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三章 正月 (下)
见沈默满口谦辞,徐阶摇头笑笑道:“你对改革的论述,确实是老成持重,”说着目光复杂的看着他道:“也让老夫放下一大块心病啊……”他这句话里有话,就连沈默也不太明白。
不过徐阁老也不打算解释清楚,他轻描淡写的一带,便回到原先的话题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先稳住宗室上层,拿中下层开刀,将其分而化之,待中下层被分解殆尽,少数上层也就不足为惧了。”
“老师英明。”沈默恭声道:“人大都是自私自利的,哪怕有少数英杰能看得明白,也架不住余者碌碌,改变不了什么的。”
“那你觉着,王府的兵权该如何处置……”徐阶缓缓问道。
“以学生愚见,这个也不宜太急,”沈默道:“就算现在强行裁抑,也不过是使其由明转暗,现在当务之急,是接着抗倭胜利的东风,顺势解决大明的军制问题,将军队的战斗力提上去,到时候解除王府的兵权,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又是一篇大文章啊。”徐阶摇头苦笑道:“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再说军制吧。”
“老师说的是,所以现在还不急着对卫队开刀,”沈默道:“只需核对人数,命其将超编者裁减,至于到底减不减、减得效果如何,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徐阶颔首笑道:“总之一句话,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的做,我们也算是不谋而合了。”顿一顿,徐阁老道:“不说那么远的了,先说眼下这一关怎么过吧。”说着捋着胡子道:“还真没什么好办法镇住他们。”
“老师,您看是不是……”沈默轻声道:“是请天下的藩王,全都进京来谈一谈呢?”
“哦……”徐阶精神一振,片刻后却又摇头道:“这个节骨眼上,他们是不敢来京的。”
“本来就没指望他们来,”沈默呵呵笑道:“这些藩王只敢在自己的领地上乱吠,却没胆子来京城走一遭。”朝廷这阵子又是抓又是杀的,摆明了要跟宗室来硬的,那些贪生怕死的王爷们,怎么敢这时候来京城自投罗网?
“你是先料定了他们不敢来……”徐阶有些明白道:“所以才发这个邀请?”
“正是如此,”沈默微笑道:“他们不是委屈吗?现在我们就请他们来,给他们个说话的机会。来,他们没这个胆量;不来,就现了原形;这时候,朝廷先申斥一番,狠狠杀一下他们的气焰,然后再抛出新版的《宗藩条例》,可能会出奇的顺利。”
“你这也算是……”徐阶呵呵笑道:“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了。”
“这还是老师教我的。”沈默轻飘飘一顶高帽送过去,果然让徐阁老大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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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谈得入巷,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道:“阁老,六百里加急!”
徐阶停下谈话,指指屏风后,示意沈默回避一下,沈默赶紧起身闪到后面去……他并不知道,在他之前,只有一个人能享受这种待遇。
片刻的安静之后,终于听徐阶沉声道:“下去吧……”然后那人应一声,传来关上门的声音。
“出来吧。”徐阶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沈默从屏风后闪身出来,轻声问道:“老师,出什么事儿了?”
“自己看……”徐阶淡淡道,说完便闭上眼睛。
沈默稳一下心神,伸手拿起桌上的帛书……那是徐阶刚从竹筒里取出来的……打眼看了过去,只见上面写道:‘下官浙江巡抚王本固急奏:下官于去岁腊月三十日,按朝廷谕令前往平湖,接管胡宗宪之兵权,然浙江兵将受胡某蛊惑,非但拒绝接受下官指挥,且殴打驱逐下官护军,气焰极为嚣张;下官以大局为重,暂退杭州,并着浙江总兵卢镗、水军提督俞大猷等主要将领进城听旨,然皆百般推脱,拥兵自重,实存不轨之心!其中一切鬼蜮,皆由胡某阴使,其司马昭之心,于江南已是路人皆知。还请朝廷速速决断,以免酿成大患!’
还没看完,沈默便出了一身冷汗,这王本固也太狠毒了吧,存心置胡宗宪于死地啊!
对于东南发生的事情,沈默比谁都清楚……为了顾及胡宗宪的面子,更为了局势的稳定,朝廷并没有发明旨令胡宗宪交出兵权,但确实已经几次在行文中暗示他,主动请辞东南总督一职;徐阁老也算很够意思,准许他以兵部尚书加少保衔荣休,也算是保住了晚节。
如果知道起初朝廷的意思,是将胡宗宪押解进京,仔细审查!便可知沈默在其中付出了多大的努力。但他并不接受这份好意,对朝廷的暗示置若罔闻,一直都不肯主动下野。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朝廷并没有给王本固暂代胡宗宪的明旨……只是徐阁老以私信的形式,让他跟胡宗宪私下谈谈,看看能不能交出兵权,双方和气收场,却从没让他强取胡宗宪的兵权。
可王本固的二愣子精神显然又一次发作,认为跟胡宗宪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只有高举高打来硬的,明示他胡某人的罪过,才能彰显朝廷的尊严。于是又一次主动出击,深深地刺伤了胡宗宪的自尊心,严重的侮辱了东南将士的感情,把原本就很紧张的局势,搞得更加严重……
但现在的问题是,胡宗宪也不上书自辩,一切都是沈默在这里说,自然没什么说服力,就连徐阁老也十分严肃道:“我知道王本固和胡宗宪龃龉颇深,但老夫相信在这件事上,他不会开玩笑的。”方才融洽的气氛荡然无存,显然不想再被此事拖累。
“老师容禀,”沈默连声道:“胡宗宪更不可能有不臣之心,一来,他乃忠贞之士,二来,他也没这个能耐。”
“我听说,东南的将士,都只知道有胡大帅,不知道有皇上。”徐阶缓缓道。
“老师……”沈默一撩下襟,跪在徐阶的大案前,沉痛道:“这里面一定有天大的误会,如果轻信一面之词,草率的捕杀重臣,待到真相大白时,会使大明蒙垢的!”
“可你也是一面之词啊……”徐阶叹口气道:“除了你的同乡同年,他的部下将领,可有谁为他说过好话?”
“……”沈默不禁语塞,世人都爱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却没几个,严党一倒,都跟胡宗宪划清了界限,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厚道的了,谁又会替他说话,惹那一身骚?
“而且这件事,肯定已经通了天,”徐阶正色道:“王本固也是有专奏之权的,肯定在禀报内阁的同时,也直接在皇上那狠狠告了一状。”说着目光严厉的望着沈默道:“哪怕皇上近年来脾气好了很多,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可关口是,这件事根本没发生,”沈默毫不躲闪的看着徐阶道:“老师,一切都是王本固一人所言,浙江远在千里之外,几天前,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只能凭他们的奏报,也许等胡宗宪的来了,又是一个版本!”
“他要是能上书的话,”徐阶道:“事情哪会沦落到这一步?”
“这次一定会上书,”沈默咬牙道:“如果不上书,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两人默默的对视,首辅值房里的空气,仿佛都要凝滞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声奏报,打断了里面人的沉默:“六百里加急,东南总督胡宗宪来报。”
沈默面上流露出一丝轻松,徐阶摆摆手,示意他哪来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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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默再次从屏风后转出,徐阶已经将胡宗宪的奏报,摆在了他的面前。
果然上面又是另一种说法,据胡宗宪所报,自从王本固升任浙江巡抚,总管东南钱粮之后,便对军队百般克扣。致使他许多战前的承诺无法兑现,就连过年的犒赏都只发了两成,因此导致士气低落、军心不稳;而王本固那厮不仅不设法安抚,反而擅入军营,体罚军官,致使部队险些哗变,唯恐不可收拾,其才仓皇而退。胡宗宪请求朝廷立即撤换王本固,补发所欠军饷,并派员安抚官兵,以稳定东南局势。
“真让你说对了,”徐阶瞥沈默一眼道:“果然是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啊。”
“就说这双方一掐架,”沈默讪讪笑道:“这话都听不得。”
“你在这儿等着,”徐阶起身道:“连续两个六百里加急,老夫必须立刻禀明皇上了。”要是连这个都不禀报,那皇帝真要问一句,拿我当摆设吗?
“学生还是先出去等着吧。”虽然不至于发生‘林教头误入白虎堂’的桥段,但这毕竟是军机重地,自己还是避嫌的好。
“不是让你在这儿干等的,”徐阶指一指桌上的一摞奏本道:“这是各省在正月里送来的奏本,本本都是重大、紧急的事情,你把他们看完,按自己的意思票拟一下。”所谓票拟,就是把意见写在小纸条上,夹在看过的奏折里。这是内阁最初获得权力的源头,但到了夏言、严嵩、徐阶当权时,因为皇帝极少会驳回内阁的意见,已经改为直接在奏折上用蓝笔批阅了。
现在徐阶让沈默学着看奏折、草拟处理意见,很明显有栽培的意思……说句题外话,这在以前,只是张居正的专利,也不知徐阁老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徐阶自然表情微微激动,应一声,便站在大案边上,开始翻开第一本奏章。
“拿个凳子坐下,慢慢的看。”徐阶在他身边站了片刻,殷殷嘱咐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论天塌下来,主事的人都不能急,稳下心来,看明白、想清楚、慎之又慎的下定决策,”说着笑笑道:“对于宰辅来说,犹豫不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莽撞草率,千万要切记,这里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千万人的命运,甚至是国家的兴衰。”
沈默本来还不觉着什么,让徐阶这么一说,顿感手中的奏章沉重无比,看每个字都感觉费力无比。
见他的样子,与当初的张居正如出一辙,徐阶嘴角挂起一丝会心的笑容,悄悄离开了值房,穿戴整齐后,捧着奏本,直往圣寿宫而去。
到了宫外,才知道皇帝正在,要说对修炼的痴迷程度,嘉靖绝对是骨灰级的,明明病得都下不了床了,还坚持每天午时打坐,只是时间要短很多。
徐阶整日在宫里,对此了若指掌,本是捏着点来的,谁知今日皇帝还没收工,不由惊奇问道:“怎么今日用时如此之长啊?”
在外面伺候的马全小声道:“好像是已经收工了,然后皇上又叫拿金钱,似乎在里面卜卦。”
“卜卦……”徐阶微微皱眉,待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道:“今早有奏报吗?”
马全点点头道:“南方的,两个呢。”
徐阶明白了,便不做声,等着皇帝收工,一直等到晌午,里面才有了动静,只见老太监李芳蹒跚出来,朝徐阶拱拱手道:“皇上说,您老准来,果然是料事如神。”
徐阶朝李芳抱拳道:“公公,下官可以进去见皇上了吗?”
“皇上累了……”李芳微微摇头道:“不想见您了。”
“啊……”徐阶有些吃惊,不知自己怎么惹到皇帝了。
“您别误会,”李芳道:“皇上真的是累了。”
“是……”徐阶微笑道:“那下官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
“大人走好……”李芳说完一拍脑袋,歉意道:“大人留步,瞧我这记性,这是皇上让给您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片。
徐阶赶忙双手接过,也不打开,便朝宫里磕了个头,捧着离开了圣寿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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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底反弹喽……
第七二四章 元亨利贞 (上)
沈默在首辅值房中,翻看着各省呈奏上来的奏章,这还是他第一次站在帝国治理者的高度上,俯瞰大明的全景,几乎是本本叫苦连天,仿佛都是十万火急的大事件,哪一件不解决都有山河变色的危险,可全解决的话,朝廷又没这个能力,到底如何把这些事情分出轻重缓急,可把沈默给愁坏了,这才明白徐阶那些话的意思。
‘如果犹豫不决是一种美德……’沈默不禁自嘲道:“那就让我继续美下去吧。”于是他稳下神来,专心读那些奏章,等徐阶回来时,一个字都没拟。
对这个结果徐阶并不意外,微笑问他道:“为何这么长时间,一个字都没批?”
“学生不敢……”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恐怕不跟着老师学习个三五年,学生是不敢烹这锅小鲜的。”
“没批好啊,”徐阶笑笑道:“你要是贸贸然就动手,老夫反而会怀疑自己的眼光……”说着敛起笑容道:“这个不急,以后慢慢学,先来帮我参详下这个。”便将袖中的纸片掏出来,轻轻搁在桌上。
“这是……”沈默轻声问一句,他看到那纸片上有三道横杠,像是‘三’,又长短一样。
徐阶缓缓道:“我方才去求见,但皇上没见我,只把这个递出来了。”停一下,他又道:“据说皇上卜卦来着。”
沈默马上明白这三根横杠是什么了——正是卦象中的三根阳爻,不由轻声道:“乾卦。”
“嗯,”徐阶点点头道:“你觉着……皇上会是个什么意思?”
“乾卦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沈默沉吟片刻,轻声道:“皇上的意思应该不差。”
“呵呵……”徐阶意义不明的笑笑,轻点一下那卦象道:“乾,元亨利贞。你说这个贞字是不是指胡宗宪?”胡宗宪字汝贞,显然在回来的路上,徐阶已经反复琢磨过,且有所得了。
沈默心说,您老这辈子琢磨圣意,都快走火入魔了,怎么比我还爱猜谜呢?但他也乐得徐阶望这方向想,便顺着说道:“老师这一说,学生倒有些茅塞顿开了……您看,元指天;亨指通达;利指有利,意思是不是说,天意有利于胡宗宪呢?”
徐阶一点不觉着沈默在瞎掰,因为这套路十分符合皇帝的思维方式,至少他可以确定,在看到这个卦象后,皇帝八成会如是想。便捻须慢慢叹道:“看来胡宗宪命不该绝啊。”
“老师说的是……”沈默如孩童般洗耳恭听,还积极发言道:“贞者,节也,皇上应该也想让胡汝贞保持晚节。”便又压低声音道:“他毕竟是皇上仰仗多年的大将,若是凭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身败名裂,皇上难免会落下宋高宗那样的恶名。”
这话其实是带刺的,要是把嘉靖比作宋高宗,那徐阶岂不成了秦桧?徐阁老一阵老脸微红,只好微微点头道:“拙言啊,既然天不绝他,你可要让他珍惜这次机会啊。”
“学生……”虽然也没什么好办法,但沈默还是咬牙道:“自会尽力的。”
“这样吧。”徐阶沉吟半晌道:“东南战事已近尾声,皇上其实早有撤销六省总督衙门的意思,这几天我便会请明旨降下,命其返朝担任要职,如何?”没等沈默回答,徐阁老自个先在那感叹道:“这已经是朝廷能接受的极限了。”
沈默知道,让胡宗宪回来担任……所谓的要职,不过是给他一个过渡而已,好让一切显得不那么突兀,照顾一下他的自尊心吗,将反弹控制在最低限。
但徐阶已经把话说死了,沈默再争取,也不过是自讨没趣而已,只能闷闷的闭上嘴。
“你回去准备准备,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徐阶不容商量道:“过几日拟定了圣旨后,你辛苦一趟,去江南传旨吧。”
抛出两人的关系不说,以礼部侍郎的身份传旨,已经表明了朝廷的态度无比郑重,如果还不识相,真得不要在官场上混了。
“遵命……”一旦徐阁老不跟他讲民主,沈默也只有听命一途。
见他表情郁郁,徐阶轻叹口气,放缓语气道:“好好跟他谈谈,告诉他朝廷的态度,像他这样的功臣,不管做过什么错事,只要能回头是岸,朝廷会既往不咎,给他个体面收场的。”
沈默默默点头道:“我知道了……”
“把手头的差事交代一下,”徐阶起身相送道:“圣旨也就在这两天下来。”说着拍拍他的后背道:“去吧。”
“是。”沈默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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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重重的离开了西苑,沈默坐在轿子里,一阵阵气闷,便掀开轿帘,傍晚那冷冽的空气便直灌进来,这才感到振奋一些,但面上的表情,仍然十分严峻,现在身边没别人,他也不用掩饰内心的沮丧——并不是为胡宗宪难过,而是为东南日后的局势担忧。
沈默与胡宗宪,虽算不上肝胆相照,但至少是惺惺相惜,互为臂助——在抗倭大业上,沈默全力配合胡宗宪,能做的、不能做的,该做的、不该做的,他统统都做了;这些胡宗宪也看在眼里,明白他沈拙言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对沈默在东南的许多布置,从来睁一眼闭一眼,尤其是后期,在经济方针上,全盘接受沈默的意见——陆续开放了上海、泉州、广州等五六个外贸港口,保护工商业自由发展,解除东南的户籍限制,大量吸收北方劳动力等等……一系列开明的举措,在东南总督空前的权威下,有力的执行下去,使饱受战乱的江南大地,迅速恢复了生机。
那些因为抗倭而损失的财富,重新聚集起来;从上到下,各阶层的人们都充满了希望,可以说,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而不好的东西尚未孳生,江南眼看就要进入一个伟大的复兴年代了。
但这火热发生的一切,并不能让远在北京城的老爷们感到兴奋,他们只关注遭灾、遇难,民不聊生的省份和地区,因为如果对这些地方听之任之,很可能会爆发危及社稷的灾难;而对于能过得下去的地方,他们却兴趣缺缺……比较帝国君臣对江南倭乱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便知道此言不虚。
究其原因,首先是整个帝国统治阶级的思维,仍然停留在‘得过且过’上,他们的最高追求是可以长久的坐稳江山,享受特权;然后是……雄才伟略的太祖爷,终究不能摆脱他自身的局限性,以小农意识架构了帝国的政权,大明二百年已经反复证明,他那套想要让大明长治久安的东西,已经成为勒在帝国颈项上的吊索,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勒越紧,几乎要害死他亲手缔造的国家了。
这绝不是诬蔑,首先因为缺乏对中央财政的正确认识,朱元璋片面的认为,将地方的钱粮集中到中央,然后再由中央分配下去,属于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所以把财税大权下放,各省只需每年上缴一部分国税,可供国家机器维持运转即可。其余的地方财政支出、以及驻军粮饷的供给,全由各布政使司就地解决,不需要再解送国库。户部了沦为全国的会计部门,只能在账面上指手划脚;国库中除了每年那干巴巴的几百万两银子,便再没有什么进项,哪怕南方富得流油,也不影响太仓里饿死老鼠。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朱元璋对商业的作用缺乏认识,在对待商业的国策上,充满了倒行逆施——纵观中国历史,虽然一直有农本商末的看法,但从汉唐到两宋,商人的地位还是在不断上升的,商业在国民经济的重要性,也越来越高,到南宋时,甚至已经取代农业,成为国家财政的主要来源,哪怕是异族入主中原的辽金元朝,商业也同样兴盛发展。
其实商业的本质在于流通,除了对整个国民经济的促进作用外,兴盛的商业还必然会为整个民族,注入开放、进取、自由的风气,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国家是不会变得死气沉沉的。
但小农出身的朱元璋,看不到商业带来的好处,而只看到这种流动对小农静态经济的冲击——因为他的家庭,是在一次次的社会波动中,由自耕农沦落为佃农,由佃农而终于几乎全部饿死的。也许是同年的经历过于惨痛,使他终生都在追求一种稳定无波的国家状态,为此要极力消灭一切会引来社会波动的因素。
明白了这一点,再去解读朱元璋,便会理解他建国后的所有行为——基本上,朱元璋的治国之道,便是左手消灭贪官污吏,右手着力打击富商和贸易,并终身致力于,让所有人都按照他分配的角色,一辈接一辈的不要改变。
他并不是想创造一个均贫富的理想国度,他的所作仍然是为了自己的江山可以千秋万代。因为对读书人的鄙夷,和对自己白手起家、建立偌大帝国的骄傲,朱元璋完全不理会别人的意见,坚持按自己的经验,构建他的帝国——他相信当社会出现大幅度的贫富分化,大量的小农将失去家园和土地,也就失去了厌恶社会波动的特性,最终由社会的稳定因子,变成毁灭社会的恐怖力量……曾经种过地,放过牛、当过和尚、要过饭,最终走上造反道路的朱元璋,比谁都坚信这的一点。
所以,朱元璋成了中国历史上最仇富、最歧视商人的皇帝。他认为,只有那些‘汗滴禾下土、种出粮和棉’的劳动才是劳动,而商人们整日游手好闲,从来不生产任何产品,却过着富比王侯的奢华的生活,显然,是社会的寄生虫,他们和贪官一起,是造成贫富悬殊的罪恶源泉,必须要从自己的国度中清除。
所以朱元璋认为从事商业活动是非法的,不承认商人的身份……在户口制度空前变态的明初,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独特的户籍,当兵的一辈子都是军户,当匠人的是匠户,还有民户、灶户、铺户、酒户、医户、菜户,就连妓女、龟公都有个乐户,但商人们却没有自己的户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帝国政府无视……
但个人的力量想要改变社会规律是不可能的,哪怕强如朱元璋,也不可能扼杀社会的需求……这在明初时尚不明显,因为当时国家十室九空、赤贫如洗,增加人口、恢复生产才是最主要的,对商业需求在历史的最低点;但经过几十年的复苏,随着经济的恢复,以及强势皇帝的入土,商业再一次兴盛发展起来,但悲哀的,大明并不能像前朝那样从中获益——太祖不承认商业,商业税自然无从谈起,这种会深刻影响社会的东西,如果没有借助开国时天翻地覆、任君勾画的朝气制定下来,想在后来加上,往往就千难万难了。
因为商人们早就依托各种户籍,从事经营活动,且因为国家不能对他们的正常经营提供保护,便只能托庇于地主豪强,官员贵胄,早与他们结成了利益共同体,朝廷想收商税,无异于虎口夺食,得先斗得过那满山的老虎才行……且因为朱元璋的愚蠢态度,让反对商税的官员,有了祖宗法度这面无敌神盾,谁也攻不破,谁也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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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不能因东南的繁荣而强大,东南的繁荣也对那些长期处于贫困、灾难的省份没什么帮助,所以在抗倭胜利之后,朝中大人们便把目光从江南移开,不再理会那里发生的事情……其实还有些不可告人的因素,比如说官员们大都是南方人,不想让朝廷打南方的主意之类。总之,在这个割裂的帝国中,政治中心在北方,经济中心却在南方,这样两不相闻的发展下去也挺好……沈默一直这样想着,至少在南方彻底壮大起来之前,都不要出乱子。
但现在,两者相交了,强大的北方政治,轻易的撕毁了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南方秩序,一切都可能倒退回原点,难道在这个时代,想做些改变,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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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章,这次是肯定的……
第七二四章 元亨利贞 (中)
天空灰蒙蒙的,就像沈默的心情,胡宗宪注定倒台,对他的打击超过了任何人的想象。挫败感铺天盖地而来,让他周身如同灌铅,艰于呼吸,难于举止,望着铅沉沉的云层,他甚至都有些灰心了——原来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其实不过是沙中城堡、空中阁楼而已,再美丽也不过是个肥皂泡,被人一戳就破,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
他甚至不想回家,让人抬着他,在北京城大街小巷的瞎转,头一次不是找解决的办法,而是只想逃避眼前的一切。
天渐渐黑了,腹中擂鼓似的响声,终于把沈默从失神的状态中唤回,他今天就早晨吃了一碗粥,便一天忙得没顾上嘴。回过神来,按按耳廓中央,压一下饥饿的感觉,他对轿夫们歉意道:“是我混账了,让你们抬了这么久。”这么重的轿子四个人抬,再强的体格也受不了。
轿夫们憨笑道:“我们倒替着抬的,一点都不累。”虽然膀子都磨破了,但大人能说这句话,他们便感到很知足。
“快落轿吧。”沈默止住轿子,下地活动下酸涨的双腿,看看四周,发现竟到了城东明时坊,前面就是一条的静谧小巷。
“怎么到这儿来了?”沈默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三尺等人都绷住不回答,近十年的老兄弟了,他们知道大人的心,有些事不许吩咐也知道该怎么做……当然绝对不能点破。
“到了就进去坐坐吧。”看到里面有灯光,沈默仿佛自言自语道:“算了,还是回家吃饭吧。”就在他心里痒痒,自相矛盾的时候,手下的护卫和轿夫都隐身与黑暗之中,只留下三尺跟在他后面。
“既然如此……”沈默装腔作势道。
“那就进去坐坐吧……”三尺小声道。
“要你多嘴。”沈默瞪他一眼,但还是迈步往小巷里走。
两人快走到最里头的一户时,突然那户人家的门从里面响了,本来就做贼心虚的两位,赶紧一闪身躲在隔壁人家的门洞里,然后探头探脑的往外看,便看到一线光越来越宽,一条长长的人影投射在墙上。
然后传来了低沉的说话声音,小巷里静,听得清清楚楚,却是苏雪的弟弟,苏志坚的声音:“姐,这事儿你再考虑考虑,别一口就回绝了。”
然后是苏雪有些不快的声音道:“再和人合起伙来出卖我,你就不要再来了。”
“怎么是出卖你呢?”苏志坚声调提高道:“我是你亲弟弟,关心你才这样说的呀,别人谁会管你是不是孤苦伶仃?”
