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3 涉江(中)
在蔡绩的预想里,旧船厂的地址应该一点也不难找。小刍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就告诉他旧船厂位于洞云路206号。虽然听说旧工业园区里的道路非常难认,甚至连导航地图上的信息都很过时,但比起商务区里交织林立的高层办公楼,工厂对蔡绩要熟悉得多。更何况像船厂这样的建筑,就算是只能造小型船舶的类型,也一定会建在滨江或滨海的区域。
穿过工业园边缘的夹竹桃林时,他依然觉得这件事十拿九稳。然而,真正进入曾经属于旧工业园的区域时,他竟然还是迷路了。历经十多年的荒废,这地方罕见人烟道路裂隙横生,泥泞而狭窄,令蔡绩想起汽修店里的人给他讲的那些破落商铺的故事。他们说汽修店本来有希望发大财,因为城市规划里一度把某条通往港口的重要公路放到这儿。可惜最终没成,因为路对面有一栋两层楼的小别墅,对于拆迁的要价是三个亿。于是最终建造的公路就兜了个小圈子,把他们这片破烂砾石路与弥漫汽油味的空气丢到没人理会的角落里去了。这条路上所有的商铺都因此遭了殃,卖小吃或零售的全关门了,只剩下他们这类行当还能糊口。而那栋二层洋楼也没落什么好处,简直荒废得跟鬼屋似的。屋主人很少出现,或许也猜到附近的人心里会有多恨他。
这就是蔡绩对旧工业园的感觉。所有的店铺都濒临倒闭,要么就是已经在出租。卷帘门写有“旺铺出租”的白纸已经发黄卷曲。在这个地方弄店面多半很便宜,可惜就算开棺材铺都未必有人光顾。这地方整个就是死的,是城市新陈代谢后留下的残渣。他的同乡总说城市是无情无义的地方,是工厂在从农田与土地里吸血,把种地的人逼得只能背井离乡,到他们老时又像丢垃圾那样把人赶走。但其实城市也会抛弃工厂,就像他走进来的这片地方,一旦新的机会出现了,旧的繁荣便不复存在。
仿佛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厂房的遗迹远远地俯视着他。大部分没拆除的建筑都锈蚀得很严重,砖瓦支离如遭虫蛀的朽木,金属框架则斑驳发红,像一个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这又激起了蔡绩对于故乡往事的零星回忆,但他很少去回忆往事。这地方和他起初估计的不太一样,人烟太少,路又不好认,要是被坏人发现就完了,因此他总是贴着墙壁与阴影,把路走得既专注又小心,随时聆听附近的风吹草动。
等他发现这地方根本找不到几个路牌时,网络信号也时常中断,蔡绩已经有点后悔为小刍来冒这个险了。如果连他找路都这么费劲,难以想象小刍要怎么找到洞云路206号。也许那个笨蛋在路上就被人拐卖了,或者给闹汽修店的家伙抓走了。他心里想着回去要如何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用手机看场球赛,双脚却还是在这些蛛网般的细路上兜兜绕绕,试图离那些高耸而幽暗的厂房更近一些。
在一处河沟的拐角,他远远发现柳树下冒出手电筒的光。原来是个钓鱼的中年人。确定了对方没带多少装备,体型也并不比自己健壮多少后,蔡绩才慢慢走过去。在还有三四米距离的时候,他故意咳嗽了一声,专注于观察水面的中年人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猛地回头望见他,差点从马扎上摔下去。
他的反应叫蔡绩觉得比较安全。在这种偏僻无人的地方,碰上一个会害怕自己的人比一个不怕的要好多了。
“打听个事,”他说,“洞云路怎么走?”
夜钓人把手电筒转向他。那如箭矢般的光束令蔡绩有点不舒服。其实他很讨厌陌生人的目光,也不知道要怎么和陌生人搭讪。他的同乡里有个人会笑嘻嘻地在路上喊住路过的女学生,撒谎说自己在城里遭到了诈骗,已经沦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再叫对方花二十块请自己吃饭。这个家伙把此事当作笑话讲给蔡绩听,以此作为自身魅力的证明,蔡绩却只感到恶心和轻蔑。这就是笑里藏刀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说什么不懂礼数的人会吃亏,只要不是贪图对方的好处,根本就没必要惺惺作态——不过,要是想开店的话大约不行,还是得学会怎么跟陌生人说漂亮话。但他觉得这是正经赚钱的事,跟不要脸地讨饭可不一样。
借助手电看清楚蔡绩的样子后,中年人虽然还是很警惕,但却摆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洞云路?”
“对,山洞的洞,天上的那个云。怎么走?”
“你去那里做什么?”中年人问。他的眼睛像大部分人那样落在蔡绩的头发上,应该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的年龄。蔡绩觉得他这个问题也只是顺口提的,于是就假装没有听见,继续问道:“知道怎么走吗?”
“顺着这条河往东北就是了。”
中年人慢慢把鱼竿从河里收起来,右脚勾住草丛里的水桶往自己身边收。借着月光,蔡绩看见桶内有湿漉漉的甲壳反光,爬到最顶端的一只小龙虾正用乌黑细长的钳子去够桶沿。应该不会是佯装成钓鱼者的骗子吧。他这样想着,原本准备走开的脚步停住了。
“你大半夜去那里干什么?”中年人又问,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兴味,但没有蔡绩想的那么害怕。他的头上戴着顶渔夫帽,下巴上全是厚密的胡茬,根本看不清长相,不过说话的腔调并不凶恶。大概是看出蔡绩不会回答,他又主动说:“你是来找那个的吧?”
“……哪个?”
“就是教人气功的那个啊。”中年人说完就大笑起来,仿佛觉得自己说了件很滑稽的事。直到看见蔡绩僵在原地没反应,他的笑声才终止了,有期期艾艾地问:“所以,那个,是真事咯?”
蔡绩一时间没有说话。他自认不是头脑灵活的人,对方的话又那么莫名其妙。不过,想到小刍怪异的留言,可见洞云路206号的确有些问题。他不动声色地问:“你说的气功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中年人说着又笑起来,笑声响亮而空洞,那副看笑话的样子令蔡绩很不舒服,“那你大晚上的去那儿干什么?”
“……找人。”
“哦……家里人?”
没必要把小刍的事情告诉一个陌生人,蔡绩只是闷声不响地低下头。手电筒的余光下,中年人的额头隐约露出一点皱痕。
“你家里的人,不会是前几天拿着相机去的那几个吧?说是去拍节目的?”
蔡绩摇了摇头。他不相信小刍会带着别人一起去那个旧船厂,也从来没见过小刍拿着什么相机。但他想起汽修店里有个同事很喜欢看的户外探险直播。大约就是这类东西吧。在他看来城里人总有这种神经病的行为,放着安全舒适的房子不住,非要跑去各种危险又荒僻的地方,还说这是解放天性。真那么喜欢的话干嘛不去住乡下呢?正好还可以把空间腾给需要的人。
似乎也从他脸上读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中年人又发出了格外讨人厌的笑声。“现在的人都有毛病嘛,不把老一辈的规矩当回事,成天就是搞些不尊重传统的东西。要我说……”
耳听对方是有些和正事无关的牢骚要发,不感兴趣的蔡绩拔腿就准备离开。“喂!”中年人在身后叫住他,“你家里要是丢了人,还是多找几个人白天过去吧。要么叫警察去好了。”
蔡绩回头去看他。“干什么要多找人?那里有什么问题?”
中年人已经埋头收拾起草丛里的装备。蔡绩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高及脚踝的草丛在黑暗里悉悉索索。
“好像,”中年人慢吞吞地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呢,最近几个星期,我晚上都在这边钓鱼。大概看见三四拨人往那儿去了吧。有两个说是来找气功师父的,还有就是那几个说来播节目的,看着都是些小年轻。”
“那又怎么样?”
“我就只看见他们过去,没见着回来的。”
躁动的草丛忽而安静下来。蔡绩觉得吸进肺粒的空气像掺了细小的霜粒,有种冻人的刺痛。令人难受的寂静中只有愈发鼓噪的虫鸣,紧接着中年人又大声笑起来。
“反正只是我没看见。”他爽快地承认道,“大概是白天才走的吧。”
“……你去洞云路看过吗?”
“没有。关我什么事?我就是来这儿钓鱼的。”
中年人在暗处静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这里晚上鱼真多,种类也多……怪有意思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一手抓着鱼竿,另一只手提起挂着手电筒和马扎的行李包,头也不回地往西南方向走开了。他逃离瘟疫般飞快地融入了夜色,而那种空洞的、努力要证明事不关己似的笑声却萦绕在蔡绩耳边,让他觉得心浮气躁。这人很奇怪,他对自己说,说话做事都有点可疑,最好还是别去搭理——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对他说,这人好像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害怕旧船厂里的人吗?甚至还建议他去叫警察来。可真要严重到那个地步,对方干嘛不自己去叫呢?那就说明对方也没有什么证据吧?而且也事不关己。真要找警察的话,没准回被当成没事找事,即便真的发现了什么,对于自己也是只有麻烦没有好处。如果被要求去协助调查之类的,难道不是耽误了找工作的时间吗?
可是,小刍怎么办呢?他迟疑着想,毕竟他是小刍最后联络的人,如果自己放手不管的话,估计其他人也不会很在乎吧。真的,他对小刍根本算不上特别亲近,也没有金钱上的往来,完全就是小刍一厢情愿地把最后的留言给了他。这种沉甸甸的信任除了叫人烦恼以外根本毫无好处。可是……毕竟小刍是看得起他的。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这里,只有小刍把他当作了不起的人,可以依靠甚至尊敬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存不存在都无所谓的多余东西。如果能在安全的范围内救一把小刍,为什么就不能做呢?
真的还要去旧船厂吗?或者还是直接叫警察呢?他站在河岸边犹疑着。刚才那个中年人的笑声还回荡在他耳边,像冥冥中给他的最后一次警告,劝诫他立刻回头,永远不要去接触旧船厂的秘密。那些夜里经过的人没有见到回来……反正夜钓的人也不可能一直蹲到天亮吧?或者还有别的道路离开。假如真要是有那么多人出了事,尤其还有搞户外探险节目的人失踪,事情一定早就传开了,是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的。
他在原地直直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沿着河往东北方向走去了。水声与虫鸣一直伴随着他,又令他回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过的日子。其实对于老家的日子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因为他从来不去费力气追忆,倒不如专心过好眼前的生活。
只是,他发觉这条沿河小道与他老家的情况很不相同,与新工业园的那些排污河附近也不一样。如果不是担心着小刍的安危,走在这条道上简直可以说是很愉快的事。起初蔡绩有点怀疑自己是吓糊涂了,直到看见河上漂浮着片片莲叶状的水生植物,才意识到这其中的关窍在于气味:
往日里摆脱不掉的工业废气与污水的刺鼻味道也好,在老家田地里时常闻见的泥土或粪便的腥气也好,这些已经刻进他骨子里的气味在通往旧船厂的路上全都没有。冰凉湿润的空气十分清爽,甚是还带着一丝淡香。他不确定地使劲嗅了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缺失的气味并非错觉。比起他刚才走过来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干净得奇怪。
天空也变得更明澈了。河道两岸已经彻底看不见民居,逐渐升起了低矮却庞大的工厂废墟。蔡绩特意从河岸走下来,去确认是否还能找到路牌与门牌,却发现废墟的围墙上覆盖着数之不尽的爬山虎。鸟羽似的叶片一层叠着一层,在月光下银光闪耀。蔡绩无由地感到浑身战栗。他悄无声息地退回河岸上,空气立刻变得清甜沁人,那种叫人战栗的不安也随之消失。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继续沿着河岸走了半个小时,河面上的藻类与莲叶更多了,而夜色也变得越来越清透。明明没见什么人造光源,道路和远景却都看得很清楚。在新工业园里随处可见、泛滥到令人反胃地步的红夹竹桃,在这片遗弃之地上竟然一株也瞧不见。无论低矮广阔的栅墙,还是高达数十米的烟囱管道,全都覆盖着鳞甲般细密紧凑的爬山虎,不计其数的叶片肆意蔓生,犹如另一个世界。
在蔡绩的经验里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既不是城市的风景,也不是田园的风光,简直像是噩梦里才会看见的场景。就算这里暂时荒废了,真能长出如此规模的爬山虎吗?蔡绩不敢多想,可也不愿意就此离开。河岸周围的空气带有某种镇定心神的魔力,使他连恐惧的情绪也升不起来。在水生与虫鸣的环绕下,他既不想去靠近那些覆盖爬山虎的废墟,也不想沿着河流折返逃离。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吧。无论河道最终通向哪里都行。他甚至想起了小刍告诉他的那个路过修车店门口的吉他少年。如果他继续沿着这条奇异的路走下去,或许也会遇到那种人吧。
然而,他并没有任何符合小刍描述的人。在河道的尽头,地势陡然低陷,形成一片浅阔而清亮的水域。因为四初都被废弃的工厂建筑包围,蔡绩一时也无法判断这里究竟是个闭口湖,还是临近运河的江口。他竭力瞪大眼睛去张望,只看见湖上有一座形似栈桥的石质建筑。栈桥入水的石柱下全是绿藻与莲叶,尽头的平台上则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蓝色的工装,原本站在平台边缘俯视水面,却在蔡绩望见他时转过头来。明明隔着至少千米的距离,蔡绩却似乎能把这个人的细微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还招了一下手。过来吧。他依稀听见对方这样说,声音就像在耳边。
蔡绩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并没立刻想到要逃跑,只是在吃惊对方怎么能在一片幽暗中看清楚自己。紧接着他才想起自己不应该贸然现身,于是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视野飞了起来。
不是身体,更不是头颅或眼睛,只有他的视野被陡然抛了出去,像被阴风卷起的幽魂般高高荡起,在空中无助地旋转飘摇,瞬息间就飞越到了水上。与此同时他的身躯却停留在原处,依然站立着,感受着,闻到使人宁静的空气,被潮湿的夜风拍打脸颊。唯有视觉在水面上飞掠而过,向着站在栈桥尽头的人靠近。对方也正仰头与他对视,仿佛能看见飘在风里的幽魂。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外形几乎毫无特色,脸上是一副平静而沉思的神情,看不出小刍所说的亲切友善。
蔡绩竭尽全力地想要后退。他的脚步在坚实的土地上挪动,脚后跟撞到了某种障碍物。他感到了身体在摔倒前的失衡,可是“视野”却没有一点变化,还在风中飘向栈桥。他想要呼喊出来,却连大口喘气也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像影视剧里头颅落地的人会看见世界在不断翻转。而他的头颅被人割掉了,正如故事里用血滴子或飞剑杀人,他残留的双手徒劳地在虚空中挥舞,却无法阻止眼前的栈桥越来越近。穿灰蓝工装的男人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看看水面上的莲叶,又看看他的幽魂。在他脸上并没有杀人者的得意或讥嘲,只像游客看见一只偶然路过的野猫——还是那种对小动物无感的游客。
你没有死。蔡绩的“幽魂”听见对方说——只是视神经劫持而已。
774 涉江(下)
幽魂在绕月的流云中飞翔。
下方,带有栈桥建筑的湖泊,由于复杂的遮挡,自高处才能彻底看清楚形状。其主体部分是竖立的椭圆,栈桥就坐落于最靠近河沟与道路的顶点。而以另一侧的顶点为中心,又延伸出四块相对狭长的水域,整体形状如同某种生物的脚印。
比较像蜥蜴的脚印。幽魂想到了异宠馆橱窗外望见的景象。在横斜枝干的遮挡下钻出一只小小的绿色脚掌,无声无息地贴在玻璃表面上。那片暗绿是浮动的藻类与莲叶,沉沉堆积在“蜥蜴脚印”的底部。
这些植物是不寻常的。虽然外观上和本土植物不同,但其内部的机制已经改写了,为了把环境提升到符合项目标准,同时也带有轻微的迷幻作用。在这个区域内,大部分已知的探测手段都会失效。信号会被劫持。这里完全就是另一个国度,是被占领的区域。是被谁占领呢?是一个奇人、异人、巨匠,拥有广大神通法力的人。这就是旧船厂的秘密。来到这里的人提出要求,对方便回满足,什么样的要求都可以。
但是,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无论是是怀有某种计划的人,还是偶然之间发觉此地的人,能够想象出来的,能够描述出来的,能够懂得所求的东西都毫无新意。金钱也好,能力也好,社会地位也好,所求的不过是对自我生命的无限膨胀。对于居住在旧船厂里的异人而言,纵使不宜在事实上予以满足,要给予同等的体验也是举手之劳。
但这些人对项目是几乎不具备价值的。在不加约束的随机线程里,大部分都不过是这样浪费掉,根本无助于完善条件。不如说,先在“全体生命”的集合里去除掉干扰的噪音,才有可能使之达到更高的境地。
首先必须净化水体——幽魂向着“蜥蜴脚印”的四根趾尖飞去——这就是很简单的“养鱼先养水”的窍门。必须剔选出最合适的种类,而后才不至于被缸中繁殖的有害细菌给影响。这些道理都不难理解。
是谁在告诉我这些呢?幽魂在风中想着。这一切并不是有谁在耳边告诉他的,也不是他从前就知道的。婴儿是怎么知道分辨形状和颜色的呢?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其中有着基于生理能力和后天信息采集的差别。被母狼抚养长大的婴儿是不可能叫妈妈的。
(是谁教会了我这些?)
幽魂对着无垠的天地发问。答案也自然地浮现出来:这些都是小刍教给他的。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刍,而是见到异人后的小刍。得到了充分培养与启发后的小刍,如同幼苗在最理想条件下完成了生长过程的小刍。
就在对岸。位于“蜥蜴脚趾”的趾蹼区域,环绕水岸排列着好几栋厂房式的建筑。(旧船厂?为什么在内湖里?)它们全都有着细长的烟囱与裸露的金属阶梯,墙体表面则是不见丝毫反光的暗黑色。在月光荡漾的水波上就如同一群高高升起的影子。
(黑色的塔……)
幽魂不可自控地向着湖畔的建筑群飘去。他明白这一切并不由他自己选择,将会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早就有人为自己选择好了。替他选择的人就是小刍。小刍已经成为了被选中的人。
——真正对于项目有用的人,是能够“潜心向道”的人。那些围绕着永恒概念提出问题的人,不管出发之处是多么渺小,都是能简单地加以塑造而成型的璞玉。小刍被选中了。(是冯刍星。他的名字应该是这个吧?)小刍是在某种程度上符合标准的人。(是什么标准?他人在哪里?)前往幻国之后,小刍没有提出要求(那个傻瓜为什么非来不可?),而是提出问题(根本不应该接触这个地方)。
为什么自己会诞生在这样的世上?这个世界的运转是否真有意义?自己又能够做点什么?
异人回答了他。但答案不是小刍能够听懂的,因此在那之前,异人教导了他。所使用的方法是超自然的,就像武侠中的灌顶传功一样,只是把小刍带进了“密室”,然后把手按在小刍的头上,一切必要的信息就都已具足。只是瞬息的时间里,小刍已经完成了蜕变。虽然不通过任何形式的手术予以修改,只能以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期大脑来思考,他所学得的事物已经达到了自身的极限。就算能够平安长大(不是那样的),就算在人世中活上一百年(这些都是狗屁),所能抵达的高度也无法再进一步(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睡觉吗?)。
(小刍一定是被骗了。)
小刍完成了全部的成长过程。由蚕而至蛾——那是自然生长的身体与头脑随年岁而完善,最终转变为成人形态的过程。但是小刍的身体没有成长,大脑、激素和全部的情感体验都停留于少年时代,只有知识性的信息被补足了。然而未经经验考证和自我体验的信息灌输,能够称之为蜕变吗?这瞬息的灌顶,对于情感的催化、自我的固化、立场的转发都毫无助益。因此,最终不能算是蛾,最终的发育阶段仍然只是蚕。终其一生都未进入蛹期的巨蚕。
(不明白……)
但是这样更好。小刍终于理解了异人的需要。对于项目而言,有价值的是未完成的,是含有变化性的事物,再去重复已有的成功范式毫无意义。而且,更重要的是,必须是让蚕而非蛾来判断哪一边是对的。
(什么哪一边?)
幽魂朝着无尽幽深的夜幕发出呼喊。有着黑塔般烟囱的工厂已逼近他,而小刍的故事也在他痛苦混沌的头脑里翻滚。那不是记忆,也不是具体的声音图像,只是“知道”。就像明明没有去过实地,却通过地图和描述知道了具体的路线一般。(这就是灌顶?小刍也是?)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又是何时变成了眼下的样子(身体在哪里呢?),只有小刍想告诉他的事闪烁在月波中。
想实现某种愿望,先要懂得如何将之描述出来;能将之描述出口以前,先要能认知其确切的概念。因为过去的小刍连内心的困惑都无以描述,因此见到异人时才只能提问。能够被成功提出的问题,就必然能得到解答。但是,答案的正确与否,取决于怎样约束和塑造提问的条件。
有一些既成的答案存在于世间的隐秘处。什么样的形象是永恒?什么样的存在掌管宇宙运行?因为人们对于这样的概念无以完备定义,最终就以神话的面貌将之进行指代和形容。代表着火的神,代表着雷的神,代表丰收或复苏的神……其背后整套复杂的系统被盖以人格化的标签。因此,即便不知其中究竟,现象依然得以被描述。换而言之,是以广泛承认的具化形象取代概念本身的定义域。
(……不明白!)
幽魂开始挣扎。然而没有身体,停留于意志层面的抵抗不见半点效果。曾经属于小刍的思绪正流过他的意识——比起要让整个缸内系统的现存生命完美共存,直接去除掉有害的部分要简单得多。为了细菌和微生物的利益而去牺牲鱼群,这种集体福利最大化对于鱼类而言根本难以接受。所以,第一步是净化水体。
就如同把风雨雷电都归于神灵,集体愿望把难以精准描述的概念约束成了可见的形象。那就是除菌的灵药,净化整个系统的咒语——是无需理解也能调用的删除指令。
(删除?删除些什么?)
幽魂落进了厂房顶部的烟囱管道里。这些管道在过去或许喷吐过滚滚浓烟,眼下全都空洞而寂静,只有从更深远处隐隐传来机械运转的震响。(难道还在造船吗?)
厂房内没有灯光。对于异人而言,所有设备数据的维护与检查都不需要光照。幽魂也不需要灯光,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看见的这些都是幻觉吗?为何能看到这样大的范围?)
他穿过隧道,裹挟他的风停止了。他开始竖直向下坠落,穿过一重重厚实的金属墙壁。穿墙的过程既不像钻进实心物体里,也不像程序穿模那样看见贴图背后的空气,而是扎进一重又一重的浓雾。(一定是幻觉。)
穿过一个个形状怪异毫无棱角的仓室里。(真像是兔子洞,躺在那些房间里的是什么东西?)全是镜面的长廊。(镜子深处有光?)被青色长枝覆盖的水池。(真的是在地下吗?)
没有重力感的坠落越来越快,所能看见的建筑空间已经超出了幽魂的理解,像是无数几何形状在万花筒中旋转。无由的恐怖感也随之加深,脑中闪现出一大堆杂七杂八毫无意义的句子。(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鸡蛋是从鱼的嘴里孵化出来的。因为雨水和酸是同一种性质。如露亦如电。是谁先把闪电和电流用了同一个字?呼吸真没有意思。)
他冲着下方的渊薮无声尖啸。从无尽的深处也激荡起回响。那不是声音,而是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震颤。(听见我了?)是盲哑的人与高速飞驰的火车擦肩而过时感到的气流。(有东西听见我了。)他看见更深的黑暗从深处往上攀援。(是小刍吗?)黑暗越过了他的高度,将他吞入了肚中。(不是,不是小刍!)
是一张嘴,通往巨兽吞食大地的肚腹;是一口井,通往世界最隐秘处的幽泉。极度的恐惧后反而是空白与麻木,幽魂连思想的尖叫也停止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自己想必已经死了。这大概就是死亡。他放弃了对无边黑暗的观察,只是曾经属于小刍的思绪依然在他脑海中流淌:
高灵带牵引井。通过星层的隧穿,把高灵带现象引入到低灵带甚至无灵带去,正如用水管灌溉干旱的荒地,使土中潜在的思想之种萌发出形象的草木,概念的活化自此而出现(这是取得公认的理论,是二元分类的基石)。要理解高灵带的高阶无穷性质,直接观测是难以实施的,只有通过最终的作物(约律类)才行。
就是那一个。虽然并非所有区域都适合建立牵引井,简化的雏形机却可以被启动。因为“他”停驻在这里。有的草木适应环境,而有的草木(原种)会改变环境。所以,只要“他”驻留在这里,牵引井就能启动。(难怪会被处理掉。)
一点也不明白小刍的所思所想,幽魂只能静静地躺在坠落的黑暗里。至于小刍的下落,虽然没有得到亲眼证实,恐怕也已经凶多吉少了。(否则的话,小刍的想法怎么会进入自己脑袋里呢?这想必就是俗话所说的阴魂附体。)
果然是不应该来的。和那些相信什么“修炼气功能够激发生命潜能和天人智慧”的白痴一样,他也落到了无法回头的下场。原本趁夜观望的计划,如今看来实在无比可笑。站在湖畔的那个人(真的是人吗?),他是什么都知道的,包括自己跟小刍的关系。但是,其实早就无法回头了,从沿着河岸走过来的时候,明明理性上知道事情不对头,大脑却不愿意去思考,仿佛喝醉了酒的人那样毫无控制力。
大约也是那些植物的效果。不知今后还要过去多久,外界的人才能发现这个地方的异常。那时想必自己早就已经死了。而且,面对一个能把活人变成幽魂的家伙,警察真的能起多大作用吗?恐怕要出动军队才行吧?就像恐怖电影里那样,用导弹把整个地区都夷平……无论怎样,自己都无法得救了。
幽魂静静地想着这些事,几乎忘了去理会那些在脑中流淌的小刍的思绪。反正那也不算是他认识的小刍了,所以能不能理解都无所谓。虽然是为了小刍而落到现在的境地,他也没想着抱怨什么。诸如为了报复仇家而误伤路人,像这种意外牵连的事情在他老家原本就很多,还想正常生活下去就只能不去思考。
其实,像眼下这样变成幽魂,至少还有意识的存在,也不觉得饥饿和口渴,也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所绝望的不过是什么也没有的孤独而已。小时候和人捉迷藏而被关进了地窖里,又碰上雷电交加的暴雨,根本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叫,最终在暗处苦等了一晚上才终于获救。此时的处境也正如彼时,只是这一次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找他了。蹲在弥漫着腐烂蔬菜气味的大棚里,听着外头无穷无尽的雨声,这样的长夜将永远持续下去。那时就觉得如果躺进坟地里的人都要受这样的折磨,那么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更好。变成无人在乎的飞灰,要么就没有思想,要么就被暴雨打向四面八方。
(雨声?)
正想着死后的去处时,幽魂听见了黑暗深处细碎嘈杂的落水声。他怀疑那声音是自己根据记忆臆想出来的,可是却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银线似的雨滴直接从他头顶落了下来。
(从哪儿来的?)
幽魂试图往上寻找落水的源头,但是根本控制不了视线的方向。反正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了,这个不知怎么拥有的视觉只能一味注视着下方。银色的雨线以不合常理的速度越过他坠落,勾勒出下方世界的轮廓。起先是淡湿的白雾,而后则是浪涛流动时的浮光。
(地下河?)
是一条滚滚不息的江河。河水泛着珍珠般苍白莹润的色泽,在黑暗中也散发出微光。河水向前奔涌,通往叫人恐惧的未知之地,对岸则同样远得看不清楚,只能依稀分辨出有不止一处灯光存在。(城市?高处的灯光是城市吗?)
来不及思考更多了。在近处的河岸上,幽魂看见了小刍的影子。那好像并非真正的小刍,而是雾气凝结的半透明的幻影。他站在那儿,开心地向着幽魂挥舞手臂,面貌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幽魂从未见过他这样自信而平静。
你来了!河水与雾气轰鸣欢呼着。你也放弃了无可挽回的浊世,去往藏有真理的芳草之地。你也明白了!这件事的意义高于世间的一切。
(不是的……)
就在对岸。蜃楼般的小刍消融了,化为无数缕细小的烟雾,推拉着幽魂往江面飞去。他尽管满心惊惧地想要挣扎,却依旧身不由己。这个东西果然不是小刍。
(小刍!)
去吧!江水啸鸣着,轰笑着,把他卷入珍珠色的冰冷浪花中。
775 名的诅咒(上)
自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十分不明确。
那天夜里,他出发去寻找小刍,最终发现了一条藏于地底的白色河流。有着小刍形象的河雾把他拉进了江心,自那以后的事情就再也记不清楚了,连在江水中雪地遭遇毫无印象。最后他到底是跨过了河,还是半途中就溺水了呢?
