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八章 成败转头(下)
杭州城驿馆内,几位锦袍玉带的中年男子,围坐在桌前,心不在焉的打着马吊。
坐在上首的,是福建巡抚王询,坐他右手边的是浙江布政使蒋谊、左边的是福建总兵官李锡,还有一个是浙江副总兵郭成……他替下了急忙忙出去的卢镗,边上还有几位观战的,不是副总兵,就是布政使、按察使……这些东南地面上的头头脑脑,都是被胡宗宪召集而来,接连开了一个月的会,还没放他们回去。
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这些人心里也有数,虽然大帅没有公开的讲,但私下里找过不少人谈话,大家也相互试探过口风,只是都讳莫如深,谁也不肯露底罢了。
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分明有一种令人不安、甚至是恐惧的气息,在杭州城上空蔓延,快把人给逼疯了。
哪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心惊肉跳,方才卢镗急忙忙出去,更是把众人的心思勾走,换句话说,哥们儿打得不是马吊,是心悸。
“听说大帅?”王询试探着问蒋谊道:“昨个早晨出城去了?”
“没有吧……”蒋谊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道:“一点信儿都没有。”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跟咱们说实话?”李锡不悦的皱眉道:“咱们弟兄跟大帅出生入死,可不是把命都卖给了……就算卖了,也得让我们知道是怎么死的吧?”
他这话说得露骨,让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凝滞,王询低喝道:“休得胡言!”训斥属下一句后,他却转向了蒋谊道:“老蒋,云鹤就是这样,你不必在意。不过你也不能把我们当傻子吧?真以为我们被困在杭州城,就又瞎又聋,什么也不知道了?”说着哼一声道:“我还想问问老郭,怎么可以任意调动我的部下,而且一下子把几支大军的将领都换了,这是要干什么?”
郭成憨厚的笑笑道:“这种军机要务,可轮不着我参与。”
但他想含混过关是不可能了,屋里的众文武,本就一肚子火气,现在胡宗宪又不在城里,登时没了压着的,哪还控制得住。
屋里便像炸了锅似的,纷纷质问起来,蒋谊和郭成招架不住,只是一个劲儿的推说不知,一切等大帅回来再说。
就在这时门开了,只见一名小校气喘吁吁的冲进来,连礼都顾不得行,便大声嚷嚷道:“诸位大人,请去巡抚衙门集合!”
屋里一下子鸦雀无声,众人定定望着那小校,心说你算哪路神仙?
那小校也觉出自己的冒失,赶紧补充道:“是刘总戎和唐中丞下得命令。”怕他们没听明白,又道:“江北总兵刘大人和苏松巡抚唐大人。”
“嗨……”几个武夫松一口气,嚷嚷道:“何必如此仓皇?还是让他们来驿馆相见吧。”
王询却有不祥的预感,问那小校道:“你们卢总戎呢?”
“已经跟着去巡抚衙门了……”小校道:“临去前吩咐小得来传话。”
“看来这事儿蹊跷啊……”蒋谊低声道:“怎会去了抚衙呢?”
“唔……”王询点头道:“去看看吧。”说着便高声吩咐:“取我的官服来!”其余文武也各自回去换上官服,又叫上在后花园打拳的俞大猷,骑马坐轿,往巡抚衙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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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岛上,戒备森严,姚苌子把众将约束在中军堂中,焦急的等待着山上会谈的结果。
大堂里静极了,只能听到十几个大老爷们的喘息声,桌上摆着酒肉,已经凉透了,也没人有心思动一筷子,虽然从没宣布过,但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会有天大的事情发生。
就在此时,堂外却传来一阵喧哗声,姚苌子皱眉问道:“什么事?”
还没等有人回答,一老一少两名戎装的将军,便在护卫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
众将看清来人,赶紧起身相迎,因为这两人的身份可了不得。前者是苏松副总兵,老将军王崇古……东南原先有一文一武两个王崇古,那个老西儿已经去北方当总督了,这位老将军还在给俞大猷当副手。他资历比俞大猷还深,在座的许多将领,都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所以德高望重,说出话来无人敢违背。
另一个唇红齿白、年轻气盛的少将军,却是俞大猷的独子俞咨皋!这两人被俞大猷派去江南船厂督造新式战舰,按说此时不该回来的。
但他们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了,显然不只是回家看看。
姚苌子尴尬的起身让开,老将军当仁不让的坐在正位上,俞咨皋还轻蔑的瞥了他一眼。
长子暗叹一下,恭声道:“大人回来也没提前打声招呼,末将也好去接接。”
“不敢劳动大驾。”王崇古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是把海面都封锁了吗?老夫要不是熟门熟路,还休想回得来呢。”
“您老误会了……”长子已经镇定下来,知道此时不能退缩,便不卑不亢道:“是因为大帅和钦差在岛上会晤,所以岛上才戒严的。”
“哼……”王崇古一时也无法指责他了,但俞咨皋却一脸鄙夷道:“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大帅和我爹对你几多提拔,你却忍心加害大帅,陷我爹于不义?”
“少将军。”长子一皱眉,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心里最清楚。”俞咨皋人不大,眼睛瞪得不小道:“话搁在这儿,谁要敢加害大帅,先从我身上踏过!”
大堂中的气氛紧张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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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已经恢复了平静,待胡宗宪笑完之后,他低声问道:“既然知道我会这样做,为何又要来呢?”
“我不来,”胡宗宪的目光仍然在青黄色的海面上,仿佛嘲笑沈默,又仿佛自嘲道:“这出戏怎么收场?”
沈默知道他的意思,低声道:“老哥,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可我太清楚你了,不这样的话,说不定你又翻出什么花样来,到时候不可收拾,大家就都麻烦了。”
“难道你也认为,”胡宗宪转过头来,一脸嘲讽的笑道:“衢州矿工闹事和赣粤三巢叛乱,都是我一手操作的吗?”
“我不知道,也愿意相信不是。”沈默神色一黯,低声道:“但到了你我这位置上,还能凭感情用事?”
胡宗宪盯着沈默看了许久,终于摇摇头道:“你变了,再也不是那个为我烧账本的傻小子了。”
“那还是嘉靖三十四年的事情,”沈默也陷入万般感慨之中,道:“说话间,已经过去快十年了。”
“是啊,十年。”胡宗宪有些低沉道:“为什么当年你明知我处处算计你,你却愿意为我豁出命去;可这些年来,我自问对你如亲兄弟一般,你却能狠下心来算计我呢?”
“你、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你、我。”沈默摇摇头,正视着胡宗宪道:“这个世界也不是十年前的世界,我当时可以轻易的豁出去,来个死中求活,现在却没这个魄力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也许这就是老了吧。”
“你这个回答我很满意。”胡宗宪也笑了,道:“至少比再拿花言巧语敷衍我强得多。”
“我答应你的,会尽力去做到的。”沈默道。
“呵呵……”胡宗宪挪揄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你都劝我心死了的,难道死灰还会复燃吗?”
“老哥始终这么犀利。”沈默笑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会这么去做的。”
“哈哈哈……”胡宗宪只是笑,那笑声时高时低,时急时缓,让人听了十分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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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轿下马,一众文武高官到了巡抚衙门前,便看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戒备,比平时多了好几倍的守卫。不过这并不能吓到一干久经沙场的将领,俞大猷和王询率领一众文武,昂首阔步,从正门鱼贯而入。
但当到了仪门时,诸位大人的心,咯噔一声提了起来。因为他们看到了四个大帽鸾带、披着黑色罩衣的白靴校尉,这是锦衣卫出公差时的装束。
有锦衣卫掺和的事情,决计是通了天的。
那些锦衣卫二话没说,让开了去路。
强压住心头的慌乱,一众文武穿过仪门,来到了大堂前。
堂前已经摆好了香案,刘显、唐汝辑、王本固和卢镗,在台阶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见众人进来,刘显便团团抱拳道:“这么急找诸位来,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有圣旨和钦差大人口信带到,还请诸位见谅。”
“好说好说……”众人除了原谅他,还能说些什么。便按照文左武右,上下尊卑,在堂前分两列站好。
“先传钦差大人口信。”刘显清清嗓子道:“默林公与东南诸位大人钧鉴:在下于海上身患恶疾,至崇明时已是卧床不起,乃至无力提笔,故而迟迟未抵杭州。然默身负圣命,不能贻误正事,只得委托苏松巡抚唐汝辑代为宣旨。诸多不便,请默林公与诸公谅解。”
众人听了之后,只好转向唐汝辑,唐汝辑还没开口,王询却先出声道:“难道不用等到大帅回来吗?”众人也纷纷点头,显然也作此想,不论事情对错,釜底抽薪太不厚道了。
“那倒不必……”唐汝辑早有准备,对众人道:“大帅单独有旨,诸位先接着自个的吧。”
众人这下没话说了,再蘑菇就有抗旨的嫌疑了。
于是王询、俞大猷、卢镗等人便依次北向而跪,其余在场官员役也各就各位,在适当的位置跪下,齐齐的高呼万岁,齐听唐汝辑开读诏书。
唐汝辑便在金盆中净了手,然后朝南站在香案后面,开拆黄封,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杀敌卫国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顾兹东南文武,金戈铁马、十年御辱,披肝沥胆、终至成功,不可吝褒扬乎。’
清清嗓子,唐汝辑先看王询道:“尔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福建巡抚王询,自受任以来尽心所能,征兵粮、召勇士,亲冒矢石、忠肝义胆,实乃闽地平定首功之臣、天下督抚之楷模,匪嘉渥典,曷劝将来?’
‘现进尔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暂领福建事,待廷推后再做任用。领赏金百两、银千两,荫两子为文林郎,锡之敕命何求?尔惟有恪尽职守。忠君报国。方不负君父天恩。可为汝氏增光永世。钦此。大明嘉靖四十三年元月。”
王询赶紧叩首谢恩,官升两级,荫两子为七品,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封赏了。
接下来是其余文官,按照贡献大小,官升一两级,荫子一两人;然后是俞大猷等武将,也尽皆加官进爵,世袭官职提升,所荫人数也增加,真是皆大欢喜。
传旨也是个力气活,絮絮叨叨这么长时间,把唐汝辑累得口干舌燥,还等强撑着道:“钦差大人让我转告诸位,未来新设的总督、总兵官,一定会优先从咱们中间选择。”
一直以来的众说纷纭,终于得到了官方证实,众人忍不住心头一热。本有些志得意满的脸上,立刻转化为掩不住的渴望,心思马上变成,如何积极争取了……圣旨中封赏众文武,只是提高了品级,但实权并没有变。不过大家也不怪朝廷,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的官位想往上挪挪,实在是难上加难。但现在增设了若干总督、以及相配的总兵官,就给了他们官职对应品级的机会——再进一步,可就是出将入相了,大家怎能不怦然心动?
但就在这种热烈而甜蜜的气氛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发出了:“有了这些总督,将大帅置于何地?”
马上一片鸦雀无声,刘显和唐汝辑略带恼火的望去,却见说话不是卢镗、不是蒋谊、也不是郭成,而是曾经被胡宗宪陷害入狱,应该和他们一伙的俞大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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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话说回来。”胡宗宪止住笑,想去拿他的酒坛,却发现已经摔碎在地上。
沈默将自己的递上,胡宗宪看看他,还是接了过来,晃一晃道:“见你喝了半天,却还几乎是满的。”
沈默有些尴尬道:“这不心里有事,不想多喝吗?”
“我也心里有事儿,怎么就想多喝呢?”胡宗宪仰面痛饮一气,酒液灌进脖领、溅湿了衣襟才搁下坛子,用袖子胡乱抹抹嘴巴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沈默轻声道。
“说得好,说得好。”胡宗宪笑道:“你信不信我能够全身而退。”
“我信。”沈默点点头道。
“为什么?”这下轮到胡宗宪发愣了。
“因为你是他们的大帅。”沈默淡淡道:“东南的将士无人敢对你动武。”
“嘿嘿,大帅,哈哈,好威风的胡大帅……”胡宗宪又神经质的笑起来,然后敛住笑容道:“这是个原因,但我还有张底牌你想不想知道。”
“大帅。”沈默重重一叹道:“事已至此,何必要鱼死网破呢?就算不替自己想想,也该为那些忠心耿耿追随您的将士考虑一下吧……”
胡宗宪一下子愣住了,定定看了沈默良久,渐渐泄了气道:“原来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不是自己。”说着便换了个人似的,坐回座位前道:“光喝酒没有菜怎么行?”
沈默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忙笑道:“是啊是啊,上菜上菜。”
外面剑拔弩张的两人护卫也终于放下了武器,三尺高声道:“赶紧上菜!”早就准备好的珍馐佳肴,流水般传上来;消息传到军营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俞咨皋尤不相信,飞奔上山来,见胡宗宪已经和沈默喝得面红耳赤,登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刚要说话,却被胡宗宪一把攥住手,拉到座位上,呵呵笑道:“来来来,小鱼儿,陪叔叔们喝酒。”
最后黄昏时,喝得烂醉如泥的胡宗宪,唱着歌被仍然一头雾水的俞咨皋扶着,歪歪扭扭的下了山,所有人都听到,胡宗宪唱得是: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谁伴我,醉中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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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昨天的一章,今天的继续写……
第七二九章 江南春(上)
杭州城里,俞大猷的问话,让唐汝楫吃了一惊,但还是回答道:“大帅乃兵部尚书出镇东南,经略抗倭,现在倭寇已经肃清,任务完成,当然是还朝另有任用了。”
“唔……”俞大猷点点头,道:“若是这样倒还可以。”
众人虚惊一场,还以为他的痴病又犯了呢,好在这次只是一问。
唐汝楫唯恐再有人多事,连忙道:“如果没有别的事,诸位巡抚总兵,请都回去各就职守吧,大家和衷共济,不要让这段时间出乱子。”
无奈的是,众人却不买他的账,王询拱手道:“中丞见谅,大帅的谕令没有解除,我们是不敢离开杭州城的。”
唐汝楫一时语塞,边上的刘显道:“那不要紧,我们可以等中丞回来。”说着给了前者一个眼色。
“嗯。”唐汝楫便不再坚持,挤出一脸的笑容道:“王中丞已经摆下了宴席,为诸位加官进爵庆贺一下吧。”
谁知众人互相看了看,都道已经吃过午饭了,谢过他的好意,便纷纷告辞离去了。
望着一点不给面子的东南文武,唐汝楫的鼻子都气歪了,对刘显道:“目中无人,目中无人啊!”
“中丞大人少安毋躁。”刘显老成持重,低声道:“他们不是冲你来的。”
“冲你?”唐汝楫道。
“当然也不是我。”
“是冲着沈大人来的。”说这话的,却是一直站在一边的王本固。
“冲沈大人?”唐汝楫的面色阴沉下来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显看看王本固,不想多言,闷声道:“我可没这么说。”
王本固却不住声道:“那些人就是这个样子,虽然碍于圣旨如山,不敢多言,但心里一定替胡宗宪鸣不平,进而迁怒钦差大人,怨他背信弃义,帮着朝廷对付他们大帅。”
“那又怎样?”唐汝楫嘴硬道:“只要有高官显位的诱惑,他们巴结沈大人还来不积极,还怨他恨他?”
刘显轻叹一声道:“并不是所有人,有奶便是娘的。”说完觉着这话可能引起误会,赶紧补一句道:“两位中丞自然也不是。”其实他是想说唐中丞的,只是觉着单点一个太露骨,所以才捎上王本固的。
“我知道……”唐汝楫自然十分大度道:“不过我还是觉着你们多虑了,沈大人可是北京的部堂高官,事毕还朝,将来要入阁为相的,哪用在乎东南文武的心情?”
“呵呵……”王本固素来就瞧不起唐汝楫,心说这果然是个草包。不过现在同舟共济,他还是收住臭嘴,耐心的解释道:“思济兄,其实拿下胡宗宪并不难,他自个被冲昏头脑,真当自己是东南王,以为下面人会陪着上刀山、下火海,一起跟朝廷抗到底。”说着冷笑道:“那是他太高估自己了,你没看他最亲信的卢镗、蒋谊等人,听说东南总督要撤消了,连声都不敢吱一下?最后还是曾被他陷害入狱的俞大猷问了一句,你说可笑不可笑?”
“没什么可笑的。”一直在边上泥塑般的朱五,冷冷插嘴道:“形势比人强而已。”
“这位锦衣卫的大人一针见血。”王本固赞一句道:“他们嘴上不敢说,但心里不会服气,阳奉阴违、甚至消极懈怠那都毫不意外……所以说拿掉胡宗宪并不难,难得是换了他以后怎么办?”说着愁眉苦脸道:“衢州银矿闹事,已经波及到江西、南直隶了;还有赣粤三巢那边,加起来要有小半个省被反贼控制了;而且东南官兵的粮饷积欠了半年,军队已经趴窝了,海边重又不肃静起来……要是倭寇重起,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还有……”
他这边絮絮叨叨没说够,那边唐汝楫已经听得头都快炸了,喊停道:“别说了,子民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王本固这才收声,苦着脸道:“要不我能上书,让胡宗宪接着干下去?实在是这半年发现,他一撂挑子,东南就乱了套啊。”
唐汝楫听着听着,突然脸色一变道:“啊,要是一个弄不好,咱们都得跟着倒霉?”见刘显、王本固他们一脸‘你才知道啊’的表情,唐汝楫讪讪道:“我是怕你们不知道,提醒一下。”
“呵呵……”刘显笑着给他圆场道:“唐中丞所虑甚是,现在是老鼠拉木锨,麻烦在后头,咱们还得和衷共济,共度难关啊。”
“唉……”唐汝楫愁眉苦脸道:“我就知道不能这么简单……”心里开始埋怨沈默,怎么不打招呼,就捅了这么大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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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胡宗宪,沈默便一动不动坐在门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徐渭的声音响起道:“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
沈默听了,面带愠色道:“连你也要怪罪我?”
“开个玩笑嘛。”徐渭大喇喇的坐在沈默边上,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难呀……老匹夫逼你,胡宗宪怨你,东南文武不理解你,你是饱受夹板气啊。”
“呵呵,”沈默摇摇头道:“这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东南的未来,要是胡宗宪一走,就陷入恶劣的境况,我没法跟天下人交代。”
“你不是一直都在为此努力吗?”徐渭道:“又是为他们请官加爵,又是跟胡宗宪苦口婆心,我觉着你能做的都做了,不要求全责备了。”
“是啊,可惜结果怎么样,不是我说了算的。”沈默微微皱眉道:“东南现在微妙的状况,只有一个人能解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徐渭点头道:“是胡宗宪一手布下的迷局,也只有他能抽丝剥茧,让一切恢复原样。”
“就看我今天这些话有没有用了。”沈默道:“刚才来报说,汤克宽率领的一万苏松兵,已经抵达浙直边界了,并没有发现朱先率领的五千精锐,看来咱们猜错了胡宗宪的意图。”
“此人心机高深,惯于螺蛳壳里做道场,道行其实比你要高。”徐渭点头道:“只要他不再钻牛角尖,相信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但愿如此吧……”沈默长叹一口气道:“什么结果我都接受,最坏不过回家种地嘛。”
“让我选,宁肯种地,也不干你现在的活。”徐渭笑道:“实在是太难过了。”
“哼……”沈默哼一声,便不再说话,整个人浸透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渐渐的看不清轮廓,只能看到那双眼睛,还是明亮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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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中午,胡宗宪派人来传话,请他下山一晤。
沈默本来想起身就走,突然发现那传话的,竟穿着整齐的官服,心中一动,便道:“你且稍候……取我的官服来,再把圣旨准备好。”后面话当然是吩咐三尺的。
一顿饭功夫,沈默穿戴整齐,坐轿下山,来到胡宗宪下榻的公馆中,通禀之后,进去一看,果然见胡宗宪穿一身绯红色的官袍,胸前补着仙鹤,两肩绣着四爪金龙,饰以海水江崖,配上腰间的白玉腰带,给人以尊贵威严的强烈感觉;与之相比,沈默的三品绯红官袍,就显得单薄普通了些。
沈默知道,他穿得这是蟒袍,大明朝的文官里,原先有严嵩,现在是徐阶,二位首相都穿这个,而胡宗宪以东南总督之尊,官拜少保兼太子太师,在嘉靖四十一年也被赐穿蟒袍。
蟒袍玉带的胡宗宪气度威严,从容淡定,轻捋着三缕长须,接受沈默的参拜,与昨日那失落无措的样子,简直判若云泥。
沈默起身之后,胡宗宪淡淡道:“宣旨吧,钦差大人。”
沈默点点头,便宣读了敕封胡宗宪为忠勇伯爵的圣旨;又宣读了改任兵部尚书的任命,胡宗宪都神色淡然的听着,待沈默念完了,他便从容不起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又向沈默谢恩。
沈默赶紧扶住道:“部堂切莫折杀下官,仆不过是个传声筒罢了。”
“呵呵……”胡宗宪微笑道:“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为我争取来的,如果没有你,等待我胡某人的,就是进京的囚车,哪里还有什么伯爵、尚书的恩赏?”
