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五章 去处
“没有?”林仁诚继续板着一张脸冷笑,然后就端起领导派头教训道:“你们这一届出了三位女进士,肖娘子和郑娘子早就来吏部办理了手续,唯独你迟了他们整整两个月!你这不是仗了黄公公的势,莫不是仗了比黄公公更尊贵之人的势?”
仰仗了比黄安更尊贵之人的势?
黄安虽是阉人,可身份不一般,跟着女皇后宫沉浮数十载,真正女皇身边的亲信人,便是紫色官服的大佬也得对他客气。
林仁诚这含沙射影之人,显然就不会是柳阿舅了,柳阿舅虽是一颗仕途上冉冉升起的新星,但和黄安这等大佬还是不能比的。
如此能让她被迁怒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果然她和沈仲夷八字不合,这人太霉了,把她连累惨了。
刘辰星心中一塞,不过也得到了一个信息,吏部尚书林仁诚和沈仲夷不睦。
看见刘辰星微微一怔,脸上有一丝恍然大悟掠过,虽是隐藏的极快,但他还没有老眼昏花的错过。
林仁诚心下冷笑,他果真没猜错。
“你身负皇恩,得圣人钦点为首届殿试第一名,还是女榜首,可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应当尽心尽力为圣人做事,不要妄图攀附荣华富贵,企图走捷径你可知道!?”
在林仁诚看来,刘辰星虽有些读书的天赋和机智,但归根到底还是一个眼界狭窄的农家女,没见过多少世面,乍然一来长安,就被长安的富贵迷住了眼。
魏王沈仲夷又是尊贵的皇长孙,且生得颇为俊朗,刘辰星一个十五岁的农家女难免会芳心暗许,再被几句好话哄住了,然后便成了沈仲夷的人。
所以,他这番话算是暗示刘辰星迷途知返,不要毁了自己来之不易的女状元头衔。
刘辰星心中虽是无奈,但在这样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中央官署,被林仁诚当面用这些话教训,若是服软,等于就是在众人眼里坐实了她乃攀龙附凤走捷径的人。
面对林仁诚的咄咄逼人,刘辰星不再听之任之,她放下行礼的手,坦荡地站直身子,道:“多谢相公的教诲,但是儿从未有过攀龙附凤的想法,更不曾走过捷径。”
“没有走过捷径!?”林仁诚没想到刘辰星一概否认,还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一张脸都要黑了,认为刘辰星已经不可救药了。
他本看她从农家读书出来很是不容易,想提点她不要卷入这些,就好好地在女皇身边当差,现在竟还公然反驳自己,简直一点女子和晚辈的谦逊都没有,果然是一点教养都没有的农家女。
“奉劝你一个女子,少想着耍一些小聪明,以免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林仁诚宽袖一甩,一副懒得与其多言之态。
又是女子,又是身败名裂,无非扯到男女事上。
的确时下社会风气开放,但是女子如果在未婚前,和男子有了一些男女间的传闻,一个不好是会落得身败名裂。
可是她也千真万确没想过走沈仲夷这条捷径啊。
有些人固定印象既然改不了,那就不改了,刘辰星也不愿意多费口舌,再次叉手一礼,道:“多谢相公教诲。”
这才十五岁,还是一个女子,自己都这样当着面教训了,还能一副气定神闲地行礼,这等城府当真是堪比魏王沈仲夷了。
德怀太子之死,其实和女皇脱不了干系,李妃现在都还被囚禁在青灯古佛之下,魏王沈仲夷身为人子,却还能承欢女皇膝下,当好他的贤子孝孙,不曾为生母李妃求情一次,可见其权欲熏心,毫无仁孝之心,这样的人当皇帝也只会重蹈前朝炀帝国破的下场。
现在魏王沈仲夷放在女皇身边的人,还是一个小小年纪就如此能忍的人,而且依照如今的形势看,女皇颇为欣赏刘辰星,十之**会重用的。
念及此,林仁诚一双三角眼微眯,牢牢地盯着一派恭敬有礼的刘辰星,见其神色丝毫不变,他也不再教训了,叹息道:“吾见圣人开女科举十年,如今终于有女子取得榜首的好成绩,实在希冀你不负圣望。你两个月才来吏部,虽然是在圣人给的期限内,但你分明可以更早到,你却还有心思去白马寺赏牡丹花。罢了,多说无益,望你去了圣人身边当差后,能好好想今日一切都是圣人给你的,也好好为圣人效力吧。”
难怪林仁诚能当上吏部尚书,好话坏话都让说尽了。
尤其是最后一番话,既有惜才之心,又有对女皇的忠心。
刘辰星觉得自己实在还嫩,还得多磨砺才是,她神色丝毫不变,依旧一派恭敬受教之态。
林仁诚迁怒了一番,近日急得嘴唇都快起泡的心稍微缓解了,便叫了公堂上的一青衣官吏吩咐道:“刘进士乃前所未有的殿试女榜首,才学出众,但年纪还太小,心性不够成熟,去史馆还是不错。不过到底有什么事务,还得欧阳内舍人安排。”这样一语,便是宽袖一甩,径自出了公堂。
吏部最高长官走了,公堂内最大的就是吏部左右侍郎。
众人一起叉手一礼恭送了林仁诚,吏部左侍郎姚崇望着林仁诚走远的背影眯了一眯眼,转身看向受了一场无妄之祸的刘辰星,算是安抚道:“刚才那位是我们吏部林尚书,乃惜才之人,他心切才如此言语,刘进士勿要放在心上。”
“原来刚才那位相公是吏部林尚书,儿知道了。”刘辰星向姚崇正叉手一礼,道:“方才林尚书愿意指点儿,乃儿之荣幸,儿当感激才是。”
和刘辰星打了好几回交道,尤其是三司会省那日,他对刘辰星很是认识了一番,自是知道林仁诚刚才那样根本震慑不到刘辰星,只是林仁诚到底是上峰,众目睽睽之下少不得为其说话。
不过到底共事多年,对这位上峰为何怒斥刘辰星,他十分清楚。
想到林仁诚暗地里支持废帝沈泽,姚崇正心下不屑的冷笑。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刘女史
自以为骨鲠之臣,然废帝沈泽亦要近知天命之年,兼之身体羸弱,性情软弱,又岂是明君之选?
姚崇正心下不屑的冷笑,面上对着刘辰星,却是和颜悦色地简单介绍道:“金榜题名的女举子,皆授予正九品女史之职,其职责一般是掌管书写文件等事,若能得圣人赏识,也可随欧阳内舍人掌管内廷与外朝的政令文告。”
顿了一顿,方说起林仁诚一己之念,给刘辰星安排的去处。
“此外,位于宣政殿东廊之外的史馆,也是汝等的一个主要去处,平日工作就负责史书文献的整理,此项工作虽然繁琐,工作量颇大,但是史馆有史馆修撰、直史馆等官员负责住持日常工作,刘进士入了史馆后只是辅佐。史馆内又有各类书籍,更不乏当世孤本,刘进士乃是有才之人,进史馆内博览群书,亦是兼修己身。待他日蛰伏期满,一定能在圣人面前大展宏图。”
一番介绍的话,说到后来与其说是安慰刘辰星,堂堂全国第一位女状元,还是首届殿试第一名,竟然被安排去了最冷门的史馆,不如说是为刘辰星指点了一条明路。
早在来吏部办入职手续之前,刘辰星已经从柳文苏处对金榜题名的女举子当差事宜了解了清楚。
史馆一般是前些年靠家世的女举子,混个出身的地方。对于这些身处于簪缨世家的贵女而言,史馆烦闷又枯燥,甚至不如圣人身边端茶递水的宫女出风头,但对于她,说不定是一个好去处。
这是一个读书还是奢侈行为的时代,像佛经这样的书一部开价都至少一贯起,她读书这些年,大部分看过的书还是靠自己手抄,但市面上她能接触到的书也多是一般用于科考的书籍,想接触更多深一层次的书几乎不可能。
如今能进史馆,有群书供她博览,还有孤本给她一阅,这个去处虽与一开始所想不一样,但亦有不一样的收获。
刘辰星一念至此,当下深深鞠躬,长揖一礼道:“多谢姚侍郎指点迷经。”
比起为了不失礼数,向林仁诚行礼谢其教诲,显然对他的感谢真挚多了,也不枉他堂堂吏部侍郎亲自介绍一番未来进宫的差事,姚崇正满意地捋须而笑,道:“快要午时了,刘进士去办理相应入职手续吧。”顿了一顿,言语间已然多了一分随意的亲切,“待再见之时,刘进士就该称刘女史了。”说罢,也不再多停留,与吏部右侍郎对视了一眼,二人一起走出了公堂。
先是部门一把手对刘辰星怒斥了一番,紧接着又是部门二把手对刘辰星一派和颜悦色。
虽说林尚书高了姚侍郎一个大台阶,紫色官服和深绯色官服别看只差一级,却像这二种颜色一样是一个大相径庭。
他们做官的,五品是一个台阶,三品又是一个台阶。
很多人一辈子止步于正六品,分明晋升一阶,就是五品高级高员,却无法升上去。
又有不少人做到了正四品的官职,在很多部门都是二把手,有甚至一把手的存在,等于就是小大佬级别了,却依旧无法跨过三品官阶的坎。
按这样看来,林尚书明显比姚侍郎位高权重多了,但是这又并非绝对,还得看二人身上的圣眷程度,人际关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占队。
林尚书固然是朝中重臣,但是姚侍郎也不遑多让,只是资历比林尚书少了十来年,也就被林尚书给压了一头。
总之,林尚书虽是他们吏部的最高长官,姚侍郎却不仅出自京中名门,在朝中关系网更是颇深。
又所谓空穴不来风,省试时刘辰星科场作弊的风波,可是暗指姚侍郎和魏王有关系,如今姚侍郎又对刘辰星如此和蔼可亲,可和他平时的作风不一样。
还有这刘辰星和魏王不久前又在洛阳遇到一起了,巧合也不是这样巧合的,甚至还让刘辰星人不在女皇身边,却因为献了一株新品牡丹花,狠狠在女皇跟前刷了一下存在感,其牡丹花又是靠书法比试获胜赢的,现在满朝文武因着这事都知道刘辰星书法造诣不凡,跟着风向也就越发偏向刘辰星了,说是刘辰星会被姜墨收为弟子,还是因为刘辰星自己在书法一道上有天赋。
所以,刘辰星怕是背后也不简单,至少现在可见的有魏王和姚侍郎的身影,撇开此不谈,刘辰星自己也在女皇跟前挂了名的,也就少不得要以礼待之。
负责给刘辰星办入职手续的青衣官员,看着林仁诚和姚崇正二人对刘辰星不同的态度,心里也有了判断,当下客气道:“刘女史,请随在下偏厅来办理相应的手续。”
“刘女史”三字入耳,刘辰星一下子笑眯了眼。
没想到,没想到,她刘辰星也有今天。
前世就是一个“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社畜,如今到了古代,还混成正儿八经吃皇粮的公务员了,而且还是堂堂的中央官员。
刘辰星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叉手一礼,道:“有劳。”
虽是尽力克制,但是那种春风得意的劲儿却是怎么也压不住,眼睛亮晶晶,眉梢眼角尽是笑意,本是容貌姝丽,又这样神采飞扬,不觉越发灿然生光,看得人一怔。
