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续)新旧仇霸刀斩宵小 往来恩纵
第二十回(续)新旧仇霸刀斩宵小 往来恩纵马入苍云
天山七十二悬峰,拭剑峰,白玉擂台。
“石大少爷,别来无恙。”田浩天明心戒上灵光一闪而没,佩剑“泉吟”已然在手。
石念远点了点头,右手一晃,手中同样出现一柄长剑:“还不错,每天撸狗撩妹,滋润得很。”
“请石大少爷赐教。”田浩说一语说罢,以瞬转身法快速欺上。
石念远灵识运转开来,捕捉田浩天手、脚以及泉吟剑运动轨迹。
“不客气。”石念远勾起嘴角,抬起右手,竖提长剑格在身前。
当——
一声金铁交鸣声响起,泉吟剑被石念远手中长剑稳稳挡下。
主观武台旁,苏泉双目圆睁:“这……这是……”
凝神观战的静阳同样发现了端倪。
田浩天手腕一抖,泉吟剑从与石念远手中长剑的抹缠中撤出,回撤不足一尺,泉吟剑骤然再次斜撩欺近。
不管什么剑招,总需要一段距离进行加速,从而发挥出剑招威力,越是高明的剑客,所需要的加速距离越短。
动量等于质量与速度的乘积,物体所受合外力的冲量等于动量的增量,同时等于合外力与作用时间的乘积。在长剑质量恒定的前提下,要想增加剑招威力,简单来讲,就是加大出剑力度、加快出剑速度,以及在合外力不减的情况下延长作用时间。田浩天的剑法明显已经登堂入室。
石念远嘴角始终勾起浅笑,灵识快速演算田浩天剑招轨迹,后撤半步,腰部徒然以极度扭曲的幅度弯下,手中长剑一抹,再次截停了田浩天的剑招。
“不可能!不可能……”苏泉手握看台围栏扶手,身体前倾出看台,震惊道:“可是,那守招,分明蕴含抵天三剑的气韵……”
“上一次,看不清你的剑。”石念远抖手一荡,与田浩天拉开一段距离,续道:“这一次,看清了。”
“石大少爷,你的表现再次让我怀疑,上一次,你在藏拙。”田浩天眯起双眼:“看清……”
从田浩天身上溢散的灵压猛然激增,眨眼间欺至石念远身前,一剑斜撩。
石念远牢牢盯紧田浩天的动作,再次计算出剑招轨迹极值点,拂剑欲挡,不料,田浩天明明剑招已老,却突然不可思议的折返,转身回刺石念远另一侧。
石念远双目瞪大,撤步后退,左肩留下一道剑伤。
“……又能怎么样?”田浩天一边将话说完,一边以上一招的余势做底,再次斜抹一剑,石念远仰头闪避,脸上却还是留下了一道剑伤,伤口血液流进右眼,视线如隔红幕。
田浩天飞起一脚,踢向石念远胸腹。
石念远方才避开那一剑,身体重心已经失稳,如今已经避无可避,硬挨了田浩天一脚,后退数步才重新站稳。
石念远闭上右眼,左眼视线中,一道剑光伴随剑吟声掠来,手中长剑挥拂,想要再次在极值点将剑招格档住。
当——
再一声金铁交鸣声响起,不过这一次,声音异于之前。
虽然将田浩天剑招带偏,石念远手中长剑却已经从中断开。侧身险险避过剑锋,泉吟剑斩下石念远一蓬头发,发带掉落,乌黑长发披散开来,石念远趁隙一记膝撞,趁田浩天招架时利用反作用力再次拉开距离。
“啧……可真是一把吹毛断发的利刃。”石念远伸袖抹去脸颊与右眼上的血迹,平静看向田浩天。
“石大少爷,你那双眸子,还是让田某无比讨厌。”田浩天淡漠道:“没想到,你在那么短的时间能有那么大的进步。更没想到,你能回来。”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石念远笑了笑:“跟你讲,在掉下望北崖时,我还羡慕过你来着,觉得你比我帅,比我小弟多,比我优秀。原本我一直以为自己应该就是话本主角,可是不管怎么看,我都觉得你比我有主角命。”
田浩天也笑了笑:“主角命?这说法倒是新鲜。”
笑声中,田浩天运起瞬转身法,灵力加持到泉吟剑上,泉吟剑身亮起剑芒,朝石念远迅猛斩去。
石念远低垂着头,披头散发,脸上剑伤溢血,肩上同样带伤,手握半截断剑,与依然白衣飘飘的田浩天相比,实在是狼狈万分。
当啷……
石念远右手断剑坠下擂台白玉石板,原地不动,不闪不避。
主观武台旁,流风雪紧张的惊呼出声,流风雪凝眉不解,妮莉艾露歪头疑惑,而都在凝元境的静阳、静诚与慕容姗则看出些许端倪。
当——
又一声金铁交鸣声。
石念远手中长剑明明折断丢弃,何来此声?