无论是哪一种,最终的结果是,他活了下来。
他不但毫发无伤地活了下来,还成功回到了市区,睁开眼时已经在自己的租屋里了。因为感觉身体没什么障碍,第二天就直接去自行车专卖店里继续上班。身体的确没什么问题,只是上班时总感到某种不真切的疑虑。心里的疙瘩怎么都解不开,这种别扭感大概是因为最后也没有找到小刍吧。非但没有找到,连手机都丢失了,连带着小刍发来的消息也找不到了。小刍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全如沙滩上的足迹,在浪潮起落间就被轻易抹平。
蔡绩也考虑过再去那个地方找找,但说实话,那晚的经历实在叫他很害怕,恐怕是受惊过度的缘故,甚至连具体地址都忘记了。起初还知道大概方位,只是记不得确切街道和门牌号,几天后竟然连大致的区域都记不起来了。等上完了两个星期的班后,就连小刍是不是真实存在过,他也不敢肯定了。
过去的生活如同一场幻梦,朦朦胧胧间觉得没什么不对,细想时却处处都是空白。可是,真要去逐一追究的话,就意味着工作之余还得花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心里顿时就觉得提不起劲来。现在的生活明明就很好,真有时间的话还不如多睡睡觉,上网看看电影,或者去附近大学的篮球场踢几场足球。虽说他根本不是在校学生,外貌上也一看就是社会闲杂人士,门卫却根本不管,既不索要学生证也不收取参观费,搞得蔡绩有点纳闷——这难道就是开放式大学吗?不管怎样,只要没有在上体育课,大学的操场就可以随便用,哪怕是外来人员一样可以进去组队打球。不知不觉,他把好几个周末的时间都花在了打野球上,也就根本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了。
毋庸置疑的是,生活正在变得顺利。不止是工作稳定而无聊,似乎连这座城市本身也变得比过去平淡了许多。再也没有刁钻得超出想象的顾客,老板也是个一眼就能望见底的中年人,除了挣钱养家过日子外什么也不想。曾经强烈围绕他的那种外来感——自己是这座城市的外人——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他好像变得根属于此地,就和其他人一样,又或者所有人都变成了对彼此来历互不关心的过客。虽然也谈不上友善,至少是一视同仁的冷漠。城市俨然变成了某种独立于外界区域的王国,只关心自己内部的事情。
这平淡而无聊的生活,简直就像是游戏里的商店NPC。虽不能说十分令人满意,也足以叫人变得懒怠和散漫。蔡绩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自己开店的愿望,但是却提不起劲去规划。经过寻找小刍的事情以后,以往那些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和激情都渐渐枯竭了。一切试图发展自身的努力都不再有意义,城里的日子只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有时他觉得自己正在干的活明明上周就已经干完了;或者明明以为某一天已经过去,睁开眼时却发现刚到清晨;下班时走了无数遍的路突然被遗忘了,竟然会觉得街景和岔路口都非常陌生——这一起都是拜生活过于枯燥重复所致。想在这样的地方出人头地,恐怕是希望不大。不过反正日子也算舒心,他一点都生不起要离开的念头。
要说还有什么特别叫人不满的缺点,就是这个地方的气候条件实在很糟糕。天气总是阴沉湿冷的,即便是夏天都找不出几个能看见蓝天艳阳的日子。雨水像坏掉的笼头那样滴滴答答个没完,望出去的城市也总是清灰色调的,笼罩在氤氲的轻雾里。这对童年时代看惯了明丽山景的蔡绩而言很是压抑。幸好这里一年四季的温差不大,蚊虫也很罕见,连年阴雨竟然没让租屋墙壁发霉。
在某个雨后的阴天下午,老板出去看望住院的朋友,蔡绩独自坐在前台看店,一边吃着盒饭,一边用电脑看某部老电影。因为剧情正要到精彩处,尽管听到了门口处有人进来的动静,他也顾不上抬头去看。
“老板在吗?”
蔡绩终于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站在店门口的年轻男生,穿着寻常的套头衫与运动裤,像是附近的大学生,右手则扶着一辆旧自行车——既然已经带了一辆车来,恐怕就不是准备买新车的了。
果不其然,对方说:“链条被人踢断了,可以修一下吗?”
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蔡绩在柜台前探出脖子,看了看那辆带有篮筐的自行车。比起挂在车身上的断链条,最先映入眼帘的反而是车身中间那根黑粗的金属横梁,接着则是笨重的车轮。具有如此标志性的特征,足以说明这是一辆老式自行车,也就是所谓的“二八大杠”——像这种类型的自行车,如今也只在非洲才有市场吧?他心里想着,断定这辆车不可能是店里卖出去的,换句话说也没有包售后的义务。
拒绝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大概也看出他的意图,车主立刻又补充道:“我以前也来这里修过的,跟店主是熟人。如果他在的话肯定会同意修理的。”
“他出去办事了。”
“啊。那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或者你方便打个电话确认吗?修车费什么的都好说,可以的话希望今晚前能修好。”
蔡绩含糊地应答了一声:“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
“能联系到他吗?“
其实老板的电话也好,聊天账号也好,蔡绩都是有的。但老板既然是去医院里看望病人,也没必要为了一个自称熟人的年轻客人去打搅他。更何况,蔡绩根本没有修理自行车链条的经验,还是这种老式自行车,万一搞出什么错处就说不清楚了。终归是让老板自己回来处理最安全省事。
“你等一个小时后再来吧。”
听到他的话,对方也没有露出生气的意思,依然笑眯眯地说:“那么我在店里等也可以吧?”
因为对方看上去不是能惹出乱子的类型,蔡绩默许了这个要求。男生便自己把车子拖到角落里,然后饶有兴致地在店里溜达起来,把那些新式的样车翻来覆去地打量。估计对方短期内也不会有买车的意图,蔡绩又继续看起电影。修车的事情就交给老板去做,反正他也不会修链条。
——但是,既然不会修链条,为什么要来这里上班呢?
这个问题跳进脑海,蔡绩皱了一下眉毛,又把它甩去了脑后。他只不过是给老板打工的而已,既然发工资的人没说话,就没必要为自己称不称职的事而困扰。再说他也不是完全修不了,对于钣金和喷漆他是拿手的。
……唯独是链条?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忘记了屏幕中正在进行的剧情,全副心思都落到了链条的事情上。节节相扣的链条,每个链节都要靠着链销严丝合缝地连起来,才能使轮盘如常运转。一个人的经历也应当是这样的,前事牵引着后事,前因导致了后果,中间绝不会有无理的中断。但是为什么……
“是雪姬啊。”站在他后头的男生说。
蔡绩猛地回过头去。原本正观赏样车的男生站在他身后,毫不生疏地和他分享了屏幕中播放的电影:身着淡紫色和服的女主角站在仇敌的坟墓面前,因为丧失复仇的机会而出离愤怒,从手中的纸伞柄里抽出暗剑,重重斩击在墓碑上。
看到这一幕的男生,竟然发出了短促的笑声。本来正投入的蔡绩恼火地转头看,男生立刻举起双手,投降般后退了一步。
“别生气别生气,我也是很喜欢这个角色的。只不过,刚才的造型和神态,感觉有点像我认识的某个人。想想就觉得很好笑。”
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蔡绩也懒得去搭理这种自说自话的人。好在后面的剧情里对方就保持着安静,再也没发出扫兴的噪音。为了复仇而生的修罗之女,在飞溅的鲜血中漫步而行,冷漠的容颜与挥舞的雪刃,正是后人再也难以仿效的女杀手形象。演员的姿容神态都如冰雪般疏离而美丽,即便是含着杀气的盛怒,在镜头中也使人目眩神迷。倒也不是说相信现实里有这种人,他只是觉得这个形象令人神往。
“说起来,”趁着视频进入强制广告的时间,他背后的男生有开口了,“我最近刚好在研究人鱼相关的民间故事。”
因为插播的广告还有五十秒才能跳过,等得不耐烦的蔡绩终于愿意施舍对方一个眼神。他扭过头去,赫然发现对方早就从内屋里搬出了一把最舒服的靠椅,自顾自地坐下来了,手中还握着一杯从热水瓶里倒出来的热茶,简直把店里当自己家了。他想着至少得把老板专属的椅子换出来,对方却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的,我和这里的主人很熟的。”
说到这个地步,再想赶对方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蔡绩也不想费那种心力,干脆就装作没有看见。
“你不觉得穿紫色衣服的雪姬有点像人鱼吗?”
“没。”
“我是指气质上。当然,从名字和身世来考虑,更大的可能是参考了雪女的传说,但只有紫色那一身特别像人鱼。”
“我没看出来。”
“是吗?或许是我过度联想了吧。原始传说里的海妖只是非人的怪物,与空中或山中的女妖并没有本质不同。后来随着宗教和文化因素的影响,就变成了连灵魂也不具备的可怜生物——因为只有神创造的人类才有灵魂嘛。所以,水之精灵如果想要得到永恒的灵魂,像人类那样在死后升入天堂,就必须要得到人类的爱。这样看来小美人鱼与其说是为了王子而死,不如说是为了追求永恒的灵魂而死——可我还是觉得怎么都说不通嘛!可以活三百岁的人鱼无法拥有不灭的灵魂,人类死后灵魂却还是活的。假如这是真的,那一个人在暮年死去,灵魂到底是以什么时期的状态固定呢?要是以年迈昏聩的状态得到永恒,那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可年轻的时候经验和知识就不足。到底哪个阶段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完美品质呢?我想中世纪的神学研究里应该会有些非常有趣的答案吧!唉,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去查了。今天下午的时间必须拿来修车,否则就真的赶不上了。”
说到了兴头上的男生,自顾自地在那里滔滔不绝,根本就忘记了听众的存在。蔡绩也只是听而不闻,半途就迫不及待地跳过了广告,继续看这部早就烂熟于心的电影:摆平打手追到密室尽头却发现目标早已自尽;决定归隐时最初的仇人却死而复生;成功复仇却因此而失去了帮助自己的爱人。虽然每一个剧情在如今都不再新鲜,他还是对这部电影百看不厌,大概是因为实在喜欢女主角的形象。说是因为复仇女杀手的身份很酷,或是长得很漂亮,似乎显得有点肤浅,而且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不是向往异性的那种喜欢。要说是对英雄的自我代入,也会觉得有点搭不上边,说到底他并没忽略演员是个美女。想来想去,可以说是对艺术形象的那种喜欢。难道就不可以吗?就算他没怎么读过书,也不是欣赏不了好东西。
结局到来的时候,身受重伤的女主独自在雪地里踉跄前行。故事前半段里就已授首的仇敌的女儿突然从角落中冲了出来,将最后的致命一击插进雪姬的腹部。雪姬望着她,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她仓皇而去,才慢慢倒在地上死去了。一直到影片结束,屏幕外观看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真可怜。”男生说。
蔡绩不以为然地看着对方。他觉得要是单以“可怜”来形容摄人心魄的结局,未免也太不懂得欣赏。原来读大学的人也不过就是这种水平。
“不是说女主角,是指那个赌鬼的女儿。没记错的话,她亲生父亲是一直靠着她的卖身钱来赌博的吧。就算以往有什么样的养育之恩,也算是偿还够了。那样的父亲值得牺牲自己的人生吗?不如说正是赌鬼父亲死了,她才能真正过上正常的人生。就算如此,她还是要为犯下罪行的父亲报仇。这细究起来到底是什么心理呢?是世间真的存在毫无条件的爱,还是因为长久以来付出的东西实在太多,才更不能接受真相?不过,说到底我觉得这是创作者故意为之——非要不厌其烦地安排角色为了生而不养的血亲牺牲自我,这样的故事看多了也会觉得无趣。这点雪姬也是一样的,一出生就是母亲为了死去丈夫报仇而准备的工具而已。她那种冷酷无情的个性,对于为毫无血缘的‘父亲’报仇的执念,居然还能清楚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况。这些不合常理的设定,简直是像被生母的阴魂所附体了。这么说来,她根本就不像是世俗意义上的子女,而是通过生育仪式创造出来的召唤物。你觉得呢?真的有母亲会为了死去的丈夫而对子女施行这种要求吗?”
被对方滔滔不绝又内容跳跃的话语弄得晕头转向,蔡绩甚至都没搞懂最后的问话到底是在向他征询些什么。只是因为反反复复地听见“父母”之类的词,他忽然就想到了小刍。
“……你觉得父母都会把子女看得很重吗?”
“那倒不是。”男生轻快地回答道,“如果不经过训练和思考的话,人是天生只能从自己角度思考问题的嘛。说实话,我自己也是没被当回事的子女,既然被这样生下来也无可奈何。”
蔡绩有点怀疑地打量对方,并没从这个人的形象上看出多少家庭不幸的痕迹。怯懦也好,愤怒也好,不安也好,对方完全闲适自得,和小刍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刚要质疑对方,店主已经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男生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向着面露笑容的店主迎去。蔡绩关掉屏幕上的网页,认命地按照店主的吩咐去仓库里拿刃具和链条,然后跟着去学怎么修理。因为顺道还做了除锈和补漆,陆陆续续地也花了快两个小时。期间忙着干活的店主与男生闲谈甚欢,说着学校考试和软件操作之类的话题。蔡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依稀知道这个大学生可能在教老板怎么用某些电脑软件。可能是设计名片之类和宣传图之类的事情吧,他也不感兴趣,只是交错着回想电影剧情和小刍失踪的事。
“总算搞定了,那么我就先撤了。等下还要和别人碰头。”
兴高采烈地鬼扯了两个小时以后,男生终于扶着焕然一新的自行车准备离开了。蔡绩坐在门边,正想着这一单绝对是赔本生意,结果对方却停下脚步,从篮筐里掏出一罐咖啡放在他脚边。
“买多的就送你当谢礼吧。反正一个人每天也不该超过三罐。”
蔡绩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这时,常年环绕城市的阴云就压在对方的双肩上。男生也正抬头打量着那片惨淡的苍穹。
“雪姬是在雪天出生的,最后也死在雪地里。”男生说,“那么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对于一个出生在雨天而被命名为‘雨’的人,什么样的死法最合适呢?”
“啊?”
“从云中坠落到海底——你觉得如何?”
776 名的诅咒(中)
后来,那句话被他忘记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根本没什么可在意的。然而碰巧就在这个人来到店里的那天,他开始在夜里做做噩梦。
有时,他梦见自己在一座与现实相近却极度怪诞的城市里行走,一群巨大的鹤沿着河流走去海边喝水,楼厦上生长着银色的鳞片;像是钓鱼客的什么人边大笑边追赶他,口中说着要把他送去井底直播节目之类的古怪话语;还有老家的陈年往事,大约是他后妈的人坐在地上大哭,她的几个孩子也都跟着哭,发出的声音却像是音色不同的笛子,呜呜呀呀地合奏着。
诸如此类的怪梦,到底没出现特别血腥吓人的事物
,只是梦中总有某种无形的恐怖氛围,如洪水覆顶般逐渐压上心头。每天早上他醒过来时,都会发现自己正像刚刚被救上岸的人那样使劲地喘气。起初以为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可是不管怎么早睡,或是按照网上的建议听助眠音乐或睡前喝温水,噩梦都没有减轻的迹象,反倒越来越清楚。直到白天偶尔在店里小憩时,都会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白雾茫茫的砾石路上。
梦中的自己非常熟悉这条路,正想沿着它走到某个地方去,可走着走着又意识到那个目的地已经不存在了。这整個地方不过是一座空城,一片死地,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
(我不应该在这里。)
他害怕了。可是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无处可逃。要在噩梦里逃离威胁,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醒过来。于是他努力地掐自己的胳膊,咬自己的舌头,或是使劲地闭眼再睁开。虽然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梦,但却没办法主动醒来,一直要到被恐惧压得快窒息,才能回到平淡安稳的现实。
在睁开眼睛以前,他听见耳畔有人清晰地喊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声音毫无疑问就是小刍。他猛地抬起头,差点把站在柜台前面的老板吓得朝后摔倒。
“怎么了?睡魇住了?”
蔡绩大口地呼吸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视线扫过整个店面与门外的街景。正是大雨倾盆的时候,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店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只有连绵不绝的雨声占据着听觉。那单调密集的细响,据说是是有益于入眠的白噪音,于此刻的他听来却好似鬼哭狼嚎般令人发狂。他忍不住用两只胳膊紧紧地夹住脑袋,好缓解颅内血管突突的狂跳。
看到他这副样子,原本半开玩笑的店主紧张起来,更仔细地打量起他来:“真的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
就平日里的态度,店主可谓是个厚道可亲的好人,但在涉及利益的事情上就很难说了。实在不想拿自己的饭碗冒险,蔡绩立刻就表态说自己没病,只不过是最近天气不好,影响了睡眠而已。
“你这样有一阵子了吧?”店主依然强调着,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微凸的肚皮,“最近一直都睡不好?”
吃不准这句话背后的意图,蔡绩只好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同时竭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要是被怀疑生病而遭到辞退,就未必还能再找到这么稳定而轻松的工作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店主又追问道。
“……差不多就是上次那个学生来修车的日子。”
“噢,那有两周多了吧?”
听起来就像是发现癌症肿瘤已经两周多了,蔡绩暗想。有了这种念头,他难免也感到一丝惊慌——不是说,某些疾病的症状就是畏声恐水吗?自己连日以来的噩梦,难道也是潜意识里发觉了体内的病灶?真要是生了那么严重的病可怎么办?可是他明明还很年轻,连抽烟喝酒的习惯也没有!
“是不是住处的问题啊?”
暗自惊慌之间,脸露沉思的店主却这样提问。蔡绩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于是店主又说:“你住的地方房子没什么问题吧?”
“房子……能有什么问题?”
在门外幽冷的风雨声中,店主那张方正而微胖的国字脸显得有点陌生,眉骨下的阴影延长到了颧骨,额上的皱纹也仿佛是蠕动着的。恍惚之间,他竟然觉得那张脸如漩涡般扭曲起来。房子里有阴魂啊——在他心底有个声音细细地说。那声音像极了小刍。
店主叹了口气,摩挲腹部的手垂落回身侧。
“房子的问题多了去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附近有化工厂吗?你隔壁邻居都是做什么工作的?有没有那种成天不出门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还有低频噪音、自来水、电器、装修用的材料……这些你都去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就去医院查一下。”
蔡绩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店主又说:“我家以前住的地方,隔壁房间被人租了下来,偷偷当化学品的仓库,结果天气太潮,他那个袋子又密封不严,有毒气体泄露了。差点把我们这一层的人家全害死。我儿子当时刚放学回来,忘了带家里钥匙,就坐在他那个门口等。等着等着人就昏过去了。”
“那,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有人叫了警察和消防过来,把那人给抓了,仓库里的东西都给清空了。这事想起来渗人,我们也就搬走了。现在这些房子都是租来卖去的,一个楼里全是生人。你自己小心点。有麻烦事也可以跟店里说。”
“……好。”
听到店主这样叮嘱,哪怕只是不要钱的客套话,蔡绩也觉得自己应当有所表示。然而,从小到大他都不是那种会说漂亮话的人,更没有接受长辈关怀的经验。应该说点什么呢?如果说自己很高兴对方家里平安,那未免有点太肉麻了,既没有实际作用,又显得自作多情。要是想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自己也是个近乎一无所有的人。一阵苦思之后,他只能迟疑着问:“那个人赔钱了吗?”
“什么钱?”
“就是把居民楼当化学仓库的人,把你们一层楼的人都毒倒了,应该是可以向他索赔的吧?至少医药费应该是他来出。”
他有些没底气地说完最后一句,看见店主没有反应,心里突然觉得后悔。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要是能讨到钱,自然早就已经讨到了,难道还需要他来教吗?如果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拿不到赔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解决,就像爱戳短处的家伙似的惹人生厌。
店主什么话也没说,视线虽然依旧专注地看着蔡绩,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信号,如同是一面徒有四壁而内里无人的空屋。蔡绩呆呆地看着那张脸孔,突然觉得自己仍在梦里。
然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店主又说:“现在这些房子都是租来卖去的,一个楼里全是生人。你自己小心点。有麻烦事也可以和店里说。”
说完这段和一分钟前一模一样的叮嘱,
店主像是看不见蔡绩的表情,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蔡绩叫了他一声,他又回过头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听觉问题。
“怎么了?”
“那个拿民居做仓库的人……”
“好像是没抢救过来死了。”店主说,脸上带着一点点难以理解的笑意,令人觉得他自己也正为说出口的话而困惑。
看到他这副样子,心怀忐忑的蔡绩也不方便再问什么。自那以后又过去了几天,梦魇的症状依旧没有缓解。他按照店主提醒的去观察邻居,并没有哪家住户显得特别奇怪。问了同租的一对情侣,他们也从来没有梦魇的问题。
到了这种境况,如果不归因为某种疾病,恐怕就只能求诸于超自然力量了。相比之下,他倒宁愿是房子的风水有问题,而不是自己有某种严重的毛病,那样最多也就是搬家的问题。可是,就算真的有风水或闹鬼之类的事情,也不该只影响他一个。
要说他有什么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也只有去寻找小刍的那一晚发生的事情。虽然那个晚上和梦魇症状出现的时候已经相隔数月,可是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或许自己身上早就已经发生了某种坏事,做噩梦只不过是情况恶化到某个阶段的结果而已。
心中产生这种念头以后,他做的梦也随之生出了变化:长着银鳞的楼厦、海边饮水的巨鹤与湿雾弥漫的砾石路都不再出现了,梦中的自己总是在走向一片深黑的塔林。
细长的塔影升往极高处,即便仰断头颈也看不见顶端。不知是拂晓还是黄昏的天空,是映照着霜雪微光的灰黑色。自塔的后方,万丈霞光迸射而出,正缓慢地呈扇形舒展开来。那种艳曜的色彩,不仅在视觉上如火焰般夺目,甚至连皮肤也能清晰感觉到自霞光中散发出的热力。那如火烧般的是日出前的朝霞?还是夜幕前的晚霞?
答案就在那个地方。这一切都是为了去往那个地方。然而,每次他想要向黑塔接近时,总是被湖水拦住去路。湖水如整块打磨过后的深绿玉石,凝固到了连一丝波澜都看不见的地步。
要不要试试游过去呢?他每次都这么想。可是每次走近水面时,又会无端感到恐惧。
想要去黑塔,害怕靠近湖水,两种情绪都不断涨高,直到自己痛苦不堪地惊醒过来为止。
旧船厂——伴随着梦的深入,这个一度被忘记的字眼又回到了他的记忆中。但是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依然还很模糊,他只是依稀明白那里就是梦魇中所见的黑塔林立、霞光浸染之地。是在梦中他屡次想去却被湖水所拦的地方。
为什么想去那种地方?从梦里醒来时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梦中的自己却觉得这种渴望是理所当然的。
旧船厂的地址是洞云路206号,在遗弃的旧公业园的某座湖边。那里就是小刍最后去过的地方。
还有那个站在湖边的男人。虽然对方的面貌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但这个人绝对是真实存在过的,就像小刍也真实存在过。
随着往事的忆起,梦境也再变得越来越具体,其强烈的真实感几乎要超越现实。有好几次,他明明没有睡着,只不过是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竟然又在恍惚间走在了去往黑塔的道路上。
湖风湿柔地拍打脸颊,霞光释放的阵阵热气也随风涌来。令他觉得这个地点比自己日常生活的城市还要真切。
他一次次无助地扫视湖面,想找到从湖面通过的道路。必须从湖面上走,因为绕路是不会有结果的,这个印象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连想也不往这方面想。可湖面上并没有浮桥或船艇,只有连片堆积的浮水植物,像是体积很小的莲类,绿叶从水滨一直蔓延到湖心。
既然是莲叶能够生长的地方,说明湖水也并没有太深吧?他心里想着,殷殷地望着,但是依旧不敢把脚伸进碧玉般的湖面里。进入湖里是绝对的禁忌,虽然不知道其中缘故,但这个道理绝对没错。也许这座湖就像是传说中的弱水一样,是羽毛也会沉没的不浮之湖。
(……可是,那些莲叶呢?)
即便在梦中,他还是下意识地这么想问题。能够长出这么茂盛的植物,说明湖水并不是很深,而且也不太可能含有腐蚀性。非要说哪里让人觉得不安,就是湖畔实在太安静了。鸟、虫、鱼或者青蛙,正常能在临水区域看到的东西一个也没有。假如能在湖水里看见几只活鱼,说不定他就敢直接跳下去了——正是起了这种念头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个东西”。
它并非是从霞光燃烧的方向来的,而是仿佛一早就躲藏在簇拥堆翘的莲叶丛中。就在距离不出二十米的地方,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在他眼角边扭动着。他转过头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只体态小巧、浑身长满黑羽的涉鸟。黑鸟双足细长,步履轻盈地踏着莲叶穿行于水面,带有两条白斑的尾部随着不发节奏而悠然翘动,简直像在嘲笑他的胆怯一般。
黑鸟的翅膀收紧在两侧,几乎与身体融为一体,只有覆羽最底部露出细细的白线。留意到这个特征,他立刻意识到这种鸟在他老家的稻田边十分常见。被老家的人叫做红骨顶的黑水鸡——然而,眼前的这一只个头很小,也没看见标志性的血红额甲,于是他知道这应该是只幼鸟或亚成鸟。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呢?他暗暗地问。去找小刍的那一晚,他绝对没有在旧船厂附近见过类似的鸟。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黑鸟说。它偏过小小的脑袋,用两颗黑玉般的眼睛打量蔡绩。从那和鸽子大小相若的身躯里,竟然发出了如人类女童般尖细却响亮的声音。
蔡绩惊愕地望着它。黑鸟拍拍翅膀,那两颗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鲜明的讥笑。
“这里是你的梦吧?我会说话又怎么了?”
这一次,事先有所准备的蔡绩没有再受到惊吓,而是仔细地看清了黑鸟说话的样子。虽然鸟喙没有动作,但幼龄女孩般尖细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从这只鸟震动的喉管中发出来的。再加上它那副自以为是的神态,活脱脱是仙侠电视剧里成了精的妖怪。
(真是个荒唐的梦……果然就只是梦而已。)
他既为眼前这一幕感到可笑,又有种奇特的失望感。这时黑鸟又说:“喂,伱想去那边的黑塔吧?”
“……那又怎么样?”
“是想去那里的吧?为什么还不过去?”
“被水拦住了啊。”
“那就走过去呀。”黑鸟说着,发出一阵清脆尖亮的笑声,十足是那种最讨人嫌的三岁幼童在极度亢奋时所能制造的动静。接着它又用细脚在莲叶上走来走去,炫耀般拍打翅膀。“你看,你看,像我一样走过去不就好了?很简单的呀。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吗?真是个没用的人!”
黑鸟咯咯尖笑个不停。“真是个没用的人!”
天真的笑声直直刺进他的脑袋里。你真是个没用的人。他的耳边似乎又回荡起童年时代父亲勃然大怒的声音,还有那些从背后传来的嬉笑声。可那些都过去了。他立刻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居然在梦里被一只半大的黑毛秧鸡嘲笑!他竭力想不受那笑声影响,怒火却渐渐充满了胸膛——不过就是一只野鸡而已!不过是供人观赏取乐、宰杀吃肉的牲畜而已!这样的东西,在人的世界里连生存的权利都不配有,比最贫穷低贱的乞丐都要不如——
“呀!你是这么想的吗?“
黑鸟的笑声突然停下了。“这么想的吗?”它说着,突然把一只脚前伸,低下脑袋细细打量自己的细爪,“就算我能去你去不了的地方,就算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人鱼是没有永恒灵魂的呀!你们是这么想的吧?真是好笑的人!”
它又用女童般的声音尖笑起来。那恼人的笑声叫蔡绩猛然记起去找小刍的夜晚,自己在旧工业园偶然碰见的夜钓者。那个中年男人空洞的笑声,与此时湖上黑鸟的笑声,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音色,但却有某种相同的基调。
“我也是,”他依稀听见黑鸟这样说,“我也是渔夫哦。藏在这座湖里的人鱼,早晚要把它钓上来!”
又提到了人鱼。蔡绩心想。自己肯定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话题,而且不是在这个梦里听见的——想必就是因为白天听过相关的话题,才会做这样的怪梦吧?
“喂,”黑鸟又说,“你想去那边的黑塔吗?从湖里过去不就好了吗?”
“……我不会走进这座湖的。”
“你非要这么没用的话,就去梦外头找黑塔好了。”
蔡绩愣住了。他没想过自己梦中的东西竟然也会说“去梦外头”这样的词。
黑鸟的脖颈垂向水面,眼睛依然斜斜地瞄着他。明明是只没有表情的水鸟,蔡绩却仿佛看到一个形容诡秘的人正用手按低帽子,帽檐底下露出了充满恶意的目光。
“这个地方,见过的吧?知道路的吧?那么,去把它找出来呀?去梦外的那座城市里把黑塔找到,不就可以了?”
从黑鸟的喉咙里发出循循善诱似的细声:“在现实里找到,不也是一样的吗?只要白天去那里的话,就没问题的。不想经过湖水的话,绕过去就行了呀?梦外的湖水是可以绕过去的,对吧?那么,再去一次那个地方吧,你知道地址的呀,对吧?对吧?对吧?”
那迭声的“对吧”,最后变成了具有金属质感的锋锐鸟鸣,直冲向被霞光浸染的天际。直到蔡绩从濒临窒息的梦魇中惊醒时,那爆破般的气流冲击仍然刺痛着耳膜。
777 名的诅咒(下)
那是发出童言的黑鸟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中。后来也曾数次做过黑鸟之梦,也再没有第一次的历历在目。当他醒来时,那一声声金属摩擦般尖锐的“对吧?”仿佛就在耳边。黑鸟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
在现实里找到不也是一样的吗?
那天早上,虽然他依旧踏上了去上班的路,半途中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店。挂在柜台旁的城市地图像早就等着他似的,直直撞进他的视线里。
黑色的塔就在洞云路206号,旧工业园区的某座湖畔。虽然那里十分危险,但他必须再去一次。
他买下那份地图,就坐在附近广场的花坛边看起来。
——再去一次。这次只要白天去就可以了。
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好几年了,这还是他头次去看整座城市的全景地图。其实直接在手机上用地图软件就可以了,但那么小的屏幕,想完整地看清楚区域布局也很吃力。相比之下,纸质地图展开来反倒清楚得多,也不必担心断网断电的问题。他心里想着纸质地图的种种好处,然而,在把地图展开的十几秒后,他的双手却颤抖起来。
没有。根本就没有。
根本就是过时的地图,难怪没有人买。他只得拿出手机,在软件上搜索“洞云路”,显示出来的答案全都是不相干的商店。他把地图缩小、缩小、缩小,一直缩小到能在巴掌大的屏幕里看见整个城市的形状为止。
以东西两个最大的城区为主体的城市,在地图中大致呈现出接近杨树叶的形状,叶片被剪圆的尖端冲着南面,没有了叶柄的根部则是临海的港口。然而,就算是在缩得这么小的地图里也不难看清楚,这座城市的港口是沿着开敞平直的海岸线所建造的海岸港,而非在江河入海口处建造的河口港。
无论是他潜意识里的认知也好,此刻能回想起来的画面也好,就算是在亦幻亦真的梦境里,那些在海边喝水的巨鹤——难道不是沿着河流的轨迹走向海边的吗?
他重新捡起那张展开足有书桌面积的纸质地图,用手指在上面慢慢地挪动,想要找到过去人生中熟悉的地点。汽修店、火车站、工业园……原本觉得理所当然会存在的地点,在这张崭新光滑的地图上一个都找不到。他越是努力地去辨认,每条道路就显得越陌生。
无处不是矛盾。身处矛盾却视而不见,任由其从生活中悄悄滑过。如果不是因为梦中黑鸟所说的话,他也绝不会主动想到要再次去寻找洞云路——然而,事实是,洞云路并不真的存在。那一晚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吗?就连小刍也不曾存在过?