青衣官员心下一跳,告诉自己已有娇妻美妾,好不逍遥自在,这位已经落了贵人眼,可不是自己能遐想的,这才静下心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要领刘辰星去偏厅,却不由自主又窥了一眼,当真是好颜色,重要的是美人自古并不难寻,而是其有神韵的美人难见,也难怪一向在长安颇有洁身自好名声的魏王会和刘辰星有了牵扯。
果然还是这些龙子风孙懂得识美人,这刘辰星现在也不过五官初长开,一两年前怕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样子,魏王竟然就发掘出这是一个美人胚子。
青衣官员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也不再胡思乱想,径直领了刘辰星去偏厅办理入职手续。
第三百四十七章 天街纵马
刘辰星从生下来之日起,就有刘千里这个阿耶亲自写了一份“手实”,含有祖上三代、家庭成员等各种信息的一张纸,算是古代版草稿级别的户口本,然后交给他们安家村的里正安福生,由安福生确认无误后,再上报到青阳县衙门负责户籍的工作人员,并由此人再统计登记一遍,刘辰星这才正式有了户籍。
户籍一式三份,往长安的户部送一份存档,贝州的州府再留一份,当然县上也要留一份。
长安有刘辰星的档案,存档的地方就在隔壁的户部,如此早在刘辰星殿试结束之后,其个人档案就誊抄在了吏部存着。
刘辰星过来把文书交上去,青衣官员再将户籍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修订的外貌特征和刘辰星对照一下,再重新记录修正一二刘辰星的最新体貌特征,完全就走一个过场而已,入职手续便办好了。
从此以后,刘辰星的户籍上就多了一笔记录:圣龙十年五月初一,刘辰星殿试第一名出仕,初任正九品女史,负责史馆修订整理史料。
当然,除了户籍上多了一笔,刘辰星一趟吏部之行,她是空手而来,可谓满载而归。
史馆位于大明宫宣政殿左廊外,出入宫廷,就得有凭证。
其凭证就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符契,也是官员身份的凭证,在女皇之前是鱼符的符契,女皇君临天下之后,就将鱼符改为龟符,刘辰星于是就得了一个九品以上、五品以下的铜质龟符。
不过分到手上的龟符只有一半,该龟符分左右,使用方法是,左符放在内庭,作为“底根”,右符就由持有人随身带着,作为身份的证明。
每当要进宫时,将手中的右龟符和守在宫门的金吾卫手中左龟符二者一合,能合上了之后,再根据内廷存档的外貌特征一一对比一下,这才能进到宫里。
这个是自己以后出入宫廷的凭证,简直堪比现代的身份证,刘辰星宝贝地接过属于她的右龟符,当场就挂在了腰带上。
当初女皇始置女科举,就是比照了本朝官员体制,与宫廷女官不同,是以刘辰星还得了两身青碧色的官服、官帽、官靴,这下也终于可以脱下褐袍外的麻衣了。
吏部的最高长官态度不甚友好,吏部的其他官员却是不错,为她办理入职手续的青衣官员见她双手捧着两整套官服,还周到的给了她粗布,让她打了一个包袱,方便携带。
拿着包裹,刘辰星叉手一礼,道:“麻烦了,多谢。”
青衣官员笑道:“刘女史客气了,在下不过举手之劳。稍后,在下就会把刘女史已到吏部报到的事上呈内庭,刘女史明日便可拿着这块龟符入宫。另外明日乃刘女史第一日入职,不需要太早到,在辰正之前到史馆即可。”
这可谓告知得极其详细了,刘辰星再次谢过青衣官员,方拿着装有两身行头的包裹离开。
一路出了吏部所在的院子,再来到尚书省官署大门外,天上烈日当空,已是午时了。
从大门口当值的官兵牵回她的小棕马,刘辰星也不耽搁了,家里人还等着庆祝她当官,还有刘大娘火锅铺子也要去一趟,薛圆指不定怎么念叨她还不露面,得赶紧跟薛圆大吃大喝一顿,当然了也是荷包在洛阳大失血,她和阿兄刘青山还等着刘大娘火锅、麻辣烫一条龙服务的分红。
刘辰星这就将手里的包袱搭在马背上,一来农历五月的大中午实在太热,一来“释褐”意味着她就是官员了,于是也没什么讲究的,在尚书省大门口当场宽下褐色袍子外的白色麻衣,一起给扔上了马背,方大摇大摆牵着马离开皇城。
这时候的官员福利待遇很不错,上班的中午,每个部门都有公共食堂提供午食。
刚才出尚书省衙门的时候,就遇见不少杂役来回的送午食,这会儿一众官员也多开始进食了,天街承天门大街上白晃晃地炙热阳光照下来,也就几乎不见有文武官员走动。
再是兴奋自己如今成了吃皇粮的女官,可头顶着端午前后的烈阳,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一千八百多米长的天街上,也不觉有些凄楚。
尤其是今生好不容易底子不错,脸上白白净净没有痣又没有斑,让这大夏天的阳光一照,生出斑才真是要愁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不该猴急地今天来办入职手续了,明天来办也是在期限内,还能因为不是大朝会,早点来早点办完,更不用被吏部尚书林仁诚逮着她发泄脾气一通。
不怕晒黑,就怕晒出斑的刘辰星,只好右手牵缰绳,左手遮额头。
身上的褐袍衣袖宽约三寸余,随手垂下,正是刚刚好,把她一张脸挡了个全。
看不见前方的路也没关系,天街宽一百五十米,沿着天街往南一条直线走下去就能出了皇城,她看不见前方的路,低着头看脚下的路总成,这么宽的路在总不会撞上什么人。
念头闪过,只听一阵马踏声从前方疾驰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虽然认为对方应该会走宽敞的大道,不会撞上她这个走路旁的小人物,刘辰星还是决定放下遮阳的手,看一下到底是谁这么嚣张,居然大白天在天街上纵马,是当御史都去吃午饭没人弹劾了么?
却不及放下手,怎么觉得这马蹄声就要近在耳边了!
“嘶——”一声马嘶,刘辰星放下遮阳的手,只见两只高扬的马前蹄近乎就在她头顶上了。
避无可避,那就不避了。
在马前蹄踏下的那一瞬间,刘辰星闭上眼睛,心里三字经地骂道,管你是天皇老子,只要把她踩踏上了,一定要狠狠讹诈一笔!
是的,她怂,胳膊拧不过大腿,都能在天街纵马的人,她就不理论了,要个医药费就够了。
“刘娘子,不对,该是刘女史了。”
只在这时,一个有几分熟悉的男子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第三百四十八章 疑似特务
她的记忆力奇佳,堪比金手指般的存在。
在察觉男子声音有几分熟悉的瞬间,刘辰星已经认出了来人是谁。
其实比起男子的声音,他的语气更有辨别度,懒洋洋地带了几分漫不经心,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语气,十分欠揍。
感觉到马蹄猛地一下从自己鼻尖几寸之外的地方踩下去,力度又猛又快,刮起一阵风吹来,在这烈日炎炎的大中午,偶尔有一缕风拂过,都是带着热热的暖风,她的鼻尖居然有凉风感。
等到凉意褪去,又只有头上的烈日曝晒下来,刘辰星缓缓地睁开眼睛,果然就见一张桀骜不驯的脸孔,棱角分明,不同时下男子也多肤白,和她阿兄一样脸色黧黑,只是她阿兄一看就是浓眉大眼的憨厚老实长相,他却是生得十足嚣张个性。
相由心生,这一点在谢忌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不过谢忌也远非表面上这么玩世不恭和性格乖张,不然仅靠家世,也成不了女皇的亲信。
念及以后大家也算是同事了,自己被关押的日子还多亏谢忌罩着,虽然谢忌是看在自己的老师姜墨面子上才如此,但她可是受益人,还是欠了谢忌一个人情。
恩将仇报要不得,她是不会和谢忌交恶的,但刚才也太危险了,刘辰星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于是皮笑肉不笑,也是实在笑不出来,道:“两月不见,谢中郎将依旧威风八面,让儿差点就趴在地上,以表达对谢中郎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谢忌高坐马背上,目光敏锐地掠过刘辰星腰间的铜龟,知道刘辰星已经在吏部领了女官差事,又见坐下马和刘辰星离得太近了,谢忌拉着缰绳往后退,就听到刘辰星看似恭维,实则表示不满的话,他遂剑眉一挑,道:“刘女史胆子大,连三司会审和千牛卫的牢房都不怕,还怕马蹄,何况这马蹄离李女史还远得很。”
既然觉得远,那你还拉着缰绳往后退什么?
对谢忌真眼说瞎话的本事,刘辰星忍了一下,忍住回怼和翻一个白眼,这样的人越说越来了,如是只当看不见谢忌脸上颇为欠揍的惊讶,开门见山道:“谢中郎将抬举儿了,儿的胆子其实没那么大,至少看见马蹄踏过来,还是不甚惶恐,所以还望谢中郎将再看到儿时,能远一点停马。”
都说得这么直白了,他再装惊讶就没意思了。
谢忌有点遗憾地敛下脸上的惊讶,可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刘辰星,先不说他对自己的马术有信心,就刘辰星眼皮子都不跳一下的样子,要说不甚惶恐,还真没什么说服力,应该像其他小娘子一样吓得惊叫一下或者吓得跌坐地上才是,再来个花容失色方够让人相信。
然这样也不是他认识的刘辰星了,谢忌索性也不再瞎扯,言归正传道:“你可是明天就要进宫当差了?你殿试第一名,多半是直接跟着欧阳内舍人御前当差,我俩以后也算是要共事了。”
看来都以为自己是要去女皇跟前当差,就是谢忌也这样认为。
当然自己最开始也是如此以为。
现在虽和一开始想得不一样,却也没多少遗憾,并毕竟非是没有收获的去处,还很有些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感。
刘辰星遂坦然以告:“儿的确是明日进宫当差,不过不是在御前,而是去史馆整理史料。”
“史馆?”谢忌眉头一皱,就道:“肖思思和郑婉晴殿试名次不如你,都去了御前,你怎么还被贬去了吃力不讨好的史馆。”
说到这里,忽而一顿,长相性格的脸上这就冷笑道:“今天圣人略感不适,宣政殿早朝下了,就直接回了紫宸殿休息,吏部的人也一早回了官署,你可是正好遇见吏部尚书林仁诚,被他给贬去了史馆!”