四周看台上同时发出惊呼。
石念远被势大斩沉的剑斩轰退半步,缓缓抬起头来,凌乱头发下,丹凤眸子夹带戏谑,放开了夹住泉吟剑的右手中指食指:“怎么?看到了无法理解的事情,很惊讶?”
田浩天眉头紧皱,手腕一甩,泉吟发出剑吟声,直指石念远。
“炼体?佛家?北漠……熠煌寺?”静诚沉声发问。
通常情况下,烈阳山麓的确是门户之见不重,可是,如果对象是北漠熠煌寺,可就大大的不同了。涉及北漠熠煌寺,就牵扯到了道统之争、信仰之别。
静阳摇了摇头:“与佛家金钟罩不同……”
妮莉艾露突然想到了方才与石念远的交流,呢喃道:“不是靠灵力……”
慕容姗眼睛一亮:“是灵力加持!灵力加持到身体或兵器上,除了以附着灵力伤敌,还会顺便让身体或兵器更加坚固!他以未知的手段,把这小部分效果放大,并用在了手指上!”顿了顿,好奇续问道:“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石念远看了一眼用来夹剑的手指,上面有两道浅淡的白痕:“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其实,很疼。”
“炼体?”田浩天左手掐起剑诀,泉吟剑身上,荧荧灵光中渐生云雾,再爬上道道电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主观武台上,静诚不掩赞赏道:“灵力形态变化,雷法。居然在尘微境就将雷法推演到这种程度了。”
慕容姗瞥了一眼静诚,没有说话,心中暗道:你是没见过尘微境修士引动天雷,借天地威能发动超越凝元境出力的攻击。
“雷法修士的确是炼体修士的克星。”静诚接茬道。
石念远看向田浩天泉吟剑上的雷光,有些哭笑不得。
玩电?
石念远手中突然出现一个圆筒状物件,田浩天警惕看向石念远手中圆筒,猜测是不是什么暗器或者类似于墨家火雷那样的一次性灵宝。
不过,看台上许多学子都看出了石念远手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木子涛有些错愕,不知道石念远为什么会在战斗中突然拿出那东西。
石念远端起圆筒,打开塞子,随手朝旁边一丢,抬头吐槽道:“你紧张什么?田大少爷没下过厨,没见过盐罐?”一边说,一边往头发、肩膀以及身体各处洒上食盐,一瓶洒完还嫌不够,再掏出一瓶洒上。
田浩天怒从心生,沉声道:“你在干什么?戏弄田某吗?”话音未落,持剑瞬转,高速掠近。
石念远朝后快速撤步,后跳跃起,双手中出现一个半人高的木桶,田浩天惊讶于石念远空间灵宝内蕴空间宽敞的同时,下意识觉得石念远会将木桶掷出,结果石念远一拳打破了木桶,桶中水洒下,石念远浑身上下淋了个通透。
四周看台上,观战弟子与田浩天一样一头雾水,不知道石念远到底在干什么。
田浩天骤然加速,泉吟剑身上,道道雷光变粗变密。
欺身已近的田浩天抓住石念远跳起落地的时间差,在石念远快要落至地面时一跃而起,一剑斩下,沉声低喝:“再强的体魄,也不能阻挡雷电渗透!”
石念远披散的头发因为沾湿了水,耷拉紧贴在皮肤与衣物上。
“是吗?”
