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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千寻千寻     如果可以这样爱txt下载     如果可以这样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海外归来(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到台里录音,最近台里正在录制名著系列广播剧,配音是我的老行当,所以无论如何是推辞不了的。这次录的是《简爱》,跟我搭档配音的是同事文华,他本是播音室的,因其嗓音浑厚又极具磁性,被导演冯客抓来配罗切斯特的音了。这小子最近刚结婚,情绪却不太好,精力也不集中,也难怪,如果不是看在跟冯客是死党的份上,打死他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蜜月不过,在录音棚里一关就是十几个小时录广播剧。

    我们的录音勉为其难地进行着,双方配合得很吃力,主要是缺少默契,而且文华也确实不够投入——简:格雷斯?普尔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留着她?

    罗:我别无办法!

    简:怎么会?

    罗:你忍耐一会儿,别逼着我回答!我,我现在多么依赖你!唉,该怎么办?简!有这样一个例子,有个年青人,他从小就被宠爱坏了,他犯下个极大的错误。不是罪恶,是错误,它的后果是可怕的,唯一的逃避是逍遥在外,寻欢作乐。后来他遇见个女人,一个二十年里他从没见过的高尚女人,他重新找了生活的机会,可是世故人情阻碍了他,那个女人能无视这些吗?

    (文华把这段词念得很平,没有丝毫的情感在里面,玻璃房外的导演冯客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简:你在说自己?罗切斯特先生?

    罗:是的!

    简:每个人以自己的行为向上帝负责,不能要求别人承担自己的命运,更不能要求英格拉姆小姐!

    罗:哼!你不觉得我娶了她,她可以使我获得完全的新生?

    简:既然你问我,我想不会!

    罗:你不喜欢她?说实话吧!

    简:我想她对你不合适!

    罗:啊哈,那么自信!那么谁合适?你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推荐?哼!唉,你在这儿已经住惯了?

    (这小子,念这词时居然打起了哈欠,冯客在外面已经咬牙切齿了,我知道他的忍耐快到极限。)

    简:我在这儿很快活!

    罗:你舍得离开这儿吗?

    简:离开这儿?

    罗:结婚以后我不住这儿了!

    简:当然!阿黛勒可以上学,我可以另找个事儿……我要进去了!我冷!

    罗:简!

    简:让我走吧!

    罗:等等!

    简:让我走!

    罗:简!

    简: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她跟你与我无关!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象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这段词,每念到这里情绪就很激动,仿佛是我灵魂的告白,只是我跟谁告白呢,跟谁呢?一想到这情绪更激动了,念着念着眼眶变得潮湿,内心也跟着一阵刺痛。)

    罗:简……

    简:让我走吧!

    罗:我爱你!我爱你!

    简:不!别拿我取笑了罗:取笑?我要你!布兰奇有什么?我对她不过是她父亲用以开恳土地的本钱!嫁给我!简!说你嫁我!

    (文华快接不上气了,我在一旁看着很为他捏把汗,因为外面的冯客脸都在抽筋了,简直要一触即发,但我还得把录音继续。)

    简:是真的?

    罗:唉!你呀!你的怀疑折磨着我!答应吧!答应吧!

    简:我爱你,爱德华!

    简依偎在罗切斯特的胸前,罗切斯特紧紧地抱住了她,这是另一个同事阿庆在旁边配的话外音,而文华则有气无力地继续折磨大家的耳膜:上帝饶恕我!别让任何人干扰我!她是我的!我的!

    “停!”

    冯客终于忍无可忍了,在玻璃房外作了停的手势,猴子似的跃上前,冲着录音机房张牙舞爪:“文华,我的大爷,你今儿是怎么啦?感觉,感觉,我要的是感觉,不是要你念课文……”

    “我,我怎么哒?”文华拿下耳麦气呼呼地反问,刚才还是普通话,马上就换成了长沙话。

    冯客不是本地人,长沙话讲得很蹩脚,嘶哑着嗓子就快昏厥,“勃朗特要是听到咯配音,会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哩!拜托了兄弟,你学学人家考儿……”

    一听这话,文华就火了,嗓音提到了相当的高度:“呃,冯猴子,怎么能拿我跟考儿比呢,人家是搞过专业配音的,我可是被你赶鸭子上架才折腾到这来的……”

    “行,行,我说不过你,你不是专业的,我又是专业的?”冯客伸长脖子的样子很滑稽,争辩道,“你是赶鸭子,我才是鸭子呢!”

    两秒钟的静止。然后“轰”的一声,录音房里顿时笑翻了。文华刚才都是一脸怒容,转眼就笑得快背过气,阿庆更是笑得蹲在地上,捂着肚子叫救命,“你……你也太抬举自己了吧,你咯个样子也能做鸭?”

    又是一阵哄笑。看来今天要想继续录音几乎不可能。冯客下不得地了,脸红得象个猴屁股,彻底没辙:“好,好,今天就到这里算哒,你们横竖是不想干了……”话音刚落,房里房外就一阵欢呼,文华第一个丢掉耳麦,长吁一口气,“总算喊停哒……冯猴子,你真是的,明天都是元旦了,今儿还加班。”

    冯猴子是导演冯客的外号,生得瘦,一张猴脸儿浑然天成。而猴子就是猴子,什么时候都精神抖擞,甭管别人怎么熬得两眼发黑东西不辩,冯猴子始终保持最佳工作状态,一双小眼睛賊亮賊亮……要命的是,他不光眼睛利索,耳朵更是灵敏异常,一丁点的气息不到位或者吐词不清都会被他揪住,一句话录个把小时的事常有。所以一场录音下来,大家都东倒西歪,只有他一个人气定神闲地指挥这指挥那,听到抱怨声,他并不生气,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冒搞错吧,你们怪我?我有么子办法喽,上面催得紧,春节的时候拿不出节目,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上面”指的是电台领导。马上就是台庆五十周年了,台里为了吸引听众推出世界名著系列广播剧(以前是每逢春节才录广播剧的),事实证明,名著的魅力加上完美的配音,这样的节目相当受欢迎,每次一推出就会在观众中掀起一股名著热潮。台长老崔自称“猴王”,非常拥护年轻人,带领一群忠心耿耿的猴儿们决定将这个全新的文化理念发扬光大,尽管台里经费紧张,也没有影响《简爱》的正常上马,为了赶档期,以冯客为首的节目组已经连续奋战了十几个日夜。

    也确实挺累的,我晚上做节目,白天录音,体力已严重透支,如果不是真心喜欢这份工作,早撑不住了,因为自从数年前在祁树杰的干预下终止配音工作后,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戏里戏外交错重叠的感觉了。不知为什么,我很迷恋这种感觉,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自己永远泅在戏里不出来,戏里至少有罗切斯特深情地爱着我,现实中呢,没人爱,没人疼,什么都没有!

    “考儿,我觉得你今天的台词说得很有感觉,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冯客习惯跟我讲普通话,看着我笑嘻嘻的说。

    “是吗?”我也看着他笑,“其实是跟大伙合作愉快,心情舒畅,念起词来才顺。”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看冯客笑,有种孩子式的纯真,尽管他也算是奔四的老爷们了。

    “我看未必吧,是不是正在念爱中,念词才有感觉呢?”阿庆的嘴巴从来闲不住,她可能观察到最近总有个男人给我打电话,就误会我有状况了。

    她这人就是古道热肠,年近四十了性格却比十几岁的妹子还活波,因为年轻的时候演过〈〈刘海砍樵〉〉里面的胡大姐,到现在大伙还是叫她“胡大姐”,我们都挺喜欢她的。在这个电台里,几乎人人都有外号或别称,台长老崔自称为“猴王”就不必说,脾气火爆的导播刘建成则成了众人眼中的“牛魔王”,技术科超级骨感的小王就被人叫做“琵琶精”,新闻主播唐斌天生一张小白脸儿,自然就是“唐僧”了,至于我,不知为何被同事们亲切的称呼为“白娘子”,可能是我姓白吧(辛亏没叫我白骨精)。

    “真的啊,白娘子恋爱哒?什么时候的事喽?”同事们一听到风声赶紧跟着起哄。我苦笑着摇头,没理会大家,连冯猴子请客都谢绝了,中午要赶到佳程去参加祁树礼的开业庆典,米兰还在那等着我呢。

    “呃,娘子,记得元旦后按时开工哦。”冯客追出来喊,他存心恶作剧,经常把前面的“白”字省掉。我回头看见阿庆一脚踹了过去,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下:“臭小子,想占我妹子的便宜,活腻了吧……”

    “胡大姐,我的姐呀,你把我当作什么人哪啊……”冯客回过身双手作揖。阿庆立即用地道的长沙话唱道,“我把你比畜牲,不差毫分嗯哪……”

第三章 海外归来(三)

    米兰比我先到半个小时,一袭玫红CHANEL套裙,花枝招展地站在酒店门口冲每一个进去的贵宾微笑,还热情地跟人握手,交换名片,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很客气地跟她点头握手,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子甚至还握着她的手说,“恭喜,恭喜!”显然他把这美女当成这家新开业的公司的员工了,不过转身又问了句,“小姐,我怎么看着你觉得这么面熟啊?”

    “哎哟,赵局长,你真是贵人忘事,我们上个月还在一起吃过饭哪。”米兰笑嘻嘻地说。“哦,是,是……”赵局长装作认出来了的样子,连连点头,摆着手进了酒店大堂。

    这时候又一个打扮入时的胖女人走了进来,米兰连忙热情地迎上去,大声说,“王姐,好久不见了,你真是越来越年轻了。”那女人一怔,象认出来又象没认出来的样子,问道:“你看我哪里年轻了啊?”

    “你变苗条了啊。”米兰睁眼说瞎话。那女人一张胖脸立即笑成了柿饼,“真的啊,我也是这么觉得呢。”

    我看不下去了,等那女人进去后,我一脚踹了过去,“你站这干嘛,知道的,你是在这拉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酒店小姐在这拉客呢。”

    “怎么说话的啊你,你看我的样子象小姐吗?”米兰顺手也推了我一掌。

    “不是你说的吗,如今是大学生象小姐,做小姐的倒装得象大学生。”

    “那确实!”米兰用长沙话笑答。

    正说笑着,祁树礼出来了,一身深灰色西装,戴着眼镜,表情凝重不苟言笑,从容不迫地跟每一个人打招呼,显得格外的气宇轩昂。最近老给我打电话的人其实就是他,只是简单的问候,没想到却被同事们误会了。我也懒得去解释这莫须有的恋情,误会也挺好,至少让我看上去比较正常。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任何的不正常都是正常的。

    “考儿,你来了。”

    他看到了我,马上换了张笑脸迎了过来。

    “是。”我也客气地笑着说,“恭喜啊!”

    “谢谢!考儿今天好漂亮……”

    祁树礼目光闪烁,上下打量着我。一旁的米兰不知怎么突然变得很安静了,呆呆地盯着他发愣。我反应过来,连忙介绍道,“哦,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米兰。”祁树礼迅速扫她一眼,很客气地跟她握握手,点点头,说了句“你好”就没有再看她,反而要拉着我去介绍给他的朋友认识。

    米兰至始至终都没跟这个来头不小的人物说上一句话,但她一点也不着急,目光始终追随着祁树礼左右,眼中那种看不见的东西空前的活跃,如同看见了一颗熠熠生辉的硕大钻石,吸引着她恨不得马上变成一块磁铁投奔它而去。

    我看着她的表情,不知怎么心里忽然很不安,这次她所表现出来的兴奋和激动比她以往任何一次看到心仪的东西都要强烈,性格决定命运,我很担心她的这种性格会给她以后的人生带来不太好的际遇,可惜我没有先知先觉的本事,否则我绝不会冒然将祁树礼介绍给她,为此我们都付出了代价。

    庆典后就是酒会,我不习惯这种场合,就跟祁树礼打了声招呼要回去。他很善解人意,也知道我可能不喜欢这种场合,就没有挽留,而是亲自把我和米兰送到门口,安排司机送我们回去。“不好意思,本来要亲自送你的,”他满脸歉意和不舍,“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去看你,请你吃饭……”

    “不用,不用,你也挺忙的。”我连忙说。

    这时候一辆超豪华的加长奔驰开了过来,祁树礼亲自打开车门让我和米兰进去,吩咐司机道,“路上小心点开。”

    “是,祁总。”司机毕恭毕敬地说。

    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车子,米兰可能也是,左顾右盼,连呼吸也变得很小心。车上因为有司机,她没说话,一下车她就嚷了起来,“身价,这就是身价,考儿,你怎么不早把他介绍给我啊?”

    “现在也不晚啊。”

    “是,是,一点也不晚。”

    她挽住我的胳膊,肉麻地说,“我好爱你哦,考儿!”

    “去,去!”我推开她,感觉鸡皮疙瘩掉一地。“考儿,”她挽住我继续说,“他好不简单,这么年轻就拥有这么多……”

    “他好象不年轻了,都四十出头了呢。”

    “你看你,外行吧,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就是他这个年纪,有经验有实力……”

    我懒得理她,一个人上楼进了房间。其实从一开始,我也觉得祁树礼这个人不简单,销声匿迹了这么多年,忽然衣锦还乡,成了受人瞩目的华侨,让人不能不猜测他成功背后所付出的代价。而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偶尔的谈话,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就是在电话里,那是两年前我正准备搬去跟耿墨池同居的头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男人隔着大西洋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是祁树杰的哥哥,现在美国,刚得到弟弟去世的消息,很难过云云。出于礼节,我连忙安慰他,“您别太难过,生死有命,是他自己要离开的。”

    “Yes,Yes,我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祁树礼在电话里英文夹中文,说话很吃力,“听说你叫考儿,很好听的名字,一个人在家吗?”

    “我要搬走了,房子腾给一个亲戚住。”

    “哦,这样啊,那我这个电话很及时哦,明天打就碰不到你。”

    “是的。”

    “那我们很有缘,我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

    “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活着好啊,干什么都成,吃饭、睡觉、工作、玩、旅游、偷情……”

    “哈哈哈……”祁树礼在电话那头大笑,“偷情?有意思,你偷过情吗?”

    “你呢?”我反问。

    “当然,我经常偷情,偷别人的太太。”

    我被逗乐了,也哈哈大笑:“敢于承认自己偷的通常都是勇士,你很勇敢。”

    “Thankyou,你也很勇敢,你真是个有趣的女人,过些日子我会回国一趟,希望到时候可以见到你,我很想见到你,一个说话都有趣的女人一定很有吸引力。”

    “可以,只要到时候我还活着,你就可以见到我。”

    “Ok,只要到时候我也活着我一定见你,ByeBye!”

    “ByeBye!”我说着就挂断了电话。有意思,祁树杰的哥哥,他怎么会打电话过来?想见我,我还未必会见你呢。再见了,祁家的一切!

第三章 海外归来(四)

    所以当这个祁树礼突然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态度冷漠,无动于衷。对于祁家的人,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过去的一切对我来说就象一场噩梦,如果不是后来跟耿墨池闹翻了,没地方住,我就是沦落街头要饭也不会去敲祁家的门。那次我是去找祁树杰姑妈的儿子喜宝要回房子的,可是让我万没料到的是,祁树杰的母亲,那个老巫婆竟瞒着我擅自将房子卖给了喜宝一家,当他们拿出新的产权证给我看时,我气得差点昏厥过去。当天我就请假赶到湘北,直奔老巫婆的家。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我是祁树杰的老婆,是他遗产的直接继承人,我已经放弃了他留下的钱,可他们居然还要夺走我唯一的栖身之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记得那天老巫婆家里好象来了客人,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我一脚踹开门,气势汹汹地冲进客厅,里面果然坐了好些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不要脸的烂货,你还敢找上门啊!”老巫婆闻讯马上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房子是我儿子留下的,你根本没资格住,你不是有男人给房子住吗?怎么被赶出来了?活该!想要回房子,门都没有!”

    我瞪着那个狰狞的老女人,心中压抑多年的火山瞬间爆发,猛然发现旁边的茶几上放着把水果刀,喜宝恰好就站在我前面,他也在帮老巫婆的忙。我不由分说就抓起了水果刀,冲上前一把顶住喜宝的脖子,咆哮道:“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畜牲,这样的事你们都做得出来,今天我就一句话,交不交房子,我手里刀子可是不认人的,就一句话,交还是不交!”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老巫婆和祁树杰的姑妈吓得面如土色,连声喊,“不得了了,要出人命了,快打110,我们家里来了个疯子。”

    “看谁敢动!动一下试试看!”

    说着我的刀刃立即就划了一下喜宝的脖子,顿时血流如注,眼见我真发了宝气,在场真的没有一个人敢动了。这时候旁边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一直在冷眼旁观,盯了我好半天,突然笑了起来,“你是白考儿,阿杰的太太?”

    “你管我是谁?不关你的事就滚开点!”我恶狠狠地冲他吼。他并没退缩,不慌不忙地来到我跟前,很有趣地打量我:“没想到阿杰的太太这么有个性啊……”

    “滚开,不关你的事!”

    我气红了眼根本懒得跟他啰嗦。

    双方又僵持了一会,老巫婆只得乖乖让步,表示会立即把房子还我,要我放下手中的刀。我这才推开喜宝,一甩手,水果刀准确无误地插在了茶几旁边的皮沙发上,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吭气。只有那个跟我搭话的陌生男人很镇定,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好像很欣赏的样子。我没理他,限了时间要他们腾房子后掉头就走,又是一脚踹开门扬长而去。过了大概两个月,我搬回了自己重新装修了的公寓。没头没尾的日子又开始了,除了晚上到电台做节目,我基本足不出户,外面冰冷的世界已经让我彻底灰心,我但愿自己早些将这一切遗忘,就象这个世界已将我遗忘一样。直到有一天我散步回来,电话响了,我去接,听到一个浑厚的男音跟我打招呼,“Hello,还记得我吗?”

    “谁啊?”

