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2 余歌(下)
湖对岸的白色厂房里走出七八个人。他们大都穿着一个样式的蓝色工作服,只有两三个穿衬衫的,胸前挂着像工牌的卡片。罗彬瀚极力远眺,想看他们出来是不是要搬什么东西,结果这伙人只是零零散散地分开了,在草地或喷泉边打着电话、聊着闲天。他又瞧了眼时间,已经到了适合午休的时间。
“你看得出那几个人是做什么的吗?”他问李理,“那几间工厂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先生。那里面的重要设施使用独立的内网系统。”
“那几个人的手机呢?我瞧喷泉旁那个像在跟人打字聊天。”
“我需要先找到她。”
“这些人就在你眼前啊。”罗彬瀚纳闷地说。
“从光线传播的角度,是的。从数据世界的角度,他们只是整幅幕布上的几根线头。您能再靠过去些吗?”
“怎么?靠得近了会有信号?”
“是的,您可以去与他们聊聊天,在蓝牙够得着的距离里。也别把摄像头遮住,我想要些额外的社工信息。”
罗彬瀚只得站了起来,拍掉皮鞋与裤子上的草屑。“你也没有那么无敌嘛。”他抱怨说,“怎么回事?当年你可是一下就瘫痪了整条街的交通。我还以为电子世界任你游呢。”
“找到一条街上的固定交通信号灯是很容易的,而您眼前的建筑几乎是一座孤岛。他们使用内网,而且我想建筑内有信号屏蔽器。”
罗彬瀚警觉起来。“这正常吗?”他问,“什么样的工厂需要装信号屏蔽器?”
“我看见过您上两周和业务部门的聊天记录,你们也讨论过是否在某些楼层安装这类设备。”
“对,但那是他们准备装在厕所里的。”罗彬瀚说,“我可不同意干这档子事。万一我们要在厕所里做掉那家伙呢?”
“对于某些更看重机密的商业项目来说,他们也会尝试保护自己的重要区域,这并非罕见。”
他和李理对“罕见”的定义显然不大一样。“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相信信号屏蔽器是正常商业行为的一部分,”罗彬瀚边走边说,“别跟我讲安全规章那一套,你知道多加两个汇报流程会让安保部跑掉多少人吗?现在你还想叫他们上班时不准玩手机。”
“我提议提高薪资试一试。”
“别净说笑。”罗彬瀚说,“我到那里该跟他们说点什么?有什么话是你想让我套出来的?”
“您不必问他们的名字或职位,随便说什么都行。只要别让他们把保安叫出来。”
“踩点子去咯!”罗彬瀚说着整了整襟袖,加快脚步绕过湖岸。他走到半途时,大部分出来透气的人都已回去了,大约是去吃午饭,只有喷泉边的那个人还在埋头盯手机。厂房周围有稀稀拉拉的白漆矮围栏,可是造得很敷衍,看样子压根没打算在这片荒地上拦人。几条沿湖铺就的砖道直通向厂房门口的空地,那空地上的草坪倒修剪得很齐整,与湖岸丛生的野草泾渭分明,能叫人一眼看出来是进了私人领地。
早在罗彬瀚踏进空地以前,喷泉旁的人已经越过围栏望见了他。罗彬瀚也瞧清了她的长相。她大概有二三十岁,穿着黑色的窄脚裤与雪纺衬衫,短发齐颌,正捧着手机打字,臂弯里挂着一件蓝白色的长衣服。最初罗彬瀚以为那是件色调挺另类的薄风衣,可等他走到近处才看出来它竟然是件大褂。除了颜色稍带点蓝,就和周雨家里那件差不多。
他只瞥了一眼,假装没怎么在意,专心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模样。拿着蓝白色大褂的女人已经把手机放下了,但没直接走开,而是继续站在池边盯着他。等罗彬瀚走到近处时,她直接问:“你有什么事?”
“噢,我在找个地方。”罗彬瀚说,抓抓脑袋,冲对方露出疑惑的微笑,“我是外地来的,记得这里好几年前应该有个废弃的船厂,你听说过吗?我想应该就在这湖附近的。”
“你找那个干什么?”
“我有个干这行的朋友托我来看看。”他打量着那几栋白盒子似的建筑,看见入口旁就是保安室的窗户,人头在后面晃动,“我有好几年没来梨海这儿了,感觉变化挺大的,连这里都没那么荒了。不过,我想你们这个房子不是用来造船的吧?”
“不是。我们是做医药的。”
“跑到这种地方来!”罗彬瀚说,“难道因为地价便宜?可你们上下班多不方便啊。我也是开车找过来的,一路上连个便利店也找不着。这儿风景倒是还行,还给你们弄了个小喷泉呢。”
他对着那个喷泉打量了一圈。“奇怪,”他绕着池子走了一圈,“这水池上的雕像是个什么?大梳子上插了两把小梳子?”
拿大褂的女人笑了。“那是个蛾子……我想是蚕蛾,是设计得有点抽象。你说的小梳子是羽状触角。”
“啊,你这么说我就看出来了。那它底下这个大梳子呢?或者这表示它向上起飞的运动线?”
“是说这象征基因链。”
“这可一点不像了。”罗彬瀚评价道,“像珠帘串子,最多有点像张网。而且干嘛用蛾子串在上头呢?”
“说是纪念实验动物的意思。”
“那就该是小白鼠啊。”
“昆虫的成本低啊。”那女人说。罗彬瀚佯装震惊地看着她,她笑了两下,低头看了眼手机屏保上的时间。罗彬瀚估计她是要进去了。
“好吧,”他立刻说,“所以这附近到底有没有类似船厂的地方?或者至少像个废弃的工厂?还是它终于拆除了?”
“我不知道。我也刚调来这里不久。”
“你之前是在哪儿?”罗彬瀚冒险问了一句。涉及到具体信息,对方只是笑笑不回答。“这地方是终于准备重新开发了?我倒看见路上有好几辆卡车。”
“可能是吧。我不怎么在这里逛。”
她转身向厂房的方向走去了。罗彬瀚只得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便利店吗?”
“你往南边走几公里试试吧。”她远远地替他指了个方向,“那里有几家包装厂。”
她走进了装着镀膜玻璃的大门后。门旁的隔间内,门卫的脸隐隐露在窗后,正盯着喷泉的方向看。罗彬瀚知道他最好还是别继续待在这儿。于是他最后又盯了那喷泉上的飞蛾雕像几眼,转身朝南边去了。
等走到门卫不会再对他感兴趣的距离后,罗彬瀚晃了晃手机——他刚才一直就把它抓在掌心。
“怎么样?”他问,“你捞到点什么有用的?”
“看您如何定义有用这个词。”
“这里是0206全新打造的邪恶秘密基地吗?”
“显然不是。”
“那它是什么?”
“依我所见的部分,”李理说,“这是一家医药企业的研发部门。”
“可那雕像是怎么回事?”
“什么雕像?”
“那喷泉上的雕像啊。你瞧,他们搞了个虫子在水池上。”
“或许您有些对虫子的个人情结。在我看来,这没有问题。”
“没问题?怎么会有医药厂想和虫子沾边?”
“您是否意识到杀虫剂也是医药公司业务范围?”
“那只会让我更加不能理解。”罗彬瀚说,“这就像黄鼠狼给鸡立功德碑。”
“我真希望不必告诉您这点,”李理依然礼貌地对他说,“我们一直在尝试从昆虫身上提取药物成分,而且我们与昆虫的免疫系统在许多机制上都是很相似的。”
“好吧,就当我小题大做。可它建的地方也太巧了。”
“我检查了这几年的市政开发计划。他们正想在这里引入投资。如果您再往西南方向走一点,应当能看到去年新建的一期工厂群。”
罗彬瀚耸耸肩膀说:“来都来了。”
他们最终还是开车去了。果然有一片新建的工业区,占地大约有几百亩,人还不是很多,但已经有点热闹的气象在了。罗彬瀚隔着马路远远地望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确变得疑心深重。他看见卡车上载着花木,马上就想起蔡绩所说的怪藤;看见哪一处烟囱冒出了带点颜色的烟雾,就总要琢磨那是否暗藏了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他对虫子的事也许是太敏感了。
他又想了一会儿。被选中的人是罗得,罗得来过梨海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再盯盯那个地方好吗?”他对李理说,“搞搞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建的,那里头都在干些什么。”
“我会试试,但我不建议您把精力放在它身上。”
“那我就撒手不管了。”罗彬瀚说,“我要去盯着我公司里的那个东西。顺便说一句,之前你提议我们弄个自己的工坊,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弄到一间小厂房之类的?”
李理同意帮他搜罗合适的地方,罗彬瀚也就没再说什么,只发动引擎准备回去。这趟出来已经是下午了,离晚饭时间还早,他要是现在回家准会引起俞晓绒的怀疑。要是去枪花呢?他知道自己还会去的,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和蔡绩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决定去公司,去面对那个东西。开车回去的路上他打开了车载电台,听里头胡乱放些他从没听过的歌。他的耳朵好像变老了,听如今流行的旋律只觉得吵哄哄的。一阵阵电音在他耳道里钻得发痒,以至于李理说话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他关掉电台问。
“我说既然您已经游览过故地,或许现在心情好些了。”李理回答道,“或许物是人非更叫您难受?”
“那倒没有。那地方要是重新热闹起来也好。热闹的地方才有人管理,不会有你不知道的东西钻进去。”
“那么,现在您有兴致听一听我原本在湖边要对您说的话了吗?”
“行啊,你说吧。”
“我知道您正在和一位女士交往,而且进展不错。”
罗彬瀚扶了扶方向盘,搓一搓掌心里的汗,跟着又抹了一把额头。等他把这套把式做完,也就把窘迫从脸上遮过去了——李理当然知道石颀的事,她可太有办法知道了。《荷塘月色》这曲子都是她挑的,鬼知道她从哪儿打探出石颀的爱好。
“怎么啦?”他假装没当回事地问,“你想说什么?”
“眼下这个季节,气候温暖,庆典众多,适宜做一趟去海边的长途旅行。如果我是您,我会立刻给那位女士打个电话,邀请她去马耳他、西西里、圣托里尼或尼斯——”
“别闹。”罗彬瀚说,“她上班呢,我也上班呢。”
“如果您非常想去的话,就会发现机缘凑巧——那位女士从朋友那儿得到一个推荐机会,去任何你们想去旅游的城市做中文外教。”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眨了两下眼睛。他知道李理有能耐,可这个听起来未免超过了一个赛博幽灵的能力范围。“你真准备给她发工资吗?”
“当然,这是合法的工作。”
“不错,你倒是可以把这套法子教教我,她不乐意托我给她找工作。”罗彬瀚说,“但我呢?我可没有海外业务。”
“我相信您有得是办法脱身。要是您对那位董事说这关乎您的终身大事,两三个月的假期总是有的。”
“你知道这不是重点。我得留在这儿。”
“或者,”李理好像没听见似地说,“是时候带着她去雷根贝格见一见您的另一重生活了。你可以顺道把令妹也带回去。”
李理准是疯魔了,罗彬瀚心想,她在数据世界到处乱跑,结果不知在哪个互联网阴沟里沾上木马病毒了,才会在这会儿跟他提这个。
“你知道,”他委婉地说,“我留在这儿不是为了公司上市。我前天才把你从保险箱里放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帮我做旅行攻略。”
“我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为了在这次事件里尽量避免您的损失。”
罗彬瀚不吱声地开着车。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你是真想让我撒开手。”
“是的。”
“不开一点玩笑地说,你想让我别管那个东西,无论是他进了我的公司,在我的办公室里乱晃,甚至是跑到我家里?”
“这正是我的意思。”
“然后你还要我看着他杀我认识的人,我的家人,没准把他们的脑袋堆个塔放在我家里?”
“他不会这么做的。”
“我放你出来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们现在掌握了更多信息。”
“是那个店主。”罗彬瀚说,“昨夜那个故事改变了你的心意?那故事有什么特别的?”
手机里没动静了。罗彬瀚只好自己寻思这件事。昨夜那个故事当然很特别,可那是对他而言的,而且也更充分说明了0206与周温行的危险性。至于李理从中又得出了什么结论,他却不得而知。
他叫了她一声:“你也知道些我不知道的,对吧?”
“是的。”
“而且你不准备告诉我。”
“是的。我答应过。”
好啊,罗彬瀚心想,又是一个秘密。
“我不管你们在搞什么鬼。”他对李理说,“如果你们不肯告诉我道理,我就按照自己的办法干。”
“何不去过您自己的生活呢?”
“这是我的问题?是他不让我好好过日子!”
“如果您对他视而不见,他对您也无可奈何。”李理说,“他并不特别想杀死您,这点我们都已看出来。如果您离开这儿,去远方过上两三个月,事情或许会自行解决。”
“你觉得他不会追来找我麻烦?”
“依我看不会。”
“那么,你觉得他就会在这地方老老实实地上班——起早贪黑地给我理两三个月的烂账,然后不声不响地滚蛋?”
李理没说话。罗彬瀚又继续问:“你保证他一个人也不会杀?”
“我不能这样说。”
“那就没什么可商量的了。”罗彬瀚说,“你到底还准不准备帮我办这事儿?”
“只要您坚持,我们就继续。”
这段他不爱听的话终于结束了。罗彬瀚压着闷气继续开车。他生气并不是因为李理想叫停他们的计划,而是她这个悬崖勒马的提议来得太突兀、太怪异了。这里头显而易见有别的隐情,而他已经受够了这帮人的秘密了。荆璜和法克竟然把这样的事情瞒着他——杀0206的人很可能就是周妤,目前在一个小型阴间社会里荣升管理层的周妤。他们干嘛把这么重要的事瞒着他呢?好像觉得他会因此而干点什么似的。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是把什么招鬼仪式的笔记夹在书里的人。
“周雨知道这事儿吗?”他突然问。
“您是说您对于这一系列事件的猜想?”
“我是说他的去世未婚妻,现任市级阎罗王,已经给她自己报了仇,还养了个小弟放在阳间给他送咖啡。”
“从我能搜集到的一切信息看,他不知道您描述的情况。”
“我们先别告诉他。”罗彬瀚说,他想起了那张夹在书里的笔记,“等过些时候再说吧,他现在正出差呢,对这些事知道得少些更好。这个你总没意见吧?”
“这应该由您自己决定,真正的朋友当然是会为对方考虑的。”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他总觉得李理这话有点阴阳怪气,可又挑不出什么错来。她肯定是不太满意他没听取她的建议。于是他放软口气说:“我知道那东西很危险,但我们现在有新情况。”
“您的故人现在帮不了你。”
“她的打手还在人间呢。”
“而您也听见打手是如何回复你。您很难说动这样一个人去帮您狩猎。”
“你是从他那儿找的主意吗?“罗彬瀚问,“是因为他让我别管,所以你才叫我出去玩几个月?可我觉得这人看上去并没那么靠谱,我可不一定要把他的意见当真,况且他也不知道我的情况……我这儿可有精彩绝伦的一大家子人要盯。”
“完全是两码事,先生,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可您也应该听得出来,他对抗不了我们的目标。”
这点上她是对的。罗彬瀚也不想在这事儿上再跟她唱反调。“可他也没叫我远远地跑开,不是吗?他倒叫我待在那个店里。”他说,“我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您不打算照办。”
“我干嘛照办?如果你,或者他,或者那个东西,有任何一个人嘴里说的是真话,我就没有生命危险嘛。”
车钻进了过江的隧道。幽暗中,店主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了。在昨夜天亮前的最后一个小时里,在听完了那个落入到幽冥之城,最后为它的主人所收留的故事后,罗彬瀚也把自己的秘密抛了出来。
“有个人来找我了。”他一边歪在椅子上看窗外的天色,一边对背后的蔡绩说,“和你一样的人。可是本事比你强——我估摸着他就是你们说的那种正统继承人。”
他听到背后有东西摔碎的动静,于是扭过头瞧了瞧,发现蔡绩把一个正在擦的杯子掉了。“这玩意儿不会要我来赔吧?”他随口问道。蔡绩没有理会,只是直愣愣地瞪着他。
“是那个背着吉他的人吗?”
“哦?”罗彬瀚拉高声调,背也在椅子里抻直了,“你晓得他?”
“我当然知道!就是他告诉小刍去找旧船厂的。”
当他说这话时,罗彬瀚清晰地看见对方面带怒容,眼神里闪烁着危险的色彩——他觉得自己又碰上一个复仇者了——可是慢慢地,那股危险的神气被涌上来的其他情绪覆住了。他想那应该是恐惧,至少是某种很重的忧虑。
“你是在路上见到他的?”他不安地问,“他,他和你说过话了?”
