许多。
企图逃跑的它被飞剑追得上蹿下跳。
凶恶的黑脸汉子面前,它咬牙举着石头,扎着马步。
沙地上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它揣揣不安地看向手持书卷的云萝芙,随后脸大的甜饼子塞到它的手中,于是,之乎者也……
它使出全身力气在做俯卧撑,因为小小的背上是个椅子,椅子上坐着夏侯石英,他淡淡道:“老子非要把你脊椎骨压直了,实在不行,打断了重续,整天佝偻着,不抬头挺胸怎么当男子汉!”
忽然,天边传来鹰鸣,本能的恐惧使它抱团趴在地上,岂料背上一轻,等它睁开眼后,只见天敌的脑袋杵在它练字的沙坑里……
“继续!”
它在学用筷子,因为用手抓的话……它瞅了眼夏侯石英,但是筷子太难学了,其他人吃完了,它还在努力夹第一块肉,不知道过了多久,筷子好不容易塞进了嘴里,唔姆,真好吃……
这是开心时。
他拿着木制的兵刃,被夏侯石英一阵劈头盖脸地收拾……
“呜哇哇,先生!”
雪树头顶大包,仰面痛哭。
云萝芙摸着他的脑袋,眼神不善地盯着夏侯石英,见他想溜,牵着雪树过去,就是一阵臭骂。
晚上,夏侯石英黑着脸,给雪树推拿筋骨,弄得他咯咯直笑……
这是难过,但也开心的时候。
有人陪伴,总是好的……
那天,雪树背着木桶爬上高高的峰顶,将水倒进池子里,他穿着凡人衣物,身姿挺拔健壮,若不见手背和脸上的猴毛,远远看着,就像个小伙子。
师傅和先生换了身朴素的衣服,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云萝芙道:“雪树啊,我们去村子里给人看病,你好好看家,自己做饭吃。”
“哦……”
雪树其实想问,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去。
他这点心思,自然逃不出这对神仙夫妇的法眼,夏侯石英走过去,拉着他,往池子边一蹲,说道:“普通人对你这样的妖怪,还是不太能接受,咱们是去给老人小孩看病,不是去吓唬他们,对吧?”
“他们为什么怕我?”
“你为什么怕天上的猛禽,地上的凶兽?”
“那是它们要吃我,我又不吃人……”
“可其他妖怪吃人啊。”
雪树愣了一下,然后问道:“它们为什么吃人?”
夏侯石英没有回答,而是拍拍他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这小妖猴是性情温良的好孩子,这一点他看得出来,这些年,若显露过一丝暴虐的影子,也早早给他结果了,但没有……
或许是得益于云娘的悉心教导吧。
只是他从未接触外界,大多时候显得过于天真了。
不过,这也是夏侯石英放心教导他的原因,有生之年,这张白纸能画成什么样呢,说来,世事奇妙,他纵横天下一生,归隐后,在这山水缭绕之地,却有此番机缘……
雪树手里的木刀在夏侯肩头蹭了一下,他顿时高兴地倒立起身,这是一项常人难以理解的壮举。
夏侯丢下手里的兵刃,默默点头,“算你臭小子有米粒大点能耐了。”
那晚两人对面盘坐,夏侯缓缓道:“今日教你一套吐纳呼吸的法门,好好学着……”
雪树茫然地点点头。
妖类修行和人族迥异,适合猴子修行的高深功法夏侯真没有,估计普天下只有灵济宫能找到,极北荒原或许有猿猴一类的血脉传承,却可望而不可及。
所以,夏侯只好传授了一套适用性广泛的吐纳法门,比较粗浅,但也比雪树纯靠本能吸纳灵气,来得好些。
教完后,夏侯没来由说了一句,“前阵子,你去看了几次猴群?”
“嗯……”
雪树脸色黯然,一些猴子的寿命到了,它远远看了几眼,怕以后没有机会。
“天命有尽时,看开点。”
“师父和先生也会吗?”
雪树问了个常人看来比较犯忌讳的事。
夏侯微微一笑,“自然如此。”
“对了,先生最近为什么总在闭关,她以前不这样的……”
夏侯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他沉默了会儿,说了句雪树没听懂的话。
“她怕走得急了些,把我落下了。”
第二十五章 东泽乡的往事(三)
那是寻常的一天。
夏侯站在高峰上,晨风中,纷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云萝芙将刚出锅的甜饼子,放在雪树手里,见他吃得开心,还给他擦了擦脸颊的面粉,之后,拉着他坐在崖边,眼看旭日初升。
那个清晨,先生说了很多话。
让他好好的……好好的……好好的……
“雪树想有很多同伴吗?”
“什么同伴?”
“和你一样的孩子。”
“哪里有?”
“天南灵济宫,我和你师傅打算让你去那里修行,好吗?”
“你们也去?”
云萝芙微笑着,摇摇头。
“那我不去,我要和先生师傅在一起。”
曾经的他,离开族群后,就像在泥潭里缓缓下沉,孤单,彷徨,心无归处,目无着落,那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寂寥。
后来遇到师傅和先生,他懂了许多,也获得了许多。如今,别无所求,他只希望永远这样,不用孤零零的。
唔……
如果可以,还希望师傅不要那么严厉,总要他打遍这方山水,不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还是水里游的,才算学有所成。
可是,种地能吃饱,打人家干吗?
云萝芙轻声道:“但是我们不能永远陪着你啊。”
“那我就永远陪着你们。”
雪树眨了眨眼。
云萝芙抿着嘴,淡笑着握住雪树的手,目视着远方,眸子里映照着朝霞。
“雪树乖,叫声……娘亲听听。”
“娘亲!”
“呵呵……”
夏侯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边,他抬手抓住云萝芙的手,默然不语。
“相公,还记得那片湖吗?”
“当然。”
“多好看的湖啊,你非要在里面洗臭脚丫子干吗?”
“洗给你看呀。”
“谁要看你洗脚了。”
“本来想洗澡的,你在一边盯着,我脸皮薄,没好意思……”
“贫……”
雪树听着,忽然脸色一怔,察觉到了什么,便要转过脑袋。
“雪树。”
夏侯叫住了他,“给你娘拿件披肩来,别让她……着凉了。”
雪树愣愣地站起身子,泪珠不断滑落。
夏侯抚摸着肩头靠着的脑袋,嘴里哼起了莫名的曲调……
那年。
“你就是打出春熙路,号称御字号最强丹境的谪仙使?”
姑娘手中持剑,以剑柄指着他。
“姑娘,我都打出春熙路了,就不是谪仙使了。”夏侯石英在湖畔搓着脚丫子,哼着小调,望都不望她一眼。
“你起来,我们一决胜负!”
“别吧。”
夏侯石英搓完脚丫子,开始抠鼻子,他是真心服了这些年轻修士,自打他七领花红,斩了不少有名妖邪,尔后打出春熙路,成为千年来第一个脱离谪仙司的御字号谪仙使,就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想拿他当垫脚石,一战成名的各门菁英修士一茬一茬地来,躲都躲不了,那些修士以前还顾及他的身份,不好寻上门,现在吗,这不……
“你不敢?”
小姑娘柳眉一竖。
“剑宗的?”
“嗯。”她点点头。
又是剑宗大爷,要是个男的,早给他丢下湖里喝水了,夏侯狠狠想着,却是个女人,打赢了胜之不武,打输了丢脸丢到姥姥家,太亏了……
“不打,再见。”
夏侯想溜。
“你站住!不然,我动手了。”
“不站住,你要动手,就照背后砍,我不还手,完了,我就跟人说你背后偷袭,让你换个名头扬名天下。”
“……”
年轻……夏侯摇摇头。
“可是……我不想成名啊。”
“那你找我干吗?”
“前阵子,你在多歧城伤了我同门?”
“额……”
夏侯想了想,好像有这么回事,前些天,他路过那里,听闻有妖怪频频袭击城镇,害了好些性命,于是搜了城外百里深山,将那只臭貂精拖出洞府,一刀结果了,然后也算满载而归,回程时,却遇到一群剑宗大爷,说是领了师门任务,还在附近官府和百姓面前夸下海口,要拿貂皮回去复命……
“关我什么事。”夏侯道。
剑宗的人还算“客气”,提出拿钱买。
“不卖……”
夏侯如今没了拘束,硬气得很,看不上那两个子儿。
那只好江湖规矩了。
“你是……他们的师姐?”夏侯问道。
“关你什么事。”
那姑娘脸色微窘,低声老实道:“是……师妹。”
夏侯眉头一扬,“你来找我,他们造吗?”
姑娘先是摇摇头,又认真道:“我比他们厉害的!”
夏侯就觉得脑壳疼,“不是,你是不是觉得打赢了我,取了东西,回去后,他们就会高看你一眼,把你当回事,不觉得你是小丫头片子了?”
姑娘闻言微低着头,没有回话。
夏侯拍了拍脑门,天底下的小姑奶奶怎么都是一个思路,他不由想起御字营里的小师妹,那个小惹祸精,“娘的!祸事都是这样搞出来的,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赶紧回家去,你是遇到了我,要是个邪魔外道,你这会儿已经……”
夏侯伸出鸡爪子,隔空挠了她两下,接着御空而去。
辗转多地后,夏侯落在一颗歪脖子树上,长叹一声,无奈道:“我……服了,别的不说,你御空遁术的本事肯定比你师兄们强。”
这风风仆仆的姑娘像个小尾巴一样,死死吊在他后面。
“和我打!”姑娘举剑道。
“好!”
夏侯下一刻出现她身后,还将一件雪白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并在她耳畔道:“东西你的了,别再跟着我,我要去会我十七八个相好的,你跟着,解释不清啊……”
说完,他转瞬消失。
姑娘抓着衣服,却傻傻问道:“这是什么啊?”
“你要的貂皮……大衣啊,姐姐!”
空中传来回响。
“可是,我们还没打呢?”她喊道。
“哥哥我认输啦!”
……
再后来,两人是在修行界盛世“刀剑论武”的擂台上见面的,司仪喊道:“天夷剑宗三才山云萝芙,中天原散修夏侯石英。”
夏侯走上阶梯,一见对手模样,腿脚差点踩空。
那骄傲地宛如白天鹅般的云萝芙单手举剑,自信满满道:“来打!不准认输!”
“哈哈哈……”
二郎山高峰之上,盘坐着的夏侯石英想到了什么,放声大笑。
雪树在他身后很是担心,自从先生走了,师傅一头黑发几日间花白一片。
“雪树来啦。”
夏侯眉眼含笑,冲他招了招手。
“师傅……”
“我不碍事,生死有命,我和云娘此生也算无憾,硬要说点疙瘩出来,便是当年她怀有身孕,给仇家伤了身子,导致……唉,不过,咱们老夫老妻归隐后,却能捡到你这小家伙,纵使有些遗憾也弥补了,她最后让你叫了声娘,你也就是我儿子,夏侯雪树!”
雪树跪倒在地,“爹爹。”
“你是男子汉吗?”
“嗯!”
“你一个人能好好活下去吗?”
他没有勇气回答,于是痛哭出声……
夕阳西下,夏侯摸着他的头顶,轻声安抚着,“我相信你的,孩子。”
……
——先,父夏侯石英,母云萝芙,之墓,子夏侯雪树立。
高峰顶,他背对着墓碑,坐在夏侯常坐的地方,希望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景色。
日复一日。
一天,南方仙人受故人所邀前来,他乃灵济宫灵妖殿修士,收到夏侯石英生前传书后,来此接引一只妖猴,拜入门下。
雪树摇了摇头。
仙人叹息离去。
他向往那个满是同伴的地方,但也害怕,害怕没有先生给他主持公道,害怕没有师傅收拾那些欺负他的家伙。
或者……
他不害怕,他只是舍不得离开“家”。
他蜷缩着,在峰顶经受风吹雨晒,仿佛变成了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蓦地传来炸响,他茫然地抬起头,身上的尘土哗啦啦滑落。
似乎是猴群的栖息地……
他要去看一眼,下了高峰,路过久未打理,而疯长的菜园子,顺手摘了几个瓜果,塞进嘴里。
真饿啊……
瀑布下的浅滩附近,本应到处有猴子嬉戏,今日空无一猴。
雪树四下看了看,却在水里发现一条巨大的蟒蛇,那蛇躯上满是狰狞的刻痕,看着极为凄惨。
他悄悄靠近着。
忽然,猩红蛇血笼罩的水面下,一道红光射来!
他连忙抬手遮掩,一个红色的珠子就这样黏在他的手心,顷刻间,一股暴虐残酷的思维占据了他的大脑。
他眼前血红一片,浑身筋肉蠕动,心脏疯狂跳动。
好……
好饿啊……
恍惚间,他顺着河流,来到下游,河岸边有一个人族正在垂钓……
好饿啊……
口水顺着他的下巴滑落。
他慢慢走向了浑然不觉的钓鱼人。
噗!
年轻的剑者从空中落下,一脚将猴头踩进了泥沙里,他看着雪树手里的红色珠子,微微皱眉,然后放下了手中的剑。
这时,钓鱼人摘下斗笠,发出了懒散的声音。
“哈欠儿,张安士,找到那条妖蟒了吗?”
第二十六章 河岸,枯树,篝火,夜话
河岸边的一颗枯树下。
雪树被声音吵醒,微微睁眼,突然看到两个无毛猴……嗯,两个人族,又赶忙闭上眼装睡。
白天的记忆有些恍惚,只记得看到一条巨大的蟒蛇……
张安士面前的锅,正炖着蛇肉。
他瞅了眼,在篝火旁烤鱼的青阳,淡淡道:“几千年的大妖蟒,血肉里的精元比什么滋补肉身的灵丹妙药都强,你真不尝尝?”
青阳面无表情,一手撑着下巴。
“是啊,几千年的精怪,多少风雨漂泊的岁月,再给些年头,未必不能入海化蛟,越过龙门,成为龙种……”
“我怎么听着,觉得你在同情它?它身上的剑痕有八成可是你砍的……”
“我同情得是生命,这不妨碍我杀它。”
矫情……
张安士发出一声嗤笑,又问:“你真不吃?”