“惭愧,惭愧……”对胡宗宪忽又变得如此通情达理,沈默还真有些不适应。
“请问钦差,”胡宗宪一本正经的问道:“本座印信如何交接,东南事务由何人署理?”
“哦,可交给我暂时保管。”沈默道:“有上谕,着由礼部右侍郎沈默暂行摄理东南事务。”说着让人把圣谕给胡宗宪看。
胡宗宪看一眼,点点头道:“本官知道了。”说着伸手道:“请沈大人与本座同去杭州,办理一应交割事宜。”
“遵命。”沈默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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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胡宗宪与沈默联袂抵达了杭州城,东南文武倾巢出迎,在离城十里的地方,双方碰面了。
看到大帅穿上了麒麟补子的伯爵服色,面带微笑的与钦差并肩而骑,本来一肚子悲壮的官员们,一下有些转不过弯来……他们觉着,胡宗宪应该满脸晦气才对,这样才好为他打抱不平嘛。
队伍来到一众文武面前,胡宗宪斜睥着众人,用马鞭一划,指过所有人道:“明日本座设宴,祝贺我等大功告成,你们一个都不能少!”
“遵命!”官员们习惯了整齐划一的应声。
“好,很好,非常好……”胡宗宪满意的点点头,转头对沈默笑道:“兄弟,这里是十里坡,距离城门正好十里,我俩赛一程如何?你要是赢了,我送你一份大礼。”说完不待沈默答应,便一抽马臀,绝尘而去。
沈默朝众人笑笑,赶紧也一夹马臀,紧紧跟着胡宗宪去了。
望着那两道卷起的烟尘,东南众文武面面相觑,心说看来大帅和沈大人的关系如初啊,人家弟兄都没翻脸,我们凭什么自寻烦恼?便纷纷上马,跟着回城去了。
沈默追着胡宗宪,他的骑术还算不错,但没法跟在塞北十几年的胡宗宪比,好在他的马好,也能紧紧咬住。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狂奔,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看见杭州城门了。
眼看沈默就追不上了,胡宗宪突然一勒缰绳,压下了速度,沈默还没弄明白呢,便超过了胡宗宪,等他勒住马时,已经站在了门洞里。
“老弟,你赢了。”方才的狂奔,让胡宗宪的气色好看了许多。
“老哥你让我的。”沈默摇头笑道:“要不是你突然停下,我是追不上你的。”
“是啊,我停下了,你却继续前进,超过我便是转眼。”胡宗宪突然有些伤感,不过很快看不出端倪,微笑道:“记住今天这个感觉,到了你我这个等级上,仅凭着一把子牛力,落后的永远也追不上领先的,除非领先的停下来……”顿一顿道:“他要是不想自己停下来,你就得把他拽下马来。”
沈默知道他是在指出,自己不够狠心的毛病,不过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他也不太欣赏过于狠绝的为官之道。但还是笑道:“多谢老哥的礼物。”
“随便发几句牢骚而已,”胡宗宪摇头笑道:“怎能算是礼物呢?”说着用马鞭拍拍官袍上的拂尘道:“我胡宗宪一辈子,就是喜欢个大,大气魄、大事业、大起落,都要够大才好!礼物当然也不能小。”
“那我拭目以待。”沈默笑笑道。
进了城之后,除了五步一岗的卫兵,见不到半个行人,沈默知道这是胡宗宪出行的派头,要的就是这种威严,估计一直到总督行辕,都不会看到闲杂人等。
两人沿着西湖并骑而行,此时西湖早春,正是一年的枯水季,湖面明显低于堤沿好几寸,但并不影响湖水对岸边垂柳的滋养,已经能看到嫩黄色的一从,间或也有令人振奋的绿色夹杂其间,还有从南方飞来的燕子,衔着潮湿的泥土在筑巢,向人们欣喜的宣告,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看到这欣欣向荣的景象,沈默一直有些压抑的心情好起来,面上带着微笑;但一直笑着的胡宗宪,目光却变得伤感起来,不由自主的轻声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便让一切的掩饰,都显得如此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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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无话,到了总督行辕时,胡宗宪又恢复了平静,对迎出来的郑先生点点头,看他的表情,郑先生便知道他的想法,无声的叹口气,又深施一礼,请他们进去。
进屋后,使女请沈默去更衣,胡宗宪也到另一间暖房擦洗,郑先生紧紧跟了上来,待进屋后斥退伺候的侍女,低声问道:“东翁,那天巡抚衙门传旨,我在暗处都看到了。”
“是吗?”胡宗宪平举双手,由郑先生为他宽衣解带,闭着眼问道:“有几个为我说话的?”
“一个……”郑先生小心的接下那贵重的玉腰带,低声道:“疾风识劲草,这话一点不错,风一刮,就全伏倒了。”
虽然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但胡宗宪仍感到不是滋味,低声问道:“那一个是谁?”
“俞大猷。”郑先生小声道:“这人确实无比厚道啊。”
“可惜虎父犬子啊……”胡宗宪想到那一忽悠就上当的俞咨皋,不由为俞大猷惋惜道:“为什么虎父生不出虎子呢?”他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可不也是大哥别笑二哥吗?
“看来东翁已经想开了。”郑先生道。
“呵呵,我要是再执迷不悟。”胡宗宪对着镜子里的半拉老头道:“你会不会弃我而去呢?”
郑先生狡猾道:“那得到时候才知道。”
“哈哈哈……”胡宗宪笑起来道:“果然是文士风流啊,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说着动情道:“你郑开阳博学无边,文武双全,乃我见过最卓越的军事大家,却屈居我帐下八年,虽说我以友待你,但还是太委屈你了。”
郑先生正色道:“东翁哪里的话,若曾区区布衣,譬如草芥,却有幸为抗倭大业出谋划策,此生无憾,又何谈委屈?”
“你洒脱,我却不能装傻,你我宾主一场,今日缘尽,我要为你以后做打算啊。”
郑先生一愣道:“缘尽?您进京掌兵部,不更需要有人出谋划策吗?”
胡宗宪摇头道:“用不着了,这些我年身心俱疲,人都快垮了。”说着低声道:“一到徽州老家,我就上本养病,歇息两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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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上了……
第七二九章江南春(中)
.。”想起往事,胡宗宪感慨万千道:“江南义士争相赴约,一时间府中精英荟萃,实乃本朝一大盛事。”说着如数家珍道:“其中佼佼者如衡山先生、句章先生,鹿门先生,还有你开阳先生,皆乃大才大能之士,正因为有了你们,我才能从那么艰险的局势中挺过来,一直坚持到胜利。”
听胡宗宪追忆往事,郑先生也是一脸唏嘘,又听他语调低沉道:“一转眼,十年过去了,衡山先生过世了。鹿门出去做官了,句章先生也因为我不听劝谏,离我而去;只有你一人还在我身边。”
郑先生眼圈酸,轻叹一声道:“东翁,说这些干什么?”
“这些年来,我为你争取过世袭锦衣卫千户,你没有接受;推荐你去北京修国史,你也没有答应胡宗宪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想像茅坤一样堂堂正正的出仕做官,我不是不能帮你谋个县令什么的,但我所虑的是,一来你的大才不在治理一郡一县;二来,日后升迁几无可能,作那捧着卵子过桥的芝麻官,实在是不来。”
“学生知道。郑先生黯然道:“谁让学生无能,十几年都考不出个功名呢?”
“关节就在这儿,你大才不在此,但官场上的道就是论资排辈,什么人想在里面混,都得先到科举场上走一遭,茅鹿门三甲同进士出身。我就能帮他谋个按察使胡宗宪道:“哪怕像你那连襟,不过举人身份,不也能当上苏州知府吗?”说着诚恳道:“你有经天纬地之才。胸怀奇韬伟略,不是那些只读圣贤书的酸腐文人可比,何必要像他们那样,非得靠一身官服来证明自己呢?”郑先生似乎有些意动,但仍然默不作声。
胡宗宪对他的性格了若指掌,拿出杀手饷道:“你呕心沥血写成了《筹海图编》,难道不想让它变为现实,使大明海波永定吗?”
郑若曾终于动容了,长叹一声道:“大帅认为此人可以做到吗?”
“是的。”胡宗宪郑重点头道:“我对他的信心。远过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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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总督府充满波斯风情的大理石浴室中,沈默洗了今生最豪华的一次澡,看着满池香汤被缓缓放掉,他不禁暗暗摇头,心说就是给大象洗澡,也用不了这么一池子水。
侍女帮他擦干身上,奉上熏香的湖绸内衣,蜀锦云纹的衣裳,黑招皮的外袍,还有一条深绿色的玉腰带,一双青云堂的官靴,沈默估计着。这一身百八十两银子也下不来。
不过他可不打算穿这咋”微笑道:“姑娘,我穿不惯这个,你出去跟我的侍卫讲,他们会给我准备衣裳的。”
侍女们心说,这么好的衣裳还穿不惯,这位公子爷莫非只穿金缕衣?不过这样的相貌风流,确实要金缕衣才能配得上。出去向三尺等人讨要,便得了个蓝布包袱,进来打开一看,从里到外都是普通棉布的料子,且虽然干净整洁,但一看就是浆洗过的,一两银子都不值。
“大人,您真的要穿这个?。侍女难以置信道。
“是的。”沈默不芶言笑道,想起自己与柔娘熟识的过程,正是生在这卢园中,他便不敢再对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假以辞色。
侍女们没想到如此一段风流人物。性格却如此格燥,不由暗叹白生了一副好皮囊,便收起些许粉色的幻想,帮他把衣服穿好。
收拾停当,便到了午饭时间。就在总督行辕用点“便饭”不过在沈默看来,这一桌奢侈的珍暖,至少也得靡费百金,心说不知正餐会花费多少。
胡宗宪却习以为常,而且他食欲不振,只用了一碗雀舌莫”,别小小看那半汤罐肉羹,乃是用一百只云雀的舌头,配以鹿耸、燕窝等名贵食材。精心烹制而成,营养绝对够了。
沈默也吃得少,他只捡了几样素菜。吃了几个玉面窝头,便端起茶盏漱口,现竟然是上好的龙井,不由暗叹一声,但还是吐到了铜盆中。
这一桌菜,俩人几乎没动,胡宗宪眼都不眨一下,便命人撤下,两人移坐暖阁,马上有侍女奉上八样点心果品,又沏了茶。
胡宗宪掀开茶盖,看一眼便泼在地上道:“这种茶怎能给贵客喝?。
沈默这时候也已端起了茶盏,同样掀开茶盖,一嗅是雨前,且比皇上赏得还要好,网想称赞几声,却听胡宗宪如此说,只好硬生生的憋住。不自然的笑道:“这茶就很好了,不必换了。”
“我知道你不爱餐餐。”胡宗宪却!”但极爱吃茶。既然饭没吃是定要喝好的照就太不给我面子了。”
“那”恭敬不如从命。”沈默无话可说,且也想看看,他到底能献出什么宝来。
胡宗宪便让人取个精美的景德镇瓷罐过来,神秘兮兮的让沈默看里面的茶,沈默是爱茶之人,哪能按捺的住,凑过去一看,只见里面是个色白如雪的茶团,上面还有两条小龙蜿蜒其上,仅外观便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沈默不由愣住了,这可不是白茶,也不是十大名茶中的任何一种,竟叫不上名字来。脑子同时飞快的运转,过了好一会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道:“难道过,龙园胜雪?”
“好见识”。胡宗宪伸出大拇指道:“正是此茶。”
“那可真不是凡茶可比。”沈默震惊道:“旷世绝品啊!”他也只是从前人著述中,才得窥此茶全貌,乃是五百年历史的北苑御茶中的绝品,据说是取“银丝水芽,精制而成的。当时人们将北苑茶叶分为“紫芽、中芽、小芽,三个等级。紫芽,即茶叶是紫色的,制作御茶时,紫芽是舍弃不用的;中芽,即一叶一芽,也就是现在所称的“一旗一枪”一般名茶都是这个档次;小芽,是网长出的茶芽,形状就像雀舌、像鹰爪,雨前中的上品,便是这个档次。
而小芽中最精的,状若针毫的才被称作“水芽”要把本就价值千金的小芽再行挑拣,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之。清泉清之,才能的到光明莹洁,若银线然的“银丝水芽”用其制成方寸团茶,仿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园胜雪。
因此最擅奢侈享受的宋人云:“茶之妙,至胜雪极矣”但“每斤计工值四万,造价惊人,专供皇帝享用”到本朝定鼎后,爱民恤民的朱元樟,终于叫停了如此劳民伤财之举,自此北苑御茶成为历史,几乎销声匿迹。虽然后来,当地官府仍然征集民间精品茶入贡,但想要重现“龙园胜雪。那样不计成本的巅峰之作,却不是民间力量可以办到的。所以它便和同时期的许多名茶一样,只在青史上流下惊艳的一笔,再也没有重现人间。””一一一一一一一小一小一一小一一一,
很满意沱默震惊的表情,胡宗宪有些得意道:“王询组织建州的十大茶园,用五百亩顶级的茶园,试验了整整一年,才焙制出这小小的一块。也算让国宝重见天日了吧
沈默笑笑,道:“如此珍贵的茶团,应该留着欣赏把玩,破坏了就太可惜了因其稀少,宋朝皇帝赏赐宰辅大臣时,也不能人手一舞。往往只能两人一稽,而得到赏赐的宰相们,也舍不得将其分开,而是轮流收藏,谁有客人时,便拿过去把玩鉴赏,视之若无价珍宝。
但胡宗宪不这样认为,他一挥手道:“茶嘛,就是让人喝的,光能看不能喝就一文不值”说着双手一用力,把那稽茶团掰成两瓣,道:“一人一半,拿回去喝吧。”
看他把那龙团胜雪掰面饼似的一分两半,沈默感到心都被掰开了,小心将胡宗宪递过来的那一半茶团收好,还在摇头道:“真是暴珍天物啊
看着他的样子,胡宗宪哈哈大笑。命人冲上茶,笑道:“老弟,我明天酒席之后,便要离开了,衙门的班子全给你留下”你别误会,只是让你不必为日常杂务所羁绊,如果看着谁不顺眼,只管换掉就是。不必顾忌我的面子。
沈默微笑道:“兄长多心了,我不过是署理一阵子,等这边安定下来。肯定是回京的,所以这样的安排最好,为我省心不少啊。”
“那就好,那就好胡宗宪捻须道:“现在这时候。我也不瞒你了,东南现在问题不少,但有三件事。你必须马上着手解决,不然会生乱子的
沈默点点头,听他继续道:“先是衢州的叛乱”必须立刻平定。不然蔓延开来,你虽然是初到。却也难免要受牵连;还有兵饷问题。东南六省,共有百万大军,这些军队都需要各地官府开饷,现在东南的财政是向好展,但二十年的战乱初定,元气大损,所收赋税还不足以支撑,朝廷叫停提编又太过武断。每个省现在都面临巨大的缺口,许多地方过了年就没再过饷,如果再不解决,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沈默默默的点头,表示记下了。又听胡宗宪道:“第三个,看起来最不显眼,却很可能是最要命的,年前南北都察院几次下文,要求各地官府追究“战时通奸,行为,在东南各省掀起了一股“锄毒草,的风潮。各地官府随意逮捕民众,严刑拷打。逼问他们有无通偻历史,还让他们用检举他人的方式减罪,弄得是人人自危说着冷笑道:“你也知道,在那个年代,东南沿海几乎家家户户都涉足走私贸易,还有许多直接出海成为海商、海寇,不夸张的说,东南几乎人人家家都直接或间接的与“偻寇。有凹曰甩姗旬书晒)小说齐伞
沈默点头道:“确实如此。”
“兵法云,天时地利不如人和。胡宗宪有些疲惫道:“正因为看清了这点,当初我才会与东南士仲相约齐心戮力、既往不咎,把他们拉到了朝廷这边,这样偻寇才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越来越弱,最后几不成患的。”说着重重一叹道:“但千百年来有个官场恶习,就是后任上台后,总是要把前任所作的一切彻底推翻,以此来消除前任的影响。树立自己的权威。所以严家父子去后,徐阁老的人上了台,便非要除我而后快,我的一切方针大政,也全都成了错的”我既往不咎,他们就偏要追究,我宽大处理,他们非耍大杀四方,这样是让我变得一钱不值,可东南的局势也急转直下了!”说着一拍桌子,打翻了那比金水还昂贵的茶汤,痛心疾道:“前前后后死了几百万人,才到了今天这一步,却因为那些蠢货倒行逆施。而前功尽弃,天地不容啊!”
沈默也面色铁青道:“有些人。玩弄权术出神入化,让他定国安邦就抓了瞎,不幸的我大明的官场,偏偏盛产这种人。”
“宵小之辈,却能坏人大事。”胡宗宪喝叹一声道:“你当我恋栈这总督之位?其实从严阁老倒台的那天。我就知道自己的历史结束了。但我告诉自己,你不能退啊,你在他们还不敢胡乱来。我要是一走,真不敢想象会怎样啊。”
沈默轻声道:“大帅苦心无法言表,肯定很痛苦吧。”
“呵呵”胡宗宪所有的情绪都留在了崇明岛,现在只剩下淡定和无所谓了,他淡淡道:“好在是你接手。我也可以放心走了,你一定要止住这股逆流,万万不能让东南再退回十年前啊。”
沈默想想十年前,在内陆都能随时遇到偻寇,不由不寒而栗,重重点头道;“我会尽全力的。””一
把隐忧都交代完了,胡宗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绸子包,递给沈默道:“你看看这咋”对你日后决策应该有很大帮助。”
沈默双开绸包一看,里面是两本书,一本名叫,至少这两个书名让他忤然心动。
“这两本书乃是当世大才所作。拿回去慢慢看。”胡宗宪微笑道:“这就是我送你的大礼,绝对可以让你事半功倍。”
沈默点点头,将书郑重收好,又谢过了老总督。
一切都交代完了,胡宗宪望着沈默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道:“原本打算,挺过这一关,再慢慢解决这些问题。”说着有些歉意道:“想不到只能把担子交给你了,老弟,往后你可要慎之又慎了。”
沈默重重点头,起身施礼道:“还要老哥日后多多指教。”
“你只管写信便可。”胡宗宪点小头道:“东南是我一生的心血我绝对知无不言。”
“多谢老哥。”沈默又问道:“不知对东南文武,老哥有什么要关照的?”
“唔”胡宗宪微闭上眼睛。那些与他并肩奋战过的面孔,便一个个在他面前浮现,良久他才轻声道:“你是个厚道人,东南的文武我都不担心,我只担心俞志辅一个人。”
“呵呵”沌默笑道:“我和俞老总交情不错,我也很欣赏他。
“我知道,但他肯定要离开东南了吧?”胡宗宪的目光仿佛可以洞悉人心,道:“换做我是你,也不会把东南最强大的水师,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交给一个不上道的家伙。”
沈默笑笑道:“这个我还真没想过。”
胡宗宪知道他不会承认,便淡淡一笑道:“知道我是怎么说服王崇古和俞咨皋,让他们去救驾的吗?”
沈欺恍然,但还是说不知道。
“我让人告诉他们,你准备伙同姚长。夺取水师兵权,废掉俞大讹。”胡宗宪开心的笑道:“他们俩自然风风火火的赶回去了。”弟。怎么在水师混下去?”