“当然和我说过话了。”罗彬瀚说,“他正在我公司上班呢。”
店主当时的表情真是这个不眠之夜里最好玩的一点消遣了。可是当罗彬瀚准备告辞离店时,对方却拦住了他。
“你去哪儿?”
“回公司啊。”
“那个家伙在那里。”
“对,你要跟去瞧一眼?”
“我不能见他……那个人很危险。你也最好别去。”
罗彬瀚瞅瞅对方阴晴不定的脸色。“那你要我怎么办?”他有点不怀好意地问,“他都找到我公司里来了,还有哪儿是安全的?”
“……你就待在这里。他不会来这里的。”
“怎么说?这儿有什么特别的?”
店主的脸又憋红了。他挤着声音说:“我说他不会来就是不会来。”
“好吧,那你准备叫我一辈子窝在这儿?”
“不需要一辈子,你稍微在这里待几天就行了。”
“几天是几天呢?”
店主又卡住了。罗彬瀚觉得这人可真是个活宝,他见过很多喝酒上脸的人,可是撒谎瞒事上脸的人就不多了。
“反正、就几天,”他结巴着说,“总之你别去招惹那个人。”
于是罗彬瀚抱着手又把整个店打量了一圈。那包围他们的纸花隐没在拂晓前的黑暗里,是一种即将凋谢的黯红色。朦胧中,他仿佛闻到了一丝混有腐败气息的花香。
那一瞬间他有点想改变主意。我不走了,他想,我就在这店里坐着,喝喝小酒玩玩手机,瞧瞧这一切该死的是在弄什么鬼,这帮人到底在背着我整些什么狗屁倒灶的勾当。当他这么想时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这帮人”里究竟有谁,可能有法克,有荆璜,有这个蔡绩,甚至有他背后的周妤。而自从去那消失的旧船厂遗址走了一趟后,他连李理都有点怀疑了。不过好在,他也不是非得从她嘴里知道。
下午三点的时候他把车开到了公司,在停车场里熄了火,抓起后座的电脑包。
“你们去搞你们的,我搞我的,”他哼着小调,对沉默无声的手机说,“我上班去咯。”
793 狩猎于林(上)
二十分钟后,罗彬瀚抓着杯咖啡晃进了财务室。他探头打量一圈,见所有人看起来都萎靡不振,也没谁特别着急了结手里的活计,立刻就明白这帮人晚上得加班。
“今晚吃什么?”罗彬瀚问,“我请?”
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欢呼声。有两三个精神尚可的老油条溜过来给他拍马屁,想叫他去在今晚有预告表演的民族餐厅里开个间。罗彬瀚还没想好,他们就全被泠蕃喊回去核单子。
“叫外卖。”她戴着老花眼镜,手里牵着一沓贴好的单子,“出去耽误事。”
“老太君发话咯。”罗彬瀚说,边角窃窃响起闷笑。他在财务群里抛下自助点菜的链接,又吃了总会计师几个冷眼,摇摇摆摆地晃走了。刚走出去几步,小容也抱着她的手提电脑混了出来,小跑着跟他进了电梯。罗彬瀚问她有什么事,她眼神闪烁地说想给他看下上午的会议纪要。
“你是想溜出来躲懒吧?”他不怀好意地问。
小容只是嘿嘿地笑,然后说:“上午真的开会了。”
“和审计的?”
“不是,内部的。”
“那你电脑里发我就行了。”罗彬瀚说,“那群审计师干嘛呢?”
她想了想。“应该在抽凭了。”
“你看见他们去档案室了?”
“不是,上午他们找任姐开档案室门卡。”
他们边聊边进了罗彬瀚的办公室。陆津听见他来了,也进办公室说了两三件事,签了几个字,再问他周五晚上请客的安排。“我去就行了。”罗彬瀚说,“南总估计没时间,你再问问财务那边出不出人。”
陆津答应了,但没就走,又拐着弯问他上午的情况怎么样。“噢,本来想去医院做点检查的,看看上回吃头孢有没有落下问题。”罗彬瀚说,“碰上前头的车连环撞了,搁那里扯皮呢——说到这个,你周五记得再叫两个司机来,喝酒的人多。”
陆津匆匆去了。小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鬼头鬼脑地打量着他。“你琢磨什么呢?”罗彬瀚问。
小容一个劲摇头。罗彬瀚就没再问,而是把几份没看完的分公司年度计划书递给她,叫她按照模板格式做出摘要来。“你就在这房间里做吧,”他说,“把办公室门锁上,坐我的位子也行,做完了自己玩会儿也行。要是有人找我,就叫他先去跟陆津说。”
“你要出去吗?”
“我到审计那儿看看去。”他瞄了眼手表,居然已经四点了,“要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你就自己下去,不用叫我。”
他抓起电脑包,带上门又下楼去了。这一次他直接穿过财务部,去审计组驻扎的办公室打招呼。和泠蕃相熟的卫姓合伙人已经不见了,想必有别的项目要去应酬。那四个经理倒是都在,正埋在各自的电脑里。桌前一摞摞打好的文件垒成小山,好几个审计员连同两个小财务帮着装订。
罗彬瀚粗粗听了一耳朵,知道他们在整理这几年的销售合同副本。房间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但这会儿四个经理都看见了他,他只好坐下来再打一轮招呼,问问进度和想法。其他三人很快都忙自己的去了,只有那个姓胡的经理似乎正等着什么东西理出来,很愿意跟他说笑。罗彬瀚问他平时吃什么药,有什么忌口,能喝多少酒。对方按着肚子,连连说自己已经戒酒了。他的气色比其他人都差,语气倒是挺乐观。
罗彬瀚嘴上和他扯着胰岛素进口价格的问题,心里却想着这个人说不准已经病入膏肓了——被周温行沾上的人能落什么好呢?小刍不过是在路边和那东西说了两句话,而这个人可是给周温行当组长。他自己疾病缠身,手底下还只有周温行一个,据说其他的人都请了假。是请的什么假呢?他随口就问了对方。
胡经理有点尴尬地笑着。“一个生病了,要做个手术。还有一个家里有点事,过两周就来。”
“行啊,等他们来了正好出去玩一玩。”罗彬瀚说,“还有三个老师去哪儿了?在凭证室?我瞧瞧去吧,我们那档案室有一阵子没整顿了,找起东西来够呛。”
他起身走了。档案室就在走廊尽头,早年本来是六间中型会议室,为了方便就两两打通了来用,其中两间放着总公司与早年部分分公司的账册单据。那帮子财务和行政似乎总有存不完的纸质文件,不得不从最初两米高的常规文档柜换成了顶天立地式的大铁书柜,想找三年前的东西就一定得搬梯子;后来外市分公司的旧文件也陆续存到这儿来了,事情就更麻烦了。他们费尽力气把那些能压死人的高铁柜拆了,在地板上铺了钢轨,换上所谓的“密集柜”。这下柜子之间彻底没有走道了,全都在轨道上紧挨着,想在里头找东西得先用摇盘把柜子一个个从轨道上转开。
这对于十几岁的小鬼来说或许还挺好玩的,可惜罗彬瀚那时大学也毕业了。他只带着业务部的人去那里找过一次东西,就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喜欢摇那些该死的柜子,何况摇开后还经常发现找错了位置。那些财务每隔一两年就要调整原本的文档位置,而不是直接填充空的地方,鬼知道他们是图什么。
…但是现在他感到开心多了。凭着二世祖的福报,他将把天天摇柜子的刑罚降临到他的仇敌身上。只有一个老问题令他感到不满意——每间档案室都只有两个监控探头,分别对着前门和后门。这帮人似乎觉得只要有记录进出的门卡、有那么两个证明谁拿着门卡的监控探头,这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文件分类地狱就安全了。再不然他们就是故意的,财务们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是谁在把那些编绳都快扯烂的凭证挪来动去。如果不是理智让他知道那东西不是真的来上班的,罗彬瀚真想自己也动手去挪上一挪,把分公司的文件全插进总公司,每年上半月的都混进下一年,看看那东西怎么敢来他这儿装社畜。
他没有急着进凭证室,而是先拐进了邻近的洗手间里,打字问李理要那些档案室摄像头的情况。李理告诉他有两个人在第一间,而周温行在第二间。
他一个人?他打字问。
李理回答他是的。接着又跳出了一行字:不建议您去单独见他。
罗彬瀚对着摄像头亲切地一笑。那么,他打字写道,你没有什么秘密想告诉我吗?
再也没有新的消息发来了。有几秒的时间里他考虑过把手机丢在厕所隔间里,自己一个人进凭证室,但他还是战胜了这种赌气式的冲动——现在可真不是搞内斗的时候——把手机揣在了电脑包的最外侧,让摄像头正好露出来。
他走出洗手间,沿着走廊一步步地靠近第二间凭证室。身边的空气越来越安静,飞舞的灰尘也凝滞迟动。可是走廊之外的声音却没停下,从马路上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铁闸门滑动的嘎吱声,还有黄昏归巢的鸟叫,这些喧阗都渐渐被他的脚步抛在身后。凭证室的前门近在咫尺,是被一个地板上的小木匣抵住了,没有自动回弹上锁。从虚掩的门后露出一道橘黄色的光——永昼即将消逝,他很快就要走到夜色里去了。
推开门时他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眼那个简易阻门器,还闻到空气里有一丝微苦的香气。他用脚尖把它踢进门里,让房门在他背后顺利合上,自动锁咔哒一响,把外头的噪音全都按灭了。他俯身捡起那个阻门的小匣子,慢慢把它打开。没有引线被触发,也没有东西弹出来,里头几乎是空的,只剩几星淡黄的碎屑。他又闻了闻,正是他所想的那种气味。
“奇怪,”他把玩了一下手里的匣子,“我以为只有拉弓的乐器用得上松香。你用这个涂什么呢?吉他弦?”
他抬头去看那个给他留了门的人。房门正对着两排密集柜中央的狭窄走道,走道尽头是窗户。窗外,云霞如燃烧般涌聚在落日下。那个东西就坐在窗台上,腿间搁着一本摊开的书。书页在夕照下分外醒目,仿佛自身也在发光。罗彬瀚不由地多看了两眼,确定那不是什么账册票据。的确不是,更像普通的市售书籍,纸质还特别差劲,翻起来薄得透光。
你果然没在好好上班。他本来想说这么一句,但发现自己没那种心情。在刚过去的一天一夜里他已经装够了。有李理这么难缠的同伙在,他对打机锋的把戏也有点玩厌了。
“不是用在乐器上的。”
“啊。”罗彬瀚说,“我以为这是你给牙齿上光用的。”
窗台上的客人微微笑着。他两边的柜子全都并拢在一起,形成了两面没有缝隙的金属夹壁,直通向罗彬瀚所站的地方。这地形很有利于野兽扑袭,可对一名射手也不算吃亏。当罗彬瀚瞄着他们之间到底有几步距离时,周温行说:“那个是长生药。”
“什么?”
“是你们这里的故事。据说有一个麻风病人被亲属抛弃到山洞里,当他悲泣不幸的时候,山外有仙人路过,给了他一袋松脂服用,一百天后他的病就好了,回到家中时人们以为他是鬼魂。从此以后,他不断地服用松脂,能看见两个女孩在他脸上嬉戏,听见身边有琴瑟演奏的声音,活到三百岁时还像小孩的面色,最后就进入山中成为了地仙。”
“真有趣。”罗彬瀚说,“我吃下去也能有这效果吗?”
“后来模仿他的人都失败了。因为吃了一个月觉得没有效果,就此放弃了。”
“这才是聪明人嘛。”罗彬瀚说着,随手把匣子丢去墙角。他看见墙边有一把椅子,就走去拖过来自己坐。
“我们这儿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是灵丹妙药。”他把椅子拉到走廊中间近门的位置,比了比距离,又朝门边拖了两步,“硫化汞能辟邪,硫化砷能解毒,狼口水能救家庭不幸的小孩……那人是怎么死的呢?当然吃五谷吃死的。要不是这些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害了事,我们早就是宇宙霸主了!你说对吧?这世界不该天生是绕着我们转?”
周温行静静听着,看着他坐进椅子里。“我昨晚刚好想到一件事,”罗彬瀚把电脑包放在椅子脚边,“是说,你上次来我们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对吧?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短日子,那时候你们都在干点什么呢?”
“是问我呢?还是问0206呢?”
“都说说看嘛。”罗彬瀚把拇指和食指放在眼前一搓,“你们整天都混在一起吗?我看不见得。我听说0206这个人特难相处,他的前同事宁见牢头都不想见他。”
“是玄虹之玉告诉你的吗?”
“就算是吧——说到这个,其实我也挺搞不懂的,你干嘛老用那个绰号?你应该知道他的真名吧?”
“你以为‘荆璜’就是他的真名吗?”
罗彬瀚把身体朝后一靠。“我不奇怪,”他说,“我早知道那小子不老实。不过,嘿,我想你说不定有实话要告诉我呢。有时候就是得兼听则明,对不对?”
他用脚后跟轻踢了一下电脑包。周温行好像没看见他的动作,只是慢慢把膝头的书合起来。
“在玄虹之玉所来的地方,因为描述本身具有力量,其形式的复杂性也要远超过你们的语言。他们所使用的音韵和符号,即便穷尽你们全部的历史,也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完全找到对应的形与意。所以,与其说‘荆璜’是他的真名,不如说是你们语言里能够找到的最相似的译名而已。”
“说得挺明白,那么你呢?你的名字算译名吗?”
“这对你有什么区别吗?”
“我寻思可以更了解你们一些嘛。”罗彬瀚张开双手,“你,还有无远人,你们不远万里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这是种什么样的精神?我倒知道荆璜那小子为什么来这儿——追着0206来的嘛。可0206那个人呢?”
“这个,玄虹之玉还是没有告诉你吗?”
罗彬瀚晃了一下脑袋。他不准备让周温行知道蔡绩的存在,至少不能是从他这儿知道。“那小子给了我一个很难叫人相信的说法,”他说,“他说0206在找长生不老药,但不是给一个人吃的那种——仿佛有这么一种药,能叫所有人都长生不老。在我听来是怪荒唐的,倒好像那个家伙立志要普渡众生似的。”
“你觉得一定要是出于仁慈,才会想做这样的事吗?”
“啊,那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想要做到试试而已。”
罗彬瀚禁不住笑了。他笑得使劲地拍了两下扶手。“其实我是信的,”他说,“我知道你没撒谎。大学时我玩游戏,玩得通宵达旦,就差没吐出来。等我关了电脑躺倒以后才会问自己为什么。我干嘛浪费这个时间?搞得自己筋疲力尽,浑身臭汗,就为了拿一个毫无意义的通关成就。我干嘛一定要想条路线把所有NPC都救下来?我对他们一点真感情都没有。不过就是堆数据而已!可我玩得上头的时候一点不想这个,就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肯定能做到。这游戏本来就是为了让我能做到才这么设计的。我只要动动手指就是大英雄、大圣人了,我的角色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这就是我肯给制作人花钱的理由……可是,你看,只有一点我想不通。”
“请说。”
“我看不出里头的联系。”罗彬瀚说,“嗨,他们是有大志向大功业的人,肯定有他们的道理。而且我知道的嘛,我也玩过那种最恶心人的扮演游戏里,任务总是一环套一环的,为了拿一样关键道具,你得先帮几百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跑腿,你在中间环节里肯定会忘了最初目的是啥。可像我们这个小地方,我们这样卑微的原始村落,到底是怎么进入这个任务链的呢?你们在我这个破地方到底是要拿什么材料?别说只是误撞的,哥们儿可是把命都丢在这儿了呀。”
周温行转过脸来。因为背光的缘故,罗彬瀚很难细窥这外客的表情,但他注意到那双眼睛正隐隐发光。这不是第一次了,阿萨巴姆身上就仿佛没有类似的现象。
“是要找什么呢?在你们这片土地上能找到的只是一根绳索而已,沿着这根绳索爬下去,找到的才是长生药的药引吧。”
“顺着绳子爬去哪儿呢?”罗彬瀚说,“让我猜猜——梦都?你们是这样叫那个地方吗?”
“玄虹没有用‘雨城’来称呼那个地方吗?”
“我反正不喜欢这么叫。可太没意思了,这世上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多雨吗?”
“梦都也好,雨城也好,随便怎样叫都可以。那个地方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样貌,也会更换不同的名字。说到底,都只是取决于主人的心意而已。”
“爱怎么就怎样吧。”罗彬瀚说,“可我还是看不出来那一个和长生药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许愿机吗?”
罗彬瀚不回答,只是冲着他笑,自己在手里比了个八字。
“从来没有想过要许什么愿望吗?”
“没机会试。”罗彬瀚说,“下一次我试试给你变个种族。”
“你能够让许愿机认出我吗?”