青阳拿起一根串着烤鱼的木枝,习惯性吹了吹上面的烟气,“我不想和人交谈后,再吃别人的肉。”
张安士听着眉头一皱,脸色有些古怪。
“你是说,你把它痛骂一顿后,就不想吃它了?”
青阳听出那股子揶揄,便放下烤鱼,认真道:“我和它说话,便是承认它拥有和我交谈的灵智,同为智慧者,我不想吃它们。”
“哦?”
张安士挑了挑眉头,不置可否,还搅和了一下蛇羹,“挺香的……”
“咕叽……”
青阳和张安士不由看了眼树下的妖猴。
“咳。”
青阳顿了一下,又道:“还记得我和这妖蟒间的对话吗?”
“你是说你们对骂那些?还是扯淡那些?”
“讲道理那些。”
青阳纠正了一句。
“哦。”
张安士想了下,说道:“它说人吃牲畜,吃野味,吃百兽,它吃人很合理。”
树下妖猴的耳朵轻轻抖动了下,这是他思考过的问题……
张安士扬了扬锅里的汤汁,“要我说就是扯淡,人吃牲畜,是填肚子活命,它吃人是汲取精元练功,能一样吗?”
青阳没说话,而是看向那口锅。
张安士顿时反应过来,揉了下鼻子,“当我没说。”
他想了想,又道:“这是立场问题,我们是人,它是妖,族群对立,它吃人,所以我们追杀它。”
青阳似笑非笑,说道:“顺着你的意思说,它为了不被杀,吃人壮大自己也是理所当然的咯?”
张安士听着眯起眼,放下汤勺,不自觉搂起腿上的剑。
“好像有些不对……”在他的心里,这杀人无数的妖蟒肯定是罪恶的存在,这么想的话……
一边装睡的雪树也暗自思索这个问题,人妖到底因何而对立……
青阳又道:“说来,人吃肉,也不全是为了饱腹,还有为了口舌之欲,或者贪图渔猎之趣,说得极端些,吃素也饿不死人。”
张安士听到这,便明白青阳这厮又再勾引他进死胡同,然后讲自己的私货。
于是,他抬了抬手,掌心朝上,“你继续。”
这颇有种吃酒菜,听小曲的意思。
河岸篝火旁,青阳语气低缓,“反之,妖类也有以杀人为乐,或汲取精元练功,而非果腹的存在。”
“其实,这些都不是分辨是非善恶的关键。”
“莲门说众生分有情众生,如飞禽走兽,以及人,还有无情众生,如五谷,树木花草,吃前者,使被吃者感受到诸般苦痛,有妨慈悲,还会积累业障,而吃后者,则不会……”
“哼,虚伪。”张安士冷哼一声,“我辈修行者皆知天生万物自有灵,草芥之命就不是命了啊?”
“我曾经和莲门中人讨论过,一位大师说众生皆有情,有情无情只是写在经文上,方便凡人理解取舍,树木花草间,也存在着因果,吃无情众生自然也有业,只是近乎于无。”
“佛法里隐去这一点,是因为,并非每个人都拥有食五气而活的神通,那么,与其让他们纠结饮食,不如给他们划下度来,毕竟学佛是求超脱,不是自寻烦恼,人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填饱肚子的。”
“如果一定要吃,吃素相对来说,会好些……”
“那大和尚也是妙人,他还说如果化缘遇到肉食,也会欣然食之,因为无论是何众生,死后只是回馈众生的食物,多般取舍,何苦来哉?”
“听到这,我便问大师,那死人也是?”
张安士心头一凛,不免好奇,这听着有些道行的和尚会怎么回答。
岂料,青阳话锋一转,顾自留白,轻飘飘揭过了。
张安士有些不爽,却不想开口询问。
“这些都是他人之言。”
青阳的坐姿微微变得正经起来,“我却觉得,众生皆有情,不论有无,却可较多寡,自身有丰富的**,多种感官、灵识,拥有记,学、问、思、明辨、笃行等本领的,皆为——多情众生。”
“如我人族和灵智已开的山野精怪,或北边有血脉传承,生来知之的古妖族,甚至天外未知的智者……”
“其余众生蒙昧,但并非完全不如前者,也有生来感官灵敏,灵识出众,有些许**,乃至一定心智的,只是整体看来,远不如多情众生,对这一类,我们是怜悯善待,还是等闲视之,皆可,需量己力,量其性而为。”
“但不能将之看成多情众生,否则有对牛弹琴之嫌,徒费天赋,除非是有教化众生的圣人之愿。”
“哈欠儿……”
张安士长篇大论听着,不由打了个哈欠,“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人族和妖类间那点事?”
“划清众生间的区别,再看人妖之争,就很简单了,世间争端无数,小到市井流氓争抢地盘,中到村镇乡民抢夺水源,大到国战,再大到正魔之争……”
“啧!”
张安士突然打断道:“我算听出来了,你意思是说,人妖之争与族类相异无关,人妖都在多情众生这个整体内,乃是同类。人妖间的争端,和人族内部那些利欲熏心产生的争端,并无区别?你还有一层意思是说,人族内部的矛盾和人妖对立,其实都源自‘有情’,我们其实可以用一个准绳下的理法论处。”
“然也!”
青阳有些欣赏地看着张安士。
岂料这小子抓起一把碎石子,丢向了妖猴,还说道:“听到没,咱们是同类了,别装睡了,一起来大块吃肉!”
青阳看着被戳穿后,一溜烟跑掉的妖猴,目光有些无奈。
张安士翘着二郎腿,尝了口汤水,淡淡道:“看来这位妖兄不这么认为啊,话说你啥时候能把好为人师的毛病改改。”
他自然知道,青阳这番说道可不全是说给他听的。
“我就是你师父啊?”青阳轻笑着,脸色有些无辜。
“那是你强加的名头,不是宗门上喻,我不认这个关系,就不得出山门,你以为我愿意?”
张安士想到这茬就来气。
青阳耸耸肩,“那是宗门认可我教书育人的能力,也是诸位真人关心你,怕你走了歪路。”
“我还要感谢……嗯?下雪了。”
薄薄的雪花落进篝火里,转瞬消失不见。
青阳看了眼远方,却道:“你以后下手别没轻没重的。”
“不是,你还心疼起一个猴子了?怎么不去收它为徒啊?”
青阳摇了摇头,“不好教。”
“大青湖的青蛙你就教得?”
“小青刺的未来,我看得见,随便教教,自有它一番造化,而这位……”
初见时,这妖猴被蟒蛇的内丹寄生,在那片血煞后,青阳看到的那抹魂光,令他不由地心生感叹。
如此清澈纯净的灵魂,居然在一只猴子身上……
雪树跑啊跑啊,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旋即摔倒在地,随后只觉得头昏眼花,四肢无力。
他使劲力气翻过身子,仰面朝上。
诶,下雪了……
第二十七章 孤峰,木屋,读书,耍猴
雪树又幽幽醒来,嘴里又苦唧唧的。
一睁眼。
这里……又是家里?
他顿时坐起身子,恰逢张安士拿着瓜果蔬菜,推门进来,两人一对视,后者向屋里端坐看书的青阳努努嘴,“醒了。”
雪树顺势望去,看到青阳手里的书后,立马扑过去夺走,然后迅速退到墙角,还顺手摘下墙上挂着的木刀,紧张地看着两人。
“哟!还会用刀。”
张安士捡起灶边的烧火棍,“小爷陪你练练。”
青阳向张安士抬抬手,制止了下,然后对雪树轻声道:“你不用害怕,我们是路过的太乙玄门修士,见你倒在这孤峰下,便救了你,你身上有些伤,我给你喂了些汤药,好好休息两天,也就不碍事了。”
雪树瞥了眼桌上的药碗,略一迟疑,便压下了刀尖,只是仍靠在墙角没动。
青阳向张安士歪歪头,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然后温声道:“这注本是你的?”
雪树看着他没说话。
青阳顾自道:“下笔注释者心思细腻,墨迹娟秀,想来定是极为温柔之人。”
一边刷锅开灶的张安士笑出了声,他寻思着,你咋不说还是个大美女呢。
青阳无视了某人,问道:“敢问笔者是?”
“我先生……也是我娘亲。”雪树低声道,回话是因为这人夸奖先生,他很赞同,先生真的很温柔。
张安士听着一愣,不由腹诽青阳这厮要是在俗世官场,估计就是那种靠察言观色,溜须拍马升官的。
“敢问这位先生可有其他学生?”
雪树摇摇头。
“这书架上的书都有满满的笔注,如此说来,是写给你一人看的。”
雪树点点头。
青阳摸了把书架,搓了搓指尖的灰尘,淡淡道:“许久未动了啊,这些书你都看完了吗?”
雪树脸色微怔,不自觉回道:“没有……”
“如此,罔顾笔者心血。”青阳的语气突然有些严厉,他皱着眉头,略一挥手,书架上的灰尘尽数散去,随后抽出几本看着显旧的书,丢在床上。
“休息这两天好好温习课业,之后,我会考较你。”
说着,他还从书架上抽出一把戒尺,淡淡道:“若是懈怠,我少不得要替这位用心良苦的先生教训你了。”
青阳将戒尺别在身后,微微仰头,脸色严肃。
嗯,气势很到位,这小家伙都懵逼了……他心想。
“滋啦滋啦……”
油入热锅。
张安士荡了几下铁勺,油烟很快飘到某人面前。
这臭小子肯定故意的……
青阳瞪了眼张安士,无奈走向灶台,说道:“咱们吃过饭再说吧,你小子起开,那点厨艺也在真人面前献丑。”
雪树看着身前的书有些愣神,课业,考较,戒尺……
云萝芙温雅的面容不由地浮现在他面前。
我又有先生了?
张安士一丢锅勺,“你做啊,我先说好,你闲着没事干,在这里糊弄小妖,我可不陪你猫在这山疙瘩。”
“呵呵。”
青阳抓了把葱花,随手丢进锅里,不紧不慢道:“离了我,你哪里都别想去。”
“凭什么!”
“就凭我一个传书飞剑,玉京山就能派出一队人把你提回去,内容我都想好了,‘杀心太重,恐入魔道’,你觉得那些稀罕你这块璞玉的真人们打算关你多少年,来磨炼你的心性,也不对,那帮老家伙处理这种情况,一般是发配玉廷秘境,去给那些凡人当父母官……”
“这是诬蔑,他们不会信……”
青阳微笑着打断道:“谁让我学问高呢。”
“你!”
张安士一脸怒容。
青阳视若无睹,还转头问:“小兄弟,在下青阳,还未请教你的姓名?”
“我……叫夏侯雪树。”
雪树面对生人,显得有些唯唯诺诺,他悄悄打量着青阳,觉得这人身上的气息很和蔼,令人生不出抗拒的心思,就像先生那样。
“你……是要……当我的先生吗?”
雪树鼓起勇气问道。
“此处有好书,有令人感兴趣的学生,自然就有我这个先生,放心,我学问很高的,教书完全没问题,也就某些人心里没点数……”
张安士面无表情,仿佛刚刚怒不可遏的是别人,他切着砧板上的蛇肉,突然问道:“你不想吃你所谓的多情众生,为啥由着我吃啊?”
青阳想也不想回道:“你太弱了,不吃点补补,出去给阿猫阿狗吃了,丢山门的脸还好,主要是丢本真人的脸,原则这种东西,厉害的人才有资格讲。”
张安士手臂一沉,那柄寻常菜刀顿时在千年蛇妖的皮肉上翻了刃,他默不作声,直接拔出腰间的长剑,一刀一刀,切得砰砰作响。
饭菜上齐后,青阳对傻愣着的雪树说道:“吃饭啊?”
“我?”
雪树好像还没搞清楚情况。
“是啊……你别是有什么辟谷法门或者丹药,就不吃了吧,我跟你说,修行修到天上去,都别忘了吃饭,这点乐趣丢不得,额,或者你平时吃桃子什么的?”
说着,青阳却发现那毛脸上泪水哗哗地流,“好好的,你哭啥?”
“家里好久没人和我一起吃饭了。”┭┮﹏┭┮
张安士抱着饭碗,听着直翻白眼,这厮看着是个有身筋肉的妖怪,怎么一开口说话,却像个七八岁小孩子呢,真没劲……
饭后,屋外的雪地里。
张安士看着山间的雪景,说道:“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这穿上衣服就把自己当人的小妖,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青阳瞅了眼另一处峰顶,淡淡道:“好奇而已。”
那碑文里的两个名字乃是中天原赫赫有名的地仙道侣,他们隐居此地,又长眠于此,和这只懵懂的小妖有些什么关系呢……
屋里传来读书声。
青阳听着面露微笑,可真老实啊,“你学学人家!”
张安士瞅着青阳离去的背影,不屑一顾道:“小爷七八岁就把这些书看完了。”
尔后数月。
青阳把自己当成了普通教书先生,虽然他的学生只有两个,其中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处闲逛,来了也是拆台,所幸真人肚子里的墨水深不可测,往往能把这自幼饱读经卷,学识过人的臭小子镇压回去。
雪树每次都静静看着他们对喷,虽然很吵,很闹,但是很有意思,比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要好……
有一阵子,张安士闲得无聊,找雪树比划刀剑,这小毛猴非但不怂,还跃跃欲试,岂料交过几次手后,张小爷更烦躁了,他娘的,他不动用修为,纯以肉身比拼的情况下,这山疙瘩里钻出的泥猴非但不落下风,还隐隐压他一头!