言语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刘辰星眼皮一掀,不由多看了谢忌一眼。
如果不是确定现在没有明朝的锦衣卫,她都要怀疑谢忌就是古代特务,堪比锦衣卫的存在,将她今上午在吏部发生的一举一动都监听了。
更准确说,应该不是监视她,而是监视了身为朝廷重臣的吏部尚书林仁诚,知道林仁诚为何对她迁怒不喜。
看来谢忌即使比不上明朝锦衣卫那种恐怖的特务,也是掌握不少朝廷动向,说不定还是为女皇掌握这些。
刘辰星心里有猜测,面上只作不显,随之余光往四下环视了一眼。
天街上依旧没什么人烟,偶有人经过好奇地看他们一眼,但离得远,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不过还是那句话,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她也只认为谢忌可以交好一二,但此人性格乖张,城府也不浅,自然不能实话实说。
刘辰星说话滴水不漏道:“殿试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并无差别,都是进士出身。圣人身边的女官位子本就稀缺,儿到吏部报道晚了,好位子没了,去史馆也正常。”
听到刘辰星为对方找出的理由,谢忌坐在马背上冷笑:“你今儿倒是好性子起来了,别人说什么,你就是什么!”
刘辰星颔首,微微笑道:“多谢、谢中郎将夸赞,很多人都说儿好性子。”说到最后,脸颊还笑出两个小酒窝,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谢忌却被笑得一噎,和刚才把刘辰星噎得无语简直一报还一报。
如是缓了一下,谢忌才道:“你回长安之前,才因为给圣人献了新品牡丹出了风头,你阿舅柳补阙如今也很受圣人器重,但天下好事哪能让你们舅甥二人给占尽,所以暂避锋芒,去史馆也不错。”
话说到这里,想起刘辰星适才坦然地说自己要去史馆,谢忌自嘲一笑,道:“你哪需要我说这些,刚才的话当我没说。”
好话坏话她还是听得懂,刘辰星放下牵着的缰绳,叉手一礼,道:“谢中郎将的提点乃好意,儿在此谢过。”
既然听出自己的好意,那就当再送给自家祖父一个好,谢忌把话说完道:“魏王近两年风头大盛,碍了不少人的眼,你和他走得太近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降降热度
闻言,刘辰星听得那叫一个心塞。
柳阿舅和李四娘现在只是定亲了,因为没有大张旗鼓的办,还没有多少人知道。
等到二人正式成婚的时候,估计大家会以为他们舅甥都投靠了魏王吧。
刘辰星心下长叹,面上却是一派澹然道:“儿和魏王并无任何私交,又何来走得近一说?这些不过是外面的人,想当然的流言蜚语罢了。”顿了一顿,“不过多谢、谢中郎将的提点,儿会避免再有这些流言传出的可能,毕竟儿也不想遭受凭白无故的敌对。”说时脸上清楚地闪过一丝无奈。
她现在说的话,露出的神情,都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谢忌可千万看清楚了。
然后最好像她估计的一样,谢忌就是为女皇掌握了不少情报,再顺便透露给女皇听一听,她和沈仲夷千真万确没有任何瓜葛。
谢忌闻言眼睛微眯了眯,居高临下地看着刘辰星脸上那隐约的无奈之色,半晌又上下打量了刘辰星一眼,道:“看来世上是有那么些巧合,毕竟魏王风评再是不近女色,也到底是一个男人,岂有放着唾手可得的国色天香不碰,青睐你这样——”说着又瞄了一眼,“身子骨还没长齐的清粥小菜。”
忍住弯腰弓背的冲动,生生顶住谢忌那可以被当作地痞流氓关起来的眼神,刘辰星告诉自己,这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不能多计较,只要她的目的达到了就好。
如此心里建设一番,又想了一想自己怎么说也不是前面后面一样平,才十五岁能有这样的起伏已经是很不错了,不过如今日子已经过好了,还是可以订了牛奶每日送来,毕竟柳阿婆已经上了年纪,多少有些骨质疏松,阿耶和阿娘常年起早贪黑的忙农活,身体也多少有些亏空,趁着现在还年轻也该补补。
这样一家人都把牛奶每天喝起来,她也能趁着最后的青春期这几年冲一冲,争取和她身高更成正品,长成一个丰满高挑的御姐型。
想到了自己还有发展的空间,还能订了牛奶给家人补身子,刘辰星这才又澹定下来,再次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谣言止于智者,谢中郎将能一眼看出此乃谣言,知道儿和魏王根本没有任何瓜葛,儿甚是欢喜。不过儿年纪也的确还算不上大,所以还望谢中郎将说些儿能听懂的话。”
听到刘辰星坦然的承认自己年纪小,一点也没有在自己目光下或是难为情,或是恼羞成怒,这还是个小娘子么?
如果不是长得还很不错,他准得把她当成个男的!
面对刘辰星神色丝毫不变的样子,谢忌也没什么意思,主要是一句年纪不大,让他蓦地想起了刘辰星在自家祖父那里就是一孩子,鉴于姜墨和自家祖父的关系,谢忌咳嗽一声,道:“多避讳着一点没错,流言对儿郎没什么,反倒能增添些风流的好名声,但到你们这些小娘子身上就不好说了!”
说罢,仰头看了一眼头上的日头,眯了眯眼也是颇不耐烦道:“不和你瞎扯了,我都要误了饭点!”
此言未完,缰绳一拉,谢忌已经驾马疾驰而去。
刘辰星回头看了一眼谢忌,眉头微微一皱,连谢忌都提醒她注意和沈仲夷别走得太近,看来她和沈仲夷的流言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平息,反倒越演越烈。
不觉想起谢忌刚才所言,世上的好事哪能让一个人占尽。
她在洛阳白马寺赢了牡丹花,使她在女皇面前很刷了一下存在感,结果也因此她和沈仲夷之间更是说不出清了。
这样一看,史馆还真是一个好去处,起码让她的热度降一降。
还有这沈仲夷怎么说也是皇长孙,都二十六七的年纪了,一王妃二孺人怎么一个没有,也不知道女皇何时给沈仲夷赐婚,也好让她从这些流言里脱身。
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有的没有的,她今天的事还多着呢,刘辰星收回目光,又是一手牵着缰绳一手遮阳,疾步走出皇城。
自己终于当上了女史,好消息除了和家人分享,就是和自己的好友庆祝。
中午吃饭的点,正是刘大娘火锅和麻辣烫最繁忙的时候,薛圆又住在平康坊,这个时候**不离十就在火锅食肆帮忙算账招待客人。
刘辰星出了皇城,就是骑上马直奔平康坊,果不其然在火锅食肆找到了薛圆。
小姐妹在一起,尤其是好些日子不见,最少不了的就是叽叽喳喳,互道彼此的近况。
听到刘辰星昨天到的,还带了一家老小都来了长安,然后今天就立马来找自己分享当女官的消息了,自觉被小姐妹重视的薛圆心满意足了,又见火锅店有生意如常火爆,她二话不说,就牵出自己的马,跟着回了刘辰星在道政坊的家。
至于回去干什么?
当然是大吃大喝一顿,好好庆祝一番。
没了刘辰星的日子,一来兄长管得紧,一来一个人吃喝真没意思,想到今天可以畅快地大吃大喝,薛圆笑得见牙不见眼。
二人到时,午时将尽。
不过柳阿婆他们还等着刘辰星入职回来的好消息,做了一桌子菜就等正主回来。
如此之下,刘辰星回来的时间再晚,午食也是好酒好菜一桌子。
没有中午就喝得酩酊大醉,一家人主要是想听刘辰星当官的事,中午也就成了闲聊佐酒佐菜,知道刘辰星现在已经是正九品女史了,还明日就可以进宫当差了,自是高兴至极。
至于刘辰星是去了史馆,而非女皇跟前,在听到另两位女进士的身份之后,也就一点不失望了,毕竟家世不同,刘辰星能当女官,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很好了。
再说伴君如伴虎,刘辰星先不在女皇眼皮底下也好,适应一下宫廷,以免以后在御前紧张,那犯错了就不可挽回了。
一家人很容易的接受,包括刘青山和薛圆,见刘辰星说起史馆两眼放光,对里面藏书孤本满是兴趣,饶是知道其中区别,也不再多说什么,只举杯恭喜刘辰星正式踏上仕途。
第三百五十章 上班第一天
圣龙十年五月二日,刘辰星上班第一天。
上班地点还不是中央官署的核心聚集地皇城,而是大明宫,圣人住的地方,一家老小都认为非同小可,紧张得不过五更天就都起来了,又是张罗朝食,又是给刘辰星准备盥洗的热水。
这是刘辰星平日早起的时间,她本来也有几分激动和小紧张,结果推门而出,发现大家都起来了在门口等着她,一脸的紧张,尤其是平时寡言少语的阿耶刘千里都要紧张得同手同脚了,她反倒是镇定了下来,和平时一样洗漱过后,见朝食已经在灶台上煮起了,她就省了一场事,直接回卧房打开窗户,点了油灯,开始每日的必修课——练字。
才拜姜墨为师不久,就是接二连三的事,所以尚未跟着姜墨习其他的字,刘辰星每日练习的字还是正楷。
已是五月的天,天亮的一日比一日早,五更天都要有现代清晨五点了,天将明未明。
待刘辰星雷打不动的练字半个时辰,天色也大亮了起来,东方鱼肚白里有万丈金光绽出,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大明宫紫宸殿,长安五品以上在职文官,以及御史、谏官等常参官按品阶而坐,已经开始了每日的早朝了,这是女皇统治的庞大帝国开始了新一天的运作。
道政坊的刘家人也齐聚在正堂,开始了热闹的一天。
“刘女史好威风,小人在此给你见礼了。”
刘青山这个兄长,都二十郎当的人了,还是一个堂堂新科进士,没一点正形,笑眯眯地拱手长揖一礼,腰背深深地弯下去了,脑袋却没有低下,浓眉大眼的一双眼睛笑瞅着刘辰星,打趣意味明显。
家里人都知道刘辰星有练字的习惯,恐墨水溅到新官服上了,昨晚柳氏就耳提面命让她练完字、吃完朝食、要走的时候,再换上昨儿在吏部领的官服。
不仅如此,还担心刘辰星早上吃多了汤水的东西易如厕,柳氏今早准备的朝食,虽说是鱼片粥,却熬得半干不稀。
粥是有点干稠,却是熬够了时辰的,浓稠奶白的鱼片粥上,再撒一些嫩绿的葱花,绿白相间,诱人食欲。
刘辰星看得第一眼就食欲大开,柳氏却还恐刘辰星吃多了,连着最是宠溺刘辰星的刘千里也下场劝少吃一点,柳阿婆更是搬出早逝的刘老丈说,“你阿翁在世的时候,就常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朝食贵在吃好而不是吃饱,吃个七分饱才是最好。”
家里的长辈都这样说了,她也的确吃饱了,刘辰星只得遵命地放下碗筷。
要自己回房换官服,柳氏和柳阿婆却又不放心地跟上去,要一起帮着更衣,妥妥地主家的小娘子待遇。
这会儿,刘辰星就刚换了一身九品官员的官服来到正堂。
本朝官服皆是圆领窄袖袍衫,因其前后襟下缘用一幅整布接成横襕,故也称圆领襕袍,与官袍匹配的还是时下男子服饰最为流行的黑幞头,这算是官帽了。
在这种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一言一行,一衣一饰,都透着严格等级区分。
官员的常袍款式虽一样,但是细微处却见区分,九品官员的官服,按品阶乃浅青色,无任何绣纹,腰带中间的带钩也是最低等的瑜石质地。
不过到底是平民老百姓平时不能穿的锦缎衣袍,已然比寻常人多了一丝贵气,再加之刘辰星又是天生的冷白皮,一袭素净的浅青色长袍,看上去俏生生地,嫩得就跟春天雨后才抽芽长出的青葱似的。
所谓吾家有女初长成,大概就是这样吧。
刘青山一贯面向胞妹戏谑的目光下,有一丝欣慰的感慨闪过。
刘千里更是感慨万千,以前架在脖子上举高高的小女儿,如今竟然已是朝廷命官,这个一贯奉行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钢铁直男眼眶微红了,他忙悄悄背过身子,擦拭掉这已到眼眶的泪水。
柳氏眼尖,瞧见站在对面的丈夫欣慰落泪,这是一个心疼她也心疼儿女的男人,如今儿女和着胞弟一样出息,她今生真的不悔。
再看自己亲手为女儿换上的这一身衣裳,柳氏也禁不住红了眼,却也不愿意在这样的大好日子掉眼泪,她深吸口气,也随儿子打趣道:“你阿妹威风,都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你若每天早起一时半刻读书,指不定今天就是我送你们兄妹俩一起进宫当差!”