    “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前阵子我们还见过的啊,我是树杰的哥哥树礼,想起来了吗?”那男人在电话里笑。

    祁树杰的哥哥?好象是有过这么个人给我打过电话,至于见过面,我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哦,你好,我们见过面吗?你弄错了吧?”我冷冷地说。那男人又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不记得就算了,有空出来见个面吗?我请你吃饭。”

    “对不起,我没空!”我断然拒绝。

    “那你很不守信哦,你说过只要你活着就可以见到你的。”

    “我现在已经死了!Frank先生,你在跟鬼说话!再见!”说着我就挂了电话。鬼才跟你吃饭呢,我不想再和祁家人有任何的瓜葛!刚挂下,电话又刺耳地响了起来,我抓起电话,正要发作,对方抢先一步说了话:“我在新澳西餐厅等你,晚上七点,不见不散!”说完对方也挂断了电话,语气坚决,根本不让人有拒绝的余地。好厉害的男人!我决定见他。

    我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出了门,当我蹬着高跟鞋款款走进新澳西餐厅时,立即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这让我顿时有了些底气,我想我的样子还不至于太丢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靠窗的角落朝我招手,很内敛地冲我笑。我的视力一直不太好,走近才发现那男人好眼熟,脑中一闪,想起来了,他不就是我去找祁母要房子时跟我搭话的那男人吗?他就是祁树杰的哥哥?真是见鬼了,第一次见面居然会是在那样狼狈的场景下,我顿时窘得无地自容。

    “请坐,很高兴见到你!”祁树礼笑着说,起身很绅士的帮我拿开椅子。他好象看出了我的窘迫,并没主动说到那天的事情上去。我饮了口橙汁,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穿了身藏青色西服,戴着眼镜,很斯文,眉目却很老沉,无端的透出一种威严,气度非凡。我看不出这人哪点跟祁树杰相象,我纳闷地想他们是两兄弟吗?

    “看清楚了吗?不象吧?”

    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

    “是不太象。”

    我暗暗一惊,眼前的男人有一种逼人的气势让我不敢再直视。

    我一直低着头,但仍感到对面射过来的目光很灼人,我被那目光照得热乎乎的,直觉上,他也有些紧张和兴奋,因为他不停的调整坐姿,一双手拿上来又放下去,找不到跟我沟通的话,就不停的点菜,询问我的口味,征求我的意见,最后还要了瓶红酒……我也没多说话,也没怎么看他,我根本就不是来看他的,我是来吃饭的。我是真的饿了,从头到尾都在吃,有条不紊地消灭眼前丰盛的美味。

    祁树礼吃得很少,他只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吃,目光闪闪烁烁,感觉得出他内心的兴奋更强烈了。他看我的样子并不是肆无忌惮的,是那种含而不露的慢慢品味,就象他在品着杯中的红酒,一点点的,一丝丝的,悄然不露痕迹地将眼前的某种光芒慢慢消融吸纳,我不知道那光芒是不是我身上的,我管不了那么多,要看就看吧,反正被男人看一下我又不会损失什么。

    “你干嘛不吃?”我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问。

    “秀色可餐啊,我什么都不用吃。”祁树礼笑。

    我瞪了他一眼,放下了刀叉,冷冷地说:“我吃饱了,谢谢你的晚餐。”

    “对不起,是不是我说错了话?”祁树礼察觉出了我的不快。

    “没什么!”我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你跟那天看起来很不一样,”祁树礼终于触到正题,目光灼灼闪闪,上下左右追着我的脸:“真的很抱歉,我的家人让你受那么大的委屈,你受伤害样子让我很难过,我离家这么多年,没想到除了弟弟已不在人世,别的居然一点都没变,你让我想起来了年轻时候的我,冲动、叛逆、绝望、不顾一切、太象了……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跟我一样可以忍着伤害站在刀口上舞蹈的人,当然,我现在已经没了当年的勇气,我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而你那么年轻,年轻得让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曾离开过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从前的影子,所以你让我感觉很亲切,我们好象认识了很多年,突然见面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别笑话我,我知道我说得太多了点,别介意,OK?”

    我看着祁树礼,似懂非懂,但我感觉到了他的真诚,淡淡的说,“我不介意,至于你说的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从前,我就不太能接受,我不晓得我跟你的过去会有什么相似。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但我不想跟你们祁家的人有任何的关联,所以我们以后最好也不要再见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对不起,我知道是他们让你……”祁树礼诚恳的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代他们向你道歉,我是很真诚的,今天约你吃饭也有这个意思,能接受吗?”

    “我不接受!对不起!”我象个燃着的爆竹,“嘣”的一下就炸了,“我所受的伤害不是你或你的家人一句简单的道歉就可以弥补的,你们弥补不了什么,我也不稀罕,也许你可能跟他们不一样,可惜你姓祁,对不起,我对这个姓很敏感,请谅解我的苦衷,谢谢你的晚餐,再见!”说完我抓起手袋起身离座,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餐厅。祁树礼忙买单追了出去,在门口拦住我说,“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很难接受,我不勉强……可是很晚了,让我送送你好吗?”

    “不必了!谢谢!”我转过脸,决然地说,“我自己能回去,我习惯了一个人!”

    这顿饭后,我就差不多把这个男人忘了,因为我对这个男人虽谈不上什么恶感,但绝无好感,因为他姓祁,我对这个姓氏很抗拒。所以我不打算再理他,尽管此后他又多次打电话约我吃饭,我都拒绝了,拒绝得很轻松,我根本没把这么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放在眼里,更没想过这个男人会对我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至于他即将给我带来的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我更是没了从前对某种事物的先知先觉,甚至连一丁点的预感都没有。

第三章 海外归来(五)

    促使我再次跟祁树礼打交道的是冯客这个瘟神,他捣腾的名著系列广播剧又一次大获成功,可能是被胜利冲昏了头,他很快又瞄上了另一部新剧,是他在网上花了2000元淘来的,连最严肃的艺术作品都可以在虚无的网络上达成交易,这时代真是进步得让人瞠目结舌。而且本子我也看了,写得还真不错,我想如果那个作者不是穷疯了,断不会把如此荡气回肠的心血之作2000元就卖掉。

    “怎么样?”冯客把剧本给我看后满怀期待地问我。

    “真的只2000块?”我怀疑地问。

    “是只2000块啊,你不信哪?”冯客瞅着我呵呵地笑了,“你以为可以卖多少,如果我不出这2000块,这本子烂在网上也没人要……”见我闷闷的不吭声,他又说,“现如今写东西的人多了,有几个可以把铅字换成钱的,何况还是网络上的东西,你上出版社报社杂志社去瞧瞧,每天都有无数的稿件扔进垃圾桶……实不相瞒,那个作者家里很困难,我除了付这2000块,还多给了他1800块,算借他的,他一年内还得写另一个本子还债……”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半天才说:“我觉得你是黄世仁……他爹!”

    “别这么说我好不好,就算我是黄世仁他爹,也要人家肯卖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公平哪……”冯客笑嘻嘻的一点也不生气。

    “呸!还公平呢!”

    “不跟你说这个了,象你这么菩萨心肠的人,是永远成不了黄世仁的。”瞧这死猴子说的,难道黄世仁是什么好东西?“考儿,”冯客忽然话题一转,小眼睛里直冒鬼火,神经兮兮地说,“告诉你,我这次要大干一场……”

    “你干什么我都不拦着。”我不屑地说。

    “可是你得帮我。”

    “我帮你?怎么帮?”

    “帮我把这剧本改成小说。”

    我当时瞅着他,以为他是吃错了药还是怎么着,好好的剧本突然要改成小说!“为什么?”我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他并不正面回答我,只是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我写?”

    “这还用问吗,你是我们广电系统出了名的才女,写小说一直是你的强项,前年你的一个中篇小说不就在全国获过奖吗?”冯客说起来很轻松的样子,“现在只是要你根据这个剧本改小说,这对你根本就不是问题嘛。”

    “我哪有这么多时间?”

    “帮帮忙,帮帮忙……”

    冯客使出他死缠烂打的特长。

    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其实从内心来说我还是很愿意帮他改小说的,因为写作一直是我多年的爱好,闲暇的时候写点东西,偶尔还拿到报刊见见光,那种小小的成就感胜过任何物资的东西,没有写过东西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个作家,也为此努力过,可天意弄人,很多事情根本不是在人的控制之内的。不过我并不遗憾,虽然我没有从文,但我并没有离文学太远,我在做节目时播的很多散文其实都是自己写的,内心的东西通过电波与人分享,这就不仅仅是成就感了,而是一种莫大的精神慰籍!我想我如此热爱电台工作,喜欢写作,可能都是与此有关。

    小说写得很顺利,接近尾声的时候,新的问题出来了,台里不肯拨经费,原因是冯客对现有的录音条件很不满意,要拉上一大帮人到外地去录。这死猴子真是名气大了心也大了!对此台长老崔的态度很明确,录可以,经费自筹。也不怪老崔不肯拨银子,这两年冯客先后录了好几部广播剧,反响虽然都不错,尤其是名著系列广播剧更是在听众中形成了一个文化品牌,可录这种广播剧是稳赔不赚的事,录一部赔一部,赔得老崔的脸越拉越长,这次本来就是很勉强地上了马,谁知冯猴子在本地折腾不够还要跑到外地去折腾,老崔坚决不同意了,说什么都不行。

    其实老崔并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相反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通情达理的,虽然在台里他资格最老,但他不守旧,思想有时候比年轻人还前卫,只是广播这行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纵然老崔使出浑身解数,节目推陈出新,还是抵挡不住越来越发达的现代化信息的冲击,电台如今只能是屈于电视和纸媒之后了,场面没人家热闹,广告没人家多,经费更不能跟人家比,入不敷出的尴尬境地已不是持续了一年两年,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想录什么广播剧简直是异想天开,老崔赔不起,再赔下去他这个台长脸上实在挂不住。

    可冯客不死心,整天跟在老崔屁股后面转,上班如此,下了班也准时到台长家报倒,老崔也是大好脾气,好烟好茶地招待他,跟他拉家常讲形势,就是只字不提经费的事。冯客是光棍,横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把的时间无处挥霍,日子久了就把到老崔家串门当成了每天的必修课,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势头。可冯客万没料到此举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老崔的闺女麦子看上他了。麦子是老崔的独生女,在银行上班,标准的模特身材,脸蛋更是没得说,也许是条件太好了,挑花了眼,二十五六了婆家还没着落。冯客论条件跟麦子没得比,但他会侃哪,死的能侃活,活的能侃晕菜,那次跟他去武汉去出差,又被警察叔叔逮着验身份证,这已经是他第N次被拎出来查身份证了,你说那么多人不查凭什么就逮着他?可邪乎的是,他硬是在人流如织的火车站把那两警察侃晕了,到临别的时候竟让那两警察送我们去饭店,这可是我第一次坐警车,本来感觉还不错,结果到了预定饭店接待单位一瞅这情形,全都目瞪口呆给我们行注目礼,不知道我们犯了什么事被警察送到饭店。

    你说就这德性,居然也把如花似玉的麦子给糊弄住了。而麦子也不害羞,直截了当地跟她老爸说喜欢上冯客了,要嫁给他云云。老崔开明得很,表示不反对(其实他一直就很喜欢冯客这小子),他跟女儿相处得也不象传统的父女那样,麦子从不管他叫爸爸,而是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那天上班我在电梯里就听见他父女俩很有意思的对话,麦子说,“老崔啊,你答应冯客的事没有?”

    老崔说,“这是我工作上的事,你插什么手?”

    麦子说,“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怎么能不插手?”

    老崔说,“可人家看不上你呀。”

    麦子答,“还不是要老崔你多费心了。”

    “我帮不了。”

    “你帮得了。”

    “怎么帮?”

    “多制造机会让我跟冯客相处啊,”麦子贼笑着说,“我的意思是您千万别轻易给冯客拨广播剧的经费,至少在我没搞定他之前别答应,你要不答应,他不就天天上我们家来嘛,只要他来搞定他是迟早的事。”

    老崔转过脸,颇为欣赏地看着他的女儿,“虎父无犬女啊,你怎么就学到了我这招呢,想当年你妈就是这么被我搞定的。”

    “所以我才是你女儿呀,”麦子拍拍老崔的肩膀,冲他挤挤眼,“只要你肯拖着冯客,剩下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恐怕不行。”

    “怎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这样啊?”麦子非常失望,随即又转了个弯说,“看样子只能实施第二个步骤了。”

    “什么步骤?”

    “以身相许啊,土老冒!”

    “胡闹!”老崔立即严辞训道,“我崔秉生的女儿怎么能做这种事?”

    “恐怕已经晚了,我许都许了。”

    “什么?”

    “别发火,老头,我这不都跟您学的嘛,想当年您就是这么泡上我妈的啊。”

    “……”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办公室,一进门就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冯客刚好在跟阿庆说事,见我笑得这么凄惨忙问出了什么事,我就把麦子跟老崔说的话一五一时地兜了出来,一直自称脸皮比城墙厚的冯客差点没栽倒。阿庆和另外两个同事则跟我一样,笑得快抽筋。

    “白考儿同志,”冯客憋着气看着我,正色道,“现在是办公时间,只许谈工作!”

    “好,好,谈工作,你要谈什么?”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

    “看样子这回是甭指望老崔了,我们只能自己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拉赞助啊,”冯客目不转睛地瞅着我,小眼睛眯成了一线天,“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关系到我们这个剧能不能达到质的飞跃,所以一定要交给一个非常有亲和力的人去做。”

    “谁?”

    “你啊!”冯客呵呵笑道,“你刚才笑得那么喜庆,看得我心花怒放,就那么几秒钟,我就决定把拉赞助这个光荣的使命交给你……”

    我还没反应过来,冯客马上又抢着说,“别发火,听我把话说完,这几天我又仔细听了前阵子录下来的配音,说真的……”这猴子摇摇头,很惋惜的样子,“你的声音实在是好听,可是咱们那设备……啧,啧,比我还老,再好的声音也录不出理想的效果……”

    我瞪着他,等他把话说完。

    “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录音的地点挪个窝……”

    “你想挪到哪去?”

    “上海。”

    “哪?”

    “上海。”

    “……”

    我一宿没睡。

    “我实在是不想走以前的老套路,否则这次我们肯定还是赔,我想来想去,决定换个模式操作,前提就是把录音地点选择在上海,因为那里不仅有一流的设备和最专业的录音人才,还有就是我的一个老同学在上海话剧演艺中心,那边看了我们的剧本,很感兴趣,说如果我们的广播剧市场反应好,他们就准备买下这个剧本的舞台改编权……”

    冯客的话在脑海里盘旋了一宿。

    他平常吊儿郎当惯了,很少见他这么认真诚恳地跟人说过话,但我知道他一直就是个很有抱负的人,只是在录广播剧的事情上他承受的压力不小,很多人背后说三道四,说他拿公家的钱打水漂,哗众取宠,但我知道他不是,也欣赏他这一次破釜沉舟的勇气,这么多年的同事和朋友,我没有理由不帮他。可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去上海录音呢?

    上海,上海……两年前的那次叛逃让我对那座城市充满着向往和感伤,而我日思夜想的那个男人现在就生活在那座城市,也许走在外滩的晨风里,或是漫步静安寺的夕阳下,我会和那个人擦肩而过,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他是否还是原来的他呢?

    他真是够狠的,两年来音讯全无,他在长沙不是还有个工作室吗,他一定也会时常来往长沙,可是他居然连一点音讯也不给我,这个世界居然还有比我更冷漠和自以为是的人!两个极端的疯子走到一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结果的,唯一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居然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当务之急还是帮冯猴子筹措粮饷。他这次如果真想咸鱼翻身,彻底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窝在长沙肯定是不行的,我赞成他走出去(虽然并不赞成他去上海)。第二天一到办公室我就给米兰打了个电话,她路子多,应该有办法。

    “找周由己。”米兰说。

    “他……行吗?”

    “试试看啊,我们这帮同学里不就他混得最好吗?”

    米兰说的是实话,周由已是我们的中学同学,在H大读的土木工程,毕业后自己弄了个工作室,生意火得不得了,他做的生意五花八门,不仅设计建筑,还做建材、装饰、房产,所以他的名片上总是排得满满的,什么公司总经理、设计总监、什么策划、预算师、项目经理等等。而这一大串的头衔后面始终只有三个字:周由己。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百变不离其中,孙猴子变来变去还是孙猴子。他这人活得潇洒,钱是赚了不少,不过消耗也大,其中很大一部分花在了女人身上,他生平最好大的爱好就是换女人。据他自己讲,除了初恋,从没一个女人跟他在一起超过半年,最短的有时侯只一个星期,米兰就常拿他开玩笑,说他一个月换一个女朋友,到年底还没有女朋友过年。而他就有一点好,重色不轻友,始终把朋友放在第一位,从不轻看朋友,朋友请他上五星级酒店吃饭他去,拉他上大排档他也去,所以他的朋友遍天下,这一点跟米兰倒很相象。所以他们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米兰隔三差五的就宰他一顿,《笑傲江湖》里有个淫贼田伯光,米兰就把“天下第一淫贼”的封号给了他,对此他也照单全收。两人见面打招呼也很有趣,米兰每次见面总要问:“喂,淫贼,最近又上了几个?”周由己当仁不让地回答,“我才从床上下来”。

    虽然我估计他没多少钱可以赞助,但我还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他打了通电话,说明情况,他犹豫了下,最后说可以给我赞助2万,多的没有了,因为最近他惹上了一桩官司,正缺钱。我知道2万肯定不够,但有总比没有好,就连声向他致谢。第二天我们约了地方见面,他最近刚出了趟国,才回来,几次打电话约我,我都回绝了,所以一见面他就抱怨道:“真是的,这么约你都不出来,要立牌坊啊?”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对他是知根知底,所以无论他说什么荤话,我都处变不惊。

    “我是很真诚的,干嘛拒人千里之外?”周由己嘻皮笑脸的。

    “谢了,我不需要同情。”

    “谁同情你了?”周由己一脸委屈,“我只是想找机会接近你,从前祁树杰霸着,下不了手,现在我还会袖手旁观?”

    “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天下男人死光了也轮不到你。”

    “考儿啊,我不明白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呢,当年你一进校园,我就开始追你,可你挑来挑去就不挑我,说真的,我对你可是一片痴心。”周由己真的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可是他开玩笑开惯了,认真的时候别人也以为他在开玩笑。不过他追过我倒是真的,连祁树杰也知道,所以对他一直戒备森严,别人打电话没关系,要是周由己打电话到家他就要追根究底。祁树杰死后,他先是表示很难过,然后就松了一口气似的跟米兰说:“警报解除了,不容易啊,再该轮到我了吧。”米兰当时就泼他的冷水:“做梦吧,要轮到你早轮到了,还会到今天?”

    我听着周由己的真情告白还是以为他在开玩笑。“别扯了,你又不缺女人。”

    周由己还要表白,我忙打断他,问道,“跟不跟我做客去,李樱之的老公刚从上海学习回来,米兰跟我约好了一起上她家吃饭,怎么样,去不去?”

    “李樱之?”周由己犹豫了一下,马上点头,“去,干嘛不去啊?”

    李樱之是我们这堆里过得最中规中矩的,大学毕业不久就结了婚,第二年就生了孩子,结婚第三年她工作的那家电线厂倒闭,她就彻底回到家庭当起了全职太太。她老公张千山在法院工作,人很老实,在单位也混得开,回到家里又很照顾老婆孩子,是我们这个圈子出了名的模范丈夫。

    米兰比我们到得要早,我和周由己一进门,李樱之先是一愣,马上就笑逐颜开,招呼道:“稀客啊,快进来,快进来,千山,来客了!”