于是,张安士迫切想回玉京山斗神院进修。
这么久过去了,雪树的经历自然也被青阳所知晓,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带着这心思单纯的妖猴把云萝芙留下的藏书,过了一遍。
一天,青阳独自拜过峰顶那座简单的坟墓,然后告诉雪树,他们要走了。
“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青阳问。
雪树又一次摇了摇头。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青阳并未再提这件事,只是给雪树留下一些新的书和课业,嘱咐他多看多想,不可尽信书,日后有所悟,可以挑着说给先生听听。
“你们会回来看我吗?”雪树问。
“自然。”青阳道。
“矫情啥!等我回来揍你啊!”张安士扬起手里的剑,一副恶狠狠的样子,这显然是心里不服。
雪树看着御剑离去的剑者背影,有些疑惑,便问青阳:“先生,我师父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开心要大笑,伤心要大哭,不该藏着掩着,张安士明明一直很难过很伤心,为什么不显露出来呢……”
“他呀。”
青阳轻叹着摇了摇头,“每个人表达悲伤的方式不同,有些人会给自己套上一层厚厚带刺的壳,弄成生人勿进的样子,以为没人管他,就好心安理得沉沦,宣泄自己的情绪,其实内心就是一个失去心爱东西,然后乱发脾气的臭小鬼。”
“雪树啊。”
“嗯?”
“你别学他,麻烦得很……”
“哦。”
云海之上。
张安士抱着后脑勺,凑到御风而行的青阳身旁。
“我说,那毛猴的吐纳法门如此粗糙,你这么瞧得上他,我还以为你一定会传他一套正儿八经的功法,这不像你作风啊?”
妖类的功法十分罕见,对应种属更是不易,张安士却不怀疑青阳这家伙肚子里没货,他连青蛙这种捞偏门的精怪都能随手点化,何况近似人族的猴子。
青阳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激起胜负心了是不,想全力和人家较量一下,那为师就要奉劝你一句了,回家后赶紧苦练,别的下次来,某些人脸面上不好看哟……”
“什么意思?”
张安士听着一愣,眼珠子直转悠,一会儿后,一拍大腿叫道:“三五千年的上品妖丹,你就这样耍猴了!”
第二十八章 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丛林间。
雪树飞快逃遁着,剑气和携带雷火的符箓不断在身边炸响。
为什么会这样……
几日前,他一直在家好好读书,偶尔出来弄些吃食。
那天出门,他路过一处土丘,发现坡下躺着一个呻吟着的老人,谨慎靠近后,却见那人面孔发紫,脖颈上居然盘着一条蛇……
先生叮嘱住过他,不要冒然接触人族。
但此人不管,一定会死的……
书上说见死不救,罔顾义理。
他心中忐忑,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身形闪烁,探手一抓,便掐住了蛇头,然后将它甩向了远方。
之后,他见老人的脖子上,还有两个血窟窿。
娘亲教过,被毒物所伤,要封住血脉,阻止毒液蔓延,尽可能将伤口处的污血挤压吸取出去,之后冷静呼救,她一定会来的……
弥留之际的老人看到他后,面露惊恐,若能行动,怕是早跑了。
他俯下身子,帮这人吸出污血,唔,感觉舌头麻麻的,好腥……
之后,老人的呼吸平缓了些,只是脖子肿得不成样子,他不懂什么医术,只知些止血的草药,一时间也没其他办法。
他在想要不要将此人送到人族村落时,附近的林子里,突然冲出一群村民,双方顿时打了个照面。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稍愣一下后,几个身形起伏,便消失在了山间。
又过了几天。
他到河边捕鱼,却遇到一名身穿藏青袍的剑客,然后……
轰!
一股大力将雪树推得滚出老远,接着一张大网落下,彻底困住了他。
随后,几个猎户打扮的汉子走了过来,向剑客抱拳道:“辛苦天师老爷,这害人的妖孽总算抓到了。”
天师点点头,“带回去,给乡亲们看过,再做处置吧。”
……
这是雪树上了二郎山矮峰后,第一次来到人族村庄,乡民们看他的目光很复杂,有仇视,有害怕,有厌恶……
第一块石头丢来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宣泄和叫骂。
扛竹竿的猎户受了波及,急忙喊道:“都他娘丢得准些!”
有人笑道:“谁让和你这妖猴穿得一般无二。”
猎户踢了脚竹竿下的大网,恼怒道:“长毛的东西穿什么衣服?”
长毛就不能穿衣服吗……
雪树没有出声辩解,只是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起来,就像当初在树洞里那样,不知道该怎么办。
青色的鸟儿翱翔在湛蓝色的天空里。
忽然,雪树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他透过网的缝隙,向侧前方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白衣,书生模样的俊俏男子站在路头。
先生……
青阳缓缓走来,乡民们不由地安静下来。
天师上前一步,“敢问道友是?”
青阳微微颔首,淡淡道:“玄门修士,偶经此地,听闻有妖为祸,特来探查,见过道门的朋友。”
天师见来人只报家门,不通名号,便不欲多说,只拱了拱手,做萍水相逢。
一位猎户笑道:“这位仙师可来迟咯,妖猴已经给我们逮到了,只等游山结束,便咔嚓一刀,令它生死两难,嘿嘿!”
青阳眸子微合,眉头略皱,一副有话想说,却难言的样子。
那天师看在眼里,随口问道:“道友可是觉得不妥?”
“唔……”
青阳沉吟了下,面向村民问道:“听说这妖猴害人吸血,是否?”
“是呀!我们亲眼所见。”
“这天杀的孽畜,那天满嘴是血!吓死人了……”
“只是苦了张老,现在还没下床,也不知……”
“嘘,说点吉利的!”
乡民们七嘴八舌。
青阳微笑着摇摇头,“在下略懂医术,听闻被妖所伤之人病卧在床,口不能言,便去看了看……”
说着,他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老人家似乎有其他看法。”
“哎哟!”
人群后突然传来惨叫声。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个老人正在用拐杖殴打一个青年。
“这不是张老吗?”
“不是说在家养病吗?怎么跑这教训儿子了。”
青年抱住老人的腰,“爹您怎么来了,您别激动,消消气。”
“我呸!你个没良心的孬货,那天怎么丢下耶耶一人跑了?”老人家怒道。
“不是啊,爹!那天您喘病发作,我实在背不动了,想着,回村里叫人,没想到一回来,就见那妖猴在吸你的血……”
老人听着抡起拐杖就打,“扯犊子,我是躺着给长虫咬了!”
“啊?那……”
老人家看向网里的雪树,犹豫了下,却还是解释道:“是这精怪驱走了毒蛇,还给我吸毒,救了我一命。”
众人神情错愕,目光惊疑不定,妖怪救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咋滴?你们还不信?”
老爷子性子耿直,见村民脸色古怪,当即嚷嚷道。
青年眼珠子晃动,突然讪笑道:“我爹病了,还糊涂着,说些梦话,大伙可别当真,爹走了走了,回家好好躺着。”
说完,他拉着老人家就要离开,没走出几步,低声道:“爹,和妖怪扯上关系,可落不着好,咱家还要不要在村里过日子了。”
老人一瞪眼,有心反驳,嘴唇蠕动着,却没说出什么。
两人拉拉扯扯走远后,一位猎户说道:“天师老爷,咱们继续?这事早些结果了,村子也好安生,自打闹了妖怪,大家门都不敢出。”
天师眉头微皱,略一抬手,竹竿上的大网落入手中,他淡淡道:“这妖猴,我带走处置,乡亲们好生过日子吧,就此别过。”
说罢,他凌空一跃,乘风而去,留下村民们面面相觑。
山野间。
那天师落在地上,向跟来的青阳问道:“道友可还有事?”
青阳看着网里的雪树,“只是想知道道友打算如何处置他?”
“在下也非嗜杀之辈,它既然没有伤人害人,送往荒原便是,若留在此地,徒生动乱,道友可是有其他看法?”
“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何解?”
“我辈正道修士行走天下,讲究的是惩恶扬善,这猴子见义而为,显然心存善念,道友却弃之如敝履,如此岂不可惜。”
天师不为所动,淡淡道:“北地人妖殊途,各行其道为好。”
“若不是他出手施救,那村民已然丧命,种善因自当得善果,今日我等以冤报德,驱逐了他,来日这妖猴再遇人族,届时他是仇视我们,还是继续帮助我们呢?若是前者,道友不如将错就错,斩草除根,若是后者,道友跑这远路,不是徒费力气?”
天师沉默不语,良久后,却问道:“敢问道友尊号?”
……
青阳看着远远离去的道门天师,有些无奈,道理讲得好好的,一听是玄门真人,便痛快离去,也太给面子了,还想教教学生如何以理服人,结果“拳头”打在棉花上了。
“吓傻啦?”青阳问。
雪树脱困后,盘坐在地,也不说话,脸色有些晦暗。
“有心事就说,别学张安士那小子,现在你行踪暴露,要不要给你换个安全点的住处?”
雪树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只想守着……家。”
“就没有其他想做的,想要的?”
雪树抱着膝盖,沉默起来。
青阳也不急,随意躺在草地上,晒着太阳,睡起了午觉。
许久后,雪树低声道:“先生。”
“嗯?”
“我……不想自己一个了。”
“那好说,去处多着呢,哪怕送你去妖怪满山遍野跑的灵济宫也行。”
“不,我不想离开家。”
“在这里,你想和谁处啊,张安士啊,他闭关去了。”
“我想……我的族群能理解我,我希望村民们能像对我爹娘那样,接纳我。”雪树看着青阳,眸子清澈见底,“先生,我该怎么做?”
青阳想了想,站起来,示意雪树跟着自己,边走边说:“越朴实无华的愿望,做起来越千难万难,你天赋异禀,机缘巧合下,才开了灵智,不可重现,你知道吧?”
“若希望山野猴子理解你的所思所想,便是要求它们与你有一般无二的智慧,这恐怕只能行教化之道。”
“还不是一代两代能教好的,要千百代的悉心教育,依靠本能和血脉的传承,最终才能提高它们的先天智慧,你可做好穷极一生的打算了?”
未等雪树回答,青阳又道:“想村民接纳你,也是难上加难,北地百姓受荒原妖祸茶毒上万年,单凭几件善事,远远无法改变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
“那怎么办?”雪树忍不住问道。
青阳停下脚步,两人来到二郎山高峰的向阳面,这里有一面极为平滑的峭壁,隐隐反射着橘色的阳光。
青阳扶着岩壁,“几件不行,可以试试几百上千成万,当他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传颂过你的功绩时,你应该就能得偿所愿了。”
“明白吗?”
雪树打量着峭壁,最终点了点头。
第二十九章 风起于青蘋之末
这天。
雪树拿着几本蒙学经典,来到猴群的领地。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高声诵读:“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闹哄哄的猴群顿时一静,随后一如既往,山果石子漫天飞来。
雪树被砸得落荒而逃。
很快,他又重整旗鼓,“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
咻!咻!咻!
这次,雪树带了木刀,这是他少数为之自豪的东西,即使不能像师傅那样,一刀削去半座山峰,也绝不会被猴子所伤。
刀影密不透风,琐碎之物无一及身。
雪树边读边走,声震山野,极为忘我,当他来到瀑布下后,抬头一看,却见四下空无一猴,它们远远躲在崖壁上,露出一排脑袋,警惕地盯着他,这是将他当成了入侵者。
雪树叹了口气,放下木刀和书卷,无奈离去,再回来时,他脱了布衣,只用草裙简单围了一下。
角落里。
混入猴群的雪树用桃子吸引到一只幼猴,趁人家吃得开心,他拿起书本,低声念道:“虹名螮蝀,乃天地之淫气;月里蟾蜍,是月魄之精光……”
幼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桃子吃到一半时,还望向了雪树身后,一只脸蛋通红的母猴子悄悄靠了过来……
片刻后,雪树捂着被扯碎的草裙,惊慌失措地逃走,没跑多久,又停下了脚步,前方的木桩子上,站着一只身形壮硕,毛色发红的长毛猴。
这是猴群里的王。
长毛猴跳下石头,四肢着地,缓缓走来。
或许自上而下地教化会好些……雪树想了想,便举起书,打算开始“念经”。
啪!
长毛猴一把砸掉书卷,然后仰起头,眯着眼,一脸凶像地盯着雪树,这是将他看成威胁自己地位的挑战者了。
雪树见先生留给自己的书,落在泥地里,略微有些出神,书没了,那就只有刀了,久不在猴群,他差点忘了,在这里,拳头大的,才有资格发号施令,只是太野蛮了,他本是来当先生的……
长毛猴眼前一晃,便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雪树捡起书卷,挠了挠脸,总觉得有些欺负猴,人家只是普通猴子,而他每天睡觉醒来,都觉得自己越发强大了。
身后传来动静。
他回头看去,只见猴群围了过来,它们很安静,因为新的首领诞生了。
雪树没什么感觉,他想回家了,折腾了一整天,多少也明白,其他猴子和他天差地别,理解经文,对它们来说,还是太过遥远,应该想些更基础的办法,比如先教它们说人话。
嗯,好像更不靠谱……
一天天地过去了。
雪树不厌其烦地在猴群里实施自己的“奇思妙想”,但是猴子野性难驯,诸多教导几无成效,他虽说不被族群排斥了,却只是武力威慑的结果,双方的思想压根不在同一条线上。
他需要的是同伴,而不是一群野兽。
任重道远啊……
雪树边想边走,昨日矮子里拔尖,寻到一只有点小聪明的猴子,今天打算教它写两个字看看。
忽然,他停下脚步,向四周看去,不知何时,林子里起雾了。
他察觉到什么,盯着雾气深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一名樵夫浑身打着摆子,身前不远处的雾里,一只斑斓猛虎若隐若现,那摄人心魄的金色眸子在一片白茫茫里,极为醒目,显然是盯上了他。
老人们常说,深山老林必有山君,山路走多了,总会遇着,这是命数到了,山神老爷派它出来收人。
那头猛虎从雾气中缓步走出,半张的嘴里,不断有雾气涌现。
樵夫见状顿时瘫坐在地,成成成精了……
这山大王彻底现身后,顷刻间扑来,那吼声如雷,口齿猩红夺目!
一道身影却在此时冲来,与老虎撞在一起,共同落进了雾内。
樵夫愣在了原地,他好像看到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头,这是妖怪内讧打架了?他想明白后,立马就要跑,可腿脚酸软,竟然使不上力,只能勉强爬行。
雾气里不断传出嘶吼声和树木倒塌的声响,没过多久,那妖猴破开雾气,撞塌了两颗合抱大树后,狠狠摔在樵夫身旁。
雪树擦了下嘴角的血渍,目光掠过樵夫腰间的物件,于是伸出了手,说道:“给我……”
樵夫不明所以,还在龟速爬行。
恶虎又来。
雪树喊道:“刀!”