“所以你要决断,是调开你兄弟,还是调开俞家父子了。”胡宗宪小小得意道:“我敢出一百两银子打赌,你会把后者调走,所以才会那么说。”说着正色道:“俞大献虽然耿直,但实在是一朵奇葩,带兵打仗战无不胜,浩然正气可以让所有人黯然失色,请你日后一定要善待他。保护他,不要让这样的人再吃亏了。”
“我答应了。”沈默重重点头道。
“好,好,好”胡宗宪长舒口气,仿佛完成了所有的任务。”
今天还有一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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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九章 江南春(下)
转眼间,胡宗宪已经离开快半个月了,行到徽州时,果然上本称病,要求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内阁虽然还未批复,但任谁都明白,徐阁老巴不得他别来北京呢,顶多假模假样的挽留一番,可最后一定会批准的。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苏白两堤,桃柳夹岸,杭州城已到了暖风熏人醉的美好时光。但此刻坐在签押房中沈默,却决计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东南的麻烦不会因为胡宗宪走了而停止,反而越演越烈,大有乱相丛生之势。
首先是衢州那边,王本固整天前来催促,要求他立刻出兵,剿灭那群暴徒;然后是赣粤三巢叛乱,广东巡抚与江西巡抚相互推诿,节节败退,又丢了七八个县,眼看三巢便要练成一片,如果再不着力进剿,就要成为国中之国了。
再就是粮饷问题,这几天时间,下面人已经理清了账目,除了几乎未遭战火的湖广之外,各省都存在很大的缺口……浙江南直算好些,最多可以发下六成军饷,其次是福建,可以发一半,最惨的就是广东和江西,只能发下三成。
眼看着距离发饷日还有不到半个月,各地的巡抚全都不敢在本省待了,都跑到杭州城里来请求支援,可别说藩库无钱,沈默就是有钱,也不能给他们呀,毕竟他这个钦差只是署理东南军政,在人看来维持现状才是题中应有之义。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行,在等到朝廷正式任命之前,沈默是不会轻易趟这趟浑水的,尤其是最难摆平的钱粮之事,更是绝对不会染指。
还有一件私事,柔娘来信说,若菡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现在情绪不太稳定,反应很大。
这让沈默原本还有些埋怨的心情,一下子就变成了满是歉疚和自责,但公务缠身不能回京,只得写下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命人加急送到家里去。
他的心里一团乱麻,公务也无法处理,索性推开堆积如山的卷宗,找出胡宗宪给的那两本书,用心的翻看起来,胡宗宪说的没错,这两本书的作者实在是一位军事理论的大家;甚至在沈默看来,胡宗宪的评价其实偏低,他认为此人乃是超越时代的奇才。
两本书中,《江南经略》共八卷,每卷又分二子卷。卷一之上为兵务总要;卷一之下为江南内外形势总考;卷二之上至卷六之下记苏州、常州、松江、镇江四府所属山川险易、城池兵马,各附以土寇、要害;卷七上下论战守事宜,卷八上下则杂论战具、战备,而终以水利、积储与苏松之赋粮。还附有南畿全图、府州具全图、江河湖图、海防图、江防图、湖防图、险要图等地图,观此书便可将东南全貌览于心中,使那些关隘地名、山川要害不再只是一个个地名,而是实实在在的让你明白其险在哪里,要在哪里,从而为决策提供有力的支持。
这还是沈默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屋建瓴、细致客观的东南军情详报,而且他看到,书中曾对抗倭总结言之:‘哨捕于海中而勿使近岸,是为上策;拒守于海塘,海港,而勿容登泊,是为中策;若纵之深入,残害地方,首当坐罪,是为下策’。鲜明的提出了,对待海上来敌,上策是‘哨捕于海中’,御敌于海疆之上;中策是,‘据守于海塘海港’,阻敌于国门之外,下策才是纵敌深入,在境内消灭敌军。
这条抗倭伊始便提出的观点是正确的,而且符合当年官军,水师强于倭而路上弱于寇的实际情况,如果被采用的话,消灭倭寇的时间将大为缩短,损失也会大大减小,效果还会更好。
但当时的总督张经,却偏偏采用了下策,把倭寇放进了内地,等胡宗宪当权时,只能费劲九牛二虎之力,驱逐已经在沿海设立据点的倭寇,到这两年才具备了重新歼敌于海洋之上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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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沈默如获至宝的,是那本《筹海图编》全书共十三卷,图一七三幅,约二十六万字,对于大明沿海地理、武器设施、海防战略,都有详尽的论述,绝对是划时代的巨著。
而且在这本书中,作者提出很多独到的见解,不仅为前人所未言,而且更与沈默所知的现代海权战略高度吻合,作者列举了海防战略的三大原则,即所谓‘御海洋,固海岸,严城守’。其中最为沈默重视的,是‘御海洋’的观念,作者认为‘海防必宜防之于海’,主张“哨贼于远洋,击贼于近洋”,更让沈默震惊的,是第十二卷‘御海洋’,作者竟用整整一卷,来阐述制海权对一个国家的重要性。如果没记错的话,西方那位马汉提出这个概念,应该是十九世纪末的事情,比他足足晚了三百年。
更可贵的是,此人不止是这种战略性眼光超绝,在战术上也有很深的造诣,比如他说‘贼至不能御之于海,则海岸之守为紧关第二战。’便清晰的描述了海岸防御战的要素:首先要令水师与岸上的陆兵相为表里。以便敌军登陆时实行水陆夹攻;并且要在岸上预先设防,防敌可能登陆的要害之处,并留置部队以作紧急支援。其目地是‘歼敌于将登而未登岸之时’。真是太了不起了,他所说的简直就是现代反登陆战的要诀。
沈默一边看一边认真的做着笔记,这些天来,他已经写了好几万字的心得,越写就越发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天才,能写出这样的军事著述呢?
后来跟府上人一打听,原来是胡宗宪的幕友,一位名叫郑若曾,号开阳的秀才所著。沈默便命人将他请来,但府上管家告诉他,郑先生和胡宗宪一道北上了。
“他还跟着大帅?”沈默轻声问道。
“不是,郑先生说是回老家。”管家恭声道:“搭大帅的顺风船而已。”
“他的故乡何处?”沈默问道。
管家道:“好像是苏松一代的,但具体哪里,还真不知道。”
见再问不出什么来,沈默让他退下,起身走到屋外,对三尺道:“让朱五帮着查查那位郑开阳的情况,尽快递上来。”三尺应下,便快步走了。
沈默站在院子里,看着明媚的春光,深吸下清新的空气,顿时感到精神一振,便听院门口有人道:“这么好的天气,正是出外踏青的好时节,大人就别整天呆在屋子里了。”
沈默转头一看,是一身布衣的唐汝楫,朝他点头笑笑道:“你又没有大兵催命,为何还赖在杭州不走啊?”
唐汝楫朝他躬身施礼,恭敬的笑道:“我觉着大人初来乍到,身边总得有个自己人帮衬着,这不才没走吗?”
“哈哈……”沈默笑道:“那我要多谢你了。”
“不敢不敢。”唐汝楫笑笑,故作轻松的问道:“昨日下官给大人送来的那一双姊妹花,怎么今早又被退回来了?”
“这个么……”沈默打个哈哈笑道:“你也知道我的恩师刚刚过世,虽然公务缠身,不能为师父居丧,但禁声色还是要做到的。”
原来如此,唐汝楫这才松口气,一脸崇敬道:“大人至诚至孝,实乃下官学习的楷模。”这可不是说说而已,打生下来就锦衣玉服的唐中丞,最近也穿起了布衣,不用说也知道是跟谁学的。
但他可不甘心无功而返,又殷勤道:“那出去泛舟西湖,放松一下心情,总不至于坏了孝道吧?”
“那不至于……”沈默摇头笑笑,要是再不给面子,估计唐汝楫就要崩溃了,于是他点头刚要答应,这时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沈默对这声音显然不陌生,朝唐汝楫抱歉的笑道:“估计是北京来的急件。”唐汝楫郁闷坏了,心说咋这么不顺呢?
果然见府中的门房,领着帽插红翎、风尘仆仆的信使进来,单膝跪在沈默面前道:“八百里加急,请大人签收。”说着取下背上的包袱,拿出个土黄色的大信封。
沈默点点头,从袖中掏出关防,骑缝盖在那大信封上,信使便把信皮扯下,收到怀中,将里面真正的信件递给沈默,
沈默眼看了关防骑缝,完好无损,便挥手让他退下,这时唐汝辑也知趣道:“下官先去外面走走。”八百里加急所传递的,定然是军机大事,他当然得要回避了。
沈默朝唐汝辑歉意的笑笑,便转身进屋用银镏金的拆信刀拆开信封,抽出内里的信纸展开一看,乃是内阁的文移,言到近日连续有乡籍赣粤的官员上本,诉说家乡沦陷于三巢反民之手,一些官员的亲人也被杀戮。更悲惨的是,有五位官员惨遭满门灭绝,这五人披麻戴孝,在西苑门外跪哭,京师震惊,扰动帝阙,皇上已经下旨内阁,不惜一切代价,剿灭三巢反民,还赣粤百姓一个安宁。
最后还附有徐阁老的亲笔:‘昨已推汝为东南经略,总领东南军政,节制六省文武,事毕还朝。任命不日即到,然汝当务之急,乃速定赣粤总督人选,筹划对‘三巢叛军’之围剿,务必在半年内控制局势,一年内基本平息,否则于吾于汝,皆大不利矣。’
仔细又读了两边,确认没有遗漏的信息了,沈默便将信收回信封,锁进沉重厚实的铁箱子里,这才吩咐道:“请唐大人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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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汝辑再进来时,见大人端坐在大案后面,知道是谈公事的时候了,于是恭敬施礼,然后依命坐在下首的花梨木椅子上。
“方才内阁来信,”沈默也不再客套,道:“再次催促要尽快平定三巢叛乱,但本官对赣粤一带的情况并不了解,唐兄可有什么人选,能为本官解惑。”
唐汝辑想了想道:“刘显好像在广东那边担任过参将,您可以问问他。”
“嗯。”沈默点点头,吩咐外面道:“请刘总兵过府说话。”外面自然有人跑去传令。
趁着这个空当,唐汝辑小声道:“大人,下官倒觉着赣粤那边是远处着火,但近处冒烟其实更危险。”
“哦?”沈默问道:“进出冒烟?”
“是啊,”唐汝辑道:“那边毕竟离得太远,闹得再大也是小,但眼前这几桩事儿,解决不好,就是了不得的大事件。”
“比如说……”沈默不动声色道。
“比如说,衢州那边,比如说,军饷问题……”唐汝辑装作很坦然道:“再比如说,各方面总督的人选问题……”
沈默斜看他一眼,促狭道:“尤其是,各总督人选,更是重中之重,对吧?”
唐汝辑脸色一红,喃喃道:“下官可是一片公心,现在东南文武还怀念着胡宗宪,可不大听大人招呼,您早点定下各总督人选,那些新总督必然对您感恩戴德,帮着您把下面人都压服了,这样大人才能政令通畅,一呼百应,好建立不世的功勋。”
“哈哈哈……”沈默摇头笑道:“我可不想建立什么功勋,能将这段日子安稳度过去,就烧高香了。”说着话锋一转,淡淡道:“不过你说的也对,我一个人要应付这么多省区,确实压力太大了……”
“是时候找人来分担一下了。”唐汝辑激动的接话道:“下官觍颜,毛遂自荐江北总督,定让大人不用再操心长江以北。”
“呵呵呵……”沈默抚摸着桌上温润的和田玉镇纸,意义不明的笑起来,让唐汝辑心虚到不行,只好陪着一起干笑。
好在沈默笑一会也就止住了,眯眼望着他道:“你想当江北总督?”
“有道是举贤不避亲。”唐汝辑拍胸脯道:“当然更不用避自己了。”
“好,有担当。”沈默笑笑,却又低声道:“不过,你当巡抚的时候,战事已经转移到江南了,结果在抗倭中寸功未立,若是本官把第一个总督给了你,是不是难以服众?”
“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吗?”他已经习惯了严嵩时期那种一言九鼎的霸道,却忘了现在的恩主,连严嵩一半的势力也没有。
沈默面上浮起一丝苦笑,从抽屉中拿出几封信来,递给唐汝辑看道:“你自己看看吧。”
唐汝辑赶紧起身,双手接过那些信,倒退回座位上,快速的浏览起来,只见其中有吏部尚书高拱的,推荐南京兵部侍郎李延为江北总督;还有张居正的,暗示是徐阶让他写这封信的,推荐湖广巡抚殷正茂为江北总督;甚至还有沈默顶头上司严讷的,委婉的请他考虑自己的学生陆树德的……还有几分别人的托请,不过他已经无心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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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起头来时,唐汝辑已是面容愁苦,嘟囔道:“不就是个破总督吗?怎么什么人都盯上了?”
“这话说的。”沈默啜口清茶道:“江北总督管着南直隶除了南京外的绝大部分,苏州、扬州、松江……天下还能找到更富庶的地方吗?”
“大人……”唐汝辑巴望着沈默道:“您就眼睁睁看着,自家种了多年的庄稼,转眼成了别人的园子吗?”
“当然不行。”沈默感觉火候到了,再打击唐汝辑就要彻底灰心了,便开始添柴道:“我当让会尽力保举你的,可你得做出点什么来,让那些人都知难而退啊。”
“做……做什么呀?”唐汝辑又不傻,自然知道不可能轻松过关。
“给东南,给朝廷解决个大难题。”沈默笑眯眯道:“那就没人能跟你争了。”
唐汝辑明白了,艰难道:“您不会想让我弄银子吧?”沈默肯定不会指望他打仗评判,那能做的贡献,就是搞银子了。
“果然不愧是思济兄。”沈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道:“我算过了,东南今年的军饷差额一共是二百万两,如果你能帮着解决了,所有人都会承你的情,要是谁敢跟你抢,不用我说,大家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他淹死。”
唐汝辑却笑不出来道:“一省内的财政尚不通融,何况是支援外省,我要是真那么干,非得被本省的文武骂死不可。”
“唉,不是白给的。”沈默循循善诱道:“他们打借条、算利息,按照行业拆借二分利给,且以官府的信誉作保,保证不因人事变迁而作废,这样总可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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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啊,真的才写完……
第七三零章 东南攻略(上)
见唐汝辑已经意动,沈默叹息一声道:“思济兄,我是从苏州出来的,视苏松百姓为父母,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亲恩;但现在确实没有办法,我只能管自己的父母借了。我也跟你亮个底,东南藩只有八十万两左右的存银,这些钱用来平定衢州尚且捉襟见肘,更别提进剿三巢了。”
唐汝辑吃惊的张大嘴巴道:“怎么会这样少?仅苏松一地,每年就要解付藩库将近百万两白银,再加上浙江湖广江西这些都不是穷省,这两年又没什么战事,怎么会存不下银子呢?”
“呵呵……”沈默苦笑道:“进得不少,花得更多,再摊上个从来不过日子的主,能存下钱才有鬼呢。”因为始终未解除战争状态,各省的军队都维持在一个很高的数量上,每年的粮秣军饷负担,就压得各省喘不过起来,有时候还得靠总督府支援;加上胡宗宪花钱从来大手大脚,只要他觉着该花的,从来不皱眉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量入为出,造成今天的局面并不奇怪。
听了沈默的话,唐汝辑已经下定了决心,但他知道这次得把话说死了,不然再来这么一次,自己肯定得被扔进苏州河去,便鼓足勇气道:“大人既然开诚布公,下官也跟您实话实说了,我那里确实有那么百八十万两存银,本打算用来和地方上合股,到南洋开个商行的……”
“啊?”这下轮到沈默吃惊了,道:“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原打算周全了再跟大人报告的。”唐汝辑赶紧解释道:“这么大的事儿,哪敢不经大人同意啊。”
“简单说说你的打算。”沈默饶有兴趣道。
见大人兴致浓厚,唐汝辑也很高兴,道:“是这样的,我们不少海商反映,有佛朗机人在南洋建立据点,买空卖空哄抬物价,导致这两年的收入下降的厉害,希望能和我们合资,在吕宋建立咱们大明的商行,咱们自己收购买卖,不让他们赚这一道倒手钱。”
沈默知道唐汝辑的能力还是很强的,只要放开手脚,肯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他赞许的点点头道:“这件事很好啊,咱们日后好好议议,一定要把它办成了。”
见自己投靠后的第一个提议,就得到大人热烈的响应,唐汝辑十分的激动,拍胸脯道:“那二百万两就包在我身上,请大人放心吧。”
“那江北总督也不会落在别人身上,”沈默痛痛快快道:“你也请放心吧。”
“只是……”唐汝辑高兴之余,还没忘了初衷,小声道:“今年这关过去了,明年可不能再让苏松北出了。”
“我向你保证。”沈默点头道:“明年就没有这个包袱了。”
唐汝辑这才满意的点头。
这时外面通禀,刘显到了,唐汝辑便起身道:“大人和刘总兵谈,下官先告退了。”
沈默起身把他送到门口,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此人虽然经常溜须拍马,但证明自己的想法同样强烈,而且就是这么个世道,不会这一套的人,还真难混得开,所以也不能求全责备,只取其优点便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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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显到了,他今年五十开外,须发花白,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但面貌威严、虎背熊腰,一身武将官服穿得紧绷绷,任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位老将军。
对待刘显,沈默就显得亲热和尊敬的多,不仅主动相迎,还请他上座,又命人沏上好茶,不过刘显也是几经浮沉了,哪敢有一点托大,坚持坐在沈默下首,两人便隔着一张茶几,并坐着说话。
嘘寒问暖之后,刘显主动问道:“不知大人唤下官来,所为何事?”
“唉,近日内阁连番移文催促,命下官组织进剿三巢。”沈默道:“但不瞒您说,我对赣粤那边两眼一抹黑,所知也只停留在廷寄邸报上……听说草堂兄是江西人,所以才把你请过来,咨询一下详情。”
“大人问对人了,末将正是江西南昌人。”刘显笑道。
“哪一卫的?”沈默随口问道,对于武将来说,卫所便是他们的籍贯,比如说戚继光是登州卫的,俞大猷是泉州卫的,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但刘显听了却面色一黯,低声道:“末将不是世袭军户。”
“哦?”沈默吃惊道:“那太厉害了。”戚继光一当兵就是四品的指挥佥事,俞大猷也是从百户开始干,对于半道从军的人来说十分不利,但人家刘显竟然比他俩都早干到左都督总兵官,这蹿升可够快的。饶有兴趣道:“方便讲讲你的经历吗?”
刘显却不觉着有什么好骄傲的,有些低沉道:“末将少读经书,稍通文义,后来家贫落魄,食不果腹,只能寄居在庙里,整日受人白眼。本想一死百了,谁知却连断了三根上吊绳……”
沈默听他如此神奇的经历,不由叹道:“这是有神灵保佑啊。”他是信神的,要不他也来不到这个世界,只是自己没这个好命,可以向人倾吐心底的秘密。
“庙里的和尚也是这样说的。”刘显感激的笑笑道:“所以我就决心不死了,因为天生有一把子力气,又会舞枪弄棒,那年恰逢武举,便报名参加,倒一路过关斩将,取得了个武榜眼,后来授四川成都卫百户,跟着巡抚张中丞讨伐宜宾苗乱,从军陷阵,一阵格杀五十余人,擒首恶三人,诸军继进,一战贼尽平。”
“得中丞大人赏识,晋升我为副千户,后来又随他转任广东巡抚,在广东剿匪、抗倭,累功晋升为指挥佥事,又被当时的两广总督张经看重,带下官来到浙江,任副总兵,再后来的事情,大人都知道了……”
沈默颔首赞道:“草堂兄文武双全,战功累累,实乃儒将骁将也,百年之后必然名垂青史,子孙后代引以为豪。”
“唉,”刘显喟叹道:“不过是安身立命罢了,儿孙们不怨我,给他们选了这条丘八路就行了。”
“这些年武将的地位确实不太正常。”沈默正色道:“但随着抗倭的胜利,你们的名字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让人们重新尊敬起来。”说着沉声道:“一个国家要想兴盛,没有尚武精神是不行的,我朝国初,一扫八荒六合,建立不世强国,靠的就是这种尚武精神!”
“那时候,武官的地位,可比现在高多了……”刘显悠然神往道:“开国三十六位公侯中,只有一人是文官,那时候武人在上,文官在……”说到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紧改口道:“那样显然是不对的,所以这些年抑武重文更利于国家安定。”
“抑武重文是不对的,国家会过于文弱,难免重蹈两宋的覆辙;但武将不能掌握军权,不然盛唐覆灭的惨剧有可能重演。”沈默笑笑道:“我在想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文官在掌握军权的同时,又不干扰武将的训练作战,同时大幅提高军队和军人的地位,这才是治疗沉疴的良药。”
刘显听得两眼发亮道:“要是真能这样,末将死都瞑目了。”
“这话说得,”沈默哈哈大笑道:“你得好好的活着,没有你们这些儒将加骁将,什么改变都是空谈。”
“为了大人这句话。”刘显心头火热道:“我也得多活两年。”
“哈哈,这才对嘛,喝茶喝茶……”沈默热情的招呼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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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看似无关紧要的攀谈,却让两人的关系拉得很近,这不光是沈默的功劳,刘显也体现出了强大的交际能力。
喝了几口茶,沈默终于回到正题道:“赣粤交接之处的三巢叛乱,为什么多年难以平定?”
“唉……”刘显心有余悸道:“所谓赣粤三巢,其实是指以广东和平、江西龙南、定南三县为犄角,方圆八百里的一块地方,那里穷山恶水尽刁民,地势极为险要,易守难攻,向来就是出反贼的地方。”说着叹口气道:“远的不说,就说五十年前正德年间,便有震惊全国的赣南叛乱,遍及赣南以及赣闽粤交界的山区,叛民依靠山地据洞筑寨,自建军队,方圆近千里。地方官员久剿不定,后来还是朝廷派来阳明公,巡抚赣南漳泞,坐镇赣州剿匪,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用计将其镇压;却也难免尸横遍野,至今那里还留着当年的杀人坑呢。”
沈默一听这竟然是王阳明曾经头疼过的问题,愈发感觉问题棘手了,低声问道:“这次是同一个地方吗?”
“是啊,定南县,和平县,这都是当年阳明公奏请设立的县治。”刘显道:“现在您明白,为何会出现这次叛乱,又为何持续这么多年,为何叛民的战斗力如此之强了吧?”