    张千山忙迎了出来,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很是热情。樱之则去厨房继续忙她的菜。米兰见周由己来了,忍不住又要拿他开涮:“听说你最近出了趟国,怎么,开洋荤了吗?”

    “那是自然的。”周由己笑着回答。

    “没把那些不该带回来的东西带回来吧,比如病毒什么的。”米兰指的是艾滋病。周由己连连摇头:“没有,你要不信啊,可以检查。”

    “呸,什么东西!”米兰笑骂。

    “你们能不能说点别的,人家孩子还在边上呢。”只有我注意到樱之四岁的儿子毛毛在场,忙提醒道他们说话收敛点。

    “哦,差点忘了,”周由己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不能毒害儿童的。”

    “没事,就当是让孩子提前接受性教育好了。”张千山也打趣。

    “哎呀,张千山,真没看出来啊,”米兰惊呼道,“你也学坏了。”

    一阵哄笑。

    吃饭的时候,大家也是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张千山不愧是模范丈夫,不停的给樱之夹菜,米兰就说:“对老婆这么好,在外面没做亏心事吧?”

    “你说哪去了,我会吗?”张千山的脸立即红了。

    “那可难说,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米兰说。但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我在场,只得又圆场道:“也不一定,也不一定。”

    “吃菜啊,大家都吃啊。”樱之也岔开话题。

    我知道大家都在照顾我的情绪,很感激,眼眶一热就要落泪。周由己见状忙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提议吃过午饭后都去打保龄,运动运动,米兰马上赞成。张千山也说是不错的主意。樱之也做我的工作,去吧,大家难得聚在一块。我笑着点点头。

    在保龄球馆的卫生间,我跟米兰感叹道,看着樱之那么幸福,我真觉得自己象没娘的孩子。米兰却呵呵冷笑着说:“只怕没你看上去的那么美好。”

    “什么意思?”

    “白考儿,我觉得你这人真是,怎么说好呢?”米兰看着我直摇头,“樱之是个好女人这不假,但张千山对她就未必……”

    “你别瞎说,他们一直都很好,这么多年我都是看到了的。”

    “我也看到了啊,前几天我都在阿波罗看见张千山了。”米兰说。阿波罗是长沙很有名的一家购物中心,她经常去那里购物。

    “看见张千山也稀奇吗?”

    “你听我说完!”米兰横我一眼,“我看见的是张千山和一个女的在一起……”

    “女的?谁?”我跳起来。

    “不认识,只知道是个发廊妹,挺漂亮,两个人搂在一起亲热得不得了。”

    我张着嘴,感觉自己的心在突突的跳。

    “想不到吧,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张千山是个什么好东西?”米兰恨恨的,又有些难过地说,“周由己说,他也见过张千山跟那女的在一起,他们在酒店开房!”

    “樱之……知道吗?”

    我喃喃的问,感觉象缺氧般窒息。

    “第二天我就打电话问过樱之了,当然没直接说,只问她老公最近忙不忙,你猜她怎么说?”米兰转过脸又是呵呵冷笑看着我,“她说她老公去北京出差了,已经走了好几天,要半个月后才回来……”

第三章 海外归来(六)

    “你说她老公怎么就装得出来,跟没事似的,也许刚跟那女人睡完觉回到家又跟老婆睡……”我把这事说给阿庆听,想想都觉得恶心。可随即又没了底气,祁树杰当初不也是这么对我的吗?这么一想就不仅仅是恶心了,简直是愤怒得五脏俱焚,连张千山这样老实本分的人都学着偷腥,这样的世界,还有没有真爱值得去追求?!

    “话也不能这么说,也许他跟那女人是真有感情呢?”

    阿庆出人意料地表达了她的看法。

    我奇怪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话可不象出自阿庆之口,平常她对这种男盗女娼的事一直是深恶痛绝的,因为她是过来人,离婚都快十年了,前夫就是被“外面”的女人勾走的。

    “感情的事真的是很难说……”

    阿庆一反常态,让我诧异得不知说什么好。但很快我就反应过来了,听说最近有人给她介绍了一对象,原先是个教授,现在在高桥大市场做生意,算个知识分子,也算个小老板,两人很快就来电,尤其是阿庆,对那男人相当感冒。难怪这阵子她走路都要飞呢,原来是爱情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阿庆在同事们的起哄下就决定请大家吃饭,地点都选好了,就在华天大酒店,也算是正式公开恋情。那天我刚好跟一个客户谈赞助的事去晚了,进包厢的时候饭已经吃了一半,大伙有说有笑吃得正热闹,阿庆连忙拉过我介绍道,“这是我们台里的美女考儿,这位是……”她指了指坐他身边的一位中年男子说,“这是龚浩明……”

    “你好!”

    我们几乎同时朝对方伸出了手,可就在握住手的一刹那,我竟象遭了电击般目瞪口呆,那男人……好面熟!

    显然对方也认出了我,脸上表现出巨大的震惊,手都开始发抖。

    我赶紧缩回手低头坐下,从震惊,微笑,点头,到最后分手,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十年了!我以为已经忘记了这个男人,可是看到他那张脸时,心中那久已弥合的伤口猝然被撕开,鲜血淋漓,疼得我几乎闭过去……往事如云烟,认识他的时候我还不到十九岁,人生最惊天动地的一段爱情给了他,为了他我背井离乡去北京谋生活,他为了我也沦为阶下囚,一坐就是五年牢!他老了,虽然隐约还保留着当年温文尔雅的书生气息,可他两鬓斑白,眼角连绵的皱纹似乎在告诉我什么是沧海桑田……

    我们装作不认识。我发誓我不会跟阿庆说起这件事,相信他也不会。

    人生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我做梦也没想到会这种场合见到他。此前我也曾试着去打听一些他的情况,听说他的妻子在他入狱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他出狱后没有再回学校(当然也不能再回),而是靠着朋友们的帮忙做起了生意,至于做什么生意在哪做我一概不知。我知道我很绝情,在他入狱的日子里竟一次也没探望过他,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想让自己也想让他断了心里的念头,我害怕再次遭遇那样强烈的爱,即使我能承受,却不能让他再次经受磨难,因为他为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如果他跟我心灵相通,想必能理解我的这番苦心,如果他对我有恨,我也很坦然,被人爱与被人恨没什么不同,这是耿墨迟跟我分手时说过的话。

    可是为什么,在此后的很多天里,一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想起我们当年可怜的爱情,我的心还是抑制不住的悲伤,他那样的一个人,在经历了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惨境后还能顽强地活在今天,我觉得真是个奇迹,让我不由自主地对他心生敬意。

    对他心生敬意的还有阿庆,恋情公开后,她每天念叨的就是“我们家浩明”怎么怎么样,一说起她的浩明就眉飞色舞满脸放光,十足的幸福小女人。

    “他一定经历过很多事吧?”那天午餐时我试着问阿庆。

    “你怎么知道?”阿庆瞪着眼睛问。

    “看他的样子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好象很沧桑……”

    “是啊,他是经历过很多事,有过一次婚姻,还……坐过牢……”阿庆坦白地说,以为我会很惊讶,但我却很平静。“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他失去很多,才会更加珍惜现在的你……”我看着阿庆由衷地说道,“所以你也好好珍惜……”

    “考儿!”阿庆放下饭碗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泪涮地一下就流了出来,“真没想到你会跟我一样的看法,你不知道,我家里人都不同意,说他坐过牢,虽然我不清楚他是因为什么事情坐的牢,但我相信我的直觉,他是个好人,那么诚实,从没跟我隐瞒自己的经历,我就是被他的这份诚实感动的……”

    阿庆越说越激动,我拍拍她的手,安慰道,“那就相信你的直觉好了,女人的直觉通常都是最敏锐的,相信自己一次,即使错了也不会后悔……”

    这样的话很象是说给自己听的,当初奋不顾身投奔耿墨池时我不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吗?还真是的,虽然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可是很奇怪,我却从未后悔过,爱过,也恨了,却不后悔!

    到了晚上,我象往常一样做节目,在接听热线的时候打进来一个电话,是个浑厚的男中音,说话很有磁性,开始我以为是普通的听众,可是当他跟我讲述他的故事时,我顿时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在电话里同样很激动,语无伦次:“我真没想到还能遇见她,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她的,我好高兴,也好难过……”

    “您为什么难过?”

    当我猜到他是谁的时候这么问他。

    “因为看到她那么健康快乐地活着,陪在她身边的人不知道是谁,而陪在我身边的人也不是她,当初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我为她坐了五年牢又有什么意义,我真的很难过,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可是为什么上天不早安排我们相逢,偏偏安排在这个时候……”

    “您别这么说,龚先生,”我忍着泪,克制自己的情绪将节目继续做下去,“人生本就有太多的不确定,也有太多的不如意,如果事事如愿,这个世上哪还有悲欢离合,不要去责怪命运如何不公,要知道有爱就有遗憾,因为人生本就如此……”

    “你……这么想的吗?”

    “不这么想又能如何呢?”

    “可是我好象有点不甘心……”

    我听出了他在电话那头明显的哽咽声。

    “学会放弃吧,这是人生最大的一门学问,我知道很难,可是如果学会了,一定会少很多痛苦……”

    “你学会了吗?”他问。

    “经历了这么多难道还不应该学会吗?”

    “……”

    电话里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导播提示我接听下一个热线电话,但我没有,一直等着他的回答。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终于听见他说。

    “是吗?”我咬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你能明白就好,龚……先生,不是我们一定要放弃,而是生活的代价告诉我们必须放弃……”

    “我懂,细细……”

    细细是他对我的昵称,好多年了,我几乎已经忘了还有人这么叫过我的。如今再次听到这令人心碎的呼唤,我更加悲伤得难以自持,根本不知道是怎么把这期节目做完的。

    “你今天情绪有点反常啊,考儿!”导播在收工的时候对我说。

    “对不起,我……”

    “没事,刚才那人的故事是挺感人的,你又这么多愁善感。”导播说。

    我无语。一个人默默走出电台大门。以前也在做节目的时候为别人的故事流过泪,可这一次不是别人的故事,是我自己的!为那逝去的可怜的爱情,为那段埋葬了的青春,我没有不流泪的理由。一阵风吹来,扑了我一脸的雨,已经入秋了,夜里很凉。我站在大门石阶上冷得直打颤。没有伞,也不打算打伞,我猛吸一口冷雨独自走下阶梯,而就在抬头的瞬间,我忽然发现在马路对面停着一辆黑色别克车,亮着前灯,有个男人靠在车门边孤独地朝着我这边抽烟,路灯下是那么的惆怅而凄惶。我们对视了足有两分钟谁都没动。最后还是我抱着双臂迎着雨朝他走了过去。

    “你好!”

    “你……长大了。”

    “是。”

    “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是。”

    “也很难过……”

    “您……别难过,这样其实很好,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受着彼此刻骨铭心的气息,这就是生活,也是我们逃脱不了的宿命!”

    “是命,命啊……”他的眼中泪光闪动。

    “希望你过得好。”

    “我会的,也希望你……过得好,”他的泪终于夺眶而出,嘴唇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你放心,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就象你说的,感受着你的气息……”

    我们再次握了手,足足有五分钟。

    我没有坐他的车,而是坐上一辆的士,车启动时他追过来大声问道,“如果有来生,你还会记得我吗?”

    这次轮到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不希望有来生,即使有,我也不希望我还是这个样子,经历过的苦难我不想再经历,我们已经经历过了,难道还不够吗?”我边说边摇上车窗,再也控制不住掩面痛哭,“忘掉这一切吧,忘掉吧,好好过……”

    我一直在哭,却没有勇气回头,但是透过反光镜,我分明看见他站在雨中一遍遍地擦拭自己的脸,不知道擦拭的是眼泪还是雨水,我看不清他了,他的身影已离我越来越远,就象我们死去的爱情,再也没有活过来的可能,此情此景象极了那部感伤的电影《廊桥遗梦》……我靠在车上想是不是等我白发苍苍的的时候,他也会象电影中的男主人公一样最后送一个什么信物给我呢?他是不是想暗示,爱情的弦虽然断了,但在我们彼此的世界里一定还能依稀听到当年爱的回音,婉转缠绵,撕心肺裂!谢谢,我在心里对他说,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可以听到,一定可以!

    这么一想回到家我的情绪就好了一点,洗了个热水澡后就开始写小说,已经接近尾声了,我决定今天就写出最后的结局。是该有个结局了,这样一个结局却耗了十年!我再也耗不起了,想必他也是。所以我写得很快,小说是在男女主人公雨中道别中结束的,男主人公说,希望你过得好,女主人公说请忘了这一切……

    我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当我完成所有工作的时候。随后我将小说略作整理后发了EMIL给冯客。刚关掉电脑,电话就响了,我看看墙上的钟,知道是谁打来的。

    每天晚上,几乎在同一时间,祁树礼都会打来电话问候,吃了没有,天气凉了要多穿点衣服,今天开心吗,别工作太晚,睡前记得喝牛奶……从认识他到现在,一直是这样,从开始的反感到后来的渐渐习惯,我也似乎不是很讨厌他,尽管他的姓氏让我敏感。而他不让人讨厌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从不深入地窥探你的内心,每每点到即止,既不热情过分,又很积极平和,比如他知道我工作忙,就从不冒然邀请,除非确定我那天没事,他才会很小心地约我喝个咖啡什么的。他那么的小心,生怕我拒绝,反倒弄得我不好拒绝,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是让我不敢跟他有更深入的接触的缘故。

    “考儿,还在工作啊?”

    他在电话里一如既往地表达他的关怀。我刚把完成的小说发给冯客,心情还算不错,就跟他随便聊了起来。“你会写小说?”祁树杰听到我在改小说大为惊讶。

    “写小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只要识字,有故事,都可以写。”

    “不是哦,写故事跟小说可是两码事,我虽然不懂,但也是念过几本书的。”

    真是难得,日理万机的祁总裁居然还分得出写故事和写小说不同,这让我想起了米兰讲的那个王建成要请巴赫吃饭的笑话,还好,祁树杰比那些人感觉高一些档次,他虽也是生意人,却深藏不露谈吐不俗,不了解的人,根本看不出他的底细。

    “写小说不错,起码可以在虚构的世界里操纵别人的命运和人生……”祁总裁又开始语出惊人了。

    “我没想过操纵别人,我连自己都操纵不了……”我淡淡的说。

    “那就对呀,人最难操纵的就是自己!落迫的时候被人操纵,得意的时候,被更多的人操纵,就是最后死了,连埋在哪怎么埋也由不得自己,也要被人操纵……”

    “对不起啊,我可能要先去睡了,改天再聊。”我赶紧找借口挂断了电话,他的高EQ我可是早就领教过的。我从不敢跟他深谈,怕被他扰乱心智,他绝对有这样的能力,说起话来象个传教士,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他迷惑。这样的人我觉得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刚放下电话,冯客的电话就来了,他已经看过我发给他的小说,很满意,大大的夸奖了我一番。“考儿,太棒了!”冯客在电话里兴奋得语无伦次,“你把原剧中的人物写活了,故事发展和人物命运也安排得天衣无缝,尤其是结局很好……”

第四章 我是一根等待燃烧的火柴(一)

    第二天早上,冯客开着他的爱车“拖拉机”来接我,这是他去年不知从哪淘来的一辆快报废的北京吉普,坐在上面能感觉到各种零件在唱歌,喘喘咳咳,摇摇摆摆,象个久病不愈的老头,走一步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迈出一下步。而他还当个宝似的逢人就说“上哪,我送你”,台里同事又不好扫他的面子,只好勉为其难地委屈自己坐上去,除了老崔家的麦子,谁也没觉得坐他的车是享受。麦子呢,放着好人家的宝马奔驰不坐,偏偏就喜欢坐我们冯导演的拖拉机,哪怕是即刻散架也觉得幸福,据说她就是坐这拖拉机坐出的感情。所以千万不要以貌取人,包括车!

    今天是周一要开例会,冯客拉着我先去谈一个赞助,赶到回台里的时候已经迟到了,进会议室时两人的脸色比外面的水泥墙还灰暗。我们话都不愿说,赞助的事又泡汤了!没办法,人家一听说是赞助广播剧马上就很客气的抽身告退,现在的人太现实了,都知道广播剧带不来什么经济效益,自然不会给你免费的午餐。而距离去上海录音的时间越来越紧,一晃眼国庆都快到了,除了先前周由己赞助的2万,我们一无所获。冯客急得团团转,会上老崔问他粮饷准备的怎么样了,他非常诚恳地对老崔说,“崔台,你还好意思问,我头发都快愁白了,就差没去卖身为奴了。”

    会场一阵暴笑。

    “只怕你想卖还卖不起价呢。”死党文华又开始挤兑冯客。

    “你想卖给谁啊?”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

    “只怕是倒贴吧……”

    “那确实……”

    冯客没理会,一本正经地把脸转过去对老崔说,“要不老崔,我卖给你得了,你给我拨点经费,我两年不拿薪水,白给你干活。”

    老崔扶扶眼镜瞅了眼冯客,也一本正经地说,“卖给我可以,我家麦子正好看上你了,你就上门来给我做女婿吧。”

    全场笑趴倒。

    晚上回到家,我打电话给米兰,要她再给我出出主意,她在电话里高深莫测地乐,忽然说,“你就没想过找他?”

    “谁啊?”

    “还能有谁,”米兰说,“祁树礼呗。”

    “不可能!”

    “他得罪你了?”

    “那倒没有?”