樵夫回头看了眼,只见庞大的虎躯罩住了天幕,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甩手丢出柴刀,然后连滚带爬,只恨爹妈没给他多生两条腿。
他爬呀爬呀,身后的厮杀搏斗声充耳不闻……
许久后,他爬出雾气笼罩的范围,靠在一块方石上喘息着,正要加把劲起身时,那只妖猴却提着染血的柴刀,一瘸一拐地走出了白雾。
雪树身上的衣物在战斗中碎成了布条,右眼肿成了一条缝隙,左手滴着鲜血,他挪动着步伐,来到樵夫身前。
后者哆嗦着,不由地心生绝望,躲过山君,却还是要落进妖怪腹中……
呲!
雪树蹲下身子,将柴刀插进地面,然后轻声道:“你没事吧?”
樵夫咽了口唾沫,茫然地摇摇头。
那妖猴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片刻后,樵夫才反应过来,这猴子说话了,他好像被一个猴子救了……
二郎山高峰那面平滑的岩壁下,一身伤痛的雪树倒在了这里。
因为前阵子的事,他本打算隔些天,再尝试接触附近的人族村落,却没想到今日遇到了老虎吃人。
遇到,就遇到了,总归是走出了第一步,只是有些险恶而已……
那妖虎可真是凶残,所幸比师傅差远了。
雪树费力地捡起一块石头,在岩壁上使劲划了一道,这是先生给他留的课业,每做一件善事,便留下一道刻痕。
做完后,筋疲力尽的雪树闭上眼睛睡下了……
梦里,他见到了云萝芙,他拿着书卷问道:“先生,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三到万之间,不是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七吗?”
云萝芙见他说得天真,眼睛眯成了月牙。
“对呀,写这话的人可真粗心,雪树以后就要记着,做什么大事,开头的三三两两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艰苦漫长的过程……”
白衣书生来到岩壁前,他抬手摩挲着那道血淋淋的刻痕,良久后,微微一笑,便要离去。
这时,一只羽色青白的鸟儿扑闪着翅膀飘落,她刚一触地,便在一片虚幻的光影中,变成了青发紫袍的小姑娘。
她抬起宽大的袖口,躬身施礼,然后有些羞涩地遮住唇部,细声细语道:“先生为什么不帮他?”
青阳微笑道:“你们都想我帮他,可他的路只能自己走呀。”
小姑娘有些懵懂,“大泽乡也算半个灵胜,若没有修士镇守,少不得招惹精怪,别说这里还地近荒原,这傻猴子要庇护此地,以后少不得这种事,先生怎么不授功法,他习得后,辅以兵刃上的功夫,定能压服一方。”
青阳摇了摇头,“修行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舍本逐末,浪费时间。”
“可是,修行能活得更久呀……”
小姑娘歪着脑袋,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疑惑。
“活久无用,但争朝夕。”
青阳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你自己都懈怠修行,总喜欢飞来飞去,自由自在地玩耍,要让雪树像木头一样,打坐练功,他能把自己一身猴毛揪下来,现在这样挺好,你帮我多看着点。”
“青璇知道啦,先生放心,他可有意思了。”
说罢,两人浮空离去,独留雪树梦中呓语:“九千九百九十七……”
几日后,缓过劲来的雪树再次前往猴群,继续他“教书育猴”的大计,路过那天还刀于樵夫的方石时,他身形一顿……
灿烂的阳光下,一套衣裳整齐地放在那里,上面还用柴刀压着。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
一次,糟蹋农田的大野猪追得农民上蹿下跳,雪树去了几回,甚至在田头坐了几夜,田间的稻草人也就变成了他的模样。
一年,暴雨连绵,万山江决堤,云泽水面大涨,村落遭了水灾,山民见势不妙避到山上,虽说保全了性命,却衣食无着了。
村民们哭声阵阵,彼时猴群前来,放下了许多瓜果,还领着他们前往铺满干草的山洞躲避雨寒,那晚他们望着山洞之外,心生茫然,只到那身穿衣物的妖猴背着锅灶,扛着洪水里捞出的一袋袋米粮,自雨幕中走来……
雪树接触山民越多,越知道乡野医药难得,难怪当年爹娘隐居于此,还不忘赠医施药,他有样学样,花费了无数时间在医书上,后来,外界不懂缘由的人传言,大泽这边来了一个看病不收钱粮的毛脸大夫。
山野间倒下的猛禽凶兽,云泽岸边的土坝,那村的桥,这村的路……
春去春又来,四季轮回了多少次,雪树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猴群已翻过十代了,怕是快有两百年了吧,每想起这件事,他就有些灰心,这么久了,还是没教出可以读书写字,说人话的猴子。
唯一的成果是,他在猴群里的地位,近乎神明一般,它们本能地听从自己的号令,还能理解一些简单的指令。
这天,雪树在砍树,因为村头常给烙甜饼吃的老李家,那屋上的房梁腐朽不堪,需要换新木了。
他刚将比他腰身还粗的房梁木提起来时,几个村汉走了过来。
“猴爷!”他们叫道。
这声猴爷,雪树自然担得,辈分上讲,他是这些人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想到这里,他突然记起先生的一句话……
这些年,先生只来过几次,每次都很匆忙,张安士开始那些年,倒是常来找他过两手,然后也很少见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你们几个不是忙着建祠堂吗?来这里是要取木料?”雪树随口问道。
前些日子,雪树从村民口中得知,他们要在望泽山动土起建筑,有心相助,却说是本家祠堂,不宜由外人动手,好言拒绝了他。
其实和人打交道,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他们虽然多疑固执,但只要待之以诚,毫无保留,之后的一切,便可以交给时间了。
日子长了,总会有收获,收获多了,也就……
“嗨呀,造好啦,这不是请您去长个眼。”领头的汉子说道。
“我去,方便吗?”雪树也就嘴上客气,脚下却不停,不让他看看,还真不放心,老实说,这十里八村的砖砖瓦瓦,可都是他眼皮子底下立起来的。
几人相视一笑,便领着他就去了。
望泽山上,祠堂的牌匾被大红布罩着,雪树瞅了眼,也没在意,便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之后,他便愣住了,那主殿神台之上是一尊姿态威武,手中持刀的神猴塑像,所以,这里是……
他的庙。
第三十章 划到天上去
雪树怔怔地看着神像,乡民们纷纷冒出来拜贺,说了许多话,他什么都没听见,有婶子给他披上大红袍,戴上红珠冠,他也没察觉……
他好像做了一场大梦,过往种种如潮水般涌现,直到乡民拥簇着他,来到庙外的轿子前时,才回过神来。
“这是?”雪树问。
一个和他相熟的汉子笑着说道:“您上轿子,咱们敲锣打鼓跟着,在这十里八乡走上一圈,就跟状元郎走马游街似的。”
“这……有必要吗?”
雪树还记得,当年被人捕获,也给人抬着游行过。
村民纷纷攒掇起来。
“我光屁股的时候,就听家里老爷子念叨,该给猴爷起个体面点的庙堂,以前咱们穷苦,现在日子红火了,应有的派头可缺不得。”
——黑色的靴子踩碎了平静的路面水泊。
“猴爷抓紧上,游完山后,今晚村里大摆酒席,我们不醉不归啊!”
“大伙欠您恩情无数,一点心意罢了……”
——树梢上人影翻飞。
“您游山是震慑山野精怪,好让它们知晓,这里有猴爷照看,说来,也能让那些猴子猴孙乐呵一下啊……”
雪树推辞不过,被推上了宽大无顶的红木轿子。
他正要坐下,一条金色匹练突然破空而来,瞬间捆住了他的右手,紧接着,又有三条金色匹练飞至,分别缚住了他的四肢。
在场的人见状皆是一愣,连忙向四周看去,只见四名黑衣武士手持金索,站在四个方向的高处。
山神庙屋顶上的黑衣武士喝道:“谪仙司办事,无关者速速离去!”
“老子管什么你司,凭什么让我们走啊!”
“对啊,你们怎么抓猴爷,快放开他……”
雪树默不作声,翻转手腕,想甩脱束缚,岂料这金索沾手之处硬如钢铁,丝毫没有寻常绳子的松软。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暗中发力,试图崩断绳索,或者扯下这些黑衣人。
岂料,他不挣扎还好,一用力,这些金索立马变得异常灼热起来,没一会儿,他手腕和脚腕处便升起了白烟。
剧烈的疼痛骤然袭来。
雪树咬着牙齿,面容变得扭曲起来。
黑衣武士冷笑道:“中了缚妖索,还敢乱动,不知死活的小妖!”
乡民们顿时急了,几个胆大的,还捡起石头就丢向了黑衣武士。
“放肆!地方府兵随后就到,你们敢公然袭击官人!”
乡民听着一愣,手中的石头不敢丢了。
这时,几个有些见识的乡老走出人群,说道:“敢问城里的官老爷,我们猴爷所犯何事?”
“哄骗乡民,妄称为神!”
谪仙司前几日收到地方府衙回报,有石匠报官,说是东边大泽附近的村落,有人要建山神庙,托匠人雕的神像居然是猴子……
“可是我等并未受骗,猴爷造福乡里已久,皆是实迹,并无丝毫虚妄,大人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若说骗,也是我们骗,这立庙一事是大伙瞒着猴爷做的,主要是怕他不同意……”
黑衣武士不为所动,“有无罪责,带回去审过就知道了!”
乡民面面相觑,脸色皆有些愤懑。
一名老者叹了口气,说道:“纵使要上公堂计较,想来也不急于一时,还请官老爷容些光景,今日东泽乡庆典,晚间大摆流水席,几位远道而来,也可以吃些酒水……”
“老丈客气,公务为重!”
黑衣武士冷声打断,口风严谨。
老者皱着眉头,不紧不慢道:“既然如此,若说立庙称神是罪,那也是我等的罪责,和猴爷没有任何关系,要查要审,便把我们一起带走吧。”
“对啊,把我们也带走啊!”
群情激奋。
几个谪仙使心里也犯嘀咕,这乡里山间的,并无邪祟之气,民众生气饱满,面目生光,连印堂发黑的人都看不到,似乎不像是邪神淫祀,不过妖类称神在北地不算小事,此行定要将其捉拿归案……
“少啰嗦!带走!”
四名谪仙使飞落至轿前,同时发力要将雪树拉扯下来。
几个村汉互相使了使眼色,都是猴爷从小照看到大的,事到临头哪有退缩的意思,官家又如何,大不了钻进深山,潇洒些年再出来……
他们正要动手,一个中年男子突然走出了人群,说道:“四位道友且慢!大家都静一静……”
“你谁啊?”有人问。
“这不是村头说书讲段子的李先生嘛。”
“什么,他不是下乡收古董的吗?”
中年男子也不回话,抬手一招,变出一柄驱魔法剑,这是道门中人身份的象征,他是一名天师。
“先生是?”领头的谪仙使问。
“在下姓李,天师道门人,来此目的和你们一样,也是听了立庙称神之说,特来查看,只是早到了几天,打听了一些事……”
忽然,雪树低吼出声。
李天师回头看了眼,然后对谪仙使们说道:“四位可否先收了缚妖索?”
道门天师的面子还是有的,几人应声收了法器。
几个汉子立马跳上轿子,扶下了雪树,有妇人见他受伤,赶忙掏出布巾为他包扎,之后,大家都眼神不善地盯着黑衣武士。
另一边,李天师低声道:“几位道友有所不知,据我打听,这妖猴庇护此地山水已久,且多有善举,更重要的是毫无所求。”
“我暗中观察了几天,没发现什么端倪,它除了赠医施药,就是做些力所能及的利民之举,此地偏僻,又地近荒原,小小村落却人丁兴旺,衣食无忧,据老一辈所言,和这妖猴似乎有大关系……”
谪仙使听着面不改色,“立庙称神非同小可,无论这妖物做了些什么。”
李天师点点头,“这立庙一事,我也好奇的很,诸位可知,这些村民奉妖为神居然是发自内心的,其中没有丝毫鬼蜮伎俩,这在咱们北地应该是绝无可能的。”
“我一直想暗中搞清楚,先前怕你们发生冲突,生了祸事,只好亮出身份,几位朋友,小道托个薄面,可否由我去和那妖猴谈一谈,探探它的底儿?”
领头的谪仙使瞥了眼金黄色的剑穗,抱拳道:“先生言重,请!”
“多谢。”李天师回礼后,收了法剑,取出藏青袍穿上,然后来到乡民前,好说歹说才进了人群。
“朋友,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天师对雪树轻声道。
雪树看了眼不远处的谪仙使后,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僻静处。
李天师直接问道:“我有话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别说你行得那些善举,我从来不信略施恩惠,妖类就能在人间立足……”
雪树想了下,转过身子,“跟我来。”
两人沉默着,走在山野间,没多久,便来到了二郎山。
高峰的峭壁下,雪树头也不回地说道:“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答案。”
李天师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然后瞳孔一缩……
曾几何时,有个面目温和的书生在这里说过,“呐,雪树啊,以后每做一件好事呢,就在这里划上一道吧。”
“为什么呢?”雪树问。
“因为努力这件事看不见摸不着,总得留下些痕迹,咱们才知道呀。”
“哦。”
雪树懵懂地点点头。
“你记着,从下往上划,一直划,一直划,划到天上去。”
平整的岩壁两侧有青绿垂落,山藤中间遍布着数以万计的刻痕,那些密密麻麻的痕迹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仿佛要借山体延伸到云雾中去……
第三十一章 和光同尘
李天师走了,和他一起的,还有那些谪仙使,以及只有收税,才会想起这片乡野的官家人。
那名挂黄穗的道门天师走之前,说了长长一席话……
“我家境富裕,年少时听闻天师斩妖除魔,快意人间,甚为向往,稍大后,便拜别父母亲朋,入了天师道,所幸有些天赋,学有所成,尔后挂剑云游,磕磕绊绊,一直走到了今天。”
“如今时常会想,若回乡当个富家翁,每日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是不是比风里来雨里去,打打杀杀,管尽人间闲事,好些呢?”