轰——
田浩天一式跃斩势大力沉,以薄窄剑身发挥出了刀斩的效果来,轰得石念远半跪在擂台平面,白玉石板向下凹陷,扬起一阵烟尘。
“有烟无伤,晓得不?田大少爷。”
烟尘散去,显露出擂台上的两人。
四周看台上的观战学子再次发现惊叹呼声。
半跪在地的石念远被震伤,吐出一口鲜血。不过,让众人惊叹的显然不是这个。
石念远再次以双指夹住了泉吟剑身,纵然石念远右手明显错位,显然已经骨折,不过,还是空手接住了白刃,泉吟剑身上的道道雷电流到石念远身上,道道电蛇在石念远周身不停流转。看上去似乎被电得不轻,只是作为施术者的田浩天最是清楚,泉吟剑在未接触到石念远时,剑身上的雷电就突然亮起光球,雷电自发朝石念远身上流转,却并无一丝侵入石念远体内,石念远左手突然出现一把袖剑,朝田浩天握剑右手扎去。
田浩天闷哼一声,回气的同时想要向后撤离,却突然发出大声哀嚎。
石念远身上溢散出来的灵压带上了一股田浩天无比熟悉的气意——雷法。不过,石念远并不像田浩天那样,能做到化出道道电蛇,加持于身的地步。
石念远从关圃城回到天山以后,换阅了许多关于灵力形态变化的书籍,特别着重研究了灵力化雷的技巧,也就是修士俗称的雷法。其实,石念远并不认同“灵力化雷”这个说法,经过实验,石念远发现,所谓的雷法,是利用灵力控制了游离电荷,而只要能产生电势差,自然就会引发电流,从而达到“灵力化雷”的效果。
道道原本在石念远身上不停流转的电蛇,尽数窜向石念远插在田浩天右臂上的左手上,再骤然消失。
“啊——”田浩天不住哀嚎,平时使用雷法时如使臂指的雷电竟然顺着经脉,直奔自己丹田气海,田浩天灵力翻涌,半跪在地,石念远顺势从田浩天右手中夺过泉吟剑,朝半跪在地的田浩天后心插去,即时,石念远脑中闪过诸般念头,将剑刃稍略偏转,避开了田浩天心脏要害,一剑完全刺透腰腹,将田浩天钉在擂台平面白玉石板上。
“发生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田浩天怎么突然倒下了?”
石念远身体猛一下踉跄,奋力平复体内经脉中疯狂奔涌的灵力,好不容易才撑住未摔倒。
石念远上前两步,一脚踩在田浩天的脸上:“本来我想继续装一下逼的,不过,毕竟你仙道境界更高,斗战经验更足,再玩下去,我怕会把自己玩死,所以,我不打算继续玩了。”。
石念远用脚尖将田浩天的脸庞勾起,画面似曾相识,不过角色已然互换:“如何,我的雷法?”
石念远的雷法确实是不如田浩天的,不管是熟练度,还是招式威力,甚至石念远还根本没办法利用雷法使用出雷电法术来。
石念远用雷法做了两件事。
其一,在身体被生理盐水淋湿后,以雷法控制电荷,在身体外面构筑了一层法拉弟笼。理想状态下的法拉弟笼,是由一个未破损的、完美的导电层组成,其作用是防止电磁进入或逃脱,通过静电屏蔽来防止外部电场伤害。当田浩天以雷法形成电流时,法拉弟笼对石念远进行了保护,本来以石念远的想法,法拉弟笼形成电势等位的护罩,可以让身体内部免受雷电伤害,不过显然理论是一回事,实践是另外一回事,哪怕利用具有强导电性的生理盐水来增强体表皮肤的导电率,还是没有构筑出能发挥足够效果的法拉弟笼。
其二,操纵电荷,提升自身电势,从而在自己与田浩天之间形成正电势差,电流会自主由电势高的地方流向电势低的地方。故而,田浩天自己以雷法激发出来的电流,全部返流向田浩天,流向田浩天以灵力致使电荷集中从而使用出雷法的气海丹田。