“嗯……”沈默默默点头,那是一片对朝廷满怀着仇恨土地,虽然那代人已经死绝了,但他们的儿孙不会忘记昔日的仇恨,一旦有机会,一旦被触动,便会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他们会像父辈那样,建军队、结营寨,背靠着易守难攻的群山,向官府发动一拨又一拨的攻击,前赴后继,父死子替,不会有丝毫迟疑。
“如果阳明公能在那里多干几年,也许就没有今天的叛乱。”刘显感叹道:“但他很快就被调离了赣南,仇恨还未来得及化解,便变成了种子,终于在十年前重新爆发,李文彪、赖清规、谢允樟这些人,与当年的蓝天凤、谢志山没有任何区别,其中谢允樟还是谢志山的遗腹子,逃过了满门抄斩,又来祸害朝廷了。”
“站在人家的角度,”感到气氛实在压抑,沈默故作轻松道:“那是在为父报仇。”
“是啊。”刘显点头道:“这些人就是打着报仇的旗号,特别容易聚起手下,且不是一般的彪悍。说来惭愧,当年下官在广东时,便跟岑冈的李文彪交过手,虽然未尝败绩,却也没奈他们何,想不到这些年过去了,竟然让他们越演越烈,已经占领了广东和平、龙川、兴宁和江西龙南、信丰、安远等十五个县,其势力已经远远超过正德年间那次了。”
“是啊,当时朝廷不会任他们发展。”沈默嘴角带起一丝苦笑道:“但咱们让倭寇闹得,不得不先攘外再安内,人家自然不会跟客气,还不卯足了劲儿打地盘?”
刘显点头道:“所以胡大帅离任前所呈‘兵非三十万,银非百万两不可’的奏章,绝不算言过其实。”
听了刘显的话,沈默起身踱步,盘算了好一会儿,站住道:“如果我满足了这俩条件,你能平定三巢吗?”
“下官是武将,哪有独当一面的道理。”刘显一摊手道:“最多为先锋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可这大帅的人选还得文官来担当。”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且现在还不是改变这些的时候,他轻声问道:“那你觉着,谁合适呢?”
“下官举贤不避亲。”刘显倒和唐汝辑英雄所见略同,但他推荐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恩主,道:“现任广东巡抚张中丞,字正野,号百川,乃嘉靖的五年进士,比徐阁老仅晚一科,晓畅军事、久任文帅,历闽、蜀、楚藩臣,为朝廷数次平叛,战功赫赫,其中在宜宾平苗乱,在楚地平湘乱,以及今年在广东剿灭海匪,都打得十分漂亮,。”说到这,刘显是满脸的自豪,仿佛比他自己打胜仗都高兴。但一想到恩主这些年的遭遇,他又笑不起来,小声道:“十几年前,他便官拜兵部侍郎,只是后来受李默牵连,才被贬到广东巡抚任上,却没有丝毫懈怠,在广东组织抗倭、取得大小胜利几十场,同时又剿灭了盘踞在海陆一带的海盗、以及内陆的土匪,使广东出现难得的安定局面。”
“在与下官通信中,老大人对三巢叛乱深恶痛绝,但因为他们狡兔三窟,且主要地盘在江西,单靠广东进剿效果了了。”刘显说着拱手道:“下官敢打包票,赣粤总督的人选,再没有比张老大人更合适的了,只要您选择了他,平定三巢不在话下!”
“难道他比阳明公还厉害?”沈默笑问道。
“那倒不敢说。”刘显笑笑,骄傲道:“但现在的军队,可比当年阳明公时,要厉害多了。”经过抗倭战争的淬炼,哪个省都有能打仗的强军,确实不是承平日久、武备松弛的正德年间可比。
“哈哈,说得好。”沈默拊掌笑道:“这么说来,本官非得见见那传说中的张老大人了。”
“大人从善如流。”刘显赞道:“您会为这个英明决定而自豪的。”
“呵呵,但愿如此吧。”沈默笑道:“他现在杭州吗?”
“在的。”刘显点头道:“上个月被大帅招来,现在您又没放行,所以一直在驿馆中等着呢。”
“那赶紧把他请来一叙吧。”沈默说完又道:“算了,还是本官亲自去一趟吧,哪能让老前辈来见我呢。”
对沈默能这样说,刘显十分高兴,便带着他来到位于西湖之畔的官驿中,见到了须发皆白的老中丞张臬。
对沈默能亲自来访,张臬感到十分的受用,言语间十分的亲热,而沈默也对这位仪表堂堂、举止稳重,极有大将风范的老人家颇有好感,于是双方带着愉快的心情,开始对赣南局势交换意见。
通过交谈,沈默发现刘显没撒谎,这位老人家对军务稔熟无比,对三巢的情况更是了若指掌,甚至连战役方案都做出了几套,显然是早就把对方当成假想敌了。
对于交谈的结果,沈默很是满意,更让他开心的是,张臬只需要五十万两白银,十万军队便可以取得胜利,这无疑可让捉襟见肘的东南财政,大大的松口气。
回去后,沈默又经过一番考量,再咨询了几位巡抚和总兵,皆道张中丞乃最佳人选,于是他下定决心,向朝廷举荐张臬为赣粤总督,备述其理由后,八百里加急呈送京师。
也许是因为张臬的资格实在太硬,也许是因为三巢造反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五天后便有圣旨回来,任命张皋为左都御史总督赣粤。
那厢间沈默也打开藩库,准备好了所需粮秣军饷,再调拨刘显、俞大猷、郭成等数员名将,以及久战之兵十万,尽归张皋指挥,命其火速率军南下,进剿三巢叛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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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的月票只有往常水准的三分之一,耻辱的一个月,刻骨铭心,我不要再输成这样了。
唯有奋起,在十二月份洗刷耻辱,让战旗重新在起点飘扬……
第七三零章东南攻略(中)
.”
将东南文武隆重推出的张真派去三巢剿匪,再用唐汝辑解来的银子打走了各省的巡抚、总兵。沈默终于可以暂时将目光从赣粤一带收回,转而放在淅直赣交界的银矿上,闹事的矿工已经占领了所有的矿山。将朝廷派来的矿监和监工全都赶出了矿区,那里百姓几乎是全民动员上山挖坑。一片热火朝天。
沈默现这是比三巢叛乱更棘手的事情。因为前者是公开与朝廷造反。没什么好说的剿灭就是,而后者却不能简单的归拢为造反”他们并没有进攻州县村镇。也没有滥杀无辜,只是占据了矿山,开掘理论上属于国家的银矿。
直觉告诉沈默,不能单纯靠武力解决银矿的问题,他找来衢州地方的官员,向他们反复询问那里的情形,想要弄清楚,事情的根源在哪里。但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地方的官员们要么是支支吾吾,要么是不得要领,都说不出个丁和卯来。
沈默并不是吓。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地方官员们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在那些疯狂盗掘的银子中。必定有属于他们的一份。按王本固的话说,就是这种“官匪勾结,蛇鼠一窝”导致了衢州银矿的骚乱。
在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之前。他只能申斥这些官员一番,让他们尽快恢复秩序,否则别怪本座不客气”,但这种不痛不痒的恐吓。估计直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起不了什么作用。
银矿这边不得要领,那边偻寇来犯的警报又频频响起,虽然事后证明,不过是小股海盗作乱,旋即便被扑灭了。但嘉靖三十五年。几十个偻寇便冲到南京城下的悲剧还历历在目。这样的事情再生一次,就足以让他终生蒙羞,沈默哪敢掉以轻心。于是每次有警他都密切关注。哪怕是半夜里,也会坐等结果,只有警报解除了,才能睡着。但东南六省的军情都会汇集到他的桌前,结果便是警报频传,沈大人夜夜失眠。
白天里又有羔不清的人要接见,一个接一个的文件要批复,让他的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却不能有丝毫疏忽。因为每一道命令,都会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对东南政局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
这么大的压力骤然上身,让清闲惯了的沈默,感到十分的痛苦。
沈默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与烦躁中,这是他之前十余年官宦生涯。从未有过的痛苦。即使在苏松担任巡抚时,也从没这么大的压力。这时他特别想念起归有光、海瑞、王用汲等一干得力部下,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自己才能不被这些日常事务缠身,只需专心考虑大方向的问题便可。
虽然自己这个经略,注定只是过渡性人物,但谁也不知道这个过渡期,是一年还是三年,所以虽然没必要开府设衙,但确实到了物色一批得力的帮手的时候了。
苏松那边。王用级和归有光是不能动的。那里需要的是稳定,只有一咋,稳定而宽松的环境,才能让萌芽中的工商业蓬勃展。所以不能抽调老巢的人手。
好在他多东来嵌孜不倦,培养的人脉。已经开花结果,可供使用了。也到了把他们都拉出来历练历练的时候了。沈默便把目光投向北京。写信给徐阁老诉苦,向他请求调陶大临、孙铤等人南下相助。帮自己撑起局面来。
但兄弟们虽然亲,但都是品级不低的朝廷命官,不可能在经略府上。帮他分担日常事务,所以他还是觉着缺了些什么人。
一一一小一一小一一一一小一一一一一一一小一一一一小一一小一一一一一小一一小一一一一小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小一一一一一一一小
直到有一天,季本和王畿来看他,见沈默身边除了护卫,便没有什么帮手,不由奇怪道:“难道你一直自己忙这一摊子?”
沈默恭敬道:“孩儿勉力支撑而已
“我的天哪季本和王畿这个汗啊。季本难以置信道:“你现在是堂堂东南经略,却还事必亲躬,传出去谁也不会相信吧?。王畿也吃惊道:“寻常一叮,知府。还得有几名幕友帮忙呢,你身为东南军政牧。怎能没有十咋。八咋。的记室参军呢?。记室、参军曾经都是官名,指军旅中的文职官员,相当于秘书、参谋一类。
本朝精简吏制。不再有食朝廷俸禄的记室、参军,但大僚们时常奉旨承担某项军事任务,没有参谋秘书机构是不行的,所以只能在某一项专门费用中支出,专门聘请一批文人入幕。处理日常文书,并出谋戈策。作为自己的智囊团,为了给一个好听的头衔,便用记室、参军称呼。
但等到任务结束。或者将帅易人,幕府解散,这些人跟朝廷也就没有任何关系。
沈默的苦恼正在于此,现在东南大僚已经易人,但胡宗宪的幕府却留了下来,文案、钱谷、刑名俱全,足以支撑经略府的运转,但沈默哪能信江前任留下来的人。蚊简单的杂务坏可以让他们开四系到军机要务的可不敢交给他们了
不过沈默早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找些贴心可用的人来帮忙,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那里可是有名的师爷之乡,仔细回忆了一下。在昔日的同窗中,选了几个忠诚可靠、又不失机灵的人选,已经命人暗中考察去了。只是那都是些个从未参过政的布衣。估计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听了王季二个师长的感慨。沈默突然想到,两人曾经是政府官员,他们的官场故旧肯定很多,便笑道:“徒孙正为此事犯愁呢,二位师公可一炭要帮忙啊。”王畿是沈炼的老师,沈默这样称呼他们是应该的。但他现在身为东南最高军政长官,还如此毕恭毕敬,确实让两咋,白胡子老头倍感受用。
两人捻须微笑,季本道:“你年纪轻轻。就能统领六省,实在是我们左派之光,也让我看到了战胜右派的希望。”王畿也笑道:“是啊,幕府人选你不用操心。我们会给你物色最忠诚可靠。精明干练的幕僚。不过
“不过什么?。沈默心说最讨厌这俩字了。
“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畿道:“能帮你处理日常事务的记室好找。但能帮你出谋共策,运筹帷幄的智囊,可刻难寻了。”
“是啊沈默点头认同道:“徒孙也是深感,身边缺少这么一位,能为我排忧解难的。
”季本突然笑笑道:“其实文长就是难得的智囊,不过他,嘿嘿。不太靠谱
“哈哈,”王畿也笑道:“是啊,优秀的幕僚应该低调,他太张扬了说着正色道:“其实我淅江有一批很厉害的文士,个个都是一时之选,不过,”
“又是不过沈默心里无力的笑道。
“不过他们都曾被胡宗宪召集在幕下王畿道:“现在纷纷归隐。要想再请他们出山。实在是难啊
“是呀季本道:“茅鹿门、沈句章郑开阳,都是博学多识,胸有机榜的大才。且对军机要务极为抢熟。除了茅坤现已出仕之外,其余两个,你都可以尝试着延请一下。
“师公也说过”。沈默先是一喜,若是能得这两位相助,自己经略东南的把握肯定大增,但想想又苦笑道:“他们都归隐了,想再请出山。恐怕是很难的虽然说白了。东主与幕僚只是雇佣关系,但那些爱好名声的文士,让他们出山入幕便勉为其难了。且受,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影响,一般不会再效力第二个东主,以免被人笑话。
季本也深以为然,三人对着一阵愁。突然王畿爆出一阵大笑,哈哈”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抢掌笑道:“这真是天助拙言。也许别人请不来这二位。但你一定可以
“师公何出此言?。沈默问道。
“这两人原来跟你都有瓜葛”。王畿便如数家珍道:“先说沈明臣,他是胡宗宪幕府中最年轻的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才气也很大,不过就是不如你会做人,冲撞了胡宗宪,负气回家了。这应该是最容易说服的一个,因为他父亲沈文祯乃是你家大伯的至交好友,两人还认了同宗。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沈默点头笑道:“孩儿明白了。”但他最渴望得到的,还是那位的作者郑开阳。哪怕是三顾茅庐,也想把这个跨时代的天才请来,便轻声问道:“那后一个呢?。
这时在一边琢磨的季本也抢掌道:“我想起来了,那郑开阳曾经拜昆山大儒魏校为师,与他同学的小还有个叫归有光的。”
“归有光?”沈默惊喜道:“是现在的苏州知府吗?”
“可不正是他”王畿点头笑道:“两人都是魏庄渠的得意门生,后来分别迎娶了他弟弟魏痒的两个女儿,又成为了连襟说着有些唏嘘道:“按说两人文名在外,又都是忠厚朴实之辈,应该早早登第才对。可不知什么原因,连年科场失利,最后仅一个举人,一个监生而已。当然后来的际遇也是天壤之别,归有光当上了全国最富的知府他却还是布衣幕僚,落拓无依,你绝对有可乘之机!”
沈默也觉着不可思议了。道:“莫非真是如有神助?”
“那是两叮,老头眉开眼笑道:“你刻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瑰,宝,广大王学的重任。一定落在你身上
沈默是真受不了这种宗教狂热般的老头。但谁让人家是长辈,他也只能随他们怎么说。
两人又说,他现在也该逐渐开始讲学了。当年阳明公就是一边剿匪。一边讲学,两手抓两手都很硬,结果抓出了无可匹敌的文治武功。他应该效仿王阳明,也开始在书院、文社中露面,宣讲自己对王学的独到见”
沈默连忙谦虚的表示,自己还很稚嫩。不敢班门弄斧,但王畿告诉他。其实没几吓。人能洞彻林中花树、知行合一的,他只需要准备好优美而充满玄虚的说辞,便可以登台讲课了,以他的身份,必可名声大噪,至于有没有内容,根本不重要。
沈默笑着答应。但心中暗叹。人都说淅中左派好清谈。所以不如务实的江右学派更加为朝中大员接受,看来并不是虚言。
三人说着话。已经到了中午,沈默请二位师长用过午宴,两人便要告辞了。沈默留他们多住些时日。两人却说要去宁波参加一年一度的瘦西湖文会,据说将有好几场辩论等着他们。所以得早去了养精蓄锐。
沈默便笑着祝二人旗开得胜,王畿和季本也祝他好运,又向他保证。会尽快为他物色幕僚人选,并且会给郑若曾和沈明臣写信,帮沈默说合。
沈默再一次道谢,一直把二位师公送到官船码头,看他们上了船,才要转回,却见朱五面色凝重的从远处小跑过来,走进了来不及行礼,便沉声道:“南京兵变了!”“哦?”虽沈默早京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么多个省,肯定有出乱子的地方。但他万万都不想是南京,那里是帝国的留都,太祖皇陵所在,直接牵扯到北京的神经,实在是乱不得的。
定一定心神。沈默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据说是因为停了一部分饷银,振武营的骄兵悍将闹将起来。”朱五道:“兵把南京户部衙门给围了。”
“嘿,,这些兵大爷。
”沈默一攥拳道:“真是无法无天了。”
“大人,这件事必须妥当处理。”朱五最知道其中要害。低声道:“万一闹大了。您肯定要弓咎的。”
“不用闹大了。”沈默苦笑道:“现在我亨得上疏请罪了。”想当年几十个偻寇冲到南京城下。虽然连城墙都没摸着,但依然让南京兵部尚书下了狱,胡宗宪也受到重重处分,皆因为惊扰到太祖皇陵。这可是天大的罪过啊。
“可要是闹大了,点不只是请罪的问题了。”朱五道:“咱们得赶紧兵。把事情镇压下去。”
“说得简单。”沈默摇摇头道:“南京城周围十几万军队,南京户部肯定不只亏待振武营一家吧?”
“应该不会的。”朱五道:“振武营可是战功赫赫的劲旅,就是偏心,也该先向着他们才对乙”
“是啊。”沈默喝叹一声道:“既然他们都有怨气了,那别的营肯定也一样,只是没他们敢闹罢了,可我们要是处置稍有不当。说不定就会打马骡子惊。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这颗脑袋可抵不住。”其实沈默还有另一方面的顾虑,那就是南京的独特地位,那里光二品大员就有十来个,三品的更是不计其数,所以即使胡宗宪在的时候。也向来不过问南京的事情。
现在事态还没弄清楚,南京也没向自己求援,实在是不好贸然插手。
不过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命戚继光点齐本部四千兵马,并六千杭州驻军。随时准备出。
结果到了晚上。南京方面就来了求援的信使,并带来了更详细的情况一振武营已经攻破户部衙门,没有逮到户部尚书马坤,却把户部侍郎黄恐官捉住杀掉,尸体挂在了牌楼上”当然,这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
南京众官员请沈经略立剪兵平叛,“翘以待、苦盼天兵。虽然没看到南京兵部尚书张餐的正式行文,但沈默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马上命令部队连夜启程。亲率部队赶往南京。
漆黑的夜色中。沈默满脸的无奈,暗暗摇头道:“默林兄啊默林兄。你留下的这个位子,哪里是什么宝座?分明是火山口嘛!”
一路上车船相继,不停赶路。就算是戚继光锻造的铁军也吃不消,三天后抵达南京城外时。队伍已经是人困马乏,只好停下休息。
舁一步抵达这里的朱五。为沈默带来了最新消息,叛军并没有控制整座南京城,只是包围了六部衙门,捉拿了不少朝廷官员,但万幸的是,南京城虽然噤若寒蝉,但大规模的打砸抢并没有开始。
“莫非有神灵保佑?”听到这个消息。沈默吃惊道。
“那倒不是。”朱五道:“因为振武营官兵都是南京本地人。乡里乡亲的,确实不好下黑手。”
“原来如此”沈默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大半。陌生的字眼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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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零章 东南攻略(下)
“事情具体是何起因?”沈默问道,这对解决问题十分重要:“弄清楚了吗?”
“弄清楚了。”朱五点头道:“是这样的,当年为御倭寇,南京方面招募了十几万的军队,这些人吃马嚼,加上兵甲饷银、每年的花费海了去了,南京户部一直都很难受,但当时打仗最要紧,东挪西凑还能勉强撑着。但这几年倭寇已在江北绝迹,十几万人白拿银子没用处,户部就不乐意了,开始变着法子裁减军费支出。”
“按例,每年春秋仲月,青黄不接时,每石折银半两。但从两年前,马部堂便奏减折色银为四钱,并且责成审核每月各卫支册的黄侍郎,连续不断的进行审查,以保证把减员从支策中去掉,后来又嫌不够,竟奏请将士兵的‘妻粮’减免。”
“按旧制,南京各营官兵,无妻者每月领米六斗,有妻者可领一石,这多出来的四斗唤作‘妻粮’,这回出事儿就在这上面了。”朱五道:“本来士兵们的饷银连遭克扣就怨气颇重,听到要停发妻粮的消息,更是十分生气。”
“说详细些。“沈默轻声道,他需要尽可能的细节,来支持自己的判断。
“这时候,马部堂已经接到圣旨,要赴北京任户部尚书,新任南京尚书蔡克廉,因病不能视事,所以由黄侍郎署理户部,官兵们以去岁大饥,米每石贵至银八钱,要求户部恢复原额每石折银五钱,黄侍郎不予理睬。且按规定,每月应于上旬发给军粮。而本月时至中旬,户部犹未支给,又风传不发军饷的原因,是等着朝廷批准减免‘妻粮’后再发,于是军中怨气沸腾。”
朱五舔舔干裂的嘴唇,接着道:“六天前,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到振武营中阅军,诸军围住他要求发饷,其间和张鏊的护卫发生了冲突,张鏊逃出重围,要求军官严惩闹事的士兵,在逮捕数人之后,振武营大哗,士兵们解救出被捕的同袍,并越演越烈,趁势围攻户部衙门,引发了这场事变……”
两人正在交谈中,戚继光走了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沈默朝他点点头,示意但讲无妨,戚继光便沉声道:“大人,末将方才趋近城墙侦查,发现城门洞开,叛兵三五成群出入城内外,身背包袱,露刃胁民,抢掠财物,甚至公然殴捶百姓,状若匪类、毫无军纪,似乎完全没有防备。”
“你的意思是?”沈默望着暮色中的南京城,仿佛一座沉睡中的巨兽。
“兵贵神速,”戚继光道:“末将愿立刻率领本部夺下城门,解围六部衙门!”