这话让苏雪有些沉默,苏志坚以为说到姐姐的要害了,乘胜追击道:“今年是甲子年,过了二月,姐姐你就二十五了,别人家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却还一个人苦苦捱着……姐,女人,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越晚就越不值钱。”
“别说了。”苏雪的声音有些发颤道:“我这样挺好的。”
“好?好什么好?”苏志坚的声音变得怒冲冲道:“你到底怎么想的?世上还有你这么傻的女人?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姓沈的根本没有要娶你的意思,就是在家里烦了,才来找你解闷消遣!他哪把你当人了?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玩具而已!”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螃蟹似的张牙舞爪,道:“现在你运交华盖,竟然被沧溟先生看中,沧溟先生乃文坛巨掣,宗工巨匠,论相貌、论才情、论名声,哪一点比不上姓沈的?更难得他痴情一片,直到去年他夫人过世,才敢来找我说亲,”说着几乎是喊道:“是明媒正娶啊,嫁过去你就是继室夫人!这可是天上掉馅饼,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好姻缘!”
“这么喜欢,你嫁给他好了。”苏雪的声音却没了方才的迟疑,道:“此事不要再提。”
“我没听错吧?”苏志坚提着嗓门道:“放着正室不当,却在这巴巴守活寡,你以为能等着他家夫人也死了,再把你接去吗?做梦去吧,人家早把你玩够了,扔破鞋一样丢一边了……天下还有你这么蠢的女人吗?”
“住口!”苏雪忍不住,啪地一声,似乎打了苏志坚一耳光,强抑住怒气道:“你快走吧,别在门口嚷嚷了,我不想让四邻听见!”声音都气得颤抖起来。
“听见就听见……”苏志坚不屑道:“你都贱成这样了,还怕街坊听见?”说着提高嗓门道:“街坊都出来瞧瞧啊,五百年难遇的花痴女子啊……”谁知话音未落,异变陡生,竟化作变了调的一声短嚎道:‘噢……’便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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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本来脸色苍白的望着面目狰狞的弟弟,听他在那里对自己肆意污蔑,发泄着变态的不满,她简直都在怀疑,这真的是自己甘愿牺牲一生来成全的弟弟吗?不会是被魔鬼附身了吧?
正在万念俱灰时,她却惊见弟弟瘫倒在地,赶紧定睛一看,便见一条彪形大汉站在那里,提着好大一只手掌,显然是击倒苏志坚的凶手。
苏雪刚要尖叫,那人却低声道:“苏大家,是我。”这声音她简直太熟悉了,不正是‘他’那形影不离的卫士长吗?
苏雪心神一松又一紧,赶紧走上前,查看弟弟的呼吸,好在还很平稳,看来只是昏过去了。便听三尺小声道:“我听他出言不逊,才忍不住教训了他一下,不过您放心,我下手有分寸的。”
苏雪狠狠瞪他一眼,道:“还不把他抬进来,地上多凉啊。”
三尺撇撇嘴,但还是照办了,费劲的扛起身高体大的苏志坚,闷头跟苏雪进了院子,倒把大人落在了后头。
沈默虽然被无视,但没有丝毫不快,相反,他现在满怀愧疚,心里尽是自责。方才苏志坚的话,虽然是说给苏雪听,却仿佛一记记耳光,抽在他这个偷听者的脸上,让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实话实说,若不是苏志坚的话太过难听,担心苏雪会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他可能不会让三尺出手,选择悄悄溜掉。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一时冲动的结果,是要面对如此尴尬的时刻,沈默站在院子里,望着天边昏黄惨淡的月亮,心说今儿出门没看黄历,肯定是诸事不宜,要不怎么就从早晨闹心到现在呢?
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三尺从里间出来,小声道:“那小子明早才能行。”说着朝沈默挤挤眼,一溜烟跑到了大门口。
最起码得像个男人吧……沈默叹口气,整整衣襟,迈步走进了苏雪的房间……房间正中的圆桌上,是桌上的白瓷瓶中,插了一支孤零零的梅花,枝干清矍,花瓣细小,却能闻到暗暗的幽香。除此之外,素雅的房间内,陈设一如昔日,桌椅琴棋书画,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就连棋盘上的黑白子,摆放的位置都是那样的熟悉。
沈默还记得这盘没下完的棋,那时他刚刚从江南回来,给苏雪带了些土仪,过来坐了坐,对弈了两局,后来因为突然有事,没有下完便走了……不过那已是半年多以前了。他的目光在残局上流连片刻,伸手摸一下棋盘,竟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心中不由重重一抽。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沈默回头一看,苏雪已经到了身边,她伸出手来,看似随意的在棋盘上一抹,便将棋子彻底打乱,欲盖弥彰道:“自己闲着无聊摆得棋谱,入不了大家法眼。”
沈默笑笑,他不可能得了便宜又卖乖,便干笑道:“不请我坐下。”
“你要坐,谁还拦得住?”今天的苏雪,情绪有些不太稳定。
沈默尴尬的坐下,又笑道:“讨口水喝呗……”
“没烧。”苏雪道:“忍着吧。”
“哦,好嘞。”沈默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曾几何时,和她相处的那种轻松自在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越发的纠结与沉重,这才是他半年不登门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因为‘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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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虽然说起话,但还是起身给他烧水,沈默道:“让丫鬟干吧……”
苏雪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忙起来,把小铜壶坐在炭炉上,便守在炉边发起了呆。
沈默挠挠腮帮子,只好也上了榻,坐在蒲团上,隔着小炭炉与她对坐。
两人都坐在暗中,炉火照在顶棚上,形成一个很圆的、很朦胧的红色的光晕,也让两人的表情,都显得柔和了许多,苏雪仿佛在看沈默,又仿佛在看扑朔跳动的火苗,轻轻扇着扇子,声音有些飘忽道:“你……都听见了。”
“嗯……”沈默点头道:“都听到了。”
“便当没听见的吧。”苏雪调整下呼吸,朝沈默勉强一笑,那笑容却让人深感心碎。
“听到了就是听到了。”沈默轻声道,苏雪便不做声。
沉默片刻,水滚了,苏雪便起身拎壶沏茶,中华茶文化发展到这时候,已经可以称为茶艺了,且非得素手芊芊的美女来沏,才能将其韵味淋漓展现出来,而苏雪则将其彻底演化为一门艺术,整个过程如高山流水,云淡风轻,仿佛在演奏一曲轻快的乐章。
沈默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心中那些沉重的、沮丧的、愧疚的、悲伤的负面情绪,不知不觉便随着金黄色的茶汤注入杯中,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苏雪也恢复了往日从容淡定的气度,淡淡道:“喝吧。”
沈默接过来,饮尽,苏雪再给他斟上,再饮尽,如是两杯之后,说够了‘好茶……’之类,毫无营养的赞词后,沈默终于低声道:“志坚的话虽然难听,但我觉着,那个提议……你不妨考虑一下,。”
苏雪的面色本来已经恢复了些红晕,听了这话,又变得惨白,沈默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很自责,耽误你这么多年,却没法给你想要的,你应该有自己的幸福,我会真诚的祝福你的……”
苏雪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终究没有留下来,嘴角牵起一丝艰难的微笑,强作平静道:“吃了这碗茶,你就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等你吃饭呢。”
“你别生气啊……”见她下了逐客令,沈默继续解释道:“我的意思你都明白,我这不是也想解决问题吗?总不能再这么拖下去吧?韶华易逝啊……”
苏雪紧咬着下唇,突然伸手去拿他手中的茶杯,沈默忙道:“我还没喝完呢……”他也伸手要去挡,苏雪的动作陡然加快,抢在他前面拿到那茶杯,下一刻便将其打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真可惜,以后怎么喝茶啊……”沈默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那是苏雪祖传的汝窑茶杯,不知从何时起,沈默每次来,她都用这个杯子给他沏茶,从苏州到北京,一直都是这样,沈默都习惯了有这样一个酒杯,现在没了,还真心疼呢。
这时,却听到苏雪抽泣声,沈默抬头一看,只见苏雪的眼里溢满泪花,再看她那原本白皙的右手,被滚烫的茶水,烫得通红一片。
“啊,你受伤了……”沈默一下子紧张起来,抓住她的手腕,仔细查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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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上,继续写,明早发……哦不,应该是今早发。
第七二四章 元亨利贞 (下)
其实茶水再烫,也不能及得上苏雪心痛之万一,那些话确实是为她好,可万万不该由这个男人口中说出来,从他口中出来,便如柄柄利刃,刺在她本就羸弱的心房上,那是她不可承受的痛苦呵……
苏雪赌气抽手,沈默使劲握住,她抽不动,气苦道:“你既要我嫁人,就别在这拉扯不清,别碰我!”她使劲的挣扎起来,沈默一手掌握不住,只好伸出另一只手,一下竟将她环抱住。
苏雪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下子不能动了,她任由沈默抱着,喃喃道:“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要说那种话?”眼泪终于无声的流下来,落在沈默的肩膀上。
沈默叹一声,在她耳边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苏雪不说话,沈默又叹一声,轻轻将她扶起来,望着她梨花带雨的面容,轻声道:“我真的只是心疼你,不想再看你这样煎熬下去了。”说着缓缓掏出手帕,为她轻柔的擦拭泪痕道:“我并不是想把你往外推,其实我早已经说过,只要你愿意,怎样都可以,”顿一顿他又道:“可是,你为什么把心事藏得那么深,让我看不清、猜不透,不知道你到底想什么,到底要什么,到底怎样才开心呢?”这也是沈默一直想问她的,女人,你怎么这么难懂。
听着沈默的柔声细语,苏雪僵硬的身体终于软下来,但哭得却越发厉害。
见她还是不说话,沈默再叹口气,缓缓道:“我也说过,虽然给不了你明媒正娶,但总是可以照顾你一辈子……你不用担心我家里,若菡那里我去说,三天之内,我就抬花轿来把你接回去。”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对若菡的承诺,也压根不想违背自己的承诺——人无信不立,如果连承诺都可以不遵守,以后还有何面目在妻儿面前立足?怕是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来吧……
但男人犯了错误,就一定要承担责任。他与苏雪相识时,沈默正是以六元之尊出镇苏州,反手之间便挫败了九大家的阴谋,将苏州城经营成铁板一块,全都唯他的马首是瞻。那时他还没有经历过这几年的低谷,人生春风得意,整个人都有些发飘了,只以为凭自己的心智能力,可以控制一切,自此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随心所欲,岂不快哉?
就是在这种有些自满自得的状态下,他遇到了苏雪,这个传说中的江南名妓。见面更胜闻名,她的美丽和魅力,都是男人无法抵挡的,更妙的是,她以请君入彀的姿态,似乎要与他玩一场感情游戏。
那时的沈默,已不是不知肉味的鲁男子,他已经习惯了各种富商豪绅的宴会,和不少欢场女子逢场作戏,他相信自己已可以‘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所以毫不犹豫的和她开始了对手戏。究其原因,除了要抓住陆绩之外,更多的是为了寻求刺激。
后来,陆绩被抓到了,游戏却没有结束……苏雪仍然对他若即若离,还是保持以前的姿态,似乎有继续玩下去的意思;那时沈默的心里,也渐渐起了变化,只是他自己从未察觉,还仍然乐在其中。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感情游戏一旦开始,便不是想停就能停下来的了……
渐渐的,说是日久生情也好,说是情不自禁也罢,他心里就有了这么女人。也就是从那时起,沈默的心就开始纠结了,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无法狠下心了,在官场上的魄力,在她这里却变成了无力,他没法拒绝苏雪的要求,甚至会经常想她。这才知道,似锦如织的百花丛下,也藏着危险的陷阱,早晚有一天,在遇到某个人后,会狠狠陷进去,不可自拔,沾得浑身都是。
但他不能忘记自己的承诺……不再娶女人进家门,他不打算辜负妻子,言而无信,所以想借着离开苏州的机会,断掉这段感情,但苏雪却选择跟他来了北京。
对苏雪的选择,其实沈默是不高兴的,因为苏雪告诉他,自己是为了弟弟的前程,才跟着他来北京的,并不是对他有什么感情。
沈默当时是信了的,他感到自己被利用了、很生气……其实事后想想,这种生气更多的是借题发挥,好让自己坚定信心,不越雷区,不必违背诺言。于是他开始疏远了她,直到帮着苏志坚顺利考中举人,他觉着也算对得起苏雪了,便又一次提出了,要送她回江南,为她安排未来的生活。
但苏雪没有接受他的安排,而是留在了北京城,但也没有纠缠他,而是在王府当上了一名乐师,有了稳定的生活,有了强大的靠山,似乎就像她所说的,人不必要成双成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似乎两人终于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可以相安无事过一辈子了。虽然许多次想起她,沈默的心都会一阵抽痛,但他知道,这对自己来说,其实是最好的状态了……既不用违背诺言,带来家庭不安,又不用对这位红颜知己心存愧疚,真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好事让他占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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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沈默,已经不再参加灯红酒绿的宴会,不再处处展示他的魅力,招惹什么别的女子了。就像徐渭说得那样,他是‘洗尽铅华呈素姿’,完全告别了曾钟爱的华服美食,穿布衣,食素蔬,甚至自己种菜养花,过起了苦行僧似的生活。
也正是这种洗心革面、节欲自持、修身养性的生活,让他重新获得了家庭的安宁,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应付官场上的明争暗斗。
但他怎么会不知道,在自己舒心的同时,很可能有几个女人不舒心,他那清心寡欲的表象下,只是自欺欺人的不去想若菡的心情;苏雪的心情;甚至柔娘的心情……反正只要自己不闹心,就当别人也过得舒坦。
当然他有无数理由可以掩盖自己,衙门的太忙啊,官场的应酬太多,朝局的压力太大啊,诸如此类,虽然可以获得爱他的女人的谅解,但并不能掩盖他的自私。
‘其实我最爱的人,不是任何人,而是我自己。’沈默每日三省,早就意识到这一点。
但今天,在亲眼看到苏雪现在的处境之后,他才从自欺欺人的状态中醒过来,原来想象出来的美好,只能衬托现实的残酷,苏雪没有她表现出来的坚强,生活也没有她描述的那么安宁。
是啊,身为名声在外的乐曲大家,苏雪的仰慕者太多太多了,原先还因为她冷若冰霜的态度望而却步。但偏偏裕王已成为实际上的东宫,而她又是李娘娘的闺中密友,地位跟着水涨船高,让许多不安分的家伙,开始挖空心思,想要来个一箭双雕了。
这个时代给女子的太少太少,包括拒绝的权力,苏雪一个弱女子,在大家都认为她该嫁人的时候,是支撑不了多久的。但沈默深知她又是个那样倔强的女子,从不改变主见……这样的人最容易感受到现实的残酷,在现实与坚持中痛苦的煎熬着。
看到她肝肠寸断的样子,沈默终于醒悟了,从自己打算开始这段感情游戏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今日——因为给不了对方未来的爱情,不管过程多美好、多浪漫、多让人感动,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悲剧收场,绝无例外。
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绝对不会玩这样一个游戏。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造成的后果已经摆在眼前……如果自私到,把一切让女人来承受,自己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那他根本不算男人。
不,应该说,根本不是人,人不能那么自私啊。
‘我自己造成的恶果,应该由我一人承担。’沈默终于克服了猥琐的自私,他终于明白,是他自己对若菡做出的承诺,如何去面对她,如何忏悔、如何谢罪,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与苏雪无关;不能让她因为他的错误,而一生都受到惩罚。
这其实不是沈默第一次说,我可以娶你了,但聪敏如苏雪,怎会听不出,上次是带着可恶的试探,没有丝毫的诚意,而这次不一样,他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面对一切了。
苏雪笑了,破涕为笑,像一朵带露盛开的水仙花,登时满室生辉,春回大地。
沈默也微笑起来,只是那笑容的背后,还很好的隐藏着浓浓的忧虑。
苏雪仿佛毫无所觉,第一次紧紧抱住沈默的肩膀,开心笑道:“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沈默轻声问道。
苏雪摇摇头,呢喃道:“别说话……”
沈默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好一会儿,最终落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着。
“抱紧我……”苏雪闭上双眼道。
沈默便与她拥抱在一起,与苏雪沉醉其中的样子相反,他的眉头却微皱着。
“抱着我的时候,”苏雪自然能感到他的僵硬,有些幽怨道:“能不想别人吗?”
沈默强笑道:“好的。”
“今晚不要走了……”苏雪深深嗅着他气息道。
“不急在这一时……”沈默顿了顿,才道:“等过了门……”
“你会再也见不到我了……”苏雪道。
许久,他从喉咙中发出低低一声道:“好吧……”
红烛高照,窗上的两个人影,靠得越来越近,渐渐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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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一觉醒来,外面的太阳已经老高了,看到绣着水仙花的淡蓝色帐顶,一摸身上盖得锦被,上面还留着苏雪的幽香,却不见伊人的影子。
他轻唤几声苏雪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又感到一阵发冷,原来暖笼早熄了,刚要披衣起身,却看到枕边放着一封信。
沈默心中咯噔一声,便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赶紧拿起那淡蓝色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薛涛笺上,是苏雪那清丽的字体,大意是:
‘沈郎见此信时,妾身已消匿于人海,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但也请不要再找我,因为离开你,是我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
‘别惊讶于我的直白,因为今日一别,你我永无相见之期,妾身终于可以一吐肺腑,不再遮遮掩掩哩。我离开的原因,并不是担心破坏你的家庭,事实上,不论是你的夫人,还是小妾,我统统不熟,不可能为了她们的感受,牺牲我自己,我做不到那么高尚;我离开的原因,只是因为过不了自己这关。’
‘当初与郎君相见相交,也不过因为弟妹性命所迫,不得已而曲意奉之;及至得解,妾身歉疚弟妹,却无力使其安然成长,成材成家,只能觍颜托庇于大人。还害您几次行违心之举,这全都是因为妾身所致啊。’
‘可以说,妾身接近大人的目的,便是利用,之后很长时间,亦是如此。妾身原打算,只要弟妹能好,便任由大人予取予求,那是我并没有心理负担,因为自己的身份是妓女,装扮的再高贵,最后还是要卖的。与其把自己卖给个令人作恶的老头,为何不卖给英俊潇洒、位高权重的状元郎呢?当时的贱妾,已做好了会一会你殷夫人的准备。’
‘但也许是我太稚嫩,第一次出手就失手了,不仅没把大人迷倒,自己却不可救药的陷了进去,我从不知世上还有男子,可以让我茶饭不思,魂牵梦萦……在未遇大人之前,妾虽身处繁华,却临塘之草,思渚之蓬,心中满是孤独。弹琴则发出怨鹤之声;仰望天空,但见归鸿飞逝,只恨不能追随而去,永离此肮脏人世。’
‘但不知何时起,妾身这棵飘萍有了根,而那根便在郎君身上,只要能跟你在一切,我便不再感到寒冷,我愿意为郎君唱,为郎君哭,为郎君笑,为郎君做一切事情。’
可无论妾身如何自命清高,都掩饰不了自己的肮脏,我没资格跟您谈情说爱,因为我是在利用大人为自己牟利。如果我对大人毫无感情,便当是进行皮肉交易了,这也是贱妾起初的打算;但我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便不能把自己卖给您了,因为……我爱上了郎君。’
‘爱情不是买卖,买卖成不了爱情。如果我真的跟了你,那你我之间过往的一切,都将变成一场皮肉交易,我不想在你面前变成妓女,只能什么都不给你。原谅我的自相矛盾吧,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到死也不会改变。’
‘但我又实在不想离开你,所以才在王府找了活计,实指望着耍个赖,能时常见到你,和你说说话,我便心满意足了。谁知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个心愿都是奢侈,不仅你数月不上门,反而却有不少狂蜂浪蝶,让我不堪其扰,求助王妃,李娘娘却也劝我早嫁了,还与我说合她的娘家弟弟。妾身这才知道孤身女子,居此京都权贵子弟,是多么的无助,因而早有去意萌生。’
‘只是一直心有遗憾,未曾让心上人动心,实在是妾身人生一大失败,然今日阴差阳错、夙愿得偿,便再无恨矣,不走更待何时?自此后或悠游山林、或泛舟北冥,调素琴、阅金经,逍遥自在,了无牵挂,郎君亦自珍重,无需牵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贱妾雪儿顿首。”
沈默的心一抽一抽的疼,泪水早就湿了面颊,他喃喃道:“傻女人,满纸荒唐言,最后一句却露了馅。”
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出自《庄子》,原话是‘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意思是,两条鱼被困在泉水干涸后的小洼里动弹不得,一转身便擦到各自身体的痛楚。对小鱼来说,与其互相支撑着煎熬度日,不如让对方在江河里,独享自由自在快乐的生活……
她终究只是个痴痴的傻女子,不愿看到心上人背负不义的骂名,破坏到他平静的生活,便留下这些故作坚强的话语,好让他安心而已……
“你是叫我一辈都不安心啊……”沈默喃喃道,说着推开门,问外面的三尺道:“苏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一早就走了,”三尺面上露出暧昧笑容道:“她说王妃有琴课,还说大人累了,让您多睡会儿呢。”
“你干什么吃的!”沈默黑着脸道:“李娘娘现在整天围着世子转,哪有工夫学琴?”
“啊……”三尺张大嘴巴道:“她不会是……”
“还不跟我去找!”沈默恨不得踹他一脚道:“让朱十三也帮着找找。”
但找了一天,也没得踪影,苏雪真的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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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了这么久才发,可不能怨我,我被骂得满头包,总得好好想想吧……
第七二五章 亢龙有悔 (上)
找了半天没见找人,沈默只能先回家。事情到此,他已经伤害了太多太多的人,根本无暇再顾及自己的感受,他要赶紧回家,面对将发生的一切……
快进家门时,三尺小声道:“昨晚已经捎回话来,说大人歇在衙门了。”沈默点点头,没有说话。
轿子进了前院,新任管家沈全便来禀报道:“家里有客人。”
“什么人?”沈默微微皱眉道:“都这个时候了。”此时已近掌灯时分,虽说冬日天黑早,但也到饭点了,哪有这时候还来人家拜访的。
“是文长先生。”沈全小声道。
“他算什么客人……”沈默没好气道。
“他带了两个客人来。”沈全把后半截说出来道,鉴于沈安的教训,他的继任者,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实人,小声道:“昨天下午就来过,今儿下午又来了,说今天等不到老爷,就睡这儿了。”徐渭绝对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我去换一下衣服。”沈默叹口气道。
回到后面,孩子们还在上晚课,若菡在与柔娘一起做女红,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
看到沈默进来,柔娘想要起身,却被若菡用眼神止住,用很平静的语调问他道:“回来了?”