“噢,这又说回来了,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嘛。我还听说那种机器特别喜欢钻语言的空子。”
“那么,你知道向许愿机发出类似索取长生药的指令……比如说,让所有人都最大程度地获得尘世之中的幸福,它会怎样执行这个愿望吗?”
794 狩猎于林(中)
在能否使用许愿机实现‘幸福最广泛化”的问题上,罗彬瀚并不是没和人讨论过。实际上他与之讨论的对象或许是整艘船上最有资格回答这一问题的——那个真正懂行的人,真正掌握着语言与精神之力量的人,千真万确是跟一台许愿机和谐相处过而没有被蜥蜴头怪物追杀得灰头土脸,最终留下永久性嘴臭后遗症的人。那个人,显而易见,既不是法克也不是雅莱丽伽,正是影子客阿萨巴姆最亲密的战斗伙伴——他在飞船落地以前找到莫莫罗,问他是否清楚星期八的来历。那永光族立刻眨着眼睛说自己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时候你应该不在啊。”罗彬瀚纳闷地问,“雅莱丽伽也告诉你了?”
他以为莫莫罗和他一样主动问了雅莱丽伽,也同样从船副的口中听说了那座金铃之城的故事,可结果并不是。似乎神光界破碎带的修复对于宇普西隆这类星际条子并非一桩小事,他们做了调查,或许还有无远域方面提供的报告。然后宇普西隆专门发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弟弟,而那时莫莫罗已经因为交通肇事上了贼船。很难说这两兄弟是否还在背地里通了别的消息,反正罗彬瀚已将船上这个灯泡眼视为条子的双面卧底。
“你没有别的什么想说的吗?”他问莫莫罗,“咱们船上有这样一个东西,对你来说很正常?”
“星期八前辈已经不是许愿机了,罗先生。”
“她反正还是有点什么东西在身上的。”罗彬瀚说,“我可不信她真的金盆洗手了。”
“我是听说他们一直想干这样的事,”罗彬瀚自顾自地说,“只是不顺利而已。这点上我倒不奇怪,我们这地方也多得是关于许愿机的故事。而且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类念头:理想社会,世界和平,人人幸福……这种话题多着呢,可有意思的是,我们就算在故事里也从不让这种事真的被办成。总得出点什么问题让这种目标功败垂成,许愿机本身有问题啦,这个愿望本身不利于进化啦,许愿的家伙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啦……总之它就是不能被真的实现,连给我们一个虚构的展示都不行。”
“你所谓的众生是什么呢?如果无法指定出具体的实施对象,只能笼统地把‘一切生命最大化的幸福’这个概念递交给许愿机,那么在大部分许愿机的理解能力里,只会试图进行所有生命的福利平均化处理——也就是说,所谓的幸福既不是让许愿者满意,也不是让你和你自认为彼此平等的物种满意,而是要在所有被认可为生命结构的集合里最大公约上的幸福。和你处于同一集合中的并不只是你的同类,而是全部的鸟虫万类,以这个星球为范围,是从最单一的细胞结构到植物、昆虫、鸟类、爬行类、鱼类、哺乳类,还有你们潜在历史中一切可能成立的物种——将这一切生命对于幸福的概念予以平均以后,你觉得最终结果会是许愿者所满意的样子吗?如此一来,所有许下这类愿望的许愿机都注定会对当前历史线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而这是中心城里那台四级许愿机所不允许的事。所以,这种失败与其说是反对,不如说是高阶许愿机对一切无穷设施所提供的安全审查。”
莫莫罗依然是那副无辜而真诚的神情,视线却飘渺难测地落在罗彬瀚脑后的墙壁上,好像不知道罗彬瀚正纳闷地试图跟他对上眼神。
“总有一天的,罗先生。”
“怎么?你家地里能长出来?”
“这么一回事。那,照你的意思,是有些高阶许愿机在反对他们普渡众生咯?”
“那也没有关系呀。许愿机的存在是很自然的。”
“听起来他们似乎许不了任何愿望,连给自己一个面包都要不了。”
“火花塔。”他揣测着,“算是你们的许愿机?”
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身陷贼窝的朋友,那时自然而然地,他头一次想到也许永光族就是许愿机的产物。不同于去追寻那座金铃之城的0305,永光族得到了好结果,起码看起来更像是个好结果。
“如果只是单纯的平均化处理,大概也还是会进行区域性的尝试。但是,如果许愿机采取了另一种更严苛的理解方式——严格读取所有主体对于幸福概念的理解,并且全部予以实现的话……如果其中有一个主体怀着恶意会怎么样呢?哪怕只有一个人,一个将幸福概念理解为死亡的个体混入了集合,这个任务会被怎么执行呢?”
“因为在许愿机的眼中,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莫莫罗点头时看起来分外高兴,大概以为这是他刻苦学习的成果,于是罗彬瀚继续按着自己的印象说:“我以为那只是个无穷无尽的能源系统呢,像个超级核电站什么的。或者是升级系统——我听说你们有人摸了它以后变得特别厉害。”
“所有许愿机都可以实现愿望,即便是彼此矛盾的愿望。但是,当愿望彼此冲突时,互相以何种方式兼容彼此,取决于许愿机本身的展现能力,也可以说是许愿机自身的等级。排除掉许愿者描述能力的差异,高阶许愿机会迫使低阶许愿机用更为有限的方式达成愿望,或是自己以低阶许愿机无法覆盖的方式达成愿望。也就是说,低阶许愿机会为了不违背高阶许愿机的要求而‘绕路’。因此,一个愿望会干涉到的许愿机数量越多,对于其描述的要求难度也就越高。”
罗彬瀚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他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触犯这条禁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摸了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还是搞不懂你们的分级方法。”罗彬瀚说,他眼看莫莫罗张开嘴准备解释,立刻就制止了他,“但是这不重要,我只要知道它们都能做很多事就行了。”
“不是的!但是……这不是单纯地说一句话就能实现的愿望……像这种愿望一定会涉及到许愿机之间的兼容对抗,叙事上的冲突,还有主体性问题……”
“从联盟的分类方法,应该被归类为三级许愿机。”
眼下看来,这恐怕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决定。莫莫罗在寻找永恒光辉的道路上不知所踪,而罗彬瀚自己满脸无聊地靠在椅背上。夕阳渐渐在窗外沉落,又到了一个逢魔时刻。他的脚打起了熟悉的拍子,是那首歌颂英雄之猫普伦西的小曲。那个曾用这调子谱了新歌的恶鬼就坐在窗前。
“怎么啦?”罗彬瀚故意热剌剌地问他,“不舍得给?怕我们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我也舍得给乞丐一个呀。”罗彬瀚笑着说,“他们造这么个东西总不会为了这点慈善事业吧?可是,这些机器干嘛非得在最大的好处上刁难他们呢?”
“为什么你这么在乎这个?”他忍不住说,“既然它有这么重要,我在摸到它以前就肯定会被保安抓起来啊。难道你们的机密部门也能让人随便闯进去?”
“你是说许愿机之间互相打架。”
“说得很清楚。”最终他开口承认道,“你说得比那个小子,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科普书清楚多了。这么说来,他们是为了避免被路边的虫子们拉低幸福指数。”
这句顺口的玩笑话差点就没能了局。尽管永光族不至于像荆璜那样狠狠地踢人屁股,他也不得不压上自己全部的人格,庄严发誓永远不会真的去摸永光境最神圣的地标建筑,莫莫罗才终于不再用那种幽怨而控诉的目光盯着他。
“主体?你是说我们?”
莫莫罗立得像根木头,嘴巴抿得死紧,用动作表示自己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这倒是个很少见的情况。于是他改口问:“那你们的这个是几级许愿机呢?”
“不是的!不可以摸那个!我是说总有一天会让所有人都得到永恒的光辉!”
“什么总有一天?”罗彬瀚说,“让我摸你们的宝贝?”
“可怜的东西。”罗彬瀚说,“看来,他们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高等嘛。”
“我不知道。”罗彬瀚说着,也慢慢露出笑容,“也许他们都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也许他们没有我这种东西生来就注定有的毛病——可是你瞧,连他们也没搞定这事儿呢。非但做不到让世上一切生命幸福,连他们自己都还活得乱七八糟。到底怎么回事呢?就因为那些机器故意和他们作怪?”
“曾经,有一个刚刚获得无穷设施的文明想要在统治范围内实现种族擢升,于是他们设法对许愿的范围进行了限定,要求在他们所居住的星球范围内,‘赋予具有最高等智慧之种族不可动摇的领地支配权’。什么叫做‘具有最高等智慧’呢?以他们当时预想的定义范围,就是能够理解许愿机概念、自己创造和操作许愿机的种族,在那个星球一切已知历史的范畴里,他们相信只有自己做到了这点。因为认为这个愿望并不涉及到永生难题和与外部其他许愿机的对抗,所以他们也无视了联盟一直以来不断重复的警告,没有做任何验证条件地许下了这个愿望。结果,愿望被成功地实现了——整个星球内所有生命都被融合成了一个概念体,封闭在一个外界不可观测的许愿机环境里。直到白塔运用自己的无穷设施将之抓获以前,那个文明在自己的星层历史线里已经消失了几十万年。”
其实他并不怎么欣赏自己提出的这个愿望,那完全就是句为了逗人而不过脑子的话,假如让他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想想,没准他自己也会嘲笑这个念头。然而那个永光族的反应很出乎他的意料,莫莫罗欲言又止地瞧着他,神情里有一种奇特的,近似羞愧或歉疚的意味。
罗彬瀚自己想了一会儿这件事。他上过∈的永光族历史课,也上过莫莫罗所谓的“知能学”课程,这两堂课教会他最重要的事就是随手关灯——但也可能确实还教了点别的,他已经知道永光族并非从平白无故从地里长出来,也知道有那么一种东西被叫做雏形许愿机,或零级许愿机。而且,虽说他对永光族的正史所知甚少,野史知识倒多得是。
“怎么能这样做呢罗先生!绝对不可以对没有无穷设施的种族实施许愿机敌性化处理!”
莫莫罗一定没太懂他的意思,还在同他解释永光境环境中的无限能量系统对于永光族自由行动的重要意义。罗彬瀚只好把话问得更明白一些。“既然那是一台许愿机,”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应该可以直接让它办事。我知道它经常干不掉古约律,可别的呢?你们可以干掉一些没有许愿机的对手?”
坐在窗台上的野兽依然静静聆听着。“这愿望成不了,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个假愿望。”罗彬瀚继续说,“一个人人都假装想要而实际上根本不想要的愿望。够不着的时候才把它当作理想追求,真的抓到掌心就成了最讨厌的烫手山芋。叫我,还有我堂弟这样的人平白享受永恒的幸福?从咱们现在说话的这一秒开始,把过去历史上发生的犯罪、血仇、屠杀……把这一切都一笔勾销,让我们一起坐下来你好我好?叫有钱人发现所有人不用使手段就能和自己一样有钱?叫天才发现自己一下子变得泯然众人?有许多人能发自真心喜欢这件事,而不是假装自己在发慈悲?我不这么想。”
“有的人说是因为对抗性。”
“所以你就应该摸着它许愿,这样它才晓得要搭理你。”罗彬瀚说。
“那倒是很容易呢。面对不同性质的愿望时,许愿机对于主体定义的严苛程度完全不同。如果只是要一个面包的话,大部分许愿机都会很轻松地放在你手里。”
罗彬瀚并不以为这件事的不道德程度要超过对被俘的强盗实施义务佛法教育,但既然莫莫罗显出了强烈抵触,他也就从善如流地改口了:“我们不消灭什么人,行了吧?那我们可以做好事嘛。比如让我们这些原始人也享受享受无限能源?”
“我的故乡是有的呀,罗先生。”
“你们用它来做什么呢?”他轻轻地问,“除了拿来照亮星星中间的地方,你们就没有别的要求吗?”
“罗先生……”
“在你们如今的语言里,‘人’所指的是这个星球上的特定物种而已,但是,在你们过去的时代里,曾经把一切动物都称之为‘虫’,也就是蠃、鳞、毛、羽、昆这五类——对于许愿机来说,你们所描述的‘人’也是一样的泛概念。无论你们试图把‘智慧’的标准定义得多么切合自身,许愿机都可以轻易地将之推广到一切个体上。换而言之,即便是拥有许愿机的文明,也很难在提出永生难题时将自己限定为唯一的主体。所以,本意是想要把幸福分享给世间一切生命也好,只想要自己拥有也好,最终要面临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那当然也是浪漫的说法。不过罗彬瀚总觉得永光族会把这说法当真,是因为他们这些家伙已经见惯了奇迹,才把它视之为理所当然。也只因为他们是站在山巅上的人,才会相信再伸一伸手就能够到天上的星星,那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比地上的人傻——但,也不意味着他们真的能把星星摘下来。他们与星辰的距离同样也太远了,在这道难以逾越的天渊之下,他们与地上的生命简直就是在同一水平线上。而这就是他们要受的折磨,他们永远也抓不住的光辉。宇普西隆曾经的自我放逐不正是因为意识到这段旅途真正的长度吗?
在那个时刻上,他发现自己不愿意同莫莫罗吐露真正的想法,虽然莫莫罗或许早已知晓——都是那个影子魔女惹的祸——或许知晓并不等同于理解,但是无论如何,他不愿意亲口说出来。那不再是为了掩饰他自己是个多么冷血无用的人,而是不愿意叫这个做着梦的永光族失望。他没有必要去做一个非要在故事行文旁批注观点,炫耀自己知道结局的烦人精。于是那个早晨他什么也不说,撒开手放莫莫罗去了。
罗彬瀚默默地听着。他心底还有一丝残存的声音,警告他应当警惕窗台上的那个东西,最好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话。但他知道自己确实已经听进去了。这就是语言的诅咒,他心想,人就是没法制止自己去琢磨那些听得懂的东西。
莫莫罗严肃地对他说:“那不是可以接触的事物,罗先生。”
“你觉得那些掌握许愿机的文明也和你一样想吗?”
罗彬瀚装模作样地打量起自己的手脚。他这番造作落在对方眼里,也只是换来了那东西毫无波澜的微笑。
“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
“在火花塔的理解里,罗先生你们并不是什么落后的原始人,只是不同形式的生命而已。所以,如果不在火花塔光辉笼罩的范围之内,想让它针对特定生命发挥作用是很难办到的,即便是在境内,塔对于不同个体的愿望优先级也不一样。”
他微微弯下腰,像要说一个秘密那样将上半身靠近夕阳坠落的窗口,悄悄地问:“嘿,你知道我真心怎么想这个问题吗?我觉得你肯定能懂,所以咱们就私底下说说吧。”
“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这样重要!”罗彬瀚说,“噢,倒有一个家伙说‘所有的失败都有我一份’。可我想这总怪不到我头上。就算我不配得到最大的幸福,他们怎么不舍得给自己一份呢?”
突然之间,那个哑谜被解开了。罗彬瀚忍不住地大笑、跺脚,他情不自禁地要鼓掌,假装没听见脚边电脑包里的手机在轻微振动。
“精彩!”他喊了一声,笑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我懂了。我还真得承认这件事!你是对的,她也是对的……所有的失败都有我一份。”
795 狩猎于林(下)
罗彬瀚由衷地想要发出赞扬。他向那窗台上的东西说:“我早就应该和你谈谈的。以前我对你实在有很大的偏见,完全没发掘出你的优点。我怎么能忽略你这样的人才呢?讲话又清楚,回答又老实,比那些爱兜圈子的家伙有效率多了。说真的,要不是因为你吃小孩,去中学当老师可真是一把好手。”
“为什么会觉得我有那种食性呢?”
“别急,咱们晚点再聊这个嘛,你还没把上一道难题讲解完呢。咱们只说到我的问题——是我这样的害虫拖了大人物们的后腿,现在我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禁又点头赞叹,“看来,因为世上有无数我这样的人,或者还有比我更糟糕的人,害得他们也没法上天堂了。可是,他们的问题和我的疑惑是不挨着的。记得吗?你怎么解释这个呢?他们中的一个自己上不了天堂,就跑到我们这个蚂蚁窝来了。他把我们捣毁了又能有什么用?”