    “那为什么不找他?他可是真正有钱的主,拔根汗毛够你录十个广播剧……”米兰一说起祁树礼就格外兴奋,“你去找他绝对没问题,工作上的事嘛,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又不是你私人找他借钱。”

    我没吭声。米兰的兴奋让我不好怎么说。自从上次在酒会上认识祁树礼后,她就变得异常兴奋,这种兴奋在酒会那天就表现出来了。但米兰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她虽没对我透露什么,私下里却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不仅很快摸清了祁树礼的来头和家底,还寻找和制造一切机会接近他,只可惜收效甚微,这位祁先生显然是阅人无数,根本没把米兰这样的丫头片子放在眼里,他既不得罪她,又不给她机会,既礼貌客气,又不失傲慢和冷静,一向把玩男人于股掌的米兰这回算是遇到了对手。

    我有时侯也给她泼冷水,叫她别太当真,说祁树礼这个人沉府很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可她跟我一样,天生就喜欢跳火坑,别人阻拦不得,越阻拦越视死如归。米兰对我的好言相劝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不屑一顾的,在她看来,祁树礼这条大鱼志在必得。我当然只能祝她好运了,漂了这么多年,也许这一次她是认真了吧。而在目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只能接受她的建议,又不是我私人找他借钱,工作嘛。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祁树礼接到我的电话简直是喜出望外,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让他很有点受宠若惊。我没在电话里说赞助的事,只说有点事想跟他谈,约他见个面。祁树礼当然答应了,他在华天大酒店定了房间,很隆重地接见我这个一名不文的电台小DJ,我一进酒店大门他的保镖和助理就一脸酷酷地迎了上来,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们上三楼的包间,感觉象是去见一个黑社会老大。

    “老大”祁树礼显然是对这次见面做了精心准备,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胡子也是刚刮过的,整个人感觉焕然一新,精致的无边眼镜后面目光闪烁,却依然是深不可测。见我进来,他笑吟吟地起身牵我过去坐到靠窗的餐桌旁,温和地说:“对不起,这阵子太忙了,我实在抽不出空跟你见面,抱歉。”

    回国已有些日子,他的中文适应了些,刚回来那阵满口的中文加英文,听他说话是件很费力的事。“你的中文进步了很多。”我笑着说。

    “是吗,那我很高兴。”他喜形于色。这时候他的保镖也进来了,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地坐到他身后的沙发上。我看着那两个大汉,浑身不自在,就打趣说:“祁先生,我是来找你谈事的,不是来行刺你的,你觉得就凭我有可能行刺得了你吗?”

    祁树礼一怔,马上明白过来,手一挥,示意保镖离开。那两个人一走,他就很无奈地说:“对不起,平常他们都习惯了这样,今天怪我忘了支开他们,怎么样,没吓着你吧?”

    “有点,以前没见你这么摆谱过。”

    “以前跟你见面,我都是不带保镖的,”祁树礼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你是我最愿意亲近的人,我怎么可能怕你行刺我呢?”

    “哈,那你就错了,要说行刺你,我应该是最具备条件的。”我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味道很不错。

    祁树礼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我忽然发现他其实长得不难看,甚至说得上是仪表堂堂,奇怪以前怎么没发现。

    “你想行刺我吗?”他把手支在桌上,身子向前倾,更靠近地看着我。

    “你想让我行刺吗?”我避开他的目光,反问道。

    祁树礼毫无惧色,镇定自若地瞅着我笑。我也呵呵笑起来。两人都是笑里藏刀,跟这么个高手过招,我受益匪浅进步神速。

    “看来我还真要小心了,不过……我一般不会逼你,因为我知道欲速则不达,事缓则圆的道理。”祁树礼说。

    “不错,中文确实有进步,都知道用成语了。”

    “唉,没办法,在国外待久了,中文生疏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就不用笑我了,好在我并没忘记中文,当然也不能忘记。”

    “忘记……忘记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少了很多痛苦。”我莫名其妙地说。

    “可很多事是无法忘记的,人区别于其他动物最明显的特征除了人类特有的智慧,还有就是记忆,人有记忆,哪怕是精神错乱的人,他都有记忆,有记忆就情不自禁要回忆,回忆什么呢,有快乐的事也有痛苦的事,这是不能随人的意志转移的。”

    “是啊,如果能选择自己的记忆,这个世界就没有悲伤这个词了。”

    “你现在就很悲伤,怎么了,面对我让你很悲伤吗?”祁树礼的目光又在我脸上搜索。“不,不,当然不是,”我连忙摆手,正色道,“其实我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帮个忙的。”

    “我和你之间还用得着”帮忙“两个字吗?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我做得到。”

    我看着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我预感到他可以帮到我,但同时又莫名的不安,心想他凭什么帮我?天下真有免费的午餐?

    而祁树礼果然是财大气粗,得知我找他的事由后,当即许诺赞助我们50万,还说如果不够,可以追加。从酒店出来时他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考儿,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能帮到你是我的莫大荣幸。”

    “我也是没有办法,工作上的事……”

    我有意提醒他,我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才来找他。

    祁树礼不露声色,马上接招,“不管是什么事,这总归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嘛。”

    我抬头瞅了他一眼,不好说什么了,心里更加不安,这个男人,只怕没有我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可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开始呢?我怎么老觉得这个男人很危险似的,即使此刻他对我笑容满面和蔼可亲,我仍摆脱不了那种被猎人瞄准枪口的恐惧。我恐惧什么呢?

    思考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我已经不习惯过多地去思考什么了,是祸是福,岂是你想躲就躲得过的?我决定不去想这件事了。从酒店回来的路上,我把好消息报告给冯客,他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当确定事实后他在电话里放心地说了句,“老天,终于不用我去卖身给老崔做女婿了。”

    五天后我们一行九人坐上了飞往上海的飞机。在机场,我看见阿庆情意绵绵地给男友打电话,幸福写满她的脸。这样很好!我对自己说。

    飞机起飞了,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兴奋,一路上有说有笑,计划着到上海后如何借工作之便去吃喝玩乐,好象我们不是去工作,而是去度假。我靠窗坐着,心情却随着飞机的升降忽起忽落。我似乎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你买保险了吗?”

    “没买,但我带了保险。”

    两年前跟耿墨池私奔去上海时在飞机上说过的话历历在目。我赶紧将脸别向窗外,刹那间泪雨纷飞……

第四章 我是一根等待燃烧的火柴(二)

    我输了!我最终还是被这个男人一脚踹进了地狱,如今两年过去了,我还没从伤痛中解脱出来,生活也毫无起色。可我还爱着他,到现在哪怕反目成仇了,我还是爱着他,因为除了我自己谁都无法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失去他,心中裂开的伤口就再也没有结痂的可能,其实我不指望伤口可以痊愈,但至少让它不再流血。

    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我已经不愿多想了,因为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这是谁都懂的道理,怨来怨去只会加重内心的苦难。而且我也承认,跟他最初同居的日子还是很快乐的,尽管为此父母跟我翻了脸,祁母更是四处散播,让我本来就糟糕的名声更加山河日下,但相比两人在一起时的快乐,这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即使现在两人已经分道扬镳,可只要回想起那段日子的点点滴滴,我还是没有遗憾,因为我忠于了自己的心,因为我们有爱(至少当时我认为有),有了爱和音乐,我的生活无论如何都不会觉得遗憾。

    我是记得的,那时候最喜欢听他弹《爱》的系列曲,没来由的喜欢,仿佛那幽远伤怀的旋律是前世听到过的,今生再听到竟让我莫名感动百感交集。

    耿墨池说《爱》的系列曲本来有二十个多个系列,但由于叶莎的突然离世创作被迫终止,而且永无完成的可能了。我说你一个人不能完成吗,他就冷着脸说一个人能完成爱吗,爱是两个人的事。我还想问他关于叶莎和这些系列曲的事,但一看他的脸色,就什么也不敢问了。但直觉告诉我,这些曲子后面一定有着他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他既然不愿说,我也就没必要去惹他不高兴了。我只知道正是《爱》的系列曲让他蜚声海内外,弹钢琴并不能奠定他在乐坛的地位,钢琴弹得好的人多得是,他就是以弹奏《爱》的系列曲才闻名的,也只有他才能真正诠释《爱》的精髓,因为那是他和前妻的作品。所以他很忙,隔三差五的就要出去演出,少则几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尽管为了我已推掉了很多演出,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是很有限,每一次分别都依依不舍,每一次重聚都疯狂缠绵……

    疯狂过后呢?

    我反而变得冷静了,说不清什么时候,我发现我跟他之间总是存在某种费解的距离,而这种距离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刻意保持而存在的。他可以跟我疯狂的上床,跟我开或高雅或低俗的玩笑,甚至是让我爬在他身上又啃又咬,但他就是不让我探究他的内心,他从不谈论他的前妻叶莎就是一个证明,我无法从他嘴中得到任何他跟叶莎婚姻的只言片语,而这恰恰是我最好奇最感兴趣的,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果断的掐断我好奇心的进一步扩张。他用他的聪明和不容商量的坚决态度暗示我,大家在一起开心就足够,别的什么都不要谈,保留各自的空间会比较好。

    我当然不能去刨根问底,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糊涂,但在内心还是开始反思他跟我在一起时的心态和动机,结果越思索越迷惑,我常常发现耿墨池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窥视我,那目光深不可测,很含糊很矛盾也有点心慌意乱;好几次半夜突然醒来,我发现他根本没睡,要么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发呆,要么站在阳台一筹莫展地抽烟。

    更不解的是,他老在吃药,而且总是在某个固定的时候吃,很少间断过。我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吃的什么药。他总是搪塞说是一种维持身体基本机能的中药,吃了很多年,停不下来。我就开玩笑说他是不是想长命百岁,那么注重身体健康。耿墨池反问,你希望我长命吗?如果我突然死了,你会难过吗?问得很唐突,让我更加心惊肉跳惶恐不安,好象他马上就会离开我,逍遥的日子就要到头了似的。

    我知道不能再这么胡思乱想了,四月间,耿墨池应邀去上海参加一个国际音乐节,我怕我会郁闷得发狂就去找米兰诉苦,米兰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但她提醒说:“你陷进去了,考儿,这对你没任何好处,你不是情窦未开的少女,应该知道爱情这玩意说白了就是一场戏,演戏的时候怎么投入都没关系,但你必须出得来,入戏太深的后果只能是伤害自己,别犯傻了,耿墨池是很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走在一起很不合常理,都同时失去爱人,但为什么你会选择他,他又怎么偏偏选择你,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一时气结,这些她还真没想过,至少没有认真地想过。

    “所以你得给自己留条后路,”米兰以旁观者的姿态说,“不留后路,只怕到时候戏落幕了你还收不了场。”

    “后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做事从来都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是我心甘情愿,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狂奔过去,死而后已!”

    “你真是疯了!”米兰摇头说。

    “是,是疯了!”我苦笑道。

    说这话时,我的眼睛瞪着天花板,好象那上面有我寻找的答案似的,其实这场爱哪里会有答案呢,就是有,又岂会让我找到?

    没有任何先兆,我突然悲伤起来,耳边嘈嘈杂杂,思维也变得很混乱,然后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孤独的舞台,没有观众,面对着自己的灵魂自言自语:“有时候我也想过远远的逃开这一切,逃开他和他的声音,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而且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常常莫名其妙就陷入了巨大的悲伤而阵阵发痛,我想啊想,拼命的想,只是想弄清楚那从年少时就不断追逐我的悲伤究竟源于哪里,忽然间我发现,我生活的这十年完全是一片空白!一点也记不起来我是否真的有过这段日子……我记得我还是个少女,我跟那个大我17岁的男人分开了,于是就有了我的悲伤,我摸摸索索独自一个人艰难地往前爬,爬出一路的血迹,后来我终于抓住了一个人,就象是救命的稻草,我嫁给了他,再后来他成了一把灰,我亲自给他找了墓地埋了他,当时看着他一点一点被埋葬的时候我很想那个被埋葬的人就是我,我又开始悲伤,接着我的悲伤被突如其来的绝望所吞没,我想不通我怎么如此不幸,感觉自己一直是个被放逐的人,流浪在外,找不到灵魂的家,我真的象丢了魂,我很想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孤傲的自信的小姑娘,生命顽强,对所有伤害都可以付之一笑,绝不会象现在这样失魂落魄没有主张!米兰,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我很脆弱,脆弱得一丁点的打击就可以要我的命,所以我才恐惧,看着他的时候,我更恐惧,因为我怀疑他就是再次给我打击的人,没有理由没有根据,我只是感觉,很模糊又很清晰的感觉,米兰,如果我被他击倒,我是没有再次爬起来的勇气了,真的没有了……”

    这是我录过的那部广播剧《呼啸山庄》里的台词,米兰吃惊地瞪着我,显然她听出来了。我也诧异得不行,怎么回事,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跌进了戏里出不来了。我总是这样,一悲伤或者生气就神思迷离,说话做事颠三倒四,原以为丧夫之后遇上耿墨池会正常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难怪祁树杰当年不要我搞配音。

    “你真是无可救药了……”米兰担忧地说。

    我当然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要去想他念他,当他从上海回来的那天亲自接我下班时,看着日思夜想的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我惊喜得几乎落泪,迅疾窜到他怀里,什么后路啊余地的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是我向往了一生的男人啊!感谢上帝在历经几次情感的劫难,又经历丈夫徇情自杀的噩梦后,还是把这么好的一个人送到了我面前!我和他一回到公寓就翻倒在床上,我任由着他疯狂地亲吻,疯狂地消融着我美丽炽热的身躯,我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在幸福的云端里忘乎所以……

    我想她是疯了,彻底疯了,这疯狂让我激动,也让我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的整个魂魄都附在了这个男人身上,任谁都不能让我放手,哪怕是即刻把自己捣成灰粉化为泡影也无所顾忌,存在或消失,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同,但有没有他的爱却完全不同!

    在床上,他抱着我,一语不发。

    他睡了的时候,我还没睡,我已经很久没有完整的睡过一觉。

    我爱的男人此刻就躺在我的怀中,他的脸显得格外宁静和安详,他在做梦,梦里会有我吗?我不得而知,因为我始终走不进他的心,他的心对我而言比太平洋还难以逾越。但是数天后,在他的日记里我还是读到了他灵魂的解剖,我不是故意看他日记的,他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那天他记了日记后很疲惫就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赶去工作室,日记本就放在书房的电脑旁,我承认,那对我是个极大的诱惑,在挣扎了很久后我还是紧张激动地翻开了他的日记。老天作证,我只看了一篇。可是只一篇就让我差点崩溃!

    他在那篇日记里是这样写的:“已经失眠很多天了,不敢做梦,因为我的梦全是噩梦,从叶莎出事后开始,我的世界就陷入了可怕的梦魇。我还是不相信叶莎已经离开了,想了一百个理由,一百个理由都否定了叶莎会自杀,她答应了要跟我一起完成《爱》的系列曲的,她从来就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可是我不能不想叶莎,尽管我不曾真正爱过她,但我们一起共度了孤独难耐的无数个日子,一起谱写了流传于世的《爱》的系列曲,我们不只是音乐上的绝配,更是超越爱情和亲情的血肉关系,这么多年的惺惺相惜相依为命,她已是我音乐灵感的全部来源,是我人生征途上必不可少的拐杖……可是她已经不在了,被那个男人永远地载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湖!而她什么话也没留给我,此刻她就长眠在黑暗的地下,她是故意的,她故意要我用余下的后半生来忏悔和纪念,她要让我知道整个世界都是因为纪念她而存在,因为她活着的时候,我不曾给过她只言片语的温暖,我给她的只有冷淡和忽略。话虽如此,我还是固执地认为是那个男人将她拉上了不归路,没有那个男人,叶莎不会这么绝情,这就让我始终无法通情达理地对待白考儿,虽然她跟我一样,都是这场可怕梦魇的受害者,但她的丈夫却是这场悲剧的筑造者之一,那么她,就只能是无辜的替罪羊!

    可是为什么,这个我本应仇恨的女人,却在我心里造就了我的爱情,哪怕这爱情是模糊的,矛盾的,甚至是堕落的,我也心甘情愿放下自己的骄傲,心甘情愿品尝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和悲伤。叶莎没有造就,她却造就了。这让我由此而产生迟疑和内疚,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女人?

    这让我痛苦,使我倍受折磨,让我终于记起原来他还有爱情(我曾一度认为今生我不会再有爱情的)!多少年来,我几乎已经绝望了,但我就是不甘心,我想,就算上天不让我得到爱情,至少也要让我看看属于我的爱情是什么样子,因为我活着的全部意义正是为了等待一份久远的爱情,我的整个生命和力量都是为了守候这份爱情。现在,爱情是来了,却是由她带来的……“

    我没看完就已经哭得声嘶力竭,放下日记本逃也似的跑出了书房。我跑回自己的公寓,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天。原来如此啊,他是在报复!其实早该想到的,为什么到现在才正视?我不敢跟别人讲,连米兰都没告诉,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狂风海啸般的打击与折磨,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其实我也在报复他,可是这只是最初的一个念头而已,爱上他后我就已经放弃了。谁知他一直没有放弃,虽然我怀疑过,但看他对我如此动情,根本就没想到他还陷在仇恨的深渊里不能自拔。晚上他回来后,并没发现我看了日记,依然对我情意绵绵。我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疲惫的脸,忽然很同情这个男人,胜过同情自己。

    可是第二天,我们还是爆发了相识以来的第一次大吵。

    他原本是一片好意,开着车准时去电台接我下班,问我今天过得怎样。我说,你过得怎样,我就过得怎样。他当即感觉我情绪不对,看了看我,目光闪了一下,就再也没说话。回到公寓,吃过饭,我们靠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其实谁都没看进去,各自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睡吧,很晚了!”

    他关掉电视,起身去了浴室。

    我还是坐在沙发上没动,什么事都不愿做,情绪很不好。过了一会,浴室里传来他的声音:“考儿,我忘了拿睡衣,帮帮忙。”

    “你的睡衣在哪?”

    “在我衣柜最底下的抽屉里。”

    “好,你等会。”

    说着我就进了卧室,卧室很大,放了两个衣柜,他的靠里边。平常各人的衣物都是各自放好,大家都形成默契,极少动对方的东西。我蹲下来用力的抽开衣柜底下的抽屉,翻了翻,没发现睡衣,又抽开另一个抽屉,一抽开我就惊呆了,那里面满满的全放着女人的衣物,大多是文胸和内裤,都很精致华贵,叠得也很整齐,我马上就明白这些衣物是谁的。他还保留着叶莎的东西!难怪他不肯随便让人动他的衣柜,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不仅是没放弃,他还在保留!我看着那些内衣浑身抖成一团,眼泪夺眶而出。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

    我本能的站起身,满脸是泪地看着冲我发火的人不知所措。

    “谁给你的权利乱翻别人的东西,你有没有教养?”他裹着浴巾站在面前,凶神恶煞的样子象是要吃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是吗?恐怕不是吧?”眼前的男人突然变得很陌生,一脸怒容,冷笑道,“你不是一直都在探究我的事情吗?何必在我面前装!”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谁在你面前装了?如果我真想看,我会选在这个时候看吗?你去上海那半个月我有的是时间看!就是看了又怎么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值得你这么诚惶诚恐!”我也来了气,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够了,你不用解释,你想知道什么我全明白,不要以为自己很聪明,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去追根究底!你怎么这么不识趣?”

    “我不识趣?”我叫了起来,“那你告诉我什么是该知道的事,什么是不该知道的事,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我不会解释!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那就证明你心里有鬼!”

    “我的心里有鬼,你的心里就没鬼吗?”他反唇相讥。

    “好,好,我说不过你,我错了,行吗?你满意吗?”