“元敬说得有道理。”朱五在边上道:“南京城驻军十几万,挑头闹事的,虽是振武营之兵,但现下继起者已然不少,襄武营、广武营、勇毅营等五六个大营起而响应,剩下的几个营兵众俱已摇动,军官弹压不住,眼看也要进城了。而且他们可不都是南京本地人,当街抢劫、殴打百姓的事件已经普遍发生,如果不用雷霆手段震慑住的话,恐怕会愈发不可收拾。”
沈默没有马上作答,而是静静听着,然后盘算许久才道:“你们想过没有,城内的官员们会不会自救?”
两人一愣,点头道:“确实有这个可能。”
“何止是可能,”沈默负手踱步道:“南京虽然是留都,但六部衙门俱全,其中满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大人们,现在距离兵变开始,已经过去五天了,他们不可能一直束手待毙,必然已采取了自救。”说着站着道:“现在首要的是,知道他们都干了什么,进行到哪一步了,在这之前,不能轻举妄动。”如果因为他们的行动,打断了里面人的自救,死上几名官员,那可就责任大了。
“全凭经略吩咐。”戚继光和朱五立马保留意见道。
“五爷,还是得劳你再跑一趟。”沈默对朱五道:“务必弄清楚我刚才所说的问题,这关系到下一步如何行动。”
朱五笑笑道:“我这就去办。”说着便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沈默又对戚继光道:“元敬兄,南京城防图你拿到了吗?”
“已经有了。”戚继光点头道。
“我要你设计出几套预案来,如果强突该如何如何,如果解救该如何如何。”沈默沉声道:“万一发生兵乱,该当如何制止等等……可能遇到的情况,都预先考虑好,该从哪里进攻,该控制什么地方。”
“就是在崇明岛上做的那种?”戚继光问道,当时最坏的打算,是跟俞家军火拼,沈默便让戚继光做过这种预案。
“不错。”沈默颔首道:“准备的越充分,到时发挥的效果便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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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的等了半夜,三更时分朱五回来了,还带回来个小厮打扮的年轻人。
“大人,这是南京守备太监何绶的长随。”朱五道:“会一手飞檐走壁的轻身功夫,趁夜色从衙门里逃到我们锦衣卫的据点了。”
借着火光,沈默看看那小太监,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小七。”那小太监磕头道:“是何公公的随堂太监,受何公公的命令,出来报信了,想不到经略爷爷这么快就来了。”
“起来说话吧。”沈默点点头道:“衙门里到底怎么个情况?你速速与我道来。”
那太监一脸心悸道:“振武营的那帮子亡命徒,五天前发了狂似的冲进南京城,那些王八蛋守军也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假模假样的阻挡几下,就在边上看热闹,让他们把户部衙门围了个结结实实,然后别的营有样学样,也把其他衙门围了,要求立刻发饷。兵部张部堂和我们公公试图让他们撤军,却被轰了回去。后来双方僵持了一天,又是振武营的耐不住了,冲进户部衙门,想要抓两位尚书,结果没找到人,便把黄侍郎并几位郎中、员外郎抓住。”
沈默的眉毛已经拧成川字形,但没有做声,继续听那小太监讲道:“同时他们冲进户部银库,发现里面一干二净,以为被户部提前藏起来了。便情绪激动起来,将黄侍郎拉到钟鼓楼上,扒光衣服捆在鼓上,喊骂乱打,逼迫户部发饷。后来局面失控,那些丘八一顿手捶棍打,便把黄侍郎打死了,这才罢了手。”
“不过没要到银子他们是不会罢休的。”小太监道:“又继续攻打其他的衙门,逼迫张鏊和我家公公与他们谈判,为了避免再出人命,张部堂和我公公只好答应尽快发放欠饷。先设法筹措了两万两银子,哗变兵士不答应,还是平息不下。后来没法子,又自掏腰包凑了三万两银子,凑足五万,分发下去。振武营的情绪才稍稍缓和。”
“可想不到按下葫芦浮起瓢,其它闹事的大营也要发饷,还有暂时没闹事的也掺和进来,说也不能亏待了他们。”小太监小七道:“可要把欠饷补发,至少得四五十万两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出不起这个钱,我家公公请求宽限些时日,但到了今天,他们又激动了,说天亮前见不到钱,就再攻打一个衙门,杀上几个大官……”
这小太监讲话掺七杂八,但沈默好歹是听懂了,他点下头道:“你家公公让你出来,是不是有什么任务?”
小七想了想,一拍脑袋道:“哎呦,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家公公让小得出来,让锦衣卫的兄弟帮着借钱来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摞借条道:“这是我家公公和张部堂签字画押的借条,请经略爷爷千万要帮忙啊。”
沈默接过那一摞借条,数了数数额,统共有五十万两之巨,看了看落款处,两人好歹没昏了头,加盖的都是私印。
见沈默不再说话,朱五便示意小七跟着下去,不打扰经略大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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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已经基本上了解了城内的情况,现在是做出决断的时候了,他很清楚,当下首要任务是解救被困官员,不能出一丝纰漏,身为这个群体的一份子,必须有以这个群体的利益为最高利益的自觉,否则便难容于这个群体,所以任何官员的死伤都是他承受不起的。
同时,兵乱也必须立刻平息,兵者凶器也,这么多沾染过血腥的凶器横在城中,还有许多蠢蠢欲动的,局势复杂,危在旦夕,如果处理不当,便会引起大祸。要是蒙受这样的污点后,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就宣告结束了。
这两点压倒一切,至于严惩凶手、惩前毖后之类的,现在根本不重要。
打定主意,沈默深吸一口冷冽的夜风,头脑一阵清明,一个大胆计划便浮现出来,反复推敲几遍,他对身后的三尺道:“把戚继光和朱五找来。”
朱五干练无比,转眼便到了。戚继光一直在弄那些个预案,通宵未眠,所以也很快到了,两人见大人正在询问那小七城内卫军的情况,便静静等在一边,待小七退下后,才上来施礼道:“大人有何吩咐。”
“我已考虑周详。”沈默沉声道:“从现在起尔等必须严格听命于我,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大人……”两人还没见过这种对责任大包大揽的领导呢。
“不必多言,时不我与,”沈默一抬手道:“天亮之前……”说着看了看东方,见已露出鱼肚白,不由苦笑一声道:“夜可真短了。”说着正色道:“尔等听令,戚将军你迅速点齐以前兵马,夺下正阳门!”
其实距离他们最近的是通济门,但沈默舍近取远,那是有道理的,因为南京城与严格按照‘九经九纬、南北中轴’而建的北京城不同,它讲究的是‘虎踞龙盘’,通俗点说,也就是依照山势地形而建,皇城在整个南京城的最东边,而所有的部院衙门,也都集中在皇城的东南角。
戚继光已将南京地图烂熟于胸,脑海中马上浮现出城内的街景……进了正阳门,是金吾、留守卫军驻地,再往北是东西向的崇禧街,过了崇禧街,便是对列于皇宫轴心——千步廊两侧的六部衙门,再往外则是詹事府、翰林院、通政司、锦衣卫之类低一级的衙门,整齐的列在紫禁城南面,仿佛在参拜皇宫一般……老朱皇帝的控制欲也可见一斑了。
便听沈默吩咐道:“拿下正阳门后,立刻控制住两府卫军,我的中军也会前移到金吾卫衙之中。”说完又转向朱五道:“你和手下穿起官服,仪仗整齐,打起东南经略大旗,进城晓谕诸军,向他们传达三件事。”说着伸出三指道:“第一,新任东南经略已经到了;第二,本官体谅众军卒生活困苦,不得已才聚集部衙前请饷,可以体谅、也可以原谅,只要他们悬崖勒马,本官可以宽大处理;第三,停发妻粮子虚乌有,折色也会立刻恢复,并尽快发清欠饷。”
朱五费劲的记着,不由苦笑道:“小得们都是粗人,这么多词儿,怕是记不住的。”
“那就这么喊……”沈默想想道:“大帅有令,妻粮停发乃是谣言,一切饷银按原先发放,诸军速速回营,保证既往不咎。”
“这好记多了。”朱五笑笑,看着沈默脸色小声道:“不过是不是换个称谓……”东南官兵已经习惯了,大帅是指胡宗宪。
“要的就是这个错觉。”沈默自嘲的笑笑道:“当兵的可不是当官的,他们只认带着他们打仗的,谁买我这个初来乍到的经略的账?”说着轻哼一声道:“说不得,还得借借默林兄的威望和感情……”
最后他沉声下令道:“大军便在正阳门外等候,呈分散阵型,广立旗帜,显得人数越多越好。”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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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十分,戚继光带队出发了,戚家军名不虚传,无声无息的绕过一段城墙,天光渐明时,已经出现在正阳门外。
戚家军这才发现大明朝南都的正门,已经变成了乱兵狂欢的穹庐,一堆堆篝火将熄未灭,满地是吃剩的碎骨、喝光的酒坛,还有臭烘烘的便溺之物。鼾声大作中,一个个坦胸敞怀的乱军,醉气醺醺的躺了一地,竟没有发现有大军靠近了。
看到眼前的景象,戚继光深感痛心疾首,数年前他在苏州时,多次和南京守军配合歼敌,那时他们的军纪和战斗力都属上乘,斩获颇多,战功累累。不意别去经年,这些兵卒竟军纪败坏害民若斯,叫人气愤之余,又十分心痛。
深深吸口气,他有力的一挥手道:“直接进军,占领东西二府,不必理会些许散兵游勇!”
于是戚家军将士开始跑步入城,整齐的脚步声惊醒了城门下的乱兵,他们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一支衣甲鲜明的军队已经开到眼前,登时吓得不知所措,许多人一动不动,差点被大军踩踏致死。
大军一开进城,便分左右开进,一路杀向西边的金吾卫衙,一路杀向东边的守备衙门,路上碰到前来查看的乱军,根本不睬不理,直奔目的地而去。
后面穿着耀眼官府,打着帅旗的锦衣卫,则在朱五的率领下,向千步廊奔驰而去,虽人数不多,却气势十足。
戚继光去的是守备府衙,这里是南京城卫军的指挥所,倒是守卫森严,看到戚家军冲进来,紧张的问道:“什么人?”
“东南经略麾下,戚家军!”回答声如雷贯耳,顿时将守军石化,毫无阻止的意思……
戚继光畅通无阻的进去,见到了张皇失措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以及一干守备将领。
国公爷望着跪在阶下的戚继光,竟然淌下泪来,颤声道:“你,你们可算来了……”
戚继光暗叹一声,徐达后代竟然窝囊若斯,真给自己的偶像丢脸。但他面上仍毕恭毕敬道:“末将奉沈经略之命前来,救驾来迟,请国公爷恕罪。”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徐鹏举如释重负的笑道:“沈经略现在何处?”
“就在城外,旋即便到。”戚继光恭声答道。
“哪能劳他大驾呢。”徐鹏举激动的对众将道:“快快随我前去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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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一章 定风波 (上)
沈默果然不久便进了南京城,来到守备府衙,魏国公徐鹏举帅众将齐到大门迎接,两人曾经是打过照面的,只是当时沈默不过小小知府一枚,而号称岳飞再世的徐鹏举则是新鲜出炉的国公爷,自然不会将前者放在眼里。
但此一时彼一时,当年那个小知府,已经成了朝廷重臣,东南文帅第一的经略大人,而平素举动乖舛的国公爷,却在振武营兵变中狼狈而走,被乱卒呼为草包,丢尽了祖宗的脸面,自然把大尾巴夹得紧紧。见了沈默也将姿态放得低低的。
而待人接物向来是沈默的长处,不会因为地位的变化而退步,所以两人见面显得格外亲热,仿佛重逢的老友,相互倾诉别情,寒暄毕,国公爷才迎经略进入了衙房。
徐鹏举见经略一行满身风尘,尤其沈默更显得倦容颇重,面带土色,知道这是连日奔行所致,心中顿感不安,道:“请经略先稍稍打盹,沐浴更衣,再来议事不迟……”
沈默摸一把脸,发现两指皆黑,不由笑道:“这下子,演张飞不用化妆了。”引得众将笑出声来,一直十分紧张的气氛,登时放松了不少。
徐鹏举又请沈默去更衣,却被沈默拒绝道:“城中哗变,军情如火,咱们还是先议事吧。”又安抚众将道:“诸位留守,也多辛劳,咱们都咬咬牙,过去这一关,但睡他三天三夜也无妨。”又引得众人一阵笑,徐鹏举道:“经略大人鞠躬尽瘁,实乃我辈楷模呀……”
沈默笑道:“您就别捧我了,不然在下非找个洞钻下去不可。”便和众将进了衙堂。
上堂之后,徐鹏举请他上座,沈默坚决不允,两人推让了片刻,最后还是并肩而坐,面朝众将。
徐鹏便侧身对沈默道:“请经略大人训话。”
沈默口称不敢当,但心里其实已经烦了这套繁文缛节,略略客气后,便出声道:“本官在杭州筹划衢州平叛,惊闻南都发生兵卒哗变,又得张总宪传书,便火速点起兵马,日夜行军三日而至。但闻叛兵公然围困部衙,攻击府院,杀害官员,所作所为,形同敌寇!军纪荡然如此,不意君等知否?”说到这他的笑容渐息,面色严峻起来。
经略的威严,此刻尽显无疑,方才还笑声阵阵的大堂上,变得针落可闻。
诸人面面相觑,不知沈默意欲何为,俱不敢出声回答,徐鹏举只好打马虎眼道:“好叫经略知道,南京招募之兵因为缺饷日久,致无纪律,才去部院衙门前鼓噪的,现闻经略驾到,凛于督帅之恩威,必然屏息敛迹,转眼便归营待命。”
都这时候了,还不肯面对现实,沈默心头蹿火,但因对方是地位尊崇的国公爷,不便驳斥,只淡淡一笑:“公爷,下官虽然身为东南经略,但按例是不管南京的,我本可置身事外,却在这种时候进城来,就是要跟大家和衷同济,共度艰危。”又摇摇头道:“难道我是表错情了?”
这时,有将领端上铜盆,请经略洗脸,沈默笑笑道:“失礼了。”便起身到屏风后收拾去了,剩下徐鹏举和守备将领们面面相觑,赶紧小声商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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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屏风后,那武官要伺候沈默洗脸,沈默却笑笑道:“你请了,我自己来便可。”他以为这是经略大人的怪癖,也不敢多问,便回避了。
沈默将浸温的毛巾敷在脸上,顿感浑身毛孔舒张,一双耳朵却听着外面的窃窃私语,心中暗暗冷笑道:‘就知道你们有自己的算盘。’他为什么入城之后,不去管那些哗变官兵,而是先把两府控制起来?因为诗圣说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当然并不是说,这起叛乱是由这些将领操纵的,沈默相信他们也没这个胆子,但他相信解决问题的关键,却落在这些人身上。看起来这些将领不过是懦弱无能了点,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但若是冷静的分析一番,必能发现问题——
众所周知,大明的军队是世袭制,父子相袭,兄终弟及,然后这些人相互间通婚联姻,形成一个个军界圈子,他们同气连枝,共同进退,水泼不进,针扎不入吗,是最牢固的同盟……虽然抗倭后东南的兵员以招募为主,但中上级军官的组成,却没有丝毫改变,仍然脱不出这个窠臼。
现在九大营哗变,这些处于南京军界最顶端的将领们,却表现的如此软弱无能,虽然不敢说绝对是在演戏,但一定有表演的成分。沈默敢说自己不是在臆断,因为这里是南京城,那位雄才伟略的朱皇帝为自己营建的都城,自然有着最完善的防御体系。
打开南京地图,你便会看到,宽阔的护城河是第一道屏障,只要将吊桥一升,马上就万夫莫开!当年那五十余倭寇前来骚扰,便是这条宽宽的河道立功了。
好吧,就算守军反应不及,没来得及升起吊桥,朱皇帝又命人在内城墙后,挖了深深的壕沟,平时人走在上面看不出来,但只消搬动机括,便可形成吞噬人命的巨口,后面还有一道道女墙、马面,足以使飞檐走壁的高手也无法逾越。
在此之后,还有左右两府卫军,皆是以一当十的军中选锋,驻扎在城门两侧,崇禧街前,就像左右门神一样,护卫着后面的六部官衙和皇宫禁内。
如果说是承平日久,军备懈怠,无法应付突发事件到还好说,但这两个条件都不成立。一来,抗倭战争的硝烟刚刚散去,现在的守军还是经过战争洗礼的那批,看到倭寇都不害怕了,见到同袍冲过来,更不可能手忙脚乱。二来,这次哗变是积郁已久的怨气爆发,事先征兆明显,不存在应付不及的可能。
所以,他敢说,是这厅堂上的将领们故意放水,目地吗?很可能是转移士兵的怨气,也可能是为了教训某些人,反正是不缺动机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些家伙怎么把乱军放进来的,就得怎么弄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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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给外面的人留出时间统一思想,沈默洗脸的时间都足够洗两次澡了。
等他神清气爽的转回,看起来众将的态度老实了许多,原原本本的道出真情。
他便叹息一声道:“南京是我朝留都,重若京师,发生如此严重的哗变,该当如何处置平息?”
徐鹏举便使眼色,一个三品武官起身道:“经略明察,事情起因乃是此地驻军缺饷,士卒困窘不堪。为首者虽只是一营,继起者却不少,各营兵众俱已摇动,形势确实十分危险,但我等与公爷商议后,一致认为,粮饷才是症结所在,这个不解决,我们这些人贸然出面,只能增加乱兵的怨气,于事无补。”
又有一武将道:“当兵的也是人,也得养家糊口,情况确属可悯,缺饷达四月之久,若非是末将等竭力约束,恐早已生事了。朝中兵部,户部所司何事?应当查问!”
另一个二品武将接着道:“是啊,经略大人,俗话说,‘当兵吃粮,有奶是娘’,这事儿根子还在军饷上,把饷银解决了,我们马上就能在官兵那里直起腰来,说话自然有人听。”
众人便一起恭维说:“幸得经略驾临,一切问题必然迎刃而解,乱兵必将慑伏待命。”
沈默见自己还没问责呢,这些人便先一推二五六,把自家摘得干干净净,心中当然十分不快,虽然没有发作,却坐在那里沉吟不语。
见经略大人不说话,众人只好劝闭了嘴,心下惴惴起来,但已经商量好了对策,该说的还是得说,徐鹏举便硬着头皮道:“现在除三五营未动之外,九大营均有哗变。俗话说‘法不责众’,我认为要法外施恩,不能遍责。起始是乱兵胁众而起,继则露刃围府,逼索饷银,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把银子筹起来。”
沈默依然严颜不语,诸将终于不敢再乱说,包括徐鹏举在内,全都闭上了嘴。
半晌,他才移目徐鹏举道:“敢问公爷,南京的九卿各官,有无遭及祸乱?诸位部堂今安在,怎么不见在座?”
徐鹏举喉头颤抖几下,竟立时汗如雨下,嗫喏着说不出话来。下面的武将赶紧为他解围道:“当时事变发生后,南京九卿便齐聚兵部商议对策,谁知被乱军围了个正着,一个都没跑出来。”又赶紧开脱道:“不过兵部本身就有数百直属兵卒,足以拱卫衙门,保护诸位大人了!”
“所有的官员都在兵部?”沈默的声音冷意森然,从牙缝中蹦出一行字道:“钟鼓楼上的那些个穿官服的,难道是唱戏助兴的?”他的目光扫过众将,这些养尊处优的将军们终于坐不住,一个个噤若寒蝉的站起身来,只有徐鹏举还坐在那,却倍感局促不安。
外面戚继光已经帅兵将整个衙堂包围,他反握着宝剑站在衙门口,威风凛凛,状若天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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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站起身来到了堂上,从一个个披盔戴甲的将军身边走过,长叹一声,话头却别到了爪哇国道:“我朝开国武将地位尊崇,但自土木堡之变后下降的厉害,便变成文尊武卑了,时至今日,同级的武将见了文官要行礼,文官却对武将视若无物,甚至有个别狂妄之徒,对武将呼来喝去,视若奴婢……”见众将面露不忿之色,沈默知道自己把对了脉,便接着道:“这确实是大错特错,文官治国,武将安邦,本应是相辅相成,互相尊敬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真让人羞愧啊……”说着深深施礼道:“我不能代表所有文官,在这里,我只能代表我自己,向你们道歉了。”
众将虽然听得痛快,哪里敢受他的大礼,赶紧统统跪下,齐声道:“大人切莫折杀我等!”那起先说话的三品武将竟红着眼道:“今天能听到经略此番公道之言,末将真是无地自容……”“是啊,方才我们那些话,实在是太混账了……”毕竟是武人,意气重了些,容易动感情,纷纷认起错来。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根本的问题并不在此,但在这个时候避重就轻,用一些更容易得到谅解的话题打动对方,从而建立同理心,其实效果也是很好的,且更容易达成,这是一种谈话的艺术。
“我在许多场合都宣扬过,文官武将是我大明的左右腿,哪根偏废了,都要摔那种爬不起来的大跟头。”沈默也动情道:“原先的错误,正在慢慢纠正,但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让所有人改变观念。”说着提高声调道:“但这需要大家共同努力……现在文官被围在高墙之内,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如果我们见死不救,那因为共同抗倭建立起的感情,可就要化为泡影了,从此文武视若仇寇,大家的日子都会越来越难过……”
“大人不用说了。”众将嚷嚷道:“我们这就去劝那些畜生回营!”