“因为,就算被主体性的问题所阻碍,绝大多数无穷设施的拥有者仍然相信永生难题是可以被解决的。在这点上,即使是对许愿机现象充满怀疑的无远人也是一样。他们认为通过对这个问题的解答,自然也就能够验证当前是否存在一台干扰了全部历史线的未知广域许愿机。但是,落实到具体实现方式上,是否必须攻克主体性问题才能解决永生难题呢?如果要攻克的话,就必须迫使许愿机认可更有限的集合对象,把‘智慧种族’的定义完美地表述出来。如果无法攻克的话,也只能使一切生命对于最终愿望的理解达成一致,换而言之,所有生命对于幸福的概念都要有完全相同的理解。这两种路径,究竟哪一种更容易实现,在这点上是没有结论的。”
“在我看来他们只好攻克了。”罗彬瀚说,“想想办法把我和我以下的东西踢出共享名单,好让他们自己别给带累进地狱去。”
“或者,让世间的一切生命都拥有相同的概念认知,关于幸福、觉悟、解脱之道——并不一定需要在智能上达到相同的水平和模式,只需要在定义上达成一致就可以了。”
罗彬瀚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不确定这话具体意味着什么。“这是说要叫我变得和永光族一样,”他慢慢说着,脸上又快要压不住笑,“不,不,等一下,还远不止这样呢。我还没有自恋到把自己当成最差的一个。这问题可远远不只是集合里有我这样的坏蛋。照他们的主意,这集合里还有蔬菜、奶牛、苍蝇、细菌……所有这些在我这儿不被当人的东西都得懂得人的幸福。”
他垂下头,自个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我们这儿的养殖产业。”他抬起头礼貌地说,“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为了我们这个种族能过得相对幸福些,我们会叫鸡鸭牛羊拼命地生啊生,然后把它们的孩子拿走,其中母的养大继续生,公的就宰了吃肉,或者碾碎混进饲料里……我知道我们干得怪恶心的,但是没办法,要温饱生活的嘛!谁混上了食物链顶端都一样——但是现在,为了永恒的幸福,我们得拿起话筒去采访养殖场。嗨!明天就要去屠宰场的小鸭子,你现在感到幸福吗?那只修蹄子的小奶牛!你对你孩子们的遭遇怎么看?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太开心,不过长远来说,这对你们的种族延续有帮助。毕竟没有我们的帮忙,你们可生不了这么多呀。”
窗台上的东西依然文静地端坐着。罗彬瀚又是咬牙,又是纳罕地发笑。“你觉得我们敢这么做吗?”他问道,“每一株被砍倒的树,每一只被拍扁的苍蝇?噢,还有细菌和病毒……你真的确定这些也得算进去?我实话说,就算是神话故事里,我们都没有把这些玩意儿当作是有灵的。草木成精?可以。石头成精?可以!微生物?谁能知道微生物的幸福是什么?它们的灵魂也得上天堂?”
“在你们所信奉的佛教里,大概称之为无系外道,也叫做宿作因论。”
窗台上的人举起手中的书。罗彬瀚眯着眼睛,想看清楚那花花绿绿的封面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可夕阳已经落到了楼厦的后头,那书在他看来就是一团漆黑的影子。接着周温行把它轻轻地抛了过来,他没来得及细想就抓住了——李理可能正在他的手机里开着静音狂唱《夜后咏叹调》——接着瞄了眼书名。
“瑜伽师地论。”他念道,“嗯……很特别的爱好,对你的健康塑型有帮助吗?”
“世间的一切事物,无论生命与非生命,都由灵魂和物质两种微小因子构成。纯粹的灵魂原本是圆满清净、光辉满溢的,然而,一旦灵魂遭受物质因子的沾染,就会因受宿业的系缚而失去光辉。想要从宿业中获得解脱,使灵魂达到永恒的境地,就必须通过持续不断的苦行,排除旧业的障碍,避免新业的产生。其中最首要的戒律,就是不能够伤害其他的精神因子,也就是所谓的不杀生。不能杀死牲畜,不能杀死昆虫,也不能够食用植物的根茎。所以,既不能从事畜牧,也不能在容易杀死土中生命的田地里耕作,为了避免昆虫吸入口中就要戴上面纱出门。最终,想要不伤害任何外在的精神因子,达到灵魂上的圆满,就只能实行绝食。”
“行啊,”罗彬瀚翻开书看了看,“你确定讲的是我们这里的人事?种不了地,吃不了肉,那些没绝食的人平时都靠什么活下去呢?”
“一般来说会选择经商。”
罗彬瀚抬头瞧着他。“这是认真的,还是你在预备讲一个讽刺我的笑话?”他问道。
“只是陈述了你们这里所发生的事情而已。”
“我就当是他们努力过了。”罗彬瀚丢开书,“把造孽的机会留给造孽的,纯洁的金钱留给我们这些纯洁的商人……不过,嘿,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不久以前我上过一个永光族条子的飞船,我发现他飞船上食用的肉类全是合成品。这就提醒我,他们那些大人物没准还真不需要养殖场和农田……是不是这样呢?我猜像无远那样的地方不至于还得抓奴隶去采矿种棉花吧?这么说来,他们倒是用不着杀生。”
“虽然并不需要畜牧食用……你知道为什么无远的前身是以旅行舰队的形式存在吗?”
“我听说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啊,那大概确实是最终的目标。但之所以很少长时间逗留,主要原因是他们使用的微子设备需要大量宇宙岛规模——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星系尺度的工厂。通过对于这类工厂的破坏性运作,制作出能够独立使用宇宙潮汐能的高能计算器。自然,以那种强度运作的工厂,使用次数是有限的,其内部的所有资源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就像被牛羊群啃噬出的荒漠一样,只能将其抛弃在旅途的后方。那么,在建造工厂以前,你觉得他们会有心情把寄居在工厂内的每一只昆虫都搬走吗?”
“我倒没听0312说他们还干过这个。”
“确实还没有做过。与远征队相比,所谓的无远基地不过是被放逐者的露营点,并不具备继续制造微子设备的能力,直至今日都只是使用着当初留存的微子而已。如果不能依靠虚满之玉的项目解决这个问题,终有一天也会在远离赤县的地方建造工厂吧。”
“我对他们建工厂的事不感兴趣。”罗彬瀚甩着手说,强迫自己不去关心对方提起的那个名字,“他们大可以去干任何烂事——就和我们干的一样。那么其他人呢?其他那些乐意用许愿机的大人物又干得怎么样?”
“和玄虹在一起时,你没有耳闻目睹过吗?”
“那他们干得也不怎么样嘛。”罗彬瀚立刻说,“看来,他们只好继续教许愿机怎么认人了。”
“你很喜欢这个方案呢。”
“我干嘛不喜欢?叫想飞升的人去飞升,该去死的人去死。尊重所有人的命运嘛。”
“既然这样,对于那些主动奔向我的人,你也应该无话可说吧。”
罗彬瀚挂在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他凝视着那残阳之色中的轮廓,那双在阴影里益渐明亮的兽瞳。
“我一直不理解这件事。”他说,“那些被你说服的人,那些相信了你的人,他们到底是怎么看待你的?就算你穿了件小老太太的睡衣,躺在人家外婆的床上,可是看看你的眼睛,你的爪牙,你那从头发到尾巴梢的血腥味……眼睛长成什么样的家伙才会把你认成亲人?不过我也没机会找到这样的蠢货好好问一问了,所以我只能说说我的感觉:如果他们摆弄许愿机时会把你也捎带上天堂,我情愿他们永远失败。”
“是吗?有人也是这样看待你堂弟的吧。”
“他会有他自己的地狱。”罗彬瀚慢慢地把手臂垂下去,“别急,我们都有自己的。”
“所以,只要把没有资格升入天堂的人全部都消灭——剥夺生命、削删历史,从一切潜在可能里彻底剔除,剩下的人也就可以解决永生难题了。”
罗彬瀚的指尖已经触到了电脑包的拉链。可他却突然从要做的事情里走了神。这畜生确实是有魔力的,他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开始发牢骚:甭管喜欢还是讨厌,你只要开始倾听魔笛手的旋律,就很难不跟着走了。
“就像你认为的那样,要把整个集合内所有生命对于幸福的概念协调到一致水平,即便在理论上有成功的可能性,绝大多数拥有无穷设施的文明也不会愿意耗费资源去尝试吧。至今只有极少数中心城的研究者还在讨论这一方向的可能性,也就是所谓的超脱之路——那么,反过来呢?”
有一片云从窗外飘过,罩在残阳余光漏出楼厦顶部的地方。那本该形成一片蔚然灿烂的晚霞,可是那云太笨重太乌沉了,暮色只使它看上去更为惨淡。这像是一朵孤零零的雨云,使罗彬瀚没来由地想起了罗骄天。这几天他几乎忘了这个安分孤僻的弟弟,因为这个弟弟是不该出现在“活该下地狱”名单上的。
“不需要攻克主体性问题,只要从外部囊括就好了——把整体集合本身精简到最合适的、可以被圈定的程度就可以了。一切在实际中作为附属和资源而存在的生命,其功能全部都用非生命进行替代,然后直接进行消除。要做到彻底的精简,并不是拿掉几百上千个蚁窝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将整个昆虫的概念,植物的概念,一切简单结构的资源性物种的概念,从所有潜在历史线中抹除,想达成这种效果,在某个固定时间点上到底要消灭多少生命才做得到呢?按照无远基地以赤县为参考作出的估计,至少要把把整个集合中九成以上的生命消灭掉,将其潜在可能性也予以剥除。如果能成功让整个宇宙的生命集合精简到这个程度,那台可能存在的广域许愿机也会因为缺乏描述者和集体概念缩减而产生相应的变化。或许届时整个宇宙的审查规则,还有许愿机对于永生难题的描述要求,都会自然而然地放宽。只要能达到那种简单系统的可命令状态,验证过许愿机现象的真实性质以后,再把被消除的生命复原回来,想必也会是很轻松的事了吧。”
“这些到底是什么?”罗彬瀚问,“是你吃人时发的梦话吗?”
“是一篇论文的核心观点。曾经,有人根据这篇论文发起了实验申请,却被审核负责人拒绝了。由于基地赋予了复兴者最高的教育类权限,所有在申请上签字的人决定绕过他的反对来进行实验……在那件事发生以后,这一系列就被称为‘死秩理论’。”
如果周温行说这件事是想激怒他,罗彬瀚心想,这东西是失败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没有愤怒的感觉,既不为自己也不为荆璜。他甚至都不觉得好笑,只是坐在那儿漠然地想了想。
“消灭的那九成怎么会影响到审查规则呢?”他问道,“只要还有一个活物在,它就可以对许愿机进行描述。而且,这是个关于无穷的话题,无穷人口的一半还是无穷。”
“这个,是观测者性质的问题。无远人认为,所谓的许愿机设施也好,浪潮和以太也好,本质都是灵场现象的体现。只要灵场范围内的观测者密度变化达到阈值,就会出现可以被观察到的物理性质变化。也就是说,在死秩理论之中,这个世界一直是被灵场所扰乱的状态,只不过是要尽量使之恢复到静止状态,或者低效能状态,才能够理解世界的正确构造。”
“那倒也不会很容易。”罗彬瀚说着,又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真有趣,他们想要许愿机办成那件事,而办成那件事以前,他们要么选择把所有生命都变成聪明人,要么就把聪明人以外的东西都杀光……可他们要是能做到随便哪一条,干嘛还需要许愿机来替他们上天堂呢?他们自己不就已经造出来了吗?”
“的确很多人有这种观点呢——许愿机无法达成描述者想象之外的事象,只能够完成一切潜在历史里已经存在解答的任务。如果不能提供一条现成的实现路径,许愿机就会在自己的理解力范围内寻求最相似的解答。”
“倒像是这么一回事。”罗彬瀚说。
突然间,房间里陷入了死寂。黄昏就快熬到尽头,暮色已在窗梁下垂落。房间的玻璃窗是封死的,玻璃外侧蒙着淡淡尘翳。罗彬瀚直盯着那些灰垢聚集的形状打量。他在想如果血溅在这扇窗户上,外头人瞧过来会怎么样呢?能分得清这是鲜血吗?
“所以,”他边打量边说,“他来这儿是为了拿我们做实验的?一个小范围的试验田?”
“怎么会呢?像你们这样既远离高灵带,也没有无穷设施的地方,充其量只是在整片野地上的一个小针孔,存在与否都没有影响。要实现死秩理论里所要求的那种灭绝程度,单纯依靠常规武器是不可能办到的,无论如何都要动用叙事打击级别的许愿机操作,或者直接引起高灵带震动吧。可是,既然无法绕过中心城的那一台,四级以下的许愿机就对实验没有用处了,因为任何指令都会被那个愿望所扭曲,除非许愿者的描述力能够凌驾在中心城的许愿者之上。这条指令无法被审查扭曲分毫,绝对能够将世上的全部生命都直接消灭。”
“好一条灭世魔咒呀。”罗彬瀚说。
“无法被多重理解和扭曲的语言,与原始事象直通的语言,也就是,属于世界自身的语言。这种语言,凡人既无法听取,也无法掌握,只能任由其从世界自身溢出。由这溢出而形成的现象,暂且被称之为原种,再由系缚原种而形成的具体生命,被称之为化身。对于凡人来说,既无法问询世界本身,也难以捕捉原种的现象,唯一能够抓获、沟通、折磨或是杀死的,能够设法去夺取其掌握的零值语言的,只有化身这一层级而已——所以,想要追寻神灯的魔法师,只有先抓住了命中注定的人,才能够掀起掩埋宝藏的铜环之门。”
“那么,咱们这位命定之人如今在哪儿呢?”
“既然你已经知道那座城市的存在,玄虹没有给你任何暗示吗?”
“我是有琢磨过。”罗彬瀚承认道,“而且我一直很好奇。其实我也是有一票子兄弟姐妹的人,有时是让人觉得挺难相处的。不过归根到底,我觉得我还对付得了。啊,有个别人,个别捣乱分子,长大以后没准会挺难缠。不过……嘿,别说我的事了。不如你来说说看,有个能毁天灭地的哥哥是什么感觉?我瞧你们感情不大好吧?否则你也用不着带别人来找他了。”
“这是另一回事了。”周温行说。那满月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情的笑意。“你们所居住的这个蜗角之国,在这段时期里碰巧是那座城市最重要的入口。所以寻求着许愿神灯的魔法师就找来了,又因为他的降临,想要抓捕他的人也相继而来。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真好。”罗彬瀚说,“非常清楚,非常真诚。”
“还有什么别的想问吗?再这样耽搁下去,大概很快就有人要找你了。”
“只有一个不重要的小问题。最后一个。”
罗彬瀚俯身把电脑包拿起来,搁在双腿上,表示自己马上准备离开。他低头整理着包带说:“我听说碰上你的人总是会倒霉,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是自愿的,就好像你在他们眼中跟个天使似的。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呢?难道这是什么精神蛊惑的把戏?”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注意到我。”
“我听说过一个小孩,”罗彬瀚说,把手机从侧袋里拿出来,“是我们这里的原始人小崽子。不聪明,不特别,不会魔法,不是帅哥,体育不及格,考试成绩不咋地……不知怎么他竟然对你言听计从。”
“是在说那个叫小刍的孩子吗?”
罗彬瀚借着放手机的动作掩饰住自己的吃惊。他尽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居然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呢?”
“我还以为他的名字对你就像薯片包装纸上的条形码。每天吃一袋的那种。”
“没有这回事。每一个找到我的人,名字我都是知道的。”
“找到你的人。”罗彬瀚重复道,“还是你找上了他?”
“你对那个孩子了解多少呢?”
“很少。我不过是道听途说,就等着你提供一手消息呢。”
天黑了。远处的楼厦玻璃里已经能看到一格又一格灯光。那些白亮的方块里走动着匆忙人影,就像某种记忆胶卷正在飞速播放。周温行只是侧着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微笑着说:“那天傍晚,有一根琴弦在练习时断掉了,我就去最近的琴行买替换品。穿过一条小路时,小刍就坐在路边修车店的前面。当时,我听见了他正在想的事情,于是停下来看看他是否需要我。”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读心术呢。”
“不是那种能够阅读人思想的能力。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闻到一个人身上有酒精的气味,脸上因为肝脏受损而发黄,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他有酗酒的习惯。我只是能听见这样信号般的声音而已。”
“啊,真是嗅觉敏锐。那么你听见那小鬼在想什么?”