“嗯,回来了。”沈默点点头道:“前面有客人,我先去招呼一下,有什么话回头再说。”
“嗯,去吧……”若菡点点头,便继续忙自己的。
沈默赶紧换好衣裳,便逃也似的匆匆到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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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厅里灯火通明,沈默还没转过屏风,便听到徐渭那可恶的声音道:“你俩别着急,他肯定快回来了……”
又听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道:“都这个光景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我觉着他是在躲咱们,”然后是一把粗豪的声音道:“现在的沈大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位,和咱们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了!”
“姓尹的,”这时沈默从屏风后转出,黑着脸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见他终于出现,花厅里的三个人表情各异,徐渭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道:“你终于回来了。”另一个中年文士打扮的,起身相迎,朝他拱手施礼;而另一个身长六尺,面如重枣的赳赳武夫,却一脸的不好意思。
这时沈默的面上也露出欣喜笑容道:“子理兄,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原来,那文士是原台州知府,抗倭名将谭纶谭子理,他微笑道:“昨天刚到。”
而那高大的男子,乃是浙江副都司,抗倭名将尹凤、尹德辉,南京人,他是嘉靖二十五年丙午科武举乡试第一名,二十六年丁未科武举会试第一人。因当时尚无武举殿试,所以会试第一名即为武状元,所以尹凤向来有‘武三元’美名,经常被江浙父老,拿来与沈默并称,他也向来以此为荣。
两人在南方时就打过交道,感情甚笃,所以沈默才不跟他客气。尹凤讪讪笑着赔礼道:“看在我刚到京城,便来给你拜年的份上,就把我刚才的话忘了吧。”
沈默使劲拍了拍他,笑道:“是你跟我生分了。”说着给了他个熊抱,道:“几年没见了?”
“自打嘉靖三十八年,我去了浙江,咱们就没再见过。”尹凤哈哈笑道:“可把我想坏了。”
沈默又跟谭子理使劲拍了拍手,吩咐边上侍立的沈全道:“我的好兄弟来了,赶紧吩咐厨房,晚饭尽量丰盛些。”
谭纶和尹凤已经知道他老师新丧,连忙道随便就好,不要荤腥铺张,沈默也就让沈全照着去做了。
丫鬟换上新茶,众人重新落座,谭纶打量着沈默道:“拙言兄,你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沈默下意识摸一把脸,心中苦涩不已,强笑道:“可能是最近忙坏了吧。”说着望向谭纶和尹凤道:“你们怎么进京了,我一点都不知道。”
谭纶道:“年前接到朝廷的谕令,让我回京受命,德辉兄也另有安排,我们便回京了。”谭纶这个人智力过人,性格沉稳,说话也十分有艺术,看似简单叙述一件事,但已经将要表达的东西点给沈默了——今儿才正月初八啊,朝廷并不会要求他们冰天雪地、过年赶路,完全可以等出了正月再上路,所以两人急急进京,一定是负有使命的。
沈默微微沉吟道:“大帅那边,现在怎么个情况?”
“大帅那边很不好,”尹凤看看谭纶,见他点头,便道:“情绪很低沉,和我们这些老兄弟喝酒,每次都喝得大醉,弟兄们都很心疼。”
“唉……”沈默叹息道:“我能想到大帅该有多难受。”几人一时不再说话,厅里陷入了一片安静,直到灯花爆裂,才惊醒了众人。
“朝廷有朝廷的打算,作为地方官员本不该多言。”谭纶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但朝廷确实不能不考虑,东南官兵的感受啊,”说着对沈默道:“你我都是经过张部堂时期的人,应该不会忘了,张部堂被撤职之后,东南一下群龙无首,那些只信服张部堂的官兵不受约束,开始肆虐地方,本来大好的局面丧失殆尽,多么惨痛的教训啊。”
顿一顿,他又道:“现在大帅的威信,远远高于当初的张经。百姓官兵都把他看成是,抗倭胜利的最大功臣,如果这时候把他撤职,民心不服,军心浮动是难免的。”
“嗯,你说得在理啊……”沈默点点头道:“上面表示可以退一步,让大帅到北京担任要职。”
“什么要职?”尹凤眼前一亮道:“大学士还是兵部尚书?”
“没说……”沈默摇摇头道。
谭纶还没说话,边上的徐渭突然爆发道:“这不是耍人吗?徐华亭那个老奸打得好算盘。把人弄回京城,给个位高权微的虚职,晾上个三五年,让他自己憋屈的去职,他却把好人做尽了!”气愤的拍案道:“无耻啊无耻!”胡宗宪当年虽属严党,却是第一个真正赏识徐渭政治才能的高官,所以徐渭虽然没出来为他做事,但心里总存着一份感念;而且对胡宗宪抗倭的贡献,身为浙江人的徐渭感念颇深,绝不希望他落得悲惨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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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徐渭的话,尹凤的脸更红了,问沈默道:“这是真的吗?”
沈默苦涩的笑笑道:“恐怕是真的。”
“那得先问问我们这帮老弟兄,”尹凤两眼瞪得溜圆道:“还有东南几十万的官兵答不答应!”
“德辉!”谭纶止住了他的话头,严厉道:“你胡说什么呢?”
“自家兄弟,说什么都无妨。”沈默笑笑道:“不过这话,确实不能拿出去讲,不然会给大帅添麻烦的。”
“本来就是嘛……”尹凤才撇撇嘴,不再说话。
徐渭这时候道:“我准备写个万言书,好好把这事儿说道说道。”
“我跟你联名。”尹凤马上道:“最好再让东南的文官武将都署上名,让看看他们看看咱们的力量。”
“你俩千万别。”沈默苦笑道:“那是把大帅往火坑里推啊!”说着长叹一声道:“其实大帅之所以必须离开东南,并不是有什么人想整他,而是他的地位太高,权力太大,功劳太显赫所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千古不灭的真理,在本朝又怎会例外呢?
话到这份上,就差直白的说,胡宗宪手握半数精兵,雄踞东南半壁,已经让皇帝睡不着觉了,以前一直容忍他的存在,不过是因为需要这头猛虎消灭闯进家门的饿狼罢了,现在饿狼已被消灭的差不多了,在皇帝眼里,老虎就成了最大的威胁。而皇帝都患有不可救药的‘被迫害妄想症’,坚信只要是老虎,就一定会伤人的。
如果这时候,东南的将领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必然更刺激皇帝和内阁的恐惧心理,恐怕就不仅仅是撤掉他那么简单了……
“事实上,东南总督一职将不复存在。”沈默最后盖棺定论道:“这是不可更改的事情了。”
三人的脸上都露出震惊、沮丧的神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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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这坏消息打击,几人难得的聚餐都在一片沉默中度过,沈默明显很不在状态,话少得可怜,根本没有平时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但酒却喝得比平时多得多,一开始还管他们三个,后来干脆自斟自饮,闷头喝酒开了。
这种喝法醉得也特别快,不到半个时辰,三人没留神,便看不到他了,赶紧到处找,才发现他已经醉倒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起来。
徐渭三个相视苦笑,赶紧七手八脚的把他扶起来,尹凤感慨道:“拙言兄竟如此痛苦,看来我真是错怪他了。”
谭纶也愧疚道:“看来拙言兄真是尽力了,我们还来苦苦相逼,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徐渭虽然觉着沈默今晚上透着不对劲,但不会在别人面前道破,便顺口道:“是啊,他这几日都在辛苦奔走,心里的悲苦咱们都不知道啊……”
谭纶和尹凤便告辞了,准备改日再来拜访,徐渭把沈默送到后院,交给若菡道:“弟妹,不好意思,今晚一高兴,喝多了。”
若菡笑笑道:“麻烦叔叔了……”
徐渭看她也有些怪怪的,心里明白了几分,但他知道这种事儿,自己一个外人,肯定不合适插嘴的,有问题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想到这,便告辞离去了。
目送着徐渭离开,若菡看丫鬟们要扶沈默进卧室,便道:“扶老爷去书房。”
柔娘小声道:“夫人,今天那里没点炉子。”
“现在点上也不晚。”若菡淡淡说一句,便回屋去了。
柔娘看看夫人的背影,又看看老爷的醉态,轻轻一叹道:“照夫人的吩咐办吧。”
这一晚上,沈默便睡在书房里,刚躺下便吐了,弄得满身满床都是,把伺候的柔娘忙得满头大汗,才给他擦了身子,又换上干净的衣裤,铺盖,再喂他喝了醒酒汤,才让他安稳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沈默醒得很早,是被头疼起来的,他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喉咙里更是干得像火烧。他难受的动了动身子,便惊醒了坐在床边打盹的柔娘,揉着眼道:“爷,您醒了?”赶紧兑了碗温和和的蜂蜜水,端到床边上,然后把个靠枕放在沈默身后,扶他起来道:“爷,喝点水,润润嗓子吧。”
沈默朝她挤出一丝笑容,便就着柔娘的手,将一碗蜂蜜水全都喝了下去。
柔娘将碗搁下,再服侍着沈默躺好,小声道:“我给您准备早饭去。”说着不待沈默答应,便逃跑似的走掉了,只留下沈默孤零零的躺在书房里,两眼望着房梁呆呆出神……
柔娘回到正午,若菡已经在那看着三个孩子吃饭,但她面前的一碗稀粥,已经完全凝固,都不见一丝舀动的痕迹。
见柔娘进来,若菡淡淡道:“他起来了?”
“嗯。”柔娘小声道:“夫人,老爷并不是您想的那样,昨晚,昨晚……”
“昨晚怎么了?”若菡撩一下发丝,问道。
“昨晚他喊了一夜您的名字。”柔娘面上的失落一闪即逝,道:“只有您一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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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被骂神经了,唉,如果时光能倒转就好了。
第七二五章 亢龙有悔 (中)
接下来的几天,夫妻俩一直客客气气,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就连孩子们也察觉出,家里气氛的异样,不再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变得安静了许多。
沈默几次想跟若菡说点什么,却都被她岔开话头。而且他本身也不太愿意低声下气,几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就这样过了四五日,朝廷的旨意下来,他果然要去一趟江南了。
一般来说,传旨都是由太监来完成,若是换成官员,事态就严重了,因为这意味着,很可能在明旨之外还有暗旨,需要视情况权宜决策;而若担任钦差的是部堂级官员,那事情的严重性,已经上升到社稷安危的高度了。
老道的徐阁老,显然不希望沈默的身份,给东南带来过多的不安,于是给沈默的名义是‘钦命巡视东南、犒赏军队、奖掖有功、举荐贤能安抚使’,劳军钦差是很重要的一个差事,他一个礼部侍郎出马就合情合理了。
在私底下,沈默还得到了数到密旨,授权他可以便宜行事。必要时刻接管六省军队、甚至还有撤销胡宗宪一切职务、原地看管的圣旨,但徐阶相信沈默,分得清轻重缓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亮出杀手锏的。
圣旨上要求即日启程,沈默也早打点好了行装,从徐阶那里出来,与家人告别之后,当天下午便赶往通州大营……既然是代天劳军,就不能轻车简行,除了担任副手的几名官员外,还有两千多的卫军和仪仗,将在在与他会合。
天快黑时,他率队抵达通州大营,驻守通州的文武官员早就恭候大驾,备好宴席为钦差大人送行。
令沈默意外的是,通州守备竟告诉他,卫队和仪仗已经整装待发,明天就可以随他启程;他原本以为,怎么也得等个三两天,部队能出发就不错了,但当见到领军的将军时,沈默终于恍然了,原来兵部派了戚继光来。
“元敬,怎么会是你?”沈默喜出望外,此时此刻见到戚继光,他感到十分开心,终于有比他还怕老婆的了。
“大人,”戚继光呵呵笑道:“这差事是元敬主动要的。”
“太好了。”沈默使劲拍拍他的肩膀道:“有你在,我就省心多了。”
戚继光点头笑道:“顶不让大人失望。”
参加完宴会,沈默将随员引荐给戚继光,除了几名文官之外,竟还有个锦衣卫的副指挥使,让戚继光感到此行不是劳军那么简单。然后几位头脑人物便开始讨论行程。
今年北方奇冷无比,运河都上了冻,按说应该走陆路,但沈默不打算这样做,因为钦差仪仗太大,不可能完全隐藏目标,途经之处必定有官员阿谀逢迎,大肆扰民。这场景去年他就见过一次,便对此深恶痛绝,当然不想自己也再来一次了。
所以他准备改走海路,不仅耗时短,而且可以节省开支……如果走陆路,从北京到杭州,最快也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就算精打细算加沿途补给,户部拨付的三万两路费也得全耗光。但若是改成海路,这两千多人马只需要雇六艘海船,半个月便可抵达杭州,加上人吃马嚼,绝对花不了两万两。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是,让那些地方官员没有扰民的借口,不知可以避免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
当然他也深谙官场的道道,知道手下官员日子过得清苦,都盼着这趟肥差能补贴一下家用呢,如果丝毫不表示,肯定怨声载道,于是他对担任副使的鸿胪寺少卿周培简含糊道:“朝廷拨下来的钱粮,这一趟都用了吧。”
周培简自然一点就明白,但有些不放心道:“那回来的时候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沈默面色平淡道:“你不用操心这个。”周培简自然乐得省心,下去盘算着如何分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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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帐里只剩下戚继光和那锦衣卫高官后,沈默的神态终于放松一些,见后者欲言又止,便道:“五爷,戚将军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好瞒他的。”
那人正是十三太保之一,现在锦衣卫的四把手朱五,他此次奉命跟随沈默南下,负责贴身保卫、情报收集,以及一些不方便明着做的事情。
朱五闻言朝戚继光拱手笑道:“在下早仰慕戚家军的赫赫威名,对戚将军仰慕的紧啊!”方才人多,沈默在介绍戚继光时,为了维护锦衣卫神秘的形象,他只是点头示意。
戚继光笑着还礼道:“五爷过奖了。”对于这些搞特务的,他本能的不太感冒,好在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心里再怎么嘀咕,看上去都亲热的很。
两人寒暄几句,沈默打断他们的话头道:“五爷,有什么话,现在说吧。”
朱五点点头,整理一下措辞道:“大人,您说走海路,那定是好处多多,可在茫茫大海上,跟陆面的弟兄联系不上,咱们不成睁眼瞎了?”后半句还是顾忌戚继光在,没有说出来,但他知道沈默必然明白……到时候浙江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就这样一头撞上去,岂不太被动了?
“你所虑甚是。”沈默点点头道:“不过船肯定会在沿途补给,到时候一到天津卫,你问明路线,让人预先在靠岸地点等着就是。”
“嗯……”朱五想了想,没什么问题,便答应下来,也告退出去。
这时屋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戚继光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大人,请恕末将放肆一问,您这次南下,是不是还有特殊使命?”
“怎么个特殊法?”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
戚继光面色一阵变幻,最后有些颓然道:“末将不敢说……”
“呵呵……”沈默笑笑,让他坐在自己对面,把话题领向另一桩事道:“我听说,你在京城这半年,跟不少官员走得很近乎?”
戚继光脸一红道:“不过是闲暇无事,在一起吃吃饭,聊聊天罢了。”
沈默仿佛没看到他的窘态,仍然不咸不淡道:“拜码头、摆饭局得花不少钱吧?”在以前,沈默了解的戚继光,是个带兵打仗的天才、满腔爱国热忱的大丈夫……当然还是个惧内如虎的妻管严。
但通过长时间的默默观察,沈默发现了这位无敌战将、民族英雄的另一面——他还是个会请客送礼,巴结上司,善于拉关系、走后门的‘俗人’。
这并不是造谣生事,据沈默了解,戚继光进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先去兵部衙门拜码头,然后面面俱到的请客送礼,再由新认识的朋友,引见更多的朋友,再不厌其烦的请客送礼。不夸张的说,这半年来,除了训练之外,戚继光其余的时间,都用来请客送礼了。
他有着山东人的豪爽,又为人四海、出手豪阔。认同宗找祖宗,结交了‘朋友兄弟’一大帮,大家也都认为他戚继光够朋友,够大方,时间一长他就成了兵部很多人的好朋友,能量也越来越大……他想跟着沈默南下,便可以如愿,能做到这一点的大明武将,绝不会超过十个。
为人四海当然不是错,爱交朋友更是好习惯,但问题是,以他戚继光那点微薄的俸禄,怎可能承担得起如流水般的花销?所以不难得出一个结论……这位世所景仰的大英雄,肯定存在着贪污挪用军饷的严重问题。
这让沈默很难接受,也曾经十分的愤慨,但后来他问自己,在这个无官不贪的社会中,凭什么要求戚继光就得纯洁无暇?还是自己心中的英雄情结在作祟……好像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英雄都是伟光正的,道德上没有一丝瑕疵才行。
但转念一想,这种理论实在太可笑了。其实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为他做出了英雄的行为;被称为民族英雄,也是因为他做出了有功于民族的事情,跟他本人道不道德有什么关系?
况且沈默也很理解戚继光的行为……虽然在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会父亲、老师耳提面命,教诲我们一定要洁身自好,不能搞歪门邪道,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诚实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相信每个人都曾坚信过,并以此为信条过,并对那些做不到的人嗤之以鼻。
然而当我们踏入社会,开始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时,就会发现自己错了,固然我们可以凭着自己的能力,向着自己的理想抱负奋进,甚至达到很高的高度,但如果没有靠山、没有关系,没有人庇护的话,我们获得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脆弱,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夺走,自己也被打落尘埃。
相信看到胡宗宪所处的困境,戚继光一定会有这样的感想,并从胡宗宪的身上,得出了许多珍贵的教训,如不能随便得罪人,要尽可能多的团结人,而要团结人,就不能作异类。而在这个肮脏的官场上,清正廉明便是异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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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的父亲是个清廉的人,当了一辈子军官,他去世之后,戚继光甚至凑不起进京的路费。戚继光无比尊敬自己的父亲,而父亲临死前唯一的期望,便是让他做一个正直无私,问心无愧的人,戚继光也一度遵照父亲的处事方法,却处处碰壁,饱受排挤;所以他渐渐的改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梦到父亲了……
现在在沈默灼灼的目光下,他终于无法回避自己的丑陋,羞愧的无地自容,最后竟然在自责与痛苦中,咬破了下唇,眼圈也变红了。
两人相交多年,沈默当然知道这个铁汉的心情,他叹口气道:“元敬兄,你不必如此,我是完全理解你的。”
“大人不必安慰我,”戚继光深吸口气道:“末将,末将……”他想要自白几句,却不习惯自我吹擂,感到难以启齿。
却听沈默沉声吟道:“小筑渐高枕,忧时旧有盟。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戚继光愣住了,这是他昔年所作,想不到沈默还记得。便又听他缓缓重复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我说的对吗,元敬兄?”
戚继光的眼泪差点下来,他使劲扬扬头,才没出了丑,深深吸口气,颤声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人。元敬自幼立志为大明平定南北,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现在南寇以除,北虏仍在,我不能这个时候完蛋,我要去北疆,我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所以你是大英雄!”沈默指着戚继光朗声笑道:“盖世英雄啊!”
戚继光叹息一声道:“百年之后,能得到个毁誉参半名声,我便知足了。”
“明知道自己的名声会受损,”沈默赞许的颔首道:“却依然这样做,这才是真丈夫,那些什么也不做,只顾及自己的名声,然后站在道德的高度上,洋洋得意的职责别人的,都是些懦夫,自私鬼,伪君子!”
这话戚继光听着真舒服,终于面露笑容,看起来已经没事儿了,谁知沈默叹口气,话锋一转道:“但这个世界的好坏标准,却把持在这些懦夫和伪君子手里。”说着看看戚继光道:“所以你不能这样了,得改啊,不然将来会有麻烦的。”
“我改我改……”戚继光使劲点头,说完却有些发愁道:“我怎么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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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纠结了,以后好好写书,尽量避免这种让人蛋疼的情节,奶奶的,一个卖文的写手就写手吧,还妄图刻画什么人性,难道不知道文青都是怎么死的吗?都是饿死的。
所以本写手明白了,以后想办法讨大家欢心才是正办。另外本人并不是不会写感情戏,只是总蛋疼的希望符合时代,所以让男得看了憋气,女的看了生气。这本书改不了了,下本书一定放开了写。
第七二五章 亢龙有悔 (下)
“你知道你现在的问题在哪吗?”离开了北京城,沈默也恢复了往日的犀利,给人以高深莫测的感觉。
“在哪里?”戚继光问道:“请大人赐教。”
“你意识到危机了,”沈默微微笑道:“但解决危机的办法不对。”说着笑笑道:“你是沙场的骁将,但对官场中的道道儿,你还没有估摸透。”
“末将愿闻其详,”戚继光躬身又请:“大人不吝赐教……”
“当官的都是读书人,就算是拉关系、走门子,也得讲究个雅致。”沈默淡淡道:“最上层的,大音若希、润物无声,什么事儿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别人眼里,甭管是送礼的,还是收礼的,都是那道貌岸然的君子,于风评物议无碍……这样的关系,没有不爱的,也最长久,遇到事情,也最肯为你出力。”
戚继光瞪大眼睛听着沈默的话,对于在官场上钻营,他就像张飞绣花一般,完全没有战场上的挥洒自如。
“这是因为人都爱装啊,凡事不能太直露了。”沈默接着道:“等级越高的人,就越在意这个……私底下男盗女娼、百无禁忌都可以,但表面上,还得装着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说着看他笑笑道:“现在,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了吧?”
戚继光缓缓道:“末将把事情做得太显眼了。”
“不错,你用力太猛了,凡事都做在明处,还没干什么呢,就已经满城闻名了。”沈默的语气越发重起来道:“那些爱惜名声的人,会跟你保持距离,即使面上跟你客客气气,也不容易交心,这样就很难交到可靠、够档次的朋友。平时的时候看不出来,可真遇到棘手的事情时,立刻就会现原形。”
听了沈默的话,戚继光有些怅然道:“末将本以为不计名声、厚着脸皮,多请人吃饭、多送礼,就能把关系搞好了呢……想不到还这么麻烦。”
“其实也有简单的办法……”沈默端起茶盏一尝,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便悄然将茶杯搁下,道:“如果没把握应付那么多的人,便和关键的一两个,搞好关系就成了。”
“关键的一两个?”戚继光沉吟道:“兵部的各司都很关键啊……有管军需的、管职衔的、管兵马的……冷落了哪个都不好吧?”
“再把眼界抬高点……”沈默笑道:“通常来讲,你认识的人地位越高,要打点的人际关系就越简单。”
“您是说,”一直以来,戚继光的公关对象,都是和他打交道的部门,所以他的力气,也都用在那些人身上。在沈默的循循善诱下,他终于把头抬高道:“尚书、侍郎么?”
“嗯。”沈默颔首笑道:“当然要是阁老更好……到了这个等级的人物,每个都有自己的关系网,你只要能跟他们中的哪怕一位相交莫逆,便能顺势借力,轻松办到以前办不到的事儿。”
“您说的是至理,”戚继光苦笑道:“末将当然想有这样的大靠山了。可人家都是高高在上,哪会理会咱这种粗鄙的武将?”