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时,规定的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他后知后觉地收起地图,想着先去店里再说。可是,举目望见的广场,看起来也无比陌生,活像是生平第一次来。这里明明就是每天上班的必经之地啊?
仿佛是被那张地图夺走了记忆,他顺着最近的出口走出广场,入目的街道却依然无比陌生。平日里想也不想就能做出选择的岔道,如今每一条看起来都如此雷同。就算想到要按照路牌和导航走,竟然也说不出平时走的路叫什么名字——以前是根本不必记路名也能走对的——经过的每条道路,看见名字后转眼就会忘记;明明感到这家店是往日熟悉的,一转念却觉得是初次看见。
他彻底迷失在了街道的迷宫中。而比起迷路,更深重的恐惧是认知到自己的头脑出了毛病。这种病他是听说过的: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日里看上去神智清醒,某一天却突然在路上想不起自己的姓名和住址,以至于最后沦落到了街头,半个月以后才终于被找到。
自己也得了那种病吗?虽然他还很年轻,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他的叔爷爷不就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突然间患上了精神疾病吗?正是因为目睹了精神病人是多么不可捉摸,他才不相信世上有鬼魂附身之类的事情。不需要什么鬼神作祟,人类的头脑本来就是这样脆弱而充满风险的器官。就算自己还没有到罹患老年痴呆的年纪,像肿瘤、血栓之类的病变却并不受限制。也可能自己就像叔爷爷那样,原本就是潜在的精神病患,受到刺激时就会发病。那又该怎么办呢?应该要去医院检查吗?可真要是查出了问题,自己也没有钱治病,不过是徒增精神上的折磨而已。
正自茫然游荡之际,脸颊上有了点点冰凉的触感。又开始下雨了。已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现下他对这点雨连躲都懒得躲,径自一边眺望路口,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如果自己从此再也记不住任何东西,连回家和上班都会成问题,还怎么谋生呢?兴许今后就要随身带着笔记,把沿途的路名和方向全都写下来。这样做的话勉强能应付一时吧,但如果脑内的问题继续恶化,没准有一天自己会连文字都看不懂。到了那种时刻,与其变成整天在泥坑猪圈里傻笑的废人,还不如找一条偏僻的河跳进去。
小刍离开家的那一晚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早被雨水淋湿了,眼眶却依然是干的,不像小刍总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有什么好哭的呢?比起伤心,他更强烈的感觉是不甘心。在同龄人能够靠着家庭扶持读书上学,过着安生日子的时候,他却不得不要忍受辛劳和痛苦。要是这些努力能有回报也就算了,可如今竟然连努力的机会也不给他!
雨中的城市变得模糊起来。街道上形形色色的招牌在水汽里褪去色彩,全都变成了黯淡朦胧的灰色。整座城变成一副素描纸上描绘的炭笔画。凝望这幅画许久以后,他渐渐觉得自己能看透那层灰扑扑的雨雾,沿着线条的轨迹一直注视下去。
那些轮廓与线条如有引力般拉拽着他往前走。不必去看路牌上的文字,或是沿途道路的商铺招牌,他只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向自己注视的方向倾斜,他也因此像个走下斜坡的醉汉那样踉跄前行。这是要把自己拉去哪里?他竟然觉得有点好笑,心想在外人看来自己一定已经疯了吧?
的确有打着伞的路人从他身边经过,却好像没有一个留意到他的古怪举止。每个人都漠不关心地继续自己的轨迹,这不就是这座城市的常态吗?从生到死,一切都会按照秩序运转着。他也被牵拉向前,不假思索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行进途中,衣服已经完全被淋湿了,手中的地图看似是防水的铜版纸材质,结果一转眼间就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轻轻一捏就塌成了纸糊,简直比没干的油画还脆弱。
花了不少钱买的地图就此损毁了,但是他心里却一点没觉得可惜,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连雨水顺着额头留下来的冰冷感也令人感到镇静而舒畅。等到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租屋的屋檐底下。
他转身回望街道,被雨水染成灰黑色的马路依然如平日一般,从这里能望见的每一棵树,每一面墙都再眼熟不过。要如何从这里走到平日工作的自行车店去,在哪个路口应该拐弯或直行,有什么样的标志性建筑,这些全都是他一清二楚的事。
——这下又全都记起来了。
在手中的地图彻底损毁时,他脑袋里关于道路的记忆却回来了。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距离他出门竟然还不到一个小时。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这天他还是没能去上班。刚回家里换掉湿衣服,他就觉得浑身滚烫,头晕目眩,昏昏沉沉地在床上发起了烧。身上淋过雨的地方时不时传来腐蚀般的刺痛,叫他无法睡得踏实,反而再也没有梦魇。
次日醒来,他的精神倒比前几天更好。再回想自己在雨中乱走的情形,只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睡眠不好导致的压力过大。至于地图的事情,冷静反思也完全是他自己搞错了。临海的港口本来就在北边,也没有重要的河道流经市区,这么想来当然不会有什么河口港了。
那天晚上去找小刍时遭遇的事,在淋雨发烧后就变得极其不真切了,就像是梦醒以后再去回忆梦境的细节,只要醒了就会很快忘记,只大概知道是非常离奇的内容。如今再去回想,他也无法排除自己把梦境和现实混淆的可能。究竟是自己那一晚真的见到了湖畔的男人与黑色的塔,因此才有了后续的怪梦;还是说,其实从那晚开始自己就因为某种原因陷入梦魇,还误当作了真实情况?
过了这么久,他已经无法再确信事实,而且自从退烧以后,那种先要找到黑塔的迫切感也随之消失了,生活又恢复到一成不变,也令人不愿改变的状态。直到两个星期后,他又一次梦见了湖畔的黑塔:
依然是覆盖着成片莲叶的寂静而宽阔的湖,在湖的尽头可以望见无数高高的黑色尖塔。自塔后迸发出放射状的霞光,在天际缓慢摇曳的霞光。那光华依旧鲜艳明丽,却不再有过去的热力。而原本只有绿叶与萍藻的湖心却零零星星地飘浮着红色的花苞。
难道梦里也有季节变幻吗?他正这样想着,从湖心的莲叶丛中,那只有着白斑尾的黑鸟又钻了出来,迈着悠然的步伐行走于水上。
不同于四周变化的环境,它的头顶依然看不见成鸟标志性的鲜红额甲,体态也没有明显的变化,仍然是一只说着古怪童言的秧鸡幼鸟。
“又是你呢。”从那张开的喙里依然传来女童般尖细而傲慢的声音,“这一次你要过去吗?”
哪怕这只是个荒唐的梦,蔡绩依然讨厌这只口吐人言的怪鸟。那细细的带着恶毒意味的童声,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还有漆黑眼睛里潜藏的不怀好意,如果它真是某个童话里的角色,那多半就是某个魔鬼的宠物——天鹅湖里不就有一只黑色的鸟吗?
“真没礼貌!”黑鸟立刻说,“我可是这座湖的主人,在这里指教过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不想理会这只怪鸟的言语,蔡绩沿着湖岸往旁边走去。因为身处超脱常理的梦境,他也明白想绕过湖泊去到对面的黑塔是不可能的,只是或许会有更好的位置,至少能把黑塔后的霞光看得更清楚些。那天晚上他不就看见了类似栈桥的建筑吗?说不定梦中也会有这个东西出现。
叫人心烦的是,黑鸟并不就此离开,而是在湖面上尾随着他。那双伶仃细脚从一片莲叶踩上另一片,口中也还在说个不停:
“喂,到底要不要去找那座塔?你这样在我家里来来去去可真讨厌。”
“管伱什么事?”蔡绩回敬道,“我又没进你的湖里。”
就在他与黑鸟说话之间,黑塔背后的霞光也持续变换着色彩与形态。灿漫夺目的色彩一如从前,然而迎面的风却是冰冷的。蕴藏在霞光中的炽热气息确然消失了,他曾经的疑问也因此有了答案:这种寒冷的霞光无疑是夜幕将至的暗示,这是一个酷寒湖畔的黄昏之梦。
尽管不知道霞光究竟象征着什么,他心中还是泛起一种朦胧的酸楚感。如果说梦境反应的都是人的潜意识,那么这失去热力的霞光,也许就是自己潜意识里对于未来的看法吧。家庭也好,工作也好,就连健康状态也是堪忧,怎么还能燃起对生活的热情呢?
“噗!”
黑鸟大声地笑了起来:“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呢!”
如果他有能力控制这个梦境的话,一定会先把这只烦人的黑鸟弄死。可惜的是,不管他怎么厌恶这个奇怪的生物,黑鸟照样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甚至连他的所思所想都一清二楚,这也足见它的确是自己在潜意识里塑造出来的东西。
黑鸟的笑声停住了。它轻轻地扇起翅膀,令蔡绩以为它准备飞扑到岸上来。可这只鸟似乎并不愿意离开湖面,依旧只是在浮叶间腾跃着。
“喂,”它说,“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梦呢?”
“这里不就是梦吗?”
“没错,但你怎么知道呢?”
这又能是因为什么呢?不过就是所谓的“清明梦”而已——有些人就是能在梦中拥有清醒时的思考能力,即便梦里所有感知都和现实一样,把声色听触都营造得栩栩如生,也还是能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以前他并没有这样的体验,大概是因为近期梦魇连连,无法进入深度睡眠的缘故吧。
“你真的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在梦里吗?”黑鸟慢条斯理地问,“既然这里是梦的话,你应该知道现实中的情形吧?”
“……知道啊。现实里又没有说屁话的鸟。”
“那么,你现实里住的那个地方,那座和这里不同的城市,叫什么名字?”
面对这个简单至极的问题,答案简直早就挂在嘴边了。他张开嘴想要说出那个词。没有任何诘屈聱牙的字眼,是一个非常容易记住,还带着点浪漫感的词。
“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是……”
言语因思维的空白而顿止了。黑鸟拍打起羽翼,细长的脖颈里爆发出刺耳尖锐的笑声。
“是什么呢?”它仿佛早知如此般蓄意追问,“是什么呀?你现在居住的那座城市,到底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吗?明明应该知道的呀?”
那个名字就在他嘴边。他长久以来生活的地方就是这里。就算是在这个奇怪的梦境里,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也都能清楚回忆起来。唯独是这座城市的名字,明明是最先接触、最常用到的东西,却在每一处记忆里都模糊不清。这种感觉就像是小学时默写词语,如果看到答案的话就一定会恍然大悟,真正被考问的时候却狡猾地从脑中遁走了。
愈来愈显得可憎的黑鸟,就像是恶作剧成功般咭咭地笑个不停。“想不起来了吗?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吧?”
“一下子忘了而已!”
“真的吗?那,这座城市的名字,一共有几个字,应该记得吧?”
“不就是三个字的……”
不对。就算没看见黑鸟那副阴险的神情,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不假思索就抛出来的答案是错的。
“是两个字的……”
强烈的错误感并没有因为改口而减轻。他疑惑地停住了口,努力去想上一次提起居住地是在什么场合。去掉平日里的闲谈不提,绝对有某些场合是要写到居住城市的。像是给老家寄东西或买车票,怎么也要选到具体的城市吧?然而,所有这些零散的回忆像是都被复制成了相似却不同的两份——城市的名字到底有多长?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答案必定是其中之一,可无论选哪个,与之相反的记忆又会强烈得无法忽视。
“想不起来了吧?”黑鸟说,“这座城市的名字是禁忌哦。知道了名字就会被诅咒缠上。”
口中虽然这样说,它的眼神分明期望着他会知道答案,然后被诅咒缠身。不能让这个东西得逞——但说到底它也不过是梦的一部分而已,为什么非跟这种东西计较不可?如果就此走开,不去靠近湖边的话,想必就可以躲开它的骚扰了吧?
眼下想不起来居住地的名字,自然也是因为在梦里的缘故。不是说做梦的人无法做复杂的算数,也无法阅读文字吗?毕竟做梦也是大脑在休息的时间,有部分功能没有正常启用,正如汽车熄火时空调就无法制冷一样。等到这场梦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黑鸟十分亢奋,叽叽咯咯地笑个没完。
“真是个笨蛋!”它的羽翼雀跃地拍打起来,“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搞得清楚状况呢?名字你已经找不到了,被别人偷走藏起来了!想要找到名字就要先找到那个小偷才行!找到他,然后把他杀了!这样说懂了吗?不杀了他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杀了他——用那孩童般细嫩的嗓音发出了如此指令。即使他早就在心里把这一切称作是“噩梦”,也还是没想到会真的听见与谋杀相关的字眼。难道这也是自己潜意识的一部分吗?因为平时看多了暴力题材的电影和,所以内心深处幻想杀死什么人来寻求刺激?好在只是梦而已。在梦里胡思乱想些刺激的事,并不能证明他是个坏人。
“真胆小!”黑鸟立刻奚落着说,“胆小鬼!难怪你被偷了东西也不知道!”
“我才没被偷什么,”他干巴巴地说,“你个变态鸟滚开。”
他冲那只讨厌的黑鸟虚踢了一脚,幻想能靠腿风把这鬼东西击飞出去,最好能远远地踹到天边去。虽然这种意念的攻击毫不奏效,黑鸟也还是象征性地向后小跳了两步,翘起的莲叶在它足底纷乱摇曳。
“真可怜!”黑鸟又奚落着说,“你已经找不到黑塔了。不杀掉那个小偷的话,是永远都找不到的哦!”
正像是预言一般,在那语调天真的诅咒之下,黑塔后方的霞光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开始了消退。眨眼间,铁幕似的黑天已沉沉压落。暗处吹来的寒风犹如刀刮,其中混杂着细碎的白霜,伴随呼吸而侵入肺腑。那种冻彻骨髓的刺痛如此真实,以至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四肢蜷缩,大口呼吸着屋内如常的空气。在疼痛的战栗之中,他脑中仍然回荡着黑鸟提出的问题:这座城市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晃晃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空气中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冰刺,在能接触得到的皮肤上戳刺出细孔,从针孔里流淌出去的却不是热气与鲜血,而是比白霜更森冷的寒意。(是错觉。)他的手脚像受冻坏死了那样呈现出近墨的酱紫色。(一定是刚睡醒的错觉。)他踉跄着走到衣柜旁边,从最底部的抽屉里开始搜寻。租房合同上一定会有的。这座城市的名字。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偷走的信息。
在一大叠编织袋底下,他果然找到了记忆中的租房合同。绝不会有错,当时他就是在这里与房东签订的。因为没有中介参与,合同是最简单最简陋的样式,为了节省纸张成本而用极小字号把全文都印在一页上。他把那张对折的纸从抽屉最深处拿起来,急切地想要展开阅读。
(这是什么?)
纸张上印刷的内容,是他根本不认识的“符画”。细密的、如同某种异国文字般的图案,用黑墨水一个挨一个地印在白纸上。每一个图形都像方块字般独立而清楚,但却绝不是他所认识的文字,简直像各种鸟类在沙上踩出来的脚印。整张纸上唯一能够令他理解的,只有右下角处他自己的签名而已。(这是梦。)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然后捏着它慢慢站起来。如果自己还没清醒的话,就找别人问问好了。于是他穿着拖鞋走出门去,在门口遇到了正要出门上班的邻居。那是一个经常戴着手工袖套的中年女人,似乎是做保洁家政之类的工作,在他认识的所有租户中算得上是最安分和善的人之一。
女人手中扶着自行车,看见他时露出和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容,点了点头作为招呼。那笑容令蔡绩如释重负。他迎上前去,犹豫着递上手中的纸:“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几乎是他刚开口,对方脸上就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情,起初是惊讶,继而则显出害怕。肯定是被他这副刚醒来时衣衫不整的样子吓到了——他这样想着,不得不放低了声音继续恳求:“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这张纸……”
女人根本没去看那张纸。她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完全是一派扭曲痉挛的状态。那发皱的皮肤与肌肉的蠕动都无法称之为表情,只是如沸腾的水面那样胡乱鼓涌翻腾。她张开黑洞洞的嘴,从躯体内发出一阵金属质感的尖锐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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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8 无界之笼(上)
自那以后的记忆,说是丢失了并不确切,不如说是“在看别人的故事”。身体不由自主地采取了行动,脑袋里却像有另一个人冷眼旁观。这是怎么了?那个困在狭小的头脑密室中的自我发问道:刚才看见的合同和女人是怎么了?这是某种类似网络节目的恶作剧,还是自己仍旧身处噩梦?
思索之中,他已朝着更热闹的主街跑去——并非有任何明确的计划,只是本能地想去人群聚集的安全地带——迎面矗立的路牌上,如鸟爪印般的银色符号正闪闪发亮。举目望去,岂止是路牌,就连商铺上的招牌,贴在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和广告,此时此刻从他的眼中看来,也全都写满了那沙面鸟痕般陌生的“符画”。明明一切景物都是日常所熟悉的,却好像突然跑到了异国他乡。
看到这一幕后,被困在头脑中的那个自我反倒停止了喋喋不休。可以排除是恶搞节目的可能了。他转着圈打量四周,从就在胳膊边的电线杆,到直线距离超过千米的高楼广告牌,无处不是这种陌生的“符画”。换句话说,至少要把半个城区里有正常文字的物体都替换成这样。即便是最热门的整蛊节目,也不可能下如此血本。
他摸索着自己的口袋。因为租屋的楼层很低,门锁的安全性也不高,他即便睡觉也绝不会把手机放在床头,而是藏在最贴身的口袋,白天时再去店里充电。在这种情况下,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他的手机几乎是不可能的。
手机果然还在衣袋里,没有因为他先前的惊慌逃跑而掉落。他点亮屏幕,快速地朝上面看了一眼,立刻把屏幕翻转过去。黑洞洞的后置摄像头照出他的脸,他又马上把手机整个塞回口袋里,仿佛害怕这台巴掌大的二手机器会偷窥自己。
不需要再解锁手机去确认了。屏幕亮起的时候,本该以巨大的白色字体显示出来的日期和时间,如今只有一个个鸟迹状的白色图案。如果是汉字显示成这样,还有望解释为无意中换错了某种书法字体,然而被替换掉的却是数字——电线杆上的那些广告,正常而言也该有手机号码的部分吧?难道世上还有任何一个现代国家不使用阿拉伯数字吗?
他木然地站在原地,脑中想象着一只黑鸟在城市上方腾跃,如同在堆翘的莲叶上起舞,所经之处留下一串串白色的爪印——真要是这样的话,此刻自己一定没有醒来,而是被困在了噩梦里。
有行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的样子都很正常,似乎并不为充斥周遭的陌生文字困扰。然而他们脸上的神情也带着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越是盯着这些行人看,就越觉得他们的五官透着虚假。明明就长在脸上,彼此的位置也正确无误,最终形成的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面孔”,就像一堆线条在随机地起伏弯折。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每一张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脸,他却无法读出任何表情来。
即便是捏出来的泥人、剪出来的纸人,也一样会有能够让人去解读的表情。无论是渗人的微笑也好,空洞的呆滞也好,既然能令人感到害怕,就证明已经形成了足以被认知为“面孔”的形态。然而,从他身旁不断走过去的,仿佛只是一些被风吹动的塑料袋,或是顾自运行的搬运机器,既没有表达自身的能力,也没有接收外部信息的必要。
他们是活着的。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每当蔡绩盯着一个人时,对方也会很快把头转向他。那两颗发光的、带有湿润光泽的球体正对着他,周遭的皮肤也纷乱无序地发皱或收缩。这样毫无表达的抽搐,令他想起在土中胡乱翻滚的蚯蚓。
这就是昆虫看见人类做表情时的感觉吧,他心里想着,喉咙里竟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串尖锐的笑声。街道上的脑袋霎时都转向他,每颗头颅上的皮肉都不同程度地挤压出皴皱。其中一个人张开了嘴,从黑洞洞的气孔里发出了金属管般刺耳的气鸣,接着就朝他迈了一步。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是发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异类了吗?如果是这样,也许自己也应该立刻装出一副五官乱扭的样子,再呜呜呜地怪叫几声。可他最后还是没这样做,因为实实在在是太可笑了。与其像个小丑似地干些怪事,还不如被这个疯狂的世界杀掉算了。
他赌气般地站着不动,等那些不知还算不算是人的东西露出真正的意图——划下个道儿来吧!他脑袋来有个小人莫名其妙地喊起来,那声音甚至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一个大义凛然到滑稽程度的壮年男人的声音。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蔡某哪怕皱一下眉——
这实在是太傻了,傻得令他自己也忍不住想放声大笑,于是赶紧把这个该死的毫不相干的声音赶出脑海。在这种情况下大脑非但没有在想对策,还在幻想这么丢脸的逞英雄桥段,自己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正这样想着,那个发出怪异声音的“人”却停止了向他靠近,顾自转身走开了。原本盯着他不动的行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把头转开,又继续走他们各自的路。整个世界突然间遗忘了他的存在,继续照原本的秩序运行起来,只剩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看吧,这才是跳梁小丑!他脑袋里那个可恶的浑厚男音一下子冒了出来。只消我三拳两脚,就能把这些鼠辈全数打发——
搞不好是因为自己承认了自己是个丑角的缘故。他想道,也许自己就是一本书里的丑角,还是以某个作者特别讨厌的人物为原型写的。这整个世界被创造出来都是为了折磨自己,唯有自己不断地露出丑态,遭到嘲笑,才能满足那些读者的无聊欲望,然后勉强苟活到下一页。
那么你就做点可笑的事试试看?一个微弱的声音试探性地提议,听起来酷似失踪以前的小刍。如果出点丑就能没事了的话……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另一个声音吼叫着说。我什么也没做错,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让我经历这些烂事!这全都是你的错!
他感到体内有某个筋嗡地崩断了,那个酷似小刍的声音也骤然消失。这是真的吗?他心里一直把近来的怪事全怪在小刍头上吗?或者这只是无意义的呓语而已?
呓语不也是真心话吗?另一个声音问道。就因为是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才是最真实的念头……
别扯这些没用的了!那个最狂躁也最像他自己的声音吼道,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到底要怎么办!还能去上班吗?还能正常地生活吗?如果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过往全部的努力就又要白费了!就像修车店里的时间那样白费了!
脑中七嘴八舌的杂音终于歇住了,像是被那个发狂的自己给吓得不敢出声。然而,就在这陷入寂静的内心世界里,一个更响亮却更空洞的声音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工作不重要了。未来不重要了。过去所构想所追求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世界末日已经降临了。也许不是真实世界的末日,但却一定是自我的末日。能够理解吗?常识的世界是不可能变成这样的,所以要么这里是一场逼真的梦,要么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那些路人并没伤害你不是吗?隔壁的邻居也好,路过的陌生人也好,做着无法理解的表情,发出无法理解的声音,假如那不是他们的问题,那就是你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就像之前一直有所预兆的那样,那个一直令你担忧的头脑中的隐疾,到如今终于爆发了。上一次是忘记了道路,这一次则是失去了对语言和人类表情的理解。这座城市并没有变化,只是你自己已经失去了常人的资格。
是这样的吗?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不对劲,都是某种精神疾病发作的前兆。这样想着,他在恐惧之外竟然还感到惊奇——原来疯狂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并不是真的变成了什么都不懂的痴呆儿,甚至思维还要比过去活跃得多。自己现在说是冷静也不为过吧?可那没有任何的用处,大脑的机能既然出了故障,就犹如是电脑的硬件出了问题,根本无法靠主观意志的努力得到治愈。不管他是大哭大闹,还是绞尽脑汁去解释这整件事,最后也一样无法改变现在的处境。这就是无可奈何的家族遗传,是他童年时代在耳畔萦绕不去的噩梦。
(疯子。那个被关在地窖里死去的疯子。他和我是血亲……)
现在他终于落到了这个设想过无数遍的噩梦里。在幼年的幻想中,一旦落入到这种境地,他会非常冷静地面对这件事:首先他要凭顽强的意志力克服那种发狂的精神冲动,然后去医院接受治疗,到了怎么都治不好的时候则要痛快地了断。他以此安慰自己,只要意志足够坚强,就不会落入到最糟糕的境地里去。
现在他知道自己的这种设想是多么幼稚。他没有做任何称得上糟蹋身体的事,却依旧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臆想与幻觉的包围,明知是自己的问题也无力回天。去医院吗?那谁又能替他支付长期治疗的费用?到最后也只是像叔爷爷那样被关在家里而已——如果到时候他还有家的话。
如此一来,剩下的选择就很明晰了。既不会拖累家人,也不用承受他人的嘲笑和轻蔑,说不定还能得到几声同情的叹息。(你可是为社会做贡献了呀!一个假惺惺的热情声音在他脑袋里说。)尽管如此,他的脚却牢牢地钉在地上不动。
他害怕这件事。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如此害怕这件事,以至于连想象怎么去实施的勇气都没有。这不像电影屏幕里精心设计过的漂亮镜头,或是不假思索就从嘴里冒出来的赌气话。如果真的去实施,那就意味着从过去到现在,还有从今往后的全部人生,全部都没有了意义,没有了可能,连最少最少的东西都不会再拥有。失去一切。这概念说出来时没有一点真实感——他根本就没有做好去死的心理准备。
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吗?他迟疑地考虑着。即便是失去了某些器官机能的人,在如今的社会里也一样能生存下来。也许很能再爬到更高的阶层,可是现在的生活真的就那么不好吗?能够干着不算太讨厌的工作,每天都吃饱睡、有个房子睡觉,闲暇的时候看看喜欢的电影。这些都是离开故乡后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轻易结束难道就一点都不可惜吗?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也许一个人即便无法阅读,甚至无法同他人交流,也一样能在世间生存下去。或者——也许这种病症并非永久性的,只要他保持耐心和冷静,好好地休息几天,一切就会恢复如常。这想法可不是无的放矢,上次他忽然忘记了路,不也是走着走着就恢复了吗?人体的奇妙毕竟不是汽车能比的,肉体的伤口可以自行愈合,精神上的疾病呢?或许也会随着生活的自律而改善吧?
他想着想着,胸口渐渐地涌出热气,四肢关节也不再冷得发僵。当务之急是不能被人当成危险的疯子抓起来,然后慢慢寻找恢复正常的时机。想到上次忽然迷路的经历,他连忙转身往租屋走去。正是大部分人出门上班的时刻,他在途中遇见好几个住在附近的熟人。虽然他们的面孔在他眼中极难分辨,可身材和衣服却一如往昔。当这些人停下脚步,冲着他发出尖鸣时,他也尽量镇静地挤出微笑,直到他们全都走开。像这样胆战心惊地回到家中,他也确信这些人并非突然变成了怪物,问题果然是出在自己身上。
把家中的门窗都锁死以后,他独自坐在床边,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不知道具体的病因,那就不能够胡乱吃药,以现在的状况,想去医院挂号也是困难重重。能否事先写好解释自己情况的纸条,再去拜托邻居把自己带到医院去?
假设此时自己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字,在旁人那里都是可以理解的,至少他还可以把自己的病情解释清楚。据说,碰到某些罕见病时,医院甚至愿意免费治疗。自己会不会也能碰到这样的运气呢?不过,麻烦之处是这房间里没有特意准备过纸笔,如果不想写成血书的话,也只能去附近的超市里找。等下在这屋子的角落里翻一翻,多半可以找到足够买纸笔的零钱。
想着想着,他听见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那声音令他有种想要走出去的冲动。走进雨中,跟着那声音去迷雾深处,去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为了抵抗这种奇怪的念头,他索性抓起被子从头到脚兜住自己。
沉闷的黑暗果然使他镇静下来,想起自己的雨伞忘在了店里。还是等雨停了再出去吧。他在温暖而干燥的黑暗中闭上眼睛,又慢慢滑入睡眠之中。在朦胧未熄的意识里,他想起黑鸟对他说过的话——很快又要见到那个烦人的东西了吧?他的手从膝盖上滑落下来,思维又飘向那场湖畔黄昏之梦。
779 无界之笼(中)
“清明梦”虽然在网上被描绘得很美好,他在实际体验后却觉得很反感。如果是普通的梦境,即便是最糟糕最焦虑的噩梦,至少睡着的时候丝毫不必担忧第二天的工作,醒来的那个瞬间甚至能叫人感到幸福。而“清明梦”却完全剥夺了这种忘忧的幸福感,哪怕他又一次走在接近湖畔的路上,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了,也还是没能忘记自己入睡前所烦恼的事情。
不能在这个时候睡太久,否则天黑了去医院只会更麻烦,老板可能还会因为他的失踪而报警。所以,他必须要尽快醒过来,先在屋子里找到零钱,然后去店里买笔——越是这么焦急地催促自己,他反而越是拖延着不想醒过来。干脆再去那个湖边看看吧。去看看湖对面的黑塔有什么变化?那只黑鸟还在不在?只要睡得更久一些,也许醒来时身体就自行恢复了,还省了去医院求助的麻烦。
不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自己,他索性把现实中的困境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地往湖边走。这次的梦境和往日明显不同——天完全黑了,满月正如燃烧发红的烟头,从中四散出紊乱的云流。正前方的天际线上没有霞光,却依然在微微发亮。那是种淡红色的、像被蒙在厚纱布底下的炭火所散发的光晕。他在行走中眯起眼睛,引脖高望,竭力想把前方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寒风迅猛,夹杂着盐粒状的白霜,吹得他只能把脖子缩回来。
现在这里有点像是冬夜了。绕过最后一片林木围成的篱墙,隔绝黑塔的幽湖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入目的情形使他惊得合不拢嘴,差点就转身逃回幽暗的林径当中。在他真的这么干以前,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喂,现在走掉的话,你就彻底没救了。”
他稳住心神朝湖面上张望。果不其然,说话的是那只黑鸟。它躺在距离湖岸不到三步的莲叶堆上,浑圆漆黑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如果是人类甚至猫狗摆出这样的休憩姿势,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只水鸟如此别扭地侧躺着,把一边的翅膀完全压在身下,他就只见过濒死的家禽做过类似的行为。
“对啊,我就要死了。”黑鸟说,声音里透出了虚浮的疲倦。
蔡绩怀疑地观察了它好一阵子,这才慢慢地向它走去。整个过程中,黑鸟始终无力地侧躺着,压在上方的细脚轻微痉挛。它的羽毛已变得稀疏无光,鼻腔周边流出带血丝的透明液体。那窄小的胸膛急促起伏着,显然是快呼吸不过来了。只是它的目光依然明亮锐利,没有任何失去神智而涣散的迹象。
如果是上次做梦时看见它这样,蔡绩一定会无情地发出嘲笑,可联想到自己在现实中的遭遇,他反而有了种同病相怜的哀伤。于是,他暂时忽略了湖面上极其明显的异状,在距离黑鸟最近的岸边蹲了下来。
“喂,你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着问道,“吃错东西了?”