“大概是某种毒药吧。那个时刻,他独自坐在路边,想象着要用毒药杀死某些人。一定是和他关系非常亲近的人,所以,除了悲哀和向往的情绪以外,没有什么复仇的喜悦。虽说没有特意问过他,我想以他那样年龄的孩子,多半是在计划要杀死父母吧。因为那个声音非常强烈,似乎是在寻求帮助。于是,我就停下来了。”
当他说话时,罗彬瀚看着对方那双益发明亮的眼睛。那些话确实钻进了他的耳朵,但至少在当时他并没有什么感觉。这东西说的是真的吗?他也暗暗思忖着。然后他对自己说,这根本就不重要。世上有得是不快乐的人、伤心的人、绝望的人、疯狂的人、想要谋杀或自杀的人。那些没机会实施的念头或许对蔡绩很重要,但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原来如此。”他说,“这就是你所说的他们找到你。也解释得很清楚了,我真该请你吃顿饭。”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难道你听不出来吗?有一说一,咱们也算是很有缘分了。你应该也能从我这儿听出来点什么。”
“暂时没有呢。”
“你应该听出来的。”罗彬瀚说,把双腿上的电脑包丢到一边,露出举着枪的右手,“我在想我一定要杀了你啊。”
796 杀人不难(上)
“我以前是不大相信缘分的。”罗彬瀚说,“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每次见到你,每回想起你,都越来越觉得你令我恶心。虽说你应该依照星际法律被枪毙一万回,可到底有什么地方碍着我了呢?我也讲不清楚——没准咱们俩前世有过节呢!这确实不大公道,但我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告诉我:你要是早点死了,事情会好得多。”
窗前,周温行撑起胳膊,似乎想要从窗台上滑下来。罗彬瀚把枪口晃了晃,从瞄准他的胸口变成了脸。“别动。咱们再聊两句嘛。”
“光凭那把枪,足够杀死我吗?”
“咱们搞商业投机的就是这德性,”罗彬瀚说,“唉,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就不担心我反过来杀死你吗?”
“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也不过是给这世界减少一个负担。”
周温行的肩膀微微怂了一下,像是人叹气时的动作。
“那么,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开枪呢?是担心激光穿破玻璃吗?以你手里那把枪的功率,确实有可能误伤到外面的人,至少也会引起外面的注意。说到底,这不是应该出现在你们世界的东西,也稍微考虑一下旁人的处境吧。”
“似乎不无道理。”罗彬瀚说,“不过提到旁人的处境,我可能还得再向你打听一个人。”
“玄虹船上的那个永光族吗?”
“你可真是上道!”罗彬瀚不禁夸奖道,“但凡我弟弟有你一半中用,我包准立他当太子。”
“是指哪一个弟弟呢?”
“别管这个了。咱们还是说说永光族的事,在你来我这儿上班以前,不会碰巧遇见过他吧?”
“没有见过……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
周温行举起手,用指节叩了两下玻璃。窗外,有一颗最亮的星星已经钻出云层。他背对孤星静静念道:“非阙不知圆,非圆不知阙。圆阙本相因,本无圆与阙。”
罗彬瀚摸着下巴想了几秒。“他在月亮上?”他不可思议地笑了,“去那儿做什么?和仙女一起捣年糕?”
“大概是得到过玄虹的警告,所以在尽量避免听见哥哥的声音吧。曾经,一个永光族主动听取了混沌的声音,也就成为了混沌化身的载体。他们这种高度精神化的种族,一旦沾染了负面化身的影响,就注定会造成巨大的灾难。”
“他也太小心了,介意先替我发个消息把他叫回来吗?”罗彬瀚说,“真的,我只是有几盒小蛋糕想给他尝尝。那可是财务室精选前三名啊,错过了怪可惜的。”
“做不到呢。如果他原本打算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查看你的情况的话,现在应该只能留在那边了。”
“你把他弄伤了?可小心点,他哥哥早晚带了条子大队找你。”
“是说那个留着伤痕的巡查员吧?”
“是说那个差点给你送出殡的巡查员。”
“他不会杀我的。那个小组之所以专门追捕我,主要是为了寻回被盗走的违禁品。”
“你偷的?”
“保存在我这里而已。”
“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瞧瞧?”
周温行微笑着,手指依然隔窗叩在那颗孤星下。他那满月般灿亮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像要穿透墙壁看向东面的天空。
“我把它种在月亮背面了。”他说
“听起来你好像种了一棵树。”罗彬瀚不由哼起调子,“问讯吴刚何所有?”
“是一朵花而已。在那朵花开放以前,留在月亮上的人是不会回来的。而且,等到那朵花完全开放以后,我也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噢,那朵花到底是……”
周温行摇了摇头,把手指竖到唇边。“这个就当作是惊喜吧,”他宣布道,“关于那朵花的事,我不会再告诉你更多了。”
“真见外。”罗彬瀚说,“我以为咱们真的无话不谈呢。”
“能够谈的只有一件事——月亮上的花开放以前,我会从你这里拿走我需要的东西。”
“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真的打算在这里攻击我吗?先不说这个房间里的文件有多脆弱,如果外人看见我的尸体——”
罗彬瀚的脸上含着压抑怒气的笑容,像要准备听他分析分析这事儿的风险。他微微点着头,手指突然按了下去。一道明亮刺眼的激光射出了窗户——他是瞄准了脑袋的,可对方在他扣扳机前已经落下窗台,让他的突袭只从对方的鬓角边掠过。
“我仔细想过了,”罗彬瀚说,“和你相比,这世上的其他事都没什么要紧的。所以咱们就这么着吧。要是有人闯进来看见你的尸体,那我就接受命运的安排。咱们各走各的路:你去炉中重修来世,我在牢里忏悔今生。”
周温行的身体微微一压,像要顺着走道扑过来。罗彬瀚踢开椅子往后退却,瞧准机会连开了三枪。那东西在夹道里闪了两下,又如鬼影般往上掠起,翻过右侧密集柜的顶部。眨眼之间他就逃出了这条没有遮挡的死亡走廊。
罗彬瀚匆匆瞄了眼地面和窗户,没找见什么血迹,于是扯下西装外套盖在握枪的手上。那东西的速度肯定没有激光快,可总能预判出他开枪的时机——假如这不是什么妙妙读心术,那就可能是靠着观察他的手指发力做到的。他得彻底杜绝这种可能性,反正这个距离怎么瞄准都大差不差。
他用脚勾住翻倒的椅子,把它踢到被激光射穿的窗户上。钢化玻璃上发出一声砰然巨响,密密麻麻的裂纹遮住了外头的景况。好在没有玻璃碎片掉下来,只有椅子摔到地上,一只脚底的橡皮圈垫慢悠悠滚了出去。那巨响的回音在室内游荡,罗彬瀚趁着这个机会退出夹道,溜到门边的角落上。那是个防守的好地方,既不用防备身后,又能同时观察那几排密集柜夹道的出口。
这些柜子恐怕防不住雅莱丽伽给他的激光武器。而只要不在乎柜子里的凭证与彻底发疯的财务,他大可以直接扫射一通。可墙壁也是同样的道理——就在隔壁房间里,至少有两个审计员正一无所知地干着他们自己的事。他在射中周温行以前没准会先不小心弄死他们。
有种模糊而疯狂的冲动从他脑袋里掠过,他感到外套笼盖下的手指正痉挛般微微发力。他的脑袋比以往轻得多,和棉花一样轻飘飘的,舌头底下有股炙烫的血腥味。也许他在刚才无意识地咬了舌头,也可能只是那股无以形容的憎恶给他带来了错觉。他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憎恨这个怪物,其程度早已超出了理性与逻辑,也远远超出了他所遭到的实际损失与风险。因缘。他仿佛听见荆璜在他耳边说出那个词。
但是都由它去吧。他不再思考这件事了。那东西善于嗅探,没准也能嗅探出仇恨的火药味。于是他把呼吸压住,悄悄靠着墙,举着枪,盯着每一条柜间夹道的出口看,余光则扫向门顶上悬挂的摄像头。眼下他这个位置准是能被摄像头拍到的,不过没什么大不了,这并不是一个会有保安时刻盯着瞧的机位,充其量会隔几个月存一存记录。在任何人发现问题以前,李理肯定就料理完了。
房间里又安静了。有一点微风从玻璃的破孔里漏进来,让他觉得脸颊发痒。他正考虑是否要丢出点东西制造响动,留在走廊地板上的手机亮了一下。他开枪前故意把它放下的,指望着如果开枪后周温行直接冲向他,李理能帮他盯一盯,或者至少录下点有用的东西。可惜那东西果然不按他的计划出牌。
他现在没空去捡回来了,只好让手机带着李理一起留在靠窗走道的地板上,至少能帮他看住最左边这条道。可李理也没有干看着——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接着没有任何拨号或呼叫的提醒,罗彬瀚竟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活脱脱就是另一个他,正被关在手机里向外喊话。
“嘿,我们今天就这么着吧。”那个惟妙惟肖的冒牌货在手机里说,“点到为止,怎么样?”
房间里没人回答它。那手机里的声音又继续说:“我知道我刚才有点激动过头,考虑得既不周全,也不大礼貌。我实在是个粗鲁的混蛋(罗彬瀚没忍住撇了下嘴角),但是我想你能理解,毕竟你可不是那种特别受欢迎的客人。不过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咱们这样胡闹对两边都没什么好处,还容易牵累别人。瞧瞧这个地方,到处都放着别人的劳动成果,还有那些正在隔壁辛勤工作的人(罗彬瀚又斜瞥了手机一眼)。下一次,咱们应该挑个更好的地方解决私人问题,找个海上的小岛,或者废弃的工厂里,背靠背往前数十步,再回头互相射击。这才叫公平决斗嘛!”
那声音和腔调听起来果真非常像他。而且,他不知道李理是用了什么音频处理程序搞定的,但那声音没有一点从电子元件里发出来的失真感,和活人在屋子里说话一样自然。他要是闭上眼准分不清楚。
可李理忘了很重要的一点——他刚刚开始这么想,他那个活泼多嘴的电子分身又开口说:“看来你不太乐意就这么讲和。那也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这些账簿都没什么要紧的,要是毁了只会减轻我的负担,至于隔壁的那些人嘛……我想他们还不至于有两三米高,我只要把枪口斜一点就行了。所以,我现在数到十,如果你还不愿意出来讲和,我只好先乱来这么几下啦。”
这下罗彬瀚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李理搞不好偷吃了他所有的网络数据,才能变出这么一个猫嫌狗憎的家伙来。她根本没弄错声源高度的问题,甚至还模拟了一点布料摩擦的细微动静,仿佛真有个家伙蹲在地上,嘴里说着要往高处射击,实际却盘算着来一套激光滚地堂。
他估计周温行肯定听得出来。这些小心思就是为听觉敏锐者准备的,周温行总不至于比他更差。可万一那匹狼比他敏锐得太多,这套把戏也很可能被拆穿。那毕竟只是台挪不动位置的手机。
他也没有时间考虑更多了。“十,”手机里的假货说,“咱们真的不和好吗?九,其实你要什么东西大可以跟我明讲嘛,八,想要我给你找几个疯子救助一下?七,我看我堂弟就不错。六,我真的希望你能帮帮他。五,因为他实在也挺疯的。四,差不多就得啦。三,反正你老哥也完蛋——
这个声音实在有点烦人,罗彬瀚不免怀疑李理是在逮着机会报复自己。他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么欠揍,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滔滔不绝,简直不留气口的声音很好地提供了掩护。当那声音说到“八”时他就想好了下一步,慢慢把枪口斜抬着对准那一排排柜子。他估计激光的威力能穿透整个房间的柜子和墙壁,但进入隔壁时至少能离地面两米高,而再上一层的房间则是行政部的大型会议室。既然南明光已经出去了,那房间应该是空着的。
没法再考虑得更周全了。他能得手的机会本来也少得可怜,这也绝不是最有利于他的场合——可他该死的就是非试试不可。当李理捏着假声音数到四时他已经下定决心。都滚他妈的蛋吧。随便未来会怎么样,随便人们看到了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随便要使多少手段才能摆平后果,或者干脆摆不平——把这鬼地方全他妈一把火烧了吧!在这月亮看不见的地方,在那逐渐漫上碎窗的落雨声中,狼的故事必须以死亡收场。
不是我就是你,他在心里说。他已挑好了时机,人对三这个数字是容易敏感的,因此他要等到二。等李理数过二,他就照着所有的柜子来一顿旋风激光舞。
“二,”手机里的声音说,“你根本就不该来我们这儿——”
房间最远的角落响了。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把枪口指了过去,但却没有射击。他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咔咔咔咔地急响,有点像游戏里的定时炸弹,紧接着啪地一声停了。万籁俱寂,只有刚落的雨珠轻轻敲打窗户。
声音不对。罗彬瀚定住枪口,视线斜瞄向地面上屏幕忽闪的手机。其实用不着别人来提醒,他也听得出来那声音有着和李理相同的破绽——位置太低了,应该是什么东西在地板附近发出来,而且也太单调了,不是活人移动时的响动。
“嘿,”李理又开始捏着嗓子学他,“你别是躲在那儿给炸弹拧发条吧?你要是玩这一手,我可就直接走了。”
罗彬瀚在心里冲她竖了个倒拇指。这狗头军师居然公报私仇,借机宣泄对他的不满。你装得已经有点出格了,他通过盯着门上的摄像头表达了这层意见,简直有皮无骨,不能体现一点本尊的风度和矜持。李理没搭理他,手机屏幕上只有一片亮得刺目的雪白底色,中央则是巨大的紧急出口图标。
她想要他离开。这意思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她要他别再管那个角落里的咔咔声,而是直接拧开背后的门,然后转身出去,一路走出这个龙潭虎穴。他又朝门上的监控点了点头,承认她的意见是对的。既然周温行有所准备,甚至还有陷阱留给他,他们就很难再讨到便宜了。
我知道。他对着摄像头动起口型。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我不是在发疯,至少不是因为怒火烧昏了头才发疯的,所以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是……唉,他没有办法向她解释那种感受。他一定要做成这件事,而且一定要快,否则……否则什么呢?大约是月亮上的问题吧。月亮上的花要开了。灯泡眼要变成石头人了。
天彻底黑了。他原先望见的那朵雨云成为了此时骤雨的征兆。房间的角落与柜子的阴影都黑黢黢的,如同是浸过了墨水。那个咔咔的声音再也没响过。他还是可以先不顾一切地开枪扫射,可那会立刻引起其他人的骚动,也会暴露他自己的方向。于是他慢慢挪动脚步,才刚把脚跟抬起来,手机就在旁边说话了。
“哈啰?”手机里的他高声问,“在吗?还活着吗?”
他知道那是李理在替他打掩护,只是想盖住他行动时发出的微响。她不赞成他的计划,可当他一意孤行的时候,她也还是在恪尽职守,从不叫人失望。于是他借着那大肆嘲弄周温行的声音蹑行潜进,跨过一条又一条柜子形成的走道,密切留意着是否有东西潜伏其中。这些形成夹道的柜子应该都是紧紧挨着的,因为他能从地面滑轨裸露的长度看出柜子是否被挪动过。
此刻,所有的轨道都露在他这一侧,整齐得像彼此镜子里的倒影,足以说明柜子都被挪到了窗边。除非从上方翻越,否则夹道就都是一条又一条死胡同。他偏着脑袋,视野一半盯着途径的走道,一半则留意着被窗外灯光照亮的天花板。如果周温行再从柜子顶部翻越,他至少能看见影子。他的神经吊得越来越紧,而身后的李理则不断提高着声调,益发像个气急败坏的低素质公子哥。
“咱们就事论事地说,”她极不厚道地捏起了公鸭嗓,“你哥哥也入土为安了,吹灯拔蜡了,坟头草都长起来了!你就不能消停消停?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想被他爬出来揍一顿狠的?你要是真的这么想找麻烦,就去找那些跟你哥哥更熟的人,怎么样?”