阿娘前一句分明还亢奋地说“看看我们的女史来了”,怎么他就附和一下,还配合地行了一个大礼,转头就被阿娘教训上了?
刘青山长长一叹,再次为自己在这种重女轻男的家庭,还能有如此好心态感慨。
但是阿娘不能得罪,尤其是他这位最擅长以柔克刚的阿娘,刘青山放下行礼的手,直起身就表态道:“阿娘,你放心好了,从明日起我就学阿星每日五更起床练字,争取今年就过了科目选考试,提前当上官!”
大概身边有柳文苏这个阿舅做榜样,又有刘辰星这个胞妹已走到前头,刘青山玩笑哄母之言,已然带了一分认真。
胞弟和女儿这样,实是少数。
不与舅甥二人相比,刘青山在世人眼中已然十分优秀,如今金榜题名,当官已是板上钉钉,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柳氏并不想逼儿子,不过是见儿子心态十分好,才有刚才的打趣。现在听儿子一番表态,神色间毫无嫉妒或晦暗之色,只是积极的坚定之态,柳氏心下一松,暗道以后便是打趣也最好不要比较。
心思如此辗转,柳氏面上就笑吟吟道:“你阿舅考了两三年才过了科目选考试,你第一年就想过,这真是大宏愿,阿娘不急,你慢慢来,反正一个官位也跑不掉。”
刘辰星一听,就知道柳氏不想给刘青山压力,不过她却是相信自己阿兄的抗压能力,当下道:“阿兄,你这礼我就受了,我先代你去内庭探探路,你赶紧了!”
说罢,算时辰真不能耽搁了,刘辰星咧嘴一笑,“我进宫当差去了!”
也在这时,太阳高升,阳光斜斜洒进正堂。
刘辰星背身而立地说完,转身面向院子,红日炫目,光芒万丈。
大明宫,她来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史馆
一般京官的办公地点,都在皇城。
甚至连尚书省这样的重要中央官署,也在皇城。
史馆能和中书省、门下省、御史等官署房舍,一起设置在大明宫宣政殿左右,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已证明了史馆的重要性。
刘辰星来这个世界已经十五年,在长安又待了两年,几乎可以确定这个时空就是天朝武周时期的平行世界。
若问本朝史馆的重要性,其实可以用天朝唐高宗时期,以门荫入仕,后官至宰相的薛元超举例。
薛公曾感慨道:“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文。”
不一样的时空,其时社会进程却离奇一致。
斯时,大多仕文人亦和薛元超一样,平生有三大恨。
其一,不是进士入仕。
其二,不能娶五姓贵女为妻。时下虽有科举给广大寒门子弟出仕的机会,但这仍是一个身份制的社会,世家大族在社会上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在所有尊贵的世家大族中又有五个姓氏最为尊贵,但他们数百年来多内部通婚,故士人皆以娶此五大姓之女为荣。
其三,即是不能修国史。
史馆,乃沈氏太宗皇帝所设置,其职责就是主要负责编纂本朝的历史。
而自沈氏太宗皇帝抱有“以史为谏”心态很重视史书的修定,自此历任皇帝,也包括女皇,都是如此。
所以史官的选任,皇帝大多会亲自任命,其中以“监修国史”一职的任命居多,这些监修国史大都是和皇帝关系密切的重臣,且以宰相监修为多。
有皇帝重视,又有首辅等级别的大佬牵头主持史馆工作,于是在这种氛围之下,士人皆以任史官为荣。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名利的驱使,士人凭借出任史官或修史,可以受到皇帝和首辅的关注,等于在政治上能更上一层楼,兼之修史本就是名垂青史的清誉之事,也就可提高其门第声望,实在是一件非常名利双收的事情。
若按以上所说,刘辰星被分派去史馆上班,理当是一件好事。
奈何正因为史馆地位清高,去史馆的官员相当于镀金。
女科举始设之初,许多靠家世金榜题名的女举子,也是女皇对其家族的施恩,派去史馆这样清贵的地方镀金最好。又逢女科举始置,曾遭到许多守旧士人的坚决反对,甚至拿出《礼记》中“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话佐证,女皇于是将史馆作为了金榜题名的女举子去处,毕竟史馆在宫中,宫女、太监、禁卫军都在其中,警卫森严,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为了男女有别找了一个书法,确保了贵女们的清誉。
然史馆清贵,朝廷十分重视,又岂容为了女举子镀金另授官职?自然也不允许并无足够才学的女举子染指修国史等具体事务。
在史馆的工作人员又一般分为三个层次:监修国史、一般史官和其他勤杂人员。
如此一来,去了史馆的女举子等于就属于其他勤杂人员,而且身上还不会有任何与史馆有关的工作,就是闲闲地呆在史馆。
后来也有家世不凡的女举子抗议,史馆为此改进了,依旧不会让女举子接触最要的实录资料,就让女举子将一些前朝留下无关重要的书本誊抄一遍,字迹好的誊抄本就留下,字迹不好的随着女举子两三个月后出宫一并烧毁清理。
所以,吏部左侍郎姚崇正当初在说了去史馆的工作内容,会有些资料整理的繁琐后,指点刘辰星在史馆期间可以博览群书。
由此也可以看出吏部尚书林仁诚此举背后的歹意。
作为史馆的勤杂人员,还是做些繁琐却又无甚意义的工作,根本就不可能做出成绩,这样不定就会像以前的女举子一样,在史馆待了两三个月后就该离宫了。
女皇又毕竟政务繁忙,加之年事已高,饶是现在还颇为欣赏刘辰星,但难保时间一长就把刘辰星忘了。
又退一万步来说,刘辰星在史馆期限满了以后,有史馆向女皇提及刘辰星去处,可人在女皇跟前消失已久,之后到底是何去处就难说了。
刘辰星心中多少有数,昨天下午柳文苏也了解情况后说了,和姚崇正说得差不多,让她就当是在史馆增长知识,好好把握博览群书的机会,他会在这期间找机会向女皇推荐她。
当然了,其实除了安心呆在史馆,把握博览群书的机会,也无他法了。
不过刘辰星很是乐观,她只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有一番磨砺,何况枪打出头鸟,她及柳阿舅,都和沈仲夷牵连太深了,她这个时候去史馆也正好降一下热度。而且世事无常,都有个万一,她不定就是那一个万一,能在史馆干出一番名堂呢?
端正好心态,也抱着对一切无限可能的憧憬,刘辰星依旧激动地驾马直杀大明宫。
在丹凤门外,拿出她的龟符勘验,并对照一下体貌特征是否符合,就跟着一领路小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地再次步入了大明宫内。
史馆在宣政殿东边的日华门外,她来的应该颇是时候,今日的早朝正好结束,在职的五品以上京官和御史、谏官们正在宣政殿的四周廊檐下,席地而坐,享受“廊下食”。
来过一次宣政殿,知道四下有无数双眼睛等着抓官员言行举止的错,走过日华门外,饶是想看一下可否能见到柳阿舅也在用“廊下食“,刘辰星还是生生忍住了,然后在四面八方投来的一双双监视的目光下,终于跟着小太监来到了一个院子前。
“刘女史,史馆到了,请随小人入内。”
小太监又和守在院外的禁卫军告知了一声,他们这才入内。
和尚书省吏部的官署布置相似,史馆的房舍也是一个四合院,坐北朝南的正堂就是史馆的公堂。
常参官们在宣政殿外用廊下食,史馆的官员们也到了用朝食的时候,正齐聚在公堂内,由小太监充当的杂役往公堂送吃食。
第三百五十二章 待遇太好了
约有六个小太监挑着食盒鱼贯而入。
他们分工明确,两对小太监的肩上挑着扁担,担子下面架着长方形的漆红食盒。
估计宫里人讲究,食盒也没放在地上,他们就一直抬着,另有两个小太监揭开食盒,将吃食一一端了出来。
五品以上的大佬们都在宣政殿外用廊下食,大概少了上峰坐镇,又是朝食的休息时间,公堂里的史官们悠闲地交谈着。
公堂和普通人家的正堂一样,都是没有南墙的,虽是进堂的地方很宽敞,整整面阔五间,不过这时候小太监们正给史官们送朝食,现在进去不太合适,刘辰星就和领路的小太监等在公堂外的檐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身浅绿色的九品官服太不醒目了,史官们都没有注意她还等在外面,连一个眼神也没有透过来。
刘辰星也不在意,就跟引路太监立在一旁,等史官们用完朝食再通报。
要问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那就只有本朝的公家厨房,不论长安、洛阳这样的中央官署,还是州县等地方官署,只要这一天去官署上班的官吏们,都能免费享受一顿公家午餐。
但官署提供朝食就没有听说过了,最多只有参加早朝的官员们能享受一顿免费的廊下食。
这史馆还提供官员的朝食,看来史馆的确是一个清贵的地方——名声好听,待遇更好。
只见公堂上,左右各有两列一字排开的案席,每列五席,相对而设。
一目了然,公堂上有二十席位,不过这会儿在公堂上的史官们不多,大约六七位着青色官服的史官,所以很多席位都空置着。
用朝食的史官是不多,但公家准备的朝食却是丰富。
大致看了一眼,就见碟碟碗碗在长案上摆满了。
时人爱吃汤饼,现在又还是大清早,算不上太热,又羊肉和现代的猪肉一样,是最常见的荤食,故一碗羊肉面片汤跑不了。
和二月自己殿试时吃的羊肉面片汤应该味儿差不多,不过当时自己那一碗可是一大碗,史官们跟前的这一碗却小,都没有她巴掌大。
少归少,却也不用担心吃不饱,长案上还有巴掌大的一小碗粳米粥。
除了这两样主食,还有三碟小菜,时人最爱的蔬菜乃秋葵,凉拌秋葵也就少不了,接着又是一碟蜜煎姜、一碟清蒸笋。
荤素搭配最相宜,于是又一碟清蒸鲈鱼。
有了饭菜,点心和饭后水果也不能差,两碟花型的糕点,又一碟甜瓜。
刘辰星算了一下,每位史官跟前一共有九个碟碗!