“中转站耗尽了。”黑鸟说,“这个中转站就要到极限了。”
“中转站?你?”
“我是……接收点。”
黑鸟了无生气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我是接收点。”
他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梦。如果这只鸟生病也是自己潜意识的作为,“接收点”这样的词就完全不知由来了。可听见黑鸟用小孩的声线这样说话,他也不免有点心软。抛开说人话这点不提,眼前这只鸟是还未长成的幼鸟,硬要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估计就只有八到十二岁左右。要是自己在那个年龄被告知会死,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吧?
“我是长不大的。”黑鸟镇静地说,“没有接收点能承受长时间的信号。中转站已经透支,所以我也要报废了。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的心头浮现出这句话来。过去两次梦境中,黑鸟那些叫人厌恶的举止在此刻似乎全都无关紧要了。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倒在湖面上奄奄待毙的并非一只异常镇静的水鸟,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幼童。虽说这只是梦而已——他一边不断跟自己强调着,一边还是犹豫着问:“你真的要死了?没有别的办法?”
“你也看得出来吧?现在,信号已经很差了。”
“那这座湖呢?今后就没别的东西住在这里了吗?”
“才不是。信号是不会长时间中断的。等这个中转站彻底停摆,下一个就会来接替。”
难道这片湖上还会跑来别的黑水鸡吗?他在心里想着,如果这样能说人话的黑水鸡在现实里真的存在,而且还有这么多只,简直就是个妖怪家族。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黑鸟忽然问他:“你在那座城市里,遇到问题了吧?”
“啊?”
“被排斥了吧?要是什么都不做,你的情况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的。”
难道你是医生吗?蔡绩真想这么反问出去。可就正像他一开始意识到的那样,既然黑鸟也是潜意识里创造的幻梦,自己跟自己斗嘴就毫无意义。对方之所以会说这种话,多半是因为自己心里对病愈的事也保持悲观态度。想明白这点,他只感到一阵颓然。而黑鸟依然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心声:“去医院也是没用的。要是找到错的医院,说不定还会提早送命呢。”
“你什么意思?”
黑鸟发出细细的、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声。光是做了这点小幅度的动作,半透明的血浆立刻就从它眼眶周围淌了下来。那情形叫蔡绩胆战心惊,它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依然用虚弱飘忽的孩童声线对他说:
“我,知道怎么救你哦。”
“……救我?”
“这里不是你的梦,而是我的,只要今后你还能到这里来。下一个我也会继续解答你的疑惑。但是,在那之前——我先告诉你怎样逃出去。”
蔡绩傻乎乎地重复道:“逃出去?”
“从小偷的梦里逃出去。”黑鸟说,它那一本正经的声调更加令蔡绩感到天旋地转,“现在的你被城市排斥了,对吧?”
他努力地消化黑鸟的话。如果说是疾病让他把所有人都看成怪物,那么反过来说,是外部世界把他排除了出去,似乎也可以接受。应该说,把责任推卸到了自身以外的主体上,听起来反而好过一些——大概这就是梦中黑鸟会采取这种说法的原因吧。
“……是。”
“那么,一定是遇到了小偷。有吗?”
“什么小偷?”
“奇怪的事情,有遇到吧?是碰到了什么人,然后才被排斥的?是遇见了谁,才到我这里来的?”
“能有什么奇怪的……”
眼看已经把否决的话说到一半,某个白天的记忆忽地闪回到他心里。头次出现做噩梦的现象,不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吗?
看到他呆滞的模样,黑鸟愉快地拍打起羽翼。因为已经虚弱到站不起来的程度,只有朝天那一侧的翅膀能够扇动起来。
“有的吧?”它期待地问,漆黑的眼珠不断眨动,简直像个在等大人表扬的小孩,“确实是有的吧?以前没有碰见过的人,让你觉得印象深刻的人。肯定出现了的。对的吧?”
他确实遇到了陌生人,但要说印象深刻却不尽然。此刻再去回忆那天的客人,遑论长相如何,就连穿着都记不清楚了。奇怪的是,对方的声音明明没有什么特色,却很鲜明地留在他脑袋里。那个总是兴高采烈、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议论着电影角色的声音,既不格外高亮也不特别低沉,只是很普通的年轻男性的嗓音而已。
为什么会这么牢固地留在他脑海里呢?现在想来,他隐隐明白了缘故:不管说到什么事,那个声音都透着一股虚假的热情,看似投入情绪,实则却置身事外。要说他记忆中有什么与之类似的腔调,大概就只有幼年参与邻居女儿的葬礼时,大人们在殡仪馆里嚎啕到嘶哑、伤心得捶胸顿脚,把石砖都跺得咣咣乱响,眼角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地哭诉自己的悲痛。没错,如今他知道那悲痛大半是做给别人看的,而那个陌生人的热情——也一样虚假得像是在演给虚空外的观众。
“……是那个人。”他不由地低语。
“就是那个人。”黑鸟说,“是那个人的错哦。”
这会是真的吗?在梦中无故提及的陌生人,充其量不过是一面之缘,却被指控是自己这场怪病的元凶。假如自己还有理智的话,就该知道这又是潜意识在寻找借口,就像老家的人总把厄运怪在祖坟的风水,或者是某种蓄意诅咒上。可是,即便不断对自己说这样很不好,黑鸟的话却还是一字一句地钻进耳中,引起他内心深处的疑窦。
“那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是尾巴。”
“尾巴?”
“嗯,蛇的尾巴。会唱歌的尾巴。吸引小动物靠近的那种。”
可能说的是响尾蛇吧。对于这种只能在电视上看见的蛇类,他并不了解其具体习性。听到黑鸟这样说,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却是幼年时代看见野猫伏在山垄间,对着树枝上的麻雀发出一声声娇脆的鸟叫。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猫能否发出那种声响。有时他甚至会想到那些流传在乡间的故事——既然野猫能够像鸟一样鸣唱,会模仿人话的黄鼠狼搞不好也真的存在。可是,就算真的有,那也只是牲畜本能的行为而已,世上绝不可能像“美女蛇”那样装扮成活人的精怪。
“为什么不行呢?”黑鸟问。如今它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跳来跳去,他才得以看清楚覆羽之下嶙峋干瘦的躯体。黑鸟的确是快要死了,那双黑睛渴望地眨动着,再也没有过去傲慢险恶的态度。它这天真而无助的样子,使得蔡绩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对它的亲近与同情。他几乎忘记了此刻湖面的异样,又俯下身尽量靠近黑鸟所在的地方。
“我不认识那个人,”他有点结巴地解释道,“我只见过他一次。”
“那么,就去找呀。要尽快去找。”
怎么可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连长相都忘记的人?如果对方有明显的特征也就算了,可无论怎么回想,那都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大学生。哪怕在大学校园里跟对方擦肩而过,他也不可能认得出来。更何况,他如今看见的面孔……
“声音,记得的吧?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很难忘吧?”
“可我现在听到的声音都……”
“那个人不一样。”黑鸟极有信心地说,“那个人的声音是藏不住的。”
“你的意思是,我还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吗?”
“嗯,能听见,也能看见。蛇的尾巴。”
细小的鸟喙随着声音轻轻翕合,仿佛想去啄那条正在无形中歌唱的尾巴。它的渴望如此强烈,竟然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去找那个人。快点去找呀。找到他,你就可以拿回失去的东西。”
“只要找到他就行吗?”
黑鸟无可奈何地瞧着他:“你真笨。”
“啊?”
“蛇尾巴,要砍掉的。”
那样的话不就把蛇激怒了吗?他在心里暗暗地想着。然而因为心烦意乱,他也没有闲情做这种争论。不管黑鸟怎么说,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很笨。“砍掉蛇尾巴”之类的话,说穿了不就是要杀掉一个人吗?正和上次做梦时黑鸟所说的一样,是想告诉他只有杀死某个人,自己才能够痊愈。
“如果杀了人的话,我也活不了。”他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又忍不住继续对黑鸟说,“我……我从来没杀过人。”
“从来都没有吗?”黑鸟认真地,仿佛带着惊奇地问,“你明明长得这么大了,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吗?”
“当然没有!那是犯法的事!”
“但是,你不做的话也一样会死呀?”
那完全是不同的。就算同样是死掉,什么都没做地病死也比杀害无辜后被判处死刑要好得多。他刚一这么想,黑鸟又细细地笑起来,那天真的笑声里间杂着凌乱支离的喘息。“为什么呀?比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病死,被别人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杀死不是更好吗?对你来说,现在犯什么罪都是毫无代价的了。只是自杀的方法不同而已。别人,已经杀不了你了。”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他像被人打了一棍子似地跳起来。吼叫声条件反射地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那也不该连累无辜的人!”
“是吗?为什么?”
“你再说这种话,我马上就从这里离开。”
黑鸟稍稍抬起瘦小的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虽然那目光照旧令他感到不适,但也不像过去那样满怀恶意。它只是好奇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后才问道:“生气了吗?因为那个咬掉别人手指的老人?”
“你……”
“我知道的呀。但不是因为在你的梦里。对你这个层级的生命来说,我想知道的东西就能知道。”
还不等蔡绩反应过来,它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不过,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因为那个人就只是尾巴而已。就算你把他杀了,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怎么可能?这可是杀人,警察一定会……”
“才不会呢。只要那个人死了,你就立刻得救了。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你是说,只要这个人死了,我的病就会立刻好转吗?”
黑鸟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真笨,”它说,“就算想教会你也只是浪费资源。真讨厌。”
“……你发什么脾气啊?”
黑鸟依然固执地重复道:“把我的资源浪费在你身上,真讨厌!”
既然如此,他不如直接走开——这个想法伴随着怒气冒了出来。他马上就想放任这个东西自生自灭,只是看见它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一时又觉得这样做有些残忍。还没等他理清楚自己的思绪,黑鸟已转变了态度,近乎央求地对他说:“去把那个人杀掉,不行吗?”
“……不行。”
“肯定不会有死刑的。”
听到这信誓旦旦的孩子话,蔡绩感觉自己简直要被气笑了。“你怎么知道没有?”
“因为,那个人本来就是要死掉的。打开瓶子的时候必须把封口撕掉,对吧?只要瓶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出来了,你就不会有死刑这回事了。而且……”
“而且什么?
“你的朋友,是被他害死的哦。”
比之过往截然不同的湖水,在潋滟闪耀的波涛中起伏变幻着。蔡绩有点失神地望着那迷幻的景象,心想谁能称得上是“自己的朋友”?紧接着答案自动浮现在心中——自然,在这里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大概也只有失踪的小刍了。
“小刍……和那个人有关系吗?”
“去把他杀掉。”黑鸟依然祈求似地说,“不行吗?明明就全是他的错呀。只要那个人死了,神灵就会把朋友还给你的,病也会治好的。”
会在梦里构想出这样的对白来,自己大抵是真的患上遗传性精神病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像被湖水吸引那样,浑浑噩噩地,身不由己地,朝着黑鸟进一步俯身过去。已经接近到极限了,如果再往前一分一毫,他都会因为失去平衡而跌进湖里去。他张开嘴,说出来的话轻得就像在对睡着的毒蛇呵气。
“如果碰上的话,我确实可以看见他吧?”他悄悄地、口舌干涩地问,“听到他的声音,我也可以辨别出来?”
“可以的,可以的!”
黑鸟连连应答的声音,听起来反倒像噪鹃刺耳的啼鸣。只不过是梦而已。在梦里把无关的人当作自己生病的罪魁祸首,甚至被劝说着要实施谋杀,虽然不是件光彩的事,可到底也没有真的伤害到谁。这就像是为了寻求刺激去看惊悚电影一样,把内心的阴暗想法在无人处宣泄掉,人的精神才能保持正常。
“要是,”他听见自己这样说,“要是真碰到这样的人,我就相信你的话。”
现实里当然不会有“蛇尾巴”,因为生病的是他自己,被迫承担后果的人也只会是他自己。可是——万一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呢?万一超越现实的情况真的发生,那是不是说明黑鸟的建议是有效的呢?
黑鸟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如火苗的光亮并不来自它小小的、垂死的身躯,而是映出了湖水的色彩。
“你一定要去做。”它说,“这是为了所有人。只要蛇尾巴死掉,创造我的神灵就能把你的朋友还给你。”
从黑鸟稚嫩的声音里,他第一次听出了真诚的情感。真的是神灵把这只说人话的鸟送进他的梦里吗?那么别的奇迹是否也可能发生?或者这也是自己绝望之中幻想出来的古怪信仰?踌躇之中,他轻轻地叫唤了对方一声。
“喂,创造你的神,叫什么名字?”
“想知道吗?怎么样都想知道?”
“你不说就算了。不过,这片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最初就被他压在心底的疑问,此刻终于忍不住抛了出来。黑鸟的翅膀似乎因为喜悦而轻轻扬起,很快又无力地耷拉下去。
“很漂亮吧?现在的状态。这个分区要重启了,所以,把旧的东西都清理掉。很漂亮,是不是?”
像是想讨要夸奖那样,黑鸟反复地征询着他的意见。他只得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打量整片湖水。
夜色中已经看不见黑塔的踪迹,只有滚滚浓烟般的飞云环绕着满月。曾经在湖面上肆意生长、繁茂到彼此推挤的浮叶已然显露出颓败。高处的圆叶蜷曲而憔悴,发黑的边缘处如遭烈火烧燎。在败叶之间,一簇簇明亮的红火摇曳着。那应该是这些植物所结的花朵吧?然而他根本看不清花朵的形体。眼睛越是去追逐光源,视野里反而越是一片漆黑。恐惧于会因此而失明,他只能去看湖水上的倒影。那发光的影子也是破碎而扭曲的,在鼓噪沸腾的湖水中飘舞。
水中之火。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湖中燃烧不止的火焰才是真实,而水上变幻的花朵不过是火的倒影,是破碎星辰自湖心深处升起的一缕幽魂。如果这也只是自己的幻想,那真实究竟又存在何处?是否真有一位神灵创造了整个世界?
在这徜徉着花火的湖面上,黑鸟的影子渐渐单薄下去,仿佛只是一堆偶然聚拢在那儿的羽毛。只有闪烁火光的眼睛望着他,依然问道:“重启时的样子很漂亮,对吧?”
骇人的壮丽。他心里想着这个词,慢慢地,像抵抗不住诱惑般点下了头。孩童欢喜的笑声弥漫在湖面上,使他胸中充溢着重获新生般的希望感,同时却又如此的羞惭与惊慌。梦醒以前,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声:要是能让这场梦变成现实的话,他情愿为此去杀人;而睁开眼后,他又感到自己距离疯狂更近了一步。
780 无界之笼(下)
在修车店工作时,小刍曾提出一个问题。大概是害怕惹他发火,那个乖学生问话时战战兢兢,如同饥渴的野生动物溜进了人类的院落。明明畏惧危险,却又忍不住要向前探索。看到他如此紧张,蔡绩还以为这呆瓜真的会问出一些特别敏感的问题,比如他亲生母亲的去向,或者自己同继母子女的关系。
结果,对方用细如蚊蚋的音量问:“疯子是什么样的?”
他家里关过一个疯子,这是村内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对于偶尔在深夜游荡于农田中的赤裸人影,对于穿透地窖厚重石板传出来的怪异喊叫,对于他们整个家庭在提起这件事所表露出来的支支吾吾的神态,早已衍生出了无数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的传闻故事。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的家族祖上曾有人挖掘古墓,因此才亏损了阴德;也有人说这是因为他的叔爷爷半夜时撞见了死人的影子,还向影子吐了口水,最终遭受了不敬鬼神的报应。但凡他听到的故事,基本可以断定全是假的。然而这些传言已使整个家族都感到羞耻,更加对那个常年住在地窖里的老人绝口不提。
现在想来,这种态度大约助长了人们制造流言的兴趣,但幼年时代的他并不理解这种心理。他也没有清楚意识到住在地窖里的老人和家中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当他踮起脚尖都看不见灶台上的锅时,记忆中的爷爷是满头灰发,而关在地窖里的人却接近秃顶,只有几撮稀稀拉拉的白毛绕着颅顶垂落。这两个人竟是相差两岁的亲兄弟,他要到十岁以后才能理解这点。
老人总是在地窖里,地窖的门由钢筋条栓住,并且缠绕着拇指粗的锁链。每天傍晚的时候,家里人就从通风孔给他送一次饭。每隔一两个月,似乎是专挑黄历上的吉日,大人们会在夜里解开地窖的锁,把他带到外头来清洗检查。他曾趁着这种机会走到地窖边,悄悄观望那黑暗深处的空间。里头的空气是湿冷的,积满酸臭和腐败的气味。被关在这个地方的人平日里都能干些什么呢?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样的地方?
虽然从来没有人刻意教过,他却在生命很早的阶段就体验到同情的感觉。每当大人出门干活,他就会悄悄靠近通风孔,同那双露出来的眼睛说话。那个声音苍老嘶哑,时不时会漏过他的问题,但大部分时候都能回答得很好。正是这个关在地窖里的疯子告诉他家族中的诸多往事,告诉他“叔爷爷”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他母亲的来历。在这个地窖中的疯子去世以前,他一直是整个家中最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人。为此,他不愿意说那个老人的坏话,只说疯子也是生病的人。小刍问他为什么不把病人送去医院,他解释说那是很难治的病,而且要花很多钱。
他想,对于小刍这样父母赚了钱、早早搬成城里的小孩,要理解这点恐怕很困难。但小刍对这个答案竟然一点也不惊讶,而是理解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把他关起来?”
面对这个问题,他把嘴张了又闭。最后说出来的答案,到底也和他最讨厌的家里人如出一辙。
“那是为了他好。”
“为什么?被关在地窖里很可怜啊。为什么这样对病人?”
面对小刍天真无知的提问,被他隐去不提的记忆霎时又萦回心头。没错,大部分时候老人都是正常的。像普通长辈那样问他日期,问他学了哪些字,吃了什么东西,也像村中独居的老太太一样哀叹家人对自己的残酷。就是在这样寻常的谈话里,突然有一天,老人神神秘秘地对他说:
“我是不死的。”
已经在上小学,并且理解了死亡是怎么回事的他,一时间被这句话惊得呆若木鸡。老人的两只眼睛在通风孔中轮流出现,带着得意的神情观察他的反应。
不知该相信学校里的老师,还是地窖中这个从来不责备他的老人,他犹犹豫豫地说:“人都是会死的。”
“我不一样。”老人在地窖中宣布道。那声音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在告诉他家门外那棵皂角树的来历一样平静自然,“我年轻的时候,给乌梢公做过徒弟,它教得我长生不死之术。只要我不自杀,谁都杀不死我,鬼也带不走我。”
那时他不知道老人嘴里的“乌梢公”是指什么,但因为听过收音机里的评书,也知道许多仙人教授法术的故事。难道老人也有这么了不起的经历吗?可是,真要是这么了不起的人,怎么会被关在地窖里?他把自己的想法诚实地告诉对方,换来一阵带有干咳的大笑。
“这是我的‘劫’。”老人说,“我长生不死了,享用的比别人多,老天爷就不满意,就要让别人来害我。我啊,现在自己躲在这地方,比外头安全。”
如果老人说这些话时伴有诡异的笑声,阴森的语调,或是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他,他一定会知道他是病症发作了。正是这些话语被说得那样自然大方,才使人忍不住要去相信。面前的人真的是个疯子吗?或者只是知道了旁人所不知道的真相?
“你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是啊。出去了,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
“会有人害我。”
老人冷静地、深信不疑地说:“外面的人已经被替换掉了。他们中有人一直监视我,要找机会害我。我已经见过其中的几个。他们都不是活人,都是早被换掉的。虽然他们杀不死我,却总想把我活埋起来,逼我自己把自己杀了。我躲在这儿,他们就以为我已经被困住了。我,死不了。”
假如换成任何成年人在场,一定会把这件事判断为纯粹的被害妄想。但在那时的他眼中,道理的正确与否是从身份和态度决定的。老人虽然被关在地窖里,却是一个不可否认的长辈,说话时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也完全不输于学校老师。而言语中流露出的神秘氛围,更令他愿意去相信老人的话——真要有长生不死这件事存在,那不是太好了吗?然而,如果老人的话是真的,那可怕的事实就是村中藏有非同一般的坏人。非但不是真正的村民,甚至也可能不是人类。
“他们是谁?”他小声地问对方,“是谁要抓你?”
“哪个都要抓我。他们啊,可以装成任何人的样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了。”
这时,地窖中露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仿佛从说话开始就从来不曾眨动过。他懵懂地回望过去,忽然间透过那双眼睛,看出了潜伏在后方的疯狂念头:老人正在怀疑他,认为他也被别的东西替换掉了。
当时他只是感到委屈,却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大的风险。后来地窖里的老人死了。据说是被旧菜坛子的碎片绊了一跤,从梯子上跌落而意外摔死的。这种死法又引起了新的流言,认为是他们家里人悄悄地解决了一个麻烦。他也终于在震惊中遽然醒悟,老人关于长生不死的故事终究只是疯话。这才是真正的疯狂,不需要像戏台上的演员那样举止滑稽,也未必会像小孩般哭笑吵闹。所谓的疯子即是视疯狂如真理。
当老人因为疯病而咬掉村中小孩的手指时,当他在雨夜的泥地里浑身赤裸、像蛇一般蠕动爬行时,他的情绪或者就和躲在地窖中时同样平静。因为有着永生不死的自信,对于常人所无法忍耐的孤独与痛苦,他可以轻易地接受;对于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暴行,他也可以轻易地实施。在旁人惊恐尖叫的时候,老人眼中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他幻想中那个赐予了长生的“乌梢公”,是否也曾在他人鲜血流淌时对他悄声低语,把种种偏执的念头送进他耳中?
如果这一切并不是出于那颗错乱头脑对于死亡的极端恐惧,而是受到了真实存在的精怪蛊惑,那对于自己而言不啻是精神上的赦免。因而,每当对血脉遗传和未来命运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总是想去相信“乌梢公”的存在,既而又因负罪感而不得不去否定。即便真有一只会说话的动物欺骗了叔爷爷,去选择相信的也是老人自己,为此而咬断他人手指的是老人自己做出的行为,所以这份责任终归无法推卸。
——所以,如果黑鸟说的话是真的就好了。
漫步在街道上时,他这样想着。在葬礼结束之后,曾经对地窖中的老人怀有的那种失望乃至于厌憎的情感,到了如今终于得以消解。那是因为,他终于明白老人曾今看见、听见的是什么样的世界。他终于知道,理性不过是个困在故障汽车里的司机,无论水平多么高超,意志多么坚强,在失灵的刹车与涂黑的窗户面前也终究无能为力。最初的疯狂不是自思维而到行为,而是自五感而至思维。
眼前的世界,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混乱色调,一切形状都随着每种最细微的声音而剧烈地震颤着;每种声音也具有了线条状的形体,如烧红镍丝般重重绕附在物体表面,时而因短暂的静默而发黑收缩,时而又伴随着震耳的杂音发出炫光,分裂出层层叠叠的罗网。身处在这狂乱无序、好似用铁丝球蘸着颜料胡乱涂抹出来的世界里,过往一切可供参考的常识都没有了意义。即便身处在人类文明的聚集之处,也等同是跌落到精神的孤岛上。
这是诅咒。他记得黑鸟这样说。继而地窖老人的那双眼睛也会浮现出来。我啊,是长生不死的,他们所有人都想害我。
可是老人死了。是自己摔死的。因为被害妄想症,他咬掉过一个小孩的手指。那时老人眼中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在黑暗中跌落的临死之际,他是否还坚信着自己的不死之身?
自从在梦里见到濒死的黑鸟以后,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分不清饥渴和冷热。能让他确信自我存在的,唯有持续不断地思考:自己已经从家里走出来了吗?现在是跑到哪里了呢?会不会已经被抓到了病院里?到底还要再过去多久,自己才会因为身体虚弱而昏迷?到了那时,周围混沌的世界应该就会有所变化吧?
想象中的转折点迟迟不来。有时,从这无穷尽的震颤的线条与色块中,他依稀看出有东西正尖啸着朝自己逼近,或是自己正靠向某座环绕着狂乱线条、由相对统一的色块堆砌而成的建筑。他试着伸手去碰那些躁动的线条,触感如同细微电流在手心窜动,却无法分辨它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质地。线条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的很迟钝,有的则相当激烈,甚至会在爆发出灿光后陡然消失。这些都代表着什么呢?他想象旁人眼中看见的现实:一个疯子正在泥地里手舞足蹈,傻笑着追逐汽车,或是试图用手插进路人的嘴巴。
在这永无止尽的混沌里,他不止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把那些看来纤细脆弱的线条扯下来,把它们撕扯粉碎,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可每次要这样做以前,地窖老人那双从不眨动、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就会在面前看着他。我已经疯了。心里那个最像自己的声音说。我的理智被困在了一具疯狂的身体,就像司机被关在了一辆没有窗户的车里。现在踩下油门的话,除了万劫不复不会再有别的结果。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关闭引擎,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厢里等待。被外界的人拯救也好,被活活耗死也罢,总之他绝不应该再采取任何自以为正确的行动了。唯有这样放弃自己,才能让他和其他人都得到最好的结果。
起初,要坚持这样的决心很容易,甚至有一种自我牺牲的悲壮感。然而越是在这片混沌中游荡,他就越是感到这种坚持毫无意义。已经过去多久了呢?也许不过几个小时,也许已经过了好几年。在昼夜寒暑都不可区分的无穷杂音中,曾经看重的尊严和道德都变得如此陌生,简直想不起来它们确切的意思。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故事,说世上存在一种绝对寂静,没有任何细微声音产生的房间。在这样房间里的人会感到无比恐怖,即便最坚强的士兵也无法在房内忍受半天。
什么信息也接触不到。什么行动也无法采取。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才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是胜过任何肉体折磨的极刑,是比死亡更深重的绝望。他想要逃避,想要陷入沉睡,然而却再也无法入睡。什么时候会饿死,渴死,或者被车撞死?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了。也许自己早就被关进了精神病院里,此刻正被捆在床上慢慢地衰竭着。这具肉体还要花费好多年才能死去,可意识却不得不困在这个无边无界却又密不透风的牢笼里。
还有什么坚持的必要?在这间无处可逃的单向密室,只有他一个人苦苦煎熬,为了不伤害他人而忍受无止境的折磨。可是旁人会怎么看呢?他们只会在密室外自由地观赏他的痛苦,把他当作一个滑稽又活该的疯子。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人而牺牲自己?反正活着也没有意思,为什么不尽情地采取行动?只要能从这间毫无信息的密室里逃出去,就算是痛苦和死亡也好过此刻呀!
这样的心声,一次又一次地充满胸膛,几乎要忍不住呐喊出来。在绝望的怨愤中,对黑鸟之梦的回忆又成了最后的慰藉。他情愿相信这世上有神灵。他情愿相信自己遭遇的痛苦是出于某种存在的恶意设计,而绝不能是生命演化在偶然间产生的错误。这一切的折磨,绝对绝对不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浪费!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觉得自己正在呕心沥血地哭泣,然而却注定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神灵啊!只要能重获自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然后,他确实听见了声音。
在这间永远只有杂音的密室里,他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那平静,健康,毫无痛苦之情,像是从天空中旋转着落进了他的笼子里:
“说实话,周同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781 我相非相(上)
如果一个受困孤岛、与世隔绝多年的人,忽然听见耳畔响起了别人说话的声音,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说实话,周同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对于落到他这种境地的人而言,最合理的反应或许是将之当作一种新型的幻觉,是那种过于孤独的人在精神上臆想出来的朋友。然而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浮现在他心里的却是一句确凿无疑的话语:是这个人。
他站住了,在无尽的杂音与乱线中细细倾听,想辨别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像在正和什么人你应我答一般,那个声音接着又说:
“怎么就不好意思这样说呢?是真的呀。不管传闻多么骇人,不管什么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见证过,只要是带上我去,最后肯定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最近都快不想带我一起参加活动了,说我简直是怪谈绝缘体——当然了,要是把认识你算成‘奇怪的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在谈什么呢?他心里想着,麻木了许久的思维已然分析不出其中的意义。不过毫无疑问这是正在和另一个人谈话。不知道他们是面对面地交谈,还是在通过手机之类的方式远程通话?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曾听见第二个人的应答,唯有那个人的声音独自漂浮于无数杂音汇成的乱流之上。他全神贯注而又小心翼翼地分辨着,犹如在黑暗渊薮里摸到一根自高处垂落的枯藤,既不能松手任其离去,也害怕过于急切而将其扯断。
那声音的确也像枯藤,不,简直像蛛丝一般细弱。如果不是那标志性的腔调,无疑就会淹没在茫茫杂音当中。是因为对方和自己距离很远吗?这样想着,他不由缓缓地往前挪步,声音果然变得更清楚了。
“……所以说,就当帮我个忙吧。”
如同鱼线细细的反光,在杂音的潮涌中时隐时现,却怎么也不会被盖住。因为过于专注去抓住那个独特的语调,他已顾不上去思考言语本身的意义,只能笼统地认为这似乎是在请求某种帮助。不过,这一请求大约没有得到另一边的首肯,于是声音又反反复复地试图说服对面。
到底是什么请求呢?他在循声而进的途中也不由好奇起来。然而,就是这么稍一错神,声音却骤然低了下去,鱼线的反光被潮水的幽色遮去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慌忙又往原路退去——也只是他自己认为的原路而已,实际上早就失去判断准确方向的能力了。万幸的是,好不容易攀住的藤索并未就此脱手,很快又重新落回他的掌中。这一次他往感觉中的左侧靠去,又听见那个声音滔滔不绝。
“肯定会很有趣的……游戏就是这么一回事……歌舞和戏剧……仪式的去神秘化……”
因为说话的语速很快,还用了许多叫人感觉陌生的字词,他依旧搞不懂那声音正在谈论的是什么,倒是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店里听见的那些话,似乎是关于人鱼和灵魂的。
错不了的。正是这个人。这个说起话来云山雾罩的家伙,这个号称“从来没有经历过怪事”的家伙。这个人就是黑鸟向他指出的病灶所在,这一切异常的罪魁祸首。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完全忘却了身周永无止境的混沌,只是满心迷惑地想着这件事。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事——这句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本来以为纯粹是自己妄想的产物,可是黑鸟所说的话却真的应验了。明明已经彻底被世界抛弃,竟然唯独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这是不是说,连黑鸟说的其他部分也是真的呢?自己所陷入的可怕境地,也完完全全是这个声音的主人造成的,而解决的方法就是……
但这怎么说得通?他继而又反驳起自己。说到底他和这个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仇怨。怎么能断定自己的处境是被对方所害?要是对方真有这样的本领,也没有必要来伤害自己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小人物不是吗?唯一的凭据,不过就是对方能够被他听见和理解的声音而已。
怎么就偏偏是这个人的声音呢?假设他患上了某种会产生幻觉的精神疾病,那就理应对所有陌生人都一视同仁。要怀疑的就全部怀疑,要无视就全部无视,绝不会毫无因由地去针对哪个目标——其实这一点他并不肯定,对于精神病人会有的表现,他从来没做过什么系统性的了解,只不过是从童年时代的观察中总结出的经验罢了。或许自己和叔爷爷的情况就是有所不同。或许自己潜意识里深深地讨厌着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那么就说定了。明晚就在那间教室里碰头吧。要记得是正面从左往右数的第三间。饮料之类的都是我请了。”
正是他神思不定的关头,这样疑似结语的话突然钻进了耳朵。他马上想到对方这是准备离开了。绝不能让这个人跑掉!哪怕他无意伤害对方,也不能让这个自己唯一能分辨出来的声音就此消失,否则就真的求救无门了。这样想着,他不管不顾地朝着感觉中声音的方向拔腿飞奔,同时嘴里呼喊着让对方站住。
等一下!他用最大的力气喊着,但却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身处在无穷杂音的环境里,早就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见了。对于外人来说呢?是不是会看到一个疯子无缘无故地在原地乱吼?碰上这种情形,只怕正常人都会更快地逃跑。
实在是害怕这人会一声不吭地溜走,他那麻痹多时的头脑飞快运转起来。该说什么才能吸引住那个人?该说什么才会引起那个声音的注意,甚至让对方主动来接近自己?