她真是越装越不像了。罗彬瀚真想折回去,把手机捡起来,对着摄像头好好敲打个几遍。他对于周温行的死鬼神仙老哥又不够了解,拿来碎嘴取乐也难说中要害。可是这也不要紧——周温行是知道李理的,他也许早就猜到正在说瞎话的人是谁。
他继续往前走,踩过一条又一条轨道,像个棋盘上的小卒子在沿着黑白格子前进。影子在他脚边沉寂着,雨势变大了,急切地扑打在窗户上。当他距离最后一条走道只有几步之遥时,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那肯定只是既视感,可他却如此真切地感到这件事过去曾发生过,同样的处境,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目的。他一定已经干过了,又或许将来还要干一遍。
最后一道横轨就拦在脚边。他轻轻跨了过去,举枪对向房间最后的角落。那里没有周温行,地上只躺着一个鸡蛋大小的东西。
797 杀人不难(中)
地上是只翻倒的铁皮兔子。至少得往前数二十年才能在市面上瞧见这种哄小孩的玩意儿了:金属外壳漆成雪白底,绘着水红底淡黄边的兰花小袄,朱红线勾的眼睛盯着来人,肚子侧边是凸出来的发条旋钮。旋钮的握柄形状酷似箭矢的羽柄,这整个玩具就像只被冷箭射死的兔子。
罗彬瀚只往那小东西认真地钉了一眼。被狼从月亮上叼来的东西——他脑袋里将这念头轻轻一转,旋即就抛开了。刚才的动静无疑是这个小玩具发出来的,先是发条让兔子的两只铁片脚咔咔乱跳,接着弹力耗尽了,兔子也撞到墙壁翻倒了。
它就躺在走道尽头,两排柜子的中间,走道后方的窗户封得死死的,墙壁与柜子间只有拳头大小的缝隙。周温行不知道躲去哪儿了——看来他原先的估计完全是错的,周温行要么真的会穿墙,要么就能变得和纸影儿一样薄。
他心想这下胜算更少了,可脚下还没有动。现在打开后门逃出去就算是彻底输了,他起码得有胆子去瞧瞧那只假兔子。于是他仔仔细细地盯着两边的柜子看了看,假装要往前走一步,又倏地朝铁皮兔子顶上开了一枪。激光射穿了外墙,打出黄豆粒大的孔洞——没关系,他不差这点债了——洞后头是空的,周温行并没有挂在外墙上。
房间另一头的聒噪声也停下了。既然他开了枪,李理也就用不着再为他掩护真实位置。他们都静静地等待着。三秒,五秒,十秒,像有半个世纪过去了,罗彬瀚自己才呼吸了二十下。他终于叹了口气,举着枪的手微微垂下来,作出一副放松的姿态。
“那东西跑了。”他说。
李理没有回答他。她也许是小心谨慎,也许是真的对他有点恼火。罗彬瀚只好假装在自言自语。“拿了个发条玩具来耍,”他真正地向前走了一步,枪口扫带过头顶与两侧,“铁皮兔子,我都不知道他从哪儿买来这样的老古董。”
他又走了两步,又猛回头晃了一眼,仍然什么都没有。距离那个小玩意儿只有一两步了。来吧,他想着,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它。
机械兔子翻了个面,那双红眼睛却依旧还盯着他。淡淡乌斑从它肚腹上滑过,那是窗上雨滴的阴影。这类被时代抛弃的老玩具总有股暗藏阴祟的阴森神气。罗彬瀚与它大眼瞪着小眼,只得承认这真是个又廉价又能吸引人的陷阱,谁见了它都难免要疑心生暗鬼。
他瞧了它一阵子,然后问:“你在看什么?”
兔子咧开嘴笑了。从那包着水红袄的铁肚腹里响起一阵喧阗的乐曲。它果真说话了,声音像由万股粗细错杂的铁丝拧在一起,从两个耳朵孔直直扎进他的脑袋里。
“嘿,”兔子的声音怪模怪样地说,“你知道她会死的。”
罗彬瀚猛地转身。他一点也不奇怪这件事会发生,因为就在他的西装外套底下,那被魔女诅咒过的左手冷得像浸泡在冰水中。兔子不过是个吸引注意力的把戏,窗户外头也没挂着人——他打赌周温行要是没走掉,就准是从他身后过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不到半秒钟就转完身,立刻要扣动扳机,接着却松开了。他身后根本没有人。
这时他终于听清楚了,或者他终于能够分辨出来了。那些萦绕在他脑袋里的杂音实际上是有方向的。它们已不在他心里,而从他的背后来,似乎是从那兔子所躺的地面上生长出来。像一根放声狂歌的活藤,在他来得及回头前就已经长到了他的后颈上。他完全赌错了,可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在喉咙上的利爪收拢以前,他只好站在原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肚子。以前他和周雨聊过这类事,据说刺穿腹部的存活率要比刺穿胸口高,而周温行应该比他矮些——要是这件事真能以常理来琢磨的话。
利爪已扼住他的咽喉,使他不能再加施展。他还能听见雨珠轻打在窗户上,证明身后的那片窗玻璃还好好的。或者周温行也有一把专切玻璃的魔法小刀,能把窗户整个卸下来,再一瞬间完好无损地安回去……他知道自己这是在乱想。没可能的。不是怪盗戏法。不是高空杂技。不是轻功与缩骨。答案就他妈是最糟糕的那一个。
“你的把戏也太多了。”罗彬瀚说,“我都不知道你还会飞天遁地的。而且说真的,你来这儿上个班到底要带多少零碎?”
“是旅游的纪念品而已。来你这里以前,也顺道去探望过别人。”
罗彬瀚拿眼睛往后瞥。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架在他脖子上的利爪白惨惨的,其实并不很像狼的爪子,更像在水里泡烂的死人之手。他想把脑袋再扭过去一点,爪尖就陷进肉里,血顺着淌入了衬衫领口。看来对方不想让自己看清楚现在的样子。
“你可真没劲。”他只得站在那儿说,“你都能躲到地底下去了,上回在糖城还装模作样地戏耍我,把炸工厂的责任全推到我头上。其实你随时都能自己炸嘛,是不是?而且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我本来真以为你是很狡猾的,懂得怎么从心理上摆弄人,结果你就只是个赖皮鬼,拿着超能力当魔术使。”
“谈不上是戏耍的。上一次,没有那只猫的帮助,我是进不去糖城的工厂的。杜兰德人学会使用灵场屏蔽器是很早前的事情了。”
“反正这一次你可是耍赖了。”
“既然你这样想,那么就此讲和吧。把你的枪收回去,今天就当没有发生过。”
“你待我还挺够意思,”罗彬瀚说,“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咧。”
他这么说着,可是并没有动。有一会儿时间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想捕捉到李理那边是否有动静,或者他身后的这个东西,这个方才不知躲在何处的幽灵。这东西竟然也流血,也有气息和心跳。他觉得自己是想等到一个变数,可惜最后并没等来。
“还不把枪放下吗?”
“再让我琢磨琢磨。”罗彬瀚说,“我发现,从长期来看,我凭自个儿摆脱掉你的希望挺渺茫的。我不仅是今天这一趟会输,没准以后还会接着输。一输再输。”
“你很有自知之明呢。”
“正是!我对自己可有数了。所以,我想,如果一个生意注定要越做越亏,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止损。”
“是想怎么样呢?”
“你好像需要我活着。”罗彬瀚扭了两下脖子,血又从那儿流了出来,热热地流到他肩膀上,把衬衫打湿了一大片。但他知道问题不大,这就是个小警告,扎伤的并不是颈动脉或气管。“我也没琢磨明白这里头的道理,但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想叫我死。而既然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也没什么主意能把你干掉。我就应该考虑考虑最稳妥的做法。”
周温行静静地立了几秒,随后说:“这样做真的好吗?”
“不大好。”罗彬瀚承认道,但手里却把枪口往上倾斜了一点。他估计激光的轨道还伤不到心肺,但具体会刺穿哪儿就完全没数了,更别说穿透他的身体以后还剩多少杀伤力。“这肯定不能说是我的胜利,我知道,从你出现的一刻开始就没我的好事了。但其实我没那么在乎这个,这件事真正的重点只在于——你也不能是赢的那个。”
他又站到悬崖边缘了,就和过去无数夜晚里胡思乱想的一样。但这次不同,这一次他有一个十分具体的理由,他能够给自己的行为找到解释。他为什么要干这档子蠢事?因为他想从这个越来越收紧的套子里跳脱出去,想把这场注定要输的牌局直接掀倒。他会丢掉一切,而对手也别想全胜。就到此为止,他不玩了。
他可以感觉到风。风正在把他往前推,鼓励他趁着势头纵身一跃,彻底脱离尘世的引力——然后忽然咔哒一响,把他的重心又推回了悬崖上。
咔哒!有人在前门刷卡。是个很不熟悉的新手,第一次就没刷对位置,还傻乎乎地乱拧门把手。接着又用卡刷了第二次,终于把锁打开了。这个人笨手笨脚地开门进来,先把前门边的灯啪啪打开,接着就发出一声惊叫。她的惊叫在罗彬瀚听来分外耳熟,十足十就是小容的嗓音。
脚步声慢慢响起来了。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去靠近那扇碎了玻璃的窗户。
“小罗总?”她小声地问,声音里带着不安的颤动。
她大约去窗前看了一圈,确定窗外没人,然后退回到门边。罗彬瀚吃不准她会怎样做,最好是直接跑出去叫人。那对她自个儿是更安全的做法,也能给到他考虑的时间。可偏偏她只是在原地顿了一顿,接着又往后边走来了。罗彬瀚仿佛能看见她畏畏缩缩疑神疑鬼的样子,把脑袋一格一格地往前探。或许她怀疑这房间里闹了鬼,才这么蚊子似地细细叫唤。“小罗总?你在这里吗?”
罗彬瀚真想叹气。他想敲着她的脑袋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这笨丫头就不明白好奇心是恐怖片最不赞赏的品质?你要是真觉得这房间里有鬼,喊他的名字又顶什么用?可他也没资格说小容,他自己也没听李理的劝。看来人只能在不干己事的时候最为聪明。
小容已经走到了最后两排柜子前头。在她把脑袋探进来以前,罗彬瀚飞快地放下枪,转过身背对着通道。他歪着脖子,把裹了枪的外套按在伤口上。周温行站在窗户前面,双手背到身后,假装替他查看流血的情况。
“找我干什么?”罗彬瀚回过头问,“你小心点玻璃啊。”
小容抱着她的电脑站在走道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的衣服,”她结结巴巴地说,“血……”
“别鬼叫鬼叫,是碎玻璃割的。”罗彬瀚说,“真他妈倒霉,刚才我坐在前头跟小周说话,那扇窗户忽然就爆了,有个小碎块从我脖子边飞过去了——你也别靠近那儿,指不定还有玻璃碴子呢。”
小容呆站在那儿,显然在消化他这番话。罗彬瀚不想给她深入思考的机会,又催促着她问:“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啊,”她答应着说,“是……模板的问题。”
“什么模板?”
“你给我的做摘要的模板,有个公式好像不对。我想,是不是和,和你先对一下。”
罗彬瀚走过去要看她的电脑,顺势把她轻轻往后一推,送到周温行的视野之外。他瞄了眼屏幕,发现还是他下楼前布置给小容的那档子事。小容指着一行关于年份业绩折算年金的算式,问他中间的逻辑是不是写错了。
“啊,应该是搞错了。”罗彬瀚随便糊弄地看了两眼,“你直接改了吧。”
“那……以前的也改吗?”
“你自己改了就行。干嘛不发个消息问我?”
“啊?刚才发了,是你让我过来……”
“噢噢,对。”罗彬瀚立刻说,“我忘了。刚才那破玻璃弄得手忙脚乱的。”
小容还是直勾勾地瞧着他。罗彬瀚往下瞥了一眼,看见血迹已经渗到了衣襟底下。“你去楼上帮我要点绷带来。”他只好板着脸说,“行政那儿肯定有备用的急救品。再跟他们说楼下的玻璃坏了,让他们晚点安排个人来修。这地方有多少时间没做检查了?”
小容机械地点起头。
“好的,彬彬总。”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去找陆经理……”
罗彬瀚也不说话,只一味垂下眼瞅她,直到她自己张口结舌,万分惊恐地回望着他。
“你去跟陆津说吧。”罗彬瀚说。
“好的,小罗总。”
“记得修窗户的事。再叫陆津给我找件干净的衣服过来。”
“好的小罗总……要拿毛巾过来吗?”
周温行微笑着走了过来。“我去说吧。”他抛下这一句,随后穿过走道,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罗彬瀚一直死盯着他离开,直到房门彻底关上,才慢慢地转向小容。小容半张着嘴,正竭尽脑汁想说点什么。
“刚才有个什么东西从窗外飞进来了。”罗彬瀚若无其事地说,“把玻璃打碎了。我和小周就躲到这个角落来,想看看外头是不是藏了人。这事儿有点古怪。”
小容答应了一声。她是在尽量想显得很凝重,很关切他遭遇的可疑事故,但她显然还是更在意自己说漏了嘴的东西。罗彬瀚估计她今天晚上准会通宵琢磨这个事,然后问遍她所有的朋友是否应该马上辞职。他微笑着把手搭在她肩上,吓得她原地跳了起来。
“今天的事别说出去。”他叮嘱道,“我可能碰到点麻烦,得找人查一查。你下个星期先休息,别来公司了,知道吗?”
小容匆匆忙忙地答应了。她事后会怎么想罗彬瀚也不大关心。晚些时候他可以让李理稍微给她推送点精选新闻,叫她明白当今世道的商战就是如此残酷,然后再给她点自身前景上的压力,比如不小心说了老板坏话的员工是如何神秘失踪的。她是应该好好琢磨一下了,因为今后她上班时要是左脚先踏进他的办公室,他就要狠狠地把她开除。
“你先去吃饭吧。”他说,小容的半个身子立刻歪了出去,“等下。”
“怎么了?”她战战兢兢地问。
“去前门那边帮我把手机和包收拾一下。”罗彬瀚按着脖子说,“可能还落了本书,还有别的零碎,你都仔细看看,替我捡了收起来。我现在弯腰不大方便。”
小容快跑着过去了。趁着她走开的机会,罗彬瀚把枪藏得更好了些,然后走去捡起地上的发条兔子。他刚用两根指头捏着这玩意看了一圈,小容突然大叫了一声。罗彬瀚转身冲出走道,跑到她身旁查看情况。
“出什么事?”他问道。
小容并没出什么事。她半跪在那扇破碎的窗户底下,把脸紧贴着靠窗的墙壁,专心致志地朝柜子与墙之间的缝隙窥看。她一面看,一面还拿着个迷你手电往里照。缝隙只有半个拳头宽,想必不会有另一个人藏在里头。
“你看什么呢?”罗彬瀚没好气地问,“那里头有我的手机啊?”
“好像有老鼠。”
“扯淡,这里又不是食堂。”
“真的有!在很里头呢。是不是跑进来关住的?”
罗彬瀚让她闪开,自己朝着缝隙里看了一眼。光线太暗了。“你那个小手电借我用用。”
小容直接把一串钥匙递给他。罗彬瀚抓过来瞧了瞧,原来迷你手电是钥匙上的挂坠,而且也不是手电,是一支能射出小鸟图案的激光笔。“你随身带这个干嘛?”
“夜跑时逗猫用的。”
“小玩意儿挺不错的,但你还是别夜跑了。”罗彬瀚拿着激光笔往里照,“最近晚上空气质量差,夜跑容易得肺癌。”
他打开激光笔,让那只翠绿的小鸟在黑暗里隧道里慢慢往前飞,不时有灰团与废纸从它的线条上经过。当它快要游到房间尽头时,一条细长弯曲的尾巴隐约出现在光线下。罗彬瀚又晃了两晃,那条尾巴没动。
“还真有个贼。”他说着把激光笔还给小容,让她继续照着,自己则循着激光的痕迹返回去找。他又一次跨过条条轨道,返回到当初他差点跳落悬崖的位置。发条兔子此时已捏在他掌中,于是他又比原先的位置往前走了一步,把脸紧贴到墙上,去夹缝里找那条尾巴的主人。在他对面的窗户边,小容使劲打着激光笔摇晃,给他提醒老鼠的位置。
“你看见了吗?”