沈默见他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真恨不得揪着他的领子道:“你当我是空气吗?”但他涵养好,脸上从来看不出表情,便慢慢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回去好好想想,看看和那个大人物能扯上关系了?”
“唉,知道了……”戚继光便带着一脑门子问号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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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军中生火做饭,准备饭后启程。
沈默也在房间里,与周培简等几位官员吃饭,饭菜很丰盛,但官员们已经习惯了嘉靖朝的懒散作风,因为起了个大早,还睡眼惺忪,半梦半醒呢,哪里会有胃口?
只有沈默在很用心的吃饭,见他不停的夹菜,周培简不由羡慕懂道:“大人好胃口啊……”
“我早饭一般吃得很少。”沈默夹一筷子,笑道:“但一想到,会有半个月不能吃到新鲜的蔬菜,我的胃口便奇好。”通州的菜农供应着京城一半以上的蔬菜,冬天更是占了八成以上,所以即使还没出正月,便能吃到新鲜的芹菜、韭菜、黄瓜、番茄……而这些,都是没法保存太久的。
听他一说,众官员才想到,接下来海上航行,肯定没得暖棚蔬菜吃,估计整天得跟萝卜白菜打交道了,便都拿起筷子,使劲往嘴里送。
但即使是吃饭,官员们也放了三分眼神在大人身上,见他碗里的稀粥空了,便抢着为他盛。还是周培简近水楼台先得月,把舀满的粥奉上,沈默点头笑笑,端着慢慢喝起来……想起昨晚跟戚继光密谈了那么长时间,杯里的茶都凉透了,戚家军也不知道给他换换,他便暗暗笑道:‘人还是不要做不擅长的事情好,不然只能弄巧成拙。’
这时门帘一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沈默的位子正对着门口,因而第一个看到了他,不禁惊奇道:“你怎么来了?”
那些官员也看到了来人,赶紧纷纷起身问安道:“文长先生来了。”官场上一般都是称官名的,但对学问名声甚于官声者,更愿意听别人唤自己的名号。
来人正是徐渭,他穿着臃肿的皮袄,风尘仆仆,灰头土脸,也不理那些官员,径直走到沈默面前,骂道:“你上路也不说一声,害得我连夜赶路,差点没冻成冰棍。”
沈默翻翻白眼道:“你也没说要跟我一起啊?”
“我跟你说过,我告了假,要跟你回去一趟。”徐渭郁闷道:“看来你是忘了。”
沈默想一想,似乎有这回事儿,但在京里时,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对,确实把这事儿抛在脑后了。
这时候有人为徐渭宽衣,还端来热水给他洗脸,等他回到桌前,已经为他摆好碗筷了;徐渭也不客气,说一声‘饿死我了。’便风卷残云的吃起来。
徐大胖最后一个吃完,别的官员都已经回去收拾行装了,只有沈默在那里喝着茶等他。
见沈默定定的打量自己,徐渭一阵不自在道:“瞅我干啥?”
“你这次回去,真的只是上坟吗?”沈默道:“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嘿嘿,就知道瞒不了你。”徐渭撇撇嘴道:“我想再去找找她。”
“找她作甚?”沈默最近改变了很多,尤其是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上,皱眉道:“纠结了这么多年,本身就说明你们不是良配,要不她也不会回去。这样就算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开心的。”
徐渭仿佛不认识似的望着他,良久才叹口气道:“你说的在理,不过我想再努力一次,如果这次还不成功,我就,你就……”
“到底要干什么?”
“你就让弟妹帮我张罗门亲事吧,”徐渭颓然道:“转眼就四十了,我徐家不能无后啊……”
“嗯。”沈默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道:“我还以为,你会等到六十才考虑呢。”
“那不成了一树梨花压海棠?”徐渭强颜欢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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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离开通州,向天津卫开拔,这段陆路有二百多里,加紧行军也得三天,不过有戚继光这位认真细致的大将领军,沈默基本不用操心,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
宿营的时候,戚继光汇报完一天的情况,沈默见他还不走,便支开左右道:“元敬兄,你有所得了?”
戚继光顶着一对黑眼圈道:“大人教育的话,我从昨天到现在,都在琢磨,觉着您说的太有道理了,结交那么多酒肉朋友,能办事不能救命。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必须得找到一个真正的靠山。”
“那你找到了吗?”沈默问道。
“我列了个名单,大人帮着参详参详?”戚继光便从怀里掏出张纸片,双手递给了沈默。
沈默一看,除了兵部的三位堂官之外,还有徐阶、高拱,刘焘,甚至严讷的名字,就是没有他的名字……
“兵部并不是个说得上话的衙门。”沈默淡淡道:“你可以在这个之外考虑。”
“那就是徐、高、刘、严,四位了……”戚继光点点头,开始琢磨道:“徐阁老是当今首揆,当然是上上之选,高部堂是天官、裕王的老师,也是很好的选择;刘总宪是徐阁老的头号爱将,本身又是武将出身,对我还是很有好感的;大宗伯目前虽然弱点,但据说马上就入阁……”
沈默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便道:“你说的这些,除了刘焘之外,都是上上之选……”
戚继光小声问道:“为什么刘焘不行?”他本来觉着,刘焘的可能性最大。
“刘焘外号‘刘大炮’,眼里揉不得沙子,肚里搁不住气话,早把能得罪的都得罪了。”沈默冷笑道:“你跟着众人来往,嫌自己仇家少是不是?”
“那其余三位呢?”戚继光振作精神,问道:“您觉着哪位最合适?”
“都不合适。”沈默摇头道:“这三位可谓是如日中天,想结交他们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门外日夜求见的官员,能排除一里地。你是他们的门生?还是跟他们有乡谊,人家哪能格外照顾你。”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戚继光不由气馁道:“难道就没指望了?”
“倒也不是,”沈默淡淡笑道:“而是你拜错了庙。你只看到那热庙香火繁盛,却不想烧香的人太多,神仙的注意力分散,你烧的香再多也不过是众香客之一,显不出你的诚意,神仙对你也不会有特别的好感。所以一旦有事求它,它对你只以芸芸众生相待,不会特别关照。”说着淡淡一笑道:“但冷庙的菩萨就不一样了,平时冷庙门庭冷落,少有香火,你在这时候很虔诚地去拜神,神仙对你当然特别在意。同样的烧一炷香,冷庙的神仙却认为这是天大的人情,不会把你当成趋炎附势之辈。”
“您说的不错,”戚继光轻轻摇头道:“可冷庙的神仙办不成事儿啊……”
“既然是一生的事业,哪能只看一时的得失。你拜了几年冷庙的神仙,看似没什么好处,可三十年河东河西,等哪天冷庙成了热庙,你不也跟着升天了?”
“可这样的冷庙哪里去找?”戚继光小声道:“万一一直热不起来,我找谁哭去?”
“这就看你的眼力劲儿了,”沈默淡淡道:“你想想,年轻些的官员里,哪个前途最大,就跟哪个呗。”
戚继光想啊想,想啊想,说出三个字道:“张太岳?”
沈默真想把手里的暖炉拍到他脸上,却又发作不得,只能闷声道:“好眼力……”
“谢大人夸奖,”戚继光开心道:“虽然张太岳从无惊人之举,又一直担任闲职,但末将一见他,便惊为天人,我觉着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又是首辅大人的得意门生,将来一定前途远大的,而且他也很欣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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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戚继光兴奋的脸都红了,沈默都快气冒烟了,他之所以费这么多工夫,跟戚继光讨论这个问题,压根不是为了传他官场经,沈默也从不教人这些龌龊东西。他只因为一件事——戚继光这块自留地上,长了别人的庄稼。
据可靠消息,张居正专门拜会过戚继光,戚继光也回访过,据说两人的关系升温很快。张居正的想法不得而知,沈默也没兴趣知道,他只知道,戚继光是自己将来的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抢走。
于是他循循善诱,希望戚继光明白,只要跟着自己,永远都不用操心官场的那些破事儿,可以专心无忧的带兵打仗,可让沈默抓狂的是,戚继光宁肯选一个从没当离开过翰林院的张居正,也不选自己,难道在他眼里,老子就这么没前途?
沈默不禁意兴索然,笑笑道:“没别的事儿了吧?”
“没了,末将回去再好好想想……”戚继光有些气馁道:“这些事儿,我真的不擅长。”说着一脸无奈的望着沈默道:“大人,您要是能挺过这一关去,那该多好啊。”
“嗯?”沈默两眼睁大了一些道:“什么意思?”
“要是您能过了这一关,肯定比张太岳厉害多了,那末将以后还愁什么?”戚继光理所当然道。
“我过哪一关?”现在轮到沈默摸不着头了。
“您不用瞒着我了,我能挺得住。”戚继光一脸沉痛道:“其实看谭纶、尹凤也被招到北方来,我就知道,大帅要被架空了……您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支出京城,这又斩断了大帅在京中的臂助,看来他们已经下定决心了。”说着难过的看着沈默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他们拿下大帅后,也不会放过大人的。”
听完戚继光的话,沈默发了好一会儿愣,才盯着他问道:“这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我自己想的,”戚继光道:“不过是张太岳提醒我才想到的。”
“他提醒你什么?”沈默的眉头皱起道。
“他说……”戚继光吞吞吐吐,想了想,还是对沈默道:“他让我不要为一时意气,永失报国建功的机会。”其实张居正还说‘良禽择木而栖’,不过戚继光为人厚道,不欲给他抹黑。
“原来如此……”沈默长长舒口气道:“看来以后,做人还是直接点好。”说着给戚继光一个神秘的笑容道:“你不妨走着瞧,看看我能不能倒?”
“我相信大人……”戚继光重重点头道。
“呵呵……”沈默微微颔首道:“天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您也早些休息。”戚继光郑重行礼,顿一下道:“您能平安无事,是末将和戚家军的福分。”
“嗯。”沈默露出开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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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继光走远了,大帐后转出徐渭的身影,他伸个懒腰道:“我说,你犯得着费这么大劲儿吗?他可是你的老下级,为人又忠厚可靠,干嘛不知说呢?”
“有话直说……”沈默淡淡一笑,随口胡说道:“不是领导干部的作风。”
“你就瞎说吧。”徐渭是不信的,但也没了兴趣,哈欠连连道:“连着赶了两天路没合眼,我现在站着都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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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路由器的毛病,捣鼓了好久才连上,还断断续续的,结果现在才发……
第七二六章 梦想、现实(上)
天津原叫海津镇,是元朝的漕粮转运枢纽,本朝定鼎后,成祖朱棣便是从此渡过大运河南下抢了皇位,后来成了永乐皇帝后,为了纪念才将此地改名为天津,即天子经过的渡口之意。作为扼守京师门户的战略要地,天津并不属于地方行政区划,而是归属兵部直辖,有三个卫所,分别是天津卫,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每卫士兵足额五千六百人,三卫一共一万六千八百余官兵,先直隶于后军都督府,后来随着五军都督府的式微,现由兵部直辖。
倭患大起后,又数次加强军备,更是尽迁沿海五十里内的民众于内陆,并在海边筑起林立的炮台,在水下布满了暗桩铁索,只留几条水道以供通行。若不是自去岁起,漕运被迫改海运,由此经漳卫南运河入京,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冷冰冰的军事要塞。
沈默抵达的前一天,天津卫的指挥使、巡按御史,已经为他备好了船只,恭候钦差大人光临。所以队伍一到海边,便可以直接经栈桥上船了。
等候队伍上船的功夫,沈默看到不远处另一个码头上,有一队海船正在卸货,他一问,原来正是运送京师的粮草……因为运河淤塞,海船不能入河,必须要经过河船的转运才行。沈默登时来了兴趣,紧一紧身上半旧的貂皮大氅,对陪同官员道:“走,咱们过去看看。”沈默对漕运深恶痛绝,对朝廷能主动改为海运,感到十分的欣慰……这次执意要走海路,也是有考察一下的意思。
天津的文武官员不觉着有什么好,但这里钦差最大,人家想干啥大家只有侍奉着。
于是一行人迤逦来到忙碌的货运码头,这边负责的官员也得到知会,赶紧过来拜见。沈默态度和蔼的向他们打招呼,听他们都是漕运衙门的人,便礼貌性的问道:“河运改海运,你们还习惯吗?”
那些人竟想也不想,便一起摇头道:“很不习惯。”
“为何?”沈默淡淡笑道,心情已经不是起先那么愉快了。
他们相互看看,最后由一个领头模样的官员道:“回大人,海上风高浪急,暗礁密布,还有海盗骚扰,咱们每次都得提心吊胆不说,还得把黄水吐出来……”
“而且不到一年时间,就沉了七艘船,没了上百弟兄……”又有人接话道:“得亏明年就恢复原样了,不然小得们可真要活不下去了。”便引来一片附和声。
沈默听了很不是滋味,但见他们说得认真、不似作伪,便压着火气道:“是谁告诉你们,明年就恢复愿意的?”
“我们总督大人啊?”那官员答道:“他跟我们拍胸脯保证,坚持到开春,就不用遭这份罪了。”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道:“是呀,大家都这么说。”“据说徐阁老也已经批准了呢。”
“哦……”沈默不由微微皱眉,那些人见他如此表情,不由惴惴道:“难道又有变化不成?”
“呵呵……”沈默自重身份,不愿引起丝毫风波,笑笑道:“本官是礼部侍郎,你们问我漕运的事情,岂不是问道于盲。”风趣的解答,让众官员放下了心,但他自己的心,却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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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沈默并非全然不懂航运,而且作为一个对国民经济各个方面保持高度关注,且与苏松漕帮有着密切关系的官员,他至少知道,要维系这条所谓的南北动脉,主要花费在清淤疏浚,保持其通航能力。当他从户部得到确切数字后,惊得半天没说话——取嘉靖以来的平均值,每年是九十七万八千余两白银。换言之,近四十年来,大明光维持这条运河通航,便花费了白银四千万两。
而以现在的航海水平,采取一条既近而花费又少的,从海上到京师的路线,并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上,在宋元时期,中国的航海业便可以支撑起远洋海运,何况是区区近海运输呢?
当然沈默也不是初临贵境,他知道经过漫长的海禁之后,明朝的官员和百姓,都对大海有一种恐惧心理。他们害怕海洋和侵扰海岸的海盗,以致于他们认为海运是一件风险极高,得不偿失的危险买卖。
但事实上,这种担心是毫无道理的,因为即使在海禁最严厉的时候,往来于南北沿海的走私船只,也达到数千艘。走私商们将南北的货物对运,便可以用低于市场的价格快速售罄,却仍可获取高额利润。试问连船小势孤的海商都敢走海路,朝廷有数不清的军舰大船,为什么不敢呢?
更荒谬的是,朝廷非但不进行这种尝试,反而对走私海商严厉打击,禁止海运的开展。仿佛和这种方便快捷、成本低廉的运输方式有仇一般,执意维持原先那种低效、昂贵的运河运输。
沈默深知,这条曾经辉煌夺目,如今却淤塞的、狭窄的、腐朽的漕运河道,就像极尽栓塞的血管,严重制约了大明的工商业和对外贸易的发展;而且由封闭、迟缓、无序、低效的漕运,带来同样保守、自封的思想,一定会窒息本就稀薄的空气,使华夏文明错过人类历史上,第一次飞速发展的黄金时期!
他一度以为,相较于棘手的政治改革而言,将显然落后的漕运,改为已经证明可行的海运,难度要小得多;也寄希望于开放进取的海上航运,能为这个沉重的帝国,带来习习进取的清风。
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心,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这件事情办好。但显然还不到时候,因狗拿耗子是官场大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一个礼部官员,不能对这件事指手划脚……那样只能让相关的官员对他产生厌恶,而不会有人听他的。
只有掌握到足够的权力,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所以权力啊,不论你如何唾弃它,你又怎能不追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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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沈默意兴阑珊,草草看过之后,便返回了座船,这时队伍也全都上了船,随时可以出发,他便再次感谢了天津卫的官员,与他们挥手告别。
但当船驶离了海岸不远,沈默的表情便阴沉下来,望着海上薄薄的浮冰,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看到他情绪低落,徐渭暗叹一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那个浑身上下充满自信的状元郎。但这样站着也不是个事儿,他走到沈默身边,轻声道:“外面冷,小心冻着了,咱们还是进去烤火吧。”
沈默摇摇头,缓缓道:“冷点好,让人清醒。”
“唉,”徐渭外头看看他,问道:“还在为码头的事儿生气呢?”
沈默不置可否的望了望远方,那里有不怕寒风的海鸟在飞。
“其实你想多了。”徐渭宽解他道:“自从永乐十三年,罢了海运,便一直是漕运独行,已成定例……去岁是因为皇上南巡,河道被占了,南方的粮食运不来。不得已,漕运衙门才奏请内阁,暂时改为海运权宜一年。”说着笑笑道:“现在一年之期已过,自然而然的,就要改回漕运,只要跟内阁知会一声,而不必惊动百官。”
沈默深吸一口冷冽微咸的海风,抖擞精神,转头看着徐渭道:“那你呢,你对这两者有什么看法?如果让你决定,你会选哪一样?”
“我呀……”徐渭摩挲着软软的下巴道:“要我说,海运固然好,但只能在运河不能通行时,比如去年、比如冬天结冰时偶一为之吧,大多是时候,还是走漕运的妥当。”
跟徐渭说话当然不必客气,沈默哼一声道:“难道你也担心所谓‘海禁渐弛,恐有后患’之类的说辞吗?”
“嘿嘿,那你就小瞧了我徐文长了。”徐渭也不恼,拍着栏杆道:“海运的好处有目共睹,谁要说看不见,那就是睁着眼说瞎话。”漕运改海运,本是个仓促的决定,但在短时期内便开通,将漕粮及时运到京师;且除了造船雇船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工程费用。
为了完成本年的海运,漕运衙门共雇海船三百余只,加上军舰护航,仅花费十五万两。只不过因为时间仓促,错过了最佳航期,所以遇到了台风,致使七艘粮船冲坏,但船只损毁数额不大,加上抚恤不过是五万两。
也就是说,一百万两银子的事情,二十万两银子便可以做到,不承认海运优于漕运的人,恐怕不是白痴就是别有用心。
“但是不能只算经济账啊……”徐渭苦笑着挠挠头道:“海运对时局的破坏,实在是太大了。漕运独行已经百五十年了,围绕着这条运河,已经形成了一个牵涉到中央与地方、官府与大户,还有那十几万的漕丁,以及成百上千万靠着运河吃饭的老百姓……巨大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并在这上百年的时间里,达到了一种还都说得过去的均势。”
这些情况沈默也知道,但还是默默听着,因为他发现自己小觑了这个最好的朋友……一直以来,他对徐渭的认识,都停留在大才子兼大情痴的层面上,对其政务方面的能力,说实话没见过,所以并不看好。因此平时聊天的时候,只会挑些务虚的话题,对于具体政务,从不拿来烦他。
但听他对漕运有如此深刻的认识,沈默知道自己还是犯了小觑古人的毛病。而且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思考、一个人扛着,实在是太累了,有事做做听众,便听便思考,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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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想要改变既得利益群体的举措,都会受到很大的阻力。比如说曾经几度被热议的‘胶莱河海道’,明明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且不像海运那样,没法给沿途带来利益。它不仅可以解决漕运问题,还能直接给胶莱河一代,带来很大好处,所以山东的官员和士绅也有兴趣接纳它,但这些推动力量,还是比不了不愿改变的力量大,所以一直没有成功。”
“而且也不全是贪欲作祟,还有很多堂堂正正的理由。”徐渭接着道:“比如放弃漕河意味着黄河肆虐会更甚,这会给中下游的百姓,带来年复一年的灾难。这点不解决,当地百姓和有良知的地方官们,便绝不会答应的。”
“牵扯到这多人,这么复杂的关系,漕运还是海运,就不仅仅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选择打破现有格局,还是维持稳定的问题了。”见沈默露出思索的表情,徐渭深受鼓舞道:“嘿嘿,那些地方得利的家族和朝廷上下获益的官员,不会坐视现有格局被打破的……当然,变也不是不可以,但得照顾好方方面面,让至少大多数人的利益不受损,还能得到更大的利益,不然他们一定会全力阻挠,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拙言,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见沈默点头,徐渭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有伊尹之志,但治国之道,首要稳重务实,力求平衡,不然就叫乱国,于国无利、害人害己。所以萧何、宋璟、富弼这些人,才会被称为贤相;而桑弘羊、王莽、王安石这些人,却被称为乱国。”
沈默闻言朝徐渭深施一礼道:“多谢文长教诲,默必终生不忘。”
“嗨,你跟我来这套……”徐渭笑道:“其实这些本不用我说,但我见你深陷其中,压力太大了,怕你走火入魔,这才给你泼点冷水的。”
“这冷水泼的好啊,”沈默笑道:“以后要经常泼才行。”
“哈哈哈……”徐渭再也正经不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道:“如你所愿。”
“说正经的,”等徐渭笑够了,沈默搓搓手道:“那个胶莱河海道到底是个什么,我确实孤陋寡闻了。”
“那是因为你太年轻了。”徐渭笑道:“我比你大这一轮,可不是光长胡子了,那就是见识比你多啊。”
“好好,你厉害,行了吧,”沈默知道这位老兄是顺毛驴,你得哄着他才行:“求你指点迷津吧。”
“唔。”徐渭装模作样道:“也就是十几年前,那时候你还小……那一年黄河在徐州附近决口,运道淤阻五十里,漕运完全停滞。朝中便有大臣提议,要求重开胶莱海运,当时朝野反响剧烈,都已经勘测论证过,山东都召集起十几万民夫来了。最后却因为‘估费浩繁’而国库空虚,加上当政的夏贵溪因循守旧、不愿进行这种大工程,明里暗中进行阻难,最后还是被迫作罢。”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工程呢?”沈默追问道。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徐渭老脸一红道:“当时我也不大,不太关注这个,只是听说,是想利用胶河水道,来沟通胶州湾至莱州湾的海路,缩短由江南到北京的海上运道,避开放洋远航绕道成山角之险,从而减轻京杭运河的负担,甚至取而代之。”说着给自己争脸道:“不过我确定的是,这条水道其实元代就开凿过,国朝也几次开工,最近的一次,是嘉靖十九年,据说当时船都通航了,却不知什么原因,后来不了了之了。”
“为什么我从没在工部的文档中见过?”为了了解大明的真实情况,沈默有个看资料的好习惯,只要六部更公开的文档,他都借来阅读过,却对这条河道没什么影响。
“我也说不清楚,”徐渭讪讪道,说着突然一拍脑袋道:“不过有个人,肯定可以说清楚。”
“什么人?”沈默问道。
“昔年在杭州读书时,我有一同庚好友,”徐渭道:“最喜欢钻研水利之道,其造诣不亚于前朝之郦道元。”
“这么厉害?”沈默饶有兴趣道:“他现在何方?可否请来一叙?”