    我气疯了,冲出卧室,抓起沙发上的一件外套,连鞋子都没换就跑了出去。我泪流满面的奔到公寓楼下,越想越委屈,一刻也没停留就跑出公寓所在的小区,可是房子已经给了祁树杰姑妈的儿子,无处可去,我只能去找米兰。

    第二天我想了又想,就跟米兰说:“看来我没法跟他再住下去了,我得搬回自己的屋。”

    米兰一点也不同情我,反而责备道:“怎么这么快就闹别扭了,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搬回去,你的房子不是给了你亲戚吗?”

    “我只是借给他们住几天而已,当初就讲好了的,我要住进去的话他们随时都得搬出来!”

    “那你先去要房子吧,要了房子再作打算。”米兰恨铁不成钢,“我早说过耿墨池不简单,叫你别陷得太深,怎么样,尝到苦头了吧?”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别提他!”我红着眼叫。

    然后我就开始去要房子。房子要回来后,我马上派人重新装修,又抽了个空去了趟他的公寓,我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冲出家门都一个月多了,他居然连个电话也没给打,我真奇怪为什么从前没发现他这么冷酷。我是晚上去的,自己开了门,径直进了卧室收拾东西。他当时正在书房,见有人进来就出来看情况,他想都应该想到是我啊,除了我,谁还会有他公寓的钥匙?

    他见到我一点也不意外,冷冷的甩下一句话:“你不用收拾了,我都给你收拾好了,我知道你迟早要来拿的。”

    我两眼发直,他的话强烈地刺激了我,犹如一道闪电,使我突然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攸地瞪大了眼睛,“你……早就做好了准备要我滚?”话还没说完,不争气的眼泪又滚滚而下。

    他却视而不见,拿着本书靠在卧室门口傲慢地说:“要搬出去,谁也不会拦你,不过你可要想好了,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回来?”我反问,一双受伤的黑眼睛灼灼闪闪地直视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怪物,“我还会回来?见你鬼吧,我死也不会回来!没人性的东西,这辈子我都不想看到你!”我咆哮着,提起行李箱恶狠狠地推开他,“让开!让我出去!”说着就穿过客厅胡乱套上鞋子,临出门时那浑蛋倒又说了一句话:“要不要我送送你啊,很晚了呢。”

    “送你的魂吧!混蛋!”

    我骂了句后就重重地摔上了门。然后我提着行李来到米兰的公寓,房子还没装修好,只能暂时借住米兰这里了。米兰本来想问问我去拿行李时耿墨池说了些什么,但一看我的脸色,就不敢开口了。我也懒得解释,一句话也没说就奔进房间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此后的很多天,我没再说什么话。我无话可说。也没上班,实在没心情。米兰却是早出晚归,两人很少碰面。客厅里有个大渔缸,里面养了很多鼓着眼睛的金鱼,我整天看着那些金鱼发呆,晚上米兰睡了,我睡不着,也会爬起来继续看那些金鱼,因为除了两个大活人,这屋子里就只有那些金鱼是活的。我发现那些可爱的鱼睡觉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睡的,很有意思,一动不动浮在水面上,好象时刻保持警惕,生怕有人会伤害到它们。我心想,连鱼都知道留有戒心保护自己,我是人哪,居然还不如那些鱼!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坐在客厅里一坐就坐到天亮,鱼儿们还在快活的游,我发现我也成了一条睁着眼睛睡觉的鱼,不敢闭上眼睛,我害怕黑暗,因为黑暗里我完全找不到自己,我迷路了,丢了好多东西,怎么找也找不回来。

    米兰被我的状态吓得不行。

    我看出她的担忧,笑着说:“你不必担心,我死不了,我只是在想些事情,我在舔自己的伤口,我的伤口在流血,一直在流,我却感觉不到疼,拼命地掐自己也没觉出疼,你说好奇怪啊。”

    米兰看着我被痛苦折磨得毫无血色的骇人的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应该知道,我已飘忽在崩溃的边缘,整天精神恍惚,茫然不知所措,在房间内整夜的踱来踱去,还用牙齿咬自己的手和头发,甚至是枕头和被子,我被自己咬得浑身是伤,满地都是我的断发,枕头和被子也被咬出了一个个的小洞。在凄冷的雨夜里,我经常一个人在楼下的花园里徘徊,忧伤地望着暗无边际的沉沉黑夜,任凭雨水淋透了衣服也毫无感觉。

    那天米兰很晚回来看到我又一个人傻坐在楼下花园的石凳上,于是拖我上楼,进了房间我又趴到窗台上望着外面的黑夜发呆,米兰怎么叫我都没反应。

    “米兰快来看,他开灯了!”

    这个时候我已经神智不清,眼前突然出现幻觉,兴奋地朝米兰招手。米兰望外一瞅,黑灯瞎火的,耿墨池公寓的灯光在这里根本无法看到,可是我坚持说自己看到了那边的灯光,整个身子都往外倾,幽灵般喃喃自语道:“看!他又在弹钢琴了,就他一个人,他演奏的是哪首曲子?让我想想,是《离别曲》吧,他经常弹那首曲子给我听……你看,他又下楼了,他开了车要去哪,去墓园了?他站在墓前干什么,跟鬼说话吗?他宁肯跟鬼说话也不肯跟我说话,米兰,你说这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也埋进那深深的地下,我在里面,他在外面,那时候他是不是才肯跟我说他心里的话,就象此刻他站在他妻子的墓前说话一样……可是恐怕这也是奢望,隔着墓碑,我还是无法看透他的心,我在坟墓里辗转难眠,我不能安息,因为我看不透他的心,所以我无法安息,死一百回也不会安息!”

    说到这时,我回过头发现米兰在流泪。

    “哦,米兰!你干嘛哭了?”我说,用手拭去米兰的泪,“别为我哭,没用的,我很茫然,我好象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我快死了,我知道我其实一直在寻找自己应该待的地方,那地方就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那是冬天来临时我必定要去安息的地方!就在那里,那个角落里,那个埋葬我灵魂的地方,有一块墓碑,立在旷野里,长满荒草的旷野,孤零零的立在那,除了吹过旷野的风,没人跟我说话……他不会来找我的,他找不到我,他连他自己都找不到了,我们都丢失了对方,再也找不到了……”

    “考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米兰哭叫起来,抓住我的肩膀拼命地摇,被她摇了那么几下,我的意识好象又回来了,这才发现自己又在说广播剧的词,而且我在发烧,浑身滚烫。米兰知道问题严重了,吓得泪流满面不知所措。

    第二天米兰就把我拖到了医院的精神科。医生问明情况后,开了些镇定之类的药,说只是短时间的精神紊乱,回家多休息几天好好调养就会慢慢复原,但一定不能再受刺激,要保持心情愉快,过度或长期的精神压抑会导致病情转变甚至是恶化。

    米兰吓坏了,只好去找耿墨池,把医生开的诊断书给他看,希望他能救救我。据米兰后来说,耿墨池态度非常冷漠,只抛下一句话:“我不会去见她,我已经放了她,给了她生路,她解脱不了是她自己的事,我无能为力……”

    接下来的日子,也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我潜意识里想活下去,我竟然调整过来了,渐渐的恢复了些正常。虽然样子还是很难看,枯瘦如柴,但神智清醒了不少,很少再胡言乱语。米兰这才松了口气,心想我死是死不了的,尽管我的样子跟死人并无太多差异。

    真的象是死过了一回般,我整个人都垮了,沉默寡言,常常几天不说一句话,我象是在故意忽略自己的语言功能,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回电台去上班。幸亏有米兰的照顾和安慰,又调养了些日子后,我渐渐康复,气色也好了很多,房子恰恰也装修完毕,我就搬出了米兰的公寓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时候夏天已走到尽头,秋天的萧萧寒风一夜间刮遍了大街小巷,满地都是枯黄的梧桐叶。

第四章 我是一根等待燃烧的火柴(三)

    两年了,我没有见过他。虽然偶尔还在报纸电视上看到他的消息,但我很清楚那个男人已经跟我没任何关系了。这两年他的事业如日中天,《爱》的系列曲风靡海内外,他的名字在音乐界如雷贯耳,而每一次听到或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就会被狠狠地扎上一刀,心里的血流得更多了。所以我只能默默祈祷,千万别让我在上海遇见他,今生今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他,如果老天还想让我好好活的话!

    上海的录音工作忙碌而有序,这里的录音条件的确比内地好很多,正如冯客事先所说的那样,他这回要玩大的——在我们还没到上海之前,他就已经把这个广播剧的小说版在上海一家大报的副刊上连载,这小说正是我在长沙改的!改得很成功,越来越多的人关注着小说中主人公的爱情和命运,报纸的销量徒然增加。而就在这个时候,冯客对媒体爆出要将此小说改编成广播剧的消息,并在上海各大报纸和电台登载公开招聘配音演员的广告,声势造得很大。所以实际上我们还没到上海就已经吸引了各大媒体的注意,这些事都是冯客委托上海的朋友做的,我们都蒙在鼓里,到了上海后见很多媒体来采访,冯猴子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我们。

    “猴,你怎么想的这些个招啊?”阿庆惊喜地问,为了表示亲近和欣赏,她经常这么直接称呼他为“猴”。

    “我可是得了高人指点的。”冯客卖关子,很得意。

    我想也应该是,虽然他也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但这种宣传上的策略如果没人指点,他绝对想不出来。我们问什么高人,他先是不说,后来经不住我们的再三逼问还是兜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我们都吓一大跳,那人谁不知道啊,著名的影视制作人,以炒作闻名于娱乐圈,不少演艺圈的红人就是他一手捧出来的,也不知道冯客搭什么关系得到人家指点的。“咱们这也是在炒作,合适吗?”我对他的这个冒险举动表示了怀疑。

    “是炒作没错,可现在是这个潮流,什么都要靠炒作,”冯客说起来头头是道,“形势所迫,我也没办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崔再赔钱了是不?”

    “老崔知道吗?”

    “他知道了,咱们还能来吗?”

    “他要知道了,小心卸了你!”

    “知道了再说嘛,他自己不也经常先斩后奏嘛,谁叫我是他带出来的兵呢?”冯客笑嘻嘻的,一脸得意。这猴!

    他的功夫倒是没白下,招聘配音演员的广告一登出就就吸引了大批的少男少女前来试音,虽然招配音演员远没有选美或其他选秀活动那样具有诱惑力,但现在的年轻人胆子都很大,谁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示自己才华的机会,加之冯客请了当地电台和电视台几个颇有影响力的主持人当评委,此外还请了两个戏剧演艺中心的老师和一个小有名气的明星,再经电视台那么一播,几天下来,在我们下塌的酒店的小型会议室,前来报名试音的人越来越多,我跟阿庆还有其他几个同事忙得都快虚脱。

    冯客却没管招聘,他去跑录音棚的事了。也托了炒作了的福,上海最著名的一家录音棚答应将棚租给我们,这家棚可是目前国内数一数二的,不仅设备一流,录音和后期制作水平也是一流,很多当红歌星的专辑就是从这棚里出炉的,甚至许多境外的唱片公司也过来排档期,如果不是冯客把声势造得吓死人,只怕排到年底也未必轮到我们。

    招聘结束后,正式录音开始。在录音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冯客为了进一步造声势又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上海的各大媒体都派出了记者,若大的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场面甚是热闹。虽然以前给电影配音时我也面对过媒体,但真正走到幕前这还是第一次,我明显的力不从心,面对闪烁不停的闪光灯窘迫得就差没钻到桌子底下去,冯客坐我旁边,不时用脚踹我,提醒我要保持笑容。于是我就只好“笑”,一个小时不到的新闻发布会,我的脸笑得又酸又胀,发布会结束了还在“笑”,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你简直是让我在卖笑!”吃饭的时候我拍打着脸颊抱怨冯客。

    “考儿,你配合一点好不好,”冯客脾气也很大,“现在什么时候了,一个极小的疏忽,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会付诸东流。”

    “可你做这些有意义吗?就一个广播剧,你弄这么大声势,只怕到最后血本无归。”

    “你怎么就知道血本无归呢?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冯客啪地一下放下碗筷,当即黑了脸,“这么关键的时候,大家应该拧成一股绳才对,你倒好,尽泼冷水,你看看大家,这些日子我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不止你在付出!”

    “算了,少说两句,大家都是为了把工作做好。”阿庆连忙打圆场。

    一桌的熊猫眼都看着我。

    “首先我们就应该对自己有信心,自己没信心,你要别人怎么相信你?”冯客认真地说,他很少这么认真地说过话,“考儿,我跟你在台里混了这么多年,进台之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难道你就没想过有所改变吗?实话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录广播剧,成或不成,我都不会继续在电台干下去了,这次算是完美的谢幕,也是想给台里做好最后一件事,让老崔的对上面有个好的交代!”

    “什么,你要离开电台?”一桌的人都震住了。

    “早就想离开了!因为一直觉得愧对老崔才留到现在,这次我这么努力就是想还老崔的人情,这些年他实在是为我和大家扛了太多的包袱……”

    说到这,冯客的眼圈有些红。“老崔实在是个好人,这几年都是他帮咱们顶着,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就录不成什么广播剧,虽然受听众欢迎,但亏的钱太多了,每亏一次老崔就要向上面赔不是,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扛,这些你们都知道吗?”

    没一个人说话了,饭桌上一片沉寂。

    “对不起,冯导,我也是一时情绪……”我哽咽着道歉。

    “我不怪你,考儿,以你的个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这次我们能成行也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筹措了50万,我们根本没可能来上海录音。”冯客看着我,又看看大家,语气非常坚决地说,“所以我们必须成功,为了老崔,为了电台,我们只能成功,不许失败,我们要让上面的人和那些等着看我们好戏的人瞧瞧,电台是可以跟电视和其他媒体相抗衡的,我们具备这样的实力……”

    冯客的观点是对的,晚上回到房间看新闻,我们发现新闻发布会居然还象那么回事,虽然我的表情僵硬,但冯客却是神气活现,一本正经地对在场的记者说:“目前已经有不少影视制作公司要买下我们这个广播剧的版权,我们还在考虑中……”

    “谁要买我们的版权啊?我怎么没听说?”阿庆傻乎乎的问。

    冯客没做声。我们也没做声,心照不宣。

    “真的会有影视公司要买我们的版权啊?”阿庆还在冒傻气。

    “大家都没做声,就你问题多,”冯客恨铁不成钢地瞅了眼阿庆直摇头,“心里有想法不一定要说出来嘛,蠢得死!”

    “蠢得死”是湖南一个著名娱乐脱口秀节目主持人“发明”的口头禅,在湖南家喻户晓,屁大的小孩都会,遇到对谁不满的事就会脱口而出:“咯都不晓得,蠢得死。”

    “你才蠢得死呢!”阿庆回骂冯客。

    冯客也不还口,胸有成竹地跟我们说:“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第四章 我是一根等待燃烧的火柴(四)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上海戏剧演艺中心的黄经理就找到我们,说决定买下这个广播剧的舞台改编权(原先他是要等广播剧播出后看其反应才决定是否买下版权的),这无疑都在冯客的掌握中,我们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下午,上海方面正式派人过来跟我们谈合同,谈完了合同又请我们过去参观他们的话剧演艺中心,双方都决定次日签定合作意向书。事情进行得意想不到的顺利。

    上海戏剧演艺中心坐落在繁华的淮海路,红墙的欧式建筑,很气派也很有艺术感,大楼里设有好几个大小规模不一的演出大厅,还有数个宽敞明亮的排练厅,我们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进行一个小型话剧的彩排。正式演出好象就在两天后。

    “人家这才叫搞艺术的啊!”

    冯客环顾四周低声说,脸上尽是艳羡之情。

    “跟他们比起来,咱连草台班子都不如,”他拉我坐下,深深叹口气说,“是该改变了,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也不想欠别人什么了……”

    我知道他又在想离职的事。“你真的决定走吗?”

    “是,早就决定了。”

    “老崔知道吗?”

    “没跟他说。”

    冯客掏根烟,正要点上,发现排练厅的墙上贴着的“禁止吸烟”的告示,只得放回打火机,把烟拿在手上很享受地闻了起来。

    “但是……”他闻着烟淡淡的说,“老崔心里明镜似的,比谁都清楚着呢,他知道我会走……”

    我没注意他说什么,却被他闻烟的动作吸引住了,这个动作好熟悉,好熟悉……是什么东西在心上轻轻的一划而过,一阵刺痛,我慕地一颤,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口。耿墨池,也很喜欢闻烟,因为医生警告他不能吸烟,有时侯实在控制不住了就闻一闻,笑一笑,又闻一闻,贪婪而优雅的样子恍若眼前。就在这时,从舞台的音响中忽然传出一阵钢琴声,是这幕话剧的背景音乐,仿佛来自天外,雷鸣般响彻大厅,只是个前奏,我就知道这是什么曲子,《爱》的系列曲之《遗忘》!

    没有先兆,没有原由,我全身僵直着不能动弹,浑身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顷刻间我什么都看不清了,胸口一阵紧一阵的抽痛让我就快要停止呼吸,我痛苦地俯下头,双手更加用力地揪住胸口,全身发抖——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这“可怕”的音乐来得如此突然,如此嚣张地鼓动着我的耳膜,敲打着我的魂魄,逼得我要发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嗯,这曲子不错,挺熟悉啊,谁写的?”冯客冷不丁问了句。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是我们上海非常著名的一个钢琴家写的,也是他演奏的,”旁边的工作人员连忙介绍道,“我们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取得这首曲子的使用权的。”

    “是吗,那我们也可以请他给咱广播剧写首曲子啊,”冯客恍然大悟。坐他旁边的黄经理只是笑而不答。冯客还不知天高地厚,继续说,“老黄,帮个忙,看能不能帮咱联系上这个钢琴家?”

    “这个……”黄主任露出为难的神情,客气地笑着说,“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我们也是绕了很大的弯子才跟他联系上的,而且他这人性情古怪,难以接近,要价又很高……”

    “多少钱,你们用这首曲子?”

    黄经理伸出两个指头。

    “两万?”

    黄经理哈哈大笑,“冯导不懂行情啊,二十万!”

    冯客咯噔一下,再也没吭声。

    我也没吭声,因为除了胸闷,我的头也很痛,几天来的重感冒这个时候已如巨石般砸来,以至于大家一起去吃饭时,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忽然很恐惧,害怕自己就此倒下,千头万绪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这个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但是我的头实在太痛了,我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摇晃,下了车才发现我们一大路人已站在希尔顿酒店门口,我的血又开始往脑门上涌,心猛地一沉,他们怎么选这个地方吃饭?两年前来上海过元旦时,耿墨池就不止一次地请我来这吃过饭喝过咖啡,我知道里面有家很著名的餐厅“李奥纳多餐厅”,是以达芬奇的名字命名的,里面吃顿饭够内地工薪阶层生活好几个月。我不是个崇尚高消费的人,也不小资,但我真的拒绝不了里面艺术殿堂般浪漫的气氛,走进去,你看那高贵柔和的灯光,壁上达芬奇的临慕画,错落有致的餐桌和餐桌上精致得犹如艺术品的餐具,还有优雅的侍应,一切历历在目,恍若隔世。我有些呆呆的站在餐厅中,哽咽着说不出话,好在我戴着墨镜,没人注意到我湿润的眼眶。“你说你这是干嘛呢,到这了还戴着个墨镜,”阿庆环顾四周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连忙拉我坐下,“是怕人认出你来怎么着?”