“有了。”
罗彬瀚又用两根指头把激光小鸟底下的东西夹了出来。他的皮肤触摸到那个东西的身体,多毛、温暖、湿润,竟然还在痉挛抽搐。他猛吃了一惊,迅速将它丢到地上——还真是只活老鼠,可也不会活很久了。它的肚子已被剖开,脸颊两边的毛发都浸得血糊糊的。两星黑眼盯着他,其中仿佛带着一点怨恨。接着它就彻底不动了。罗彬瀚用皮鞋尖碾了它两下,确定它已经断了气。
“真是老鼠吗?”小容在对面远远地问。
“对。”罗彬瀚说,“你别过来了,死得怪丑的。”
他用脚尖把老鼠翻了个面,把它被剖开的肚皮盖住,然后才开始思考这老鼠尸体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样,他心想,这下他没道理开除小容了。
798 杀人不难(下)
晚上八点的时候,所有烂摊子才算是勉强收拾完了。陆津安排人检查了窗户的情况,给他带了套临时去商场买的衣服,还顺便把整个房间的角落都检查了一遍。
在他到来以前,罗彬瀚已经支走小容,又随便从架子上偷了个文件盒,把那只尚有余温的死老鼠装了进去。然后他就捂着脖子坐在角落里,盯着行政部的两三个低级助理在那里忙忙碌碌。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老鼠的事,直到陆津拿着急救医疗箱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先安排司机送医院。
“用不着吧。”罗彬瀚语气随便地说,“不过是点皮肉伤,别大惊小怪的。
陆津回头看了一眼碎窗的方向,然后才慢慢答应了。罗彬瀚知道糊弄他不会像糊弄小容那样简单。这谎言本来也太扯淡了,真要有玻璃渣能溅出来伤人,窗户的玻璃早就稀碎一地了,更别说多了那么几个十分可疑的孔。这是他怎么也解释不了的,因此他决定放任别人发挥他们的想象力。
“我受伤的事就别告诉其他人了。”罗彬瀚说,“这几天又是吃错药去医院,又是出车祸,怪闹腾的。压下来我自己处理就行了。”
陆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也一样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津。
“那您自己留神身体。”陆津说。
“放心,今天以后我会很留心的。”罗彬瀚挥挥手让他去干自己的事,“另外,有空去和财务部商量商量,这房间得再加几个监控,对着窗口和柜子。日后外人来来去去的,出了问题说不清楚。”
“这个……”
“我知道他们不愿意。你先按流程提一嘴就行了,剩下的我去磨。也不用细说理由,就说这是加强内控的一部分。”
陆津答应了,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忠诚而职业地离开了,活像用行动告诉罗彬瀚“我一个字都不会向别人透露”。罗彬瀚暗地里瞄着他的背影,心想你才不会保密呢,今天晚上你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你那化学实验室里的女朋友,跟她一起揣测头孢事件的可怕真相;等到了下个星期一,全行政部的中层主管都会知道上层管理正在搞七搞八。这些骚动想要彻底瞒住南明光简直不可能,除非他先叫李理制造一起车祸把老东西送进医院。
但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了。这全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首尾只好由他自己收拾。趁着大部分人都下了班,他在洗手间里换掉衣服,处理好伤口。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处理的,这么一顿折腾过去以后,他的伤口简直都要自行愈合了。他对着镜子仔细研究了一下血孔的形状:一共就只有两个孔,像钉子浅扎的那样小而圆。
那根本不像是狗抓的,倒更像是蛇咬的,还得是有毒腺的品种。他摸着那两个小孔,想起他在那一刻瞥见的凶器:苍白、干瘦,光秃秃没有毛发,更像溺尸的骨掌,而不是野兽的利爪。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可周温行不允许他回头,他也就看不到这样一只手的主人长着怎样的真面目。
他摸着脖子细想这件事。其实他从来没有目睹过周温行从人变成狼的形态,他只是听别人说他是只人狼。其他证据呢?那家伙的眼睛有时会发光,可发的是一种苍白的光,而不是绿莹莹的。那两只爪子也确实够锋利,但没准他只是练过九阴白骨爪。而且,周温行有那种血。这究竟是按什么顺序发生的呢?他是先变成人狼在先,还是先得到血在先?那是否说明随便什么生物也可以得到这种血?比如神,比如人,比如老鼠……
一阵铃声打断了他的出神。他的手机在包里响了。罗彬瀚估计这又是李理想跟他说点什么,于是匆匆忙忙地提起包,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里。那铃声始终没断,催得很急,逼得他看也不看就接起来。
“好啦好啦,”他说,“别忙着数落我了,我知道这件事是我有点上头——”
手机里异常安静,使他猛地警觉起来,定睛瞧了瞧屏幕,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李理。打电话的人竟然是俞晓绒这个鬼丫头,她还故意不吱声听他的口风。
“是你呀小妞!”他立刻改变腔调,“晚饭吃过了?在家里干嘛呢?”
手机那头静了几秒,然后才慢慢传来俞晓绒的声音:“你今晚回来吗?”
“啊,恐怕不行。我得在公司过夜了,之前给你发过消息了。家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你刚才说你有点上头,是怎么了?”
“还能是什么?工作上的事。和财务讨论内控制度改革的事,折腾来折腾去的,我就没忍住多说了两句……反正就这么些破事。”
“那你刚才以为自己是在跟谁说?”
“我的助理啊,怎么了?”
“你们关系够亲密的。”俞晓绒说,声调里毫不掩饰怀疑。
“这就是普通的助理。”罗彬瀚不容置疑地说,“你个没上过班的小孩懂什么?”
俞晓绒或许在对面翻了个白眼。“我几个小时前打过你的电话,”她有点突兀地说,“傍晚的时候,你一直没接。”
罗彬瀚想了想,记起当他和周温行说话时是有那么一档子事。手机震了,但他也以为是李理干的。“我那时开会呢,没注意到。你怎么不留个消息给我呢?”
俞晓绒又不说话了。罗彬瀚等着她的下文。他印象里这鬼丫头不是那种喜欢有事没事和家里人打个电话的人。以前的情况正相反,总是她不耐烦地挂掉家里人的问候电话,绝不忍耐超过一分钟。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他忍不住问。
“没有。”
“你不会就是打来问问我班加得怎么样吧?”
“我想……问问你在非洲发生的事。”
罗彬瀚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一茬。他正开动脑筋想着要怎么把话题混过去。俞晓绒又说:“你回来之前,我做过一个挺奇怪的梦……我看见你在丛林里匍匐前进,那个地方很暗,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藤蔓,还有虫子的叫声。你的样子看上去很糟糕,全是泥巴和汗水,而且你的表情……我觉得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罗彬瀚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只是个梦,绒绒。”他挤出笑声说,“我只是去那里玩了两年,犯不着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吧?”
“那梦很逼真。非常真切。我睡醒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是在海滩旅馆里做的。”
“也许你当时已经预感到我快回来了,因为梦都是反的。”
“你还会再去那里吗?”俞晓绒冷不防地问。
罗彬瀚想说当然不会。这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但他的喉咙好像被人刺穿了,要非常使劲才能发出声音来。最后他只好说:“如果我还要再去,准会先和你打招呼的。”
“你最好会。妈妈可不会忍你第二次。”
“你打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罗彬瀚问,“还是你突然间想我了?要是你一个人在家实在害怕,哥哥我也可以考虑回——”
他没机会把话说完,通讯就被对面挂断了。罗彬瀚把手机丢回桌上,用手掌揉搓起额头。他想不透俞晓绒这会儿为什么打来,但也没精神去琢磨了。这一天的跌宕起伏够多了,他一面闭着眼睛养神,一面脑袋里还回荡着她的声音——那声音叫他感到疲惫又沮丧,桩桩件件都不顺意,空调的声音吵得人头痛,空气却照旧湿闷压抑,他那张所谓的人体工学椅也坐得人腰酸背痛。
有东西坠在他肚子里,是种痛苦而又有点令人上瘾的滋味,就像喝了一缸子白醋与烈酒的混合物。但他并不想哭,或是喊叫发泄,只是不吭声地回味这种感觉。过了好一阵子,他渐渐明白过来:原来这是悔恨。
他在悔恨,因为他行为轻率又毫不珍惜。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考虑。他完全不负责任,只想着自己痛快了就行,好像整个世界最重要的就是他自己的感受。一切曾付出在他身上的人都被辜负了,被抛弃了,被宣布是无足轻重的。如果今天晚上,俞晓绒几次三番打不通他的电话,到第二天却被别人告知他死了,到那时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会自己过来追根究底。可能她会查出来点什么,于是就碰上周温行;可能她什么也查不出,就这样被俞庆殊接回雷根贝格去。往后每一年到了今天这个日子,那对母女互相要说些什么?俞晓绒要花多久才能接受这件事?
难道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在乎这个妹妹吗?他不过是按世人所吹嘘夸奖的标准深情表演了一番,好炫耀自己是个爱妹妹的好男人,然后把自己也给骗倒了而已。否则他在那个时候怎么能完全不考虑她呢?平时无事时的表演?那表面功夫谁都会做。可真到了无暇思虑的紧要关头,一个人的本性是再多道理也难教出来的。
他抬起头叹了口气。这口气的尾音还没结束,办公室里就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
“我猜您现在冷静下来了。”李理说,“或许现在我们可以沟通了。”
“我妹妹打来的电话和你有关系吗?”罗彬瀚沉沉地问,“不是你引导的吧?”
“与我丝毫无涉,先生。这是她自己的行为。”
“她就刚好这个时候打来?她可很少主动打给我,还只是扯闲篇。”
“就我所监听到的情况,今天傍晚她一直在家里睡觉。”
“傍晚?她以前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
“她只睡了半个小时,然后惊醒了。醒来后她立刻打了电话给您。假如您愿意接受一些不那么科学的解释,或许血亲之间确有某种心灵感应。”
“也或许她从我早上发的消息觉出不对劲了。”罗彬瀚说。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就把这事儿给抛开了。“我妹妹有时候就这样,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发现的,就随她去吧——但另一个人肯定是受了你的引导。”
“如果您在指把您从深渊前拉回来的人,是的,这双救助之手背后有我的一臂之力。”
“你就不应该把小容扯进来。顺便一问,她指的那个公式到底对不对?我当时根本没看。”
“是我修改了公式。”李理轻快地承认了罪行,“为了请她冒险一行,我在贵司历年的报告上制造了六十多处重大纰漏,以帮助她迅速地发现其中一条。”
“行行好帮我全改回去。”罗彬瀚说,“等二十年后他们才发现就太晚了。”
“我已经修正过了。”
“真棒。你简直就是赛博小诸葛。”
“这意味着下一次您会更多听从我的判断吗?”
罗彬瀚差点就要再胡扯一句混过去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惯性,只是又烦躁地叹了口气。“行啊。”他无精打采地说,“除非你又想让我在这种时候出去度假,否则我会听的。我今天干的那个事很蠢……我有点反应过度了。这几天的新消息已经塞得我头脑爆炸,而且,我不知道你听起来是怎样,但那东西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我不爽。”
“我不记得他有多少冒犯性的言辞。”
“好吧,可能我看他不顺眼。这不重要。我不会再听他说什么了。”
“这也不像一句可靠的保证。”
罗彬瀚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这几天得多看着小容。”他转开话题,“是我——我们两个把她扯进来的。我会放她一两个礼拜的假,你盯着别叫她碰见野狗。”
“我会看着,但您最好给她一些保证。就我收集到的信息,她正在向人咨询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否该主动留下来加班,以挽回您对她的印象。”
“她最好真的这么想,”罗彬瀚立刻说,“你想象得到?他们竟然在背后这样叫我。”
“您以前曾要求我过滤掉这部分信息,因为您不想知道员工的私事。”
“我知道我要求过,”罗彬瀚说,“但是他们居然这样叫我!”
李理像麦克风故障那样给了他五分钟抱怨发泄的时间。等罗彬瀚狠狠发誓要重塑富二代形象以后,她才自个儿谈起了她的善后工作。
“我希望您今后慎重选择使用激光武器的场合。”她慢条斯理地说,“由于您的行为,我不得不对这一地区所有潜在目击者的电子设备进行了全面检查。没有造成额外伤亡完全是您的侥幸,但可确定的目击者已超过十人。”
“让他们报警去吧。”罗彬瀚没好气地说。
“我处理了两段被尝试上传网络的视频。”李理自顾自地说,“然后伪造了一些信息流推送给所有潜在目击者。我想现在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相信某些装修事故会释放射线状的燃烧气体,并且,是合法无害的。”
“他们难道不会自己再查一查吗?”
“凑巧的是,他们很快遇到了更值得投入注意力的事。譬如,一闪即逝的跳槽机会、发现同事背后的刻薄议论、家人被诈骗者纠缠、突然察觉的严重工作纰漏……”
罗彬瀚不再说什么了。他开始回想那些在互联网上戛然而止的都市怪谈,以及自己某些背运连连的日子。反正他也不一定就是这片土地上唯一跟外部接触过的人。
“总之这是我的责任。”他放弃地说,“是我添的乱。下次我会等头脑清醒的时候再干。计划周全,顺便也考虑考虑别人。”
“您计划好下一次了吗?”
“没有。根本没有。我一丁点儿思路也没有。我们之前的想法全是错的,这家伙没准就不能被物理消灭。”
“那么,地中海度假之旅?”
“想都别想。”罗彬瀚立刻说,“你知道今天以后这绝对不可能了——月亮上还有他种的花呢。你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清楚。”
“太棒了,因为我可能知道他种的是什么。”罗彬瀚说,“回来以前我和老莫他哥聊过一阵子。我觉得……”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自己出了一会儿神。“等有兆头了再告诉你吧。”他改口说,“假如我是对的,那早晚会有些兆头的。我们先想更现实的问题。”
“比如他为何总是出现在您眼前?”
“他恨我。”罗彬瀚随口说,“他在喷泉边搞音乐的时候我没给他打赏,他要查我的账看看钱都去哪儿了——我在想那房间里为什么会有只被剖腹的耗子?”
他把装着死老鼠的文件盒拿出来,放到桌上打开。鼠尸已经僵直了,血浸满了盒底。罗彬瀚拨拨它的脑袋,又用笔尖挑开它肚子上的创口看,内脏都在里头,挤得很满,似乎并没缺什么。
“我是听说巫婆做魔药的时候用这些。”他把老鼠盒轻轻推开,“死蟾蜍,蜘蛛卵,老鼠尾巴……但他拿这些做什么呢?这难道是个什么施法材料吗?”
“您见过另一个影子血的拥有者。”
“现在严格来说是三个。”罗彬瀚提醒道,“我妹妹家里磕死了一个,那店里头还有一个呢。他们是掺了水分,咱们也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吧?可我就是没见过他们仨施法。他们就只是搞偷袭,知道吧?他们刷地一下就变了,很自然,就像你抬起胳膊去打一下蚊子。你不会在动手前先念个咒儿的。”
“那么,或许眼前这一个学会了念咒。”
“可能吧。”罗彬瀚说,但他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重。“我总觉得我能抓住了点什么,只差一层窗户纸……我只是还点不透它。”
他在椅子上晃了一阵,把那只发条兔子也放到桌子上,和那双通红的眼睛互相瞪着看。“这会不会是一个谐音梗?”他有点神经质地问李理,“松香、佛经、兔子、死老鼠……这能凑成什么话?送佛屠死树?”
“很有趣的意见,使我想起您有快四十个小时没睡觉了。”
“我没疯。”罗彬瀚说,“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点,像是被当头棒喝的那种——但是他居然跟我念佛偈,你明白吗?他读佛经时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超度了所有人然后启动许愿机?”
“睡一觉吧。”李理建议道,“今天我们的行动够多了。”
“还有兔子。”罗彬瀚拨弄了一下发条旋钮,“我想起来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关于兔子的:有一盘很诡异的游戏光碟,玩了里面游戏的小孩只要喊出‘神奇的兔子’,游戏里的兔子就会钻进他们的身体里,印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变成狂躁好斗的疯子。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吗?原来这光碟是外星人的入侵阴谋。那游戏光盘里的影像会改变人的大脑……大人为了叫小孩戒游戏真是什么都编得出来。”
“这只兔子也快把您弄疯了。”
“它不能干什么。”罗彬瀚固执地盯着那只红眼睛,“它就是个小玩意儿。不会说,不会笑,没有生命,不能在我脑袋里说话……你现在又不会说话了,是吧米菲?我现在听不见你唧唧歪歪了。”
他伸手想把它抓起来,却半道停住了。“我听不见你说话了。”他又冲那兔子说了一遍,然后慢慢地笑了。
“我真傻。”他边说边笑,然后又叹气,“我其实早应该知道的。”
“听起来您像是顿悟了。”李理礼貌地问,“现在您愿意休息了吗?”
“我不。”罗彬瀚开始收拾东西,“没有谁顿悟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睡觉,小诸葛。第一,我要发表顿悟感言——那东西能念偈子我也能念;第二,我要再去和店里那个小弟弟亲热亲热。”
“这完全是我的个人看法:请您待一位家族权势的受害者善良些吧。”
“我才不呢。”罗彬瀚说,“我跟你说,我已经彻底不相信了。尤其是今天和那东西聊过许愿机的事情以后——我才不信什么阴私报应天道因果呢。”
他风卷残云地收拾了所有东西,迈步走出办公室。行政办公室的灯已经关了,四下无人,他拿起手机开始给罗嘉扬打电话。这个点打电话准会让罗嘉扬开口就问候他祖宗,但他反正又没损失什么,这也是个同归于尽的局。
“呀,平生不修善果,”他按着电梯唱道,“——只爱杀人放火。”
799 问吉(上)
“晚上好!”罗彬瀚说。
正要从店里出来的蔡绩站住了。他只朝罗彬瀚春风满面的脸看了一眼,接着便把迈出去的半只脚收回来,毅然决然地关上店门。
“干什么?”罗彬瀚伸出一只脚卡住门,手里也使劲把门往回拽,“我可是客人呐!”
“打烊了!”
“你里头还有别人呢!”罗彬瀚嚷道,“别当我没瞧见人影!”
“不接待!”
“这就是你开店的态度吗?”罗彬瀚质问道,“我要找你老板投诉!”
也许这话真起到了效果,也许只是不想惊动店里的其他人,对方拽门的手松懈了。罗彬瀚见缝就钻了进来,站在走道里整衣服,抹掉从檐边坠到脸上的雨滴。“这鬼天气又湿又闷,赶紧来杯冰的。”
蔡绩阴恻恻地瞧了他一眼,转身往柜台走。罗彬瀚像背后灵那样前后脚缀着他,用手戳他的肩膀。“你这样的服务态度怎么能赚钱呢?看到客人也没个笑脸,别人还以为咱们关系不好呢!”