“不急不急。”沈默知道一时激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与其让他们去而复返,跟自己说无能为力,还不如一次说清楚呢。他便笑着招呼众将坐下,转而和颜悦色的对徐鹏举道:“公爷说的是,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不能架起锅子讲道理。”
徐鹏举亲眼看着沈默将下面那些难缠家伙的态度,像烙饼一样翻了个个,惊得半张着嘴巴,心中的钦佩之情,那真是犹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听到沈默呼唤,他才回过神来,擦擦嘴角那亮晶晶的一条,干笑道:“是啊是啊,不能煮白米,哦不,煮道理……”
沈默呵呵一笑,道:“那么我们就解决一下,白米的问题。”
听到这话,众将一下子定了神,就连徐鹏举也瞪起眼来。沈默的推测,只能说虽不中亦不远矣……这些将领没有胆子跟朝廷对着干,但他们也不想直面愤怒的官兵,因为官兵之所以困顿若斯、愤怒若斯,其中少不了他们的贡献——虚报空额、克扣军饷,几乎是每个将领的必修课。谁也不敢保证,士兵们会不会六亲不认,把气撒到他们头上。
但这招‘祸水东引’,其实也是‘饮鸩止渴’,士兵们只找那些文官要钱,将军们眼下无事,但每个人都是朝廷的一份子,将来秋后算账的还是文官们,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所以这些武将一面在边上幸灾乐祸,一面却心里惴惴,不知如何收场,沈默的话,虽然只是从侧面触到了他们的心坎,但对于已经乱了心境的众将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能统一认识,让他们主动解决问题,对沈默来说,这也就足够了。他从袖中掏出那一摞借据道:“这里有何公公和张部堂共同签署的借条,一共是四十万两,众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众人互相看看,有那激灵的道:“大人是让我们,管城里的富户挪借?”
“我没说过。”沈默淡淡一笑道:“我只知道,可以拿这些借条换钱。”至于怎么做,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对于沈默这样说,众将是理解的,他们知道文官们的臭德行,别看现在被围着,吓得跟鹌鹑似的,可要是将来知道了,这钱是管城里的富户挪借的,肯定又会变成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认为自己被玷污了,然后舆论沸腾,闹出不少事端,甚至会狗咬吕洞宾,弹劾沈经略。
这些在后人看来不可理解的事情,却是这个时代的常情,已经彻底变成明人的沈默,不可能忽略掉。
所以不能借啊不能借,那就只有捐了……所以有时候脱裤子放屁,并不是多此一举。
武将们充分的领会了经略大人的精神,便各自领了几万两的借条,向富人聚居的北城出发,当然也有很多人直奔秦淮河畔,他们知道在一条条花船上,藏着许多的大财主。
转眼间厅堂上只剩下沈默和徐鹏举,国公爷竖起大拇哥道:“服了,兄弟真是服了!我他妈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也不用弄得这么灰头土脸。”
沈默理解的笑笑道:“我知道公爷这个位置不好坐,一面心系着朝廷,一面又顾着军队的想法,左右为难啊……”
这话真是受用,徐鹏举心头涌起知己之感,使劲拍着沈默道:“什么都别说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以后来南京,我家就是你家,我媳妇……就是你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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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前又发一张,状态果然是恢复了,可月票却还是了了……天哪,喊了半天怎么没啥反应,难道各位施主已经不来庙里上香了?呜呼……
第七三一章定风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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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一干武将撵出去劝捐,沈默也没有闲下来,他请徐鹏举陪自己,前往围困府衙的现场。
听说沈默要去兵乱前沿,徐鹏举有些草鸡道:“这个,这个。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我可比千金贵重多了吧”
沈默呵呵一笑道:“话虽如此,你我都不到现场露个面,日后说起来,是不是太丢人了?”
徐鹏举这才勉为其难的答应,又道:“那我毒换身衣裳。”沈默以为这些贵人讲究多,便没说什么,让他去了。
望着徐鹏举远去的背影,戚继光摇摇头,沈默笑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再不好好教育孩子,将来也这样。”戚继光撇撇嘴,但心中深以为然但心中还加了句,你也一样。
沈默随便调笑几句,便正色道:“一般遇到士兵哗变,你都怎么处理?”
“杀。”戚继光眼都不眨一下道:“士卒造反,诛杀队长,队长造反,诛杀旗总,旗总造反诛杀百总,百总造反诛杀千总,千总造反,诛杀偏将,偏将造反,诛杀主将。”戚家军的编制与一般军队不同,十二人为一队,四队为一哨,四哨为一官,四官为一总,节节相制,统一指挥。听他说了这一长串,沈默笑道:“你直接说,“下级造反,上级死罪。不就得了吗?”
“太笼统了,威慑力不够。”戚继光很认真道:“大人,但我说实话您别生气,就算是末将的部下,要是几个月不饷银,也会造反的。”
“我知道啊”沈默点又道:“这是个大问题啊,今年借钱。寅吃卯粮,那明年怎么办?谁还肯借?”
“裁军吧,大人。”戚继光沉声道:“虽然末将也是军人,但还是要说,承平--%138看书网%--破。哦,对了,还说空口无凭,还要立字为据。”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徐鹏举,现对方的目光私下飘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以北镇抚司朱二挡头的招子看,这家伙定然心里有鬼。
“大人,这个是不是回去慎重考虑再答复?”朱五提醒沈默道。
“唔”沈默意义不明的应一声,道:“传话的人回去了吗?”
“还没有。”朱五道。
“叫过来。”沈默道:“让他带话回去。”
“大人”朱五低声道,虽然他对沈默十分尊敬,但还是觉着大人有些草率了,这样会很被动的。
“我自有主张沈默却自信满满道。
“是朱五只能保留意见。一招手道:“把他带过来!”
便见一个眼珠子乱转的年轻人,穿着单薄的衣衫,赤手跣足,被锦衣卫带过来,徐鹏举的卫士又对他好一个搜身,才放到两人面前。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看沈默,又问徐鹏举道:“敢问公爷,哪个是大帅?。
徐鹏举嘿嘿直笑,指着沈默道:“这不是么?”
“啊,原来不是胡大帅?。那人失望道:“那没啥好说的了
徐鹏举阴下脸来,呵斥道:“瞎了你的狗眼,有福气见到文魁星,还不跪下?”
“文,文魁星?。那人愣一下道:“哪,哪一位?”显然他家中没有读书人,也对文化界的事情不敢兴趣。
徐册举心里这个乐啊,暗道:“叫你笑话我,现世报了吧?。扑哧一笑,赶紧板着脸道:“蠢货,这位便是大明唯一的六状元,东南经略沈大人。
”“哦”那人还是知道经略是干什么的,但心中不免埋怨道,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便给沈默磕了头,道:“督帅爷爷在上,小得的知道这事儿做得该死,但实在是逼得没办法,才作了这的业。”他说得虽然溜,但稍显平铺直叙,应该是在学舌:“既然作了,也只能作到底,我们退军放人的三个条件,一个不答应都不行。”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笑容,把话题一下带偏道:“你是哪个营的,什么军衔?有什么资格代表军众说话?”
那人先是一阵犹疑。又看了看国公爷,便徐鹏举的厉声呵斥道:“督帅问你话呢!还不如实答来!”
那人才咽口吐沫道:“小人是振武营的把总,虽然在大人面前跟蚂蚁似的,却是兄弟们推选出来的,当然能代表弟兄们了
“那好沈默没有再质疑他的资格。便回到正题道:“第一条我现在就可以答应,折色照旧,妻粮照,欠饷也会马上补足。”
那人面上不禁露出喜色。勉强按捺住道:“后两条呢?”
沈默考虑一会儿,缓缓道:“第三条嘛,也可以答应”你们这些能征善战的勇士,都是大明的财富,朝廷不会舍得裁掉的
“那第二条呢?。那人想不到这位年轻的督帅如此好说话,不由激动道,其实到了今天,他们也深感骑虎难下,如果沈默能答应这仁条件,那简直是又娶媳妇又过年,美了个美了。
“第二条”。沈默沉吟一下,转向徐鹏举道:“国公爷怎么看?”
“呵呵”徐鹏举想挠挠头,却挠到铁脑壳上,尴尬的笑道:“全凭经略定夺了”顿一顿道:“不过法不责众,闹事的这么多,总不能都杀了”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因为他看到沈默的手指向了不远处钟鼓楼上,黄侍”川死不瞑目的尸体,面如寒铁、语调森然道!”汝个要怎凶愕”
徐鹏举一下子没了词,汗如浆下道:“咳,我都说了全凭大人定夺嘛。”
“你们提了条件,本官也说说我的意思”沈默没接他这茬,转向那开始忐忑起来的乱卒道:“你们起事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第一条;朝廷确实有对不住你们的地方,所以本官斗胆应下了第三条,我的诚意你们知道了吧?”是不答应幕二条,也万万不行。”说着几近哀求道:“兄弟们实在是过不下去,才铤而走险的,望大人宽宵则个。”
“我知道”沈默缓缓点头道:“所以本官可以法外开恩。宽恕大多数人
那人低头寻思一会儿,红着眼道:“您的意思是,胁从不问,只诛恶?。能被推举来当代表的,自然是见多识广之辈,朝廷这一套把戏他懂。
沈默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道:“在本官眼里,所谓胁从。比恶更可恨。”
“啊?”这说法那人还没听说过。
“都是闹事,一样罪过,却重罚倡,不问胁从,在本官看来,这是大错特错的沈默叹口气道:“以本官经验,在这类事件中,倡者往往多是仗直豪杰、急公好义之辈。所以才会为大家的事情不顾个人安危,不带立场的说,这才是真豪杰,好汉子因为骑在马上,所以说话时对对方也是一览无余,只见那人不自觉的挺直了胸膛,就这一个小动作,便证明他显然属于,倡者。之流。
沈默便接着语带轻蔑道:“而所谓的“胁从。呢?自己心里有怨气,却不敢放屁,非得趁着别人仗义执言后,才跟着哄哄闹事而起,而且先存了自己不是挑头的。事后倒霉也倒不到自己头上,所以这些人闹得最凶、下手最狠,反正有人为他们顶缸,当然可以不计后果说着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黄侍郎便是被胁从打死的,而不起先挑头的几个。”
“是”那人的面色随着沈默的话语变了数遍,最后红一块、白一块,显然心里在翻江倒海,想也没想便回答了他。
“你看,我说吧。
”沈默笑笑道:“现在还问我,是不问胁从,只诛恶吗?。
“呵呵”那人傻笑起来。目光又一次飘向了国公爷。
徐鹏举还是笑呵呵道:“经略这说法新鲜,本官听着在理
“唉”沈默叹口气。对他道:“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闹到这一步,张黎是完了,黄悠官的黑锅也背定了,其余人虽然不好说,但最少十几顶乌纱要落地的。”又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脑袋道:“就连这一定,能不能戴住还在两可之间。”
说着他面上的表情无比狠厉道:“本官还不到三十岁,大好的仕途还有四十年,要是谁敢让我断在这一场上。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这话大家都信,大明朝论春风得意还有比得过沈默的吗?虽说前两年消沉了一些,但从救了皇驾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颗新星的升起已经不可阻挡,这时候谁给他找麻烦,可不就是跟他过不去吗?
效果达到了,沈默便见好就收,语调转而缓和道:“哗变的范围如此之广。甚出本官意料。或是由于欠饷太久,兵将生活困顿所致,情况可恼也可悯。本官认为“法不涉众。是处理此事的准则,但没有几颗人头落地,不足于整顿军纪,震慑未来。这里鼻究是大明南都。出了这么大的事,不杀几个人如何向皇上、向内阁,向百官、向天下人交代?”
那人已经完全被他镇住了,起先打定的主意,已经抛到了爪哇国去,只好不停的看向徐鹏举,徐鹏举恼火道:“你看我看什么呀?我说了能算啊?我说这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你们听不?”
那人嗫喏着说不出话来,徐鹏举用马鞭虚抽他一下道:“没主意了就滚回去商量啊!在这里杵着能长出花来吗?”
“哎哎”。那人如梦初醒,给两人磕头道:小人这就带话回去。”
沈默点点头,语重心长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本官很喜欢好汉,去吧”。那人又磕了头,便回到翘以盼的乱军之中。
沈默看一会儿,见徐鹏举还在那出神,微笑问道:“公爷想什么呢?”
“呃”徐鹏举道:“我觉着你这个主意好得很,呵呵,好得很,哈哈”走走,回去喝酒去。我跟你说。南京城是个好地方
沈默饶有兴趣的听着,与他并骑离开了崇禧街。
又一章,月票何在”(未完待续)刚……口阳…8。o…(渔书凹)不样的体蛤![(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三一章 定风波 下
.四十万两银子,不到天黑就凑齐了,绝对出乎沈就的意料,他不禁对对面的徐鹏举道:“早听说南京城藏龙卧虎,真是不服不行啊。”
徐鹏举也有些意外,问那前来报信的军官道:“怎么这么快,难道那帮铁公鸡转性了?”又对沈就解释道:“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事之后,兄弟便派人去告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天才借了不到两万两,塞牙缝都不够。”说着嘿然道:“还是你的面子大。”沈就摇头笑笑道:“必有蹊跷。”
“确实,那些老财还是一毛不拔”那 武将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这笔银子其实是跟一个人借的。”噗……,徐鹏举正喝一口茶,闻言当即就喷了,好在还知道躲开沈就,喷了 那武将一脸。沈就笑着拿起桌上的白巾,让他自 己擦擦,问道:“说说是哪里来的大财主?”那武将擦干净脸,朝徐鹏举道:“公爷该听说过那位丹阳邵大侠。“他 十 一 一 十 一 一”徐 鹏 举 露 出 恍 然 又 惊 奇 的 表情)失 笑 道=“怎 么 会是他?”“大侠?”沈就奇怪道:“什么时候江湖人士也这么有钱了?”
“呵呵,老弟有所不知”徐鹏举见难得有自 己知道而沈就不知的事儿,哪能不好生显摆一番,道:“这邵大侠,他其实不是大侠,他是……”想了好一会儿,竞现--%138看书网%--;脚根有眼皆通腹,密如蜂窠,确实是户部宝银无异,便恭敬道:“您老看着挑。”
朱五便随手 拣 了 几块。 小 心包起来道:“呵呵。 不错……”说完就是掉了。弄得那些小吏一头雾水,只能当成是锦衣卫老爷的怪癖,便继续 低头清点起来。
收好银子,朱五见沈就在看自己,便赶紧走到他身边,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通知那些人,银子已经筹到,我今天上午的话可以书面保证,关于第二条,我还是那个态度,可以法外施恩,但必须立刻退回军营去,我以东南经略的名义保证,无论何时,都不会派人进九大营抓人,这个也可以写下来。”沈就缓缓道:“本官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子夜莽必抵撤军,不然我的一切承诺作废。”
朱五应下来,便走出人群,上马准备去传令,但他心里真觉着大人托大了,万一对方非要坚持原来三条,还是个麻烦事儿。不过无论如何,大人最大,命令只有执行,他只能尽量办得周全点,千万别出什么篓子。
心事重重的拨马到了银子那边,他看到戚继光正全神贯注的盯着那些个大车,看他那个认真劲儿,朱五想开个玩笑松弛一下,便道:“不至于吧,元敬,这么多人看着,谁敢黑咱的银子?”“那可未必”戚继光淡淡道:“若不盯紧了,真有那手贱的拿了银子,到时候军法如山,大家都不好过。”“嗯,怪不得你从 来不吃败仗”朱五佩服道:“原来一切都不没来由的。”
“谬赞了。”戚继光微微一笑,见所有银子都已装车,便道:“可以出了。”“先把车驶到守备府中。”朱三道:“我去和他们交涉,怎么也不能干那种先付帐后提货的傻买卖。”
“嗯。”戚继光点点头,便率领两千亲军,押运着三十辆大车,往守备衙 门驶去。朱五则往崇禧街去了,正在路上时,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响起,他回头一看,依稀是沈就的亲兵打扮,待那人进了才现是三尺。
“三爷,我家大人叫我带个话。”三尺道。
“大人有何吩咐?”朱五沉声问道。
“大人已 经派那些武-将先去里 面做说客。”三尺道:“你待会儿只需把大人的话原原本本传过去,然后在外面静候佳音即可。”“要是那些草包的话管用”朱五不信道:“咱们还用费这些周折?”“也许原先不管用,现在就管用了呢?”三尺嘿嘿一笑道:“我把话带到了,听不听是您的事儿,我得回去守着大人了。”说着一抱拳,便调转马头跑开了。“莫名其妙……”朱五摇摇头,带着满腹的疑问到了崇禧街前,他的手下问道:“五爷,咱们咋办?”
“传-话去……”朱五闷哼一声道:“传完了就回来等着,看看到底演得是哪一出。”他还记得那传话的乱卒言之凿凿,三个条件绝对不妥协,便不大相信,能这么快峰回路转了。
不一会儿,天彻底黑了,但士兵们点起了上千个火把,将崇禧衔照耀的如同白昼,朱五便隐于火把之下,一双眼睛晦明晦暗的盯着对面的乱兵。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对面骚动起来,然后便见一干武将拨马出来,为的那个大声道:“快去禀报经略,拿了饷银便可以撤军了 !”暗处的朱五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却更加疑惑了。
后面的程序虽然持续很长时间,但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乱军拿到了银两,也解除了对部院衙门的包围,就地分赃后,便各自撤回营中。
二更时分时分,完成押运银两任务的戚家军,顺势将部院衙门团团保护起来,同时进行清场,喧闹了五昼夜的崇禧街上中,终于恢复了肃静。“咚咚咚……”沉重的敲门声响起,戚继光按照沈就的嘱咐,叫门道:“末将戚继光前来按驾,请诸位大人开门 !”
过了许久没人应声,戚继光还要敲时,终于听到吱呀一声,大门缓缓打来,被围困了六天五夜的南京九卿百官,列队从衙门里走出来,每个人虽然困顿之极,却依然保持着应有的尊严;每个人走到戚继光面前寸■,都朝他施礼致谢,戚继光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么 多文官的大礼,估计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不过他可丝毫不觉着享受,反而如芒在背,这才知道为什么大人不在这时候露面,而要自己代劳了。[(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三一章 囚徒困境上
.戚继光正在那局促不安,一个须皆白,神情委顿的老者在他面前站住道:“元敬。”
借着灯光,戚继光定睛一kan,竟然是自己在蓟辽时的老长官,原蓟辽总督,现南京兵部尚:“末将见过部堂。”
张黎让他起来,问道:“在里面听说,沈经略来了,他现在何处,快领我们前去拜见?”
戚继光忙道:“经略大人一直都在,刚刚离开,临走前让末将给诸位大人带话说:,鸡栖于谢,君子勿劳,现在已经是亥时了,相见不合礼数,请诸位大人先回家歇息,等明日他必登门拜访。”,
张蔡等人哪还不知道,沈默是怕他羽难堪,所以才避而不见,众人满是凄风苦雨的心中,终于感到丝丝的温暖。但承了人家这么大的人情,哪能还卖乖?张黎便问道:“经略大人下榻何处,明日一早我们便登门拜访?”
“魏国公丅安排的位处,好像是叫瞻园。”戚继光不敢隐瞒道。
“好好。”一听是那里,众人知道没错了,便先各自回家,安慰一下老婆孩儿,洗洗身上的晦气,睡个安稳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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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确实下榻到了瞻园之中,这园子是徐鹏举的父亲,在国公府的基础上兴建的西花园,当初为了划地皮,还闹出过不少事情,甚至惊动了北京。但仗着中山王徐达的名声,最终顺利开工,不过占地缩水不少,仅有,八亩,而已,以开国公爵的身份地位,确实是小了些。但就是这不大的园子,经过高手匠人的精心设计,却巧夺天工、蔚然可观,号称金陵第一园林。
这园是以欧阳修诗,瞻望玉堂和在天上,而命名,素以假山著称,八亩之地,假山就占了一半,回廊也颇具特色,串连南北,蜿蜒曲折。进园门后,透过漏窗便隐约可见一座奇秀的石峰,仙人峰”据说是当年宋徽宗,花石纲,的遗物,登时便将此园的底蕴提高了许多。
而沈默此刻,站在园中心处的,静妙堂,上,此时虽是午夜,但徐鹏举吩咐,将园中的灯火全部点着,kan出去火树银花,如坠仙境,却不知要花费多少银两。
沈默凭栏眺望,只见这堂一面建在水上,宛如水榭,又把全园分成再部分,南北各有一假山和荷花池,以溪水相连,有聚有分,从堂下通过,站在堂上便如水居山前,隔水望山,情趣盎然。
他kan到左右立柱上挂着一对槛朕,上书,妙境静观殊有味,良游重继又何年”kan来这就是此堂的名声又来,只是此时院内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哪能做到,妙境静观,?不由暗暗摇头,心说这么好的院子,落到这厮手里,真叫个暴珍。
徐鹏举本来想跟他好好显摆一下这,金陵第一名园”无奈这些天压力太大,此刻心弦一松,倦意就上来了,打着哈欠告辞道:“罢了罢了,明儿再带你逛逛园子,今个先回去睡了。”刚要有,又想起一事道:“那书已经放在里屋书架上了,最高处的一层,最左边的几本都是。”说着暧昧的拍拍沈默道:“可都是助兴燃情的佳品,老弟悠着点哦。”说完便拥着两个美婢,大笑着走了。
徐鹏举一走,堂中剩下的四个婀娜多姿的妙龄女子,便莺莺燕燕的围上来,娇声细语道:“大人,奴婢们伺候您更衣见……”,她们早得到知会,今天来的是管着东南六省的经略大人,待见到沈默时,竟现是个潘安宋玉似的人物,一时间千肯万肯,媚眼如丝,恨不得把他吞到肚里。
沈默也是欢场上的老手了,向来不拒绝这种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的美食,但自从收到柔娘的信,他便决定要洁身自好,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虽然这很难熬,但一想到自己让孩子在一片阴霾中孕育,他便愈自责难过,继而虔诚的祈求上苍,不要把自己的过错,惩罚在孩子身上。
抱着这种心理,沈默对这几个女子自然敬谢不敏,稍显狼狈的想摆脱料缠,无奈好虎架不住群狼,还是被她们逼到了露台边,已经是退无可退,再退只能下水了。他往下一kan,见朱五站在那儿,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似的道:“有事吗?”