“当官不自由啊,哪能说来就来。”徐渭摇头道:“虽然是南京的官儿,再清闲也不行……”说着嘿嘿一笑道:“不过你好像还有个‘举荐贤能’的差事,这就不成问题了,到杭州以后,可以用钦差的名义把他招来,到时候想知道什么都行。”
“嗯。”沈默点头笑笑道:“我就是去一趟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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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完全走出来了,沈默也会马上就走出来的。
第七二六章梦想、现实(中)
.一。口一
也许是被徐渭的一番长谈打动,也许是宽广的大海能让人忘却世间一切烦恼,海上航行的几天,沈默过得极为愉快。大部分时间,他都与徐渭、戚继光谈天说地、畅所欲言,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国家大事,尤其是如何对付南寇北虏,消除边患上。
徐渭智慧过人、每有惊人之语,总能人深省;戚继光经验丰富、对南北战场都十分熟悉,让讨论不脱离实际。沈默则有着高绝的见识,良好的大局观,保证了议论方向的正确性,使大家的收获都很大。
尤其是徐渭和戚继光,前者自从中进士后,一直找不到方向,其实有些浑浑噩噩,但通过这几天的谈话,使他燃起了对北疆的向往,男儿生来在世,当然要建功立业。不然他读什么四书五经,考什么乡试会试,直接悠游山野不就完了?
但徐渭的性格,天生不适合螟营狗芶,他喜欢自由奔放,大开大合,在螺螂壳里做道场的官场上,自然束手束脚,难以开颜。但若到了苍茫铁血的边塞,却是正对了脾气。“既然没错过了南方抗偻,若是有到边疆对付教虏的机会,老子可不能放过了”徐渭心中火热的想道。
人就怕没目标,尤其是他这种感性的人。一旦有了目标,心中便不再满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而是充满着漏*点与动力,整个人都神采焕起来。
甚至连他的诗词风格,都一下子变得慷慨激昂起来的。这从他在此次旅途中所作的诗句中,便可见一斑。诸如“假令真有募士者。我亦领银乘匹马”“丈夫本是将军者,今欲从军聊亦且!,之类,直接、激昂的诗句,原先是不会从他其中出来的。
而戚继光的情况也差不多,南方抗偻的成功,让他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但在满天的喝彩中,他也失去了动力,甚至迷失在肮脏的官场。现在他万分感谢这次旅行,让他终于树立起新的目标,再次整装出,继续那斗志昂扬的人生”想到就要做到,这是他人生的信条,戚继先,马上便把有些松懈的部下们操练起来,让他们保持良好的状态,等回去后,好马上开展对战骑兵的练。
而看起来收获最小的沈默,其实是最高兴的一个,因为这解决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让他对未来一下子重又充满了希望。
结果十来天的路程,不知不觉变过去。这日小校来报,船队抵达了苏州府境内的崇明岛,也是俞大献的水师驻地。远望着捞撸相连、旌旗林立的水军港口,即使素来沉稳的戚继光,也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道:“彻底安全了戚家军是陆上猛虎,不是水中蛟龙,一路上他都提心吊胆,唯恐有海寇袭击船队,现在平安到达俞家军的地盘,终于可以放心了。
当然要真正到达,还得半个时辰左右。
船队全靠近中,突听到远处水寨一声炮响,不一会儿有数艘快船劈波而出,很快便靠近了。这时,当先一艘大一些的“航艘舰。上,徐徐升起了一再黄色的旗帜。
便有掌船的水军千户禀告沈默道:“他们让我们停止前进
说话间,那黄旗下面,又升上一面绿旗。千户对端坐在甲板上的沈默道:“问我们是哪个部分的
“照他们的吩咐做”沈默沉声下令道:“向他们亮明身份
于是船队缓缓停下前进,这艘舰的桅杆上,也升起了一面杏黄色的旗帜。对方马上停止了包围,一艘快船出队靠了上来,显然明白了沈默的钦差身份。
双方这番旗帜交流在外行人看来十分新鲜,但在明军中却已经是老古董了。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因为船队庞大,船与船、分船队与分船队之间需要联络、指挥、调度;而且茫茫大海上,晚上怎么联系?刮风下雨雾天怎么办?这都是解决的问题。郑和们充分挥了高的管理才能和创新能力,在船队中配有交通艇、乐器信号、旗帜等装备。
据史书记载,船队“昼行认旗帜,夜行认灯笼,务在前后相继,左右相挽,不致疏虞”意思是白天以约定方式悬挂和挥舞各色旗带,组成相应旗语。夜晚以灯笼反映航行时情况,遇到能见度差的雾天下雨,配有铜锣、喇叭和螺号也用于通讯联系。
郑和们留下的宝贵遗产。随着大明厉行海禁而沉睡多年,又随着重新开海而重见天日,虽然过去百五十年,却仍是最完美的通讯手段。
俞家军的斥候登舰,确认了沈默的身份,几艘快船便掉转方向,由保卫德为护卫,护送着船队往水寨驶去。同时寨中也得到报告,赶紧行动起来,摆仪仗迎接御史大人。
当沈默的舰缓缓驶入水塞,便听到低沉而震撼的号角声,从整齐列在水道两侧的军舰上传来,每一艘军舰上,都整齐的站着身穿蓝色皮
在激昂的军乐声,和一下接一下的礼炮声中,沈默的座船终于在码头上停靠,他看到一干身穿亮银山文甲、肩披蓝色披风的俞家军将领,已经列队恭候自己到来。
海船下钴,踏板放下,一队身穿着麒麟甲、反握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便率先从船上下来,背对着钦差座船、面对着一众水军将领,整齐的列队。
然后,头戴乌纱暖帽,身披黑招皮大氅,内罩大红云锦官袍。胸前补着孔雀图案的钦差大人,出现在了中军官的眼前。
在一个高大将领的带领下,十几名军官齐刷刷的跪下,恭声道:“末将恭请圣安!”
沈默代皇帝受他们一礼,沉声道:“圣躬安,诸位将军请起。”
但众将并不起身。而是继续道:“末将恭迎上差。”
“快快起来吧沈默和蔼的笑笑,便迈步走下了踏板,站到了陆地上。
那领头的高大武将,也快走几步到了沈默面前,黝黑的脸庞上泛着兴奋的光,双目中满是喜悦和激动,道:“拙言,哦不,沈大人,克然是你,”
沈默也很高兴,哈哈一笑道:“姚长子,没想到是我吧!”原来这位高大魁梧,相貌忠厚的将领,竟是多年不见的姚长子,这意外的重逢,把沈默胸口的阴云,一下子就冲开了。
听到副将大人与钦差大人竟是旧相识。那些原本还表情僵硬的随行官员;应付公事的当地将领,一下子便拉近了距离,没有了矜持,气氛变得亲热起来。
“俞总戎在营中吗?”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沈默将自己的随员介绍给姚长子,然后笑眯眯的问道“俞总戎在营中吗?”
“老总去杭州了”。姚长子摇头道:“这里暂时由末将负责
“这样啊,”沈默本是扑俞大狱来的,现在正主不在,什么戏都唱不开,心中不禁有些失望,但见到长子的喜悦,让他很快调整情绪,狠狠拍拍那宽厚的后背道:“老总不在,你也得管饭!”姚荼子咧嘴笑道:“管。当然管。说着侧身让开主路道:“大人和诸位上差请。”
沈默笑道:“请。”说着便拉起准备跟在后面的姚获子,与他携手走进军营中。
有贵客来临,营中自然杀牛宰羊,分麾下炙,一直欢宴到天很晚,醉倒了一片才结束。
沈默和长子的身份在那里,倒没有喝多少酒,宴会散了还能正常的走回长子的住处”沈默没去已经安排好的上房,今晚要跟长子抵足而眠,着快的聊一聊。
到了屋里,有军士端上热水白巾,请钦差大人洗漱,姚某子接过那铜盆,吩咐道:“你们出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他俩的护卫便依命退下,将房门轻轻掩上。
屋里没了外人,沈默可以好好打量一下,自己多年未见的好兄弟了。只见他的面貌似乎没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提高了一大截。站在那里如山岳耸峙,表情十分月毅。目光沉着锐利,还蓄起了浓密整齐的唇须,完全是一派大将风度。
只有目光落在沈默身上时,露出的那种会心笑容,才能把他和当年那个总挂着憨厚笑容的高大少年联系起来。
在长子眼中,沈默何尝不是变化惊人呢?那个早慧而狡黠的少年,早已经气宇凝重,不怒自威了他站在那里,即使是含而不露,一脸和蔼的笑,也会让你自惭形秽,不自觉的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这种气势,长子只存大帅身上感受过,其余哪怕是自家总戎,也没法给他这么强烈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沈默除下官服。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棉袍才不那么强烈,长子笑道:“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啊,你一穿上官服,简直让我说话都不敢大声。
”
沈默从他手中拿过毛巾,在温水中浸湿了,笑答道:“想不到你姚长子,也有先敬衣冠后敬人的毛病。”
“那可不是长子摇头道:“你这一身官服,我穿上就像偷来的,你穿上却立刻让人忘了你的年纪,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默将毛巾轻轻贴在面上,享受着那种被温润的感觉,笑道:“你这还好了,要是把你那身山文甲给我穿上的话,恐怕直接就压断气了长子有气功,哪怕屋里寒冷,也仅穿着单衣,显得十分健康健美,沈默这辈子是没法比了。
让他这一打岔,兄弟俩那因为太久没见,而生出的陌生感终于消灭了,互相拍打拍打,又变得热络起来。”一一一一一一一小一小一一一一一小一小一一一一一小一小一一一一
洗漱完毕,两咋。人各钻一个被窝,脚对脚躺在床上,沈默突然笑道:“听沈京说,你的五姨太立功了?”
“是啊。”长子满脸自豪道:“老五争气啊,终于给我生出儿子了
“你真是冤枉四位嫂夫人了
淤默笑道!“你整天出海在外,撒播的雨露大少了“的庄稼才不旺的。”
“唉,这个我也知道”长子道:“可我爹着急啊,隔三岔五,便给我弄个女人,好多个我都没说过几句话”这要不是老五立功,我能打两桌马吊了。”
“齐人之福不好享吧?”要是以前,沈默早就羡慕上了,现在却同情起长子来。
“是啊。”长子也不瞒沈默,道:“人家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以前还不知道,后来娶了老三才知道,这些娘们的爱好就是吵架,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能吵半天。我难得回趟家,一刻都不得安生,你说能不受影响吗?”说着苦笑道:“现在更惨了,家里有两台戏,整天文戏武戏滑稽戏,鸡飞狗跳知了叫,吓得我都不敢回去了。”一提到家里的境况,长子脸都绿了。连连摇头道:“反正我完成任务,我爹也不管我,还是睡军营清静。”
提起家里的糟心事儿,长子的沉稳形象毁坏殆尽,真成了“英雄气短。他十分羡慕沈默道:“还是你明白啊,一直坚决不让家里凑一台戏删”
“好什么好”在长子面前,沈默也不装了,说实话道:“都怪我当年太幼稚,把话说得太死,想要再添双筷子,又不能违背了誓言,结果弄得我好不纠结”
“结果呢?”长子追问道。
“结果”沈默郁闷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呗。
”说着使劲挠头道:“娘的,一想起这事儿来就闹心“来的时候,还和你弟妹闹别扭呢。”
“这就不是我说你了。”人一旦平躺下,就没了地位尊贵,长子一脸过来人的表情道:“这些年我总结出个经验,就是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宠她,不然她会蹬鼻子上脸的”你就是太惯弟妹了。”
“是啊,没经验啊,”沈默望着帐顶道:“怪不得陆游说,花能解语添烦恼,石不能言最可人啊,原来放翁是个过来人啊。”
“你看,我说吧。”长子道:“兄弟,女人虽然身子弱,打不得,但以后遇到这种事儿,你把她送回娘家,晾一阵子,等着她乖乖回来,保证什么毛病也没有。”
“这法子也得因人而异啊。”沈默摇头笑笑道:“你听说过曹操和丁夫人的故事吧?”
“嗯。”长子也是读过《三国志》的,自然对魏武王的花边轶事念念不忘,道:“你说弟妹也会跟丁夫人一样?”
“那是一定的。”沈默认命似的闭上眼睛道:“送回去容易,可就别想再接回来了。”
“唉,弟妹还是个诰命,你也休不掉”长子道:“我真同情你。”
“呵呵”我怎么可能休她呢?”沈默摇头笑笑道:“这辈子能娶到你弟妹,是我最大的福气了,在我看来,她是这世上最优秀的女人。”说着竟有些自豪道:“优秀的人都是有脾气的,何况这脾气也是我给她养的,凭什么那这个指责人家?”
“呵,网还数落她呢,现在又维护起来了。”长子笑道:“我算明白了,人家两口子的事情,外人就不能插言,怎么说都讨不着好。”说着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俩结婚七年了,估计是痒痒了”沈默道:“痒过去就好了。
“看来你这次南下,也有躲风头的意思喽?”长子笑道。
“是啊,不能把人家赶回家,俺自己闪人总可以吧?”沈默无耻的笑道:“这世界真好,不担心媳妇跑了。”
“你要求可真低”长子道:“早知这样,你也跟三尺一样,娶个日本娘们,那可比咱们大明女人温顺多了,保准不惹你生气。”毕竟是当兵的出身,长子说起话来百无禁忌,道:“而且听沈京说,她们还有很多不足道哉的优点呢,但我问他是什么,他不说。”
“哈哈哈”沈默闻言大笑道:“打死他都不会说的。”笑完了对长子道:“鞋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你要想知道啊,就问问菜菜子,让她帮你说个媒呗。”
“好主意”长子颇为意动,但转念便垮下脸道:“不行啊,俺爹会打死我的,他恨死偻寇了。”“哎,你就不如沈京了”沈默憋着笑出来了:“你知道你是怎么跟我大伯说的吗?”
“怎么说的?”
“他说,他这也是在抗偻。”
“怎么讲?”
“他说,自己娶一个日本女人,就有一个日本男人找不到媳妇,就会少生三五个日本娃娃。如果多一些他这样的人,把日本女人娶干净,让日本男人都打光棍,这样不出三代。日本人就灭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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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六章 梦想、现实(下)
第二天都到下午了,沈默的随员们也没等到出发的命令,不知今天到底还走不走,便撺掇着周培简去问问。
结果不一会儿,周培简去而复返,对众人道:“大人贵体微恙,可能要休养几日吧。”
众人一听十分吃惊,想到昨晚宴会还好好的,怎么一转天就病了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路过的徐渭没好气道:“没听说过什么叫‘病来如山倒’吗?”
“那徐先生请问,咱们该怎么办啊?”周培简道:“大人病得厉害,也没给个章程。”
“这还用问?”徐渭翻翻白眼道:“要么闲着玩,要么跟戚继光军训去,你们选哪个?”
“这还用问么……”众人讪讪笑道:“我们是斯文人哩……”
当天晚些时候,大家也去探视少宗伯,见他确实面色蜡黄,满头虚汗,显然正在发病中,军中大夫说病人需要静养,于是大伙也乐得清闲,都安下心来找乐子。这崇明岛景色秀美,即使是冬天,也有一种凄凉之美,官员们结伴出游,吟诗作赋,酸气冲天却自得其乐。那厢间,戚继光则打起了俞家军的主意,两家主帅又并称俞龙戚虎,现在两军相遇,当然少不了一番龙争虎斗了,每日里教场上都是黄烟滚滚,杀声震天,让登高望远的文官们十分诧异……这两家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吧?
而此刻在军营深处的一座别墅中,那位传说重病缠身的沈大人,头束着月白色的逍遥巾,穿一身藏青色的棉深衣,端着茶杯坐在火炉边,只见他神色凝重,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但横竖都不像患病的样子。
徐渭背着手,绕着火炉和沈默团团转圈圈,一边转还一边大声抱怨道:“王本固、你这个杀材,杀材啊!”
长子看得眼晕,只好不看他,把目光投到桌上,那里散落着几封信笺,正是徐渭的烦恼源泉。
沈默却不管他,任凭徐渭转啊转,一直等他转累了,一屁股坐在身边,临起大茶壶牛饮时,才不急不躁道:“现在一切都只是猜测,是你想多了也说不定。”
“虽然你们关系好,”徐渭阴着脸道:“可这种大事,不能掉以轻心啊!”
“我知道。”沈默点点头,不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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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没病,不过是找个理由,好留在崇明岛,先不进入东南地界罢了。因为在船到莱州停靠时,他便接到了锦衣卫的奏报,说东南数省,同时发生了数场叛乱。江西、浙江、福建、广东等地告急不断,各省都在调兵遣将,气氛紧张无比。
接到消息后,沈默没有声张,只是告诉了徐渭和戚继光,两人的反应不出意料,都是一样的难以置信……他们都对胡宗宪和东南文武怀着深厚的感情,实在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但当冷静下来,他们又没理由不认为,这一系列的事件,是在制造紧张气氛,要挟朝廷就范。
“这是要给钦差大人个下马威啊。”徐渭阴着脸道:“他们怎能这样呢?”
“大人,我们要当机立断。”戚继光冷静道:“末将建议在莱州暂停,等事态清晰后,再决定行止。”
沈默思索了很久,抬头问他俩道:“胡宗宪有这么蠢吗?”
“不应该啊,”徐渭道:“他如果不知天时、倒行逆施,也建不了那番功业。”说着自己却先不仔细了,道:“不过自从严党倒台后,他的处境就日复一日的恶劣,被逼急了出此昏招也不是全无可能。”
“应该做最坏的打算,”戚继光沉声道:“尽最大的努力。”
“做最坏的打算,尽最大的努力……”沈默轻声重复着戚继光的话,微微点头道:“说得好。”不管是为国为己,还是为胡宗宪好,都要慎重对待此事,将影响降到最低。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沈默最终决定继续南下,在崇明岛上落脚观察。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距离近、知情快、反应自然迅速,但坏处也很明显,因为这里是胡宗宪的地盘,驻军受其节制。
不过沈默不认为这是在冒险,因为驻扎在崇明岛上的是俞家军,以他对俞大猷的了解,这位老成持重的将军,一定不会跟着别人乱来的。
而且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俞家军控制住,这样手下有俞龙戚虎,至少在声势上,可以震慑住许多人,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被淹没在江南的喧嚣中。
立足在崇明岛,便有了足够的留白,可以让他自主的进退停留。别看这简简单单的一步棋,却是建立在对东南形势的了解,将领思想的把握上,做出的冷静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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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到了这里,俞大猷已经被召到杭州去了,但沈默看到了长子,就更加放心了。于是安安稳稳的驻扎下来,等着最新的情报。
当沈默把情况通报给长子,没想到他对岛外发生的事情,也了解不多,似乎俞大猷也在封锁消息,不过长子告诉沈默:“我家老总临走时交代,没有他的命令,所有战船不许出寨,就是大帅下令也不行。”
这既是个好消息,又是个坏消息,因为它一方面说明俞大猷的立场没有问题,态度十分坚定,但也说明确实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朱五并没有跟随沈默走水路,而是在莱州乘快马南下,联络指挥各锦衣卫千户所,尽可能的收集情报,为沈默的决策提供支持。
锦衣卫的效率很高,第三天便将各方面的最新情报,汇总摆上了他的桌面,事件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
看似铺天盖地的东南叛乱,其实可以分成两场。北边皖南、浙江、江西一带,是银矿工人叛乱,南边江西、福建、广东一带,是‘三巢’农民造反,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也存在一定的内在关系。
先说银矿工人的暴乱,这其实是个历史问题。随着近百年来经济的发展,白银已经成为社会结算的主要货币,随之而来的,是对银矿石需求的激增。银矿的开采由官府控制,但实际采矿的,却是邻近地区、以宗族为单位的彪悍山民。
为了完成上差、中饱私囊,官府往往定下极高的上缴额度,并通过矿卒和官差,监督监视矿工采矿,严惩偷懒懈怠者,并对偷盗矿石、偷挖矿山者绝不姑息。
在当时的条件下,矿工的生存条件极为恶劣,出现死伤司空见惯,且要整日面对官府的盘剥与欺凌,怨气越来越重。这种时候,有地方豪强登高一呼,很容易在矿工和周围地区的村民中,吸引了大批追随者,他们按照按军事方式组织起来、进行训练,除了抵抗官府的暴政外,还有更吸引人的目的——私开银矿。这种行为当然不能不被官府容忍,往往面临着严厉的打击,但因为矿工们又以宗族为单位,团结彪悍,而且银矿所处之地,往往是山脉连绵,军队很难打得过山民。加上私开银矿的收入,即使对于普通矿工来说,也远远高于为官矿劳作,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便造成了延绵百年,无法根除的冲突根源。
历史上,杨廷和当政时,曾经采取一些手段,缓和了官府与矿工的矛盾,但严嵩柄国后,一切急转直下,官府贪墨、压榨矿工,逼死百姓的事情时有发生,眼看就要再次造成暴乱,但东南倭寇的横行,改变了事态的发展……官府的注意力不再放在矿山上,卫所军队更是在战争初期,被强大的倭寇消灭殆尽。于是从嘉靖三十年以来的十余年间,官府对矿山的监管出现了一段真空时期,后果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私开的银矿如雨后春笋般,在各个矿区冒了出来,其中最大的一片,是位于南直隶、浙江、江西三省交界地带。这片方圆六百里的地区,有浙江衢州府的西安县北方银场、开化六都银场、江西婺源德兴银场、玉山银场等七八个银矿,私自开采的矿洞,竟达到一百多个,每个都有不小的出矿量。
与之相对的,是官开银矿的萎靡,甚至找不到足够的矿工开工,每年的供应量自然锐减。在战争时期,为了避免内外交困,官府可以睁一眼闭一眼,但如今倭寇已被彻底赶走,没了外部的压力,官府就不能任由其折腾了。
事情的关键人物,是浙江巡抚、御史中丞王本固,他早就对矿山的这种状况忍无可忍,便想接着抗倭胜利的锐气,雷厉风行、一举解决这个痼疾。便在没有通报总督衙门的情况下,带领本部数千官兵、降临衢州府,率衙役、官差、团练、乡勇,共计近万人,浩浩荡荡的进山封矿。
起先进展十分顺利,查封了十几个矿山,逮捕反抗的矿工数百人,仿佛一下子就把私开矿山的风潮扑灭了。但王本固知道,参与采矿的人有数万人之多,且因为衢州顾名思义、是三省通衢之处的意思,与江西、南直徽州搭界,所以一闻风声,矿工们便从山上逃到别省。巡抚、知府、县令,都无权越界追捕,只能望而兴叹。
等朝廷撤兵,那些逃走的矿工很快便会回来,扒开被封闭的银矿,继续进行开采。这种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游戏,已经玩了许多年,却依然在重复着。
王本固没有这份耐心,为了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他在云雾山矿洞前,当着数万乡民的面,一下杀了一百多矿工……这非常符合他的性格,否则当年也不会差点杀掉王直父子。
这是不折不扣的蠢行,因为他犯规了。为什么他进剿十分顺利,以前被官府视之若畏途的差事,怎么到他手里就易如反掌了呢?难道是他特别厉害?不,是因为他二杆子出了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且从来不讲情面、不守‘规矩’,所以衢州府的官绅早就跟矿主豪强们打好了招呼,好好配合一下,给王中丞个面子,把这尊神送走了,大家再该干嘛干嘛。
是的,矿区的官员们,早已经被白花花的银子收买了,成了黑矿山的保护人,甚至是合伙人……什么朝廷法度、礼义廉耻,那都是浮云,只有真金白银才是真的。
这些年来,这里的一切已经形成了默契,以一种奇怪的和谐共存着。
但随着那一百颗人头落地,和谐不存在了,矿主、豪族们感到了背叛,失去亲人的宗族要报仇,于是几乎一夜之间,手持着长矛土枪、甚至是铁镐铁锨的狂民,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依托大山的掩护,神出鬼没的击杀官兵。
王本固猝不及防,损失很大,组织反击,却只能一次次的扑空,而对手的声势却越来越大,仿佛传染一般,江西婺源、玉山的矿工也加入进来,甚至景德镇的工人也跟着闹起事来,见着事态已经控制不住,王本固终于不顾面皮,紧急向总督府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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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江西、广东等地的农民暴乱,其实也是老问题有了新发展罢了……自嘉靖三十五年起,白莲教徒在两省传教,组织贫民暴乱。其中广东和平县李文彪、江西龙南县高沙保、谢允樟、下历赖清规等,乘官军御击倭寇之时,相与结党,号为‘三巢’,率部攻打附近郡县。
十余年间,匪首李文彪已死,但其子李珍与谢、赖的气焰却愈发猖炽,他们约期分道四出攻城夺邑,已拥众数万人,并占据广东和平、龙川、兴宁、江西之龙南、信丰、安远诸县,一应钱粮、词讼,有司不敢诘问。而无以生计的农民、手工业者,多入山结寨,与‘三巢’互为声势。仅赖清规部,就跨据江、广六县,依险固守,官军莫能敌。
李、谢、赖三人不愚蠢,知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旦朝廷腾出手来,必然会全力剿灭他们,因而积极联系逃到广东沿海的海寇王一本等人,意图扩大势力,抵抗官军。当皖、衢、婺、景矿工暴动发生,他们认为已到最佳时机,便开始疯狂攻打朝廷州县,妄图将连地盘成一片,好达到建国称王的目的。
一时间,赣粤二省频频告急,南赣巡抚吴百朋,为此接连六百里加急,向北京、杭州告急,请求派兵镇压。
这就是东南目前暴乱的真相,在徐渭看来,都是因为王本固在抗倭中没有捞到功劳,觉着钦差来了脸上过不去,所以才行此贸然之举。
“荒唐,太荒唐了……”徐渭的脸涨得通红道:“要是一个处理不好,东南的大好局面,便会毁于一旦。”长子让他吓得打了个寒噤,但沈默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我说你也太麻木不仁了吧?”徐渭对沈默的态度很不满意,嚷嚷道:“难道你不着急?”