我碰到了奇怪的事!他极尽恳切和绝望地喊着,期望对方会因此而走近,与此同时心底也升起一股莫名的怨恨:你不是从来都没遇到过怪事吗?可明明就在距离你这么近的地方,有人却为世上最怪异的事吃尽了苦头!不是想见见怪事吗?只要你敢过来,马上就能见个够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心里话也一并喊了出来,周围的杂音陡然减弱了,从震耳欲聋的浪涛变成了微弱的细电流。由这种落差形成的极度寂静感中,他甚至听见血液在自己体内流淌,骨头在关节处相互摩擦。难道是起效了吗?因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所以才有了变化?
然而,他的喊叫似乎并没有起到计划中的作用。那个声音非但没有靠近他,反而远远地,仿佛深井里最后一点回声般说:“那么就晚上见……”
不假思索地,他朝那个方向追了过去。不能让这个人跑丢了。他像失明多年的人那样听觉敏锐,循着任何一点脱离环境的动静行动——这样说并不确切,因为真正的失明者绝不会在城区里像他那样不管不顾、竭尽全力地奔跑。倘若当时他还有分毫理智,就一定会奇怪自己怎么能跑得像在旷野中那样畅通无阻。他没有撞到过行人或墙壁,甚至都没有产生过高度变化的感觉,如同是奔跑在一个平整如镜的巨大广场上。
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了,但他依然能知道对方在哪儿。一旦他全心全意地想要去抓住线索,异于寻常的动静就会分外突显。已经不需要话语了。他能够分辨出脚步声——按某种既定旋律而踩踏的节奏,拖着细长空洞的回响,还有巨轮旋转时辐条发出的震颤,吹出的微风就拂在他久已无感的皮肤上——是什么样的交通工具能发出这样阵仗?难不成是自行车吗?
后来的日子里,他还会时不时想到这个忘我追逐的时刻,想着他在那片无界的荒原里所感受到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面对他的疑问,唯一能给予他答案的人通常只是默然,或者叫他不必去仔细回想。大约是出于某种善意的保护目的吧。因此他嘴上就不再问了,可他忍不住去回想和琢磨:那时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活人的声息,而是巨大得多,却好像没有什么生气的一个东西。
那难道不曾使他感到害怕吗?至少在当时是一点也没有的。他没有时间去想,没有时间去调动常识与理性。因为无论他在追逐的是什么,哪怕是毁灭与死亡,都好过被遗弃在这个疯狂的牢笼里。他要死死地抓住那个存在,攥得能多紧就多紧,就像孩童从鱼缸里捞出宠物金鱼,为了不使其挣扎逃脱而使劲捏紧,一直捏到金鱼断气为止。那个东西的死活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掌控在自己的掌心,即使杀了它也不能叫它脱走——他当时真的抱定了这样的决心吗?就这样轻易地想着要杀死一个陌生人了吗?
如果真让他追到了,会发生事情实在难以想象。然而这个假设本身就并不成立,因为后来他终于知道了,当时落入自己耳中的是一次两人间的面谈。那个声音所交谈的对象,从始至终就坐在他对面。只是当时他什么也察觉不到,只能盲目地去追逐任何异响。这种处境甚至叫他想起那些恐怖电影中的洞穴怪物,由于在黑暗里生活而丧失视觉,全凭着声音去狩猎食物。这种错乱的念头一出,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用双脚在奔跑,而是用四肢爬行,或是在水中游动。他的感官已丧失了对动态与平衡的把握,只能看见错乱的风景在身边倒退。
猎物的声音时远时近。有时他感到对方就在几步之外,轮辐转动几能吹动他的头发;有时它微弱得像浓雾外最淡薄的山影轮廓,只消后退一步便会隐匿无踪。每每他觉得自己就要抓住对方,就总会发现自己找错了方向,不得不重新聆听那独特的步履。
但他已逐渐掌握了技巧。最开始一旦丢失目标就惊慌失措,几次以后便已掌握了移动的节奏,再也不会冲过头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发现自己无法沿着直线靠近那个声音,即便途中不曾碰到障碍,也只能兜着圈子,好似小船绕着漩涡那样慢慢接近中心。就快到了、就快到了,眼看就要成功,他的心情也随着步履声的节奏而高涨。说不出的兴奋中,他甚至开始相信黑鸟告诉他的话:这个人就是关键,这个声音就是罪魁祸首。如果解决掉这个人的话……
长久错乱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模糊的形体。他迫切地伸出手臂(即使自己也看不见),去摸索近在咫尺的那个轮廓。到了这会儿,许久以前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他终于想起了对方的长相,那声音主人看着电影画面时兴味盎然的眼光,那总是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的神情。找到你了。他心里想着,手掌向着那轮廓的中心紧紧合拢。不管是不是你的错,总之要先抓住你——
会抓住什么东西呢?也许是衣服上的柔软织物,或是运动衫光滑而微冷的涤纶面料;要是穿着短袖,他可能会抓住对方的手臂,抓住肢体当然比衣物更有安全感,哪怕是撕断了也不容易逃走;假如对方比他矮些(这点他不记得了),落入掌中的可能会是活人温热的脖颈,血管与神经在底下突突跳动;总之他要抓住些什么,要真实地感受到眼下这个牢笼之外的东西。
起初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抓到。没有什么柔软或温热的,带有生命气息的触感。接着是刺痛——好似把长满冻疮的手插进冰水里,再叫锋锐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攒刺。他尖叫着往回缩退。寒气如冬雾般飘向他,视野里那个极淡的轮廓终于显露出来。
一双眼睛。像嵌入乌木的玻璃珠那样幽光隐隐,沁出无情无感的寒意。眼睛凝视着他,如冰刀剜骨的刺痛也紧附在他皮肤上,贪婪地钻噬他的血肉。剧痛使得整个天地都翻覆崩塌,他无声地嚎叫,觉得自己好似一团火被按进冰里,接着知觉又倒转过来,冻入骨缝的刺针成了火燎铁铸、烧得红红的剔骨尖刀。在那无形的利刃底下,他只不过是个用松软雪团捏成的笨拙假人,轻易地就融化了,被残忍地剥去表皮和肌肉,接着就会化得连骨头也不剩。
连求饶的想法都顾不上。他在地上疯狂地翻滚着,抓挠撕扯着自己的皮肤,直到血从伤痕里淌出来,融入雨水横流的街巷水沟里。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像昆虫标本似地钉在地上。他的脸上全是水——搞不清是雨水还是痛苦的眼泪,朦朦胧胧地瞪着上方黑暗的夜空。雨点银线般断断续续地坠下来,一张苍白如满月的脸就漂浮在这雨夜的背景前,以仿若幽灵的缥缈神情打量着他。痛苦使他惊惧到了极点,只想挣扎着离那张可怕的脸更远一些。可是对方的手还按着他,施力尚轻却不可动摇。他只好极力将身体蜷缩起来,减少暴露在那双眼睛下的自我。
“……是你?”
漂浮在夜雨中的幽灵面孔轻轻摇晃了一下。随着那低语从她唇间吐出,蔡绩终于感到身上的痛苦减轻了。他瘫倒在刺人的水泥地上,使劲瞪大又闭上眼睛,将水从眼角挤走,终于看清楚漂浮在他上方的那张面孔。
他以前从没看见过这张脸:是一张年轻漂亮的女人脸孔,面容秀丽却完全没有生气,浑如游荡雨夜的孤魂。他畏惧地哀叫了一声,对方不由皱起了眉。因为这个动作,他才注意到那眼睛底下透出淡淡的乌青色。
“确实是你……还是这么爱叫。”
按在他肩上的手松开了。面孔顺着不断坠落的银线往上升起。这个差点将他打入地狱的年轻女人站起身,又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观察着倒在地上的他。她把一柄黑伞当作拐杖般支在身前,却并不打开使用,深紫色的衣裙与珍珠灰的外衫全都在雨中濡湿了。
“站得起来吗?”
女人问话的声音,虽然不怎么友善,似乎也没有了结他的意思。因为害怕对方再靠过来,蔡绩虚弱却坚决地点着头,然后哆哆嗦嗦地撑起手臂。他感到身体每一处都疼得翻江倒海,粗糙的水泥地面像长了铁刺,雨水也冷得像冰。他竭力地想要爬起来,两度起身却又摔倒。见此情状,女人往前走了一步。他不由地发出尖叫:“你别过来!”
“……你,稍微看一下自己的情况。”
蔡绩低下头。他看见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血,淋漓裸露的筋肉就暴露在雨雾之下,好似真的经过了凌迟剥皮一般。这等恐怖片式的画面竟然出现在自己身上,惊得他霎时哑了声音,只能使劲倒抽一口凉气——然后便两眼一翻,活活吓晕过去了。
786 漏入诸因(下)
侵晨之前,院长说起了妖怪被杀死的故事。
最初,她开口时说:
“从前……”
接着她便顿住了,大概觉得这个开头并不合适。蔡绩木然地问:“有一座山?”
“确实是有一座山。”院长说着,也和他一样笑了。蔡绩因此而松弛了一些,又问道:“山里有一座庙?”
“不,没有庙宇的事。那座山对于当地人被认为是非常神圣的,所以上面不能有建筑。”
“神圣的山,不更应该有庙宇吗?”
“这是以我们的经验而论。我现在所说的是很遥远的地方的事。在那个地方,山川河流被认为是活的,而且也确实有着奇异的现象。我所说的那座山就是这样的例子。据说,那座山里随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没有人能够望见沟壑之底,但每到时气变换时,从深处都会吹出有节奏的风声,如同活物的呼吸。有时这种风声听起来就像某种曲乐,凡是住在能望见山影地方的人,全都能听到它的声音。这座山也因此而被命名为——”
她停了下来,又静静地想了一回。
“那个名字,我们无法叫出来。”
“啊?犯什么忌讳吗?”
“不,只是单纯叫不出来而已。我所说之地采用的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语言,其中许多音节是我们无法发出的,就像有些人无法掌握舌颤音——不,应该说,就像人类无法掌握海豚的全部音域那样。所以他们给那座山起的名字,你和我都无法完全念出来,最多只能发出前面几个音节,大致发音接近于‘欧偈意奇’。如果要从意思来翻的话……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把它称为‘欧息山’。”
她走去棚外折了一截竹枝,然后蘸着雨水在地上写划,让蔡绩明白她所说的是哪几个字。
“自渊薮中不断喷吐出气息的山……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因为这座山的特异性,人们相信它所发出的声音预示着天地的运数兴衰。于是,当时国度的统治者命令麾下贵族前往欧息山,在山南面的原野上定居繁衍,世代守护着那座山,观察记录它的变化。后来,王国内部发生了剧变,天灾异象频出,具有占卜与通灵能力的祭祀接踵暴死;在王国东界之外,本应提供帮助的其他盟国相继失去了联系,王国内具备武力甚至是神力的贵族也趁机发动了叛乱。自此以后,旧王国就四分五裂了,王室的人全部死去,连同三件最重要的国宝也失去下落。在数百年间,许多小国不断涌现,又因为战争与灾祸而毁灭,平民为了活下去,大多只能依附拥有神力的家族——怎么了?”
看见院长已经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原本打算吞下疑问的蔡绩也无法再隐瞒,只能迟疑着说:“神力?”
“嗯,我也不知道更合适的说法是什么,总之就是常人不具备的能力。像是飞行、避火、刀枪不入……大致就是这类特别之处吧,因此才能够在乱世中立足。虽然如此,并不是真的无法靠人力抵挡。”
不知为何添上最后一句以后,她又紧紧盯着蔡绩,仿佛认为他会因此而受惊似的。可其实蔡绩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有什么可怕的呢?现在听见的不过是些故事而已,况且不久之前他还亲眼看到院长倒转日月。目睹那样的场面之后,院长竟然还觉得他会被这种小儿科的故事吓倒,他不由地把胸膛挺起了几分,以示自己根本不以为意。
“……如果我说这些都是真的,你应该不会太紧张吧?”
“我根本不紧张。”蔡绩立刻说。院长疑虑重重地打量了他几眼。
“要是累的话,你就先去睡一觉吧。我现在说的这些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将来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别人也一样会告诉你。”
要由谁告诉自己呢?蔡绩想着,却不愿意说出来,而是问道:“守护那座山的家族呢?他们也有神力?”
“可能有吧。”
“你也不知道?”
“嗯,就像我说的,在当时那个国度里,所谓神力并不是特别了不起的东西,也无法像基因遗传那样相对稳定地靠着血脉传续,所以家族兴衰总是变幻得很快。至于守护欧息山的家族,大概情况应该也是如此吧。好在,他们所居住的地方非常接近旧王国的东界,被群山和峭壁遮挡,所以没有彻底卷入动荡之中。在王国毁灭后的数百年里,他们就在那个地方繁衍生息,形成了独立于世的村落和庄园……”
“像桃花源那样吗?”
“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啊。”
“我又不是不识字。”
看到他不自在的辩解,院长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
“虽然是和桃花源的传说有些相似,但还没有安宁到那种程度。守山者时常受到外部的侵扰,也要定期组织人手去清剿匪兽,所以比起你所见过的村庄,我想应该更像是某种军事组织吧,并不是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
“那为什么不搬走呢?”
“从欧息山附近离开吗?我想是没有这种必要——相比起外部的纷争,已经居住了数百年的土地,应该还是要更安稳些吧;至于欧息山更东边的地方,他们根本就无法前往,因为那里是通往中央王国的关隘所在。这些都是客观条件上的原因,从他们自身的意愿上想,恐怕也没有过离开的打算。之前就说过了,他们是为了看守和记录欧息山的变化才在那里定居的。”
“可是,给他们下命令的皇帝不是已经没了吗?”
“那个算不上是皇帝。”
“啊?”
“当时派遣他们去欧息山的国王,从我们的观念里应该不能够称呼为皇帝,只是算作诸侯国而已——真正有着接近皇帝地位,被认为是受命于天的众王之王,实际上就在欧息山东面的关隘之后。那里的列国虽然由凡人君王统治,真正重要的权力却被更高的力量所掌握着,真正关键的制度由国王背后的人所决定;他们把这种形式解释为是‘遵从圣人的教导,顺应天数的变化’。”
听到这里时,蔡绩突然发出了一串短促的笑声。这笑声里的尖刻甚至让他自己都涨红了脸。好在院长没有生气,只问他是怎么了。他再三说自己没事,院长也没有放过,而是要他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就算觉得我讲得不好也没关系,在这件事上是你自己的看法比较重要。”
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蔡绩也只得说:“就是刚才突然听见你讲‘圣人’什么的,觉得,挺好笑的。”
“为什么觉得这个词好笑呢?”
蔡绩无法解释。好歹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已发现院长虽然有些个性古怪之处,某些方面却是个相当老气的人,但凡跟她提起电影或,她会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众人皆知的经典作品,也从来没表现出对游戏或视频网站的兴趣。这样的家伙到底会怎么理解网上流传的“圣人之下皆为蝼蚁”之类的话,他完全想象不出。于是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圣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粗略来说,是指才德皆尽、至善至能的人吧。”
“像孔子、老子那样的?”
“在我们的历史上算是这么认为的。当然,绝对至高的智慧和道德,在我们这里大概无法做到,所以也只能说是尽量了。”
“这样的人,真能指挥得动什么国王吗?应该是有神力的人才可以吧?”
“确实,如果是在有神力的世界,那么神力本身也应该算是‘才’的一部分。”
蔡绩无言地看着天空,然后问:“那样的话,品德不品德不就是说说而已?不就是看谁的拳头更硬吗?谁混得好谁就是圣人。反正平头百姓说说的也不算。”
院长淡淡地微笑着,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蔡绩隐隐盼望着她会有些反驳的话,她却只是说:“是这样呢。”
“是吧?说什么仁义道德,不都是皇帝老爷拿来骗人的吗?”
“那么,如果这些骗人的东西,突然变成了真的呢?”
“这种口头说说的东西,还能怎么真?”
“写在法条里、被公众默认为常识,或者说,既然‘善’这个概念已经在语言里出现,与之对应的事项也就存在了;其定义的范围广狭,时代变化是另一回事,与人思想上的存在又是另一回事;名为‘不善’、‘伪善’的实行得以确立时,可称‘真善’、‘至善’的概念即可确立。对于语言不能抵达于事象之地,概念上升至环境而由个体实施;对于语言即为事实之地,概念是由系统直接施行的。”
蔡绩茫然地听着。院长又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天道的展现力……也就是善恶有报这句话,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啊?”
“族群繁衍达到环境的极限,然后就会衰减;恶行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然后就会遭到反抗,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平衡。但是,这种系统趋势落在个体身上是无意义的。所谓的善恶有报,你应该也见过很多反例吧?恶人可以善终,好人却含恨而死,因为趋势调控是滞后的,说到底也只是环境的整体平衡而已——那么,如果这种平衡真的被施加到个体上呢?”
“……什么个体上?”
“就是说,一个人所做的行为,甚至是内心的思想,其道德上的性质全部都会直接反应在自身际遇上。只要你通过指定仪式表示自己愿意选择这种机制,就会开始和整个环境系统产生联结——就把这种事称之为‘出家修道’吧;对于和系统联结不深的人而言,杀死他人则必然损失自身的寿命,帮助他人则必然被赐予对应的才能——通俗来说就是所谓的积累功德;对于和系统联结更进一步的人,其思想意识也将遭到彻底的审查,与系统要求一致者得以晋升,得到更多的天赋与才能,不符合者则视情况予以搁置或消灭——把这种思想审查称之为‘心魔’或‘天劫’如何?最终,通过了全部行为与思想审查的人,其本身的意识已经与系统本身无异,即便把其视为系统在特定时间段的内容备份也无妨。到了这个程度,把系统本身的全部能力当做这个人的才能来使用——这样也可以称为是‘才德全尽’的圣人了吧?”
噙着讥嘲笑容说出这番话的院长,在蔡绩眼中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然而一等她收起笑,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平静自然了。
“——所以,在我所说的那个地方,也就是欧息山东面的诸国之地,大部分时间里确实是由圣人——也就是既符合当时集体概念上的最高道德要求,同时也因此拥有着最强神力的那些人来实施控制。有时为了处理某些矛盾局面,已经通过思想审查阶段的人可以适度做出违反道德要求的行为,但持续积累的行为必然也影响其思想性质;为了减少这种资质滑落,甚至被审查直接消灭的风险,大部分处于思想审查阶段的修行者将不再外出,避免碰到被迫采取错误行为的场合——这就是所谓的‘不沾因果’了。在这种条件下,假设还想维持整体环境的稳定要怎么做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由不直接参与环境联结的凡人来处理事务。所以,在欧息山以东的诸国,圣人们总是长久地隐居,或者只派遣低层次的人员对外界进行监督,而真正具体的、注定无法达到‘尽善’要求的决策都由凡人君主和官员来制定。”
“那……西边的……”
“欧息山以西的情况是不同的。在旧王国灭亡以前,他们已经失去了和环境进行联结,自愿接受审查的资格。残留神力者既不受审查约束,也无法再得到通过审查后受赐的才能。所以,对于其后的诸国而言,虽然存在着神力现象,与拥有者的品格行为却不再挂钩了。就像你先前说的,对于神力者的道德要求已经不复存在,唯有寻求力量才能掌握权力——但是,守护欧息山的那个家族一直期望恢复旧日的秩序与礼法。数百年来,他们不断记录着山的鸣声,期望听见圣人东来、旧礼复兴的天命。起初只是记录和等待,然后变成了一代复一代的祈祷,出于终结乱世的绝望哀求,家族中所有抵御外敌而死的人都会被抛入山中深涧,而病死老死的人则埋在山坡上,种植一种箭竹作为标记;他们认为这样一来,横死者魂魄的呼喊就能通过欧息山传达至天,而老病者积累的留恋能够为家族禳解灾祸。”
院长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写字的竹枝。蔡绩的眼光也不由地落过去,看见竹叶上的水簌簌滴落,溅碎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话——从高处坠落。
“怎么了?”院长问,“觉得这种葬俗很奇怪吗?”
“不是……这种习惯还好吧,反正也没有把活人丢进山里。”
“不会的。只有他们认为对家族怀着忠诚的人才被允许葬在山里,否则就会破坏他们对山的祈求。要是把怨恨的声音传达到了天上,不就适得其反了吗?”
“那,真的有用吗?”
“或许吧。”
“啊?”
“我读到的记录里没有确切答案。或许他们的心意确有影响,或许只是时机自然的到来,有一天夜里,欧息山中响起了一种从未记录的声音,既像是地渊中的巨兽在歌唱,又像是山腹里的岩石矿脉正被什么东西击裂。所有睡梦中的人都被惊醒了,纷纷谣传说那是旧王国时代祭祀时的金石之乐。在黑夜里,他们望见山岫间萦绕一股竹青色的云气,像游龙那样光华闪耀,盘绕覆盖了整座山体。这种景象一直持续到天亮时分。就在异象消失的时刻,现任族长的妻子也分娩了,生下当时首领的长子。”
“长子出生时,既不哭泣也不挣扎。接产的人们见了都惊慌失措,以为是个死胎,然而当他们大声呼喊时,刚出生的胎儿却立刻睁开眼睛,像成年人那样平静自若地望着他们。这时人们发现,他的每只眼睛里都各有两个瞳孔,也就是所谓的重瞳者。于是所有人都说,这个孩子的眼睛正如山中之渊,他的诞生正是对山之异兆的呼应。”
“等婴儿再长大一些后,种种神异开始显露得更加清楚。首先是他能够辨识真伪善恶——他看见伪善撒谎的人,便会闭上眼睛;看见勇敢真诚的人,便会与对方直视;奸邪怙恶的人看见他便惶恐;天真慈善的人与他相处却则感到安宁。他学习行走时从不必大人看护搀扶,学会说话时似乎就已懂得礼节。等他的个性和言谈能被观察到以后,人们发现他尽管聪敏,却不愿向外夸耀;尽管寡言,却不会对仆役失礼。他开始学习骑射和武艺时,族中几乎没有人能当他的老师——即便是性情最暴烈的野马,在他面前也自愿伏颈屈膝;所有能够在家族领地内找到的强弓,在他手中都如匕首割肉般轻巧。尽管如此,他自诞生以来从未吃过被人宰杀的牲畜,从未杀害过任何不曾害人的野兽。这所有的举止,都像是传说里圣人们具备的德行。因为他的不同寻常,家族中的人甚至不敢用父母所起的氏名来称呼他,而将他称作是山愿之子。”
“在一个冬日的早上,本应被冰雪覆盖的花园里出现了人们不曾见过的异象。积雪消融,湖溪化冻,草木重生,风鸣曲乐……所有奇景都显示出吉祥的征兆。山愿之子目视东方,随后告诉父母将会有圣人越过关隘,前来教诲他完成使命。所有人都欣喜若狂,组织起骑队前往迎接。也正像他所说的那样,一个来自东界之外的圣人穿越关隘,前来寻找天命之人。他看见山愿之子的眼睛,知道他与生俱来就联结着天地,于是就将其收为学生,教导他如何获得神力、如何使用自身的力量。等到山愿之子成年以后,又带着他一起越过关隘,去往圣人们聚集之地,帮助他完善进一步的修行。但是,无论山愿之子本身是如何出色,欧息山以西的秩序仍然无法恢复。圣人们询问天地要如何恢复西地旧日的秩序,得知旧王国曾经丢失了三样国宝——冠冕、圣服与礼剑。其中,冠冕与圣服不过是凡人君主的象征,而国王佩戴的宝剑则由天命授予,如今已流落到西边的极远之地。只有寻回礼剑,守山者的愿望才能得以实现。”
“圣人们把这项使命交给了山愿之子,指示他返回故土,穿越整个旧王国的土地,再越过一片永恒黑暗的海洋,去往那里寻找失落的礼剑。他们告诫山愿之子,那里的一切秩序都与圣人们的国度截然不同,天地阴阳的运行不遵循数理,五虫万类的繁育不依照伦常,是连圣人们也从未踏足的魔怪之地。他的神力在那里难以使用,学识也无可施展,然而一切戒律却必须要遵从,否则归来时便会失去与天地联结的资格。即便如此,山愿之子接受了使命,独自一人穿越关隘,渡过西海,千辛万苦地抵达了魔怪之地。正如圣人们所警告的那样,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道路都拒绝外来者的踏足。他在野外采撷果实,树丛便自行散发出毒气;他在岔口留下标记,道路也会立刻将其吞没。居民们总是试图杀死他,失败后则又躲避他,不使他打听到任何消息,于是山愿之子只能在荒野与林地间长久徘徊,难以找到出路。在他陷入困局时,魔怪之地的一位领主留意到了他。”
“作为统治那片土地的众王之一,它与山愿之子达成约定,授予他自身附属的地位,使他被那片土地承认。于是所有的道路得以向他开放,所有居民的语言得以被他理解——凭借妖物的协助,他最终得以在遵守戒律的条件下寻回失落之剑,完成自己最后的考验。与此同时,作为提供帮助的回报,妖物要求他替自己完成一次重要的祈愿仪式。它告诉山愿之子,这次仪式是为了将它死去的子嗣重新指引回尘世中。换句话说,是将死者复活的仪式。”
“魔怪之王让山愿之子立下誓言,将在仪式期间服从它的命令,为它抵挡一切试图干扰仪式的反对者。起初,出于信守承诺的品德,山愿之子驱赶了一切前来阻挡的妖物。但是魔怪却欺骗了他,向他隐瞒了复活仪式的必要步骤——它要复活的死者灵魂,实际上掌握在另一位同样强大的魔怪之王手中。当它为了完成仪式而杀死那位同类时,天地都发出哀泣,荒野上的草木全部枯死,山林被永恒的白雾笼罩,原野则变得暴雨不息。直到居民们也向山愿之子发出质问与诅咒时,他便不再向魔怪之王表示尊重了。最终,一个失去家园的居民试图破坏仪式,魔怪要求山愿之子将这个敌人杀死——于是山愿之子拔出寻回的礼剑,将领主的喉咙割断。领主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也就无法施展出自己的魔力,就这样倒在地上死去了。”
“自此,因他到来而引起的祸乱消弭了,魔怪之地的居民不再将责任归之于他;因为寻回了失落之剑,许多年后旧王国的秩序也终于得以恢复,圣人们认可了他所经受的考验,使他得以晋升到更高的境界。然而,这种晋升无法弥补其破坏戒律的部分,以至于他在回归故土后立刻遭到永久性惩罚:因为未能公正地对待他人,与生俱来的法眼最先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再也不能使心怀恶念的人自行退去;因为造下了杀孽,所有使用过的剑被全数抛弃,所有曾经掌握的剑术全都被遗忘;因为向他人立下了伪誓,从此也几乎不再说话,更不能再发出任何誓言。牺牲了这三种能力以后,他对戒律的违背才被天地所原谅。”
一口气说到这里以后,院长终于停了下来。两人长长久久地沉默着。最后蔡绩说:“需要这样吗?”
“嗯,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必现’。”
“但是,他也没办法做出更好的选择吧?”
“从一开始就不要立下誓言——或者什么也不做。对于这种两难的局面,从一开始就不涉入是他们最好的办法。”
蔡绩还想再争辩些什么,院长却看着他说:“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人被惩罚的事呢?”
“因为听着不公平啊。”
“只不过是模式的选择而已。既然是自愿修行并且从中获得神力的人,不可能以普通人的道德水准来审查。要是不采取这样严格的机制,对于圣人们而言也太轻松了,会出现很多麻烦的。”
院长的声音听起来既冷淡又绝情,一点也没有对“山愿之子”的怜悯——既然如此,为何要把这个人讲得那么像个完美的英雄呢?蔡绩刚想这样问,院长就说:“我也有一个问题。”
“啊?问我吗?”
“嗯。如果说,换成是你作为魔怪之王,被这样一个圣人杀死,失去生前拥有的一切,只有魂魄滞留人间的话,你会想要报复对方吗?”
当然不会。蔡绩想这么说。可是话到嘴边时却说不出来。即便是个世所公认的好人,要是伤害到自己头上的话,怎么可能不想报复呢?但是,何必要去替坏人设身处地?