    “有什么稀奇的?”冯客立即帮腔,“人家娘子本来就是名人,等咱广播剧播出后,我保证,她出门不仅要戴墨镜还要带保镖。”

    “娘子?”黄经理诧异地看看我又看看冯猴子。

    “哦,娘子是我们考儿的外号,她的外号叫白娘子……”

    黄经理笑了起来,忽然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很有意思的外号,不过白小姐,我怎么总觉得在哪见过你似的,但又确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你以前来过上海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尴尬地笑笑:“来是来过,不过我好象……想不起跟黄总见过面……”

    “真的见过,没骗你,但就是想不起来了。”黄经理很认真地说。

    我毫不怀疑他的记性,他肯定是见过我的,虽然我没有印象,但两年前来上海时,耿墨池带着我到处招摇,就象我在长沙带着他到处招摇一样,白天混迹于购物中心咖啡厅,晚上出没于各种社交PARTY,那短暂如烟云的日子虽已飘远,但肯定是留下了痕迹的,怎么会没有痕迹呢,这不就有人认出了我吗?

    黄经理是典型的上海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又不失精明,边吃饭边跟我们谈合约,他当然不会白请我们吃这顿饭,我们当然也知道不可能白吃人家的饭,上海人精明,湖南人也不傻啊,那可是出领袖的地方,所以几番酒劝下来,黄经理服了:“湖南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确实名不虚传,呵呵……”

    “过奖,过奖,我们是来上海学习的,呵呵……”冯猴子的那张脸被酒精烧成了大醉虾,红得就跟戴了个京剧脸谱似的。

    吃完饭黄经理又请我们到酒店的KTV唱歌,因为有几个环节他觉得还有继续磋商的余地。冯客也不客气,点了间最大的包间,豪华得让人胆战心惊……我们都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可这几天下来,我们在良心上都有点招架不住了,尤其阿庆,每见到动了几下筷子的山珍海味被撤走就直摇头,私下跟我说,“这回去我得吃上三个月的萝卜白菜才能让心里好受些,否则我怕下雨遭雷劈。”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冯客每次都气得不行。所以除非是不得已,一般的应酬他都不愿带阿庆出去(阿庆也不愿去),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带上我。“我就觉得你见过大世面……”他总这么说我。

    可是我却不喜欢应酬,象今天这场合,一帮人虚情假意地吃吃喝喝,唱唱跳跳,我就极不喜欢,加上重感冒,我完全提不起精神,又不好搅了大家的兴致,只得一个人出来透气。

    在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我完全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了,头昏脑胀,浑身无力,靠在一边的皮沙发上感觉要停止呼吸般的天旋地转。我想我真的支撑不住了,正要给阿庆打电话要她送我回饭店,突然一个满脸红光的矮胖男人坐到了我身边,看了我几眼,莫名其妙地说:“小姐,一个人吗?”

    我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别过脸没理他。

    “好有个性啊,开个价啦,一回生二回熟交个朋友嘛……”

    我吃惊得瞪大眼睛,这才明白过来,他把我当酒店小姐了!

    “别这么看着我啦,我是很真诚的啦,”那男人显然是喝多了,操着一口粤语,竟把一只咸猪手放到了我的腿上,“我看小姐一个人在这里,你也跟我一样很寂寞的啦……”

    我抓起茶几上的一杯热茶不由分说就泼了过去,那王八蛋立即跳了起来,我也跳了起来,又抓起面前的烟灰缸高高的举过了头顶:“狗日的,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姑奶奶是小姐吗,你他妈有毛病吧,有几个臭钱就在姑奶奶面前拽,拽什么拽你……”

    “你……凭什么骂人你……”那男人指着我也气势汹汹,酒气冲上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骂人?就凭你刚才说的那话姑奶奶还要打人……”

    保安和大堂经理这个时候都跑了过来,几个穿西装的男人好象是这男人的朋友,也都跑了过来拉住他,说的说好话,劝的劝,场面一时间乱了套。

    那男人仗着自己人多,竟挣开众人的手冲到我面前就要打人,我也豁出去了,他还没扬起手,我手中的烟灰缸就飞了过去,那男人“哎哟”一声就捂住了头,围观的人都傻眼了,我也吓傻了,血沽沽地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

    马上冲来两个保安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

    又有好多人围了过来。

    我被两个保安拉扯着,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神经错乱。

    “放开他!”

    突然人群中一声断喝。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浅色西服的男人鹤立鸡群般站在人群中怒目而视——“你们太过分了,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她是个病人你们没看出来吗?”

    他的声音,浑厚如钟,一下就把众人镇住了。

    是他!是他的声音!老天啊,我怎么能抗拒,这折磨了我两年的声音,还有他的气息,此刻天地万物都在晃动,我却没有力量看他,被钉住了似的动弹不得……耿墨池,我在心里叫出了这个久已“遗忘”的名字,只一声就让我心痛得无以复加,心中的血刹那间喷涌而出,我两眼发黑,几乎崩溃。

    只有他才能让我这样!在他面前,我就是一根可怜的火柴,两年的等待,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燃烧,尽情燃烧吧,最好化为灰烬!

    “她是我太太,生着病,你们放了她吧……”恍惚间我听见他说。

    什么,我是病人?在他眼里我是病人?!之后他说了什么我没听到了,只感觉心被扯成了千片万片,一点点的坠落,坠落,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黑暗无边……我真的坠落了,四周一片漆黑,身子往后一倒,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五章 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一)

    我仿佛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就那么睡过去),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软的大床上,窗帘是拉着的,房间很黑,我看看四周,竟弄不清自己身处何地。我努力在想怎么会在这,可是脑袋象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根本无力思考。我挣扎着爬起来,摸黑打开门,顿时客厅耀眼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你醒了吗?”

    他磁性的声音象来自天堂。

    我站在门口仔细辨认声音来自哪个方位,看清了,他就坐在那架钢琴边,好象在整理什么东西,地上丢了很多纸,他只抬头看了我一眼就继续忙自己的。“你睡了几个钟头了,做什么事这么累,我叫都叫不醒你……”

    “我怎么会在这?”我摇晃着身子走到沙发边坐下。

    “你晕倒了,那么多人围着你,只好把你带回来。”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埋头写写划划,根本不朝我这边看。

    “现在几点了?”我虚弱地问。

    “凌晨吧,几点我也搞不清。”

    他放下手里的笔,点燃一根烟,这才朝我走了过来,坐在了对面。他的姿势还是那么好看,翘着二郎腿,慢慢吞吐着烟雾,那张刀削过似的冷峻的脸在烟雾的笼罩下倍感遥远。“你好象过得不怎么样哦,那么憔悴,象个刚出院的病人……”我听见他说。

    “那你应该很高兴才是。”

    “也是,也不是。”

    他长长地吐了口烟圈,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支着下巴。天哪,他的样子还是那么迷人,一双眼睛格外的犀利明亮,梦幻一样的光芒瞬间照住了我,让我无处藏身。“怎么会这样呢,离开我你应该生活得很好才是。”他淡淡的说。

    我回避着他的目光,无法克制的悲伤在心底泛滥。“你不必感到奇怪,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现在只是在呼吸而已,我不是病人,是死人……两年前我的丈夫跟他的情人一起冲到那个湖里的时候,我就死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活过来了,其实没有,这几年我就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不休,搞不清自己是活着的死人,还是死了的活人……”

    我说着这些话,自己也不懂,不争气的眼泪怆然涌出眼眶。

    “你还是这么忧郁,一点也没变……”

    他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我,伸手弹弹烟灰,更深的烟雾笼罩了他的脸。我感觉他比两年前瘦了些,但却满脸放光,眼神刚毅,那精神气足以将他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比进地狱。

    毫无疑问,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郁郁寡欢神情灰暗的耿墨池了,他成功地摆脱了过去,或者说过去根本没对他产生什么影响,他活得精神着呢,他活在现在!他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竟可以将自己完好无损地保存到现在,而我呢,活得象个鬼,既定的现实不敢去面对,只能靠过去支离破碎的一点记忆勉强维持自己微弱的呼吸。我还是留在了过去!

    他现在是声名显赫的钢琴家啊,两年前就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前阵子就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他被邀请到北京为某钢琴大赛当评委,组委会为请到这么个大腕级人物正在各大媒体大张旗鼓地作宣传呢。他实在是个成功的男人,他享受着这一切,有那么多人崇拜他,那么多人围在他身边为他喝彩。而我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可以想象我的形象有多么糟糕,竟然被人误会成酒店小姐,大庭广众下被一群衣冠禽兽围攻……

    我怎么能忍受跟这个男人比!不能比的,我受不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被那群人当众踩死算了,或者挖个地洞找个黑暗的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永远不要再见到他,我已经一无所有,决不能再失去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

    这么一想头脑忽然就冷静下来,心一横,艰难地抬起头对他说,“谢谢你,我……走了。”说完,站起身,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出客厅来到过道换鞋。

    “还爱我吗?”我猛然听到他在后面问了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头上烟雾弥漫,好象是跟一个鬼说话。

    “我早就忘了爱是什么了。”

    这么说着,我打开了门,身子发轻,鬼一样的飘出了房间。

    天还是黑的,整座城市都被无边的黑暗笼罩。犹如我的心。无数次地幻想过跟他重逢的情景,什么场合都想过,酒吧、茶楼、商场、飞机上、街头……无论在哪碰到他,我都设想我的样子一定是光鲜亮丽,神采飞扬,见到他时一定是高昂着头,象只骄傲的孔雀等待着他因为我生活得如此之好而惊叹和懊悔,可是结果呢,却是在那样尴尬狼狈的场景下遇到他,这比让我死一千次一万次还难堪!

    回到酒店我倒头就睡,睡到后来感觉全身象浸在水里一样的冰冷彻骨。醒来后才发现窗户没关,外面起了风,米色条纹窗帘被风吹得老高。我并没有起身去关窗户,就那么让寒风荆条般鞭打着自己。我裹着身子抖成一团,鼻涕眼泪止不住地流,竟有一种自虐的痛快。睡到快中午的时候,我睡不下去了,饥饿的胃绞得我要抽搐。我爬起来打开酒店房间的小冰箱,里面除了一个冷面包,什么吃的也没有,拿出那个冷面包,我也没去热,就着一杯冷开水凑合了一顿午餐。我一边吃一边在想,很好,就这样过下去,我就不信我死不掉,最好现在就死掉,明天早上被人发现了送到火葬场,几分钟后就是一把灰,那才真的是干净呢。

    “你是怎么回事,招呼都不打就一个人回去了!”

    刚吃完午饭阿庆就给我打电话,责怪我昨晚不辞而别。他们现在正在演艺中心签合同。我拿着电话直发愣,刚吃下的冷面包让我的胃抽搐得更厉害了。

    “还有,你的手机怎么在一个男人手里?你昨晚就是跟他在一起?”阿庆连珠炮似地追问,全然不顾我在电话这边痛苦不堪心乱如麻。“他要你去拿手机,”阿庆又说,“那男人是谁啊?他说是你朋友,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上海还有朋友呢?”

    “别说了,求你……”

    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搞不清是胃痛还是心痛。

    “考儿,我是真的担心你,你别怪我多嘴……”阿庆叹口气,继续喋喋不休,“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有人,可你看看这两年,你过的什么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为这个男人,但我提醒你,能放下的就放下,不要把自己整得太苦了!”

    我一句话也没说就放掉了电话,泪流不止。

第五章 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二)

    想想我跟他的爱,真是很可悲,我完全是凭着感觉在爱,和他分开到现在,从不去找他,无论是写信、打电话还是发Email都没有尝试过,我只是守着自己的心等他,我从不敢换掉家里的电话,就是怕有一天他会找不到我,尽管他从未来找过我。其实他在长沙有个工作室,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制造很多机会跟我不期而遇,可是他没有,跟我一样按兵不动临死不屈。但我爱着他啊,见不到他,只能凭心去触摸,我能感觉得到他一直在“注视”我,虽然这两年他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就象从未出现过一样,可我相信恋人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哪怕看不到彼此,仍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穿越时空的距离包围着自己,所以我从不怀疑他的爱,如果有一天,这爱不存在了,我想我的生命也就灯尽油枯了。

    一晃又过了半个月。

    谢天谢地,录音工作终于接近尾声,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兴奋。最后一天录音的时候,我们还准备了啤酒,准备好好庆祝一番的,结果等我们到了录音棚,意外发生了,工作人员竟说录音棚正在用,我们必须等两天才行。

    “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一直要用到这个月5号的,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录音了,怎么能把棚给别人呢?”冯客一听说要等两天头就大了,因为预算已经到了底,再在上海待下去恐怕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了。

    “对不起,他们已经包下了整个录音棚,我们只是工作人员,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太不象话了,欺负外地人是不是,”阿庆也来了火,“什么都有个先来后到吧,我们早就跟你们经理说好了的。”

    “对不起,可是你们没有签约,口头上的许诺是不算的。”

    “说吧,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冯客强压怒火,尽可能地用缓和的语气说,“我们来都来了,最后一次录音,你们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不能!”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打端了我们的谈话,我们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穿得很时尚华贵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双手抱胸,不可一世的样子,象打量一群乡巴佬似的打量着我们说,“这个录音棚我们已经包下了,很抱歉,你们今天不能用。”

    “你是谁啊?”阿庆很不客气地问。

    “我是谁跟你无关,反正你们不能用。”

    “呃,我说你年纪轻轻的,说话怎么这么没轻重啊?”阿庆真火了,冲上前双手叉腰,摆出一副长沙堂客的泼辣架势,“看你的样子是读过书的人,可这书读到屁眼里去了吧,没读好回学校继续读,爹妈没教好叫他们继续教……”

    “你……”女孩显然没受过这种待遇,粉脸立即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

    “什么事?”这时旁边走来一个男人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那男人。我也是。可是,可是……我瞪着那男人,脑袋“嗡”的一响,象是挨了重重一拳似的,两眼冒金星,差点栽倒在地。

    “你……怎么在这?”

    他玉树临风地站在我面前,皱着眉头问。他也一眼看到了我!

    “耿老师,我们已经包下了录音棚,他们还要用,哪有这种道理嘛?”女孩一见主人来了,立即发嗲,装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

    “你给我闭嘴!”耿墨池很严厉地吼她一声,吓得那丫头一抖,缩着脑袋再也不敢吭气,他又转过头看着我,“怎么回事,你们也要用录音棚?”

    “是的,我们跟他们的经理已经说好了的,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录音。”

    冯客很会察颜观色,知道来了个说得起话的人,连忙讨好地迎上去,递过烟,耿墨池礼貌而又傲慢地摆摆手,眼睛还盯着我,“你们录什么?”

    “广播剧。”冯客帮我说了。

    “哦,这样……”他点点头,露了丝笑容(算是客气),“很难得啊,大老远的跑到这边来录音。”

    “是的,我们来得很不容易,可你们上海人好象不太欢迎我们。”我轻声说。

    “要录音怎么不跟我说呢?我可以给你安排的。”

    见我终于开口说话,他的脸色立即柔和了许多,目光浮云般在我脸上温柔地掠过,我却感觉被刺了一下似的,很不适应地别过脸,他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这才转过身吩咐旁边的那个年轻女孩,“小林,去跟肖经理说,让他们先录,我们迟一点没关系。”

    女孩很不服气地横了我们一眼,一万个不情愿地进去了。

    “哦,她是我的助手小林,年纪轻,说话多有得罪,你们别放在心上。”耿墨池突然变得客气起来。冯客连连说,“哪里,哪里,小姑娘嘛,我们怎么会跟她计较,还请问这位先生,贵姓哪?”

    “她知道。”耿墨池指指我。

    “考儿,你上海有熟人怎么不早说呢?”冯客吃惊地推了我一把,“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给我们介绍。”

    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好看着我,眼神柔软如波光荡漾。我连忙低下头,不敢正视,轻声跟冯客说:“他是耿墨池先生,演奏〈〈爱〉〉的系列曲的……”

    “哟,原来是耿老师啊,失敬失敬,”我话还没说完,冯客就伸出了手,“知道,知道,太知道了,您的音乐在我们湖南那边很受追捧啊……”

    “是吗?”耿墨池客气地跟冯客握握手,很有分寸地笑了笑。

    “是啊,很多人都喜欢你的音乐,”冯客如是说,“当然,这还得感谢我们的白主播不遗余力地推广啊,你的每一首曲子都不止一次地被她在节目里用过……”

    “哦?”他看着我,眉毛奇怪地扬了起来。

    我立即窘得满脸通红,有一种被人揭穿老底的难堪。

    “是的,是的,”阿庆也抢着说,“她可是你的忠实乐迷,不仅在节目里放你的音乐,还把你的照片压在办公桌的玻璃下,没事就看着照片发呆呢。”

    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耿墨池却得意地笑着,那表情分明在说,怎么样,你还是忘不了我吧?

第五章 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三)

    最重要的时刻终于来临,当最后一段录音结束时,冯客在玻璃房外带头鼓起了掌,是为我的完美配音鼓掌,也是为我们终于完成了这项艰巨的工作鼓掌。耿墨池却无动于衷,象尊雕像似的坐在那,冷漠地看着我,面无表情。

    “没看出来,你这么会演戏。”趁着大家在欢呼,他凑过来忽然说了句。

    “谢谢,不过你比我更会演。”我冷笑着答。

    这个时候肖经理进来了,跟冯客结帐。

    “多少费用,我们马上付清。”

    “5万。”肖经理客气地说。

    “这么便宜啊?阿庆,付帐!”冯客简直乐坏了。阿庆连忙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包钱递给肖经理,肖经理只瞟了一眼,并没接,忽然笑了起来,“是五万美金,冯先生。”

    “什……什么,五万美金?”冯客叫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刚开始不是说好了吗,什么时候变成美金了?”

    “我想你可能搞错了,我们这里的设备都是全进口的,录音人员也是从国外请来的,因为很多境外机构到我们这里录音,所以我们一直都是按美元收取费用的。”肖经理耐心地解释说。

    冯客的脸立即惨白,大颗的汗珠在额头渗了出来,我们全傻了。“如果……我们交不起这笔费用怎么办?”冯客到了这份上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不好意思,如果交不清费用,你们的录音母带就不能带走。”

    “这,这怎么可以?”