“当然着急。”沈默搁下茶盏,拍拍徐渭道:“不过,也没那么着急。”
“还是麻木不仁……”徐渭打开他的手道:“怪不得人家说,当了官就不是人呢。”
“去你的……”沈默笑骂一声,站起来,活动着酸麻的双腿道:“我只是觉着,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糟。”
“还不糟?”徐渭挥舞着手臂道:“东南半壁都乱了!还要怎样?”
“听我说三件事,”沈默伸出三根手指道:“首先,叛乱是发生在通衢之处,说是涉及五省,其实不过两起叛乱而已。”说着蜷起一根手指道:“然后,赣粤的暴乱其实是老问题,官府过去都能应付,现在的军队更强了,没道理应付不了。”
他最后只竖着一根手指道:“而且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相信只要有一个人在位,东南乱不了。”
“你是说……”徐渭轻声道:“胡宗宪?”
“不错。”沈默点点头,笑道:“当年他接手东南时,是个什么局面?魑魅魍魉、虎狼满地,都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现在这些叛乱,估计在他眼里,还不够看。”
“不是说大帅要离开了吗?”边上一直不说话的长子,突然低声问道:“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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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是,出版的事情已经基本敲定,校稿完成,大家不久就能见到一品的精美纸质书了。
第七二七章 大人亨否(上)
“是这样的。”沈默没有回避长子的问题,平静道:“朝廷给了我那么多使命,其实都是花头,真正的用意只有一个,就是让大帅交出兵权,确保东南不乱。”
“果然要卸磨杀驴,”长子的面上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道:“无耻之尤。”
“虽然听起来很像托词,”沈默摊摊手,道:“但我确实已经尽力了。”
“哦……我不是说你。”长子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我是说那些人。”
“我知道。”沈默点头笑笑,道:“我正想问问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长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沮丧的低声道:“我的看法有什么用。”
“嗯……”沈默点点头,表示理解,又问道:“你说,东南文武对我的到来,会是个什么态度?”
“欢迎吧。”长子道:“战场上的交情,还是信得过的。”
“这话言不由衷了。”沈默呵呵笑道:“我看你现在就不大欢迎我了。”
“不是……”长子垂首道:“只是一想到大帅呕心沥血,最后竟落了这么个结局,我这心就像刀割似的。”
沈默和徐渭对视一眼,只希望长子这样的是个例,不然胡宗宪还真碰不得了。
“我到你这来的消息,”沈默笑笑,把话题转开道:“应该传出去了吧?”
“岛上每天都有船来船往,”长子点点头道:“想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
“他们会不会来看我?”沈默的嘴角,挂着古怪的笑意,他也觉着自己的问题听着可笑。
这问题把长子难倒了,他摇头道:“别人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
“那好。”沈默转到书桌后坐下,表情轻松道:“咱们就等等看。”
“这样合适吗?”长子低声问道:“都知道您已经来了。”
沈默与徐渭相视一笑,后者道:“正因为都知道了,所以才能稳坐钓鱼台。”
“文长先生,还是求您把话说直白些吧。”长子苦笑道:“我可听不懂您的锋机。”
“是这样的。”沈默为他解释道:“眼下的东南局势颇为微妙,看着闹腾腾的乱作一团,其实真正的角儿都在观望。”
“什么人称得上角儿?”长子问道。
“徐阁老和大帅是主角儿。”沈默耐心道:“前者肯定要考虑,东南是真的乱了,还是有人在制造假象,如果是真的乱了,换帅会不会使事态恶化。这些问题没有搞清楚前,徐阁老是不会出招的。”
“而胡部堂那边,”沈默又道:“虽然不知他怎么想的,但从目前的情况看,他迟缓的反应,显然与之前的风格大相径庭,观望态度十分浓重。”
“其实也不难猜。”徐渭接过话头道:“我对胡宗宪这个人,还算了解的,他这个人的优缺点都十分明显,不避人言、敢于任事这是他的优点,但有时候又显得不择手段、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犯错误。”顿一顿,道:“所以,他很可能是在等待,最有利局面的出现,然后才会行动。”
“那什么局面最有利呢?”长子追问道。
“第一,王本固被撤职问罪;”徐渭屈指数算:“第二,南方局势危急,逼得朝廷推翻原先的决策;第三……”他看看沈默,笑道:“第三,就是这位钦差公开为他说话。”说着一合掌道:“只有这三个条件同时满足,他才会出马。”
“这,这岂不是……”长子有些艰难道:“要挟朝廷吗?”
“换了别人可能不敢,”徐渭沉声道:“但这位胡大帅是干得出来的……我说过,他长袖善舞、百无禁忌,只要不被抓住把柄,他没什么干不出来的。”和严党合作、跟海盗谈判,这些君子所不为的事情,胡宗宪都毫不犹豫的做了,所以徐渭这样说,是很有道理的。
沈默也相信他的判断,表情有些忧虑道:“默林公喜欢剑走偏锋,其实是在玩火啊。”
屋里陷入了一阵沉默,还是徐渭打破安静,笑道:“其实你也是正角儿啊,钦差代表皇帝,你一旦表态,即使北京也不好反对。”
“是啊……”长子惊喜道:“那拙言你一定要帮大帅说话啊,你们的关系那么好,肯定会帮他的,对吧?”
“不可以。”沈默摇摇头道:“如果我不是这个钦差,自然可以尽情的帮胡宗宪说话。但首辅偏偏派我出这趟差,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跟胡宗宪的关系,都在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只要认为我有一点徇私偏袒,弹劾的奏章便将塞满通政司,结果不仅帮不了他,我还得跟着遭殃。”
“不错,老匹夫让拙言当这个钦差,就像给孙猴子带上了紧箍。”徐渭对徐阶的鄙视,已经到了称其为‘老匹夫’的地步,他形象道:“若顺他的心意,钦差的招牌金光闪闪、好不威风;可要是违了他的意,咒语念起,管教你生不如死。”
“说得好。”沈默摸摸脑门,仿佛上面真有一圈金灿灿的东西,干笑一声道:“不过也没那么悲惨,这里跟北京远隔千里万里,我也不是傀儡一具。”说着安慰长子道:“我会尽量帮助胡大帅的,你要相信我。”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长子点点头,道:“需要我做什么?”
“让部队做好准备。”沈默笑笑道:“当然不是让你擅自出击,如果俞总戎下令的话,希望你们立刻就能出发。”
“这没问题。”长子又一次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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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沈默接到了俞大猷派人送来的信件,信上表达了对钦差大人的欢迎之情,并为自己不能赶回去而道歉,还请他安心养病,一切要求都可以向姚苌子提云云。口气客气而稍显疏远,不过正符合俞大猷的脾气。
如此又过了两天,也就是沈默宣布‘养病’的第五天,终于有人来探望他了。
第一个来的却是沈京,他近水楼台先到达,带着十几个大夫,好几担子药品和补品,急匆匆的赶过来,却看见沈默在那里满头大汗的吃火锅,气得他哇呀一声,扑了上来,要拼命一般。
沈默赶紧用筷子把他挡住,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煮好的牛杂火锅,我记着你最爱吃的,就是这口了。”
“亏你还记得。”沈京气呼呼的坐下,接过筷子道:“你这不骗人吗?一听说你病了,我搁下活计就跑来了……”
“好好好,给你赔不是了。”沈默给他斟上酒道:“看在咱们三兄弟久别重逢的份上,您老就原谅则个吧。”
那边长子也提沈默解释道:“现在的局势太混沌,拙言才出此下策的。”
沈京的脸色才好看点,埋怨道:“下次提前打个招呼行不?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好好好。”沈默满口答应下来,又自罚三杯,沈京终于不生气了,嘿嘿笑道:“其实我也猜着你这里面有猫腻。”
“何以见得?”沈默笑问道。
“从岛上到上海,坐船不过半个时辰。”沈京狡黠的笑笑道:“你要是真病得厉害,肯定去上海疗养了,何必在这缺医少药、水都又咸又苦的崇明岛上带着呢。”
沈默一想,确实这么回事儿,不过称病本就是个幌子,也无所谓逼不逼真了。不过对沈京的鬼精鬼精,他还是赞赏不已。
沈京感到十分受用,得意洋洋道:“还要有我,你才不至于露馅。”
“哦?”沈默笑问道:“你是怎么帮我的呢?”
“从前天起,就不断有人向我打探,问你是不是真的病了,为什么不来上海或者苏州养病。。”沈京道:“我说是病了,但必须在岛上每天泡温泉,所以一时离不开崇明县。”
“岛上有温泉吗?”长子瞪大眼睛问道。
“我就随口那么一说。”沈京翻翻白眼道:“这么大的一岛,谁知道上面有什么。”
见他杯子空了,沈默又给他斟一杯酒,道:“多谢你帮我圆谎啦。”
“不用客气。”沈京拍拍手,随从们便将几个担子抬进来,搁在堂上。待他们下去后,沈京道:“这里面除了一个是我带来的药材外,其余都是别人托我捎给你的礼品。”
“哦……”沈默淡淡道:“都有谁?”
“自己看吧。”沈京便从袖中掏出一摞礼单递给他,沈默接过来,一封封的翻看,他首先看到了汤克宽的名字,不由轻咦一声:“怎么是他?”
“你还不知道?”沈京道:“他在牢里被关了几年,但后来赵文华犯了事儿,他在兵部的几位老友,便设法把他赦免,现在俞总戎帐下,屯兵乍浦,与长子相为犄角,拱卫苏松。”说着嘿嘿一笑道:“他可是下了血本了,这里面一半的礼物,都是他送的……看来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再倔的痴汉也能想明白了。”
沈默的眼前浮现出那位相貌堂堂、面容孤傲的大将,再看看现在他那言辞卑微的问好信,心中不由暗叹一声,竟觉着有些惋惜。
他收摄心神,翻看下一本礼单,乃是出自狼山总兵刘显……刘显原先是浙江总兵官,后来胡宗宪为了扶植亲信卢镗,将其调往福建任总兵官,后来廷议设总兵官于狼山,统制大江南北,调刘显任之。但这个差事,并没有听起来那么重要,狼山在扬州府通州境内,乃是长江的第二道防线……倭寇未平定时还算尚可,但现在长江两岸的倭患已经绝迹,东南的战略中心已经转移到近海和闽广一带,他这个狼山总兵也就彻底坐了冷板凳。
又有苏松副总兵过程,狼山副总兵李锡等人,也各有礼物送上。
沈默再翻看一遍,送礼的都是南直一代的将军,浙江那边的也许因为路远,也许因为别的缘故,还没有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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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杭州总督府衙后院内,一个身材瘦削,头发斑白,一身员外打扮的男子,正站在一棵花树边静静的出神。
那是一棵腊梅,枝干遒劲,黑黑的缠满了岁月的痕迹,昨天又下了点雪,雪粉散落在枝干上,仿佛早就枯死了一般。但就在这样的枝干顶端,却有无数嫩黄色的花瓣,晶莹剔透,不畏风雪,毫无顾忌的绽开着。
自从这花开后,他便每天都来看,只有这时,他才能将万般杂念抛却,享受片刻的宁静。然而就是这小小的享受,也要不保,因为花期将尽了……看那花瓣如此的晶莹,其是是被冰雪冻住,待到过两天天气转暖,就是零落成泥的时候了。
看着看着,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下,顺着那深深的皱纹,径直流到了嘴角,丝丝苦涩,将他从神游的状态中唤回来,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一回过神来,便听到远处回廊下,传来低声的争执道:“你不能进去,我们大帅在休息呢。”然后是凌乱的脚步声。
他赶紧深吸口气,装作迷了眼,把眼泪擦掉,低声道:“什么事吗?”
“东翁。”府上幕友郑先生靠上前来,恭声道:“王中丞又来了。”话音未落,一个身穿半旧的四品官服,眼圈浮肿,嘴角起泡,手里还提着马鞭的中年官员出现在他的面前,冷嘲热讽道:“原来部堂是站着睡觉。”
“睡不着。”那人正是风暴眼中的大明太子太保,总督东南六省军政的胡宗宪,而朝他发飙的,也正是东南唯一敢跟他对着干的浙江巡抚王本固。胡宗宪淡淡道:“出来院子里走走。”
王本固没心情跟他磨嘴皮,道:“总督大人,今天你必须要派兵,不然我的人就要被赶出衢州了!”
“我已经说过了,”回到政事上,胡宗宪也恢复了大明首牧的气度,目光深邃,语气坚定,一字一句道:“这个兵,是不能派的。”对方的无礼,冒犯到了他的权威,胡宗宪当然没好气给他。
“为什么?”王本固瞪着一对金鱼眼,嘶声问道:“为什么呀!”
“你现在是巡抚,不是巡按了。”胡宗宪淡淡道:“本官没有义务向你解释。”
王本固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当年任巡按御史虽然只是七品,却有个钦差的头衔,超然于官场之外,对浙江官场的所有人都有弹劾之权,包括他胡宗宪也一样,那时候谁敢给他鸟气受?想不到现在升到四品,当上巡抚,却被排挤在权力圈之外,东南那帮骄兵悍将,他一个也调不动,想做点事情便被重重掣肘,举步维艰。
现在遇到困难了,他胡宗宪又袖手旁观,还落井下石,这让本来就脾气暴躁的王本固,再也按捺不住,山羊胡子气得直颤,啪的一声,一马鞭抽在胡宗宪……身边的那棵腊梅上,登时便如下雨般落英纷纷。
那边郑先生登时变了脸色,他知道大帅有多喜欢这株腊梅,偷偷瞧去,果然见胡宗宪的面色变得铁青。但王本固不管那些,兀自在怒气冲冲道:“将士们在前面拼死拼活,总督大人却在后面拆台!你怎么这么自私,难道真的要养寇自重!”
“王中丞,慎言!”胡宗宪低喝一声,把目光从几乎秃了的腊梅树上挪开,雄狮般盯着王本固的双眼,一字一句的问道:“是谁闹出今天的事情,凭什么污蔑本座养寇?!”
“是我先起意查封私开银矿不假。”在胡宗宪的逼视下,王本固不禁缩了缩脖子,但马上意识到,输人不能输阵,硬顶道:“可去岁朝廷几次下文,要求整改地方矿业,严禁私人开矿,难道大帅你忘了吗?”
“朝廷要你把老百姓逼造反了吗?”胡宗宪冷冷道。
“这个……我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王本固自知理亏,咽口吐沫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叛民的数量已经上晚,他们占领山头,安营下寨,公然造反了!”说着又提高声调道:“而且因为地处三省交界,本官不能越境,大帅你身为东南总督,六省的兵事都归你管,这事儿你不管也得管。”
“那好,本座授权你可以越界,三省之地任你穿行,”胡宗宪挪揄道:“这下满意了吧!”
“你……”王本固差点噎得背过气去,竟跺脚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差点把郑先生给逗笑了。
“明明一个怂人。”胡宗宪毫不客气道:“非要强装好汉,现在惹出麻烦来求本座,就拿出求人的态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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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写……
第七二七章大人亨否(中)
.“好吧,好吧,”形势比人强,纵使王本固心中如何不愿意,也不得低下“高贵。的头,声音低涩道:“这次确实是某唐突了,冒失的杀了人,结果捅了马蜂窝。现在事情已经闹到北京,内阁几天一个廷寄。勒令我一个月平息事端。眼看着半月过去了,叛民却越来越多,又如游鱼一般滑溜,靠着大山作掩护,让人看的着抓不住。”说到这,他偷瞧一眼胡宗宪,见他虽然不做声,但微闭着眼睛,显然在听,便接着道:“而且我怀疑还有当地的官员和豪族牵扯其中,已经深感处处掣肘,举步维艰,难以为继了。”
王本固说着朝胡宗宪拱手道:“下官方寸已乱,但知道若是不能如明平乱,到时候恐怕不止会问的责,大帅在内阁那里也交不了差,”求人都这么有气势,估计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王本固说完了,等着胡宗宪回答。谁知胡宗宪像睡着了一样,仍然不做声。
王本固感觉受到了侮辱,登时心头火又起,干脆无所顾忌道:“我这次来,不止是为了求援,我还要告状”。
“告状?”胡宗宪这下睁开眼了。幽幽望着他道:“告谁的状?”
“朱先。”王本固道:“朱先是淅江参将,按理应该服从本抚调配。谁知他不仅不听从本抚调派。还把部队开得远远的,仿佛唯恐刁民不闹事一般。现在好了,情况不可收拾了,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部堂大人,你说他该如何处置?。
淅江参将朱先,原先是一名犯了罪的军卒,是胡宗宪看他雄威豪阔。起了爱才之心,才刀下留人。命其戴罪立功的。结果朱先果然不负大帅的期望,每战奋勇争先,攻必克、守比成,立下战功无数。胡宗宪也很喜欢这个给自己长脸的部下。几年功夫便把他提拔成一名高级军官。东南都知道,他是胡宗宪的头号爱将。
王本固却拿朱先说事儿,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胡字宪表态了。胡宗宪双目微微眯起,缓缓道:“是本座下得命令,朱先不过奉命行事。”
王本固显然没想到胡宗宪,会这么干脆地把责任揽到身上,呆了半晌才艰难问道:“夫帅是要拆在下的台?。
“错。”胡宗宪背着双手,目光投向墙上的小鸟道:“本官是为了救你。”
“救我?”王本固不相信胡宗宪这么好心。
“当然主要是为了平定矿乱胡宗宪道:“顺便也就救了你。”
“愿闻其详好歹听到一点希望,王本固低声道:“在下听听。是怎么个救法。”
“没必要跟你说,你回去等着就行。”胡宗宪平淡道:“对了,把你的人都调离衢州,不要再添乱了”小
“添乱,”王本固几乎要把这俩字咬碎,道:“大帅不说出个丁卯来,恕下官难以从命。”
“这不是命令,你可以不听。”胡宗宪淡淡道:“朝廷钦差已经来了,本官这总督也做到头了,按例应该不理政事了。”
“还没交接呢,您不能说撒手就撒手啊!”妻本固着急道,要是胡宗宪真撂挑子了,那所有的责任都是他的了。这样的话,不仅自己要倒霉,就连朝廷里的那位,也得跟着完蛋。
“平乱这种事,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胡宗宪轻轻摇头道:“本官要是轻易接手。难免会有人说我恋栈权位,挟寇自保说着一甩袖子,仿佛解脱道:“本座可不想晚节不保。”
“大帅是不是太悲观了?朝廷钦差是来劳军搞赏的,您加官进爵还来不及,怎会罢官呢?”王本固此事已顾不土前后矛盾了,他就知道不能让胡宗宪现在就走,不然叛乱越来越烈,谁也保不住自己。
“本座抗偻十年,面对的是何等艰危的局势,如今呕心沥血,终于还东南百姓一片安宁。
”胡宗宪抚摸着鬓角道:“但我的身体也垮了。看得见的是,头都花白了一半;看不见的,是本官拿药当饭吃,早就心力交瘁了。”说着朝北方拱拱手道:“本就打算待把事情交代分明后便向朝廷请辞,回老家种种地、读读书。过几天安生日子。现在天意垂恰,有钦差降下,不管圣意如何,本座都决意致仕,回家闲住了。”
王本固虽然是个狠角色,但哪是胡宗宪的对手,已经彻底入鼓,满心都是不能让他走了,就让他再干一任吧”想到这,他放下了继任总督的幻想,艰难道:“东南离不开大帅啊,”
胡宗宪的眉头抖了抖,语调平静道:“东南少了谁都一样
“唯独不能少了大帅。”王本固一躬到底道:“下官这才认识到。您是东南的守护神,只要您不在。东南百姓就没有安生日子说着言辞恳切道:“请您善始善终。为了东南百姓计,再干上几年吧。”凹曰混姗旬书晒)小说齐伞
用宗棠只是不肯。要专的态度十分坚决,王本固苦劝们有,跺脚道:“都是我不好,上书弹劾了大帅,才让您进退两难。现在好处是。那奏章被内阁留中,还没有明朝野。我这就上书收回,哪怕因为获罪,也在所不惜了。”他当然有自己的打算,毕竟自己的本差是御史中承,有风闻奏事的权力,不至于以诬告论处,到时候顶多是罚俸降职。而他有贵人相助,定能借此机会,把自己调离淅江,到别处当个布政使什么的,顶多几年就又升回来了,无伤大雅。
当然前提是,得有人帮自己背着个黑锅,如果不把屁股擦干净,以那位贵人的脾气,是绝不会帮自己的。
一一广一一小一小一一一一一小一小一一,心一一,心一一一一一一一小一小一一一一一一小一一一一一一,心一一一一,心一一,心,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最终不顾胡宗宪的拒绝,王本固急匆匆的回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郑先生凑上来,笑道:“东翁的手段鬼神莫测。竟让跟咱们势不两立的王本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说着招掌道:“如此,朝中那些人,再也没有对付您的借口了。”
“我这是饮鸩止渴啊。”胡宗宪面上殊无喜色道:“在朝中贵人心中,必然恶感倍增,以后的日子更加艰难了。”
“那您还?”郑先生吃惊问道。
“因为我还存着一丝伤幸”。胡宗宪淡淡道:“坚持下去,一定会有转机的。”说着话,他回想起去岁自己病重,旧友李时珍前来给他看病时,说过的那番话,,
见东翁出神,郑先生只好耐着性子等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胡宗宪才回过神来,问他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东翁,还有事情要请示呢。”郑先生嘴角浮起一抹苦笑,从袖中掏出一份清单道:“昨日会上,您与诸位大人议定了夹攻会剿输粤“三巢。贼寇攻略。其所需兵粮,会计房已经连夜算出来了”
胡宗宪没有接,问道:“大概要多少?。
“兵非三十万,银非一百万两不可”。郑先生答道:“这些钱,朝廷可出不起,其能我们自己解决
胡宗宪问道:“能解决吗?”