好在种类虽然多,但是分量都极其少,一碟糕点就丁点大一个,秋葵一碟里也就四五根,其分量之稀少、品相之精致和现代的日式料理可以一拼,这样量少份多,仔细看来倒也不存在浪费,一个成年男子的朝食是要吃这么多,就是她一个小娘子也能吃得完。
但这不是主要的问题,而是他们也吃的太好了吧,这比文武百官引以为荣的“廊下食”不知强到哪儿去!
看得刘辰星不由怀疑,难道她当时跟着吃了假的“廊下食”?
大概见她目光一直难从史官们身前的长案移开,站在一旁的领路太监低声道:“刘女史许是忘了,今天是五月初二,昨日有起居注和时政记的史料封送来,加上其他诸司封送的资料,所以月初诸位史官多少有些繁忙,公厨准备的吃食也就要好一些。”
闻言,刘辰星恍然大悟,她想起了。
史馆,是一个圜史修撰机构,其主要职能是修撰国史,同时也作为一个史书修撰机构,其资料收集和资料利用都是必然的组成部分,所以档案管理也是史馆的一个重要职能,相当于现代的档案馆。
而为了确保资料的充足和档案资料内容的真实性,本朝也制定了众多法律,其中有一个很具代表性的法规就是《诸司应送史馆事例》,此乃史馆收集档案史料的基础法律性文件,规定了国家各个机关应当交送到史馆的档案种类、报送资料的方法、报送时限等等方面的具体内容。
这些是明文规定朝廷各机关部门应按期向史馆报送资料,以便史官们修撰总结存档。
又有起居注和时政记,需要按月提交给史馆。
起居注,乃皇帝一言一行,事无巨细,都要记录下来的言行录。
时政记,乃皇帝与大臣商讨军国政要的记录汇编。按年、月、日记载皇帝的生活起居及君臣商讨军国大事的情况。先有起居舍人当庭记载,事后又由宰相最后确定修撰一遍,最后才封送给史馆。
当场记录此二项的人为起居郎和起居舍人,每当皇帝做任何事,都有二人在旁一左一右的记录,堪比人形摄像头,所以这皇帝别看着好,就是一个没有**的。
刘辰星也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人,想到这里不觉由此思彼。
这个时代的起居注是沈氏太宗皇帝建立的,时政记又是沈氏高宗皇帝设立的,这两项资料却规定了皇帝都无权翻阅。
那么为了自己名声好听一些,少不得要优待史官,这才能让他们修撰整理的时候,多为自己美言几句?
看着一桌子丰富的朝食,刘辰星觉得自己猜测的很有可能。
此念一闪而过,刘辰星就将目光落在了领路的小太监身上。
这个领路太监一身灰衣,是没有品级的,却知道的这么多。
刘辰星念头一毕,便对领路太监颔首笑道:“公公实是见多识广,儿多谢公公解惑。”
领路太监忙称不敢道:“刘女史乃殿试第一名,在您面前小人岂敢当得一句见多识广。”
顿了一顿,目光四下一瞥,见公堂内还在忙着摆桌,也没人注意他们,方低着头,用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小人也当不得谢,都是三儿公公说的,刘女史初入宫廷和史馆,有诸多地方不熟悉,三儿公公就让小人为刘女史介绍一二,只是来时路上人多口杂,小人不敢多言。”
第三百五十三章 提点职场新人
三儿公公,就是黄叁,御前大总管黄安的义子。
没想到两个月前的结交,这么快就为她带来了方便,虽然只是这一点小事。
尤其自己不过一小小女史,还被发配到女史边缘去了,黄叁却还能记着她,就冲着这份为人处事之周全,刘辰星觉得黄叁以后前程不会比黄安差多少。
刘辰星心有所感,但这领路小太监毕竟第一次见,就当是她以前尔虞我诈的宫廷剧看多了,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对领路的小太监这一番话不应白,直颔首微笑的洗耳恭听。
这时,杂役太监给史官们一一摆好了案桌,开始盖上食盒,鱼惯退出。
在宫中当差的人,多少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领路小太监看见刘辰星只笑而不语也不以为意,他就跟着低头保持缄默,等杂役太监从跟前走开,才继续道:“刘女史应该知道,本朝史官多是兼任,史馆里的官员一般分为三类,监修国史、一般史官和其他勤杂人员。”
“监修国史,乃修撰国史的总负责人,现有中书令崔公、门下省周侍中、尚书省陈仆射任监修国史。”
本朝施行三省六部制,这三位就是三省的长官,若将三品以上都视为宰相,那他们就是宰相之首。
所以史馆在本朝能不是又清又贵么?
有宰相们兼职坐镇史馆啊!
当然也因此,这就成了世人们最想来的地方了,被大佬中的大佬看中,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刘辰星感慨了一下,就听领路太监继续说下去了。
“一般史官,有史馆修撰和直史馆,他们是史馆修撰人员的主体,职责主要为修撰国史、实录。其中任史馆修撰的有中书舍人魏坚,司农少卿徐知则,户部郎中苏岩为史馆修撰。直史馆是相较史馆修撰地位较低的一级官吏,被调来史馆之前多是六七品以下,现在公堂里的诸位史官就是直史馆。”
刘辰星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她知道。
公堂里现在这几位史馆,都是清一色的青色低品阶官服,不过虽是位卑但都有才,不然也进入不到史馆。
领路太监又说:“史馆除了有修撰和直史专司修史以外,史馆内最多的还是一些勤杂人员,为史书修撰辅佐工作,其中楷书手二十五人,典书四人,亭长二人,掌固六人,装潢直一人,熟纸匠六人。”
史馆修史的史官都是兼职,这些勤杂人员才是史馆的常驻人员。
可惜他们都是流外官,也就是在各衙门的具体办事人员,没有品级的吏员。
现在朝食的时候,史官们能在史馆公堂堂而皇之地用朝食,这些吏员多半只能在一旁的小院子另舍食堂了。
刘辰星念头闪过,领路太监也正好说道:“他们除了十日一休的休沐日,平时都在史馆。虽只是不入流的小吏,但也有公堂和食堂,就在右侧的跨院。”
说到这里,领路太监话一顿,向院子入口看了一眼,只见又有杂役太监抬了食盒鱼贯而来。
看见刘辰星顺着自己的目光看了过去,领路太监方收回目光,继续低着头,用二人可闻的声音道:“能选入史馆的史官,不论在朝官职高低,都乃当世公认的有才之人,刘女史虽乃殿试第一名出仕,但是史馆非同一般衙署,史官们许是不好与之交往。”
“不过刘女史也不用担心,你并非作为史官来到史馆,不会接触修撰国史、实录事宜,也就不会与史官们有多少接触。”
“在史馆期间,刘女史在职务上接触最多的还是这些不入流的小吏,身份使然,他们自会敬重刘女史。另外,这些小吏中,与刘女史职务相关的当是楷书手和典书。”
楷书手,顾名思义就是担任史馆抄写工作之小吏。
典书,则为负责史馆各类书籍管理工作的小吏。
提到此二类吏员,刘辰星心中有数。
领路太监却道:“抄书繁琐,兼之不一定会被用,且所抄内容也不重要,刘女史若是嫌繁琐,交于楷书手来誊抄也是可以的,至于不合理的直接驳回就是。”
原以为是让她打好交道,结果是教她如何对付这些人。
刘辰星听着,依旧不表态。
“至于典书,有阻拦说这些孤本是密文,或是相较重要的话,刘女史可听听就罢了,只需要记住除了圣人的起居注不能翻阅,还有主司近十年提交的文档资料避讳一下,当然类似的刘女史可比照斟酌,其余无甚不可翻阅。”
领路小太监的言下之意,刘辰星听出来了。
从楷书手到典书,二者都是史馆的长期官员,这些老人待久了,资格就老了,难免倚老卖老,就像初入职场,运气不好就会遇上一两个欺压新人的情况。
刘辰星微微垂眸,依旧不予表态,只在心里有了一定准备。
见状,领路小太监飞快地看了一眼公堂,见诸位史官进食将毕,他忙说道:“三儿公公说,刘女史乃殿试第一名,是青史留名的人物,定不会像其他女史在史馆两三月后就离开。还请刘女史稍安勿躁,三儿公公期待和刘女史一起御前当差,一起青史留名。”
再次说到“青史留名”,领路太监语气一重,显然意味深长。
这“青史留名”四字,正是两月前和黄叁交好之言,除他二人知道,不会有第三人。
刘辰星垂下的睫毛微动,随之抬眸,终于与领路的小太监对视,微微一笑,轻声道:“代我道谢。”做不到领路太监的本事,说了这么多话,却几乎看不见嘴皮子动,那么她只有少说话。
领路小太监一听,就知道刘辰星是相信他了,他这也回头好给三儿公公回复,不过三儿公公真是非常人,道是他说了我“青史留名”,刘女史才会相信他,现在果然如此。
“喏。”
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领路小太监看向公堂,诸位史官多数已用完朝食,相继站了起来,他不再耽搁,从廊下的一边走到中间,就是叉手一礼:“诸位史官,这位乃吏部派遣到史馆的刘女史。”
第三百五十四章 敬而远之
这会儿在公堂里的几位史官,都是位卑有才的直史馆,他们无一列外是科举出仕的佼佼者。毕竟一般科举出来的寒门子弟,在等待四年参加铨选为官,绝大多数都是成为一方县尉,然后仕途生涯就在各个州县上辗转,这个县的四年任期到了,就接着去另外一个县赴任,又或者在同一个地方连任两届。
这几位直史馆,有一大半就是从地方州县调来的,剩下的两三位则为.asxs.更高的秘书省九品上的校书郎,以及九品下的字正等低品阶文官,他们在进士出身的官员中无疑都是出类拔萃的,能走到今天这个位子更是不易,自是要珍惜羽毛。
且不论有没有世人对女进士的偏见,但至少可以肯定刘辰星能一路以榜首过三关斩五将,最终成为首届殿试第一名,一句“才女”还是当的。
尤其是其嫡亲舅父柳文苏,提出增加殿试,不仅进一步提高了他们进士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为他们寒门子弟赢得了公平机会,对于柳文苏他们心中是很钦佩的。
同身为寒门子弟,刘辰星和柳文苏这对舅甥又如此出色,他们自当与刘辰星友好。
只是男女有别,刘辰星又和魏王沈仲夷牵连实在太深,如果说科场舞弊一案是意外,有人想借刘辰星陷害魏王,然不日前洛阳牡丹一事又如何说?