“我又不是妖怪。”他嘟囔着说。
“不好说呢。”
院长把竹枝放去一边,起身走向竹棚檐边。暗夜之中,她的眼睛像沾上雨丝的玻璃般微微发光。
“死亡是什么呢?对于凡人来说,生理机能终止,意识的连续活动立即结束。但对于极西之地的魔怪而言,意识本来就不是依靠身躯而存在,而是靠身躯来具化。这两者的区别,正如舞台上的木偶与背后的操纵者,即便将木偶毁去,也不过是将操纵者从舞台上驱逐出去。同样的,死亡不过是将妖龙从尘世中放逐,戏中虽然没有了角色,观者却仍在舞台之外。而且……”
“而且?”
“……庄周梦蝶。”
“啊?”
“就像是庄周梦蝶的感觉。生物的思考方式是由身体形式决定的,自以为蝴蝶时只会翩飞于花丛,自以为庄周时则视蝴蝶为幻物——不过是短短的一季之虫而已。那么,身在舞台的木偶,还有身处戏外的观众,所思所想的境界是相同的吗?生时受肉而为妖龙,死后则为鬼神,即使不归于虚无,也只将生者视为蝴蝶而已。”
像是院长的语言化为了幻梦,自棚外的雨雾中飘来一股幽冷的芳香。蔡绩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坐在一片荒寂无人的花园中,无数香草在幽暗处舒展。可他睁开眼睛寻找香源时,庭院中只有细长稀疏的竹影,在风雨中微微地颤摇。独立棚前、脸色苍白的院长就像是一个从竹林里走来的幽魂。她低低地说:
“那个东西一直想要回来,只是没有合适的位置。既然不愿意彻底脱离尘世,也只能记住身为蝴蝶的感觉。把从尘世中脱落的魂魄放进自己搭建的舞台,又仿效着生者的行为做梦,像这样,依托着对尘世的记忆,只为脱落者而存在的影城——这不正是人们所想的死者之世吗?”
雨渐次地止住了。竹林外的暗草中传来不知名的鸟鸣,犹如野鬼在凄凉地吟哦。蔡绩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要去看是什么东西啼叫,可紧接着他又坐了回去,不敢去聆听,去细想过去那场几乎将医院摧毁的暴雨,还有暗雨中如同鬼怪嚎叫的风声。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787 系缚恶业(上)
大约过去了好几天的时间,或者好几个星期,他说不清楚,反正也不重要。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护士时不时地来看看他,院长却不再出现。她让人把他送回病房时只说了一句:“想见我的时候就告诉护士吧。”
他还有很多事想问她,可也很害怕见到她。刚一躺到床上,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僵得像木头,连弯一下关节的力气也没有。他的眼睛一直睁着,看见天花板慢慢被日光照亮,又渐渐地发暗,黑得看不见,再又是变亮。期间他不记得自己合上过眼睛,也没有吃喝洗漱。常理来说这样僵卧是谁也受不了的,可他就是没有任何感觉。大约脖颈上挂着烧饼饿死的人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有时他想尖叫,像在无人空谷里那样把肺里的压力一口气喷出去。但那样做又毫无道理,只能显出幼稚可笑。于是他就思考,但都是些漫无目的、支零破碎的思考。比如,那个有着诡异指头的护士到底是什么人?是传说中的阴差吗?或是披着人皮的夜叉?他也想过院长的身份,猜测她是否就是故事中的阎罗。他想象她已经死了(这倒是很可能的),那又是因为什么才死的呢?一定是有很特别的缘故,才能在死后当上阎罗吧?
这些无意义的思考是很容易得到答案的,只要他按铃找来护士,表示自己想和院长谈一谈,多半就可以得到答案。但他并不想这么做,情愿死尸般躺在床上,任由思绪漂向任何角落。有时他也想想自己,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更多时候他意识到这一切其实毫无意义,于是他只是睁着眼睛做梦:梦见自己躺在晃动摇篮中,早已遗忘的母亲在摇篮边缘朝下俯视;梦见面目模糊的山愿之子站在山丘上,青雾在山岫间时隐时现;梦见放射状的霞光在天际摇曳,砾石路从远方延伸到脚下——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想起院长的话,然后便从幻梦的世界里逃走了。似乎一经他抗拒,黑鸟之梦就会如一页薄纸被风卷走。
这当然很好,令他感到很安全,可除此以外他也没有别的感想了。生活又回到了遇到院长以前的那种状态,只是这一次是他主动放弃的。什么都不要紧了,什么都不值得在意了,所有幻想过、期盼过,甚至视之为终身目标的欲望,如今都如肩头落叶般一扫而去。其实他自己也只是一片脆弱的落叶而已,既没有可以攀高的枝头,也没有抓地的根茎,在命运的巨大颠簸中被抛到了阴沟里。
在极少数时候,他会思考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叔爷爷眼中的世界,过去十几年来他自己经历的世界,书本里所讲述的世界,院长所讲述的山愿之子的世界,还有他此刻身处之地。他像摆弄一堆不成套的七巧板那样笨拙地拼凑它们,想让它们变得合理起来。所谓的体系不正是这么回事吗?有些世界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依托于另一些而存在。就像天堂的存在等同于上帝的存在,而阴曹地府的存在也就证明了鬼神的存在。可两者能够同时存在吗?如果两边都号称自己创造了世界,难道世界还能够被创造两次?必然只有一种事实是客观存在的,只有一种天然存在的真理和体系,能够把一切出现的拼图都装进去,把所有的世界都排出高高低先后来。这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这个是正确的,那个就是错误的——真的是这样吗?他总是越想越糊涂,最后连自己究竟在思考什么也搞不清楚了。
他只得编出一些更简单的故事来安慰自己。有些时候他想,鬼神是真的存在的,因此院长和这座城市也是存在的,那么他过去生活的土地应该算是凡间——山愿之子是属于另一个更高的地方,比如说,是在神界里发生的故事,也可能是在真正的上古时代(过去是有神仙存在的,考古学家们全搞错了也说不定)。然而有些时候常识又顽固地占据了他的头脑,让他觉得一切都十分可疑。难道这整个宇宙真的是为了他这样渺小无能的东西而创造的吗?那些能使光暗分离、天地升降、万物诞生的神明,最后创造出来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那它们又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于是他又开始疑心一切都是假的,是某种缸中之脑的实验。根本没有什么阴司,没有什么妖怪,院长只是个被派来引导他受骗的研究员。
他停止了吃喝,有时甚至试着停止呼吸,但都没什么痛苦的感觉,只是因为缺氧而乏力。人没有办法不借助外力而使自己窒息,但他完全可以试试更激进的事,比如从走廊跳下去,或者用碎玻璃割开自己的喉咙,看看究竟会发生些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他反复地问自己,如果这里真的是阴间,那他还能落到哪里去?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走出病房,光着脚爬到了窗台上。想到要用玻璃片割开喉咙,露出体内的气管与血肉,他仍然觉得既害怕又恶心。还是把一切交给重力吧——阴间怎么会有重力?
走廊的窗户还是没有修好,只是把碎玻璃全都移除了。似乎自他那天出来以后,院长就不打算再重新封闭走廊了。他抱着光秃秃的窗框往下张望,庭院里的光景还是老样子,只是竹棚底下没有人影。
没有找到那个消失多时的人,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失望。站在窗台上往下望去,地面也仿佛比平时高出许多,风呼呼地吹着,轻轻把他往窗外拉扯。
真的要跳下去吗?他彷徨地想着。还是要回去呢?可是回去也没有意义。这就像是在游戏里卡了关,如果什么都不做,也只会永远地困在原地。就算不会有饥饿和疼痛,最后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亲自验证的话,就只能一遍遍地听着院长不知真假的言语,或是像尸体那样躺在床上。
“……你打算跳下去吗?”
蔡绩抱紧窗框,慢慢回过头看向走廊。院长就站在他敞开的病房门前,双手环抱在胸前,眉头紧蹙地望着他。她的打扮与往日很是不同,头发在脑后低低地扎了个马尾,连额前碎发也用别针夹在鬓边,身上是一件从未见过的豆绿色运动衫,还有条六七分长的黑色健身裤——简直像刚夜跑完回来似的。
她无言地盯着蔡绩,蔡绩也张大嘴巴盯着她。
“你还要跳吗?”
“……啊?”
“已经站在窗户上有十分钟了吧?连我走上来都不知道。还是说,只是爬上去吹风吗?”
“不是。”
“那就是想跳下去吧?”
说完这句话,院长就抿着嘴唇,后背往门边一靠,既不劝阻也不激将,浑然是要等着他自己跳楼的样子。蔡绩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不阻止我吗?”他沙哑地问。
“既然你已经在上面站了那么久,应该是有考虑充分吧。那么尝试一下也没什么问题。正好再看看你的疼痛耐受力。”
“耐、受力?”
“你觉得呢?从这个高度掉到水泥地上,在这间医院里也算是比较罕见的伤势了,拿来给实习护士练习一下也好。从你的立场而言,大概也觉得不过是身处一场噩梦,跳下去就会醒了——这点上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说服你,你跳下去试一下就知道了。放心吧,用这种方法是杀不死你的。实在害怕的话,用双手抱住头,尽量侧倒或者脚掌先着地,应该会有一些用处吧。”
蔡绩的身体已经从窗台外缘挪回了走廊一侧。他死死抱住窗框,眼看院长已经满脸习惯地从病房里搬了椅子落座——开什么玩笑,难道还要当着这种家伙的面跳下去吗?
“还不跳吗?”
“……不想跳。”
“实在想跳就跳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护士们也差不多学会怎么清理了。本来觉得对你只能采用温和的方式,没想到你也有激进的时候。这样也好,与其我用言语来解释情况,你跳一下确实是比较简单的方法。”
蔡绩屈起膝盖,纵身往下一跳——稳稳地落在走廊的砖地上。他一声不吭地绕开院长,钻进病房里躺下了。院长转头望着他,脸上竟然还露着一丝疑惑,好像刚才那番话并不是有意在讥讽他。搞不好这也是装出来的,是这个阴晴难测的家伙在用话术拿捏他。
“你还想睡觉吗?”院长坐在门边问。
“不睡。”
“那么,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接下来的几天,我应该都不在这里。”
蔡绩原本想无视她,可是听到后面的半句,他也只能从床上坐起来。“你要去干什么?”
“帮别人的房子打扫。”
“啊?”
“是个比较特别的地方,因为主人长久不在,所以我要抽空去清理一下——实在是荒废得太久了,今天去的时候还沾了一身灰,只好先借别人的衣服穿。可惜不合身,还是要回来拿几套自己的。”
院长一边说,一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运动衫。听到她的解释,蔡绩也意识到她那身大异往日的打扮并非改换风格,而是从某个身材比她更矮小的人那里借来的。堂堂的阴司阎罗非但要给别人打扫屋子,还得借别人的衣服穿,难不成是在替地藏菩萨扫禅房吗?
“怎么了?”院长问,“有什么奇怪的吗?”
“……你在帮谁打扫房子?”
“算是朋友的朋友吧,你要是一直留在这里,将来也会认识的。”
蔡绩看着她,心里想起了老家流传的鬼怪故事。披着美女皮囊的鬼怪会欺骗凡人,设法吃掉受骗者的内脏和灵魂,而且往往不是一次搞定,总是慢慢地吃。他觉得这类故事里的受害者既愚笨又好色,竟然会相信来历不明的陌生女人,还是一点点地慢性杀死。如今他却意识到这与美色毫无关系,而只不过是抓住了幻想中的救命稻草而已。明明他也想过院长这个人并不可靠,甚至还鼓起过勇气要去冒险,却被对方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其实谁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呢?她嘴里的“将来”到底存不存在呢?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眼看他没有再说话,院长又起身要走。于是,蔡绩终于鼓起勇气问:“我……我已经死了吗?”
院长停下关灯的手。“你也开始问这个问题了呢。”
“还有别人问过吗?”
“进来的大部分人都会这样问,说实话,你已经是问得很迟的了。有些直觉特别敏感的人,在醒来后的第一天就这么问我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死掉的人会不知道自己的死?还是为什么死人的世界里还会有医院?”
院长转过身来,后背靠着墙,又把双手抱在胸前叹气。她那厌烦的架势像是要马上抽出一支烟来——好在看来是没有那种东西。
“你还记得进入这里以前最后看见的人吧?”
“……旧船厂的?”
“就是那个人。简单来说,你是被他送到这里来的。就像上一次我告诉你的那样,这座城市是被妖怪创造出来的梦境,虽说是收纳亡者的所在,并非所有死掉的人都被选中。在所有从尘世脱落的人里,那个妖怪只会选取自己感兴趣的个体。除此以外,只有很少的方法能够进来,比如以特定的仪式献祭,或者被别的妖怪送进来。”
“所以,那个人也是妖怪吗?”
“你要这样理解也可以,但是……”
院长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是寻道者。”
蔡绩不明所以地望着她。院长依然微低着头。“你相信长生不老药存在吗?”
“……可能?反正,已经有这个地方了。”
“那么,让所有生命——人,草木,昆虫,哪怕是最简单结构的生命,让这一切都长生不死的药呢?”
“……啊?”
“很难想象吗?不过也没有什么,本来这个概念在我们的世界里就几乎不存在可行性,也没有能够与之对应的词汇。但是,对于你在旧船厂里遇到的那个人,还有他所成长的地方,对这种概念的追求就像是我们想要克服癌症一样自然。个体生命的死亡,还有整体秩序的衰减,这些对于我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规律,那个地方的人却视之为某种巨大错误的结果,换句话说,是世界本身的疾病而已。要治愈这种疾病,首先就需要理解病源。”
院长伸出一根手指,房间内的顶灯闪烁了一下,然后慢慢暗下去,只剩下微微发黄的圆形轮廓,好似满月被遮盖在雨云之后。从极遥远的天外传来雷霆的轰震。他愣愣地转过头望向窗外,看见夜幕彻亮犹如雪白的银屏。那里没有他曾经看惯的荒凉公路,或是远方鳞次栉比的楼房。银屏之上,只有嶙峋耸峙的黑塔,如被烟熏墨涂过的刻痕般深深映入视野。
“——能够从理论上完美地解释病因,然后再针对性地创造疗法,这种研究方法当然是最理想的,但现实中的许多疾病并不是以这样的顺序找到对策。相反,先找到先导化合物,然后才确定有效成分,这种情况是医药学发展里的常见情况。对于他们来说,如果不能够系统性地解释‘死亡’这种疾病,先找到其概念上的样本也是一种策略。”
院长飘渺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间里萦绕着,令蔡绩觉得自己正被这声音拉扯向空中。窗外的景色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他一下子就全想起来了。在蜥蜴脚印状的湖畔。在旧船厂深处。在无数跳跃延伸着的镜子之间,他赤裸的手脚慢慢融化成了流动的影子,渗进同样深沉无光的河水中。
“……寻找不死药的人相信,创造了这个梦境的妖怪,即便不是‘药的原型’,至少也是‘病的原型’。它的源头在世界错误之处,它的眼耳能够触及概念的本质——这条通往不死药的捷径不能够被丢弃在世界之外,一定要设法把它带回尘世中去。”
明亮到苍白程度的天空下,无数黑塔的尖顶好似枪尖,锐利地刺破了白幕,露出后方翻滚着、舞动的巨大影子。它没有色彩、没有形体、没有一样能够描述的器官,但蔡绩知道它就在那里,震耳欲聋的雷霆是它身躯在盘绕时偶然发生的轻碰,塔的轮廓在它掀起的风暴中如沙砾般崩塌。这是尘世之人在最深沉的噩梦里才会碰见的景象,碰见的人也再不能醒来。
788 系缚恶业(中)
那天晚上,蔡绩睡得很沉,像几百年没有睡过觉那样,连窗外的雷雨何时停止也不知晓。他醒来时看见窗外天晴了,自己也大吃一惊,怀疑昨晚是被吓晕过去的。可他记得院长走到床边打量他,后来还掏出一个笔记本留给他,让他有精神的时候看看。那时虽然窗外活像是世界末日,他还是镇静地答应了。
笔记本就放在他的床柜上,是很普通的黑色皮质封面。他原本怀疑这会是日记之类的东西,翻开后却发现更像某种剪贴簿。有些明显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比如某个地方新建了公园,某家饭店里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火灾;还有统计年鉴似的表格,列了诸如街道人口、下水道长度之类匪夷所思的数据;有十几张不知是还是什么传记里剪来的片段,写着像是会吃人的画卷老虎、在湖水中说话的星星,诸如此类奇谈怪论的描述。还有许多符号和外文字母,他一点也看不懂。只有笔记本最后的一页与众不同,是用黑色水笔手写的数行花体字:
——众所周知,氨基酸在特定温度下与糖类产生复杂的化学反应,最终形成类黑素与杂环类化合物,产生了不同的着色与风味。其口味的变化,取决于反应温度与反应物配比。所以,周同学,肉不是熟了就行的。
因为在先前送来的教材里看到过院长写下的书单目录,蔡绩已经能分辨出她的字迹。说实话写得不算特别漂亮,只能说横平竖直,方正简洁,落笔有力,很容易让人看懂。而这几行字既流畅又花哨,细细弯弯,还有微微的倾斜,内容则叫人完全看不明白。
既然看不懂,蔡绩也就没花多少时间去琢磨其中的意义,只是把每页纸草草地翻过,对着诸如“产科病房数量”之类的字眼抓抓脑袋,随后就把笔记本丢到了一边。看见他不再终日躺在床上,怪手指护士倒是很高兴,拿了好几块抹布递给他。
“啊?”
护士殷切地说:“擦擦。”
“这,能擦脸吗?”
“窗。桌。”
他把自己病房的窗台、柜子和门都干湿擦了两遍,因为实在很无聊,他又把整个楼层的病房都擦了两遍。护士来看他时高兴地拍起了手,大约觉得他是个眼里有活的人——这算什么意思呢?他纳闷地想,难道自己将来要留在这里做清洁工?可是想归想,第二天他还是要来了扫帚和拖把,把整个走廊的地面都打扫了一遍。
他开始喜欢干这些杂事。荡清灰尘、抹除雨渍,单调重复的动作使他心情平静,不像躺在床上时那样满脑袋狂想。他只需要沿着砖缝一下下扫出积灰,心里想着原来鬼住的地方也还是有灰尘。可这些灰尘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因为创造这个地方的妖怪觉得世上必须有灰尘?想着这些,过去的愤怒与惶恐好像也不再重要了。也许在世上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院长口中的寻道者还在找着治愈世界之疾的不死药,但他只需要把眼前的灰尘扫掉而已。
他扫了两天的地,第四天的时又无事可做了。于是他打开了院长留给他的那堆书和笔记本,看了两眼就头晕脑胀。他找来护士,问自己能不能去其他楼层扫地。这个爱偷懒的家伙显然是心动了,最后却还是猛力地摇头。
“我不能去吗?”
“危险。”护士说,长长的指头在胸前比了个叉。蔡绩只好站在走廊上往外张望,看见底下楼层的窗户大多都修好了,病房的门窗则都紧闭着。虽然他仍然没有看见过其他病人,却能感觉到医院的氛围悄悄改变着,行走在不同楼层的护士数量也日渐增加。他看着看着,视线不觉落到了光秃秃的窗框上。
“你们有现成的玻璃窗吗?”
护士的脑袋倒向左边,像给人扭断了脖子似地看他。蔡绩假装自己没有在意,心里却坚信她一定不是普通的死鬼。
“有窗户的话,我来装装看?”
护士帮他去找了。她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一大捆肮脏发霉的玻璃板,抱着它们来到六楼,小心翼翼地放在走廊上。蔡绩用双手提起一块玻璃板掂了掂,意识到这个平时好像什么也不干的家伙至少有两百公斤的臂力。
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或许她是个妖怪,或许人死后都会慢慢变成这样,这些拿去问护士本人多半是没有答案的。到了今天,他心里有种模糊的直觉,认为这间医院里能够正常交流的说不定只有院长而已。而她自从说要去帮人打扫房子后就又一次失踪了——都有时间帮别人打扫,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医院修一修呢?
他把每一片玻璃板都洗得崭新透亮,然后开始划尺寸。护士对他的新工作很感兴趣,差不多每半个小时就要上楼来瞧一瞧。她给他带来了记号笔、垂线、卷尺和水平仪,但却似乎不理解什么叫做玻璃刀。蔡绩跟她解释了半天,她就心不在焉地走开了。他以为这件事已经泡汤,次日早上她却又来了,带给他一把银白透亮的细长小刀。
他以为那是水果刀,可是发现刀刃实在太薄了,且只有小指粗细,连削果皮都不合适,于是怀疑这是她从哪儿弄来的异形手术刀。手柄像是铜质的,幽黑中泛着微微绿光,而刀身光泽莹润,洁白得犹如陶瓷。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只觉得触手处是一片冷铁。
“这个不行吧?看着就是很贵的东西,是古董吗?弄坏了就不好交代了。”
护士摇摇头,不耐烦地指着地上已经画好线的玻璃。蔡绩只好蹲下身,想着轻轻地划几下敷衍过去。他小心地把刀身平放在玻璃表面上,生怕磨损了最脆弱的刀尖。可是稍稍一用力,手中的小刀就陷了下去。
“……咦?”
他呆呆地看着嵌在玻璃板中的刀刃。不像小刀切开了玻璃,倒像刀刃被吸进了玻璃内部一样。除了露在玻璃外面的柄部,简直连一丝刀缝都摸不出来。他又轻轻把刀抽回来,拔了几根头发往刃口上吹,想看看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头发丝始终没断,他不死心地吹了又吹,差点把自己的嘴唇送到刀口上。他再使劲去割自己的衣服,差点把衣服给拽坏了。最后他鼓起勇气,把自己手指按在了刀口上,指腹上只留下一道压过的红印,感觉不痛不痒。
他放下刀,迷茫地瞧着护士。护士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觉得他的行为很有趣味。见他不再割新的东西,她又指了指地上的玻璃。
“这个。”
蔡绩又蹲下身切玻璃。他用奇怪的银白小刀沿着记号线轻轻一划,玻璃板便如薄纸般裁为两截,连用力掰断也不需要。他看看玻璃,又看看自己的手指。
“难不成,这个刀只对玻璃有用处吗?”
护士没有回答,只顾专心地望着玻璃板,对做窗户的兴趣远远大于一把只能切玻璃的怪刀。蔡绩只好继续干着自己的活。即便有这样一柄怪异的工具,他还是切坏了好几块玻璃板,不是尺寸有误差,就是刀口倾斜得太厉害。对于这些被浪费的玻璃板,护士也没有一点惋惜的意思,反而要求他把切坏的玻璃刻成各种各样的图形。这里头到底有什么乐趣,蔡绩并不明白,但也只好照办。
他先是切出了最简单的几何图形,接着是珠子、雪花、小动物和简单的汉字,熟练以后就开始拼装零件,想搭出一座玻璃塔来。后来他们彻底忘记了做窗户的事,只顾着去切各种各样的图案。当他与护士在夕阳的余晖下埋头苦做一辆玻璃三轮车时,从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蔡绩有点恍惚地抬起头,看见院长一边走近,一边打量着走廊上满地的玻璃板。这好像是蔡绩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困惑的神情。他还在发呆,院长的视线已然落到他手上,原本还算放松的姿态立刻便消失,声音虽不算严厉,紧皱的眉毛却隐露怒气。
“……这个,怎么会在你手上?”
蔡绩张嘴想要解释,又转头去看护士。护士却满脸漠不关心的表情,低头只顾玩绕自己的手指。眼看这家伙有把责任丢给自己的意思,他越发感到情况不妙,急忙说:“这个是——”
“你不用说了。”
院长闭上眼睛,用一只手缓缓地揉动着太阳穴:“是她给你的吧?”
“啊……嗯。”
“是从我的办公室偷拿的吧?”
护士已经把她的十根指头细细地打好了结,然后用平板的声音说:“他要刀。”
“这种借口太低级了。而且我有说过不可以动我抽屉里的东西吧?”
“没锁。”
“没锁也不可以动。再这样的话,下次就把你养的花搬去四楼病房里。”
护士低着脑袋,神情闷闷地走了。蔡绩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院长看了他一眼,又揉着额头叹气。
“说你胆子小,对于不了解的东西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呢。好在这个东西对其他人没有危险……还是先把它给我吧。”
蔡绩忐忑地把小刀递了过去,看着院长漫不经心地把它抓在手里,还直接用掌心摩挲起刃口,没有丝毫惧怕之意。察觉到他的视线,院长也把手掌展开给他看了看。
“这个东西是我从先前打扫的屋子里拿来的,本来是估计可能会用上,才会暂时放在办公室里。没想到她会拿出来给你……实在是太胡闹了,你们两个就算是想找消遣,也不应该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她的语气里没有太重的责备,但蔡绩还是感到有点心虚。他解释了自己想帮忙修窗户的本意,然而看着地板上散落的玻璃碎片,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说不过去。正懊悔着自己不该跟护士一起胡闹时,院长又说:“除了玻璃以外,还用这个切过别的东西吗?”
“我用手摸过两下。”
“发现刀口变得很钝,完全割不进去吧?”
蔡绩讷讷地点头。院长也把手指放在刃口上按了两下。“这个并不是普通的刀具,而是一种礼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就和普通的铁棍没有区别。但对你来说,它的危险性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我今天没回来看看的话,真不好说你们两个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蔡绩不明白地望着她。院长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叫他跟着自己。这还是蔡绩第一次跟着她下楼,走到楼梯间时,院长并不掏出钥匙,只是伸手一推便把原本锁死的门打开了。他们来到一楼后没有去往庭院,而是转身沿着楼梯朝地下走去。
直到这时,蔡绩才知道这座建筑还有地下部分。他睁大眼睛环顾着楼梯后的甬道。脚下的地砖与两边墙壁都和六楼走廊很相似,可叫他吃惊的是,明明应该是在地底挖出来的空间,甬道内侧竟然也都装着与楼上相同的玻璃窗。窗外一片漆黑,完全分不清是被不反光的材料填满了,还是另有更大的空间。要不是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地下,或许会以为是碰上了无光的夜晚而已。
大概是猜中了他的心思,走在前头的院长说:“那边是实验区域。”
“实验?”
“嗯,是用尸体做研究的地方。”
蔡绩踉跄了一下。院长回过头看他,脸上挂着无奈的微笑。
“假的。那里只是空洞而已,什么也没有。”
“那……尸体……”
“这座城市里没有真实运作的殡仪馆,只有几个概念上的假名而已。”
“啊?”
“落到这里的本来就是亡魂,你难道觉得阴间也会有法医和棺材铺存在吗?”
听到院长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阴间’,蔡绩又有点恍惚起来。他呆然问道:“鬼也会死吗?”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说法吧。鬼死之后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如果说阴世里居住的都是从尘世中脱落的灵魂,那么从阴世离开以后,或许也会坠入在概念上更加难以观察的境地——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虚无,我也无法回答你。”
“但,这样说的话,留在这里的人也还是会死吗?”
“会的吧。虽说不同于阳世的生老病死,但这座城市早晚会有被遗弃的一天,那时居住在这里的亡魂也会掉落到距离尘世更远的地方去。”
院长平淡地说着,好像一点也不为这样的结果担心。城市什么时候会被遗弃呢?做着这个梦的妖怪到时候又会怎么样?蔡绩还在想着这样的问题,差点撞上前面停步的院长。
“到了。”
他们停在一扇普通的绿漆木门前,和其他房间看不出区别,门边的铜牌上写着“院长室”三个字。院长依然只是伸手一推,明明有锁的门就直接打开了。蔡绩伸长了脖子,想越过院长的肩膀上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他曾经想象过这种地方会是什么样——是会像电影里的老板办公室那样金碧辉煌呢?还是像鬼片里那样阴森诡异呢?——结果都不是。展现在他面前的景象只给他一个略微古怪的初印象:这原来是个双人办公室。
院长室的总面积比他的病房稍大一些,但显得非常拥挤:正中间是一张蔡绩只在市图书馆里见过的巨大书桌,差不多就占去了房间三分之一的面积。桌子的中间区域很空旷,只放着一本敞开的大页记事簿。左右两边则堆着各种不同的杂物,还有两把相对而设的椅子,仿佛平时会有两个人在这里面对面地办公。
因为右侧的陈设明显要比左侧复杂,蔡绩下意识地望过去,打量右侧墙边的立柜。除了两排用途不明的书册,柜子中间有着几十支用旧的粗细铅笔和毛刷、层层垒叠的彩色方盒、一堆木板和刮刀似的工具。工具下面还有许多精巧而不知意义的摆件,大部分像紫水晶或玻璃的。
摆件当中,三个巴掌大小的微缩景观盒分外显眼,可里头的东西实在太细小。他不由地走过去,仔细打量中间最精致的盒子。盒身像整块木头挖的,然而外壳有乌黑的玉质色泽,并用螺钿镶嵌了银白蝴蝶作为装饰。盒中的微缩模型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场景。在不到手掌大的空间里,他能够辨认出花草、藤蔓、溪流、廊桥和鸟兽,甚至还有山石上的苔藓——只是没有人物而已。除了铺地卷边的干花,所有模型似乎都是先用纱布、细线或纸张做底,再细致地加以涂绘。连盒子深处的内壁上也用颜料绘出了花园远景:像是黄昏或早晨时的银红色天空,覆盖着丝丝缕缕的云霭;云霭之外,黛青色的山影在天幕右侧隐隐地显露出来。
看着这张盒中壁画,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山愿之子”的故事。要不是怕弄坏了场景中纤细玲珑的花草,他真想去碰碰那座山的轮廓,看它是否真的存在。忍住了伸出手的冲动,又沿着山峰的轮廓一路看到山脚处时,他才发现花丛背后还藏着一间小屋。屋子也是画在背景上的,只有门扉微微突起,大约是用一片薄木片贴上去的,可没有贴得很严密,仍留下了一线缝隙,状如屋门虚掩,等着来人去打开。
屋里头有什么呢?虽然清楚小屋只是背景上的贴画,那屋门后的黑暗仍然吸引着他,让他幻想着能轻轻伸出手指,把木门拨开来看上一眼。正想着时,背后的院长说:“你看看就好了,尽量不要去碰那边的东西。”
蔡绩做贼似地回过头。院长已经走到了书桌后面,拿起中央那本厚重宽大的记事簿,埋头细细翻看纸页上的字迹。她翻过最后一页,接着拿起笔自己在上面书写起来,一边写一边说:“对那边的模型感兴趣吗?”
“嗯……那个蝴蝶盒子,是按照‘山愿之子’的故事做的吗?”
“应该是的吧。”
“不是你做的吗?”