郑先生低声道:“东南大地战火放熄,藩库里能饿死仓鼠。朝廷又已经严令罢提编、抑加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咱们也解决不了。”
“就算解决不了”对着自己的心腹,胡宗宪也不必闪烁其词,道:“也要让困难为上所知。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我们以前就是太傻了。”
“您的意思是”郑先生开始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道:“把这些难题推给北京,”
“饭要一口一口吃,现在当务之急是”。胡宗宪没有否认道:“先平息了衢州的动乱,如果久久未决。难免会像赣粤那边一样。成了气候。难以进剿。”说着重重叹口气道:“广东地处偏远,叛乱的危害尚不大。淅江就不同了,真出现长时间的叛乱,会危及社稷的
“是。”郑先生轻声应下,又问另一桩事道:“朝廷钦差到了崇明。便止步不前,据说是得了病,离不开岛上的温泉了。”说着偷看一眼大帅的表情小声道:“有不少文武官员,都派人捎去了礼物,据说唐汝辑、刘显、汤克宽等一干江北文武,还要亲自上岛去探视呢。”胡宗宪默默听着,却不表态。
“东翁”见他不说话,郑先生又问道:“甭管他装病还是真病,我们是不是都要表示表示?”
“表示什么?。胡宗宪摇头道:“他什么都不缺说得虽然平淡。但与那钦差的亲密关系,却表露无疑。
“东翁”郑先生对胡宗宪的事情知根知底,有些抱怨道:“沈大人也真是的,您都难成这样了,他还巴巴的赶来捅刀子。”
“唉,世事难料啊,”胡宗宪叹息道:“拙言是我最好的朋友,想不到这次,却站到了我的对立面上。也难怪他不愿来淅江,实在是不知在面对我的时候,如何自处啊。
听大帅在这种情况下,还在为沈默开解,郑先生心中一暖,暗道,这才是大明牧的心胸啊!””一一一一一一一小一小一一一一小一一一小小一,心小一心一一小一小一一小
“那我们怎么办?”郑先生问道:“装作不知?不闻不问?”
那显然不合适,胡宗宪低声道:“这样吧,我写封信给他,问候一声。”说着迈步走到书房,郑先生赶紧跟上。
到了书房中,笔墨都是现成的,但胡宗宪本有满腹牢骚,提起笔来却感觉无从诉说,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重新落在那棵腊梅树上,却只见到光秃秃的枝头,花瓣已经零落满地了。
良久良久,他写下一前人诗词。端详一下道:“就把这个寄出去吧。”
郑先生一看,只见是陆放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恶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虽然是他人旧诗,却将胡宗宪此时的心境刻画的淋漓尽致,郑先生的双眼都有些湿润了,哽咽道:“部堂,您受委屈了。”
“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都以为我恋栈权个,不想撒手,为此不惜用尽手段。”胡宗宪搁下笔二自嘲的笑笑道:“我胡宗宪真是这样的人吗?”
“在下不敢郑先生连忙道:“谁不知部堂公忠体国,鞠躬尽瘁。那些流言都是对您的误解。”
“无风不起浪。”胡宗宪摇摇头。有些顾然道:“你不想,别人也会这样想”说着腰杆一挺,重新镇定如山道:“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我只能管得了东南的千万百姓,当年我来淅江,便立下志向,要还百姓百年安宁,建流芳百世之功,现在我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不能这样前功尽弃了。”
郑先生动容道:“东翁,世人不懂您多矣。”
“毁誉由人。”胡宗宪一字一句道:“我自无愧!”
一一一小一一一一一小一小一,心一一一,心一一一一,飞一小一一心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心
收到胡宗宪的信时,沈默正与前来探望的苏松巡抚唐汝辑,进行着亲密的会谈,,话说唐状元来苏州已经满三年了,起初还不太合作,想耍接着严世蕃的力量做点什么,但后来沈默缰绳拉得紧,苏松的商人们又成了气候,暗丰与他作对,让唐汝辑处处碰壁、灰头土脸,只好收敛了起来。
但那时他对沈默,绝对是不服气的,大家都是状元、我还比你早一科,而且我还是景王爷的老师,严世蕃的好友,从哪一头讲都不该受制于沈默之手,虽然因为把柄在人手里,不得不低头,但也别指望他能痛快的合作,”这从沈默上次来苏州。他却躲出去故意不照面,便可见一斑。
但世事难料,皇帝南巡之后。严世蕃的阴谋暴露,身异处,严党分子遭到了最严厉的打击,然后景王也被勒令就藩,让曾经左右逢源的唐状元,一下子没了靠山,整日里担惊受怕,一有风吹草动,便吓得夜不能寐,都不知多少次梦见,自己被扒了官服,扔进诏狱里去了。
让他意外的是,虽然弹劾他的奏章时有出现,可朝廷并没有真正追究过,半年多过去了,他还好端端的在巡抚的个子上呆着。
不过他并不敢松口气,因为他知道。前期的清洗,主要是针对京官。地方上的不是逃过了,而是还不到时候。
而明年又是“大计,之年,吏部要对所有地方官员进行审查,显然是清除异己最好的的机会。从惊恐中稍稍恢复,集汝辑知道自救的时候到了,如果再不行动,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但以他严党加景王党的身份小哪家敢收留他?又有哪家愿意收留他?至于说行贿,唐汝辑一点不愚蠢,人家想要捞钱的话,何必将苏松巡抚这个富得流油的个子,给个外人坐?直接让自己人取而代之多好。
“世事无常,这四个字,唐状元现在感触特别深,原先他在朝中那么多强援、靠山,不过一年时间,竟全都落霎谢幕,是不是自己也该知趣的退下来呢?
不,他今年才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还想做一番事业,证明自己这个状元,是货真价实的呢。
就在彷徨无助、万般不甘之下。他终于想起了沈默,这个与他同样出身,又一起共事过,亲密合作过的家伙,虽然两人之间有过粗帮,但毕竟没撕破脸,闹到不可开交过。
虽然不太情愿,但他也承认。沈默现在就是自己当初的加强版,既是徐阁老的学生。又是裕王的老师,而且还是皇帝的宠臣,这三重保险让沈默的地位固若金汤,谁都得给他三分面子。
为了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唐汝辑终于放下面子,带着厚礼,来到崇明岛上探视沈默。虽然比他早及第三年。在拜帖上,他却用了“弟汝辑。的自称,表明了雌伏之心。
好在沈默的态度十分亲热,不仅亲自出迎,还一口一咋。“老兄”让他少了几分尴尬。
沈默又把他请到后山的一处风景绝佳的别墅中,对着一望无涯的海面。泡上最好的香茗,温言抚慰着他那颗受伤的心。又把当初要挟他的罪证拿出来,扔到火盆里烧了。
唐汝辑彻底被感动了,他端起茶杯,奉到沈默面前道:“从今往后,我唐汝辑唯你的马是瞻!你让我干啥我干啥!绝没半句二话!”
分割”…
降温了,大家注意保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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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二七章 大人亨否(下)
见唐汝辑郑重其事的表态,沈默知道,他所图必定非小,但也没必要点破……不怕人的欲望大,就怕人没欲望。
既然跟沈默表明心迹,应该算他的自己人了,唐汝辑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不知朝廷对东南现状,是个什么态度?”他也是京官出身,自然知道沈默不可能未经请示,便擅作主张停在崇明岛。
果然,沈默道:“内阁那里,我是每日一报,阁老对东南的事情,还是了若指掌的。”说着起身拿起桌上的一卷白绢道:“你看,这是今早才到的钧旨。”
“这……”唐汝辑咽口吐沫道:“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沈默亲切笑道:“都是自己人了,相信你不会出去乱说的。”
“那是那是……”唐汝辑拿起桌上的白巾擦擦手,双手接过那白绢,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寥寥数语道:“圣意已决,无可更改,然务必保东南之安定,不得复生乱焉。汝可便宜行事,若有良策,速速来报。”下面是徐阶的落款和用印。
看完后,唐汝辑将那白绢小心的卷起,双手奉还道:“这么说,胡大帅一定要离开了?”
“嗯。”沈默点点头道:“说句犯忌讳的话,大帅在东南一日,皇帝和阁老就要失眠一日。”
听了他的话,唐汝辑的脸,吓得煞白煞白,艰难道:“可就算我这种不受大帅待见的外人,也敢说他是不可能造反的。”
“思济兄,在这件事上,重要的不是大帅和东南文武怎么想,”沈默沉声道:“而是北京的皇帝和大人们怎么想。”说着有些无奈的喟叹一声道:“富饶的半壁江山,交在谁手里都不放心,只有自己牢牢握住,才是最安心的。”
“我明白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唐汝辑点头道:“看来胡宗宪的时代,真的要落幕了。”
“嗯。”沈默颔首道:“不可逆转的。”
“但是……”唐汝辑道:“胡宗宪似乎并不甘心,长江以南的文武官员,也在替他鸣冤,如果处理不好,会出乱子的。”这几句话,倒真是在为沈默考虑了。
沈默点点头道:“胡宗宪解了东南危局,把一副烂摊子,整成了今天的兵强马壮,大家都服他、习惯接受他的领导,这是很正常的。”说着声音低沉道:“但北京的徐阁老,看惯了多少巨头的浮沉,根本不相信,一个人的去留,有那么大的影响,他坚信只要处理得当,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这也是他派我南下的根本任务。”
“可是,您会把老朋友、老兄弟得罪光了的。”唐汝辑道:“我看徐阁老也没安好心,您当初就不该接这个差事。”
“哎,这件事我不做,别人也回来做。”沈默摇头笑笑道:“与其让别人来,把东南搅个七零八乱,还不如我亲自来做……至少能多保全些兄弟,让东南少伤点元气。”
“原来如此……”唐汝辑拜服道:“大人用心良苦,早晚大家都会体会到您的苦心的。”
“希望如此吧。”沈默点点头,一抬头道:“来前,我跟徐阁老谈过个想法,他觉着还不错,说出来思济兄也参详参详。”
“那好啊。”唐汝辑笑道:“大人请讲。”
“朝廷忌讳东南总督者,无外乎六省军政大权尽付于一人,威柄太重矣。”沈默淡淡道:“但东南又太过重要,片刻不能掉以轻心,所以还离不开总督之设。”沈默缓缓道:“所以我想,是不是将原先东南总督的权柄,划分为三到四部分。比如说按照经济、风土、历史、地域,分为赣粤、闽浙、江北等方面,这些区域相互间比较独立,出现问题不会互相影响,所以设立总督单独治辖,便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万一出现跨越辖区的状况,可由朝廷临时委员,统筹经略,事毕即罢。这样推诿扯皮的情况也能应付。”
唐汝辑瞪大眼睛听着,他分明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这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几个总督啊……总督入则为朝廷显官,出则为一方军政之首,被称为‘文帅第一重任’,虽然管辖范围缩小了,没有东南总督威风,但也是部堂一级的高官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呀。
沈默说了好半天,才发现唐汝辑两眼发直,便停下话头,笑道:“思济兄,你有什么问题吗?”
“哦……”唐汝辑回过神来,随口道:“问题?有,有的,那个江北总督具体管哪里?”
“长江以北。”沈默微笑道:“也就是说,南直隶除了南京之外,都是他的辖区。”
“那岂不是,凤阳巡抚和苏松巡抚的顶头上司了?”唐汝辑颤声道:“南直总督啊……”
“嗯。”沈默颔首道:“因为是将东南总督的权力分割成数段,所以不难通过廷议,而且徐阁老认为,也到了重新确定督抚之设的时候了,会全力促成此事。”
唐汝辑这才稍稍冷静,道:“那么说,到底怎样还不一定呢?”
“等到确定的时候,就晚了。”沈默冷冷道:“这件事在京城已经不是秘密了,多少人都在巴巴盯着呢。”说着语调转暖道:“当然了,总督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还是东南的官员优势大。”
“大人的意思我晓得了,”唐汝辑点头道:“那我该干点什么呢?”是啊,人生哪得几回搏,若总是瞻前顾后,只会空把机会都错失。
“帮我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沈默淡淡道:“然后筹备粮草、兵器,越多越好,天一转暖,保准有用。”
“是。”唐汝辑恭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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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把唐汝辑送走,徐渭拿着胡宗宪的信来了,沈默当着他的面打开,看完后沉默片刻,然后递给了徐渭。
徐渭反复看着这首词,轻声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寂寞、无主、黄昏、风雨、独自愁,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凄风冷雨般的处境,感到了不堪承受的压力。”说着轻叹一声:“那下阕第一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他认为自己的遭遇,是因为朝中大员的嫉妒。而最后一句,几乎是谶语一般,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甚至有一死以证清白的决心。”
说完这些话,徐渭的面上已经挂起了浓浓的同情之色,低声道:“拙言,咱们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君子,小人……”沈默负手站在门口,望着海浪拍打礁石,卷起片片碎玉,仿佛是在问徐渭,又仿佛是自言自语道:“能用来界定胡宗宪吗?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真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徐渭叹息道:“他的所作所为,所言所想,充满了矛盾,让人捉摸不透。”
“说得好。”沈默点点头,望着徐渭苦笑道:“我们不知道他如何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徐渭失笑道:“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沈默定定的看着他道:“别人我不敢说,单说我自己,虽然最初时,我很清楚自己的心。但真正上路之后,经过那么的荣耀挫折,在高峰低谷间反复,做了那么多违心的、不道德的事情后,再回首昔日的梦想,已经是那样的陌生而疏远了。”说着苦笑一声道:“我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奋斗是为了那崇高的理想,还是保住自己权势地位了……”
这方面徐渭感触不深,因为他一直拒绝融入官场,也就保护了自己的赤子之心。但从沈默面上的痛苦,徐渭能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你是说,胡宗宪已经认不清自己的心了?”
沈默的目光迷失在无边的海上,悠悠道:“也许吧,但这些许的自相矛盾,对我和他来说并不重要,该出招时一点都不含糊。”
“你何尝不是极力在帮他说话……”徐渭低声道:“如果没有你在从中寰转,恐怕老匹夫早就跟胡宗宪撕破脸了。”
“所以我得抓紧时间啊。”沈默点点头道:“不能让徐阁老久等了,不然非得弄巧成拙不可。”
“那胡宗宪那里怎么回复?”徐渭问道。
“还他一首。”沈默走到桌边,提起笔来,在砚台上蘸了蘸墨,写下了四行诗。
“耐得人间雪与霜,百花头上尔最香。
花落尤有铮铁骨,无碍青史永流芳。”
徐渭在边上看着,待沈默搁下笔,他低声道:“你真狠啊……”
“越快解决越好,最好他能主动。”沈默轻轻抚摸着桌上的玉镇纸,那还是胡宗宪当年送他的,声音低低道:“这样的话,我还能保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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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王本固的八百里加急,已经送到了京城西苑的无逸殿中。
自从东南出事,张居正便干脆搬进了通政司,日夜等候最新消息,一收到王本固的信,便赶紧拿到内阁去,交给同样焦急等待的徐阁老。
看完信,徐阶摘下眼镜,道:“你怎么看?”
“王本固这个人,明显脑子不够使。”张居正气愤道:“三言两语便被胡宗宪耍了,用北京话说,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呵呵……”徐阶不置可否的笑笑道:“他说,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否则天下大乱。东南的问题,有没有那么严重?”
“不管问题有多严重。”张居正坚定道:“朝廷也不能接受要挟,不然各地督抚纷纷效仿,以后谁还听朝廷的?”顿顿道:“而且东南久乱方定,民心思安,只要官府细心纾解,那些叛乱便成不了气候……虽然现在看来,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但既然做了,就一定要成功。”
“唔……”徐阶点点头,他就喜欢张居正这点,思路极其清晰。他之所以能把胡宗宪挤兑到墙角,离不开张居正的出谋划策。其实当年严嵩一去,他便有拿掉胡宗宪的想法,但一来其圣眷未衰,二来东南仍有战火,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担心胡宗宪的军权太大,朝廷难以调遣……
因为东南的卫所名存实亡,抗倭的兵力都来自募兵。募兵的纪律性、战斗力固然高于世兵,但因为所有士兵都来自东南普通百姓,立下战功又被拔为军官,对招募提拔他们的军官,自然惟命是从,对胡大帅也是感恩戴德,唯独对远在北京的朝廷,没什么感情。
正因为吃不准东南几十万军队的反应,唯恐引起什么乱子,徐阶才把念头压了数年。后来还是张居正给他出主意,说:“如今东南安定,北方却狼烟四起,不如将东南的骄兵悍将调到北疆来,一来可以让他们继续战斗,保卫国家;二来,省得他们滋扰南方富庶之地。”
其实还有‘三来’,张居正没说出口,但徐阶已经明白了……把东南的强军全都调得远远的,稀释胡宗宪手中的兵权,他的实力越弱,也就越安生。
“这招‘釜底抽薪’真不错。”徐阶赞赏道:“可是胡宗宪能乖乖就范吗?”
“这个是他自作自受了。”张居正笑道:“连续看他几道奏章上,都在吹嘘说‘东南大定’,已无外仗可打了,那东南还要这么多兵干吗?朝廷当然要往更需要的地方调了,他反对的话,就是自打嘴巴,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妙哉,妙哉。”徐阶一想,可不正是这样嘛。于是从嘉靖四十一年起,两年时间,已经陆续调走了东南十几位参将以上的将领,其中就包括谭纶、戚继光、尹凤这样的名将。
胡宗宪果然没法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惨淡经营的血本,一点点就交了出去?直到去岁年底,他终于上本说,东南的兵力已经到底线了,如果再抽调的话,就内无法安民,外无法御辱了,所以他不再放任何将领北上了。不然来年春天,万一倭寇卷土重来,东南必将悲剧重演。
徐阶也担心抽调过多,所以允了他的奏请,但从胡宗宪奏章的字里行间中,他感受到了不满和要挟,这让徐阁老十分担心,生怕日久生变,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这么快就拿掉胡宗宪。
因为胡宗宪是名声大噪的抗倭功臣,皇帝亲封的‘东南一柱’,如果贸然就把他拿下,对朝廷的名声却不大好。毕竟无论哪个朝代,都不能只凭臆断,就废掉胡宗宪这样的大臣……
就在他犹豫不决时,又是张居正对他道:“既然已经开始动手,就没有中途停下的道理,因为哪怕胡宗宪一开始没有反心,让我们挤兑这两年,也难保有什么想法了。”
“不管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他有没有异志,都要用事实来说话。”徐阶摇头道:“他是太子太保、官居一品,东南总督,功高盖世。没有证据就撤掉的话,老夫就成当代的秦桧了。”说着苦笑一声道:“相信皇上更不想做宋高宗。”至于说胡宗宪贪污腐败之类的,给他抹抹黑没问题,但绝对不能拿来做杀人的刀……倒不是说这个罪名杀不了人,但问题,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哪个高官的背后,没有一群收礼到手软的家人?别人不说,就连以清廉闻名的徐阁老,老家也有万顷良田,难道都是靠俸禄买的?
如果开了以经济问题杀高官的先河,将来他俩的政敌,也会用同样的罪名对付他们。己不欲为、勿施于人,这句话不只是道德名言,也是官场的潜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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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徐阶的话,张居正却冷笑道:“这正是他的可恨之处,您接连调走他的部下,几次三番的进行暗示,他却装聋作哑,一副你奈何我的样子,这样祸害绝不能留!”
“我知道,我知道……”徐阶揉着皱纹道:“要不老夫能愁成这样吗?”说着有些不耐烦道:“你要是没主意,就先回去吧,老夫还要忙别的。”
“老师原先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张居正也不着急,微微一笑道:“不都是找沈拙言吗?怎么现在倒跟他客气起来了?”
“拙言?”徐阶发怔道:“他不是跟胡宗宪好得不得了,正想尽办法帮他消灾呢,这事儿怎么能交给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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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死了,真是晕死了,上传半天了还没发布。要不是睡觉前看了看,真是晕菜了。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振作啊,振作,战斗啊,战斗……
第七二八章 成败转头(上)
“恩师,正是因为他俩关系好,才应该让他去。”张居正正色道:“胡宗宪执迷不悟,没人点化早晚酿成大祸,而这个人选必须有手段、有耐心,更重要的是,对胡宗宪怀着一颗友善的心,纵观朝野上下,只有沈默最合适。”
徐阶想了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一旦任命沈默为钦差,他就会尽力在完成任务和保全朋友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这虽然很困难,但他相信沈默一定能做到。他也希望沈默做到,因为能和和气气解决一切最好了。
这才有了沈默的钦差一行,当然徐阶不会告诉他内情的,沈默永远都会蒙在鼓里。
对于目前的情况,张居正也有话说,他对徐阶道:“沈默目前所做的,其实就像蒙古人熬鹰……”
“熬鹰?”徐阶表示不解道:“什么意思?”
“蒙古人驯养猎鹰为他们狩猎。据说,抓住凶猛的黄鹰后,让鹰站在一根小木棍上一连几夜,不能喝水,不能进食,也不能睡觉,最后才会被驯服。”张居正道:“沈默现在到了东南,却不入局,便是在持续的施加压力,想让胡宗宪心防崩溃,再趁虚而入便能成功。”
“唔。”徐阶点点头道:“是这样的。”
“但是,熬鹰有个必要条件,猎人必须比鹰更能熬。”张居正沉声道:“而胡宗宪是玩转官场、沙场的老将,心智之坚韧,恐怕是沈默比不了的。”
徐阶又点点头,听张居正继续说道:“所以我们得帮帮他,给胡宗宪施加点压力。”说着便将自己的主意和盘托出。
“不怕把他逼急了……”徐阶听完后,沉吟不决道。
“不会的。”张居正自信满满道:“只要朝廷尽快通过那个分设总督的决议,胡宗宪就没有任何希望可言……然后内阁的切责一下,他必成惊弓之鸟!”
“嗯……”张居正的判断还从没错过,徐阶决定听取他的意见,但望向这个得意门生的目光,却有些复杂。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敏感,张居正马上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轻声道:“您是不是觉着,我在算计拙言?”
“没有,”徐阶摇头笑笑道。
“学生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张居正却仍然道:“请老师相信,如果我去更合适,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担当此任!”
“我相信你。”徐阶颔首道:“去忙吧。”
“是。”张居正暗叹一声,他能感到,老师并没有完全相信自己。
但我问心无愧,想到这,他挺直腰杆,离开了内阁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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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到了二月,烟波江南春来早,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这个处处孕育生机的春天里,东南官员的心,也开始蠢蠢欲动……唐汝辑早就把消息传开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把许多人心底的渴望都勾了起来,他们纷纷通过同年同乡打探消息,得知京里确实在廷议此事,已经进行了几次廷议,九卿高官们对分设总督并无异议,只是在设几个总督,分辖什么范围上存在分歧。
既然此事当真,许多差不多够资格的巡抚、布政使、甚至兵备副使,心思开始活泛起来,虽然不敢公开谈论此事,但私下里都小动作不断。
即使那些没能够的总兵官、参将们,也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不管未来设立多少个总督,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东南总督注定不复存在。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谁也不敢儿戏视之。尽管暂时看不出异样,但大家都知道,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长草了。
但所有人都在看着大帅,等待他的反应,多少年的帐前听命了,让大家还是习惯性的等他的号令。
胡宗宪却还是闭门不出,很少有人看到他的身影,但偶尔有见到他的,都会惊讶于他的老态,也就是几个月时间,大帅怎么仿佛老了十岁?