他们这些直史馆一身无横财,二来家无背景,刘辰星此等盖了龙子风孙印记的女子,他们少不得要避嫌。
再说刘辰星看上去是魏王沈仲夷的人,又颇受女皇青睐,赏赐了一座他们想都不敢想的长安二进宅子,如今提出的武举又被正式确立下来,怎么看都该仕途一片光明,堪为第二个欧阳内舍人,应该是在女皇跟前当差,结果却那些混资历的贵女一样被分到他们史馆来了,也不知可是得罪了不明势力。
总之,这中颇为复杂,为了不遭受池鱼之殃,即使一早就看到了刘辰星,又如何好主动上前招呼?
招惹不起,又要避嫌,最好的办法就是敬而远之了。
昨日得了吩咐安置刘辰星的直史馆,却不能坐视不管,听到领路太监说刘辰星来报到了,他只有迎难而上。
又所谓“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虽然不知道刘辰星为何被派来史馆,看上去是颇有几分被发配边疆之感,但是圣人几日前才为了牡丹花大赞刘辰星,现在满朝文武估计都知道刘辰星书法了得,还有魏王这个流言上的“情郎”,刘辰星重新得势还是很可能的,以防刘辰星小娘子一个会小肚鸡肠,谁给她冷脸,谁就等着被秋后算账,这样少不得要客气相待。
当然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外人道哉,只告诉自己刘辰星乃殿试第一名,还是女子取得如此荣耀,他自当敬佩。
如是之下,刘辰星发现这些着青袍的直史馆,虽然对她态度很冷淡,一副恨不得离她远点的样子,但是对着她说话的时候,态度却十分客气。
至于原因也不难猜到,刘辰星只当什么也不知道,按照一个职场新人的样子,跟着这位直史馆来到右跨院吏员的公堂,看着他找了一位四十出头的典书带她先熟悉史馆,至于工作内容,就问这位典书好了。
“月初,史馆里较为忙碌,在下还有诸多事要忙,告辞!”
就这样一副忙得分身乏术之态,向她叉手一礼,连一句有不清楚来问他的场面话都没有说,这位直史馆便匆匆离开了。
没了直史馆,还有这位典书陪同熟悉史馆,刘辰星非常容易的接受了。
这位典书姓孙,乃长安本地人,进史馆当典书已经有十年了,对使馆自是十分熟悉,加之自己就是史馆的图书管理员,平时多半也能趁职务之便博览群书,每领刘辰星到一个地方,就寥寥数语介绍清楚。
史馆乃前后三进的院子。
第一进有公堂,以及史官们修史工作的地方。左右还有两个颇大的跨院,为吏员们工作的办公场地。
第二进也有办公的屋舍,但主要是资料库,存放着沈氏皇帝建国以来至女皇登基这十年的各类资料和修纂的史书,有诸司报送的、有起居注和时政记提供、还有史官自行采集和馆外人员主动提供,范围十分广和杂,涉及政治、经济、军事、天文、灾害等方方面面的资料。
第三进同样也有办公的屋舍,不过更多是像图书馆的形式存在,有经史子集各类书籍,以及本朝之前的史书等。
刘辰星也去过不少中央官署了,女皇的寝宫紫宸殿也去过了,史馆自然是没法和女皇御殿相比,其华丽程度却绝对超过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处官署,有雕梁画栋的精致,亦有殿宇宽阔的雄伟。
走马观花地路过第二进和第三进院子,看着几乎每一间房屋都摆满了的书架和书籍,哪怕只算其中一半为本朝史馆编撰、校对、整理的,但就以史馆区区二十人都不到的史官,也难以想象他们如何编撰出来的,何况每日每月都有冗杂的原始资料送上来,这些既需要存档,更需要整理修撰,实在是工作量极大。
所以,安置她的那位直史馆,应该是真的颇为忙碌。
刘辰星这样找了一个说法,尔后站在第三进院子里,望着位于坐北朝南的正房,这座面阔五间高三层的藏书阁,想着里面尽是满满的藏书,而这只是史官藏书和存档资料的冰山一角。
如果她从现在开始,每天至少看一本书,似乎得穷尽半生才能勉强将这些看完吧。
这还是在未来二三十年,没有更多资料送来情况下。
看着刘辰星难掩震惊地望着藏书隔,孙典书眼里不由闪过一丝得意和骄傲。
如今一本最普通的佛经,都得至少一贯,他管理的藏书阁数以万计,这十年来不知道看了多少孤本藏书,虽然他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吏员,但是比起他们这些进士出身可一点不差。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有办公室了
“刘女史乃首届殿试第一名,应当是博览群书,乃喜书惜书之人,应该还算满意史馆的藏书阁,毕竟这里也算上有些书吧。”
如果这座坐北朝南有三层楼高的藏书阁,只能算是有些书了,那长安东市最大的书肆应该就只能算是一个地边摊。
刘辰星含笑听着,只当看不出来语气漫不经心的孙典书,他眼里是藏不住的骄傲之色。
孙典书继续面上保持着对上峰的样子,语气却大有为长者之态地慢条斯理道:“史馆月初、月中、月末,几乎都十分忙碌,史官们要在前院校对、整理、修纂各类资料和书籍,有时还需要向诸司索要具体资料,甚至由史官外出采访相应的资料。”
本朝为了保证史官对史书的修撰工作,还确定了“牒索”制度。
所谓“牒索”,是指为了满足国史编纂的需要,对于有些没有在《诸司应送史馆事例》中提及的资料,史馆就可以直接向有关部门去牒索取,该被索取机关要求在一个月之内将所索取的档案报送给史馆。
从其制度,可见朝廷赋予了史官极其大的权力。
这一点,刘辰星身为科举出来的举子,自是十分熟悉,不需要孙典书在耳边特意提醒。
不过饶是任何一个能成功从州试取解,来到长安参加省试,乃至如今新增加殿试的举子都应该知道这一点,但是刘辰星仍没有打断孙典书的话,好耐性地依旧立在第三进院子里洗耳恭听。
从第一届女科举开始,孙典书正好到史馆当差,可以说他接触过不少女史。
最开始那几年来来的女史,皆是出自权贵中的权贵,其中也不乏有些小才的,但是看着礼仪无可挑剔,却到底有些目下无人了,对于他们这些不入流的吏员多少有些轻视,也没有在他说话时打断,可一到他停下来,就会冷淡倨傲地说她们知道了,不需多言,简直目中无人。
奈何即使不论那高不可攀的家世,可也是正经的正九品女史,是稳稳压了他们一头。
还是近些年好,五大姓的贵女们随其家族一样的观念,认为女科举就是笑话,至今都无人参加考试,送来的女史家世也就渐渐一般起来了,倒是能听他们这些吏员几句话。
但是和这位刘女史却没法比,看来这些出身低微的就是没底气,回头该如何和张楷书他们说,心中已然有数。
孙典书留着山羊胡的嘴角微翘,继续说道:“是以,前院有大量新收集的各类档案资料,都需要诸位史官及时整理,如果有哪一卷损坏或遗失,这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语气一重,方说到正题:“所以,若无要事,刘女史最好不要涉足前院。当然左右两侧的跨院,乃在下等吏员工作之地,平时工作量也颇大,刘女史最好也不要涉足。”
说完,念及刘辰星到底是殿试第一名,还受了女皇赏赐,也许不是表面看上去就一个寻常小娘子般简单。
孙典书想了一想,又斟酌的补充道:“当然了,刘女史有任何要求和吩咐,尽管吩咐在下就是了。”孙典书虽然在史馆当了十年的典书,但就是一个类似现代图书或者档案管理员,长年累月和不会说话的书打交道,可谓工作环境还是颇为简单,他这样补充了一句便不再多打圆场了。
刘辰星听明白了孙典书的意思。
也就是她在史馆上班期间,不要去前院任何地方,不能打扰了史官们的工作,也不能打扰他们这些吏员,这完全就是被孤立了。
好在刘辰星对此本就有心里准备,女史的官位虽带了一个“史”,却和史馆里的史官和负责具体相关工作的吏员都扯不上关系,的确是编外人员。
所以,就让她在这里的藏书阁工作吧,让她见识一下古代皇家图书馆吧。
刘辰星眼睛亮晶晶地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三层楼高的藏书阁,一点也没有被排挤的不悦和尴尬,神色丝毫不变的问道:“这样啊,那我不去前院打扰诸位,总有一个我办公的地方吧。”
听到刘辰星直接问在哪儿办公,孙典书转头颇为不舍地看了一眼藏书阁,方回头对刘辰星道:“二进院子里,存了起居注、时政记,还有诸司得重要档案,便是我们史馆的人都很少涉足,刘女史也自当避开。所以,刘女史的办公地方就在这座院子里。”
说着快掩不住脸上的肉痛,孙典书索性转过身,手指向藏书阁一楼大厅左手的一间屋室,道:“刘女史的办公地方就在这里,不过藏书阁的书也不能随意翻阅,尤其是二三楼更不能上去,也就一楼中间两排书架的书可以阅览一二。但是这些书籍都是有存档编号的,刘女史每取一本书,必须到在下这里登记。”
听到这里,刘辰星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这和领路太监说的一样。
没有看到刘辰星的神情,孙典书又想起一事,这才转过身看向刘辰星,脸上已然有了笑容:“不过刘女史估计也没有太多的时间看书,众所皆知,刘女史一手楷书堪当一绝,这正是史馆不可多得的人才。等午食过后,张楷书他们将会过来寻刘女史,把刘女史该校对抄写的内容带来过。刘女史可不要嫌多,这里每一位楷书一天的工作量可比分给刘女史的多多了。”
这还没告诉她要抄写什么,就先给她打预防针让她不要嫌多,看来安排让她抄写的工作必然不少。
这一点又被领路小太监言中了。
刘辰星沉得住气,虽然也相信了领路小太监是黄叁的人,黄叁应该也对自己是友好的,但仍旧不予反驳孙典书,还是自己看了再做判断。
介如此绍完了,史馆也从头到尾逛了一遍,还有她的小办公室也有了,当然也是像孙典书说的他们忙,刘辰星这就和孙典书分开,来到了自己的小办公室。
第三百五十六章 直书其事
三层楼高的藏书阁面阔五间。
也就是第一层有五间房,以镂空的雕花隔断为区隔,隔断两端有一米左右宽度的过道,供人来往走动,这让五间房既相隔又有相通。
一楼正中间为厅堂,设有主位及左右两侧一字排开的宾客席位。
左右两侧又各有两间房,房内就是一列列从天花板垂到地上的书架,两列书架之间留有可供一人通过的过道。
上二楼的楼梯则设置在一楼最左边的地方,这块地方有一间房的三分之一大小,还是用隔断与书架隔开形成了一个隔间。
其宽约两米,进深达十米,楼梯就在进深五米之处。
如此又以楼梯口为间隔,楼梯后面有一案一席,楼梯前面亦有一案一席,算是形成了两个小办公室。
刘辰星的办公室就在楼梯前面,透过打开的门,可以直接走到院子里。
别看办公室不甚大,是一个宽二米长五米,大约十平方米的小房子,布置内饰却十分考究。
背墙设置的这一案乃漆红雕花的长案,铺在地板上的席子也是精致的玉簟。
案席一端距离楼梯口,只有一米的距离,这里虽靠墙放置的一个小型书架,但任何人从楼梯上下,几乎可以说是都要经过她的眼皮底下。
所以,这个办公位子,简直堪比藏书隔的守门人。
而史馆的档案和藏书有四位典书掌管,楼梯口两端的小办公室应该就是典书工作之地。
事实也证明她猜测的不错。
刘辰星刚在一楼的楼梯口安置下来不久,就有杂役太监抬了一席一案到里侧的小办公室,略一问原因,便知孙典书将自己的办公室让给了她,孙典书只好新搬了这一套案席,到里侧办公室和一位姓郑的典书共处。
难怪刚才孙典书前一句还说第一进的左右跨院乃吏员的办公地,让她不要去打扰,紧接着就又说她每要取一本书都要给他登记,原来孙典书平日的办公地和她挨在一起。
也是,藏书阁这么重要的地方,又岂放心她一个史馆编外人员守着。
刘辰星笑着摇了摇头,她今天空手而来,也没有什么好安置的,史馆里有为之鞍前马后的杂役太监,上好的笔墨纸砚不要钱似的,在一旁四层高的小书架上放着,还说用完了吩咐一声就是,当然若觉得这一套笔墨纸砚不甚顺手,还可以换其他产地和品质的笔墨纸砚,听得刘辰星觉得自己一下暴富了,好品质的笔墨纸砚竟然随便用。
不过看着这一张张裁剪整齐的宣纸,在书架上垒了一层又一层,心里有一个猜测,遂敛下恨不得立马挥毫泼墨一番的念头,刘辰星爱不释手地摸了一摸书架上雪白细腻的宣纸,就向从昨天开始便肖想的史馆藏书下手了。
孙典书和那位未谋面的郑典书不在,院子里只有杂役太监站岗,藏书阁里现在也只有两个杂役太监正在打扫卫生。
也就是说现在她便是这里的大佬,完全可以不惊动孙典书他们,先上藏书阁二楼和三楼开开眼界。
不过偷偷摸摸没有必要,被逮住了更是难看,要到二楼、三楼看看,也是当着孙典书他们的面,刘辰星便也不瞎逛,直接来到孙典书说的可以翻阅一二的中间几行书架看一看。
中古时期的书籍,可和现代那种“册页式”书籍样式完全不同。
本朝之前广泛流行的还是竹简式的书籍,即使当下一些地方还有不少仍在用竹简式书籍,所以虽然社会发展至今,造纸术提高了不少,竹木片终于被纸张取代了,可时人还是按老规矩存放书,一卷一卷的竹简书籍变成了一卷一卷的“卷轴式”书籍了。
于是乎,出现在刘辰星眼前的,就是书架上一袋袋、一堆堆、一轴轴、一柱柱类似于考试卷子的东西。
纸张脆弱,很是容易损坏,这些“卷轴式”的书籍也就少不了装书的布袋子了。
这些装书的布袋子,袋口都是开着的,从袋口可以看见里面装了五支或十支书轴。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布袋子,还有露出袋口或五支或五支的书轴,刘辰星分外怀念现代的书籍,一目了然就可以知道每本书是什么。
好在这些露出袋口的书轴上还吊着标签,上面标识着这一卷书的内容和次序,不至于两眼抹黑的瞎看。
刘辰星这就随手拈起一个标签来看,入手沉甸甸的,再仔细瞅瞅,没错,象牙做的书签!