朱五眼尖,早kan到大人在和几车女子,嬉闹”连忙一缩脖子道:“没,没事心……”,
“有事儿就说事儿,……沈默却热情的招呼道:“今日事今日毕,快上来吧。”说弄紧紧拽住自己的腰带,对那几个女子道:“本官有要务,你们先下去。
几个女子却不依不饶,调笑道:“这大半夜的,还有比那种事更要务的吗?”说着咯咯笑作一团。
沈默见她们越来越过分,终于拉下脸来道:“放肆!”登时吓得花容失色,跪了一地,这些可怜的女子终究只是些供人玩弄的不喜欢、打碎了,没人会说什么。
沈默轻叹一声道:“你们都下去吧,他们要是责问,你们就说,本官为师父守孝,近不得女色。”女子们这才知道,他是那种骨子里惜香怜玉的主,却无福被他消受,只能黯然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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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五和那些美丽的女子交错而过,心下也很讶异,但他终究是搞特务,而不是搞女人的,并不关心这些事。
这时候园子里的灯都熄了,人声也静了,沈默坐在蒲团上,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心里撵走,轻声问道:“没什么意外吧?”
“一切正常。”朱五道:“哗变的士兵都回营了,被困的官员也回家了,而且没有再死人,这是万幸。”说着声音低沉道:“但动乱还不能算结束,士兵虽已归营,但仍旧戒惧非常,那些祸乱魁藏身在军营之中,随时还会桃动士兵,再生事端,所以情况仍然万分危急,绝不能掉以轻心。”
“你说的很对呀。”沈默为他沏一杯茶,道:“坐下吧,长夜漫漫正好说话。”
朱五便脱了鞋上榻,正襟危坐在他对面,沈默微笑道:“放松点,别当我是什么经略,畅所欲言即可。”
“嗯……”朱五想了想,竟真的,畅所欲言,道:“属下以为,大人早先关于,罪、胁从,的言论,似乎值得商椎。”说着沉声道:“犯就是恶,危害最大,怎能说胁从更可恶呢?!”
沈默笑笑,问他道:“这里说话方便吗?”这样的话问一个特务,显然是关于他专业方面的,朱五点头道:“大人进驻之前,已经检查过了,没问题。”
沈默相信专业人士的判断,便笑道:“你难道不觉着我说得挺有道理?”
“当时也觉着有道理。”朱五实话实说道:“但寻思了一下午,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儿。”
“呵呵,kan来我的目的达到了……”沈默端着茶盏,悠悠道:“我那其实是一种谬论,但并不是所有谬论都会被抛弃,因为人们往往会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说法,而对让自己不舒服的说法敬而远之,哪怕它是真理。”
“大人意欲何为?”朱五问道:“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什么都不用管。”沈默惬意的一笑,给自己也斟起茶来,亮黄色的茶汤,划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在茶盏中,本身就是一种美的享受,等把茶壶榈下,他才随意道:“等着他们前来自,等着他们土崩瓦解,等着他们任我摆布。”
“大人,万万不可大意啊!“朱五终于忍不住道:“谈笑间樯橹飞烟灭的境界固然潇洒,但毕竟只是小说中的存在,真到了现实中,还得扎扎实实,步步为营,把方方面面前做好才是王道。”说完又低头道:“属下唐突了,请大人责罚,但也请大人三思。”
沈默哈哈笑道:“你很好,我为什么要责罚你?”说着话锋一转道:“但我有你想得那么不堪吗?”
“大人确实才智人,远胜常人”,朱五道:“我也知道您必有算计,可还是那句话,真实力、细布置才是硬道理,靠臆断撞大运,不该是身负六省重责的东南经略所为……属下说重了,您别往心里去。”
沈默却起身拱手道:“朱五兄弟,我平时小kan你了,你老成持重,乃谋国之士,当为我师焉!”
朱五赶紧躲开道:“大人要折杀我吗?我就是如蛟在喉,不吐不快,也不是要指责您什么,只是希望您不要犯错误。”
“多谢多谢。”沈默又诚恳的抱拳,再请朱五坐下后,他才慢悠悠道:“不过这次,你真错怪我了,我之所以有此自信,不是臆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请大人见教。”听说沈默是深思熟虑过的,朱五的心放到了肚子里,他早见识过对方的手段,不由好奇心起道:“您怎能这么肯定,他们会自乱阵脚呢?”
“有一个词你肯定没听说过,但一定感到很亲切。”沈默轻言细语道:“叫,囚徒困境,。”
“囚徒困境?”沈老师开始上课了,朱五恨不能拿个小本记下来。
“放松点,”沈默见他跟小学生似的,呵呵一笑道:“举个你熟悉的例子,比如说镇抚司奉命侦破一起命案,结果怀疑是张三和李四所为,但因为物证不足不能入罪,只能靠审问取得口供。”
“这个我们最拿手了。”朱五小兴奋道:“诏狱的意思,就走进来就招的监狱,进了我们镇抚司,铁打的汉子也得绕指柔。”
“皇上下旨不许用刑。
”沈默翻翻白眼道:“可以不?”
“可以可以。”朱五赶紧认错道:“不用刑就不用刑。”
“这时候,镇抚司便把张三和李四分开审讯,并告诉他们,如果招供并检举对方,而对方又保持沉默的话,那你将被立即开释,而对方要被判死刑:但只要你坦白了,哪怕对方也坦白,两人的刑都可免除,改判十年的监禁。”
“如果都保持沉默呢?”朱五不愧是镇抚司的行家里手,一听就明白了。
“如果都保持沉默,镇抚司确实没办法,但能强制关上两人一年再释放。”沈默轻声问道:“如果你是两个犯人之一,你会如何选择才能对自己最有利?”
“怎么选择?”朱五便开始寻思起来……多年刑侦辑捕,锻炼了他强大的推理能力,让朱五很快得出结论,道:“对我最有利的情况,自然是我招供对方不招,然后我就可以开释了;退一步讲,就算对方也招了,我也只被监禁十年,而不用被判死刑……所以招的话,我有可能无罪,有可能被判十年,而不招的话,有可能被关一年,有可能被砍头……”于是得出了自己都汗颜的结论道:“所以我显然是应该背叛同伙。”
“厉害!”沈默情不自禁的为他鼓掌道:“你的推论完全正确,而你的同伙跟你面对的情况一样,所以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选择背叛!”说着幽幽道:“因此,在这场囚徒困境中,极大可能出现的结果,便是双方参与者都背叛对方,结果二人同样服刑十年。”
朱五被沈默的结论震惊了,寻思良久才低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因为出卖同伙可为自己带来利益,也因为同伙把自己招出来可为他带来利益,所以彼此出卖虽违反道义,反而是自己最大的利益所在。但是……”说到这儿他抬起头来问道:,如果两人开诚布公,彼此信赖,完全可以前不招供,这样都会在一年后获释,这样岂不更好?”
“双方都不背叛对方,确实可以使两人的集体利益最大”,沈默赞许的点点头道:“但我们把两个人,扩大到由很多人组成的群体时,这种情况便不可能出现了。”说着冷冷一笑道:“只要这人不是白痴,就一定不会相信,集体中所有人都会一条心,因为只需有一个背叛的,其余人的坚持便都会失去意义,所以这时背叛才是合乎理性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朱五喃喃道:“是啊,人心隔肚皮,你不知道对方的选择,即便对方告诉你,还是未必可信的,哪怕只是两个人,最后的结果也很可能是都背叛对方。”
“是的。”沈默沉声道:“而且囚徒人数越多,就越趋近于这个结果,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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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建立起那咋“囚徒困境”困境中的人便无可选择的互相背叛,最后土崩瓦解?”朱五有些颤抖,他感觉沈默拥有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让,智谋算计,不再是少数精英的特权,即使普通人,也可以通过学习获得!
此事的朱五还不知道,这种力量名叫知识,知识就是力量。
“不错”,沈默赞许的点头道:“你说得很对,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在建立这个困境,只要所有条件都符合,结果便是注定的。”
“叛乱的恶和胁从,便是囚徒双方。”朱五的心猛烈跳动,开动所有的脑细胞道:“按照常理论,恶将会承担所有责任,而胁从将被宽育,所以每一次造反的结局,必然恶被胁从抛弃,这似乎只是,恶,单方的困心……”,
“但因为他们共处于兵营中,此刻兵营就是监狱,恶是强而有号召力的囚徒,胁从则是人数占多数,却懦弱无力的囚徒。为了避免单方面处于困境,恶必将竭尽全力的挟持胁从,不许他们背叛,并想尽一切办法脱离困境。”沈默微笑道:“早些时候,他们提出的第二条1日后不追究此事”绝对不是胁从们的意见,而是来自恶们的迫切需求,他们需要使自己避免危险。”
“如果大人当时答应的话……”朱五已经完全进入状态,接着道:“将会连恶单方面的困境都解除,他们之间也再没有猜忌,重新回到铁板一块的状态。”
“是的,所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就是这一条不行。”沈默沉声道。
“而您在堵死他们的侥幸后,又用强烈的暗示,使恶们相信,他们也可以靠出卖一部分胁从顶罪,从而使恶和胁从,同时面临相同的抉和…………朱五颤声道:“囚徒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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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一章 囚徒困境中
.“囚徒双方构成后,要做的便是把他们赶入监狱中。”朱五道:“九大营便是他们的目-牢。”
“不,仅仅赶回军营并不够,军营毕竟不是囚牢,因为我们并没有弹压九大营的能力,做不了这些囚犯的镇抚司。”沈就淡淡道:“所以我们还需要另外一群囚徒加入,帮我们画地为牢,完成对对方的逼迫,只有这样才能迫使哗变官兵做出抉择一一只要抉择,背叛便是必然。“您说的另外一组,想必就是南京守备军官了。”结合这两天沈就的所作所为,朱五道:“他们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
“是的。”沈就尝一口茶水,现徽凉,便随手倒掉,再欣赏一次茶汤入杯的景致,缓缓道:“在入城前,我便分析过这些军官的处境,现他们正面临着这个困境,这才有了后来的一切设计。”
“他们的困境……”朱五却不在乎茶凉,大口喝干道:“种种迹象表明,徐鹏举和南京城的军官,虽然不是这次兵变的幕后主使,但他们在事后消极的应对,甚至煽风点火,--~138看书网~--吧的啊,大家看在和尚如此诚信的份上,善',了吧,月票订阅都可以啊,当然双管齐下更好啦[(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三一章 囚徒困境 下
.沈就将这五条全都记下来,轻轻吹干了墨迹,便交给几位部堂传看,马坤、张鏊等人都仔细各过,表示不错后,再继续给下一个,可到了南京工部尚书朱衙时,他看也不看便将那稿子递给何绶,面上连半点表情都欠奉。
他这一不和谐的举动,霎时使静妙堂中的气氛尴尬起来,何绶抖一抖手中的稿子,呵呵笑道:“部堂为何不看看呢?”“不用看了”朱衡板着脸道:“圈务运份东 西,我不会署名。“莫非馈j+兄有什么意见”张鏊挂着昊道:“尽管提出来就是。
“是啊”马坤也附和道:“馈山兄但讲无妨。”朱衡虽然不是几位尚书中年纪最大的,却是登科最早的……嘉靖十一年-,才二十岁时,他便高中进士,资历是在座人中最老的,而且他离开北京的原因,不是被排挤,也不是派系斗争……事实上,他从来不参与党争……而是因为他性情耿直,不屑给严嵩送礼,所以才坐了冷板凳。但他的人品有口皆碑,在北京城的声望甚隆,且跟此次兵变无甚瓜葛,如果他能在奏本上署名的话,无疑对过关大有裨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朱衡身上,朱衡感受到他们眼中的央求,轻叹一声道:“诸位,我朱士南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所以今天来这儿,本没打算较这个真,但是我不得不为黄侍郎说几句话了,他是个清官、好官,一 心一意为朝廷打算,才会做那些注定招人恨的事儿,但责任真的在他吗? 下面人弄不明白,我们也要昧着良心吗 ?”
“就算他也有错,但已经为某些人赔上了性命,你们真的忍心,让他再把黑锅背到底吗?”朱衡说着冷笑一声道:“再说这么严重的事件,一个死了的黄懋官就能负全责吗,想得也太易了吧?”
厅堂中一片默然,谁都知道他说得是实话,尤其是马坤和张鏊,面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因为朱衡口中的某些人,就是指的他俩。
见场面陷入了僵局,沈就只好打个哈哈道:“既然还有些不同意见,咱们就先议下一个。”反正他不着急,也不打算得罪这些大员,便道:“乱兵虽已回营,但那些挑起事端的鹉,,还隐藏在众士卒之中,暴力攻击部院衙门者,也没有得到惩罚,如果就这样算了,一不能儆效尤,二不能跟朝廷交差,还清几位郜堂快快拿个章程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回过神来,张鏊连声推辞道:“既然经略大人在此,我等岂敢捕专,当然是您来决定了。”
沈就微笑道:“这不妥吧,南京的事情,向来应该由南京的官员解决,我虽是东南经略,却也不能越殂代疱。”
“唉,沈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陈规陋习?”马坤道:“您是东南经略,当然应该您来决定,更何况……”说着他一脸苦笑道:“我们现在也不合适出面了,不然人家肯定会说,我们几个在挟私报复,谁也不会服气。”其余也纷纷附和,让沈就退让不得。
沈就只好勉为其难道:“最后可以围我的名义上奏,但主意还是得诸位大人拿。”
见他如此厚道,张蓥等 人更加过意不去,便认真为他出谋划策起来,于是又得出五条处理意见:
第一,严惩乱军。可以不追究所有人的 责任,但带头闹事和对黄侍郎动过手的,都必须杀掉,以儆效尤。
第二,守备军官管教不严,本当重责,但念在其安抚叛军回营有功,便不究刑责,只以降职、罚俸为主,不过振武营的军官必须草职,往边疆立功赎罪。
第三,奏请朝廷将九大营募兵入籍军户,技予原卫所土地,命其耕种、自食其力,以减轻朝廷负担。第四,赏赐按兵未动的几个营,以奖掖守法。
第五,张蓥、马坤自请处分……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沈就绕一大囹,一直等他们说出来的东西。
沈就依卜把这些抄下来,交给众大人传看之后,便搁在桌上道:“如此,便照此成文,诸位大人看过后,我们就可以上奏了。”
“黄侍郎的问题呢?”朱衡的记性还没差到那个份儿上,沉声道:“我只想对诸位大人说一句,今天你怎样对同僚,明 日就会被人怎样对待!”这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场面再次陷入僵局。
这时,诸位大人的脸上都不好看 了,心说还没完没了 了,我们都自身难保号-,就不能让个死人多担待点?
场面又一次僵起来,沈就只好出来挽和道:“我有个馊主意,诸位大人想听吗?”“大人请讲。”众人巴望着他道。“我们把前面的描述改一下”沈就在几张稿纸中一 翻,拿起其中一张道:“就是这里,我念给诸位听听,乱兵将侍郎黄懋官以下八名官员推至谯楼,绑于 鼓上逼迫饷 i1未遂愿后便手捶棍打,黄侍郎不幸身亡,尸身悬于谯楼三日才收……”念完后,他面色凝重道:“这种说法,大损朝廷颜面,也会让黄侍郎和他的家人永远蒙羞。”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道:“经略所言甚是,可是人都死了,不知要怎么改呢?”“改个死法吧。”沈就轻描淡写道:“‘手捶棍打之后,这样写一黄侍郎满脸流血,伤势严重,后于谯楼中自尽。”
“把他杀改成自杀?”众大人恍然道,这样的好处显圣易见,因为一个部堂高官被人活活打死,自己死得窝囊,也给朝廷丢人,也不会得到百官的同情;但若是改称自杀的话,这种死就带着刚烈和气节了,肯定会有很多人为他说话,而且朝廷也好宽大处理……既然自裁谢罪,便免于追责,家人按照殉职官员家属抚恤,各方面前好接受。而且从几位部堂大人的备度看,出现一个以死谢罪的高官,无疑会减轻各方面的责难,确实是求之不得的?
至于朝廷那边,一定会认可这份报告的,哪怕跟之前 了解的情况相悖,也会将此作为最终公布的结果。
就连朱衡,虽然觉着玩弄文字乃刀笔吏所为,但他也知道,也只有通过这种法子,才能让黄侍郎不至于死后蒙垢,也才能让他的家人得到朝廷的优恤,再看看满屋人脸上的乞求之色,他终于重重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把最终的意见汇总后,沈就当即草拟成文,众大人略略过目,便都在后面用了印,沈就再看一遍,确认无误,立刻装入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封了。、加了 东南经略的关防,交锦衣卫八百里加急送北京。
做完这一切,众人长舒一口气,何绶便提议,在绣春楼上设宴,为沈大人接风洗尘。
沈就还没答话,朱衡却起身道:“这次兵乱,工部衙门也受冲击,致书、符验、历来文卷都损毁不少,老夫要回去看看,清点一下损失,就不参加了。”
一下弄得何绶也很尴尬,沈就笑着打圆场道:“何公公,我觉着朱部堂说得有道理,咱们这会儿还是先夹着尾巴做人,等事情了 了,再共饮庆功酒不迟。
”马坤和张鏊本来就心中惶惶,哪有心情宴乐,纷纷附和道:“正是如此。”
何绶苦笑一声道:“得,合着杂家不懂事了”说着一甩袖子,对长随道:“跟人家说,中午不去了,省得白忙活一顿,浪费。”
朱衙根本不离他,朝沈就拱拱手,先一步走了,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跟沈就寒暄几句,便也告辞回去了。
何绶走在最后头,小声 细f6的对沈就道:“这回多谢您老了,待会儿让小七给您送点土特,可 千万别再推辞了。”沈就笑笑道:“公公太客气了。”
待把众人送走,回来后,果然看到厅堂地上,放着一担子水果,那小七朝沈就磕头道:“这是我们公公一点小小心意,请督帅爷爷笑纳。
沈就走过去,状若不经意的踢了一下筐沿,感到异常的沉重,会意道:“你们公公有什么话要体交代?”