石念远脚上加大力度,在田浩天脸上狠狠蹂躏:“田大少爷,其实,我的雷法不如你,我根本做不到以雷法形成电蛇,而我所激发出来的电流,强度甚至连你的百分之一都没有,没办法,我只能用尽全力提高自身电势,运气不错,借你的雷法重创了你。”
石念远打量着手中泉吟剑:“这柄剑也不是不够锋利,不过,我徒手接剑的原理说起来复杂得很,就懒得再跟你说了。”感受到田浩天的挣扎,石念远叹了口气续道:“差点忘了,反派死于话多,你一直悄悄回血回蓝,我也蛮困扰的。”
田浩天忽然强提一道灵力,不顾剑伤扯裂,猛力朝旁一滚,泉吟剑扯裂了田浩天腰腹上的伤口,田浩天紧咬牙关,闷哼一声将泉吟剑一下拔出,手上涌动电光,直接朝伤口印去,伤口瞬间被烧灼,却也止住了流血。
四周看台上的观战学子看到田浩天的动作,大都情不自禁倒抽冷气,仿佛自己的腰腹也挨了一刀一般。
田浩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喉头一甜,却忍住咳呛,将血饮回腹中。
这番攻防转换,石念远看似逼格满满,实则有苦自知,初学不久的雷法根本没办法完全护住石念远周全,伤敌的同时,自己身体内部同样遭受电击与烧灼。如同在关圃城石念远引下天雷攻击的秦墨一般,如今,外界电流强烈干扰了石念远体内生物电,特别是引导电流流向田浩天的左手,知觉感观完全错乱,想要抬起左手,神经信号却让石念远左腿颤动了一下。
并且,石念远用来提高**强度,从而空手接白刃的手段,其实是基于灵力加持时附带增加兵器或身体强度与刚度的效果,强度与刚度的增加,其实是由于物性键的加强,而连接原子与分子之间的化学键,是依靠五大基本力中的强相互作用力。
由于灵识还没有细致入微到可以观测原子分子,石念远完全是用试错法利用黑箱理论试出来的,这也是石念远这段日子以来天天趴在庭院状若死狗的原因,让身体局部强化的目的是达到了,却也同时破坏了血肉组织结构。虽然看不出伤痕,可是石念远的右手食指与中指的血肉组织已经完全坏死,而只增强两只手指的话,手指早就会在攻防碰撞中从强度骤变点受到剪力切断,是没法做到徒手接剑的,石念远强化了整只右手,除去食指与中指外的地方虽然没有手指那么严重的创伤,不过也已经血液不通,失去知觉,刚才将田浩天插到地上的那一剑,完全是利用灵力以提线木偶的手法控制的,到现在不过一小会儿,手部经脉尽数坏死,灵力无法流转,右手完全变形,耷拉在身侧。
无声叹了一口气,石念远平静望向田浩天,扯出一个难看笑容:“你口中的废物比你更懂雷法,感觉如何?”
田浩天眼神中终于再不掩饰阴毒,憎恶的剐向石念远:“呵……别开玩笑了,你比我更懂雷法?”
田浩天右手被石念远袖剑刺穿,如今鼓荡起残存灵力,全部汇集到左手,一团雷光在田浩天手中出现,先是噼里啪啦作响,而后雷光朝四面八方弥散,一道道密集电蛇再次出现,田浩天左手如同百蛇朝珠一般,随着电流增强,噼噼啪啪的声响变作尖锐唳鸣。
主观武台上,静诚讶意道:“此子雷法造诣竟然如此之高!好凝炼的雷电之力!”
徐月半混在人群中,听着旁边学子一声声尖叫高呼,心烦无比。
石师弟!你可一定要赢啊!师兄可是将一半家当都用来压你赢了!
石念远看着田浩天左手刺眼雷光,心头大骇。
卧槽尼玛!千……千鸟?