蔡绩张开嘴猛吸了口气,眼看就要准备骂人。但罗彬瀚已经瞥见了店里的另外两个客人。“哟!”他首先冲认识的那个打了声招呼,“你已经好啦?”
红头发的安东尼坐在他往常的位置上,正全心扑在自己的电脑上。听到罗彬瀚的声音时他抬起头,目光无神地乱扫了一圈,然后才说:“啊,是你……嗯,我好了。”然后又埋头干自己的去了。
罗彬瀚又用余光瞥了眼另一个客人。是个年轻女孩,独自坐在窗边,头上戴着耳机,正埋头用平板读书。她的侧脸依稀有点眼熟,罗彬瀚细想了几秒,确信自己的确见过她,是初次来这儿的时候,这女孩多看了陈薇几眼。可能是觉得陈薇的样子挺特别,但也没有别的表示,看来她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他倒希望俞晓绒的好奇心也跟她一样少。
来之前他没想过店里还有别人,只好搬了把椅子挨着柜台坐下,等这两个喜好僻静的客人走了再说。他刚把胳膊搭上柜台,蔡绩就黑着脸,将台上所有零碎都从他周围搬走,然后紧挨着深处的酒柜,在罗彬瀚胳膊绝对够不着的位置坐下了。罗彬瀚轻轻吹了两下口哨,他立刻转过身,从柜子底部拿出一本册子看起来。
“嘿,看什么呢?”罗彬瀚说着,把脑袋探过去觑那本书。蔡绩立刻把册子用双手掩盖住,对着他怒目而视。
“你给我滚出去。”
“我干嘛要滚出去?你今天早上还叫我留在这儿呢。”
“我是让你留下来避难的!”蔡绩低吼道,“你想找死就滚出去!”
“我不想找死呀。”罗彬瀚依旧悠闲地说,“我晚上来这儿避难,白天出去上班。多健康的生活!”
如果不是后头还坐着两个外人,罗彬瀚估计自己可能已经被丢出去了。他观察着蔡绩起伏的胸膛,心想这件事实在古怪——这些带着影子血的人竟然还在呼吸。难道他们还在继续把氧气泵进泵出,让氧合血红蛋白跑遍全身?可他们变成影子的时候,身上的血,脑浆,组织液……这些又都去哪儿呢?蔡绩会呼吸,周温行也会。罗得呢?他有点记不清楚了,依稀也是会的。唯独阿萨巴姆完全不在乎这一套。她真的可以静得跟个拐杖似的。
他猜想这是因为她就从来没有做过人,或是任何一种跟生物学讲道理的生命。她诞生时起就已经是风的化身。至于蔡绩和罗得?他们两个无疑都是人。至于周温行,他后悔没有向荆璜更仔细地打听过这东西的身世,因为他打心里觉得这一切都犯不到他。除了一点外头谁也瞧不上的乡下财富,他身上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正如李理向他叩问的那样:动机到底是什么?在月亮上的花朵开放以前,那东西能从他这儿得到什么?
他盯着柜台边上的一朵纸花,不由自主地开口说:“我想向你打听……”
一声充满绝望的喊叫打断了他。罗彬瀚的手痉挛了一下,差点把枪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来。蔡绩也在同时猛然抬头。他们紧张兮兮地瞧见安东尼用双手捂着脸,电脑屏幕的刺目白光却照亮了他的面孔,叫人瞧见指缝之间露出两只死鱼般的眼睛。
“别!别!别!”他崩溃地喊道,“别死机——”
屏幕的白光陡然变成蓝色,把他那张疲倦肿胀的脸照得跟个枉死鬼一样。旋即连蓝光也熄灭了,安东尼张大嘴巴僵在原地,罗彬瀚和蔡绩都瞪着他。罗彬瀚先回过神,朝自己脑袋后头招招手:“他这是正常的吗?”
“这几天都有点吧,说他遇到个什么麻烦。”
“你店里就允许他这样嚷嚷吗?”罗彬瀚问,“我这样嚷嚷你会不管?你不怕把别的客人吓跑了?”
蔡绩一声话儿也不应。罗彬瀚撇头瞄瞄他,见他脸上是副尽力装出不在乎的神气。“他就是你最大的客户了吧?”
“……和你无关。”
这时,戴着耳机的女孩也被惊动了。她茫然地摘下耳机,瞧了瞧店内另三个人,又看了一眼平板上的时间,立刻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收拾起自己的书包走了。
“哎呀!”罗彬瀚歪靠在柜台上说,“吓跑一个咯!”
“她本来就这个时间段走的!”蔡绩怒气冲冲地说。
“平时也这么小跑着逃出去吗?”
“因为你在这里屁话把她吓跑了!”
“胡扯,”罗彬瀚说,“瞧瞧我们这三兄弟,我已经是打扮得最像样的了。”
蔡绩冷笑起来,把手中的册子往柜台边一丢,说道:“看着人模狗样,怎么就知道不是衣冠禽兽?”
“高考英语高频词汇。”罗彬瀚照着册子上的标题念道,“高效词根加联想记忆法速成黄金攻——”
蔡绩丢开册子,眼看就要闯出柜台来理论,安东尼已经先从他的位置上站了起来,飘飘荡荡地挪到柜台前。罗彬瀚仔细打量他几眼,见他两只眼睛完全是涣散的,皮肤油得发光,乱蓬蓬的头发都已经快结成缕了。当他开口要再拿杯冰可乐时,说话的声音也完全哑了。
“怎么啦?”罗彬瀚问,“工作遇麻烦了?”
“别的事。”安东尼说,他盯着罗彬瀚,反应了好一阵才似乎想起来他是谁。“……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
“你脖子上那个贴是怎么回事?”
“路上被狗抓的。”
蔡绩砰地把一瓶可乐放到桌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和罗彬瀚对视了一眼。“路上碰见条野狗,”罗彬瀚瞧着他说,“从黑地里蹿出来,给了我一下。”
“是你先去招惹的吧?”蔡绩说。
“真可怕。”安东尼目光无神地问,“你去打过狂犬疫苗了吗?”
“打了。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我不记得了。”
“我看你至少有四十个小时没睡了。”罗彬瀚说,“去睡一觉吧。”
“噢……我还有件事没搞定……就快了……我还差一点就想明白了……”
“需要一点顿悟?”罗彬瀚说,“可能睡一觉就有了哦?”
他兜里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抖个没完没了。罗彬瀚若无其事地伸手把它按住。“好了,当我没说。但你确实该去休息一下了。瞧,连你的电脑都休息了。”
其实他真心希望安东尼离开,好让他能和蔡绩单独谈话。可这个外国佬偏偏也拉了把椅子坐下了。他趴在柜台上,像醉鬼挣扎着喝下今天最后一瓶酒般掀开可乐罐的拉环,咕嘟咕嘟地往下灌。罗彬瀚知道他不会马上走,只好扭脸瞅瞅蔡绩,无可奈何地一笑。
“也给我点喝的啊。”他说,“怎么?就我付不起账吗?”
蔡绩不情愿地把另一瓶可乐丢到他面前。罗彬瀚看了眼里头翻滚的液体,不敢立刻打开,只能搁在柜台上,用手指一下下弹着瓶身。
“你们俩和好了?”安东尼放下瓶子问。
“什么话!”罗彬瀚说,“我俩本来就可要好了。”
“也行吧。那你的问题怎么样了?”
“什么问题?”
安东尼看了看蔡绩,然后用手点着自己的脑袋。“你说过的小问题,记得吗?”
“啊,那个。”罗彬瀚说,“没有。我放弃了。”
红发外国佬原本无神的眼睛突然有了点动静。他疑惑地瞧了瞧罗彬瀚。“你放弃了?”他迟疑地问,“你是说你再也不想知道自己忘掉的东西了?”
“对。我想通了。那些都不重要。”
“可是我记得……”
“这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罗彬瀚说,“她挺好的。我不想再追究以前的事了。”
“啊,这样。”
安东尼不知所措似地发了一会儿呆,接着又勉强说:“这是好事,嗯,能放下。恭喜你。能放下是好事。”
“你待在我们这个地方有些日子了。”罗彬瀚问,“我倒也不是不欢迎,但你老家就没谁惦记你吗?还是你已经准备在这儿长期定居?”
“我得回去。”安东尼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还得在这里待一阵子。”
罗彬瀚本想把话题就此打住。他和这个可怜的外国佬不过就是泛泛之交,但不知怎么,俞晓绒的脸闪进了他的脑袋里。这红头发的家伙也是个来到异乡的外客,身边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看起来也不是在心甘情愿地享受孤独之乐。
“你也应该往前走了。”他有点莽撞地说,“你有个姐姐,对吧?而且我印象里你们关系还挺好的。如果她看到你现在这样会伤心的。”
“是,她会的。”安东尼喃喃地说。他的视线又迷离了。“我答应过她能照顾好自己的。唉……我只是……”
“还在想前女友的事?”
安东尼模糊地咕哝了几句,全是用英语说的,罗彬瀚没怎么听清楚。只能大概听见“她是个混蛋”之类的话。他耸耸肩,想起俞晓绒告诉他有个试图追求昂蒂·皮埃尔的哥们有个多么悲伤的结局。
“唉,”罗彬瀚拍拍他的背,“女人!”
“少在我的店里谈女人。”蔡绩冷笑着说道,“想干什么肮脏事滚出去干。”
“这里只有一个人满脑袋肮脏事,还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罗彬瀚快乐地哼唱道,“是谁我不说——”
蔡绩对他怒目而视。罗彬瀚又朝店里到处张望了一圈。“话说那鹦鹉呢?”他问道,“你把那小玩意丢哪儿去了?周雨出差还没回来啊。”
“我烤熟吃了。”蔡绩冷冷地说。
罗彬瀚满不在乎地说:“那给我的单子打个折扣?”
“你立刻滚出去我就给。”
“我要是问了会让你们不高兴吗?”安东尼插嘴说,“你俩到底有什么过节?”
“一点小过节。我弟弟和他上一份工作的老板打过架,害他把饭碗丢了。”
“你管这叫小过节!”蔡绩暴怒道。
“然后他开了这家店。”罗彬瀚继续说,“我不久前刚晓得这件事。不知怎么他打听到我和我弟弟的关系,而且还认识了我。”
安东尼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说,“嗯……我不是想多管闲事,但你最好留神点你那个弟弟。要是没人看着,他可能会干出更严重的事。我中学就有一个家伙,起初爱欺负人,后来抢劫被抓进去了。”
“这里每个人都有兄弟姐妹的烦恼。”罗彬瀚说,“只有一个人除外,是谁我不说。”
蔡绩低着头慢慢擦拭一只干净的杯子。店里的灯光似乎越来越不足,湿寒的细风从阴影中渗透出来。安东尼打了个喷嚏,把剩下的可乐全灌进嘴里。
“我该走了。”他揉揉鼻子,“我确实得休息休息,否则就得感冒了。下次见。”
他结了可乐的钱,然后跳下椅子,夹着自己的电脑走出了店门。罗彬瀚转过身目送他离开,然后说:“我感觉他的气色越来越差了,希望他早点回自己的老家去。”
“你也好滚回老家去了。”蔡绩说。
“为什么?你昨天还希望我留下来躲着呢。”罗彬瀚转回身来说,“我就特别想知道,如果那个东西是冲我来的,我躲在这里真的安全吗?”
“你不会直接告诉他地址了吧?”
“那倒没有。可要是他自己找过来了呢?如果你叫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地址,我随便找个宾馆住着也可以嘛,还可以去外地旅旅游呢。”罗彬瀚仰着脑袋说,“把王八脖子那么一缩呀——”
“你知道他有多危险吗!”蔡绩吼道,“少他妈跟我嬉皮笑脸的!”
罗彬瀚坐得端正了一些。“行啊,”他说,“那,一言以蔽之,我要杀了他。就这么敲定了。”
蔡绩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就凭你?”
“还有我的全球一网通智能小手机。”罗彬瀚说,“但,确实,今天傍晚我试了试,这似乎不太够。所以我寻思着能不能找你老板谈一谈。我知道我们没法见面,可你至少能给我捎几句话嘛。”
蔡绩明显在犹豫。“现在不行,”最后他说,“得过一阵子……我现在也联系不上他。”
“她干嘛呢?不就是忙着在阴间开监狱吗?”
“我不能随时过去。”蔡绩说,“我……不是死魂。”
他肯定还有话没吐出来,但罗彬瀚并不想追究到底,他的目的本来就在别处。“你到底要多久才能联系上她?然后再回复给我?”
“至少几个星期吧。”
“太久了。”罗彬瀚立刻说,“没那么多时间。”
蔡绩嘲笑道:“你急着赶日子出殡吗?”
“我急着去月亮上摘花。”
“啊?”
“今天傍晚我找他聊了聊。”罗彬瀚说,“谈了好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但,我有个朋友最近一直没消息,他好心地告诉我说,我亲爱的朋友可能背着我跑到了月亮上,去摘一朵他种上去的花。要是我没想错,等那花儿开起来的时候,我们这里会变得非常,非常,非常热闹。”
“……什么意思?”
罗彬瀚使劲回忆着宇普西隆的话。“这是一类植物的统称。”他尽量准确地复述自己听过的说法,“它们的孢子能在宇宙中游动,只要不是完全黑暗,有一点光就能游得非常快。而当它们找到有生命迹象的星球时,马上就落地生长,释放出对当地物种具有迷幻效果的气体,让所有生命都快乐得忘乎所以。同时它们还释放一种信号。不是电磁波,而是……而是一种具有超空间性质的信号,那会吸引对浪潮敏感的生物来到这里捕食。”
蔡绩盯着他足有一分钟,然后说:“你什么意思?”
“呃,让我再重新组织下语言。”罗彬瀚说,“月亮开花花,咱们死翘翘。”
他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有点好奇地问:“你老板那地方住得下几十亿死鬼吗?还是他会把没户口的都赶出去?”
蔡绩已经松开了手上擦着的杯子。过了好一会儿后他问:“你那个朋友呢?他也不是普通人吧?”
“他在月亮上呢。”罗彬瀚说,“可问题就在这里:第一,他其实是个主要搞治疗的;第二,咱们的吉他手也知道他在那里;第三,如果他搞得定,那早就应该回来跟我邀功了。他最终能搞得定吗?我不好说,但我决定在下头帮他一把。”
蔡绩沉默无言地坐下了。有一阵子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又咽回肚子里。“真的时间那么紧吗?”他问道,“如果再等一两个月的话……”
“也许麻烦就自己消除了。”罗彬瀚接着他的话说,“我哪能说得准呢?也许他根本没在月亮上种东西?也许那花长不起来?也许你老板还能在阴间把它掐死?也许外头路过个什么神仙就随手把它拔了?我没说这不可能,但是我要干我自己的,懂了吗?如果那花最后长出来了,而我拿它没办法,至少种它的人必须跟着我一起走。这就是我的意思。我不会再改主意了。”
蔡绩转开了脸。“我打不过他,”他辩解似地说,“不是我胆小……如果我靠近他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我……没办法行动。”
“为什么?”罗彬瀚紧盯着他问,“那到底会是什么感觉?”
“是声音……影子的……声音。”
这正是罗彬瀚想听见的话。他看见蔡绩的两只手掌已经不自觉地盖住脑袋,用手指使劲地抓挠头皮,仿佛头皮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爬。有一瞬间,他觉得那双手掌底下的脸像罗得。
他很快就定住神,起身逼向柜台深处。“你说过有一段时间,你对外面的世界什么也瞧不见。”他绕进柜台里,“听不懂别人的话,认不出文字,最后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都看不见了。对不对?你觉得像是变成了某种没有视觉的生物。”
他在蔡绩面前蹲下,打量那张躲在手掌底下不断痉挛的脸。当对方漆黑无光的眼睛斜过来瞥向他时,他感到自己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一直持续到你听见某个人的声音。”他继续说,手插进兜里抓住了枪。“你就一直追着这个声音走,直到被那个女煞星抓住。”
他注视着那张扭曲狰狞的脸。那面孔上的嘴张开了,吐出的声音却十分陌生,像从黑黢黢的洞穴里刮出一阵呼呼的风。
“别说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抓住那个声音的主人时会发生什么?”罗彬瀚继续问,“那个声音会有确切的形体吗?会突然使你有触觉和听觉吗?”
“别说了!”
“我不得不说,”罗彬瀚退了一步,把枪从口袋里掏了出去,“不是故意针对你,但我一定得搞清楚这点。”
“搞,清楚,又,怎么样?”
“然后我们去杀人呀。”罗彬瀚说,“这就是一切的关键。影子怎样找到它的主人,咱们就怎样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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