“我总觉得自己做的够多了……”
“十八岁那年,我挺直腰板,离了学院,还没走出一条街,便倍感彷徨,哭得稀里哗啦,却没想到,教谕就在街头静静看着我。”
“他走了过来,我以为要训斥我没出息,他却说别人都是出城后,才偷偷抹眼泪,你倒好,街都没出。”
“我们并肩来到城门口,分别前,他告诉我,此去总会犹豫不决,徘徊不定,届时只要找一个方向,一条路,不要想往左还是往右,闷头前行就对了,走在路上了,便会忘记身后的岔路,若有一天,真的走累了,回来歇歇也成。”
“我问那就不用走了吗?教谕朝我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然后说换条当初没选的方向,没走的路,继续!”
“这些话我早就忘记,今日得见这面崖壁,突然想起来了。”
“我做的终究还是太少。”
“受教了……”
李天师一揖及地,洒然离去。
雪树若有所思地回到山神庙前,焦急等待的乡民们顿时发出一阵阵欢呼声,虽说耽搁了些时间,一切继续。
起轿!
锣鼓宣天。
雪树还恍惚着,就被众人抬上了大红轿子。
“猴爷,乡亲们都在村头等着呢,您别板着脸,笑个啊?”
“叫啥猴爷,以后叫山神老爷!”
雪树挠挠脸颊,有些不好意思,这名头,他感觉怪怪的,被先生和张安士知道,肯定会笑话他吧……
天色稍晚了些。
雪树远远看到村头挤满了人,他在轿子上,有些坐立难安。
“来啦,点火!”
有人喊了一嗓子。
“轰!”
五彩缤纷的烟花在空中炸响,他瞳孔里顿时映照出一片辉煌。
雪树抬头看着,还在村口的牌坊上,见到一些毛猴,一只猴子被烟花声响惊得掉了下来,它身边的猴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它,结果也被带了下来,然后一只抓一只,牌坊上的猴子们成串顺了下来。
轿子路过时,最下面的猴子看着雪树微微一怔,然后腼腆地笑了笑,之后将手里的大桃子递了过来。
雪树顺手接过桃子,笑着咬了口,很甜……
轿子进村后,人群顿时围了过来,前头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娃娃们,雪树可是他们心中的山大王。
这时,一名随从靠近说道:“猴爷,轿板下有红纸包的面糖……”
“噢!”
雪树小鸡啄米一样直点头。
东西撒了下去,孩子们举起手,笑得很开心,之后,却有更多的东西丢了上来,瓜枣红果,糕点饼子,甚至还成筐的熟鸡蛋。
乡民质朴,拳拳之心,殷殷之情。
雪树被果子砸了脑门,也只是傻呵呵笑着,曾几何时,也被这样丢过,然后他离开了族群……
如今,又回来了。
烟花灿烂,热闹非凡,雪树看着载歌载舞的村民们,突然一愣,在人群之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张安士抱剑而立,剑柄靠在肩头,依旧一副酷酷的样子。
雪树想下去和他一叙,张安士却摇了摇头,然后握剑作揖,略一颔首。
“别来无恙,恭喜你。”
这时,一个胖婶子凑到轿前,放了什么东西上来,扛轿的大兄弟们抱怨了几句,腰杆却由始至终挺直着。
雪树视野被遮挡的刹那,张安士的身影便消失了。
寂静无人的山神庙里,剑者跨过门槛,打量着神台,再离去时,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刀替换了神猴塑像手里的石制兵刃。
晚间群宴,雪树在席上被众人灌得酩酊大醉,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恍惚间,他飘然离地,随风而去,并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望到一个浑身散发着莹白微光的人。
那人正看着二郎山的那面崖壁。
“先生?”
青阳转过身子,微笑道:“感觉如何?”
“跟……做梦一样。”
“哈哈,可不是吗。”
“我刚看到张安士了。”
“他给你送礼呢。”
“先生也是?”
“……可以啊夏侯雪树,懂得入乡随俗,讨份子钱了。”
“嘿嘿。”雪树挠头笑了笑,然后收敛神色,揖手道:“学生见过先生,许久未见,甚是想念。”
青阳点点头,又看向了那面崖壁。
“你做的不错,我很欣慰,你向我证实了,我想向世人证实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多情众生皆能和谐共处……”
“需要我为先生做些什么吗?”
“不用,你做好自己就行了,如今心愿达成,以后有什么想做的吗?”
雪树想了想,“不知道……”
“世界广大无边,没想过去外界看看?”
雪树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想,又不想。”
“你心有牵挂是好事,为师见多了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求的仙人,你可别学他们,有情有性多好,拿不起,却要舍弃……”
“嗯。”
雪树有些似懂非懂。
青阳又道:“不过啊,外面有比二郎山更高的山,有比云泽更深的海,你不只属于这里,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他会带你去领略这方世界。”
“先生说什么,我都信。”
青阳挑了挑眉头,“你比张安士可省心太多了,来,先生送你一份大礼,往上看,看到了什么?”
雪树看着延伸到天际的刻痕崖壁,有些茫然……
“没什么啊?”
青阳:“看仔细了!”
忽然,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从崖壁上浮起,并发出金灿灿的光芒,它们翻飞组合,逐渐形成了四个大字……
“我太乙玄门开山祖师曾留下一张字帖,其名‘和光同尘’,乃玄门无上传承,这字帖蕴含了天道至理,有人从中悟出了法术,有人看出了剑法,你能获得什么,全凭个人造化。”
“雪树……”
“我们人间见!”
青阳一挥手。
崖前的四个大字扑面而来。
酒桌之上,雪树惊醒坐起,心中回味无穷……
……
张安士沉默着,抱剑走来。
青阳头也不回,“看到了吗?”
张安士:“……”
“你、我、他,未来……”
张安士见惯了青阳神神叨叨,皱着眉头,也不接话,而是一手拄剑,单膝跪下,“千叶真人拜见掌门真君。”
青阳无奈叹了口气,“多少年了,我都熬成盘龙府君了,你叫声师尊会死啊?”说完一甩袖子,散成了一片渐渐消散的光粒。
之后。
张安士站起身子,凝视着那面崖壁,缓缓融入夜色……
第三十二章 契约符
商叶做了一场大梦,梦见一只猴子,或者说变成了那只猴子,他或旁观,或代入,领略了一场“梦如人生”。
他睁开眼……
霞光漫天,云海无边。
“这里是?”有人出声询问。
商叶寻声看去,只见那身穿白袍的高大猿猴坐在一旁,身上的白毛随风飘动着。
“玉京山。”商叶答道。
夏侯雪树眺望着无边云海,问道:“为何你一个道门天师,识海灵台却是这番光景?”
“唔……天下术道祖廷,怎能不心向往之。”
商叶随口敷衍了一句,识海灵台安置着人的本性灵光,这里的显象,理应是一个人记忆中最深刻,最无法忘怀,或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而他,自然是玉京山——那令人魂牵梦绕的传说之地。
前世亦是,如今亦然。
“以前常听人说起这个地方……”夏侯雪树想到什么,缓缓站了起来,“怎么样,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嗯。”
商叶点点头。
他以“飞涯”斩了那名阴神道魔修,那人却金蝉脱壳,神魂依附在保命法器里溜了,只留下肉身和一些身外之物,其中就有一件收纳法器。
之后,那失去主人制约的双头妖熊杀来,他以破禁符“开了箱子”,希望获得强力法器,扭转战局,结果从中爆出了一道仙品契约符。
这种符箓乃修士和灵鬼缔结从属契约所用,以自身为凭依,供其附着,与之命数相连,使鬼物脱离黄泉感召。
修士使用这种符箓收服灵鬼,一者是契约具有约束力,鬼魅心思难测,难保不会反噬其身。
二者是“天道桎梏”不仅针对生者,亡魂也受这设定制约。
典型的例子,油尽灯枯的寿终之魂无法形成鬼属,纵使凭借特定布置苟延残喘,也改变不了魂归幽冥的结局,只有枉死之魂才有能形成鬼物,但也非长久,总有消逝的一天。
类似的契约神符可使灵鬼的命数和御主绑定在一起,后者身陨,两者才会同归黄泉。
这种符箓极为昂贵,最低都是上品符箓,爆出来的这道,居然是更高层次的仙品符箓,这种符价值连城,甚至能匹配建陵王那种大鬼神的位格,当然,想收那尊大神为鬼将,也要人家同意才行。
当时情况危急,商叶便和这东泽乡的山神……
“理解就好,那我先走一步……”夏侯雪树转身就要离开。
“诶?”
商叶刚想叫住他,夏侯雪树却头也不回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
两者缔结灵鬼契约,因果交融,灵识连通,商叶在恍惚之间,走马观花地掠过了这妖猴的平生,如今“醒来”,大多都忘记了,只隐约记得一些脉络,这家伙似乎是个……超级老好人啊。
夏侯雪树见他面露思索,又说道:“好好想想,别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商叶喃喃道。
——一面崖壁陡然闪现,那山下站着一名面容模糊的白衣书生。
——他是谁,看不清他的脸……
商叶不由地扶住额头。
忽然,四个大字在那朦胧的回忆里,若隐若现,他用力想着,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直觉告诉他,这很重要,一定要想起来。
四周的云海随着他地苦思冥想,开始翻腾起来……
夏侯雪树皱起了眉头,这小天师的神魂似乎有些薄弱,好像太勉强了,“来日方长,要不你先别想了?”
商叶置若罔闻,他隐隐把握到那四个字是什么,内心随之焦躁起来,一定要看清楚啊……
天地骤然变色,霞光隐去,云雾深处滚雷阵阵……
商叶紧闭着双眼,面容有些狰狞。
就在这时,一只手落在他的肩头,那熟悉的触感……
商叶顿时睁开了眼,然后愣住了。
安萝月从他身侧走过,立在崖前。
少女的红裙和马尾辫随风飘动着,她望着云海,淡淡道:“景色不错,不要做多余的事……”
商叶有些无语,这尊与他神魂相连的契约武神,在他识海灵台内留有一道魂影,还算是正常现象。
说来,契约符本就脱胎于《人道封禅书》,也是天师道的看家本领之一,道门内就有不少御使鬼将克敌的高阶天师,不过,事有正反两面,魔门也有豢养邪神的存在。
那魔修随身携带着仙品契约符,其目的不言而喻,自然是为了这山神而来。
商叶收敛心神,天边霞光也再度显现。
该是他的,终究会是他的,也没什么好急的吧……
夏侯雪树见风平浪静,继续前行,身前随之裂开一道亮着白光的缝隙。
“为什么是我?”
商叶突然问道,他有一种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
夏侯雪树停下脚步,微微回头,说道:“那一剑,很好,跟我的刀一样。”说完,便消失在缝隙之中……
溶洞内,光明灿烂。
那道银色符箓化成一道炽白的流光,包裹住了夏侯雪树淡薄的魂体。
随后,一条白色光柱直射天际。
那匆匆赶来的双头黑熊被弹出老远,轰然落地后,不断低吼着,死死盯着眼前的光亮……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光柱中走了出来,夏侯雪树身负银甲,魂体凝练如实质,他先是扭扭脖子,又舒展一下胳膊,接着仰头长啸。
山野间顿时有无数附和声响起,一只只猴子动了起来,它们没有去见雪树,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山神庙。
双头妖熊并未迟疑,当即蹋碎了脚下的山石,裹挟着凶猛的风势,如山峰倾倒一般,塌了过来!
夏侯雪树身周荡开一层气浪,也瞬间迎了上去。
两个凶物撞在一起,立马激起了漫天尘土……
四周地动山摇,炸雷般的声响连绵不绝。
商叶躺在地上,皱着眉头,迟迟没有醒来。
忽然,他胸腹处亮起微光,不多时,玲珑如意居从中滑落,自行晃动了两下后,小小的前门敞开,一片金光随之射出……
小千雪从光芒中显现,她单脚支地,两手前推,做推门状,在溶洞里现身后,她一动不动,扑闪着眼睛,漆黑的眸子左右晃动,这是在悄悄打量四周。
“呀!”
千雪终于发现了惨兮兮的商叶,连忙跪在他身旁,推着他的肩头。
“师傅!师傅!醒醒呀……”
……
白发老者缓步前行,脚步虽慢,身形却在呼吸之间,翻过了无数山头。
忽然,老者停下了,他目视前方,抬手向空中一抓,再放下臂膀时,手里却捏着一个惨白的布偶。
那小布人扭动挣扎着……
“前辈饶命!”
老者也不理睬他,手上缓缓用力,仿佛要将这人偶捏成团……
“我知晓阴神道在北地的祭坛堂口!”
老者闻言略微松开拳头,将布偶往袖子里一抛,然后迈开脚步,继续前行……
第三十三章 师兄
一睁眼,便是千雪梨花带泪的小脸。
“别,别推了……”
胳膊痛。
“师傅!你醒了!”
“我……噗!”
商叶张嘴就是一口老血。
“师傅qaq!”
商叶咳了几声后,勉强笑了笑,吐完后,胸口舒服多了,“我没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嘭!”
又是一声轰响,四周摇晃着,上方不断有砂石落下。
外面两个凶物打得地动山摇,商叶感觉地下溶洞不太安全,于是说道:“好了,千雪乖,别哭了,先扶我出去。”
小千雪抹了抹眼泪,乖巧地点点头。
“对了,你咋自己出来的?”
“我有……不好的感觉,就去推门,推了几下,突然就出来了。”
这就出来了,你是宝可梦吗……
商叶也没多想,这丫头身上秘密多着呢,能穿越空间屏障,他还真不意外,哪怕她开个“黄泉水幕”传送出来……
嗯,那还是蛮惊悚的……
两人磕磕绊绊走出了地下溶洞,迎面见到一群猴子路过,那几个穿背心的猴子也在其中,它们抬着一柄通体雪白的刀!