石念远心中吐着大槽,赶紧看了一下二人所站方位,脸上莫名其妙盈上自信笑意。
那货虽然不懂电流电压,却并不是不懂雷法,不能过于自负的认为自己认识世界的方法就是最优解,以那些电蛇的延伸长度,电荷溢出的能量极大,明显的电压极高,出奇不意可获奇效,以短碰长却是愚蠢。
石念远长长呼出一口气,同样调起残存灵力,同样集中到了左手。
在田浩天左手雷光开始锐声唳鸣时,石念远左手萦绕起了风。
都用上风遁了,真可惜老子不会搓丸子……
石念远左手上的风由缓至疾,速度激增,左手内部,经脉之中,灵力汹涌奔腾,体内灵力回路在左手上构筑出几道前粗后细的通道,灵力持续灌入,从而提高输出灵压,提升法术威能。
风在石念远左手上形成风刃,风舌如一柄狂霸长刀,刃口上的风以极快的速度回旋,石念远还在不断压薄风刃。
石念远深知,提高速度是提升招式威力的必要条件。前世,用纸片换下切割机的切割片,高速旋转的纸片,锋利程度会远非磨得铮亮的刀剑可比;以高压水枪射出的足够系的水流,甚至可以割开金属。
呼啸风鸣声起,与锐利雷电唳鸣声遥相响应。
还好老子站在右边,自古对波右边赢……他娘的,不知道为什么,老子总觉得会突然从什么奇怪的地方冒出来一个粉毛,大声喊“雅蠛蝶”。
石念远自嘲一笑,与田浩天同步朝彼此疾掠,二人都已经用不出瞬转身法了。
石念远灵识疯狂运转,多次在识海中建立起的空间直角坐标系再现,并且,这一次,石念远体内灵力回路自主回应灵识,气海丹田处,灵力回路沿伸出三道两两垂直的灵轨,以丹田为原点,构建出三条数轴。雕琢灵力回路的效果即时反馈,石念远突然感觉到灵识的计算力更上层楼,田浩天左手中的雷光电蛇的细节尽数反馈在识海当中,映射成道道不停变化的曲线。
主观武台上,静阳为石念远与田浩天的战斗做出结语:“田浩天意外重创,残存灵力量与石念远相差不多,尘微境不同品阶,灵力的质差别不算太大,石念远赢在了灵识上。”
白玉擂台上,石念远与田浩天位置互换,画面定格。
田浩天伏倒在地,一动不动,左手小臂被风刃霸刀整齐切断,与身体分离,左肋处有一道细若游丝的伤口。
石念远半跪在地,左手与右手一样,都耷拉在身侧,身上衣服多处焦糊,皮肤多处灼伤,心脏律动极不正常,时快时慢,甚至时启时停。
石念远很想站起来,指着田浩天装逼说:“我赢了,真是一场有趣的决斗啊。”
不过,石念远现在连倒下去躺着都做不到了,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
四周看台上的观战学子不约而同的静默,偌大的拭剑峰白玉擂台,落针可闻,直到静诚以灵力加持声音,朗声宣布:“甲辰田浩天,挑战甲子石念远!石念远!胜!”
一阵山呼海啸传来,并不知二人过节的观战学子只觉得欣赏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斗战盛宴。
当然,并不全是欢呼,同样还有哀嚎,胜负已分,盘口兑现,几家欢喜几家愁。
人群中,一张肉乎乎的肥脸,笑出了花。
静阳朝静诚平静道:“我带石念远,你带田浩天,去跃龙峰医疗殿。”说罢,身形消失,再出现时,已在石念远身前。
只不过,静阳还是慢了。
静阳身前,空间扭曲的波纹尚未散尽,早有一位银发如瀑,白裙胜雪的女子将石念远温柔抱起。
这等类似于相宇穿游一般,干涉空间法则的神通,远不是静阳可以想象,心中惊惧,不由出声问道:“不知前辈是……”
“水月洞天。”若湖一双桃花眼目光始终未离石念远,轻声回答。
石念远虚弱的看向静阳,投过去一个安心眼神,眼珠朝上示意了一下天山绝巅。
静阳并不知晓水月洞天,而那突然出现的神秘女子,修为境界也远非静阳可以得罪,只得将疑惑压在心底,留待稍后再去询问烈阳观长辈。
静阳看向石念远:“精彩绝伦,灵识与灵力琴瑟和鸣的斗战艺术。”
石念远没有听完静阳的赞赏,就已经昏迷过去。静阳抬头看向神秘女子:“前辈,请随晚辈前往跃龙峰医疗殿。”
若湖眉心处显化出如同朱砂勾勒的血红印记:“稍后我会将他送去。”话音未落,人影已经在擂台上消失。