“不是我。是其他人值班的时候做的。”院长头也不抬地写着字说,“平时我在另一边办公。”
她用笔尾指了指左边的立柜。蔡绩看了过去,只有各种色调沉闷的厚书堆在架子上,旁边的挂钩上吊着一件灰色的风衣。相比起立柜的枯燥无趣,桌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各种写满字迹的单据与卡片散堆在台面上,双层式的复合笔架上全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几包不知名的粉末冲剂,只有一个发条式的机械定时器比较有趣——顶盖被人用厚颜料画了一只水泡肿眼的黑色金鱼,看起来木木呆呆的样子。蔡绩看看这只板正的金鱼,又撇眼偷看刚放下记事簿,使劲揉搓眼眶的院长。
“有什么问题吗?”
蔡绩忙说没有。院长毫无察觉地走到左侧桌边,打开第一个抽屉。蔡绩也跟过去张望,见里头全是文件夹,只有个狭长的皮袋压在最上面,袋中插着一支新鲜的素馨花。院长看了一眼花枝,深深地吸了口气。
“还拿这个来充数,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从皮袋里抽出来花枝,随手放在桌上,又把那柄奇特的切玻璃小刀收进皮袋里.,尺寸正好相符。拿着皮袋思索片刻后,她又走向书桌对面,从另一人的抽屉里拿出钥匙,把自己的抽屉锁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后,她才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抬起头看向蔡绩。虽然自己读小学时并没怎么受老师的关注,他却觉得她此刻活像是电影里跳出来的高中生班主任。
“这几天里,有什么想法吗?”
“什、什么想法……”
“都已经有心情和护士一起切玻璃玩了,应该也差不多接受我告诉你的事了吧?那么,你自己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她说话的样子也俨然是班主任的口吻,令蔡绩益发不知所措。好在院长并没有强求他开口,很快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你不是正常情况下落进这座城市的人,所以才会被收容到这里来。按照原先的处理准则,你可以继续留在病房里,或者随时离开这个医院——但是在离开之前,你会忘记关于这里的一切情况,就像遇到我之前那样在城市里生活。至于那只黑鸟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一直留意着你,如果再遇到你碰到我以前的状况,很快就能够得到治疗了。”
虽然心中隐隐有所预感,他从没想到院长会这么突兀地提出离开,一时之间不由愣在原地。
“还没有想好吗?”
“……我留在这里的话,能做什么?”
“这里的员工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你没有那种资质,所以不可能像它们那样在医院里工作。不过只要你想住在这里,也不一定需要干什么。”
蔡绩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觉得事情似乎和自己过去想的并不一样。正在彷徨之间,院长又话锋一转:
“如果你既不想离开,也不希望像病人一样被困在医院里,还有别的工作或许可以交给你。但是……”
蔡绩脱口问道:“但是什么?”
“那样的话,你就必须先了解一个事实。”
院长的视线定在他脸上,那种郑重其事的架势让蔡绩以为她要说自己已经身患绝症。可是到现在绝症算什么呢?他勉强干笑了两声,然后磕磕巴巴,但却极为坚决地说:
“我、可以接受。”
院长像木塑般盯着他。有片刻时间里她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是一个根本不认识蔡绩的人在打量他,评估他到底有几斤几两。这种眼神又叫蔡绩想要打退堂鼓了,可最终他还是忐忑地站在原地,院长还是点了点头,然后问道:
“你记得,自己进入这里以前,在旧船厂遭遇了什么吗?”
789 系缚恶业(下)
“在我管理这座城市以前,被允许进入这里的仪式大致可以分为六种,分别是水、镜、影、乐、角、林——具体的仪式方法就不说了,因为其中大部分已经被我废除,你也没有必要再去知道。但不论是哪一种,参与仪式的人都有很高的死亡风险。”
办公室角落的电水壶发出跳闸时的弹动声,院长在两个玻璃杯里倒上热水,然后从笔架上拿起一包不明冲剂,把它兑进其中一只玻璃杯中。蔡绩提心吊胆地看着杯中液体逐渐变成泥浆般污浊的棕黑色。
“喝吗?”
“这是什么?”
“速溶黑咖啡。”
蔡绩松了口气,但还是赶紧摇头。院长仿佛不甘心似地补充了一句:“嫌苦的话可以加糖。”
“不用……我喝不惯这个。”
“那茶叶呢?有什么偏好吗?”
“都可以。”
院长起身走向对面的立柜,从底层的抽屉里找出茶叶。直到盯着茶叶在热水中上下翻飞,蔡绩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
“那个……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吧?”
“虽然不是绝对的情况,你姑且就这么理解吧:如果是现世的人落到这里,这个人在现世的身躯即便没有毁灭,意识也无法自主醒来。要是能被精心照顾的话,或许能做几十年的植物人也说不定。”
院长的回答轻描淡写,蔡绩却从中听出了另一种意思。
“除了现世以外,还有其他地方的人会落到这里来吗?”
“你是想说山愿之子的世界吧?”
蔡绩支吾了两声,莫名不好意思起来。院长却只是平淡地问:“你看过我给你的那本笔记了吗?”
“啊……”
“还是说,只顾着切玻璃了?”
蔡绩连忙说自己已经看完了。可是当院长问他有什么想法时,他只能茫然地摇摇头。对于那些剪报似的零碎消息,他确实也勉强读了,可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在意的。至于笔记最后一页的手写留言,也不过是段没头没尾的话,显然不是写给他的。
院长抬起了眉毛:“留言?”
“笔记最后一页上的,写着什么什么反应,还有什么肉熟不熟的。”
院长突然不说话了,只顾低头喝着杯里的咖啡。蔡绩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你不用管那个,大概是别的家伙写上去的。”
“啊?”
“先前,有个不安分的家伙在医院里到处捣乱,多半是那个时候偷偷在我的笔记上写了东西,我也没有时间仔细检查。你就把那一页直接撕掉吧。”
蔡绩连忙答应了。他想起了不久前那场毁掉了走廊大部分窗户的暴风雨,还有近来日益增加的病人。这一切是不是和院长嘴里的那个捣乱者有关系呢?他虽然有心想问,却因为院长周身散发的氛围而又把话吞了回去。还没等他想到更好的打探方式,院长就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在所有关于阴间、地府、地狱的故事,死后的人是不会再变老的,对吧?无论死时处于什么年龄,死后的意识都不会再发展变化。正因如此,婴灵、小鬼、鬼新娘之类的传说才能成立,否则的话,它们也会随着时间而长大或衰老,不可能呈现死时的状态了。”
“好像……是这样。”
“那么,你在这里见到过孕妇或婴儿吗?”
蔡绩愣愣地回想起来,然后逐渐感到了困惑。
“大概是看到过的吧?而且,只要你仔细看过我给你的笔记就会明白这个问题,这里不但有已经存在的孕妇和婴儿,甚至还有正在运行的产科医院。换句话说,的确有着分娩的行为在发生。能够想象这样奇怪的情形吗?在现世中的孕妇确实可能会意外亡故,连同体内的胎儿也一并丧命,但是魂魄落到这里以后反而将孩子生了出来,甚至会长到足以思考的岁数。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个城市里诞生出来的究竟算什么呢?如果在这里诞生的婴儿也可以长到成人状态,这里还能够算是阴世吗?”
蔡绩呆呆地看着茶叶在杯子里漂浮。院长把热茶滚烫的杯子从他手中抽出来,也放到桌子上。
“所以,这个地方不能够完全视为阴间鬼城去理解。对于在现世里死亡的人,这里确实可以算作阴世,但对于创造了这里,还有被这里所创造的人来说,这里就只是梦乡而已。以现世为原型所编织的舞台,即便是死者也要按照生时的状态去表演,无法知觉自身的真态。遵从这样的法则,在这里的人不吃饭也会感到饥饿,不睡觉就会困乏,对寒暑冷热的体验都全都和生时一样——除非他们能够洞穿这里的本质。如果你刚才想问为什么死后的人还要吃饭喝茶,这就是答案。上次你想要跳楼的事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有我在这里,你是不会轻易从这座城市里脱落的,但痛觉却不会被豁免。要是跳下去的话……我也说不好,现世的人痛到那个程度以前就会晕厥或死亡了,不过你说不定还能叫嚷很久呢。目前我在这方面的实例掌握得很少,所以也没有机会做定量研究。”
说到最后,院长脸上流露出一种遐想的神情。她那不自觉挂上的松弛微笑,油然表现的向往与遗憾,在蔡绩看来活脱脱就是修罗夜叉的恶态。
“先不说这个了。像饮食起居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以后自己就能弄明白。对于现在的你而言,最需要理解的是自己进入这里的方法。”
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扫而空,她抓起那把插在皮袋里的小刀,把它重新展示在蔡绩面前。
“这个东西的名字叫作‘穿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你自己也大致体验过了。在这座城市里,这个东西只能切开特定类型的材质,也就是玻璃、镜子、冰块、水晶……之所以只能是切开,是因为背后没有能够打开的门扉。但是,换成在现世就不一样了。拿到那边去的话,平时只是普通的小刀,一旦配合相应的仪式,就可以作为打开门扉的钥匙使用。”
“……钥匙?”
“活人是可以进入这里的。不仅仅是意识的进入,要是有这种钥匙的话,身体也可以进来。不过能不能回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把钥匙在这里无法使用。这是它的第一个功能。至于第二个……这把刀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伤不了人的。就算是能像切玻璃一样切入眼睛,实际伤害上也和细铁棍没有区别。就是因为这样,我一直没有太慎重地收藏起来。如果知道你和护士的关系已经好到这种地步,我是无论如何都会把它锁好的。”
听到这里,蔡绩立刻想要为自己同护士的关系辩解两句——他完全是被那个贪玩又爱偷懒的护士利用了,可不能平白被当作同伙——院长挥了挥皮袋子,让他不必再说下去。
“不可能是你拿的。除我以外的人想进入这里,一定要有钥匙才行。但是话说回来,这里的员工可没有医疗法律限制,也不会真正在乎你这类病人的死活。自己的安危只有你自己能够负责而已。所以下次再碰见奇怪的东西,至少要问过我再行动。”
蔡绩满口答应了。院长看看他的脸,又低下头看着他的脚边。蔡绩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只是双很普通的宽头运动鞋而已。自从他经常下楼去庭院以后,护士就给他带来了户外活动的衣服。早已经穿了很长时间,总不至于突然就坏了。
“……在六种类型的仪式中,有两种进入这里的方法,可行性是最高的。相比起只有特定人能做的‘影之仪式’和‘乐之仪式’,以及必须排除外部观察者的‘角之仪式’和‘林之仪式’,使用‘镜’和‘水’要容易多。不仅仅是仪式场地的布置,还有对协助者的限制,更重要的是参与仪式的人数。只有这两种类型的仪式能够允许复数个参与者同时进行,而且场地也可以反复使用。所以,你就是被这两种仪式之一送到这里来的。”
翻转的镜光一层层展开,从记忆深处逐渐跳跃至眼前。他想起了白色的河水,可是在看见白色的河水以前,那条长长的黑色通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在封闭的镜室之中,明明无路可去,眼中却看见了无限延伸出去的幽井。他使劲睁大眼睛,院长苍白的面孔如漂浮在一层雾气外。她的嘴唇翕动着,也像是隔着镜子说话。
“……有一个问题。无论是哪种方法,进入这里的人都会忘却来历——所谓的忘川水就是指类似的情况吧。有这种进入前的控制机制,即便把人送进来也无法实施下一步。要突破这种控制机制,如果不去设法保留记忆的话,就要另外建立引导机制,确保失去记忆的人也会按照预定目标去行动。至于具体的方法……你还好吗?”
大概注意到他的魂不守舍,院长停下话头,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那视线好像使他的身躯变得沉重起来,一下子就从漂浮状态坠落回坚实的地面。
不要再去想了。他这样对自己说。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害怕还是悔恨,都已经抓不住了。世界之外的寻道者和他没有关系,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是眼前砖缝里的灰尘。
“真的没事吗?”院长又问道,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没事。”
“实在不舒服就先坐下吧,不必觉得丢脸。之前陆续收容过几个和你类似的病人,在谈到进入这里的记忆时都有很强的应激反应,直接休克晕厥的也不是没有。在这点上,你的表现算是很出乎我意料了。”
听到这话,本来想硬撑着的蔡绩终于倒在了院长让出来的座位上。
“我记得工厂里有很多镜子……镜子的长廊……”
言语一旦脱口,就像是洪水决堤那样完全失控了。他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时脑袋里还没想清楚,笨拙的声音就自己从嗓子里钻了出来。
“镜子里的井……掉下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跟我在我说话……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还有黑色的水,我融化在了里面……还有……”
还有很多人。他心里想这么说。可是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任何人,镜中的幽井也好,影子般浓重的黑水也好,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人待在那里。然而,记忆之门骤然打开后,从胸膛里涌出的绝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心情。那连绵不断的痛苦,那永无止尽的怨声,就像有千万个人和他一起嚎哭。
“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院长半靠着桌角,站在他两米开外的地方。她的脑袋早已转向另一边,正对着紧闭的房门,不知道是在想自己的心事,还是为了不去看蔡绩擦眼睛。直到蔡绩终于能够抬起头见人时,她才微微挪动了身体。
“在山愿之子寻找礼剑的极西之地,流传着一种关于‘影子血’的传说。据说拥有这种血统的生物可以在虚实之间穿行。进入这里的‘影之仪式’就是专门为这类人准备的。而如果真的遵从‘影之仪式’的流程,进入这里也同样会丧失记忆,也就保证了秩序不会被破坏。但是,这种血还有另一个特性,就是能听取失落的声音。”
“失落的……声音?”
“嗯,该怎么说呢?你应该也听过一些关于影子的鬼故事吧?人死之前,影子就会先行离开。虽然在我们这里只是都市传说的程度,在极西之地却是常识性的现象——所有过去发生的事与可能发生的事,如果没有被山川河流记录下来,就会沉落到真实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去,成为失落记录的一部分。有些天赋异禀者能够看见,或是听见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成为了通晓古今阴阳之人。而对于影子血的拥有者来说,他们不但可以听见那个地方,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可以直接去往那个地方。”
“……为什么他们能去?”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找到完全可信的答案。但是听一个接触过那里的人说,那里本来就是影子血起源的地方。”
蔡绩还想再问,院长却只是摇摇头。
“不要去深想那个地方。在现世之外的地方,过于强烈的意念本来就容易创造关联。对你来说,总是想着那个地方的话,总有一天还是会去见那只黑鸟的。”
“鸟?它和影子血……”
“算是广播站性质的东西吧。虽然拥有影子血的人进入这里也会失去记忆,但聆听历史的能力不会因此被抹去,最多只是暂时性的忽略而已。所以,即使是失去记忆的影子血拥有者,只要通过这条途径释放信息,还是能够被引导着做事的。而且,既然不需要穿行世界的能力,所以也不一定要靠‘影之仪式’进来。如果基数足够的话,甚至进入仪式也不需要——直接让梦乡的主人自己凭着喜好抓取进来就可以了。像这种方法渗透进来的人,我想要甄别出来也非常棘手。”
怔怔地听着院长的话,蔡绩一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想到原来院长口中的“病人”就是这么一回事。然后,当他的视线和院长望过来的目光相触时,答案突然落进了心里。
“这就是我的……病,是吗?”
“就是这样。”
听到最后的诊断,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干巴巴地笑起来。
“搞半天,我才是这个地方的癌细胞嘛。”
“谈不上这种话。就算是把你们这类被触发者都形容为病毒,你也只是危害最轻微的毒株而已。和最初的几个相比,差不多算是人畜无害的程度了。”
闹不清对方究竟是在夸奖还是在贬损,蔡绩只好自己低下头不说话。院长却又抓起那个装着银白小刀的皮袋子。
“刚才把你们笼统地称为影子血的拥有者,这是很不严谨的说法。只是因为形式相似,才姑且就把它称作是‘血’。和我们认知里的血液传染病完全不同,单纯得到这种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最早的仪式中,这种血只能由一个拥有者传给另一个人,而且为了发挥出最完整的效果,旧的拥有者往往要被杀死。这样一来,拥有者的总数实际上是被限制住的。但是,你们中没有一个是这样合乎程序的继承者,只是具备了一些相似性质而已——如果遇到真正的拥有者,一定要和对方保持距离。”
“真正的拥有者?”
“嗯,是有这样的人。现在因为是我在管理这个地方,暂时还不会有问题。要是将来不再由我管理的话,情况就要你自己判断了。所以,就算是碰到了——”
听来只是无意中提到的假设,蔡绩却突然感到心口像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他脱口而出:“将来?”
“怎么了吗?”
“将来,不再是你来管理这里?”
“这个,是有这种可能性而已,本来在我之前也曾有别的管理者,那么有一天我会被替换掉也不足为奇吧?”
“那,是怎么替换呢?”
“把管理权和象征物交出去,然后就会变成城里普通的居民,大概也不会再记得先前的事——说到底,这里是属于梦境之主的,选择谁做代理者也只是由它的心意而已。”
院长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为注定将失去的权力而苦恼。那你当初为什么会被选中呢?蔡绩想要这样问,却又感到难以启齿。只是稍一犹豫的时间,院长便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你还记得在遇到我以前,有一段时间完全无法和外界沟通吧?”
“……是。”
“那么,你知道在外界看来,当时的你是什么状态吗?”
蔡绩慢慢地摇着头。“我一定要知道吗?”他不自觉地问,“我……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院长沉默着,好像在端详皮袋中的银白小刀。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我一直在寻找那个人使用影子血的方法。”
“寻道者?”
“他并不是在用正确的方法使用影子血,而是用某种方法把你们转变为了介于中间的产物。既然是中间产物,或许还有希望把你们转变回原来的形态——因为起初有这种想法,接管这里以后我也做了一点研究,但完全没有进展。抛开在这里的身份不谈,我所掌握的学识和那个地方的人相差太多了,恐怕连理解他们的理论基础也做不到,所以这件事上也没有办法帮助你们。不过,在所有受血的个体里,每个人的反应程度也完全不同,比起被安排在其他楼层的人,你是程度最轻的类型。”
“所以,我才一个人待在六楼?”
“嗯。虽说目前还没有病人间互相袭击的情况,还是别让你提前接触到比较好。”
“可是,没有其他和我差不多的人吗?”
“有过的,只是都已经放出医院了。”
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吗?蔡绩想接着问,院长却转过身说:“跟我来吧。”
“回去吗?”
“不。去看看晚期阶段的病人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不离开医院,早晚也要知道那个梦会对你们造成的影响。”
院长又带着他回到地面上。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仍然把装着切玻璃小刀的皮袋抓在手中,就这样一路带他来到四楼。刚刚走出楼梯间,一个陌生护士和他们擦肩而过。
与面目普通的怪指头护士不同,她的五官鲜明而小巧,细细尖尖的脸上挂着灿笑,明明是细瘦身材,走起路时却发出咚咚震响,动静就像铁锄尖狠敲在地砖上。蔡绩忍不住转头去看她,却发现她也正扭头看着自己,那张细脸上的笑容如漆画般分毫不变。光是注视这张脸,后背就逐渐刺痛起来,仿佛正被细针一点点揭开皮肤。
院长停下脚步,对这个出现在四楼的护士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今天很好呢。想看看吗?有空就快去看看吧。”
脸上挂着怪异笑容的护士,说话时却十分流畅自然,除了声调稍稍尖锐,音色也婉转悦耳,完全不是怪手指护士可比。
“她看到你会高兴的。那孩子喜欢见人呢。快去吧。”
“知道了。你去处理药房的事吧。”
直到护士消失在楼梯间,院长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正伸手摩挲后背的蔡绩。
“……今天可能不是很好的时机呢。”
“啊?”
“今天想带你看的人,大概状态很差。”
“可是……”
“要是以后你单独遇见刚才的护士,无论她给你什么样的建议,都绝对不要采纳。如果不能反着执行的话,至少先找我问过再说。”
确定院长毫无玩笑之意,蔡绩猛然想起自己用床单做绳子,从六楼逐层荡落的那一晚,刚刚揉过的后背又泛起一阵战栗。可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就此掉头,依然沿着走廊,走到了距离楼梯最远的病房边。在病房窗帘紧闭的窗户旁边,院长又站住脚步。
“就在这个窗口看吧。”
她说完这句话,窗后浅绿色的布帘便自动缓缓地拉开了。蔡绩毫无准备地站在那里,从漆黑的玻璃窗上只能看见自己紧张害怕到惨白的脸。
就如同地下一楼走廊的情况,窗后的漆黑浓重如墨,走廊上灿烂的阳光也完全照不进去。如果不是刚才清楚地看见了绿色的窗帘滑开,蔡绩肯定会以为窗户内侧被人涂满了厚墨水。
他瞪着玻璃中倒映出的自己,看起来一副呆相,叫人自惭形秽。正想要说点什么缓解窘迫,窗后有一张脸从黑暗中飘了起来。
只是一张脸。圆润、惨白、没有表情,像个气球般在难分远近的黑暗里上下漂浮,甚至像飘进漩涡的花瓣那样打起旋来。他颤抖着眨了一下眼,那张脸就已经贴到了窗户上。平整的、毫无缝隙的、像画一样贴在玻璃平面上,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是两个深邃的洞窟,从中发出一阵阵令他晕眩的喊声。
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
细长的银白小刀从他身旁插进窗内。刀身轻盈地点破玻璃,扎进面孔正下方的黑暗中。那黑暗里的喊声立刻变成了几乎要震碎他颅骨的嚎叫。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他捂着脑袋惨叫起来,眼前的世界陡然崩裂了,只剩一团血红的闪电在眼前舞动,直劈进他的脑袋里,连脑浆都被烤得焦臭发黑。接着则是身体融化的感觉,在烧红的铁针上打滚,被冰做的尖刀剥皮——他以前有过这种感觉,这正是他第一次在医院外见到院长时的感觉。可这一次又不同了。他感到这恐怖的疼痛如同声音一般,是从外部被抛到他身上来的。是从窗后那两口深井里射向了他。那窗后的东西、窗后的东西——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有了知觉,意识到院长正在后面扶着他,不让他从窗口倒下去。他的脸上全是湿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只能挣扎着喘了两口气。
“缓过来了吗?”院长在他背后问。
蔡绩没有办法回答。他的喉咙好像已经烧烂了,眼前全是蠕动的光团,什么也看不见。要不是能感觉到院长的手正撑着他的后背,他简直以为自己又回到那场噩梦里去了。
“能自己站住了吗?”
“让我……缓一缓……”
“既然能回答问题了,应该就没有大事。这个人聆听的天赋要比你强得多。所以,失控的程度也远远超过了你,甚至可以迫使你聆听她的声音。这也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远离真正的受血者。”
听着院长平静如常的声音,疼痛与灼烧感终于慢慢褪去。他终于又能看见窗后的情形。再也没有那不见底的黑暗了,绿窗帘后的房间一目了然——
只是和六楼布置一模一样的普通病房而已。也是素净温和的浅绿色墙面与地砖,空气出奇得清透,越过对面墙壁的窗户能看见茜红色的晚照。
在病床靠近走廊的一边,坐着的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病人。乍眼看去时,那张圆圆的,容易显出惶恐和呆笨的脸让蔡绩想到了小刍。可她当然不是小刍,因为这是个女孩,至少大半个身体还是女孩,还穿着一套带有卡通兔图案的睡衣。然而,从裤管里伸出来了却不是双脚,而是一滩凝固了的黑暗。那黑暗薄得很像影子,但总叫人觉得是有实体的,并且形状也和影子的主人毫无关系——如被冻在地上的黑色油脂,边缘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女孩的面孔正对着他们,那张脸曾经漂浮在黑暗中,从眼眶里发出恐怖的呼喊,如今却完全静止了,好像她的灵魂并不在其中。
看着这样的一幕,最初的恐惧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则是说不出来的悲伤。
“她……”
“她是最严重的那种病人。本来,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就是最容易听到梦境之声的,在找到她时也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虽然试过像之前叫醒你一样唤醒她,但是如你所见,只能控制到这个程度了。”
蔡绩回过头去,看见院长就站在他斜后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窗后的女孩。她的眼睛如嵌入乌木的玻璃珠,在黄昏下散发出淡淡微光。
“刚才的,是什么?”
“是她的影子。被聆听到的东西占据意识时,她的身体也就被影子占据了。这就是你们失去知觉时的形态。不过,当时你要隐蔽得多,是在虚实之间移动的。对于她而言,已经发展到最后阶段了,反而没有隐藏的必要了。”
就这样听到了关于自己的真相。蔡绩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怎么把她变回来的?”
“借了别人的一点天赋而已。另外,这个东西也会起作用。”
院长仍然凝视着窗后,手中却举起那把银白小刀。
“这是它的第二种作用。对于绝大多数的门扉之物,它在虚实世界的作用是不同的。但唯独对于影子——无论在哪一边都是斩影断邪之剑。正因如此,才会被山愿之子的国度视为礼器。你自己想想看吧,如果之前拿着这把刀胡闹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你自己的影子,现在也不会比病房里这个人好多少。”
蔡绩讪讪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刚想要说点什么,院长的眼眶渐渐变红。他张大嘴巴,看见两道血线从她眼中滑落。
“……喂!”
院长闭上眼睛。窗后的绿帘又重新拉上,像结界般严密地遮挡住病房。她用手背擦着脸颊说:“最近事情太多了,有点用眼过度而已。”
“都已经流血泪了!”
“常见的事。隔壁的病房是空的,柜子里有纱布,去帮我拿一下。”
蔡绩扶着她去了隔壁的空病房,从柜子里找到了袋装纱布片。他忐忑地看着院长接过纱布,闭着眼睛擦拭眼底。
“不用大惊小怪的,只是正常的疲劳警告。休息半小时就差不多了吧。”
正常吗?蔡绩一边发呆一边想,他的生活早就和正常无关了。而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院长继续闭着眼睛说:“这就是你从今以后要面对的东西了。如果你不想离开医院,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那么就必须要一直抵抗这种变化。直到这座城市终结,或者你的意识终止为止,都要和梦里那个声音,还有其他影子的声音斗争下去。”
“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是有这种可能的。确实你现在表现出来的症状很轻,也没有什么聆听者的天赋,但既然已经梦见过黑鸟,就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我在的时还可以帮忙,不在的话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蔡绩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他想到院长似乎总是若有若无地说起会被取代。可是,如果有一天院长也不在了,新的管理者会拿他怎么样呢?
“其他和我一样的人,没有谁留在这里吗?”
“能治到你这种程度的话,大体上都会在观察期满后离开。毕竟病房也不是什么度假胜地吧。”
“不是……没有其他人跟你干活吗?”
“这个倒是没有呢。说实话,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院长微微睁开一丝眼睛,仿佛带着点神秘的笑意。然而很快又紧紧地闭上,还用纱布按在眼上。
“……该请假了。先请个一两天吧。在这期间你就不要再动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了,也不要去其他楼层。虽然有人的病房你是进不去的,被特别刺头的护士逮住也很麻烦。像刚才遇到的那一个,要是你敢嘴上同意的话,她可是会把你直接丢进那个病房里的。”
蔡绩瑟缩了一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又忍不住说:“那个女孩,有点像小刍。”
“长相吗?”
“主要是,气质。感觉像是容易被欺负的人。是不是这种人比较容易恶化呢?”
“说不好。我没有发现性格方面的显著影响。”
院长轻轻地按了两下纱布,然后说:“小刍不在这里。”
“他还没有被你发现……”
“不,我以前也告诉过你的,小刍并不在这座城市里。”
“真的吗?”
“从你第一次提起他时,我就已经开始找符合描述的人了。按理来说,有这么详细的信息,是一定能够找到的。既然没有,就是他没有进入这里。你所提到的小刍的阴魂,或许只是那个人留下来的某种数据记录而已。”
“那,他是被那个人杀了吗?”
“你觉得那个人会杀小刍吗?”
“他不是也害了那个女孩吗?”
院长微微摇头,又继续按住纱布不动。
“对他来说,那只是小白鼠而已。为了研究癌症,就去抓一些小白鼠植入癌细胞,这是很普通的做法。但是,无缘无故把一只健康的小白鼠杀死,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行为。而且你应该也察觉得到,小刍很喜欢那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对他另有安排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说,不杀他也没有把他放走吗?”
“我已经调查过一段时间了。包括你说的旧船厂,也已经派人去搜查过,并没有找到尸体。小刍的旧家附近,还有你以前工作的地方,都没有出现类似的人。所以我在想,既然小刍对自己的世界失望了,那个人或许会把他送去别的地方。像是他自己的故乡,或者山愿之子的故乡。”
院长到底是真心想这么说,还是在安慰自己,蔡绩无从分辨。他甚至没有去想院长是怎么调查现世的,而是想象着小刍在山愿之子的世界里怎样生活。如果那个地方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小刍会变得比在老家高兴吗?想着想着,眼睛又不争气地湿润了。
“你确实是很爱哭。”
“我可不是冷血杀手。”蔡绩有点哽咽地说。
“你不是很爱看那种电影吗?应该也是血腥类型的吧?女杀手从高处坠死之类的情节,还是说没有拍落地后的样子?”
“你说什么啊?”
蔡绩一头雾水地望着她。院长有点难受似地仰起头,按纱布的手轻轻揉动着。
“是你自己讲的吧。曾经有个奇怪的客人和你一起看了日本女杀手电影,先说那个女杀手像美人鱼,又说某个人会和电影女主角一样摔死。”
这下,蔡绩忍不住大笑起来。完全没有想到院长竟然会把他当时的转述理解成这个样子。到底算哪一边的问题可真不好说。
“不是摔死的啊!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回事。你没有看过那个电影才会这样想的吧。”
“女主角不是摔死的吗?”