商叶看得真切,正是山神庙里供奉的那把刀。
这还有送快递的……
“跟着它们。”商叶说完就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他真元大损,又浑身伤痛,实在虚弱到了极点。
小千雪搂着商叶的腰,脑袋顶着他的胳膊,两人走走停停,片刻后,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
“行了,放我下来。”商叶靠着树坐下,看着下方被尘土笼罩的谷地,那里隐约有两道身影缠斗着,不断发出轰响。
那些猴子去了更高的地方,没过多久,便有一件银闪闪的东西落进了谷地。
商叶眼前却开始模糊了……
状态还是不行啊,在他要昏倒时,刺目的刀光骤然亮起,那光仿佛暴风雨后,自云雾中照向大地的第一束光芒,透彻纯净,还有一股拨开云雾贯通天地的豪情。
商叶半阖的眸子里,映照着刀光,那些尚未彻底消散,不属于他的记忆闪现而出。
……
“雪树啊,你跟云娘学什么剑,女人和小人才用剑,男人都用刀,老爷我教你一套刀法,一套光明正大的刀法!诶!夫人我错了,我说着玩的。”
“咳,我这刀法叫大光明刀,有好些杀招,而这一招就叫……”
……
山巅处,夏侯雪树漠然而立,他身前不远处悬浮着一名身穿紫甲的男子。
一群猴子抗刀往山上赶,忽然,一只躯体庞大的双头黑熊从天而降,拦住了它们,黑熊一声怒吼后,猴群四散而逃。
空中的男子不停说着什么……
夏侯雪树置若罔闻,缓缓举起了右臂。
男子的脸色沉了下去,身上的宝甲也亮起了紫光。
夏侯雪树以手为刀,隔空一斩。
“日月重光!”
一时间,光芒万丈……
商叶被绚丽的刀光闪得“花屏”,退出了回忆状态。
原来如此,难怪他施展露绽瞳时,在那名叫殷七的魔修身上,看到了一道“袈裟线”,这分明是夏侯雪树的杰作,而且那件紫甲,看着居然是“天御紫阙甲”,这是灵品宝甲,一件换三五件上品法器毫无问题。
还有“鎏金八角蜃龙镜”,这虽是上品法器,却是攻防一体的实用宝物,价值堪比寻常灵器,再算上那道仙品符箓……
商叶敢肯定,这阴神道魔修绝对不是普通人物,寻常丹境修士把自己卖了,也攒不出这些身家。
可惜让这条大鱼溜了……
山谷里的光芒逐渐隐去,战斗仍在继续,只是声势比之前稍弱了些,兽吼之声多了些。
商叶渐渐放下心来。
这山神老爷虽是魂体状态,如今受仙品契约符临时加持,估计跟全盛时期比,也不遑多让,可惜这种buff不是永久的,正常状态下,必然比生前弱,除非在神道一途,再有精进……
说来,商叶独来独往惯了,先是多了个萌萌哒的小尾巴,现在莫名其妙又“绑定”了一尊契约灵鬼,还是极为罕见的妖灵,也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对这位山神老爷……
他想着想着,合上了眼。
“师傅?”
千雪扯了扯商叶的衣角,脸上满是关切。
她没叫唤两声,也眯了眯眼,小脑袋晃了两下,几息后,倒在商叶的腿上。
之后,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来到了树下,他低头注视着两人,轻声道:“收拾个家养的畜生,都如此费劲,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山谷内,那散发着莹莹光华的妖灵应声飞出,悬空而立,冷冷看了老者一眼后,双手握刀,如流星一般坠落。
炫目的刀光和汹涌的妖气激荡着,相互泯灭,谷地两侧的山坡在剧震中,接连塌陷。
最终,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凄厉吼叫,血雨漫天!
夏侯雪树自空中落下,直接问道:“他如何?”
白发老者看着商叶,回道:“死不了,一些小伤,只是神魂薄弱,骤然容下你这尊大佛,受了些冲击,我还是第一次见,使用契约符,却导致自己神魂受损的……”
夏侯雪树点点头,此人说没事,那就一定没事,提刀来到老者近前,先是冷冷盯着人看了一会儿后,然后却露出了笑容,“好久不见。”
老者眉头抖动了下,“我以为以我的性子,我们应该经常见。”
夏侯雪树翻了个白眼,“那小子太烦,总是在我上课的时候插科打诨,我就叫他别来烦我了,然后……”
“然后?”
老者顺着问了句。
“他就真不来了……”夏侯雪树有些无奈。
“不来,跟你说什么没关系,只是懒得给你送终。”
雪树将刀插在地上,习惯性挠了挠毛脸,“这我知道。”
老者拍拍袖子,说道:“要不是多了这一茬,我也懒得来,圣京到这里,多少万里之遥,哪有这闲工夫,主政天下忙得很……”
“说得薄情了吧。”雪树扯了扯嘴角。
“你可拉到吧,认识一天两天了?”
老者一甩袖子,“生离死别的,咱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还得给你哭两嗓子不成?再说了,你这枯老病树不是又发芽了?”
雪树无视了老者的挪揄,看着商叶说道:“这个人,我等了很久了,先生说过……”
“停停停,他老人家尽爱打这种哑谜,你别瞎惦记,临到终时,你有这番造化,以后出了这方小天地,就好好领略一下大千世界,其他的不要多想,目前也轮不到你操心,不过,此人和我玉京山确实有些渊源,唔,不好说不好说……”
雪树点点头,“看得出来。”
老者屈指一弹,将一粒金光射进商叶眉心,说道:“治好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以后好好干,灵鬼嘛,跟灵妖差不多,都是混口饭吃。”
雪树听着微微一笑,对转身离去的老者抱拳道:“师兄慢走。”
老者身形一顿,回头上下打量着夏侯雪树,说道:“那些水里游的,天上飞的,狐精鬼怪的,可都没你这脸皮啊。”
“呵呵,见到师兄,我真的很开心。”
“行了。”
老者吹了吹白胡子,“别在我这煽情,咱们还需要通融感情,处理一下人情世故不成?这些条条道道,你留给另外那几个吧,见多了,烦!”
夏侯雪树看向天边,“说起他们,其实我有个疑问……”
“说。”
“师兄为何以老者样貌示人?”
“明知故问。”
夏侯雪树摇了摇头,“一者去三,‘一’自然是纯之又纯的问道之心,老三像是顽劣根性,老二似乎是你们的阴暗面,而你看着是权利之欲……”
“噢?”
老者不置可否。
“其实……不然!我觉得,张三代表的是伤痛,他胡天海地,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悲伤,我们初识时,你就这样,老二更不是你们的魔性,而是不甘……”
“你见过他?”老者眯着眼打断道。
“好多年前吧。”
“他说过什么?”
“唔,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要北上。”
老者想了想,东泽乡再往北,可就是荒原了……
片刻后,老者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师兄你看着老,其实是最小的那个,先生说过,你小时候是极好的读书种子,有资格研究大学问,却是阴差阳错了……我认为,你应该是那颗赤子之心!”
老者愣了片刻,然后砸咂嘴,略一拱手道:“师弟慧眼如炬呀。”
雪树摆摆手,“师兄说笑了。”
“你是大智若愚,若为人,我那玄门山巅的位置指不定该你来坐。”
“我连山神庙都坐不稳当呢。”
“一样的一样的,坐哪里都是一样的,即使是圣京的高位,也是一般无二的道理。”老者缓缓道,“不多说了,夏侯师弟,来日再会吧。”
老者走了没几步,突然听人叫道:“张安士。”
“又怎么了啊?”
“你、你们……没事吧?”
“猴精的猴精的,烦不烦,山沟沟里的草头神管好你的一亩三分地,顺便再看住这小子,他哪天嗝屁了,你下去找青阳唠叨吧……我走了!”
第三十四章 我们要去取经了吗
白发老者消失在原地。
夏侯雪树无奈叹了口气,先生说得不错,张安士果然是一个很麻烦的家伙,无论是哪个……
个个揣着心事,个个都很能装,一个比一个深沉。
明摆着是因为这年轻天师,才来到几百年不踏足的东泽乡,说话非要绕上几个弯子……
“喂!”
忽然,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雪树回头看去,只见一名唇红齿白,身穿素白道袍的少年郎站在了近处。
雪树看着先是一愣,然后微笑道:“师兄,你这样顺眼多了,老气横秋的,不适合你。”
少年白眼以对,吹了吹搭在眼帘上的额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雪树挠了挠脸,等他下文。
“当年他没教你修行功法,否则以你的天赋,断不可能,阳寿不过千载,你可曾……怨过?”
雪树一脸无所地耸耸肩,“先生怎么做,自有道理,我没什么可怨的。”
少年忽然有些烦躁。
“你活了也小一千年,怎么有点事还拎不清楚,当年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别人把你卖了,你估计还在数钱。”
“你到底想说啥?”雪树挠完脸,开始挠脖子,也不痒,就是习惯。
“当年,他没教你功法,是因为……”
夏侯雪树摆摆手,“就算教了我,大约也懒得炼,当山神很忙的,整日里山上山下的,要种地,还要给人看病,教娃娃读书,还有一帮猴子猴孙,哪有空打坐修炼。”
“……你这都是芝麻绿豆的破事。”
少年嘴上嫌弃,脸色却舒展开来,“反正,他自始至终,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学生,过去如此,未来也是……你明白了吗?”
雪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少年又道:“至于,我这些年为什么没教你,是因为那年的轿子上,你看着很开心,你知道吗,夏侯雪树……”
“开心的人呐,是不应该修行的。”
少年张安士意味深长地说完后,便走了。
雪树对着苍茫群山,会心一笑,这么多年,张安士从没说过先生的好话,但实际上,没人比他更在意,更敬重那个人。
少年张安士的解释,雪树也没放在心上,他从来不觉得先生对他有什么企图,哪怕真的有……也是为了他好。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想呢……
……
“啪!”
白嫩的小手糊在商叶脸上,他下意识挪开,没过多久,却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商叶睁开眼,只见小千雪睡在一旁,还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他先是轻轻挣脱,又把脑袋下的枕头塞到这丫头怀里,之后裹了裹被子,眯眼打量着四周。
杜家兄妹的家……
忽然,他发现床边的茶几上,放着一尊金光闪闪的神猴塑像。
商叶想了想,扶着老腰坐了起来。
嘶,疼疼疼……
他皱着脸,低头看去,只见自己右臂打着夹板,上半身裹着厚厚一层麻布,脑门紧邦邦的,显然是被人包起来了。
商叶披着衣服,走出了屋子。
夏侯雪树拿着斧头,正在劈柴,他看了眼商叶,手下也没停着,并说道:“还是多休息一下吧。”
“唔……”
商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和这东泽乡的山神只是萍水相逢,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事儿总觉得很奇怪……
“那几个娃呢?”商叶想到一个话头。
“被我打发去学堂了。”雪树想到那、几个孩子,不由露出微笑。
“他们见到你,应该很开心吧?”
“是啊,跟他们解释了老半天,我现在……”雪树看着散发微光的手掌有些出神,他如今已是妖灵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商叶突然说道:“在下,天师道商叶。”
那躯体壮硕,身着白袍的人形妖猴闻言放下斧头,回道:“夏侯雪树。”
木屋房檐下,一人一妖并排坐在凳子上。
商叶询问那殷七是何来头。
夏侯雪树说他了解的也不多,一年多前,此人找上门来,说他寿命将近,自己可助他夺舍托生到婴儿身上,前提是要立下“灵鬼契约”,供其驱使。
商叶听着,自然联想到那个叫小米粒的幼童……
雪树没同意,还和殷七打了一场,夺下了婴儿和一件名为“子午转经轮”,用以夺舍转生的邪道法器。
“法器呢?”商叶问。
这显然是个值钱玩意,至少也是上品法器。
“我毁了。”
商某人有点心疼,“这魔修可真下本钱啊……”
雪树点点头,“据他所说,我身上有一丝功德宝光,对他这等神道修士来讲,无异于灵丹妙药,他极为渴求,以至于,这次又卷土重来。”
功德宝光……
商叶看向那张毛茸茸的侧脸,这可是稀罕玩意,对神魂修炼大有裨益,缔结灵鬼契约时,他匆匆一瞥,见过这妖猴一些生平片段,好像还真有可能。
雪树继续说道:“这次,他带来一只双头熊,试图压服我,我便……给了他一刀,可惜他有重宝护身,伤而未死,我耗尽精气神后,当场坐化,魂魄被他拘禁,但他也不好受,这几天才缓过来。”
“这样啊,可惜我那一剑也未尽全功……”商叶不由感叹道,打蛇不死,必有后患。
“不用担心,他被我一个朋友截住了。”
“朋友?”
夏侯雪树大有深意地说道:“太乙修士,我和玉京山也有些渊源。”
商叶摸了摸鼻子,他识海灵台可是完全暴露给人家了,不过也没办法,缔结灵鬼契约,两者灵识一定程度连通。
这契约还分主从,他若身死,灵鬼也会消亡,灵鬼若没了,他不会死,只是神魂会受到反噬。
系统面板的功法栏里,也多了契约灵鬼夏侯雪树的标签页,他醒来时,就看过了,一切已是事实。
商叶还在接受中,毕竟契约灵鬼和神降术的契约武神不同,后者是临时召唤物,前者是随身携带的一个单位。
在游戏里,他灵妖都没养过,灵鬼这算不上主流的“宠物”,自然也没有,更别说还是又罕见,又难收服的妖灵。
道门内有不少御使鬼将斩妖除魔的天师,回头他祭出一个妖灵来,感觉这画风就怪怪的……
“以后,咱们……”商叶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自然以你马首是瞻。”雪树倒没什么可纠结的。
“你真放得下这方山水?”商叶姑且一问。
“不然呢,我以你为凭依,离了你,也不能长久,除非你留下?”
商叶直摇头,这当然不可能。
雪树又道:“屋里的金身塑像是殷七带来的,能寄养神魂,我如今乃是阴神,不好长久现世,平时可以依附在金像上,你离开时,随身携带就好……”
“真要跟我走啊……”
“咋地?”
商叶左手抱着后脑勺,稍稍仰躺,“就是感觉,发展有点快……”
“是很快啊……”雪树目视前方喃喃道,也不知两人说得是不是一件事。
“对了,你现在……嗯,有多能打?”