“静阳师兄。”静诚抱着田浩天,走到静阳身边:“那位前辈是……”
静阳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不过以那位前辈的境界,若是真的想针对石念远,甚至针对烈阳山麓,也已经不是仅凭你我就可阻拦。”静阳看向静诚怀中的田浩天,断臂已经被静诚以灵力暂时接续:“你快带他去医疗殿吧,我先去一趟凌霞峰。”
流风雪
怀中,雪白小狐狸已经消失不见,徒留流风雪怔然发愣。
对若湖的实力早已有所猜测的慕容姗感知到烈阳令荡出灵波,出声道:“甲子洞府灵禁开启,他们已经回到洞府了。”
……
半月后,天山七十二悬峰,跃龙峰。
年关将近,有许多学子都计划留在烈阳山麓,并不打算回家过年。特别是在看过半月前甲子序列与甲辰序列的对战之后,更是想要努力修炼,提升境界。
不过,对于大多数少年少女来说,常立志而志不长是为常态。这一股小小的修炼热潮,很快就冷却了下去,毕竟,一些更加有趣,并且远不像修炼那般需要坚定信念、坚毅恒心、通明道心的事情成为了近日主流。
一周前,干支榜上发出公告,确定了年假时间,同时,青岚峰的烈阳观外事弟子与跃龙峰的烈阳院本届学子都开始在青岚峰与跃龙峰四处打点布置,鸣雷帝国各处的过年风俗如同大杂烩一般炖到了一起——宫殿檐角挂上了大红灯笼、洞府门边贴上了门神对联、教舍窗户糊上了剪纸窗花、白玉石栏支起了标旗花灯……不少学子更是在百花峰上摆起了摊来,售卖着五花八门的猎奇年货——荒诞古怪的祈福面具、童趣十足的竹马高跷、制作精美的龙灯狮袍……总之,浓浓年味在天山上,尤其是在跃龙峰与青岚峰之间弥漫开来,而跃龙峰与青岚峰之间,也逐渐加深了沟通与交流,原本神圣庄严的仙道圣地,多了许多人情往来的温暖味道。
乙丑洞府,流风雪嫌弃厨房太小,三下五除二,一鼓脑的将大部分厨具都搬到了院落中来,堂屋与房间里的桌椅也没逃过魔爪,统统被大小姐扛到了院落里头。
烈阳院在明日正式放年假,故而,院中众人都逃掉了传道课程,也未穿烈阳山麓制服。
木子涛研好墨,提起一支软毫,在墨水里蘸了蘸,再在写废的纸张上试了一笔,而后满脸专注的写起对联。
旁边一株歪脖子树,叶已落尽,上面挂满了晾墨的福字与对联,杨七凌走回木子涛身边,小心翼翼的将对联展开,以免墨迹浸染。
“天山好风光,簇锦团花,幻彩悬峰移入画;跃龙新年节,宾朋满座,燃情岁月缀成诗——木子涛,我喜欢这副,送给我怎样?”南荒十万大山文化风俗迥异于鸣雷帝国,这几天,武炼少年勤学好问,仔细研究起帝国年俗。
木子涛笑道:“自然可以。”
写对子这项工作,本来是大小姐拍着胸脯想要包揽下来的,不过被包括一向与大小姐比较合得来的妮莉艾露在内的所有小伙伴全票否决了。
“虽然还没太搞清楚人族审美,不过以我族审美,你的字也丑上天际,在洞府门上贴你写的字,我觉得丢人。”在流风雪将祈求支持的眼神投向妮莉艾时,一向有话直说,所以显得情商并不如何及格的芊发高挑少女是这样回答的。
妮莉艾露今天未覆假皮,原因是石大少爷一本正经的告诉精灵少女,这种辞旧迎新的年节,要以最真实的模样来面对。
妮莉艾露跪坐地面,手握擀面杖,神情无比专注,似乎正在做的事情在精灵少女心里,与对战凝元境一样值得认真面对。妮莉艾露身前摆了一块砧板,正在砧板上一来一回的擀面皮,细长如鞭的尾巴居然还伸了出来,缚了一根擂杖,一下一下的在身后擂钵里不知道在捣碎什么东西。同样没有见识过人族年俗的精灵少女,比杨七凌还要兴致高昴,高冷话少的人设崩塌,完全变身为好奇宝宝。
“又……又烂掉了……为什么会这样?”芊色刘海下,竟有细密汗珠,妮莉艾露抬起头,满脸抱歉与无辜的看向正在熟练包着饺子的流风霜:“霜儿,你重新教教我……”
轰——
厢房门板破碎,一个人影从里头撞破门板飞出,划过一条抛物线,落到了门外池塘中。
“卧槽!大小姐!本公子是伤员!伤员!有你这么虐待病号的吗?”石念远浑身湿透,从池塘中爬出,运转灵力蒸干衣物。
流风雪怒气冲冲的跑出来,指着石念远的鼻子吼道:“流氓!有你这样突然直接闯进女孩子闺房里来的吗!”