今天目睹了史馆从里到外的华丽风,刘辰星对着象牙标签已经波澜不兴了,确定了书签是象牙质地,便仔细书签上的文字,只见上书:“《周书:百官志》之史馆。”
见字,不由眉毛微挑。
看来她和这史馆还真有缘。
随意翻开一本书,都能翻阅到本朝关于史馆的记载。
沈氏开国皇帝高祖,建立齐国。
女皇改朝换代,改大齐为大周。
所以,这卷百官志之史馆,应该是女皇登基后新编。
既然拿出来了,那就将这卷记载史馆的书轴从布袋子里抽出一卷。
现代出生于八五后的人,应该有共同的一段记忆,小学发了课本后都会包上书皮,这卷书轴也是,写字的宣纸背面装裱在一层米白色布帛上,这层布帛做的书皮上还另有一条丝带捆着。
对于这种样式的书籍,刘辰星读书至今十年了,早已熟悉,只是没见过这样精致的罢了,不由带了一分仔细认真去解开丝带。
随之,她右手捏住布帛式书皮的首端,左手慢慢展开,就见黄色宣纸上一行字迹工整的楷书越入眼帘。
“掌修国史,不虚美,不隐恶,直书其事。凡天地日月之祥,山川封域之分,昭穆继代之序,礼乐师旅之事,诛赏废兴之政,皆本于起居注、时政纪,以为实录,然后立编年之体,为褒贬焉。既终藏于府。”
寥寥数语,史馆的存在和作用跃然眼前。
不谄媚奉承,亦不隐藏恶,只客观地陈述事实。
天地日月,山川河流,宗庙继承……世间之事皆以实录。
刘辰星握着书轴的手不由一紧,心中澎湃。
这就是史馆。
第三百五十七章 人生新方向
历史,应当是随时产生,乃人们在过去自由活动的如实记录。
其存在意义,以史为鉴,借古论今,让人们总结过去,充实未来的生活。
是以,历史该让人敬畏。
这些道理都懂,却又有一句话是这样流传的,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
加之“以史为鉴,借古论今”并不是一般人能运用自如的,世人渐渐地也就失去了对历史的敬畏之心。
然,关于史馆的寥寥数语记载,让她看到了史馆不畏强权的直书其事,在史馆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神圣的使命,是他们的存在与坚持记录了历史,再联系现代学习过的历史书,的确有不少不畏皇权直书其事的。
另外,这个时代建立了起居注和时政记,和这里文明程度乃至历史进程都高度相似的天朝大唐,同样也才初初建立了起居注和时政记。
如是就以天朝的唐代举例而论。
唐代最耳熟能详的三段皇家史书,无非是唐太宗李世民玄武门政变,以及武则天女皇天下,最后就是天朝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
是人都爱惜名声,尤其是这些当了皇帝的,更在乎后世对自己的评价,应该没有皇帝希望自己是兵变夺位的,毕竟泱泱天朝乃礼仪之邦,“仁义礼智信”的观念深入人心,统治者更是以“孝”治天下。
但是这一段不甚光彩的历史,却还是被完整的记录了下来,原因无他,史书都是如实纪录。
比如要把“玄武门政变”这段历史给写没掉,写唐太宗李世民就是作为嫡长子继续皇位,最名正言顺不过,那就首先得都把国史关于这段的记录改掉,这段记录还是好改,也就从隋朝开始改,估计到唐太宗上位的时候也就百八十卷。不过这还是只是修改皇宫史馆里的藏卷,这些国史一般会手抄很多份,皇亲国戚手里少不了,甚至因为万国来朝,世界上的各大藩国也有一份。
退一万步说,把这些全部收回来了,从头到尾都改一遍,问题又来了。
国史根据实录编写的,而实录又是根据记录皇帝每日一言一行的起居注编写。
所以接着就要改实录,这种实录一般隔十几年或几十年才搞一回,一个地方改变了,就要从头到尾把这十几年大事的时间、地址、人物、情节全部背的滚瓜烂熟,然后再开始编写。
最后就到了修改起居注,几十年的起居注可能要堆一个房间书卷,这中间还有外国使节来朝的诸多记录,以及全国三百多个州一千五百多个县的各类事情上报。
修起居注?
从何修起?
可能一个史官从青年修到白头都没法修改完。
再假设这位史官天赋异禀,真把实录和起居注修完了,还不及歇一口气,就会发现不知道哪位大臣、哪座寺庙还有未被收缴的实录,乃至某个不知名的小乡村的石碑上正刻着一段揭发唐太宗李世民不是嫡长子的文字。
拿着这卷书轴,以前不曾想过的问题,这会儿发散思维的一想,刘辰星不由大感好笑。
原来史书如此难以修改,便是当下的史料实录被美言几句,但是其大方向还是不会偏离,就像新闻一样会告诉人以真相,以事实说话。
忽然意识到编写史书是这样伟大的事,它传播着真相,将这个社会发展的轨迹展现在后人的眼前,尤其是这段记载史馆的话,寥寥数语勾勒出日月山河都在史官记载下的那种磅礴气势,刘辰星心中一动,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她可以当史官,不虚美,不隐恶,直书其事,通过手下的笔,向后世之人传达真实。
念头闪过,刘辰星眼睛一亮,忍不住笑出两个酒窝。
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不愿意去一方州府为县尉,她却觉得这样是真正的做了一个实官,当然若能留在长安为实官,做出一番实事来,比起县尉惠泽一方,这样则能惠泽全国。
然而女科举实施至今,虽有发展,却始终太慢了。
内舍人欧阳子衿,虽有三品“女宰相”之名,却到底未被列入文武百官之列。
她向柳阿舅立了志向,要超过欧阳子衿成为真正能站在文武百官之列的女官,但是千百年的固有传统岂是那么容易打破,未来的路她其实也不知道如何走,只能像最开始读书一样脚踏实又勤勤恳恳地学习,毕竟女皇这样打破男权社会的,天朝历史上只有一个武则天,这个时空也只有女皇一人。
如果她奋斗一生,仍然不能实现自己的宏愿,成为史官修撰史书,不也是真正干了一番实事,立在了文武百官之列么?
刘辰星发现未来要走的人生方向又多了一条,心中顿时高兴得难以自抑,恨不得立马将手中的这卷关于史馆的梗概介绍从头到尾看一遍。
十年来的读书习惯,养成了一旦沉浸书中,就忘乎所以之状,当下就拿着书轴一点点展开一字字阅览起来。
书架与书架之间只有可容一人堪堪通过的宽度,书轴又得边看边一只手卷轴一只手展轴,为了方便手上收、展书轴,刘辰星下意识地往书架过道外面走。
走时目光仍粘在书轴上,尚未注意到有纷踏的脚步声传来,只听一焦急声音的喝斥道:“刘女史!你要把书拿哪去!?”