商叶问了个很现实的问题。
“打架啊。”
夏侯雪树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不太喜欢打架,以前北边来过一些厉害的结丹妖怪,都不是我的对手,还和几头大妖远远打过照面,我们互相忌惮,都没出手。”
“现在吧,估计只能打打普通的结丹妖怪,而且不能持久,毕竟此身已是无根之萍。”
“不过,化身鬼属后,眼界变化,以往看不清的一些东西,有了另一番领悟,未来说不得能在神魂一道上,有所突破。”
商叶静静听完后,按住雪树的肩膀,“以后,请多多指教!”
一尊“神游显像”的灵鬼,虽说鬼属的存在形式受到不少制约,但总归是丹境级别,比商叶自己还高出一个档次,而且他见过夏侯雪树全盛时期的战力,这厮绝对是有培养价值的“宝宝”。
商叶开始在游戏记忆里,翻找相关的知识,如何培养灵鬼也是有学问的,只要操作得当,哪天整成建陵王那种级别的鬼神boss,也不是不可能啊……
“那个……”
夏侯雪树从商叶跃跃欲试的脸上看出了什么,认真道:“我真的不太喜欢打架,能不动手,一般不动手,可以讲道理,而且我医术不错,给人看了几百年的病呢。”
商叶无视了这句话。
开什么玩笑,到了小爷手下,一块掰成两块使,白吃白住可不成,以后出门和人打架,他先使神降术,再祭出灵鬼,然后大喊一声:“砍他!”,两尊武神冲上去切吧切吧,把人宰了,他在后面多威风啊……
在他畅想未来时,木屋的房门打开,小千雪探出脑袋看向了他们,见到雪树时,她眸子一亮,说道:
“师傅,我们要去取经了吗?”
第三十五章 因缘往复
“和尚喜欢吃素,西边没什么好吃的,我们不去。”
“诶?好吧……”小千雪对夏侯雪树的兴趣没持续多久,便站在商叶腿上,试图去抓屋檐下的腊肉,但她矮了一截,总是够不着……
一人一妖随意聊着,算是加深对彼此的了解,毕竟以后要搭伙过日子了。
他们不说相逢恨晚,总归还算友好,商叶佩服雪树身为妖类,却能在极为仇视妖怪的北地,牧守一方百姓多年,进而被供奉为野神。
雪树则感谢他仗义出手,否则他最好的下场是魂飞魄散,东泽乡百姓也后果难料,当然这是某人没出现的情况下……
“此事后,我要闭关一阵子,参悟所得,无要事不能现身,毕竟……”
夏侯雪树指了指天上。
商叶自然明白,他指的是“天道桎梏”,夏侯雪树乃寿终之魂,并非成为灵鬼,就可以长久,若如此,那些命数将尽的大能,大可以找人缔结契约,不就是变法子续命了吗?
须知,天命不可欺。
高阶修士都是耗尽体魄潜力,走在天命尽头的人,一道脱胎于《人道封禅书》的契约符自然不足以,为其抵御天道横压。
夏侯雪树能和他顺利缔结契约,以商叶的见识看,这妖怪恐怕还有相当的潜力没发掘出来,虽然失了肉身,但在神道上,还有未尽的天命。
“……我去做晚饭。”
雪树拎着那串腊肉进了屋子。
商叶嘱咐小千雪别乱跑,这附近地势险峻,别再摔下去。
“诶?”
商叶突然面露疑惑,将小千雪拉到面前,抬手在她脑门上比划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丫头睡了几天,是不是长高了……
忽然,空中传来扑扇扑扇的声响。
商叶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纸鹤晃悠悠地飞了过来,紧接着,一道倩影御剑而来,从天而降。
李妤悬于半空,面色严肃地打量着他。
商叶见状笑了笑,晃了晃打着夹板的胳膊。
“好久不见哈。”
饭桌上。
姿容妩媚的女天师来回打量着商叶和夏侯雪树。
商叶安然张着嘴,享受小徒儿的喂饭服务。
“你是说斩杀了一名阴神道的丹境魔修,之后他神魂逃遁,却被太乙修士所截,而你们缔结了灵鬼契约,又杀了一头结丹妖怪……”李妤问。
“师傅,啊!”
小千雪夹着一块腊肉递了过来。
商叶刚要张嘴,却感受到一道刺人的目光,只好回道:“嗯……是这样的,那魔修已被夏侯前辈重创,我只是捡了漏子,双头怪熊也是人家打杀的。”
夏侯雪树抱着胳膊,默然不语。
“妖熊的尸体我看到了,魔修在哪里?”
商叶把地下溶洞的方位说了出来,李妤向门口侧了侧头,屋外有人破空而去。
李妤又问:“援助你们的太乙修士乃是何人?”
商叶左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看向夏侯雪树,他也想知道……
山神老爷淡淡道:“张三。”
“噗!咳咳……”
商叶喷了。
“你认识?”
李妤眯着那双秀气的眼睛,看了过来。
“额……算是有一面之缘。”
李妤见他说得含糊,不由地皱起眉头,不过有外人在,也不好发作,只能暗自恼怒,这小子真能惹祸,走过场的巡查任务,居然弄得生死两难,不过,也斩杀了两个丹境妖魔,最离谱的是,还阴差阳错收服了一尊神游显象的妖类灵鬼。
这到底是祸事,还是福运呢……
李妤看向商叶的目光越发复杂起来,“你的伤……没事吧?”
商叶看了眼系统界面,状态栏显示他轻度内外伤,兼气血亏损,这些不算大毛病,嗑点药,休养几天就能好,主要是胳膊有些麻烦,那四臂邪神下手太狠,骨头断得很彻底,修行者又根骨金贵,轻易留不得后患,不能像凡人那样随意治疗。
“感觉还行,内伤不算重,就是胳膊嘛……”
李妤起身来到商叶身边,伸手按住他的右臂。
“诶,疼疼疼!”
商叶被捏得直叫唤。
小千雪立马跳下板凳,张开双臂,拦在了两人之间。
“不要欺负师傅!”
李妤松开手,瞥了眼千雪,然后看也不看商叶,拿起那把纤细的驱魔法剑,向屋外边走边说:“收拾一下,随我离开,门内有医道修士,以及复骨断续的灵药,你身为剑者,不能怠慢了臂骨处的伤患。”
商叶摸摸千雪的脑袋,说道:“唔,再留几天吧。”
李妤停下脚步,回身露出姣好的侧颜,“理由?”
“夏侯前辈要和我一起走,他在此地,还有些事未了。”
雪树听着挠挠脸,“叫我雪树就好了,前辈当不得,修行界的东西我懂得也不多,我平时都不太修炼。”
这是实话,夏侯雪树对修行界的了解,大多源自某个曾经赖在这里混吃混喝的张姓男子。
李妤颔首垂目,略作思索后,淡淡道:“两天,我在这里等你们。”
夜晚。
夏侯雪树和杜家兄妹并排坐在屋顶上,说着家长里短,那神魂特有的微光照亮了周围,千雪在这光亮下,追着几只小飞虫。
商叶在屋檐下发呆,李妤在屋内打坐修炼,他感觉这位大姐对他越来越严格了,他实在懒得进屋和她大眼瞪小眼。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们都去睡了,千雪趴在商叶膝盖上玩着纸鹤,雪树收拾了一会儿菜园子后,走了过来。
“他们和你感情不错啊。”商叶随口道。
“嗯,你别看他们小,都是一群犟娃娃呢,当年啊……”
雪树说到这,言语一顿。
“说说呗。”
商叶倒是想听听,闲着也是闲着。
雪树缓缓道来,“他们爹呢,早年意外跌亡,母亲拉扯了几年,又生了重病,我钻研医术多年,有些病症还是回天无力,她走了以后,三个孩子还小,有些家里没崽,或心疼孩子孤苦的邻里亲族,想将他们各自带走收养。”
听着是好事啊……
商叶从千雪嘴里把湿哒哒的纸鹤拽了出来,“不能吃!”
“杜舟却不依,他拿着菜刀堵在家门口,谁要带走杜鹃和杜沙,他就和谁拼命,乡里族老来劝都没用,问他为什么,他说都走了,家就没了,娘亲说过,亲人在一起才算家,而家……不能散。”
商叶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黝黑少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面。
“家不能散,孩子们是用这种方式缅怀他们的父母。”夏侯雪树说着,脸上也露出怀念的神色。
“乡民劝不动,也就绝了领养他们的想法,偶尔还会接济一二,三个娃娃虽然过的苦,却能相互扶持……”
“后来一场大雪,呵呵,总是一场雪。”
夏侯雪树想到什么,笑了笑,“他们家的老屋被雪压塌了,那会儿,杜舟有点固执,知道没了房子,肯定要住别人家,那些眼馋大胖小子,勤快闺女的乡亲,指不定要带走弟妹,于是,他们就跑了。”
商叶听着一笑,这不是死心眼吗……
“那晚大雪封天,可让乡亲们好找,结果我在庙里找到了,你猜他们躲哪呢?”
“不会是供桌下吧。”
商叶回道,让他选,也选有吃食和亮着灯烛的地方。
“嗯,他们吃饱喝足,缩在一起睡了。”
雪树挠挠脸,“我也没惊动他们,只是下山给乡亲们通了信,让他们早上来领人,回去后,却没想到,这几个娃猴精猴精的,居然溜了。”
“我只好去找他们,幸好他们也没走远……”
那日,天蒙蒙亮,风雪交加,几步之外目不视物。
杜舟搂着弟妹,倒在了冰天雪地里,夏侯雪树站在一旁,低头看着他们,肩头站了一只套背心的毛猴。
昔年,眼眶红红的云萝芙看着雪地里的那只小猴子,一旁的夏侯石英嘴里嘀咕,“我说说而已,真带回去啊……”
雪停了,天亮了。
雪树默默煮着姜汤,身后的床榻上躺了一排。
从此,二郎山的矮峰顶热闹了许多。
第三十六章 常黯和燕子切
两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听些事,做些事。
据夏侯雪树所说,溪畔的地下溶洞是一处小灵脉,却被殷七所毁,那些地涌金莲原本就活在那里,还是他养父母所种,他们希望这些灵植和灵脉能相辅相成,日渐壮大,盘活这一方风水。
“可惜被糟蹋了……”雪树的语气有怅然。
商叶微笑着说道:“再弄出来呗。”
于是,商叶腆着脸,用妖熊的内丹和尸身上一些价值不菲的材料,跟李妤换了一袋灵石,然后前往溶洞,寻到残留的灵脉,装模作样摆起了聚灵养气的法阵。
李妤先是默默围观,很快就嫌弃他手法磕碜,糟蹋东西,自己上了手。
商叶此世尚未修习阵法一道,单凭过往记忆弄这简单的聚灵阵,有效自然是有效,没那么精细就是了。
李姐姐显然是有真材实料的,她在原地不动,捏起一块块灵石,隔空将之打在特定的位置上,之后一掐手诀,这阴暗的溶洞内,便漂浮起了实质化的金色光点,宛如夏夜的萤火虫一般……
杜家兄妹一脸惊奇,雪树看着这些光点呆立了许久。
之后移回地涌金莲,自然用不到商叶这个伤号出力,但他自认为对灵植极有发言权,蹲在一旁吆三喝五指挥了半天,嘴皮子都说干了。
再之后,雪树想把“自己”葬在这里,他原身还在山神庙,想取来也容易,简简单单显个灵,让乡民们把庙拆了都成。
一番忙活后,“他”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出了溶洞后,夏侯雪树拍拍商叶的肩膀,诚恳地道了谢,后者挠挠头,大张旗鼓地败了次家,自然是想这山神老爷归心。
当然,他也是心疼那片灵花,这就是以前落下的职业习惯。
“哎哟哎哟……”
商叶捂着胸口,瞅着李妤瞎叫唤,大意就是我伤到了,走不了山路,更爬不了山,需要亲亲抱……嗯,带他直接飞回去。
李妤抿着嘴,瞪了他一眼,虽然有些不快,却还是走了过来。
其实,商叶多少也能把握到李家姐姐的心理,她还是很稀罕自己这个出身北方分坛,看着极有前途的新生代天师。
李妤一到商叶身边,他就絮叨个不停,“我思前想后算了下,那妖熊躯体的价值跟一小袋灵石比,还是有待商榷的,除了内丹,一整副千年老熊骨啊,还有那两拳头大的熊胆,这都是——啊!”
商叶陡然离地,极速升高,径直没入云端,然后片刻不停,直挺挺落了下来,待他脚底踩实,回到矮峰后,不由抚着胸口,喘了几口大气,然后还不忘对顾自进屋的李妤叫唤道:“那都是钱呀!”
……
清晨。
商叶伸个懒腰,悄悄起了床,半睡半醒的小千雪揉揉眼,也跟了下来,路过桌子时,上面的神猴塑像微光闪烁,夏侯雪树在光芒中显现身形。
他们相互点头,商叶收起塑像走出了屋子,雪树看了几眼沉睡中的杜家兄妹,也跟了出去。
李妤默默站在崖前,宽大的藏青袍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显露出了纤细的腰肢,这女天师有一股独特的恬静气质,简单站在那,就仿佛融进了崖外的山水,以及那片淡蓝色的天空。
夏侯雪树轻声道:“先稍等一下。”
他说完,走向屋后,过约一刻钟,再度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乌黑宽厚的刀,以及一柄护手处镶有红色水滴状玉石的长剑。
商叶顿时目光一亮,之前还觉得那把法器级别的雪白长刀,丢在山神庙实在可惜,原来人家是有其他打算。
雪树将兵刃递了过来。
商叶抬手接住,系统跳出了获得提示,未等他详细查看……
雪树便解释道:“刀名‘常黯’,剑名‘燕子切’,皆是上品法器,本是我养父母的随身兵刃,远游在即,我想带在身边,留个念想,还请……商先生代为保管。”
哈哈哈……
商叶内心大笑三声,好一个代为保管!