    “对不起,我们也无能为力,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为你们的录音熬了很多夜,这个费用已经是很优惠的了。”

    冯客闭上眼差点背过气,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记在我的账上吧。”一直在旁观的耿墨池这个时候发话了,很轻松地对肖经理说,“把他们的费用记在我的账上,让他们把母带带走。”

    “这……”

    “怎么,不可以吗?你怕我也付不起?”他眉头一皱,立即吩咐旁边的助手,“小林,马上去银行提五万美金!”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肖经理连忙摆手,“你误会了,耿先生,你是我们的老客户了,怎么会担心你付不起呢,谁不知道你耿大师的身家啊。”

    耿墨池笑了,“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了。”肖经理双手一摊,转过脸对目瞪口呆的冯客说,“冯先生,你可以把母带带走了。”

    冯客是真傻了,愣在那连谢谢都忘了说。

    我却是无言以对,象是突然被冻住了般动也不能动。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得意的总是他,落迫的总是我?先是大庭广众下被人当成酒店小姐,如今又沦落到要靠他来施舍为同伴解围,也许他是真的出于好心,但我一点也不感激他,想想这两年我在他眼里算什么!算什么!恍惚间,我感觉到一种被人剥皮后的灼痛,痛到全身的神经和感知系统都已失去了知觉。我想我是完了,没救了,两年前离开他时尚且还保留了最后的自尊,现在却是一点不剩的被他掠夺过去,我上辈子欠了他什么,让他这辈子死死地追着我讨,我是曾经诅咒过祁树杰,可是对他的诅咒没灵验,却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试图跟我说话,但我以伤心欲绝的冷漠回绝了他,走出录音棚的时候,我听见肖经理很不识趣地问他:“耿先生,她是你朋友啊?”

    “不是,”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是我丢失了的……爱人。”

    我装作没听见,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他的目光追随着我,低声说:“你的手机还在我那……”

    我知道他的意思,没理会,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晚饭的时候,冯客不停的打听我跟他的关系,说我怎么不早找他,甚至还要我去请他为我们的广播剧写曲子。我呆呆地看着满桌菜肴没出声,灵魂出了窍般空前绝望。阿庆心里却很明白,在桌子底下用脚踹冯客,少根筋的冯客大叫:“你干嘛踹我?”

    “对不起,我胃不舒服,先上去休息了,你们吃吧。”

    我起身告退。回到房间,我一头栽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脸,不想让泪水流出来。阿庆进来后并没打扰我,善解人意的她只是说,“明天就要回长沙了,有什么事还是要及时去处理为好。”

    我知道她是在暗示我,要我去。可是我能去吗?想想他是多么的骄傲,明明自己想见我,却找出还手机的借口。他一定是料定我不会去见他才这么说的,他怕被我拒绝,这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放不下他骨子里那根深蒂固的骄傲。所以我才肯定他是爱着我的,否则他不会在我面前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是不拿正眼看我。他见到我时的剧烈心跳我隔那么远都听得到,可他就要摆出漠不关心的臭架子,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居然不懂欲盖弥彰的道理!

    那好,我就去吧,我倒要看看他在我面前能撑多久。主动去见他一次,我不相信我会死掉。可是下了楼我才发现,路面全是湿的,天空冷雨纷飞,刺骨的寒风将街上的落叶搅得团团转。我吸吸鼻子,没打算上楼拿伞加衣服,抱着双臂径直上了一辆巴士。我记得他住的那个地方叫世锦花都。一车的人好奇地打量我,他们都是厚毛衣厚外套,只有我一个人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冷衫,白色的裙子也是飘飘的,很显然我还是夏天的装束。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的迟钝不仅表现在感情上,我对周遭的一切都反应迟钝,包括季节的轮换,我常常夏天穿春秋天的衣服,到实在热得厉害了才发现,哦,已经是夏天了啊,这才懒懒地去换裙子。明明才穿上裙子没两个月,怎么突然又是秋天了呢,这时间过得是让人愈发的迟钝了。

    世锦花都在静安寺附近,可是我坐了两个钟头都没坐到静安寺,一问才知道是坐反了方向。于是赶紧下车,雨却是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点打在身上象针刺,我并没有象街上很多没带伞的人那样狼狈地奔跑,而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到马路对面的站台搭车,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那种针刺的感觉,麻麻的,让我找到一点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世锦花都是很高尚的住宅区,狗眼看人低的保安居然不让我进去,拦着我问要找谁。我说出名字,他才疑惑地打电话到业主,得到确认后才放行。

    我按响门铃没到两秒钟,门就开了,显然他已经知道我来了。可是当他打开门的时候,瞪大眼睛将我上下打量个遍,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一身夏衣浑身湿透的女人就是我。

    “你不认识了吗?”我哆唆着嘴层说,嘻嘻直笑。

第五章 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四)

    耿墨池一把拽过我,关上门,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没病吧,这是什么天气,你穿成这样,难怪保安不让你进来。”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到雪白的布沙发上抱着双臂央求说,“给我杯热茶好吗?我快冷死了……”

    他深深看我一眼,进了厨房。我捧着他递过来的热茶并没有急着喝,而是紧紧地抱在手里,贪婪地吸附着茶杯散发的有限的热度。他在我对面坐下,目光若即若离飘飘忽忽地散落在我脸上。

    “你真的很冷吗?为什么穿这么少?”

    “还好啊,我不是觉得特别冷。”我虚弱地笑着说。

    “你瘦了好多……”

    “瘦点好,瘦点好。”

    “换件衣服吧,你会着凉的。”说着他就起身拉我进卧室,从衣柜里找了一件粉紫色针织衫递给我。“将就着穿吧,这还是你以前留下的,等你暖和了身子我再出去给你买两件厚点的衣服。”

    “谢谢。”我拿过衣服,也没看他,背对着他换下身上的湿衬衫。

    “你以前从来不当着我的面脱衣服。”他在我的身后说。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僵尸一样的套上软软的针织毛衣,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你不能生活得好些吗?”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自由,不是吗?”

    “我以为你生活得很好的……”

    “也还不错了,就是闷了点,没人理我没人注意我,想吵架都找不到对象,”我真的是瘦了很多,以前很合身的针织衫现在穿身上象套了件睡衣,我走到卧室的落地窗边,背对着他说,“你看上去好象过得不错,事业也那么好,我很高兴……你过得比我好我很高兴……”

    “好与不好只有自己心里清楚,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墨池,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我看到你真的很高兴,你这么成功……其实在见你之前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想象过无数次遇到你的情景,每次都是你很狼狈,有一次甚至还幻想你流落街头卖艺了……可是真的见到你了,看你生活得这么好,我居然很高兴,如果你真象我想象中的那样,我肯定是难过的……”

    “你恨我……”

    “当然。”

    “现在呢,还恨吗?”

    “……”

    我说不出话来,觉得胃里一阵痉挛,象是有刀子在刮一样,我知道再过一会,这痛就会蔓延到心上,我的旧伤口又要发作了。

    “我知道……你还是恨着我的……”

    “我早已无爱也无恨了。”

    我凄然伫立在窗前,阵阵无法化解的哀伤在心中蔓延开来,我总是这么哀伤,即使此刻面对让我魂牵梦绕的男人,我还是没办法放下包袱,尽管在内心我是期待着他对我救赎的。

    “把脸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好吗?”他在我身后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猛地用手蒙住脸,这几年淤积在心底的怨恨和委屈,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旧伤口毫无保留地被血淋淋地撕开了。

    “别看我,我的样子见不得人的,给我留一点自尊好不好,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两年前的我了……你走开,走开,我不想让你看,我的样子很难看……我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也知道我应该比你生活得更好,可是生活还是一步步的把我逼成了这个样子,真希望一辈子不要再见到你,虽然我很想见你,都快想疯了,可我知道一见你我就控制不住伤心,我总是很伤心,十几年前就是这样了,十几年前的错误延续到今天,我总是在走过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我知道我病得不轻,根本没有痊愈的可能……”

    我捂着脸痛哭失声,无边的黑暗和绝望让我浑身发抖,我想不通人生的规则怎么如此残酷和无奈,我活得好孤独,总是不够清醒,无法判断,失去方向,一不经意一不小心走错了路,再回头时已到了悬崖绝壁。

    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箍紧了我,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魂牵梦绕的声音真实地鼓动着我的耳膜。

    “现在再谈什么对错已经没有意义,我们两个可怜的人,在那么一种情景下走到一起,都是上天安排好了的……即使不是因为祁树杰和叶莎,我们还是可能会碰到,虽然这种方式让你我痛不欲生,但碰到了就是碰到了,你又何必对怎么碰到的耿耿于怀呢?”

    “不,你不了解,”我拉开他的手猛地转过身,瞪大眼睛,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你永远不会了解,就是这样一种相遇让我无法确定自己的付出是否值得,我看不清你内心的想法,你也从来没让我看清过,现在你站在我面前,你能大声地告诉我你当初跟我在一起真的是因为爱吗?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别以为我没有自知之明……”

    “你想说什么?”他隔着半步的距离审视着我,咄咄逼人,“你不就是想说我当初跟你在一起就是想报复祁树杰对吗?你怎么这么幼稚,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我犯得着拿自己的感情去搏杀吗?我对你的感情跟他们无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锥子一样锐利的目光直扎在我的脸上。他对我的感情?他对我还有感情?天哪,两年形如陌路,他居然还说对我有感情?

    我瞪着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泪水自心底渗出,我想我是愤怒的,对他永不原谅的愤怒!我抱着双臂倚着冰冷的壁,一字一句地说:“可是你从来没想过要我明白,你从来就不考虑我的感受,如果你对我有爱,两年来你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你来算什么,你怎么跟我解释?现在看到我如此落迫,你又良心发现了,你说的话鬼都不信,我更不信,你根本不晓得我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这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你想象过吗?”他逼近我,目光突然燃成了一把火,好象比我还愤怒,“你就知道你自己如何的痛苦,如何的落迫,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过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风光,简直是比神仙还逍遥快活?”

    我被他的样子吓到,本能地后退两步。他却冲上前抓住了我的肩膀拼命摇着,象摇一棵垂死的树。

    “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对你有没有爱,我的眼睛里全有……你这个白痴一样的女人,折磨了我这么久,居然还怀疑我对你的感情……”说着他一只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将我的脸高高地抬起,竭尽嘶底地咆哮着,“我真不明白,我怎么喜欢你这么个莫名其妙反应迟钝精神错乱的女人,你确实有自知之明,你没有一个地方值得我去爱,可是……见鬼,我就是莫名其妙地爱着你,没有理由,比你还神经错乱,放着身边大把的美女不理天天象念经一样的在心里念你的名字,老天怎么这么没道理,把你扔进了我生活,两年来我努力得多么辛苦,想彻底的甩掉你,谁知在希尔顿酒店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努力全白费了,你让我更加神经错乱,从昨天到现在,我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你打电话来我听不到……我一直都是用的以前的号码,从来也不敢换,怕换了你再也找不到我……”

    又是一个骄傲的疯子!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时候我只能感叹命运的不可琢磨,安排我们相识,又让我们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本来一个电话就可以抹平这道鸿沟,却被彼此的骄傲将距离拉得更远,两年了,只要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稍稍让点步,打个电给对方,我们又怎会落到今天这种相逢不相认的悲凉境地。

    “你为什么不说话?理亏了是吧?”他吼着,我的沉默让他得寸进尺,更用力地拽紧了我的身体,几乎要把我提到半空,“你真是一点感觉没有吗?白考儿,两年来我为了心中的这份爱日夜煎熬,原以为你会有所改变,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顽固不化,你到底让我怎么办?是杀了你,还是杀了我自己?说呀,给我指一条路,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正视你我的感情……”

    他这么说着,就要失去理智了,英俊的面孔因冲动而变得狰狞,我在他的两手间缩紧了身体,哆唆着看着他,忽然就冷静下来,他对我做过什么,我可以置之不理了,可我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他还说爱我的话,这比拿刀子挖我的心还让我痛苦一万倍。想想两年来我受过的苦,难道就是他一句“爱你”的话就可以抵消的吗?我的感情我的心我的爱就那么不值一文?不,这决不可以,我不会被他模糊自己的意志,哪怕此刻被他捏死在手中,就象捏死一只蚂蚁,我也要保持清醒!

    可是……我怎么了,我怎么两眼发黑,他还在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只是本能地抗拒着在他手中滑坐在地上,象是一个垂死的病者被扔进了冰窖,没命地抽紧身体,就快要停止呼吸。

    耿墨池大叫起来,拼命地摇着我的脑袋,拍我的脸,我意识模糊地看着他,觉得他那张脸竟比我梦中见到的还要缥缈而遥远……

    我又昏过去了。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这是醒来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发现自己又躺在了床上,他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握着我的手,默默地看着我,表情分外孤独。他原来也这么孤独,深刻的孤独!我半睁着眼,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发现他居然有些苍老了,那么瘦……

    唉,我在心里叹着气,他这个人啊,真是无可救药,固执得不可理喻,以为拿性命来跟我搏杀就能得到他期望的爱,就算是把两个人一起拖入坟墓他也全然不顾。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忽然吻了我,坐在床边两只手箍紧了我的双肩,目光炯炯地盯着我的脸,我听见他说:“别再跟我斗了,妥协吧,我们都妥协,既然彼此都相爱,为什么一定要斗个你死我活的呢?”

    我的意识很模糊,不是很理解他说的话,只感觉他眼中太阳一样的光芒徐徐进入我心中,好温暖啊,我任由着他,仿佛顷刻间就要融化般无力抵抗。

    他进入我身体时的感觉很熟悉,跟我们的第一次一样,有种说不清的归属感,此时此刻,只要是一个归宿,哪怕是即刻让我躺进坟墓我也会在所不惜。我忽然理解了他的固执,原来他也跟我一样,焦虑了这么多年,就是等待着这样一个归宿!

    “墨池,墨池……”

    我含糊地叫着他的名字,任凭自己就这么融化,我居然很享受着种感觉,仿佛我们从未分开过,一切又回到了从前,还是那么的疯狂,他的声音,他的身体,他的气息,让我无法停止,只有他才能这么让我陶醉!

    激情愈演愈烈,他喘息着,急不可耐,好象极力要找回什么似的,恨不得把我揉进他的生命,我静静地随着他,心里在想啊,即便这激情过后是一杯毒酒,我也会喝下去的,心甘情愿就这么死去,死在他的怀里……可是这么想着,我已经是气若游丝了,浑身象浸在沸水里煮一样的滚烫,这算是真的融化了吧。朦胧中他好象抱起了我的身体,焦急地说:“天哪,你这是怎么了,考儿,考儿,看着我呀……不行,你在发烧,我得赶紧把你送医院……”

第五章 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五)

    我病了,从身体到心。

    住了半个多月院后,耿墨池把我接回家,请了两个人照顾我,一个是保姆,一个是从医院请来的小护士,白天他忙工作的时候,就是这两个人在公寓里陪着我呼吸。经过这场大病,我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即使是跟耿墨池,我都没什么话讲。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其实这两年他过得并不轻松,表面是风光,但他从未在我这里赢得胜利,即使当初一脚踹开我,也没有表明他就是赢了,两年来我从未主动找过他或给过他只字片语就很让他的自尊心受挫。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啊,他必须要彻底地控制我从而挽回曾经受挫的自尊,在他的概念里,我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不能保持尖锐的个性,只要能拔掉我身上所有的刺,哪怕是我遍体麟伤血流不止他都在所不惜。他是不会容许自己失败的,尤其是在我身上!

    这期间从长沙传来消息,我们录的那部广播剧大获成功,上海戏剧演艺中心已经开始在排练舞台剧了,预计年底就可以与观众见面。而冯客做完这一切后果然如他事先说的那样,从电台辞职了,现在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为他的理想奋斗。出乎意料的是,老崔并没有强行挽留他,老崔给我打电话询问我的病情时说,“我早知道他想走了,以前很舍不得,但后来一想,他还年轻,我没有理由阻碍他的前程。”

    “那麦子呢?”

    “别提那死丫头,真没出息,算我白养她了,”老崔一提到他那叛逆的女儿就来气,“冯客走了不到半个月,她也跟着去了北京,也进了电影学院,说是学编剧,你说她的专业是金融,跟编剧八杆子都打不着,她学那玩意干什么!”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你应该理解。”我由衷的说。老崔嘿嘿的笑,感叹道,“是啊,这丫头身上那股子劲跟我当年真是如出一辙。”

    “要不她怎么是你女儿呢。”

    我了解老崔,嘴上说得那么狠,其实内心很欣赏女儿,更欣赏拐走他女儿的冯客。我给冯客打电话,说起这事,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老崔的闺女这么大岁数都嫁不出去,他对我有恩啊,于情于理我都得帮他卸下这个包袱吧……”

    这个臭小子,得了好还卖乖!

    “我说考儿,你等着啊,等我在电影学院学有所成了,咱再好好合作一次,”冯客很是煽情地说,“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到时候咱不搞什么广播剧了,咱拍电影,你是编剧,我是导演……”

    我没有说话,赶紧捂住话筒,生怕冯客在那边听到我的哽咽声。冯客他哪里知道,我现在哪还有什么健康可言,我的健康和信念全被一份无望的爱情吞噬绞碎,抑郁症卷土重来,失眠如恶魔般缠上我,厌食让我面容消瘦、精神萎靡,我常常几天不梳头,不敢梳,一梳就是大把大把的头发脱落……

    而耿墨池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他太忙了,每天早出晚归,只是偶尔抱怨:“你晚上怎么老是不睡啊,在阳台上晃来晃去的吓死人。”或者也会说,“怎么回事,家里怎么到处都是头发,你不知道叫保姆收拾干净?”

    因为很少回家吃饭,他当然也不知道我每天的进食少得可怜,有时候甚至是几天不粘米。他连跟我吵架的时间都没有!

    “别吵好不好,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你想要怎么着尽管跟我说,你都跟我吵了这么多年,现在不还是在我身边吗?”每次我想冲他发火的时候他总这么说。他的意思我懂,孙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再怎么折腾肯定也逃不过他对我精神和情感的桎梏,除了接受,我别无选择。

    我是可以接受,毕竟内心我是爱着他的,可是天知道他是个多么难相处的人,挑剔、苛刻、古怪、多疑……从前能容忍他,是因为我被爱迷失了方向,他的所有缺点我都看不到了,被淡化了,爱情让人盲目啊!可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还敢谈什么爱情,什么“给你想要的一切”,我要的他永远给不了,而他要的我也没有!

    他想要什么呢?