记忆力惊人,饶是只今日有过一面之缘,刘辰星也清楚地记得这个声音。
被这一道严厉的声音打断了看书的思路,也在同一时间认出声音,刘辰星正想解释她不会拿书离开,只是站在一的过道看一下,却不及出声,只听孙典书已和左右抱怨道:“看吧,没错!真是离开一步都不行!我都耳提面命这里的书不能随意翻动,她还趁我不在的时候把书拿走!此等行径,纵使才高八斗,可品行如此,也实在是……”
说着摇了摇头,终是一声叹息:“以前来的女史即使才学不如,可到底高门贵女,断然不会有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事发生。”
第三百五十八章 洗白
天朝的大唐有唐太宗李世民道是“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这个时空亦有沈氏太宗皇帝曾道以史为鉴。
自此,历经包括正囚禁在洛阳的废帝,到女皇这里又有三代皇权交迭,掌权者却始终重视“以史为鉴”,重视“谏官之言”,以求时刻反省自己。
有这样广听谏言的帝王,也就造就了一批敢对皇帝都跳脚怒斥的臣子,并且事后并未得到任何惩戒,反倒得了一个“刚直不阿”的美名。
上行下效,有朝廷重臣、御史、谏官等官员对皇帝以下犯上,也就有诸司百官中不畏强权的直臣,尤其是在史馆这种享有清誉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为了“正义”争吵得面红耳赤的刚烈之人,也一时被传为美谈。
这样的官场氛围之下,孙典书哪怕是一个流外的吏员,也有了对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上峰拍板的权力。
当然在没有触犯原则的情况下,一般人很少这样,不然一个弄不好,“刚直不阿”的美名没捞上,反倒从此得罪了上峰,仕途也多了坎坷。
然而现在的情况又不一样了,比起刘辰星一个素未谋面的新人,孙典书作为史馆待了十年的老人,自是更值得人相信。
与孙典书同行的有三位同僚,藏书阁一楼还有两名杂役太监在大厅打扫卫生,听到孙典书此言,再见刘辰星手中正拿着一卷书轴,还已经走到了书架外的过道处,可谓人赃并获。
一时间,除了孙典书以外的五双眼睛,都不约而同目光异样地看向刘辰星。
感受到四下气氛随孙典书一番不分青红皂白的话变了,刘辰星敛下脱口就要解释的话,也不再急于解释了,而是认真仔细地将这卷书重新卷起,再慢条斯理地将书卷上的丝带系上。
都被人赃并获了,还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尤其是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也太过目中无人了。
这是以为自己背后有魏王撑腰,又还算是颇受了几分圣宠,就不把他这个吏员看在眼里么!?
想到刘辰星是因为看不起自己乃一个流外小吏,才会这样的态度,孙典书顿时怒火再也压不住了,几个阔步从大厅走到刘辰星三步之外,伸手索要道:“刘女史,不要以为你身后有人,就可以如此目无史馆法纪,我孙正清的确位卑言轻,但我就是舍了以后的仕途,甚至是舍了这项上人头,我也要守住史馆的规矩,不容人践踏!刘女史,还不立马将书卷交出来!?”
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加之孙典书虽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人却十分清瘦,又常年沉浸在书海之中,来往的也是被选入史馆的当世才子,长年累月下来,一看就是一个典型的文人,在如此言语之下,一位刚直不阿的直臣就出现眼前。
“藏书阁里每一本书都属于圣人,属于朝廷,看在刘女史年纪还轻,我等就当没看到,还请刘女史快把书归还!”
“孙典书都已经事先告诉你不可拿走藏书阁的书,你此等行为!唉......“这人要委婉点,没说完就是一叹,但一切已在不言中。
“看来有才学也不能说明什么,品行还得再修。”
.......
大概史馆的官吏就是这么“刚正不阿”,孙典书表态之后,同行的三位也相继对刘辰星加以言语谴责。
同在厅堂里的杂役太监自然不敢,早已低着头退到一旁了,也就只有这三位表态了。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场的五人以及孙典书更不是会为她隐瞒的人,估计今日不说清楚,她这品行就烂大街了。
本来想着今天第一天上班,她先熟悉环境,等工作下来和她要去看书被阻拦后,再与孙典书等人一争,现在看来第一天就得一争了。
念及手中乃是对史馆的介绍,这类书籍应该是人人可以一阅,甚至身为史馆的工作人员应该人手一份,也就是说可以算为图书馆内最不重要的书籍。
刘辰星遂拿着手中卷好捆起的书卷,从书架一旁的过道走向大厅。
见状,孙典书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到底是农家小户出身,又是一个小娘子,经不住几句话。
不过也是自己人账并获,容不得她抵赖。
孙典书一下更理直气壮了。
今天的事也正好让文武百官好好看,他们这些进士出身的官员,尤其这位还是殿试第一名,光有学识又如何,品行败坏至此,远不如他们吏员。
念头一闪而逝,正要强抑下得意的接过书卷,就见刘辰星看也不看他的直接错身而过。
手上拿了一个空,孙典书脸上维持的正直一僵,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已走到大厅正中的刘辰星,这是什么意思?
然不及反应过来怒目而视,再给刘辰星安一个目中无人又嚣张跋扈的恶名,只听刘辰星问道:“孙典书,你离开之前曾说过藏书阁一二楼不能上去,一楼的书也只有中间两排书架可以翻阅,可是?”
说罢,不等孙典书回应,刘辰星直接手指向退到一边的杂役太监,话语不断道:“当时孙典书是在藏书阁外的院子里说的,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位个子高点的公公正好打水经过。另外还有一位冗长脸、单眼皮、鼻尖左侧有一颗粟米大小的肉字公公,正在一旁扫地,他应该也听见了。”
说完,直接看向手指的这位杂役太监,放下手问道:“我刚才描述的可清楚,你可知道那位公公叫什么名字?”
被问的杂役太监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心中一慌,但听刘辰星所言更是一惊,下意识就回答道:“刘女史,你怎么知道福顺的,小人听到孙典书这样的说的时候,那时就是福顺在旁边扫地。”
说完,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杂役太监忙慌乱低头。
看杂役太监样子,知道是怕什么,刘辰星回头看了一眼孙典书,尔后笑道:“你只是如实回答,孙典书乃正直之人,你若受到任何打击报复,绝对会是孙典书所为。”
第三百五十九章 枕头风
站在厅堂右侧角落答话的太监,再是身份最低微的杂役太监,也到底在宫中呆了几年,好话坏话还是听得出来。
一听刘辰星这话,就知道刘辰星是在保自己。
似乎没想到刘辰星在被孙典书一众吏员指责的时候,还能为他这样身份卑贱的人着想,杂役太监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刘辰星。
忽然地,他想起了这位女史的身份,和以前来这里的女史不一样,她出身农家,祖父和父亲都是田舍翁。
可是眼前这位刘女史没有一点农家娘子的局促,泰然地站在那里,不为孙典书他们的谴责而慌乱,淡定自若地和那些贵女出身的女史一样。
唯一的差别,大概是刘女史眉眼之间自信更多一点,而贵女出身的女史们更多是家世堆叠起的倨傲。
所以自己有足够的实力站着,就再不会受出身束缚了吗?
看着刘辰星身上的澹定和自信,杂役太监眼底流露出一丝羡慕,心里也不由暗道:刘女史如此优秀和善良,难怪一贯不近女色的魏王也动了凡心。
孙典书看着刘辰星却是差点气歪了鼻子。
这是什么意思?
他难不成还会因为一个低贱的杂役太监当了证人去报复!?
这话传出去,他孙正清成了什么人了!
孙典书脸色铁青的看着刘辰星,袖子一甩,背手道:“刘女史,这一点不用你担心,我孙某人虽比不得刘女史乃正九品流内官,却也不是公报私仇的小人!”说着不屑地看了一眼那杂役太监,冷笑道:“而且这等杂役阉人,我孙某人也没那闲工夫去计较。”
既然不会有闲工夫去计较,又为何将杂役太监的身份特意道出来?
此等心思,能称之为宽广?
对于孙典书此言,刘辰星不予置评。
但按孙典书都这样说了,应该也就不会自打嘴巴的去为难,刘辰星遂放开此事,言归正传道:“这位公公已经证实了,孙典书说过可以翻阅中间两行的书架,如果孙典书还有疑问,我们可以再让那位福顺公公过来。”
自己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丈,说过的话自然记得。
何况大厅左右的两行书架,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杂书,比如关于史馆介绍的,只要分到他们史馆来,一般都会有负责史馆日常事务的判史管事分发一卷,让低等官吏自己去看,当然高品阶的监修国史和史馆修撰就不能这样了。
这些情况,凡是在史馆工作过的都知道。
孙典书也不傻,自不会去反驳这句话,心里却稍微冷静了一些下来。
刘辰星这样问话,说明她手中的书应该就是在中间这两行书架,不由有一丝懊悔自己刚才的冲动,但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孙典书脸色依旧难看道:“不用再问了,我孙某人行得正做得端,说过的话不会不认,这句话在下的确说过!不过我孙某人还说过一句,刘女史才到藏书阁,对很多事和藏书不了解,如果要借阅,必须要登记。刘女史现在这样不问自取又是何意!?”
说到后来,自觉有理,孙典书心绪一平,再看还拿着书卷的刘辰星不由又带上了一分轻视。
不问自取,那就是偷!
德行有亏!
站在大厅门口处的三位吏员开始还以为这次估计是一场乌龙了,但一听孙典书后面这一句,他们也算不得冤枉了人,看向刘辰星的目光也就跟着又轻视起来,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次大家没有急着开口了,只等刘辰星回应了再说。
不想刘辰星却看向他们三个问道:“不知三位相公怎么称呼?”
三人闻言一怔,一时默默无语,只是面面相觑,但见刘辰星仍含笑地看着他们,大有不回答就不罢休的势头。
他们又没做什么坏事,何况这事还是孙典书挑起的,他们最多只是围观,这刘辰星和魏王说不清道不明,不会是想吹枕头风,把他们也给埋怨上了吧。
心里有些打鼓,但又不能不说,若连自报家门也不敢,岂不是成了史馆里的笑话了?
三人都是多年的同僚,对彼此都还是了解,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就从最左边的一个三十七八的中等身材介绍起,他叉手一礼,“相公不敢当,下官乃史馆的四位典书之一,郑全世。”
虽说按品阶而言,他们这些吏员的确没有刘辰星官阶高,行礼称下官也是应当的,但见郑典书如此客气对刘辰星,孙典书不由皱了皱眉。
有了郑典书自报家门,另外两位吏员也相继开口,一个是四十左右的楷书手陈直,一个是二十**岁的楷书手张波。
刘辰星记性好,听过一眼就把人名和人脸对上号了,她笑看着三人逐一唤道:“郑典书、陈楷书、张楷书......“
然才一开口,话未说完,孙典书已经快步上前,挡在他们中间,一脸警觉地看着刘辰星,道:“今日是在下受钱判史的嘱咐,将刘女史安置在藏书阁,也是在下发现刘女史的不当行为,如果刘女史要秋后算账或是报复,就冲着我孙正清来!”
又是一派大义凛然,好一个为了同僚甘愿牺牲自己的,但仍要不畏强权的抗争。
自己一个史馆编外人员,值得这么.......
念头还未转完,刘辰星已经意兴阑珊了。
俗话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她哪怕官大一级压死人,也是一个才来到史馆的编外人员,身后唯一的势力也就是柳阿舅乃七品补阙,但也是才坐上这个位子没多久,不足以让人忌惮,老师姜墨虽然曾官拜三品,可败在了一个“曾”字上,这正是人走茶凉,所以只有皇宫里长大的沈仲夷值得忌惮,毕竟她现在可是沈仲夷的头号绯闻对象。
这个认知,让她很不高兴。
她最讨厌欠人了,又很不想被沈仲夷卷入夺嫡中去,结果现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了沈仲夷的照拂,如果有一天沈仲夷让她做违法乱纪的事,她该如何拒绝。
想到自己坎坷的从政之路,刘辰星心中就是一叹。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