其实自从收到沈默的信,他便整夜整夜的失眠了,那首诗果然击穿了他的心防,点到他最在意的地方——生前身后名。
胡宗宪出生在书香门第,家里祖辈便出过尚书高官,是真正的世家子弟,‘青史留名、光宗耀祖’的理念,已经深深烙在他的灵魂中了,虽然有时会被内心的执念掩盖,但一经触动,便会再次清晰起来。
就好像被当头棒喝,让他从自负中清醒过来,一个之前不愿想,也不敢想的问题,终于浮现出来——自己坚持要走的,是不是一条不归路?自己会不会让祖宗蒙羞,会不会成为千古罪人?这一个个问题,都像重锤一样,一下下砸在他的心口上,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纠结。
不是人人都像王本固那样好糊弄,朝中有的是明白人,不说近在崇明岛的沈拙言,就说远在北京的徐阁老,便根本不受东南‘乱局’的胁迫,目标始终直指自己。
这不是他的臆想,而是残酷的事实。近几日来,他收到内阁批回的两份奏本。前一份是去岁两广平定巨盗张琏后,东南上奏的请功奏疏,因是腊月里上本,遇上过年衙门封印,一直拖到现在才批下来。
当时郑先生拿来给他过目时,脸色便很不好看,胡宗宪接过来一看,一应有功文武,俱得厚赏,但在加官进爵的名单中,偏没有他这个东南总督的名字……要知道作为东南的最高长官,一应封赏,他都该得第一份才是。
更让胡宗宪心惊肉跳的是,在他的名字后面,用朱笔圈了个圈,后面是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曰:‘两广平贼,浙何与焉?’看来在朝廷眼里,东南总督制两广,实在是管得太宽了。
而后一份,是他奏请任命几位亲信,为江西、广东、凤阳巡抚三地巡抚的本子。作为东南总督,虽然没有权力任命巡抚,但他之前已经保举过好几位封疆了,内阁从没驳过他的面子。
但在这一回,却假借皇帝的口吻,劈头盖脸地责问他道:“此数人素有贪名,京师亦闻,而却保举他们守牧一方,是昏聩啊,还是营私?’
这话说得已经不能再重了,通过朝廷的两次回文,他已经彻底看清,内阁已经不愿再跟自己,玩些虚情假意的游戏,他们要对自己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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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郑先生又送来第三份奏本,胡宗宪见他面色灰白,目光呆滞,更甚于前日,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强作镇定的问道:“又有什么坏消息?”
郑先生翕动一下嘴唇,却没发出声来,只得将那奏本递给他,请胡宗宪自己看。
胡宗宪拿过来一看,是王本固请撤对胡宗宪弹劾的奏章,前几页无非是些东南事急,不能无胡宗宪的空话,但翻到最后一页,便看到满满的红笔朱批,光那些触目惊心的红字,就让他心惊肉跳了。
他忙定定神,皱眉看那些朱批道:‘本固昏聩,胡宗宪早就上奏说,东南无事,海晏河清了吗?若按尔所言,他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区区几个蟊贼,却要惊动数省兵力?这是小题大做,还是你们串通一气,要养寇自重?难道真把东南看成你们家的天下,要跟朕分庭抗礼吗?’
虽说是在对王本固训话,其实是指桑骂槐,一句狠过一句啊!
不知不觉,胡宗宪便出了一身大汗,再看那郑先生,也是满脸的恐惧。
不过胡宗宪毕竟是杀伐决断的老将,很快便镇定下来,将那奏本搁到桌上,冷冷道:“发王本固的本子,却送到了总督府上,内阁的手段也太不高明了!”
“他们这,这到底要干什么?”郑先生艰难问道。
“这还用问吗?”胡宗宪面上挂起浓浓悲凉之色,道:“内阁认为现在局势平定了,用不着我这个东南总督再在这儿碍眼了,就要用个‘莫须有’的罪名把我除掉了。”说着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却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恐惧。
“东翁,请恕在下直言,”郑先生犹豫一下,轻声道:“您不能再沉默了,你老不说话,朝廷的大人们自然要瞎猜,瞎猜哪有往好处猜的,所以把您越想越坏,结果您的处境也是越发难过了。”说着对胡宗宪道:“您看是不是也写个本子递上去,好让内阁大人们消除误会?”
“嗯……”胡宗宪这次没拒绝,因为他胸中涌动着火山般的情绪,必须找个方式发泄出来才行,便走到书桌边,目露凶光的磨起了墨。
郑先生一看,这不行啊,带着情绪写得东西,不是给自己招灾吗?便小声劝道:“还是先消消气,等心平了再写也不迟,这关节上,千万不能出错啊!”
胡宗宪却不理他,笔走龙蛇的写了开来,郑先生只好住了嘴,在边上看着,只见胡宗宪写道:‘臣拜读上谕,莫名惊慌,圣上天语严厉,更令臣惶汗交集……想当年东南遍地狼犬,腥云满街时,臣临危受命,不计艰险,不避毁誉,历时十年出生入死,殚精竭虑,披肝沥胆,唯恐有负圣上所托。幸赖皇上齐天洪福,东南将士浴血奋战,终使战事得竣,四海承平。些许小人必以为皇上要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行,便纷纷上本诽谤,污蔑臣下,故有今日之君臣见疑,臣痛及五内,遂上表直白,愿吾皇亲贤臣、远奸佞,杀彼进谗之小人,则君子于位,正道可匡矣!’
在旁边的郑先生终于忍不住道:“东翁,您这奏疏似乎有欠商榷啊……是把心里的话痛快倒出来了,可内阁看到后,还不得火上浇油?”
胡宗宪哼一声,道:“拿酒来!”郑先生不明所以,但书房里正好有一坛加饭酒,便递到他面前。
胡宗宪便一边饮酒,一边大声念着这封奏本,一边念一边大笑,最后砰然醉倒在桌前……泪水无声的淌下,浸湿了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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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最近一段时间,胡宗宪睡得最实在的觉,第二日天光大亮,他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起身揉一揉额头,便看到一脸憔悴的郑先生。
郑先生伺候他洗漱之后,才小心的问道:“昨天您的奏本,已经模糊不堪用了,要不要在下誊写一遍?”
“烧了吧。”胡宗宪淡淡道。
“啊?”郑先生吃惊道。
“我那不过是发泄发泄而已,”胡宗宪平静道:“哪能有着性子来,还是得解决问题。”
郑先生顿感如释重负,道:“东翁有这话,学生就放心了。”便问道:“不知东翁准备如何去解决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胡宗宪面无表情道:“想要过去这一关,自然要去找那个人。”
“沈默?”郑先生小声问道。
“嗯。”胡宗宪点点头道:“我这个义弟可是好手段,什么也没干,便让东南的文武人心浮动,又抛出个有的没的的‘分设总督’来,让那些家伙想入非非,许多态度坚定的,变得暧昧起来;态度暧昧的,估计直接就去拜码头去了。’
“让他这么一闹,还能有几个支持我到底的?”胡宗宪又忍不住生气道:“难道多少年的袍泽感情,还比不上几句空头许诺?”
郑先生也很挫败,低声道:“东翁,恕我直言,姓沈的真不是东西,枉你还把他看做是兄弟呢,现在您有了难,他不帮忙也就罢了,却还落井下石。”
“也不能怪他……”胡宗宪摇摇头道:“他也是君命难违,”自己却忍不住愤懑道:“不过他也该来见见我,跟我说明白了吧,却躲躲藏藏的不敢露面!”说着一拍桌子道:“他不来,所以我去!”
郑先生轻声道:“您要去见他?这不合适吧?”胡宗宪是一品大员、沈默才三品,而且总督也算钦差,所以无需出迎上差,只需等着对方来府上宣旨便可。
“没什么不合适的。”胡宗宪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什么都是虚的,我倒要当年问问他,莫非真想把我往死路上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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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天黑低调动身,没有仪仗,只带了几个护卫,连夜赶往崇明岛,对此沈默好似毫无所觉,直到对方自报家门,才急忙忙的来到码头迎接。
两人相见时,俱是一身布衣葛袍,相互凝视着对方变化颇大的面孔,不禁感慨万千,皆是久久无语。
胡宗宪已经恢复了东南总督的气度,伸手笑道:“老弟,你可不够意思哦。”
“老哥哥……”沈默一阵心酸道:“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胡宗宪摸一摸自己的鬓角,笑道:“五十多的人了,能跟你们少年郎比吗?”
沈默颤声说不出话来,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倒让本来要好好骂他一顿的胡宗宪,一下子没了火气,嘿然一笑道:“怎么,都让我进去坐坐?”
沈默赶紧收敛情绪,深吸口气道:“老哥哥见笑了,里面请。”
“好。”胡宗宪点点头,便与他来到那座海边别墅,坐在那两张对着大海的椅子前。屏退了左右,只有海涛在耳边拍响,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面向大海,”胡宗宪沉声道:“开诚布公的谈谈吧。”
“正有此意。”沈默将一个酒坛子置于桌上道:“今天我们不喝茶,只喝酒。”
“什么酒?”胡宗宪问道。
“岛上自酿的,”沈默笑道:“山泉,野果、杂粮,不烈,但很有劲儿。”说着用那种吃饭的白碗,一人倒了一碗。
胡宗宪看那有些浑浊的酒液道:“好一壶浊酒,不过咱们这也算喜相逢,吗?”
“哈哈哈……”沈默道:“老哥哥,你执念了。”说着指着远处浑浊的水面道:“那边是长江入海口,滚滚长江东逝水,便由此汇入东海,不管人间的是非成败,这滔滔江水从来没有停止过。”
胡宗宪轻声道:“青山依旧,夕阳几度,可那些帝王将相,都已经如长江入海,再也看不见踪影了。”说到这,他不禁意兴阑珊起来。
“不。”沈默却摇头道:“他们来过,也留下了珍贵的东西……你看这崇明岛,便是滔滔江水,将上游泥沙搬运千里,一点点汇集于此,才形成这座俊秀广阔的大岛,这是永不会消失的丰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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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作啊振作……
第七二八章 成败转头(中)
就在沈默与胡宗宪把酒感叹,抚今忆昔的时候,一队衣甲鲜明的兵马,正风驰电掣的奔驰在通往杭州的驿道上。
远远望去,山水田树都反照在日光中,马队疾驰而来,卷起阵阵烟尘,仿佛便浮光掠影一般,便从眼前消失了。
经过一夜的奔驰,其实这队官兵已是极为困顿,但他们既没有歇息,也没有换马。人在咬牙坚持,马口中都冒着白沫,汗洗得马身上的皮毛,都泛起了缎子般的油光。官兵们都知道,这些马是废了,只要一停下来,就会终身残疾,但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只有不断地挥鞭,催促它们快跑、快跑、再快跑,一匹匹骏马奔得尾巴都直了!
驰在队伍中央的,是一文一武两位高级官员,那胸前补着狮子的武将,年纪很大了,花白的胡须在胸前飘舞,骑在马上如履平地,丝毫没有疲态;倒是那年轻些的文官,已经累得摇摇晃晃,兀自咬牙支撑着而已。
“要不咱歇歇吧,”老将军大声道。
那文官摇摇头,勉强笑笑道:“老虎随时都可能回巢,咱们得抓紧时间。”
“嗯。”老将军点点头,吩咐左右道:“保护好中丞大人。”便有四名骑兵将那文官紧紧护在中间,继续向南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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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快船靠近了崇明岛,被巡逻的船只拦下,来者便亮明了身份,原来是总督府的亲兵,有急事禀报大帅。
那俞家军的斥候队长不敢怠慢,作个恭请的姿势道:“请兄弟移步本船,我们载你去见大帅。”
那人稍一迟疑,但不想多事,便点点头道:“如此,有劳了。”说着便纵身跳到俞家军的船上。
“回营。”斥候队长一声令下,船只调头驶向水寨,他又关切道:“外面风大,还是请老哥进仓里吧,有炭盆、有烧酒、还有烤得鱼和肉呢。”
“哦……”那亲兵本想能半道追上大帅,所以一路上没歇脚,只以干粮充饥,现在一听他说,不由暗咽口水道:“那就叨扰了。”
“请。”斥候队长让开去路,那亲兵便掀开帘子,钻进了船舱里,还没看清里面有什么,就感觉脑后猛地一痛,一下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行凶的是一个躲在舱里的军士,他用手里的木棒袭击了胡宗宪的亲兵。
这时那斥候队长走了进来,开始在其身上翻检,终于在衣服夹层处,找到一根小竹管,掏出来一看,果然是杭州异动的报告,他不由暗道,果然是小心无大错,沿途这么多暗岗,都让他渗透过来了。
想到这,他沉声吩咐道:“加强戒备,连只苍蝇都不能放到岛上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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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别墅内,胡宗宪端着酒碗道:“死去元知万事空,不过灞陵一掊土,留下这丰碑有什么用?”
沈默也持着酒碗,轻啜一口,道:“与杨升庵同时的,还有一位大才子,正是这苏州人。”
胡宗宪道:“唐伯虎?”
“不错。”沈默点头道:“唐解元晚年有一首诗‘怅怅诗’,老哥可曾读过?”
“嗯。”胡宗宪便伴着海潮轻声吟道:“怅怅莫怪少年时,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唐伯虎的名声,在东南十分的响亮,这首《怅怅诗》胡宗宪也是耳熟能详,只是忙于公务,多年未念起罢了,此时此地再次吟诵,竟止不住满腔酸楚,尤其是最后四句,让他险些掉下泪来。
忙用个喝酒的动作,遮掩住自己的失态,胡宗宪强笑一声道:“唐伯虎这首诗,果真充满了伤感。”
“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沈默沉声道:“老哥,你还不悟吗?”
“那我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艰苦奋斗,又有何意义呢?”胡宗宪喃喃道:“若是结局注定,还不如浑浑噩噩、平平淡淡过一生呢。”
“执念了!默林兄!”沈默低喝道:“没有你的付出,东南倭乱万万不会平定,多少百姓还要遭那刀兵之苦?是你的奋斗,保全了无数的家庭,让东南重归安宁,怎么能说没有意义呢?”
“可与某家有何益处?”胡宗宪掉进了思维的死结中,说着说着又绕了回去。
“你在东南万家生佛,已是功德无量。”沈默道:“但想要圆满,还需善始善终……”
“我才刚刚开始!”胡宗宪把坛子重重一搁,酒液四溅道:“我才五十三岁,离着致仕还有十七年呢,朝廷就要逼我退隐?就是这样对待功臣吗!”
“想想阳明公吧。”沈默也不着急,悠悠道:“当年平定宁王之乱,还东南百姓安宁,立下不世之功后,他为什么没有邀功请赏,反而以生病为由,接连上书请求回家静养?”
王阳明是胡宗宪最敬仰的人物,听沈默这样一说,他心里顿时不那么堵得慌了,闭上眼睛想想阳明公的生平,以平定宁王之乱为界,前半段是积极进取,勇于任事;后半段却避世讲学,悠游山林,只有朝廷征召时,才会出来,事毕即归,给天下人一个‘王阳明无心权位’的感觉。
真的无心吗?那何苦要考进士,混官场呢?其实是为了保全名节,不得已而为之吧。
“《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见他心防大渐,沈默趁热打铁道:“我们做官的,又说三思而后行。三思是思危、思退、思变,”他接着低声道:“有了危险时,要及时发现,这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叫思退;退下来就保全自己,也就保全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再慢慢看,慢慢想,总结以前的功过得失,往后该怎么改,这叫思变。”
“思危、思退、思变?”胡宗宪望着沈默道:“不就是一个‘退’字吗?”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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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的风景在飞速的往后退,令人目不暇接,前方不远处的一座青灰色的城池也越来越清晰。
驿道边一块界碑也越来越近了,老将军抹了一把汗望去,只见上面刻着‘杭州城’三个斑驳的阴文,终于到达目的地了,他的表情更加紧张起来,低声吩咐道:“把旗都打起来,全给我放精神点,顺利过了这一关,全都官升一级!”
仿佛诸如一针鸡血,疲惫不堪的将士们抖擞精神,把马背上的旗面展开,挂在一丈多的长枪上,十六面各色旗帜迎风招展,其中八面门旗,两面金鼓旗,两面翠华旗,和四面销金旗。气派立刻就不一样了,这一队普通骑兵,马上变成了左都督、江北总兵官的仪仗。
“把本官的旗也打起来。”那文官也吩咐手下道。
于是八面大旗打开,四面日月星辰旗,四面翠华紫盖旗,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苏松巡抚的仪仗也备好了。
于是这一文一武两位高官,便在仪仗的引领下,侍卫的簇拥下,气势十足的朝杭州城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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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岛上,谈话仍在继续。
“这个‘退’字可不简单,圣人说做官要懂进退之道,‘进’是可让人成就功业,固然人人喜爱,一到了‘退’上,却谈之变色。”沈默道:“这样只知进,不知退的人,往往会面临悲惨的结局……自古至今,所谓功高震主的故事反复上演,从白起、文种、伍子胥、韩信、到周亚夫、高仙芝、檀道济、尔朱荣、岳飞等等,数不清的历朝名将,都已经用生命证明过,强极则辱,功高不寿的铁律。”
“不能学他们,要学王翦、陈平、郭子仪、韩世忠,乃至本朝的徐达。”沈默又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多忍耐一些委屈、多一些低调、多一些礼下于人,安静的退下来,才能让人觉着你彻底没有威胁,自此放松警惕,不再想迫害于你。。”
胡宗宪闷头喝几口酒,惨然一笑道:“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难,可半辈子的基业毁于一旦,人生从此了无生趣。”
“不。”沈默摇头道:“‘退’是一门学问,也是一种极大的担当,有的人以为是世界末日,自此自暴自弃,自然了无生趣;可有的人却将其看成是难得的自省机会……总是生活在‘众星捧月’的状态中,每天‘觥筹交错’,‘目不暇接’,人就很难看清自己,会在无边的阿谀奉承中,自我膨胀,狭隘自大,最后迷失了自己。如果说,功高震主是悲剧的客观原因,那这就是悲剧的主观原因。”
胡宗宪知道,沈默后面的话,其实对他的批评。自己年轻时其实是个克己复礼的道学,但后来为了能施展抱负,开始学着行贿送礼,请客吃饭,渐渐的适应了这种生活,习惯了奢侈享受,整个人也因为位高权重,没人敢泼冷水,而变得飞扬跋扈起来。这样怎能不招人嫉恨?
想到这,胡宗宪不禁有些后悔,道:“这些话,你怎么不早说呢?”
“现在说也不晚。”沈默微笑道:“知己不足,而后改之,便会更加强大,韬光隐晦,静观其变,待到东山再起时,自然无敌于天下。”
胡宗宪让沈默说得怦然心动,若果真是这样,倒也可以接受。“不过,你怎么能保证,我不至于老死山林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沈默双目闪烁着光芒道:“大佬起起伏伏,朝政云诡波谲,谁知道哪一天,你又成为他们争抢的香饽饽呢?”
“哈哈哈……”胡宗宪端起酒碗,朝沈默晃一晃道:“你要是说,将来等你掌权后,第一个便启用我,老哥我会更开心。”
“我当然可以这样说,”沈默笑笑道:“就怕你等不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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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远处扬起的烟尘,杭州城的守军登时紧张起来,他们毕竟是刚经过战火,反应十分的迅速。守门校尉登上城楼,观察到来者不过百人,便吩咐不用关闭城门,只将拒马横在通道上。
待士卒们将拒马阵摆好,守门校尉也看清了来者的身份,竟然是江北总兵官刘显和苏松巡抚唐汝辑的队伍。赶紧命人一边通报城中,一边飞快跑下城去,到城门前接着。
这时,刘显的先锋官已经到了拒马阵前,目露凶光的扫一圈,落在刚刚下来的守门校尉身上,喝骂道:“狗日的马钱子,平白无故的挡什么道。”虽然是骂人,但口气中透着稔熟,显然双方认识,且很可能曾是上下级。
果然那校尉被骂了还陪着笑道:“瞧您说的,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拦咱老总的驾啊。”刘显曾经担任过浙江总兵,所以这些人都以老总相称。
“那还不赶紧挪开!”先锋官道:“耽误了总宪的大事,我扒了你的皮!”
“可是……”校尉一脸为难道:“上峰有令,杭州城暂时许出不许进。”
“他妈的!”先锋官一扬马鞭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总兵和巡抚的队伍,也不许进吗?”
“当然当然……”校尉含糊道,能当上守门校尉的,必然油滑多端,打定了主意两不得罪,陪笑道:“小得已经进去请示了,里面大人说话就来了,一准就放老总和中丞进来。”
“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先锋官的面目狰狞起来,甩手一鞭,正抽在校尉面门上,一下便把他打倒在地,双眼溜圆的瞪着那些吓傻了的兵丁,怒吼道:“开门!”
守门的兵丁一看昔日的长官发飙,再一看后面果然是曾经的老总,便以为是上层之间的龃龉,咱们这些小兵豆子就别掺和了,于是乖乖把拒马搬开,把他们放进城来。
刘显带着唐汝辑长驱直入,很快碰上了迎出来的杭州总兵卢镗,两人曾经是上下级,卢镗无奈的抱拳道:“总戎,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刘显板着脸道:“先去巡抚衙门吧。”
“还是去总督行辕吧,”卢镗吃惊道:“卑职已经命人准备酒菜了……”
“不必了,正事要紧。”刘显道:“召集杭州城所有三品以上武将,五品以上文官,速速到巡抚衙门集中,有上谕要宣。”
“您说的上谕,”卢镗已经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小声问道:“是圣谕还是钦差的钧旨?”
“既有圣谕,又有钧旨。”刘显看他一眼道:“走吧。”卢镗本想先离开,这下只好命人去传令,自己忐忑不安的跟在刘显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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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见胡宗宪端着酒碗,以为他要跟自己碰一下,便也端了起来。
谁知胡宗宪的面上浮现一层戾气,竟甩手将酒碗摔在地上,碎片和酒溅在他的棉袍上,让沈默有些错愕。
啪啦之声惊得外面的三尺等人冲了进来,沈默把他们挥退,道:“没我的命令,就是天翻了也不许进来。”
三尺还想说什么,却被沈默严厉的目光震慑,怏怏退了出去。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胡宗宪死死盯着沈默道:“你当真是为我好?”
“那是当然。”沈默不假思索道:“你还不相信我吗?”
“是你不相信我。”胡宗宪冷哼一声道:“如果我没猜错,刘显和汤克宽,已经在奔往杭州的路上了吧?最多明天,就会接管城防……然后,以你的作风,肯定会来个江北、浙江军官大对调,把我的直系全都调到江北来,这样就把我的武力解除了,再也由不得我想怎样了,”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是浓重的挪揄之色:“对不对呀,老弟?”语调中讽刺的意味太浓重了。
沈默多少年的修为,都没顶住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只好沉默不语,借机平复下慌乱的心。
“哈哈哈哈……”胡宗宪见他默认,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对着大海,如负伤的野兽般低吼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纵使亲如兄弟都可以在背后插我一刀,又怎能相信那些信誓旦旦的家伙,会陪我一条路走到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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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一点点的恢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