    他想要自己的女人精致得体,最不喜欢女人乱糟糟的样子,我偏偏就是,头发象鸡窝,身上的衣服从没穿利索过,更别说穿上柜子里那些他给我买的名牌衣物;他喜欢女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举止优雅谈吐含蓄,我偏偏是那种一站就要倒一坐就要靠的没型没款的女人,丢三捺四,迷迷糊糊,一天到晚神经质……每次他都恨得牙根直痒,特别是那次带我出去应酬给他丢了脸后,他更是咆哮如雷,回来就大骂:“你白长了一张好脸蛋一副好身材,你看看你的样子,看看你的样子,象个从棺材里拖出来的千年女尸,你怎么就不能争口气……”

    回头再看他自己的生活,只能让我望尘莫及,早餐几点,煎蛋还是三明治,蛋要几分熟,火腿切成什么形状;午饭吃什么,下午茶又是几点,几点去健身房,做完健身要喝什么补充能量,洗澡水要调到什么温度等等都有十分苛刻的要求;最叹为观止的是换衣服,早上起床换下睡衣穿家居服,出去锻炼回来换正装,中午下班回来又换休闲服,午休时再换上睡衣,出去喝下午茶再换一套洋装,做健身又是另外专门的服装,做完健身去上班或是约见朋友又换一套,晚上去酒吧或去应酬也是不同的衣服,一天下来,他最少也得换七八套衣服。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停留超过十分钟也表示是穿过了,必须干洗或熨烫,他的那个足有六十平米的巨大换衣间全是他的衣服,真是难为他的管家,衬衣必须和衬衣挂在一起,颜色也必须是由浅到深,领带、西服、鞋子等等,全都有各自的位置,一点儿也不能乱。这还不算,他睡过的床单和被套也必须每天更换,用过的毛巾也是,洗脸台和地毯上更不允许有一根头发丝,家具和音响必须纤尘不染,玻璃上不允许有一丁点的污印……跟这样一个奇怪的家伙生活在一起,我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这哪是过日子!

    所以无论他怎么指责我,我就是麻木不仁,死不悔改,他不会为我改变,我也不会迁就他,两个人的冷战常常让若大的房子冷得结冰。后来他待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除了睡觉,他几乎不再跟我正面接触,省得见了烦,我是死是活跟他不相干。我就是死在他面前,他也会以为我是发疯闹着玩的,他根本不知道长久的冷战已经让我的精神游离在崩溃的边缘。我真的快发疯了!

    “你不理我可以,觉还是要陪我睡的,”可是他居然还这么跟我说,甚至还颇为不解地表示了自己的疑惑,“真是奇怪,我什么都可以换,就是换不了女人,除了你,我对别的女人怎么就没有激情呢?我还就喜欢你这鬼样子,难道这就是爱?”

    亏他说得出口,他对我的爱?!

    “算了,算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只要我回来在床上找得到你就可以了。”那天他无奈地摆手说。

    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我异常的沉默,特别是一连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后,他开始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一种深层的恐惧在他英俊的脸上突现出来。“怎么了,考儿,”他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你别吓我,你没事吧?”

    第二天,他就带了个人回来,姓聂,是个心理医生,在霞飞路开了家诊所。我见到那个人立即象见了魔鬼,因为那人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心里,他跟我作心理问答的时候,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做噩梦的吗?”

    我瞪着他,点点头,那锯子一样的目光顿时让我惊惧万分。多少年来,从没有谁问过这样的问题,小时候,母亲倒是为我晚上老做噩梦的事求过符,长大后她也就把这事给忘了,可是噩梦却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光顾我的梦境,甩都甩不掉。

    “你知道你为什么做这样的梦吗?”聂医生在我道出梦境后问我。

    “不知道。”

    “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

    “你害怕,或者说你总在逃避着什么,可能这跟你曾经经历过的人和事有关,”聂医生眼睛死死盯着我,目光直穿入我的胸膛,“你一定被周围的人和事伤害过,所以你害怕跟周围的人接触,跟他们接触你会比单独待着更孤独,会觉得窒息,觉得无所适从,觉得恐惧,其实你心里很希望别人来关心你,接近你,但你的潜意识又在排斥这些……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讲,你患有社交恐惧症,至于程度,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我没病!”

    “病人从来不说自己有病。”

    “我不是病人,我没病!”

    “你看,你的这种表现就是典型的心理障碍,”聂医生微笑着说,“你应该配合我,这样才能医好你的病……”

    “我说了我没病!没病!”我跳起来,挥着手跺着脚,好象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样,“你才有病,你们都有病……”

    聂医生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看我,对旁边的耿墨池说:“耿先生,白小姐的情况很严重啊,你应该跟他多沟通,否则以她现在这种状态只有恶化的可能。”

    耿墨池以沉默代替了回答,显然他相信了医生的话。

    无论我如何的据理力争,他就是宁愿信医生的话也不信我的话,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我有没有病他居然看不出来,我承认我的精神状态是有些问题,但这就是病吗?如果这是病,那我岂不病了很多年,从祁树杰去世我就病了?或者更远,大学那场恋爱失败后我就病了?天哪,原来我一直是“病”着的!

    我真是气疯了,整天在家里摔东砸西,我越这样他们越以为我有病,他们越以为我有病我越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没有病,结果是恶性循环,当有一天我从厨房里摸刀要砍那个该死的护士时(是她建议耿墨池给我看心理医生的),我在他们的眼里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病人了,当天我就被送到了上海市郊的一家精神病院进行短期的治疗。

    耿墨池亲自送我去的,当他给我办完入院手续送我进病房时,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张铁门将我和他彻底的隔开了,他被隔在天上,我被堵在了地狱,我想我活不了了,连最爱的男人也把我当病人整,我不死也休想好好地活着,这么想着,心中的伤口又沽沽地涌出血来,眼中的泪水也止不住的流。

    “不,别丢下我,求你别丢下我……”我抓住铁门拼尽全身的力气悲嚎着,半个身子都悬在了铁门上,惟恐一撒手,就要坠下万丈深渊。

    “不要这样,考儿,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耿墨池再也没了先前的冷漠,呻吟着叫出声,隔着铁门,我看到了他的痛楚,同时也看到了他铁一样冰冷的决心。这就是我抗争的结果吗?难道我无畏的抵抗最后只能是被当作病人关在了这里?或者是我们的爱生不逢时,今生今世注定不能两情相依只能隔岸相望?为了守望这份爱,我把自己站成了岸,他也是!我们怎会如此不幸?早知如此,还不如让我病死在长沙,起码那是自己的故乡,身边有亲人陪着,我不想客死他乡成为游荡无所依靠的孤魂野鬼啊!

    可是我只能泪眼朦胧地目送着他离开,一步步地消失在走廊尽头,那冰冷的背,像一堵墙,阻断了我心里所有的希望,纵然是万箭穿心,这一刻我知道,我已无力改变什么了,我只能安静,否则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张铁门。

第五章 他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六)

    我在里面住了多久我一点都不清楚,耿墨池说是两个月,我感觉却是两个世纪,甚至是更长。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很少睡着,总是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游动在墙上的光影和窗外悉悉窣窣的树叶,我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这样迷离飘忽。一如我的思维,也是介于梦幻与真实之间。虽然我真实地生活在疯人院里,但我对里面的一切都在本能地抗拒,现在要我回想里面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感觉上象是记忆出了断层,在里面两个多月的生活没来由地在消失大脑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有时候深入地去回忆,我甚至不能相信我有过这么一段日子,越是深入地想,越是怀疑经历的真实性。

    我只记得耿墨池是在中秋节的时候把我接出去的,没有把我带到静安寺那边的公寓,而是载着我驶入一条陌生的林荫道,整条路清静幽雅,有很宽的人行道和很粗大的行道树。

    “这是哪?”我张望着问。

    “哦,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家里的一处老房子。”说着他已将车停到了一处威严肃穆的褚红色镂花铁门前。“我母亲从国外回来了,她想见你。”他帮我打开车门时说。

    我一下车就看到铁门边的墙上挂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刻着“夏宅”两个字。这应该是姓夏的人家住过的房子,耿墨池姓耿,他跟这夏姓是怎么一回事?

    房子是那种旧时代典型的尖顶小洋房,有三层,红瓦白墙,屋顶上还有个烟囱,窗户也是圆拱形的,二楼和三楼都有褚红色半圆形镂花铁栏阳台,或红或白的菊花开满阳台,一进院子就闻到了那凊幽芬芳的菊花香。

    我仰着脸贪婪地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香味,感觉精神顿时好了很多,心底忽然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记得儿时住过的小院里也种满菊花,我童年中唯一愉快惬意的记忆就是那满院的菊花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和事都已淡化,惟有那菊花香在我心间久久不散。

    耿墨池的母亲在客厅中已等候多时,我瞪着沙发上那个端坐的美妇人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那就是他的母亲?怎么那么年轻,看上去四十还不到呢!

    她穿了件裁减得体的白色连身裙,外面罩了件粉紫色羊毛开衫,高雅端庄的气质显露无遗,她并没有留中年妇女惯有的短发,而是一头乌黑的卷发顺着肩膀垂至胸前,尤其那张脸,肤白如雪,眉眼如画,淡紫色口红跟她身那上件同色毛衫配得天衣无缝,她那么姿态优雅地端坐在沙发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呆若木鸡的我,朝我点点头,示意我坐到她对面。

    我局促地坐下,紧张得头都不敢抬。耿墨池在我旁边的沙发坐下,我偷眼看看他们母子,那种优雅和高贵显然是与生俱来的,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这更让我倍感压力,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佣人从客厅的一侧走出来,一路碎步,轻手轻脚地来到沙发边给我和耿墨池上茶。“小姐,请喝茶。”

    我点点头,连谢谢也没说,端起茶就要喝。

    “很烫,等会儿。”耿墨池冷不丁在旁边提醒道。他不说还好,一说就吓我一跳,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烫得我差点把杯子摔地上。“你看你,就是这么毛手毛脚……”耿墨池责怪道。

    “没烫着吧?”耿母忙站了起来,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看,“还好,不是很要紧。”说着又吩咐老佣人,“刘妈,快拿块冷毛巾来。”

    我感激地看着她,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母性的光环和那香气相得益彰,让人从心底被软化。

    “你年纪不大吧?”耿母笑着问,坐到了我身边,慈爱地抚摸了一下我乱糟糟的头发。

    “我……二十八了。”我还是很紧张,说话也不利索。

    耿母笑了起来,“在国外,没有哪个女孩子会主动说出自己的年龄呢。”

    “妈,她就这个样子,你别见笑。”耿墨池扫我一眼,很无奈的样子,好象我很丢他的脸。

    “怎么会呢,我很喜欢,她一进来我就很喜欢,”耿母仔细地打量我,忽然象发现什么奇珍异宝似的说,“墨池啊,你不觉得你的这个女朋友很象安妮吗,不是长得象,是这气质象……”

    “她有安妮漂亮吗?”耿墨池斜眼瞅着我,很不以为然。

    “你看你,哪有当着女朋友说这种话的?”

    “没关系,反正我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我冷冷地说。

    “你看,你看,说话的语气更是象。”

    “安妮是谁?”我好奇地问。

    “哦,是我女儿,墨池的妹妹。”耿母解释道,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身上。

    晚饭的时候,耿母还是一直在打量我,仍然是笑意盈盈。

    “我现在明白了,墨池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耿母忽然说。

    “为什么?”

    “他自己心里清楚……”耿母把目光转向耿墨池,眼底忽然流露出一种我看不懂的忧伤和怜爱。我也看着他,不知道他心里清楚什么,事实上他心里想什么我又什么时候明白过。

    “妈,别乱说。”耿墨池面露不快,从容不迫地吃着盘中的食物,根本不正眼看我。他在掩饰着什么,我感觉得到。

    吃过晚饭,耿母拉我到她的房间说话。她的房间有着跟她身上一样好闻的味道,房间里纤尘不染,白色地毯,白色落地纱帘,梳妆台上的古董花瓶里插着新鲜的菊花,又是我最喜欢的菊花香。

    “你跟墨池认识多久了?”耿母牵我坐到床边问。

    我想了想,说,“两年多吧。”

    耿母叹口气,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这么多年了,我从没看见过他对一个女人象对你这么认真过,就是叶莎,也抵不上你一半啊。”

    “是吗?我好象没觉得,他总是……”

    “他就是这个样子,脾气很倔,很傲,跟他去世的父亲一样。”耿母忙给她儿子辩护,“他这孩子从小就很孤僻,待人处事都很独断,不喜欢听从别人的意志,在感情上也是这样,一旦认准一个人就怎么也放不下……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了解他,两年前我就从他嘴里听说了你,当时也没太在意,后来他没再提起过你我也就把这事给忘了,但他的情绪一直很不好,整个人郁郁寡欢,身体也弄得很差……开始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去新西兰看我,偶然一次在他的枕头下看见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就全明白了,他是因为你才变得心事重重,他放不下你,一直把你的照片带在身边,而跟他共同生活过六年的太太的照片他却从来没带过,我忽然就明白你在他心里的份量……”

    我低下头,泪水雾一样的罩住了我的眼珠。

    “我对你很好奇,一直在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让他那么魂牵梦绕,今天见了你之后,我就真的明白了我儿子心里的那份感情……”耿母说到这眼眶变得湿润起来,那双虽不再年轻但仍然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令人心碎的忧伤,“墨池从小就不是很开心,可能是没有父亲的缘故,他跟周围的人一直都格格不入,他把他全部的感情都倾注在钢琴里,小时候教他弹钢琴原本是想让他有所寄托,排遣一下寂寞,可是事与愿违,钢琴弹得再好荣誉获得再多他还是不开心,跟叶莎结婚的几年里,我也很少见他真正地愉悦过,作为一个母亲,我毕生的愿望并不是期望他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音乐家,而是希望他真诚快乐地生活,别象我,一辈子生活在忧郁里……”

    “您为什么忧郁呢?”我忽然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一言难尽啊,我们上辈人的事,你们这一代人是不会了解的。”耿母看着我直摇头,母亲一样的抚着我的头发说,“答应我,考儿,留在墨池身边吧,我看出来了,只有你才能让他真正快乐,也许他的脾气不那么好相处,但他的心里有你啊……可能你觉得我很自私,为了儿子不顾别人的感受,可我是一个母亲,一个很无助的母亲,很多事情你都不了解,他对我有多重要……”

    “伯母,他对我也很重要,可是他总是伤我的心……”我禁不住一阵心酸。

    “那肯定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你试着跟他沟通,你们会找到彼此的相通点的。”耿母拍拍我的肩膀说,“去吧,他在房间等你,你们好好谈谈……”

    耿墨池的卧室在走廊的最尽头,推开门进去,我看到他正靠在床头看书,柔和的灯光让他的脸显出异样的安详和温柔。

    “我母亲跟你谈了什么?”他没抬头,眼睛盯着书本问。

    “她要我嫁给你。”我看着他说。

    “是吗?”他翻过一页书,还是没看我,“你答应了吗?”

    “你觉得有可能吗?”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

    他这么说,其实是很没底气,他怕我拒绝。

    “我当然会答应,我那么爱你……”

    他猛地抬起头,满脸惊讶,这还是我头一次真切地说爱他,两年的纠葛与斗争,听到这样的话他以为我又犯病了,但他还是笑了,放下书本,拍拍身边的枕头,示意我过去。

    我钻进温暖的被子,他抱着我一下就变得冲动起来,褪去了我的睡衣,喘息着吻我的脸、脖子、肩膀……“我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好久了,天哪,你终于说了,再说一遍……”

    “我爱你,墨池。”我这么说着,泪水滑落眼角,弄湿了他的肩膀。

    “我也爱你,也爱你……”他吻着我的泪,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半夜醒来,枕边空空的,我爬起来找他。

    房子里很黑,我光着脚走在柔软的地毯上,出了卧室,感觉楼下开着灯,但我没有下楼,耿墨池跟他的母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话,我不想冒然打扰。

    “你打算怎么办啊,她的病……”耿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我真怕她又成第二个叶莎,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孩子很可怜,很孤独,很象小时候的安妮,让人忍不住想温暖她……”

    “所以我才要带着她,到哪都带着,不会再让她离开我半步。”耿墨池在抽烟,红色烟头在黑暗的角落忽明忽暗。

    “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样就一定能治好她的病?”

    “她没病,病的是我。”

    “这孩子,怎么说这种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比她病得厉害,比她更害怕孤独,害怕这个世界。”

    “墨池,你是不是在怪我啊,我没有给你完整的童年。”

    “不,妈,我怎么会怪你呢,这种恐惧感和陌生感是天生的,”耿墨池长长地吐口烟,仰着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感觉到他的心在割裂,“从小我就跟周围的人合不来,这你是知道的,按理我什么都不缺,却总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后来遇到她,觉得终于可以拥有一份真情实意的爱,我是真的想把握住她拥有她,只要她能属于我,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墨池!”耿母带着哭腔叫了起来,“你当着我说这种话不是要我的命吗!”

    耿墨池没理会母亲,继续说,“所以我要带她去法国,一辈子不再回来,不给她任何的机会离开我,直到我死去……”

    “墨池……”

    耿母低声饮泣起来,哀哀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小楼里倍感凄凉。

    “妈,你知道我的情况,说不定哪天就……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没有什么要求了,就想在生命最脆弱的时刻跟自己喜欢的女人在一起,有她送我上路,我会很安心,”耿墨池手中的烟头越来越暗,随时都会熄灭,犹如他对自己的希望,“也许我这样很残忍,可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离开这个世界后,我会还她自由,但这之前,她必须在我身边。”

    “可她不愿意怎么办?”

    “不愿意也得愿意,就是拿麻袋捆也要把她捆到巴黎去。”

    “可你这样会加重她的病情啊……”

    “你不明白,妈,有时侯我甚至希望她一直就那么病着,这样我才能更近的接近她,照顾她,象照顾一个孩子一样,因为如果她是健康的,她就会浑身带刺,让我根本无法近距离的接触她。”

    “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不妥……”

    “没什么不妥的,我护照都办好了,过两天就走。”

    “那她父母知道了怎么办,你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

    “不管了,反正我怎么做他们也不会喜欢我,再说我又不是把他们女儿给卖了,我是带她去法国定居,过他们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还回来吗?”

    “我说了,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她回来,我死了,她才能自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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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一夜之间,她的世界坍塌了;她抱着丈夫的骨灰盒走进火葬场大门,他抱着妻子的遗像走进火葬场大门,四目相对,一切是那么的玄妙和不可琢磨…… 她和他相爱,被世俗不容,又互相伤害,到最后想拥有彼此时,老天已不给他们机会,他注定要离去如果可以这样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如果可以这样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如果可以这样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