他盯着兵刃,目不转睛道:“猴爷太客气了,叫我小叶子就好了,商叶也行啊,咱们生死兄弟,别生分了。”
我去,这次任务血赚啊,最后的“奖励”居然是两件上品法器,这两晚他可没少心疼那面八角蜃龙镜……
李妤走了过来。
她看着商叶怀里的刀剑,眸子里显露惊讶。
这种用以进攻杀伐的主兵刃,在同品阶法器里,最为昂贵,她身为天师道一方分坛之女,用得也不过是中品上等的特制驱魔法剑,而这东泽乡的野山神却能拿出两件上品法器来,其身世似乎并不简单……
商叶先收起刀,这个他目前用不着,纯帮夏侯雪树收着,之后用胳膊夹着剑鞘,想拔剑一观,岂料无论他怎么用力,那剑鞘都好似封死了一般。
又不是生了灵性的灵器,对主人的道行修为有要求,怎么不能用呢……商叶心生疑惑,便背过身子,在空中虚点几下,调出了物品介绍:
【名称:风玄·燕子切】
【品质:上品法器】
【介绍:天夷剑宗风系剑胚八锻所成,剑身黑白如燕,轻若鸿毛,有乘御风势之能;其剑鞘生玄磁,飞剑之后,可自行归巢。】
八锻飞剑,还差一锻不就是灵器了……商叶正看得入神,李妤却走来,拿过了剑,然后看了眼夏侯雪树。
后者微微颔首,示意她自便。
李妤握住剑柄,抬手一拔,轻吟之声传出,剑身随之离鞘。
她先是舞了个剑花,然后竖剑于身前,目光微凝,但见剑身之上有波浪状的纹路,线纹两侧黑白分明。
“好剑!”
李妤面露欣赏,淡淡道:“轻若无物,薄如蝉翼,这剑和剑鞘间有玄磁之力,你修为不够,筋力不足,自然无法拔出,先努力修行吧……”
商叶听着撇撇嘴,打定主意,身子骨养好再试试。
雪树这时候却插了一句,“先母生前有言,此剑入过《天夷名剑录》,她若羽化,理应将之送到剑宗,归于‘诸天剑界’,反哺宗门,所以,我希望将来若有机会……”
“一定,一定!”商叶满口答应,送到诸天剑界完全没问题,前提是把它用到退休……
天夷剑宗那处洞天世界,素有“剑墓”之称,其内遍布着数万年来,剑宗先辈们的佩剑,剑宗还有一脉召唤剑界投影,用以作战的高阶传承,极为厉害。
一行人启程,先是前往望泽村,那里有留守天师接引他们。
没走出多远,山林响动,一大群猴子现身围了过来,雪树冲它们比划了几个手势,最后左右手各比出了“剪刀手”。
商叶知道猴群有一套用以交流的手语,便问这是何意。
雪树缓缓道:“解散,回见……”
“哦。”商叶点点头,然后向穿着黑背心和黄背心的那两只猴子,也比起了两个剪刀手,这两位之前还给他打过助攻。
小千雪眨眨眼,举起小手,有样学样。
猴子们也安静地举起了剪刀手。
虽说画面有些喜感,但商叶还是感受到气氛有些沉重,此去一别,归来无期,仙之一道,实在很难说啊……
忽然,山间远远传来喊声。
“猴爷!”
这是小杜沙的声音。
几人回头看去,只见矮峰崖边隐约站着杜家兄妹们。
“一定记得回来看我们啊!”
这是容易害羞的杜鹃。
之后是寡言少语的杜舟,“我一定学好刀法,保护好东泽乡!”
哦,原来那把雪白长刀是给这小子留的……
商叶顿时想明白了。
夏侯雪树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仰天长啸,神游显像的妖灵形如实质,喊几嗓子没啥问题,那些猴子们也跟着叫了起来。
一时间,声震山野。
商叶摸摸小千雪的脑袋,又看了眼李妤,然后微微一笑。
此处有真情哟……
……
天壁城天师院。
商叶一回来,就在李妤安排下,老老实实给人“体检”。
一番折腾后,他躺在床上,有些幽怨地看着身前的中年妇人,这是门内的医道修士。
“前辈,我只是胳膊断了,您干嘛……”
把我全身都摸了一遍啊……
妇人无视了他的问题,轻笑道:“给你右臂上药打板的人心思细腻,还放了外敷止痛的珍贵草药,不然光是疼,就能让你睡不着觉,我留下的丹丸按时服用,复骨玉脂膏两日一换,好生休养吧……”
说完,提着药箱子,出了屋子,门外遇着等候的李妤时,中年妇人微微躬身,然后不易察觉地摇摇头。
李妤点点头,进了屋子。
商叶扣着鼻孔,不咸不淡道:“还有啥手段,只管来呀。”这位姐姐老想从他身上掏出点秘密来……
李妤眯了眯眼,却忍住没发作,说道:“你如今要养伤,无法练功,刚好可以学习神魂修炼的观想法门,这也是筑基进修的最后一步。”
商叶闻言顿时坐了起来,神魂修炼,由不得他不在意,魂魄强度太过重要了,他这种灵识都不能离体的修士,出门在外,跟瞎子也没什么区别。
“跟我走吧。”
商叶麻溜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来到院内一处名为“天观”的阁楼。
登楼时,商叶道:“我记得道门第一个神魂观想图景乃是‘百鬼夜行,天师降伏图’吧?”
“不啊。”
李妤目光偏移。
“啊?”
天师道入门级别的神魂观想图确实是天师降百鬼图啊,难道记错了……
商叶问:“那是啥?”
李妤脚步加快,背对着他说道:“等等不就知道了。”
不知咋回事,商叶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第三十七章 神魂观想法门
李妤轻轻合上香炉的鼎盖,然后虚抱腹部,正襟危坐。商叶坐在蒲团上,打量着略显空荡的静室。
片刻后,双眸微闭的李妤淡淡道:“准备好了?”
商叶透过一缕青烟,瞅着李妤说道:“我说没准备好,咱能回去吗?”
李妤睁眼瞥了他一下,“当然不能,传道受业非同寻常。”
“我连要观想的图景都不知道是啥,你打……”
“静心!”
李妤左手一扬,那缕青烟扑面而来。
商叶顿时闻到一股暖洋洋的清香味,那股温热的气味自口鼻蔓延至全身,他心中的杂念也被抑制了下去。
“凝神……”
李妤右手隔空一拉。
商叶前方的木制推拉门缓缓展开……
金色的光芒自内照射出来,他不自觉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已然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光正明,赤地千里。
他站在斑驳干涸的大地上,抬头仰望,只见一轮煌煌大日占据了半边天空。
那金色的圆轮中央,还盘坐着一个正面背阴,面容不清的人,他身穿藏青法袍,须发随风飘动,臂膀高高举起,双手各成剑指。
有恢弘浩大之声在商叶边响起,“大日之光,遍照诸明,除一切暗,不生不灭,可为天地之昭鉴!”
语毕。
炽烈的金轮骤然变得极亮,那光仿佛要淹没天地万物。
商叶的身影在顷刻之间,便消失在这无上伟力中……
静室内。
“天师高坐日轮中”的画卷凭空悬浮,并散发着实质化的阳光,那之下的商叶满脸通红,汗水淋漓,全身升腾着白雾。
李妤见他脸色极为痛苦,按捺了会儿,还是忍不住举起了右手,木门刚开始合拢,却又突兀地停下了。
“爹爹!”李妤忍不住叫道。
隔壁传来了中年男人的声音,“莫急,再等等……”
热!
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烧感!
商叶好似置身于熊熊大火之中,每一根头发,每一寸骨头都在燃烧着,起先还感觉到痛苦,渐渐地,他被这无边无尽的光亮所吞没,自我意识濒临溃散……
忽然,蜷缩着的他感受到一丝触感,微微抬头,只见夏侯雪树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边的安萝月背对着他,静静站立,两人现身遮挡,为他留下了一片余阴,那空洞的眸子逐渐恢复了神采……
之后,商叶抓住雪树的臂膀站了起来,并越过他们,来到前头,直面着强光。
曾经也是见过大日真身的人,差点被个小太阳晒翻了……
他自嘲一笑。
商叶前世修炼的火法是炎帝御灵真诀,炼的是四灵真火,后期四象合一,修成了“大日真炎”。
在那次火法进阶的意象之境里,他置身于洪荒宇宙,切切实实看到了点亮诸天万界的鸿蒙大日。
老实说,现在回忆起来,他还能感受到一丝恐惧,那是极渺小者在无限庞大,且拥有无穷能量的个体面前,理应有的恐惧感。
面前这个太阳,也就还行吧……
不过,意志上的藐视,并不能改变商叶神魂的实际强度,他心里也很明白,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
外面的人如果不想害他神魂受创,甚至崩散,应该知道见好就收了。
其实,正常修炼神魂是有些风险,但绝对没有他这么夸张。
所谓“神魂观想之法”,本身就是前人创造出来的低风险炼魂法门。
远古时代先贤感悟天地,窥伺大道之显象,以淬炼神魂,这不仅需要天纵之才,更要无惧生死的勇决。
他们中的少数人有所成就后,深感这种方式的艰难和凶险,于是想出以书画等形式,将自己感悟的魂意记录下来,供后人参悟,并磨砺神魂。
比如,天师道的入门观想图景乃是“天师降百鬼图”。
观图者将置身百鬼夜行中,受漫天鬼魅侵扰,体验极大恐惧,之后,会有大威大德天师从天而降,以浩然正气,挟滚滚天雷镇灭百鬼,观想的修士通过感受鬼魅缠身和浩然天威,来淬炼自身的魂魄。
商叶此番观想的,自然不是此图,而是“神人凌日图”,这是更高阶的神魂观想图,只有金丹神游境界的修士才有资格观想。
李妤拿出此图来,肯定不是觉得商叶天纵奇才,孺子可教,而是这“神人凌日图”又称“天日昭鉴图”!
商叶记得很清楚,此图有勘破邪祟之能,大正烈阳下,一切鬼蜮伎俩无可遁形,若他是什么邪魔外道夺舍重生,或者暗中修炼了邪祟功法,这会儿,就算没化成灰灰,回头也要被大卸八块!
唉……
说到底,天师道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天才弟子,还是有极大保留的,商叶心里虽然有些不痛快,多少却能理解,毕竟小心使得万年船!
有前车之鉴,上古巫教本是比肩天夷和太乙,甚至稍压一头的顶级宗门,如今祖庭都荒在天南群山深处上万年了。
因何啊?
还不是中古时期,巫教内出了一尊睥睨天下的魔君……灵济宫这等如今的一方巨头,都是建立在巫教废墟上的后来者。
这些自亘古传承至今的大宗门,压根就没有省油的灯!
商叶想到这时,眼前的光芒终于散去了,他意识回到静室后,立马后仰躺下,身体湿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李妤端来杯子,给他喂了水,之后,还取出手绢帮他擦了擦脸。
商叶缓了会儿,然后一翻眼,挪过脸,看都不看李妤一眼。
罪受了,脾气还是要闹的……
李姐姐心中有愧,看着尥蹶子的商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其实也很无奈,这试探,即使她不做,也会有其他人,那还不如她亲自动手,来得放心些……
商叶等了会儿,没见人把他五花大绑,心想估计自己是过关了。
其实他心里也很忐忑,原则上讲,他是魂穿来的!脑壳里还有个来源不明的劳什子游戏系统,鬼知道会不会被看出端倪来……
“哼,咱道门……很看得起我啊。”
商叶撇了撇嘴,演技安排一下。
李妤自然听出某人浓厚的嘲讽味,心里却有些恼怒起来,从小到大,谁对她都是敬之又敬,这小子真是得寸进尺了。
女人的性子一旦起来了,就是不讲道理的。
“看来,你还受不了这上等的神魂观想图,我回头跟院内说一声,帮你换个简单些的。”
李妤缓缓说道,语气很是淡漠。
我去,这脸皮也太厚了吧,但是……
“别啊!”商叶撑起身子,爬了起来,连忙说道:“我受得了,这观想图很好,太好了,极为适合我。”
他傻吗,那肯定不傻……
“神人凌日图”是高阶观想图,正常来讲,别说现在得不到,就算他修为金丹,魂魄神游,想获得此图的观想资格,指不定要做多少麻烦的师门任务,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现在别人送上门来了,他不看白不看啊!
诚然,神魂观想修炼也讲究循序渐进,.asxs.如此高,冒得风险自然也大,但是他自持见识不俗,就算操之过急,魂魄耐受不住,识海濒临崩坏,他灵台里,不是还有两尊门神吗,这种保险,普天之下也没几个筑基修士有……
李妤闻言一愣,“这……”
商叶捂着胸口,说道“没有这儿那儿的,宗门对我的培养,我深怀感激,李教谕放心,我定然加紧修炼,早日将这图景烙在脑子里。”
李妤面露犹豫,“这图……能让你观看一次已经是、是师长们感念你近日斩杀妖魔的功绩,才、才破例赐下来的,你有所求,我还要再请示一下……”
李姐姐估计是当面鬼话连篇,不好意思,那俏脸极为罕见红润了起来。
商叶也知道李妤不好全权做主,这等高阶观想图制作极难,且每显露一次,就要消耗几分神韵,说实在的,他晒得压根不是“太阳”,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和明灿灿的灵石。
于是,他双手合十,诚恳道:“托李教谕费心了。”
商叶就不信了,他姿态放得这么低,那些暗地里搞他的门内前辈,还会腆着脸,一点甜头不给他……
“嗯,此事再议。”李妤说道:“你先回去沐浴更衣,你有伤在身,最近还是要注重休养的。”
商叶笑了笑,临走前,他又指着那个袖珍小鼎造型的香炉说道:“里面的香是晨阳塔香吧,其有安魂定神,驱阴辟邪的功效?”
“嗯。”李妤点了点头。
“我拿回去熏着,借它睡个好觉,没问题吧,我有些精神恍惚,可能刚刚……”
“没问题。”李妤心中有事,随口回道。
商叶把香炉一揣,转身就溜了。
“诶,你把……”
炉子留下。
后面的话,李妤没来得及说出口。
室内稍静了一会儿,隔壁的人缓缓道:“……答应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