“是被仇人的女儿刺杀的……我从头开始说,是有一个坏蛋杀了女主的父亲,女主长大后就亲手杀了他。结果这个坏蛋的女儿明明没有得到什么父爱,还是坚决要给坏蛋报仇,就在最后趁着女主失魂落魄的时候把她刺杀了。女主的名字叫雪姬,所以被刺后也是死在雪里,和摔死之类的没有关系,这个大概是讲冤冤相报……”
说到自己喜欢的电影,他不免有些兴奋,可是话刚说到一半,在目睹院长的表情后,他的声音却慢慢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
院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的眼睛已经睁开了,静静地望着窗外的落日,脸上是一副既像顿悟,又像绝望的表情。就连按眼睛的纱布从手中掉落时,她竟然也毫无知觉。
“雪姬。”她低声说。一道血痕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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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0 余歌(上)
红灯,又是红灯。似乎总是这样。出门遇到的第一个是红灯,后面就一个都难跑掉。
罗彬瀚踩着刹车走神。他觉得眼前的红灯至少有二十秒了,但他还是没拉手刹。都是没所谓的事,这车本就过时了,罗嘉扬也不会替他小心着开。有一个小声音告诉他现在要专心开车,他也没有太当回事。他撞见过那么多怪事,还有一个怪物在他公司里等着,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在马路上。继而他又想,这是错的,其实人往往不是死在自己正担心的事上,而是忘了担心也忘了准备的事上。
绿灯亮时他拐了弯,兜了个大圈子往回走。他这样做时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直到下一个红灯亮起时,手机才响起语音申请的铃声。他甚至没伸手去碰,语音就自己接通了。
“这不是去您办公室的路。”李理说。
“我改主意了。”罗彬瀚说,“咱们翘班去个更有意思的地方吧。反正现在那东西老实得很,他还在研究我的烂账呢。”
“您想要去哪儿呢?”
“别明知故问。顺便,你能不能用我的口气给陆津发个消息?就说我病了,要么说我路上跟人撞车了也行。”
李理没再说话了。她肯定清楚他这是要去哪儿。当污水河出现在道路两边时,罗彬瀚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年的影子,瘦小且有点佝偻,却长着近似罗骄天的脸。那是他想象中的小刍的样子。
他关上车窗,把河面飘过来的怪味隔绝在外。车窗外的工业园看起来不像他记忆中那么可憎,或许因为他很少在白天的时候到这儿来。而这天又是个很温和的晴日,阳光明媚却不暴烈,空气里带着点雨后的湿润。道路尽头的天空像一匹群青色的绉纱,工厂烟囱里吐出的烟雾分外清晰,仿佛是在慢镜头里翻滚。
在白天,这个地方看起来很陌生。他尽量让自己变得更陌生一些,忘掉他自己是谁,忘掉南明光同他讲过的关于这里的一切故事。现在他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小鬼,生平第一次来这地方寻找奇迹,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越是让自己这样想,心里就越觉得烦躁。他说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只是前夜听到的故事里有些让他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假如此刻他真是一个人独处,准会找个地方停车透透气,但他并不想被李理看出来。他知道她在那儿,一直保持着语音通讯状态,没准还盗用了他的摄像头。
穿过污水河时,他手机里的潜伏者说:“我不认为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什么。”
“我知道。”罗彬瀚回答道,但他还是照样开着车。
“那么,我们这趟旅程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得看看那个人留下的东西。”罗彬瀚说,“我总有权利看看这个吧?那王八蛋搞乱了我的生活。”
他装出一副正压抑怒火的样子,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愤怒。李理泼他的冷水自有道理,但他心里仍隐隐约约的怀有希望。他是听见法克说清理掉了0206留下的东西,但也不见得真的那么彻底。没准有些东西在无远人看来就是不值得从野地里带走的可降解垃圾。他不指望在那里找到什么秘密武器,像是能扎死矮星客的神兵利器,或者一本写有召唤许愿机方法的魔法书。他想要找的东西连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那只是一种氛围,一个时刻,一个能让他感觉到0206其人存在的地方。不知怎么,他直觉李理不会赞成他这么做,她可能觉得他们应该聚焦在那个还活蹦乱跳的王八蛋身上。
但她主导不了他们的行动,万幸他开着的不是一辆有自动驾驶功能的车。穿越居民区他不得不把车速放到最慢,防备那些组队在路上乱窜乱跑的小孩。他们看起来都是该上学的年纪,鬼知道这会儿怎么还在马路上鬼混。罗彬瀚让车慢吞吞地蹭过路口,眼睛盯紧了这几个不确定因素。他看到其中一个手里竟然拿着爆竹,不由地含糊着骂了一句。车开过去以后,身后乍然发出一声爆响,还有闹哄哄的笑声。罗彬瀚压着火,把一句很不得体的脏话浓缩成简短的两个字:“小孩!”
“还是让我们归罪于父母吧。”李理说。
“是啊,你又不是每天受罪的那个。”罗彬瀚嘀咕着说。他终于把车开出了那该死的住宅区,抄上了他原本计划中的近道。和小刍或蔡绩不同,他对这儿的道路其实很熟悉,是那种见了鬼的离开了好几年后还能知道怎么走的熟悉。这就是给罗嘉扬擦屁股的结果,而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每次来这儿都很难压住脾气。
他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周温行现在在做什么?”他随口问道,“上班?”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好笑。但,是的,先生,他在上班。”
“呵,他在干哪部分?”
“两分钟前他上传了一份费用方面的资料清单给你们的财务。”
“我真是疯了才会听见这个。”罗彬瀚自言自语地说,想到他回去没准还得跟周温行讨论怎么调账,他就想这么一路把车开进河沟里去。
“您一夜没睡了。这确实很容易叫人心情沮丧。”
罗彬瀚冷笑了两声。他本想表示无奈,结果自己也听出来那彻底是冷笑。“我能睡得着吗?”他问道,“在听了那样的事以后?”
“我们公正一点来说,”李理回应道,“在整个悲剧发生的过程里,你弟弟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小到连姓名也不必出现。”
你当然这样说了,罗彬瀚心里说,这又不是你要去干烂事袒护的亲亲好堂弟。他控制不了自己这么想,可理智却挽住他,告诉他李理毕竟是在为他着想。“不光是他的事,”他费劲地说,“还有别的。那个店主说的年轻女人……就是他说的那个管理者,我怀疑我认得她。”
手机又陷入了静默,只有屏幕上的通话时长一分一秒地往前走。罗彬瀚的心绪在这沉默里翻滚着。李理是不会明白的,因为她其实也是外客,不管她看上去和荆璜或莫莫罗表现得多么不同,她都是以外客的态度在看待他们眼下这堆烂事。或者她对0206也有好奇心(那毕竟是她的造主不是吗?),但绝对不会和他有一样的感觉。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打开封存多年的保险箱前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不小心放进去一块生肉。这么长久的时间里,那块生肉就在他遗忘的地方悄悄发臭、腐烂、生蛆,没准还蚀坏了他存在保险箱里的财物。在这么多年的忽视以后,现在他却不得不打开箱子,去确认里头的情况到底有多糟。他必须费很大的劲说服自己不再拖延。该去打开箱子了,去看一眼吧。也许肉刚开始腐烂时情形很可怕,会叫人恶心得发疯,可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许里头根本就没有肉。也许虫子吃完肉后早死了,里头只剩些干燥的残骸。
车开进了更荒凉的区域。水泥路渐渐变得狭窄,有时则直接变成了泥地。他知道自己走的和当初的蔡绩并不是同一条路,多半要偏西一点。进了旧工业园的区域以后,他也不再熟悉道路了,只能靠着导航前进。出乎意料的是,导航地图非常清晰,网络流畅,手机信号也是满格的。
“这和你有关系吗?”罗彬瀚指着车载导航仪问。
“不。”
“有意思。我本来以为我们得迷路一段时间。”他用手指划动地图,“我想这里可能会收不到手机信号,或者搜不到洞云路206号。可是你看,它就在这儿——只要前头的路没问题,我们不用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我想这里没有彻底脱离市政的维护。这块地是很有价值的,只是暂时没有重新开发。”
“我总觉得这儿应该更特别一些。”罗彬瀚说。他用余光观察着两侧的风景。这儿确实很荒凉,到处都是徒有空架子的厂房,可也没有蔡绩描述中的那么怪异。途中他甚至看到了相当崭新的路牌,还有几辆运着钢材和树木的卡车。
“记得帮我查查这地方最近的开发计划。”他踩下刹车,等着一辆卡车从前头狭窄的道口穿过。卡车司机把胳膊架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望了他一眼,态度却不是很惊奇。看来这地方也没有蔡绩说得那么人烟荒芜。
他继续寻找标志性的事物。在途中他只看见一条小河,水面是青色的,但没有长莲叶。他们穿过了许多有年头的厂房,可上面也没看见任何攀援的藤叶,只有一次他望见歪倒的路灯上缠着淡紫色的旋花。他停下车去看了看,还没到盛开的季节,大部分花苞都紧闭着,看起来普通极了。
“你觉得这像是他说的那种植物吗?”他问李理。
“不是。”
他没有问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而是继续开车上路。最后五分钟的路程里他仍然在寻找符合蔡绩描述的那种风景。他想看见那如鳞甲毛发般覆盖在建筑上,使整个街道如同异域废墟般的爬山虎。然而他只看见些这个季节里常见的野花,像毛茛、蒲公英或蝴蝶草。它们长得也不好,全挤在那点可怜的水泥缝里。
最终他放弃了。“全清理掉了。”他在道路尽头停下车,“那准是无远人觉得不该留在我们这儿的东西。”
“显然那种植物散发的物质会致人恐慌。”
“也挺有趣的不是吗?”罗彬瀚说。他脱口时并没怎么动脑子,而是转头望向路边长满灌木的坡地。坡地后头大约五十米开外,一片碧绿的湖泊就卧在那里。这就是导航指给他的地方。他站在坡顶竭力远眺,试图辨认它的形状是否就如蔡绩所描述的那样——“蜥蜴的脚印”。可这坡不够高,他也没看见河流或栈桥。
如果导航不是在胡说八道,那他们和蔡绩显然不是走的同一个方向。他走下坡道,穿过带刺的灌木丛(他真该先换件衣服再来)走到湖边检查情况。
这片湖泊在蔡绩口中是一片梦幻之地——不仅仅是0206现身之地,也曾在他的梦中反复前来——可是当罗彬瀚看着这儿时,心里却只感到一阵失望。它实在是太普通了,人们似乎能在任何一个运营状态尚可的森林公园里找到类似的湖泊。湖水并不通透,游藻浓如绿墨,似乎夺走了其他水草的光照,只有近岸处零星地立着几株香蒲。
在湖泊沿岸,一切他能看见的地方,都不存在蔡绩描述中的那座旧船厂。他倒是看见对岸有几栋纸盒般四四方方的厂房建筑,全都是平顶的,而且墙面雪白锃亮,显得年头很短。当他眯着眼睛极力去辨认时,甚至还能看见建筑之间的卵石小径与喷泉池。他看了眼手机上的导航地图,并没告诉他那几栋建筑是做什么的。这些楼房大概率是新建成不久。
他沿着湖岸慢慢走了过去,觉得自己此刻看起来大约像个因为事业失败而跑到野地里伤心溜达的落魄倒霉蛋。他可以拿这个当借口去那些白色厂房附近看看,身上的衬衫与西裤也不会太奇怪。尽管他脑中还在这样不断盘算着,那股失望的情绪却越来越强烈,似乎在真正行动以前,他已经预感到这么做没有意义。在真正靠近那以前,他已经相信这些崭新的白色厂房和0206没有关系,仅仅因为某种氛围上的缘故。
这里不再是故事发生的地方,他想着,这里是故事已经结束的地方了。不再有蠢动的妖氛的与怪诞的风景,只是一片孤寂凄清的荒地,一个埋葬了可怕秘密的坟场。如今这里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剩下,只有带着凄凉意味的宁静。远处,在湖水与天空最接近一隅,青蓝两种色彩滃染交融,犹如某位画家有意要淡化模糊的一笔。风也是从那个方向吹来的。他推测往那边再过去才是入海口。
他的脚尖踢到某块突起的石头。罗彬瀚低头去瞧,发觉它有着一条特别工整的棱边,很像水泥制品。他俯下身抓起它掂了掂,又转头在附近的湖岸边搜寻,很快找到了更多痕迹:人工痕迹的石块、野草稀疏的陷坑、浅水里残留的钢筋结构。
“是这儿。”他喃喃地说。
他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在一片还算干净的车轴草丛里坐下来。就在他脚边不到十米的地方,是他认定的蔡绩故事中的栈桥遗址。尽管故事里这栋建筑没什么特别的,最后显然也是和那些爬山虎一样被移除了。他伸出手比了比湖面,想象着几年以前,有个无远人曾独自站在那里,看着这片湖泊在月色下泛起波澜。那个人在想些什么?他是否想到了故乡?
该结束了。他闭上眼睛想道,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复仇已被完成,虽说不是他完成的。对于那个人再没什么行动可以采取了,现在,在这个地方,剩下的事情只有哀悼。如果死亡就是旅途的结束,那么剩下的就是哀悼……可真是这样吗?
“我想过天堂这个地方,”他说,“不叫天堂也行,总之,人死后去的那个没有烦恼也不会受折磨的地方。说实话我还算能接受这个答案,至少比轮回转世和阴曹地府喜欢,尤其是轮回转世,我特别讨厌这个。”
“您的理由是?”
“你不如把这个叫作无期限工作制。”罗彬瀚说,“你上班上到崩溃,然后去阴间休息两天,接着再被丢到其他岗位上去重新开始。退休?想也别想。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求的死是一锤子买卖,离职,滚蛋,吹灯拔蜡,不是先停职休假再转岗。”
“这么说,您追寻灵魂的永恒归宿。”
“不好说,实际上我也觉得这有点烦人。如果死人都住在那么好的地方,我就奇怪人活这一通又是图什么。你明白吗?要是死后直接就能应有尽有,这显得我们活着的时候都像笑话。”
“通常宗教上认为,我们活着正是为了死后的幸福而进行磨砺。”
“何不一步到位呢?”
“要是您稍作研究就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共性:提出死后世界才是永恒的宗教往往都有反对自杀的教义。”
“谁也不要想少吃活着的苦。”罗彬瀚说,“还办葬礼呢,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为死人难过了。那些死人说不定过得比我好。”
“人们常说‘生离如死别’,先生。如果您有个朋友去了——这么说吧,去了天外,寻找他失踪的亲人,并且永远不再回来。即便您知道他还活着,这也不妨碍您难过。”
罗彬瀚心想她这肯定是故意的。“你说得对,”他说,“咱们回去就给他提前办个葬礼吧。”
“您究竟是怎么了呢?”
“你调查过我吗?”罗彬瀚没头没脑地问,“对于我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手机里没有了声音。罗彬瀚一点也不意外。其实换成是他有李理的能力也可能会这么干的,他不但会把荆璜的社交网站账户自创建开始发出的每条消息都看上十遍,还要细细品鉴下他的历次小学成绩单和老师们私底下对他的评语,但凡网上留得下痕迹的东西都难逃他的毒手。
“你肯定查过我,”他下了结论,“你也知道我被带上那艘船以前发生的事。”
“只知道一部分。”
“你知道我曾经找过一个失踪的女人?”
“是的。”
“我觉得她就是蔡绩的老板。”
791 余歌(中)
一个幽魂站在对岸,在青绿交接的混沌之处。它是罗彬瀚借着一点摇曳的树影幻想出来的,却有奇异而丰富的细节。它的头发不再披散着,而是像蔡绩屡次描述的那样盘起;不再穿着校服,而是淡紫色的针织衫;它的鞋底尚有雨后庭院中的淤泥,手上还沾着描绘花园之梦时残留的颜料——这一切都让罗彬瀚惊觉:他对周妤的印象总停留在学生时代。其实她也跟他和周雨一起长大了,就算是到年龄停止的那一年,她也已经是个成人,而非那些神话里永葆青春的仙女。
如果她也跟他们一起长到三十岁,她可不会像仙女那样永远在山林泉水边嬉戏玩耍,摘点野花编个花环,而是忙着干她自己的事。她会继续搞她的绘画,会联络画展和买家,没准还知道怎么收钱给别人上课。所以,当她有了另一种意义的权力时,她自然会组建她的班底。“班底”这个词放在周妤身上有点好笑,可这个事实他必须接受,因为那些在令人不安的怪异护士,那些替她打听梨海市消息的人,还有蔡绩,他们摆明了就是周妤的“班底”。
“肯定是她。”他对李理说,“长相上就错不了。”
“昨晚我们并没有听到多少精确的长相描述。”
“用不着说那么多没用的。我才不管鼻子高不高,嘴巴大还是小,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这些都是屁话,是个人就差不多。可那店主一说她像个没血色的女鬼,我就知道是她了。”
“这世上也有气质相似的人。”
“你要是见过她就知道了。”罗彬瀚说,“还有她说的那些话,那不积德的嘴脸果然是她。”
“您也有这样的遭遇吗?”
“我要好些。”罗彬瀚承认道,“当着周雨的面她好歹装一装。不过她肯定能说得出来。”
“她把自己扮演为一家医院的运营者,您怎么解释这个行为?”
“她肯定觉得这头衔比典狱长好听点吧。”罗彬瀚说,“你也应该听得出来,那地方号称是医院,其实是拿来关他们的。昨晚跟咱们说话那个只不过是因为改造态度良好。这就是我的看法。而且……没准她是想到了周雨。她可能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演一演周雨的角色也挺有趣的。”
李理没再接话,可能是觉得这部分有点太私人了。而罗彬瀚的思绪已经自顾自地沿着这条线索铺陈开。这理论能解释很多事情,比如蔡绩为什么认识周雨——他的幕后老板当然会要求他去关注周雨,甚至是保护周雨;还有蔡绩当初为什么总躲着他,显然周妤也不想把他卷进麻烦里;再有昂蒂·皮埃尔这个人——她的那古怪的举止不也很像是蔡绩提起过的护士们吗?何况她还干掉了罗得。如果罗得和蔡绩的来历差不多,那就证明她能应付得了医院里的病人,搞不好她真的在那里工作过。
一切痕迹都合上了。他离真相从未这么接近过,而那实在令人感到五味杂陈。到头来,他身边潜伏着的许多秘密都和一个已经去世的朋友有关,他把所有推测都告诉李理,希望她能明白那种感觉。
“这些情报确实提出了很有意思的问题。”她说。
“是啊,死亡到底是什么?”罗彬瀚问,“只是躲到活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就像是从尘世脱离,但还能时不时寄封信回来?如果只是那样,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关心活着时候的事?”
“我不是指这个问题,先生。”
“那还有什么问题?”
“究竟是谁把罗得变成了你看见的样子?从我们知道的时间推算,这无疑是0206死后发生的事。”
“是啊。”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还在想那个死后的世界,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明白李理是在说什么。
“你说得对。”他从车轴草丛里坐起来,“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应该问,是谁做到的?”
“周温行。就剩他干得出来了。”
“我只能说我怀疑。”
“0206不会跟他共享技术的,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我不说那个东西懂不懂无远人玩的把戏,他们可不像要好到那种地步。”
他皱着眉考虑这件事,把一块块栈桥残留的碎石丢进湖里。水面波澜四起,几只蜻蜓迅疾地绕开了。
“帮手。”他说,“另一个无远人?”
“我们得先明确一件事,是否所有无远人都懂得使用影子血的技术?”
这不是他们能给出确凿答案的问题,但是罗彬瀚有一点自己的感觉:0206肯定有些其他无远人没有的本事,不止是留在基地的无远人不会,甚至连死秩派也不会。他掌握的东西远在他同党之上,正因如此0305才那样看待他。
“是站在那一边的人。”他说,但是他自己也没法把这个范围说得更清楚了。“你懂我指的是什么。而且那会是个搞技术的人,不是念咒语的人。”
“我们先别这样说。”
“怎么?你觉得那是个矮星客?跟……跟阿萨巴姆一样的人?”
“我只想说使用技术的人不需要是懂得技术的人。您是看见过魔法生物使用家庭电器的。”
“还搞坏了好些家电呢。”罗彬瀚说,“我倒想知道他在无远基地里是不是也这样?”
“我们最好也不以他为一般标准。”
“那么我就不知道了。”罗彬瀚问,“你有找出什么痕迹吗?任何你觉得可疑的人?有人给我公司里的那个打钱?”
“我想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
“可他到这里以前总得花钱吧?吃的穿的,或者坐个车,买本书,他那账户里的钱是哪儿来的?你能追查到流水吧?”
“从我追踪的迹象来看,他最初使用现金交易。”
“所以盗他的银行账户也没用?”
“是的。”
“我们早该把现金废掉了。”罗彬瀚恶狠狠地说,“罪恶都是从实体货币来的。”
“他可能还持有一部分虚拟货币。是匿名交易,除非有足够的参考信息,我不能锁定到他的账户。”
罗彬瀚只好哼了一声。“我们再找找吧。没准等他快死的时候,那位好帮手就现身了。”
他并没多少把握。一起干坏事的同伙可以是朋友,但也可以是同事,而这两者可是天差地远。0206死的时候周温行也在场吗?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都没告诉他这点。
但至少有三个人肯定在场,那就是0206,荆璜,和那个真正杀死0206的人。而那第三个人,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到底是怎么卷进这场谋杀里的呢?以前,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总下意识地认为那人杀死0206是为了荆璜,它显然是荆璜的朋友,至少得是荆璜的朋友的朋友,否则怎么愿意帮助他干这么一档子事?但这是错的,它不必要是荆璜的朋友,只要是0206的敌人就行了。
再也没有比复仇更让人喜欢的谋杀理由了。荆璜要复仇,另一个人也要复仇——只不过是为她自己复仇。如此一来这个隐居在地球的神秘剑仙终于露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也许剑仙这件事也全是鬼扯,毕竟关于0206死亡的细节全都是法克告诉他的。要是周妤要求隐瞒,那死光头没准还真就不站他这边。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技术性问题,那就是一个死人要如何为自己复仇。她是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如厉鬼到访阳间那样带走了自己的杀害者;又或许,这场谋杀的地点被刻意模糊了,0206已通过某种方法降落到死者的国度里去,并在那里遇到了他的两个宿命冤家。
他深深地陷入了这些思绪里。当李理反复地叫他时,他甚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您在想什么?”她问。
“没什么。就是0206的事,还有那个死人才能去的地方。”
“并非所有死人都能去。”
“是啊,我知道。”罗彬瀚答应着,他不知道李理干嘛突然来这一句,“那地方听起来就像是棵悬崖中间的树。”
“这是个奇怪的比喻。”
“这难道不明显吗?有的人掉下去时被树挂住,有的人没有。”罗彬瀚说,“那地方就像是一种……坠落的中间阶段?总之那和我们通常所指的死亡并不是同一个地方,除非挂在树上的人继续往下掉。”
“我不希望您这样想。”
“为什么?”
“您在暗示树上的人并没有真正跨过界限,他们还有可能重新回到悬崖上。”
一时间,罗彬瀚无话可说了。他当然就是这么想的。
“这只是个比喻。”
“您也听说过0305的事了。”
“是啊,怎么了?”
“许愿机环境被解除时,无限之城的居民并未加入到我们的宇宙中来。他们离去了。”
“这是两回事。那是个许愿机干的,这是……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它是个约律类干的,这总没错吧?总的来说,这是魔法。完全是两回事。”
“我们不能断言这其中没有关联。”
“而且,”罗彬瀚接着说,“那座无限之城里的居民是虚构的,我的意思是他们从来没有在我们的世界存在过,不是死了以后到那座城市里去的。他们就出生在那里,所以也跟着那儿一起走了。”
“或者,”李理说,“这只是一个数据原型选取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您知道。刚才您谈起天堂时,这就是您真正在想的问题——灵魂唯一性与实在性。假如在大脑意识之上确有灵魂这一概念,且它完全可以脱离肉体系统存在,我们就要承认本体和克隆体是两个不同灵魂,或者一个灵魂能同时使用两个意识——它和意识就如同底层系统和操作系统的关系。而一旦把数据生命也纳入考虑——数据生命的意识也受灵魂支配吗?它们能进入那座城市吗?”
“扯远了,我们先不把魔法的事说得那么——”
“我有灵魂吗?”李理问,罗彬瀚只好缄口不语,“如果失去物质实体的依托,您如何区分我和那个已经死亡的原型?您承认我是她的复活吗?”
罗彬瀚只想让这个问题溜过去,然而李理却异常强硬地反复逼问。最终他只得说:“我不这么看。”
“那么,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如果您承认我是生命的话。即便我有她某段时期内全部的数据,我没有得到她的物质信息。构建意识系统的连续性被打断了,即便我们在某个时间点上思想一致,你也不认为这意味着灵魂的转移?”
“不,你们只是很像。”
“对外人而言我们如出一辙。拿任何一个熟悉她的人来同我谈话,他们不会发觉区别。”
她正在一步步推进自己的阵地。到了这时候,罗彬瀚已经知道她最终要指向哪一块打击目标。至此他还可以混过去,但他最终不得不说:“那还是不一样的。不管别人是不是分得清楚。要是你的原型还活着,她就会知道不一样。”
“我不确定她真的会这么想。但既然您这么想,那么我们就得用同样的立场谈谈那座城市里的居民。”
“他们是被抓住的亡魂。我是说,在这件事上你得承认灵魂是存在的。”
“或者,他们是另一种形式的数据生命。意识思维的克隆体。”
“很新颖的想法。”罗彬瀚干巴巴地说,“跟那些念咒语的人说去吧。”
“如果现在我拥有了一具可以看见的躯体——和我原型那具有着相同的构造,相同的外观,只是替换了一个思考中枢——您会承认这是她的复活吗?”
“你不可能办到的。你的本事比她大得多,塞不到我们这样的血肉皮囊里。”
“那么,即便您把那城中的某个居民拉到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上,用您的咒语和其他效用不可知的神秘材料——随便地说,像是用莲花和莲藕吧——给了此人一具承载意识的肉身,您就可以断言这是复活吗?或者,这是您给自己造了一个熨帖心灵的木偶?”
罗彬瀚隐隐有点生气了。“你非要现在说这些不可吗?”他压着声音问,“就非得是现在?”
“我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说得好像我立刻就能念一个复活咒!”
“到那时就晚了。一旦等您有了这样一个咒语,我再说任何话都会像您耳边的蚊子飞过。”
“你想得太远了。”罗彬瀚说,“而且是我想多了吗?你对这事儿的反对不怎么客观啊。我觉得你就是不喜欢和复活相关的事。”
“是的。我不喜欢。在这一问题上我恐怕不会客观。”
“因为你不想看见你的原型复活?”
“因为我的原型也打过一样的主意。”
罗彬瀚顿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细细想清楚,李理又说:“我不会透露细节的,先生。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只能说这是很危险的念头。”
“怎么?她搞砸了?”
“几乎。如果她没有半途放弃,我认为后果是可怕的。”
罗彬瀚默默注视湖面,积蓄的恼怒逐渐平息。“我们日后再说这个吧。”他妥协道,可又忍不住加上一句,“但这件事和0305干的不一样,你也看到那个店主了。”
“而您也听见他亲口说过死去的人无法踏足尘世——他自己本来就是特例。”
罗彬瀚不言不语地闭上眼睛。他胳膊底下的车轴草已经被压塌下,汁液渗进衬衫袖子里,让他感到丝丝凉意,就像昨夜他坐在纸花环绕的幽屋中的感觉。当店主一点一滴透露出秘密里,雨城的气息也从四壁中散发出来。有些时候他甚至感到自己就在那座城市里,在那城市中的一处小小店铺中,只要他推开门走出去,所见的就不再是熟悉的街道。于是他真的这么问了,他问蔡绩自己能不能去到那座城市。当然,他的意思是往返双程的那种。
绝不可能。对方立刻就这么告诉他,回答迅速得不加思考。这令罗彬瀚觉得他是事先就被警告过的,有人告诉过蔡绩可能会被怎么问,又应该怎么回答。他旁敲侧击了几次,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这人实在言语笨拙,反应迟钝——可偏偏该死的警觉。这家伙防他就像防一只趴在鸽笼边的猫,就好像他曾去那个倒霉催的修车店里偷过钱。他直白地告诉罗彬瀚没有任何办法去那儿,那个他们叫做雨城或阴都的地方,不止是往返程的,连单程票都已售罄。那些搞鬼的仪式?已经全被废除了,你要是有本事学到了其中一个,大可以去做,天知道会被送到什么样的地方去。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问蔡绩能不能见见他那位老板。结果对方也只是拿古怪的眼神瞧着他。“你想在哪儿见?”他对罗彬瀚说,“你又进不去那里。”
“她可以来嘛。”罗彬瀚说,“就像你一样?”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可你行啊。这是什么道理?”
“……我没有死过。”
罗彬瀚好奇地瞧着他,看见他涨红了脸,最后费劲地说:“我不是真的死了……我的身体还在这边,所以还能回到这里。这是很特殊的情况……你别再问了!”
他只好不问了。其实也再没什么可问。虽说他对神秘学一无所知,可志怪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永远是人死后一口气不散才能还阳。已经死了多年?准得先吃了定颜丹,或是睡在个肉身不化的风水吉穴里。连肉身都没了?总得再用什么巧招造一个,用泥土,用莲花,或者干脆就用别人的身体。
那个恐怖的问题又悄然走近了。他的喉咙里有炭火在烧,又想起罗骄天小时候去乡下老家的事。他记得他们走到田埂边,发现矮树丛里有一颗血淋淋的公鸡脑袋,剁口处被人可憎地插在树枝上,圆睁着眼瞪他们。罗骄天吓得哭了,很长时间里不能看见餐桌上的整鸡。
那个可怕的东西,最不加掩饰的死亡的证明——尸体会在哪儿呢?他又开始想这个问题,并且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个词的具体意义。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尸体不可能还保存得很好。那座血肉的空屋已然坍圮,再也不容许别的什么人住进去了。但是灵魂——如果这尘世的一切都不过是某个完美世界的倒影,那灵魂呢?对于每个活生生的、充满困境和缺陷的人而言,灵魂是否才是它的完美形式?这两者能够看作一体吗?
“我还得去找那个人。”他睁开眼说,“不是为了复活什么的。你知道,他这人是奇货可居,在对付那只狼的事情上有大用处。”
“他劝告过您要走开。”
“我可以过去让他再劝一次嘛。”罗彬瀚立刻说。他觉得自己可能听见了叹息声,但也可能只是风声造成的错觉。
“我也有一个劝告。”李理说,“于您当下着眼,或许一时难以苟同,但若肯展眼日后,稍作前望,这不啻于是我出自一切立场上能为您做的最佳考量。”
“我懂。你准要说些我特别不爱听的话了。”
“是的,您准备听吗?”
罗彬瀚可以发誓他原本是准备要听听的。他又不是没听过别人说难听话。但他接下来却坐直了身体,眼睛盯着对面。
“咱们回头再讲我不爱听的。”他抓起手机,让摄像头也立起来,“你先瞧瞧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