小七见他朵-然上道,心中一松,小声道:“我们公公说,张鏊、马坤他们在南京待得脑子都浆糊了,我家公公可没这么天真,知道这次的事情,他这个守备太监是别想干下去了……”
“哦?是么?”沈就嘴上淡淡应着,心中却暗道:‘这话说的不错,几个二品的大员,竟没个太监看得明白。' 但仍然不动声色道:“你家公公的去留,还得看皇上和司礼监的意思,我身为外官,是插不上话的。”
小七磕头道:“我们公公说,现在司礼监说了算的,是黄锦黄公公,他是您的至交,您也不用专门写信为我们公公求情,只需要在给皇上的密报中,稍稍为我家公公说几句……不过分的好话即可。”
“唔……”沈就心中一惊,他在经略东南的同时,还接到了嘉靖帝的密旨,令他每日密报东南实情,这是连内阁都不知道的事情,这南京守备太监却了若指 掌,定然是从司礼监走漏的消息,看来果然是宦官一家亲,太监心连心。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否认就没意思了,沈就含糊道:“唔,本官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把那小七打走了,沈就让三尺查看那一担子‘水果”拂去上面的一层荔枝之后,便露出两斗龙眼大小的珍珠,屋里登时满堂生辉,三尺张大了嘴巴道:“哪来这么多大珍珠?”他随手拿了几个,各个都是浑圆饱满,毫无瑕疵,为市面上罕见。“他在迹以前,苷长期担任御用监派往太湖的采办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屋中的朱五淡淡道:“这些珍珠八成是 当时存下的私活,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立下了赫赫战功。”说着拈起一粒,仔细看了看道:“果然是最上等的太湖贡珠,该是他压箱底的宝贝了。”
“哦,想不到五爷对珠宝还有研究。”沈就笑着对他和三尺道:“弟兄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把这些珠子分了吧,拿回去讨婆娘开心,绝对是必杀。”
三尺知道大人向来不留这些东西,道了谢,便挑着担子下去了。朱五却站住道:“大人,说完珠宝,再说金银,那批银子的来历,已经查清楚了。”
他说的是邵大侠的那一船银子,当时沈默默很诧异,从哪里能弄到这么 多的现银呢?当时他认为,对方是搞海上走私格,而能一次拿得出这么一笔银子的走私集团,绝对是必须关注的。所以让朱五查一查这批银子的来历。
结果却恰恰相反,朱五告诉沈就,那批银子不是来自海上,而是带着土生土长的大明货:“数家银号的鉴定结果都一样,这批银子与浙江官银同出一源,乃是衢州银矿所产。”因为这时候技术条件所限,作为货币流通的白银,提纯最多能到九成五、九成六便属罕见了,再高就不划算了,所以有经验的老银工,就能根据杂质的不同,一 眼分辨出银子的产地,是西南、东南,还是北方,甚至有见多识广的,能具体细化到哪个银矿。“衢州……”沈就的眉毛拧了起来,他那三大心病之一,便是衢州的银纩啊。
这时朱五进一步强调道:“而且从这些银矿的锻造手法看,都走出自私人小窑炉的,再从表面的光洁程度,可以推测出,是最近半年才锻造出来的。”“那些挖私矿的”沈就喃喃道:“到底想干什么?”“大人,属 下建议立刻捉拿邵芳归案。朱五沉声道:“仅一个‘盗取官银' 的罪名,便能把他摆成十八般模样了。”
“不不……”沈就摇头道:“他太显眼 了。 反而不能拿他怎 么样。何况他刚帮朝廷解 了 困,没有绝对的证据,本官怎好对他下手?”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异常的高调,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那这件事……”朱五皱眉问道。
“当然不能这样算了。”沈就沉声道:“这是四十万两银子,不是四万两、四千两 !这么大的手笔,到底意欲何为?这邵芳单枪匹马在台前折腾,幕后又是什么人在操纵呢?这些都要查清楚,但是要暗地里查,不要打草惊蛇。”“下官知道了。”朱五道:“大人所虑甚是,这种江湖人士,背景往往很深,还是谨身点好。”“你倒是从善如 流。”沈就失笑道。
两人正在说话间,卫士进来禀报道:“魏国公来了。”
沈就点点头,卫士便出去请徐鹏举进来,朱五也转到了幕后。
沈就起身没走到门口,便见徐鹏举一脸喜色的进来,大声嚷嚷道:“老弟,来自了,来自了。”沈就呵呵笑道:“公爷做了什么亏心事,要找我自啊?”徐瞒 举 面 上 的 笑 容 明 显-滞讪 讪 道=“您 可 真 会开 玩笑 一 一 一 一 一 一”“难道不好笑吗?”沈就似笑非笑道:“看来我天生不适合逗笑。
“不不,好笑”徐鹏举才确定他是在开玩笑,赶紧放声笑道:“是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笑完了,才接着道:“是乱兵的领前来自 !”
“哦?”沈就面露喜色道:“真的?”
“可不是嘻。”徐鹏举道:“就在今早,他们 到营参将那里自,已经被秘密送到城里来了,现就跪在我府中的演武场上,等候经略大人落。”
“很好。”沈就道:“等我换身衣服,咱们便去看看。”于是转回后堂,让卫士换上官服,朱五在边上道:“大人,您那囚徒困境的理论,果然厉害了。”“甭 在 这拍 马 屁 一 一 一 一 一 一”沈就道=“南 京 的 事 情 马 上 就会告 一 段 落赶紧追查那邵大侠的事情是备办,我不希望带着心事儿离开。”
“是。”朱五躬身应下,又问道:“南京的守备军官,尤其是徐鹏举,大人还准备惩治吗?”
“这个……”沈就接过官帽,轻轻裁在头上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过一段时间吧,会有人来收拾他们的。”说完便神色平静的走出后堂,来到徐鹏举面前道:“公爷,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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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三二章 幕僚上
.徐鹏举的祖上,便是大名鼎鼎的中山王徐达,此后历代,都是为皇帝通禀的大帅,所以家伞习武气息浓厚--~138看书网~--,共逮捕五十余人,命南京户部遭打的官吏当堂认识,俱当日向前恶,沈就立即命令在军营中枭示众。至于那几名检举揭同党的乱军,宥其死罪,北方边疆立功,以其虽倡乱而有擒叛之功也。
同时 7-经略饬令,谕抚各营云:‘朝廷止诛渠魁,今恶正法,此外不杀一人,令诸营自省悔改。”遂军纪肃如,并无反绅。
隔日,沈就又下饬令,曰:‘诸兵将变,集振武营,会盟歃血。振武营参将、中军等十余名军官,知而实纵之,于是斩振武营参将周强而责治营中军官以待处分。至于其余各营参将,正副都司、游击、副将等三十余军官,皆有治兵不严、以致叛乱治罪,本当分别轻重治草,但宥其协助平乱有功,皆降职留用,以观后效。”
同日,又谕抚各营云:‘官兵有守疆卫国之责,朝廷有给粮饷之务,今后一应饷银概不拖欠,若有不满可直诉经略府,本官为尔等做主。”再赐在兵乱中未动之营双饷,军宣各升 一级。陟罚臧否,无人抱怨,至此南京守军之乱彻底平定。
又令戚继光整改南京军队,教其遵纪守 法,重振军纪,为后续安排奠定基础,当然这是后话。
晚上还有一章哈,12点前奉上……未完待续,[(m)無彈窗閱讀]
第七三二章 幕僚中
.夕阳西下,夫子庙掩入了夜幕之中,脂粉流香的秦淮河,却渐次变得明艳起来。那是河上大大小小的花船画舫,都悬起了五颜六彩的灯,缤纷的灯光照映在黯黑的水波里,逗起七彩的明漪。在这个薄暮与明漪交织的梦幻世界,听着那悠然间歇的桨声,丝竹声、姑娘们黄莺般的笑声,谁能不生出一段七彩的遐思?仿佛这一刻,那些流传于秦咎河畔的桃花团扇、冶艳名姝,文人才子、风流轶事,全都变得鲜活无比,就生在今时今日,你的身边一般。
弯弯曲曲的秦淮两岸,紧贴贴一家挨着一家的,尽是雕栏画槛、丝幛绮窗的精巧河楼,看上去宛如天宫中的神仙居所,里面住的却是这凡间最解风情、最动人心的妖冶女子,她们通常住在这些河楼上,有时候也会应客人的要求,到河上的画舫里演奏一曲,或者把酒泛舟、吟诗弄月,无需宽衣解带,不必低眉顺目,自有数不清的公子王孙、富商巨贾,奉上丰厚的缠头。
如果她们看着客人顺眼,留下共度**,他便会手舞足蹈,夸耀许多年;如果她们不留客,客人也会略带着遗憾的离乔,绝对不会用强,仿佛天下的男人到了这里,就全变成戟骨头一般。
但没有人会认为不妥,因为这里是六朝古都金陵,她们是艳绝千古的秦淮名妓。华灯映水,画舫凌波,这就是大明王朝最旖旎的一段风情呵,又有什么理由不好生呵护呢?
既然是卖方市场,名妓们便会挑客人,如果遇到不喜欢的,纵使千 金也难昊一笑,这就是秦淮河名妓的派头。
“当然,如果掰开揉碎了说,那就没意思了”一欺徐徐行在秦淮河上的大船上,一身锦衣的徐鹏举大煞风情道:“因为低等妓女买的是姿备;中等妓女卖的是才情,高等级女卖的是名气,所以才叫名妓嘛。能在这秦淮河畔 落下脚的,大小也是个名妓,就算不是,也得摆出个名妓的架子来。”
沈就也难得换上了一身湖蓝绸衫、底下是月白色的下裳,这是徐鹏举逼他换下来的,说:▲谁穿布衣逛秦淮河啊?你难道想让全城都知道,经略大人来逛窑子了吗?”沈就想想也是,便换上了这一身。
顺利解决 了南京兵乱,他终于可以松口气,有闲心听徐鹏举瞎扯淡了,只听见惯风月的徐公爷道:“一个名妓的品味,直接决定了她的身价,如果要是一时贪财,接了个粗俗不堪的老财,立马便会门可罗雀,再没有那些文人公子光顾,在秦淮河也就混不下去了。”
“那什么人是妞们喜欢的呢?”沈就捻一块梅花糕,见其色呈金黄、形如梅花,色泽诱人,入口一尝,甜而不腻、软脆适中、回味无穷,不由连连点头,心说这金陵的小吃,都柔柔腻腻的让人想要犯错误。
“就是咱这样的。”他这话可算是问到点子上去了,徐鹏举笑逐颜开道:“有两种,一个是书生士子,一个是贵胄公子,你是前一个,我算后一个。”沈就笑问道:“何解?”其实他知道原因,但不想打断徐鹏举的兴致。
“碰上咱们这两种人,那些所谓的名妓,也是千肯百肯的。”徐鹏举嘿嘿笑道:“贵胄公子,都是鲜衣怒马、辎重丰厚,有钱的主,而且我朝贵胄都是武将之后,大都自幼习武,体力棒、能持久,受欢迎那是肯定的。”
见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沈就笑着点点头道:“不错,又能挣钱,又能得到乐趣,没有姐儿不喜欢勺”“不过比起你们书生士子”徐鹏举摇头叹息道:“还是差远了。“书生可没有那么好的体力”沈就笑道:“而且大多跟穷字联系在一起。”
“青衫愁苦,红粉怜才的故事更气人”徐鹏举愤愤道:“姐儿们对我们好,那是看在我们付出多的份上,可对穷书生,却能够倒贴,你说是不是气死人?”
沈就笑摇摇头道:“其实也是有需要的。”不过他不想跟徐潞举解释清楚,因为许多东西,朦朦胧胧美不胜收,若是掰开看仔细了,反为不美。/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l , ~ / ~ / ~ / ~ / ~ / ~ / ~ / ~ -~ / ~ / ~ ' l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两人说着话,船微微一颤,便停住不动了,徐鹏举掀开窗帘一看,笑着对外头道:“早来了啊?”
外面响起一把爽朗的声音道:“在下区区,岂敢让二位贵人等候?”徐鹏举便缩回脑袋道:“到了,咱们下船吧。”
沈就点点头,抬步走出了画舫,便见船静静靠在一座三层绣楼的水门边,踏板的另一边,是个锦衣玉服,风流倜傥的高大男子,望之不过三十多岁,面貌英俊中带着股侠气,身材挺拔,举手投足都显得虎虎生威,正是那传说中的邵大侠。
看到沈就和徐鹏举并肩出现,他一躬到底道:“小可邵芳,恭迎二位贵客。”其实他本不想这么早现身的,但魏国公捎话过来,说要见他,他只好匆匆从外地赶过来,包下秦淮河上顶有名的青楼 竹韵阁,其实这家的约会。都订到六月份去了,但他不愧是风月阵里的班失,脂粉仗中的英豪,硬是挤了进来。
为免出了篓子,今儿下午他就带着一车的餐饮用具、古董字画、甚至还有地毯屏风过来了,让人把阁子的东西全部换掉。掊客的妈妈奇怪道:“您老难道嫌我们这儿的东西不上档次?”
“那倒不是。”邵大侠道:“你这儿的东西不贵重,那皇宫里也没好东西了。”说着苦笑一声道:“不瞒妈妈说,今天的客人有些……不喜欢奢华,我想来想去,整条秦淮河上,就你这里最素淡,结果来了一看,还是嫌艳了点。”这也没办法,大明-朝的审美,经历了国初的古朴简单后,展到嘉靖末年,已经是以繁复奢华为美了,在青楼楚馆这种销金窟中,又怎么有例外呢?
妈妈对邵大侠改变这里的陈设并不反感,却十分好奇道:“今天是哪路的贵客,能让您老这样的……上心?”她本想说殷勤的,不过还是刹住 了。“不瞒你说,是国公爷。”邵大侠笑道。“哦。 原 来如此……”妈妈先是恍然。然后奇怪道=“不对呀。国公爷走出了名格花天酒地,咋突然改吃素了呢?”“这你就别管了。”邵大侠大手一挥道:“今天还有几位贵客,嘱咐你家姑娘,千万规矩点。“呦呦,多大的官儿,值得您老这样巴结?”妈妈掩口笑道。“叫你别问了。”鄄大侠捏一把她丰硕的**,狠狠道:“万一坏了事,教你吃不了兜着走。”妈妈 面色飘红,擂着胸口道:“知道了冤家,好生伺候总行了吧?
“我也不会亏待你们。”邵芳踢开墙角的箱子,原来是白花花的一箱银子,对看直了眼的老鸨道:“只要今晚的客人满意,这些都是你的了。”那妈妈咽口口水道:“这这起码得四千两吧?”“三百斤。”邵芳淡淡道,这点银子对他来说,简直太淡了。
“那不就是四千八百两?”老鸨感到一阵眩晕,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道:“正主走到底什么人?能让国公爷当陪客,您老人家跑龙套?”这次可不是打情骂俏,而是郑重其事地打听了。
邵芳一想,还是让她们有个底,待会儿好有数,便 1轧声-道:“咱们东南最大的官。”他……”老鸨一阵心惊,暗道乖乖隆地洞,我们这阁子今儿是烧高香了吗?见她又是一阵愣神,邵芳不悦道:“你傻了还是咋的?”
那妈妈回过神来,狠狠看一看那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咽口口水,但还是很坚决的将箱子合上,道:“今晚可 以不要谶。”“什么?”这下轮到邵大侠惊到了,他摸摸老鸨的额头道:“没烧啊,说甚胡话呢? 狗改了吃屎了 ?”
“我这儿当然是要真金白银的。”老鸨嫌他言语粗俗,推开他的手道:“但这世上,有的是比钱更值谶的东西,比如说沈六的字。
“你是让我帮你求副字?”邵芳恍然道,心下登时直葺酸气,暗道,***,老子出了名的风月班头,也没见你们谁跟我免费过……
他却不知道,妓女和才子,那就好比一对名不正、言不顺却总是秤不离砣、形影难分的野鸳鸯,从来都是连在一块的。文人的才华需要在青楼释放,美妙的灵感,需要在妓女的脂粉阵中得到激,君不见历代诗词,赞美自 家老蕃的诗词文稿,屈指可数;而歌颂妓女同志的,却汗牛充栋、眼花缭乱。不夸张的说,倘若没有了妓女,无数大诗人、大文豪都恐怕会才思枯竭,千古流传、脍炙人口的诗词歌赋,难免会缩水大半 !
而相较起来,妓女却需要文人,且更甚于前者对她们的需要,因为妓女之所以能有如今的社会地位,全靠跟文人联系在一起。在这种联系建立之前,妓女纯粹就是操皮肉生意的,藓在幽暗的胡同中,处在社会的最底层。
然而,自从招惹了文人墨客光顾之后,情形就大不一样 了。在他们的生花妙丫丫电子书,妓女的形象焕然一新,她们一下子成为高贵的谪仙,美丽的精灵,人间最有情趣的所在;藉着文人的笔和口,她们的地位水涨船高,甚至脱了最原始的肉欲交易而产生一批有文化、有才情、有修养、有气质的名妓,成为文人的精神依托,继而成为这个文人主导思想的社会的崇拜对象。
或者说的更直白点,文人的题词写诗,会带来巨大的广告效应,甚至妓女们名声地位的升沉,都要取决于名士才 子们的品题,得誉者车马继来,大批豪富阔商、王孙权贵们闻名而至……很显然,若能得到千古无一的六状元,年纪轻轻就成为六省经略的沈江南的题词,这家竹韵阁将冠绝金陵,成为传说中的存在。
所以不难理解,沈就下船后,感受到的尊崇服务,简直疑似到了天上人间。
进得这雕栏玉砌的阁子里,现其中的陈设却很清雅,沈就不由暗暗称奇,看到这一幕,邵芳大受鼓舞,朝沈就再次施礼道:“请大老爷上座。
沈就点头笑笑,便坐在主位上,徐鹏举乖乖陪坐下,这一幕让郧大侠和老鸨都暗暗心惊,愈不敢小觑沈就。
寒暄叙礼之后,老鸨将自己阁里最顶尖儿的姑娘唤出 来,一阵莺歌燕舞,北地胭脂,江南美女,环肥燕瘦,皆在于此,一个个风情万种,皮肤嫩得仿佛要掐出水来,大眼睛里仿佛滴出水来,看 得徐饿举也流下口水来,道:“乖乖要不得,这家阉子竞从没来过。”
沈就这几日闲暇看那金瓶梅,也是心族动摇,但他守着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事态,呷一口茶水,淡淡笑着随便点了一个,让其坐在身边,为自己把盏。众人请他再来一个,他插头道:“多了乱。”便谢绝了。
然后徐鹏举和邵大侠也点了自 己的,老鸨带着其余的姑娘退下,将阁子里的空间 留给大人物们。
沈就和邵芳是第一次见面,开始说话时,还是有些生分,所以徐鹏举便负责调剂气氛,只是他的法子很独特,不是想法让两人快点熟悉起来,而是对自己身边的姐儿又亲又抱,想通过示范让场面随意起来。
可那姐儿是秦淮河上新近窜起的名角,被男人们捧得不轻,正是天地不着的时候,见另外两人还规规矩矩的呢,便不喜 了这位徐公爷……说实在的,三个男人中,沈就和邵芳那是一等一的养眼,只有这位徐公爷,也不能算是难看,可就怕放一块比较。一比较,便好似人家吃白糖殖馍馍,自己只能干嚼一般,除了索然便是无味。
所以这姐儿有些躲闪,心里老大不痛快,强颜欢笑道:“徐老爷,多谢你赏脸,奴家敬你一杯。”徐阶这辈子,号称不是在妓院里,就是在奔赴妓院的路上,哪能不知这是妓女们遇到不爽的客人时,惯用的 伎俩。但他也不着忙,色迷迷地盯着这可人的小美女,嘿嘿笑道说:“你在秦淮河上很有名吧?”“都是众位老爷错爱。”那姐儿还没听出他话头里的火气,兀自不咸不淡道:“奴家本身不值一提。”
“呵,还挺傲气。”徐鹏举捏着她水滑的脸蛋嘿嘿笑道:“你也不打听打听,徐爷我何许人也?十四岁便在秦淮河上玩女人,在妓院里睡得日子,比在家里还多”说着手上微微用力,掐得那小妞眼围泛泪,接着道:“你这样货色,徐爷我见得多了,有几个贱骨头捧着,就以为自己真是九天谪仙了?我呸,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和叫花子的老蕃不都一个逼样?”他的话越说越粗野,把那向来被骄纵惯了 的姐儿,气得红晕飞腮,柳眉紧蹙,强忍着才能不掉下泪来。
沈就轻叹一声道:“你这又何必?不喜欢就换一个呗。”
“嘿嘿,老弟你这就外行了。”徐鹏举眉开眼笑道:“我这是在**,要不是对她喜欢得不得了,我才俱得多 说呢。”“呵呵,你这种**手段,我倒是头一次见。”沈就笑问邵芳道:“邵大侠见过吗?”“没见过。”邵芳也摇头道。
“我就是喜欢看美人儿生气,比吃了人参果的快活。”徐鹏举说着拍一下那姐儿的屁股,道:“下去消消气吧,待会儿再板着脸老爷非揍死你不可。”那姐儿便咬着嘴唇起身福一福,飞快的下去了,估计是找地儿哭去了。
徐瞒举又对其余的女人道:“我们几位大人有话要说■,你们待会儿再来伺候。”待那些莺莺燕燕都下去了。沈就无奈的昊道:“你这个爱好还真独特。“我就是看不惯一些男人,见了这些女人就没了骨头?”徐饿举撇嘴道:“供菩萨去庙里,这里是窑子,是做男人的地方!”
沈就不禁哈哈笑道:“说得好! 说得好啊,我看这秦淮河成千上万的嫖客,你是看得最透的 !”
邵芳虽然不敢取笑徐鹏举,却可以自嘲道:“让公爷这么一说,我觉着自己简直是贱人一个了。”
见他们都夸自己,徐鹏举越得意道:“告诉你们,对女人啊,就得狠一点,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宪她,这不是害她,反而是为她好。“此话怎样?”沈就现十进了青楼,自己和徐鹏举的关系马上倒置过来。“亏你还是读书人呢。”徐鹏举摇头晃脑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 怨、近之则不逊。
你要是对个女人太好了,她一定会蹬鼻子上脸,非把你惹毛了,见着她想躲开了,这不是害她了是什么?”●↓---j---j j jllj j j---j j jll分 割---- l llj jlllj ~-- - --jlllj j
声明,这是徐鹏举的观点,不是三戒和尚的,作为和尚本人,那是绝对的三从四德,老蕃在上的……汗,好像没那么没地位……
第二章,明天继续两更……未完待续,[(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