“次奥!鬼知道慕容姗正在里面洗澡!我这不是去找粑槌吗?”石念远毫不示弱,理直气壮的怼了回去。
“粑……粑槌……”流风雪一字一顿,额头青筋一突一突,拳头紧握,骨节发出哒哒声响:“粑槌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在老娘的房间里!”
石念远挠了挠头:“哎?也对喔……”
砰——
一把木制棒槌被流风雪狠狠砸向石念远,再次将石大少爷砸进了池塘。
苏泉从厨房里扛了一樽木槽走出,哈哈大笑看向石念远,竖起拇指:“胆肥,会玩!我辈楷模!”
“楷模你个大头鬼……”石念远捞起池底粑槌,抬头问道:“我家小狐狸蒸好糯米了没?”
苏泉将粑槽放到挂满对联的歪脖子树旁边,走过来朝石念远伸出一手:“尚需片刻火候。”
石念远搭住苏泉的手重新爬出池塘,再次运转灵力蒸干了衣物:“这种好玩的时候,要是阿瑛在就好了。”
银发如瀑的若湖正好从厨房里走出,听到石念远话语,柔声道:“要不收假时我们早些回来,去水月洞天看看阿瑛?”
“嗯啊。”石念远习惯性的想要理一理头顶上并不存在的雪白袭帽,抓空之后朝若湖尴尬笑了笑。
慕容姗的声音远远传来:“大小姐……我实在是不习惯……哎哟——”
慕容姗正在从屋中走出,一下子踩到了裙摆,差点摔倒。
“哪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你上次不是说,你没有穿过裙子吗?明明就是女孩子,怎么能不尝试一下!你看,你穿上多漂亮呀——这件广袖流仙裙可是我在来烈阳山麓前,在留邺城精心挑选的呢……”流风雪说到这里,醋意又生,语调酸酸:“还有许多都还在留邺城武侯府,我就带了几件最喜欢的上山来……”
徐月半站在跃龙峰甲子洞府门前,在灵禁上抚了好几次都没有什么反应。
“莫非石师弟跑到他姘头那里去了?”徐月半走到不远处的甲寅洞府前,抚上灵禁,等了半天,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看来是出去逛去了,也对,天山上就数这两天最是亲适热闹了。”徐月半自言自语,迈步离开。
走到甲辰洞府时,徐月半看到了一个相貌俊逸、风度翩翩的佳公子,田浩天站在洞府门前,身上还绑有不少绷带。
“乙丑洞府。”田浩天轻声开口:“十有**可以在那里找到你想要找的人。”
徐月半并不知道田浩天与石念远的过节,听到田浩天那么了解石念远的动向,还以为二人如今已是不打不相识的好友,抱拳谢过,相邀同行。
田浩天眉眼低垂,摇了摇头。
当徐月半抚上乙丑洞府灵禁,灵禁打开,推门而入时,就看到了院中喜庆热闹的景象,肥脸不由自主盈上笑意。
“诸位好!”徐月半大声道。由于灵舟殿任职,可以说徐月半基本上能与所有学子都打上照面。院落里头的众人,徐月半大多熟悉,院中众人也大都友好的作出各自回应。
徐月半笑意盈盈,目光搜寻到正在歪脖子树旁挥动木槌,一下一下朝木槽打去的石念远,屁颠屁颠的迈步走去。
话痨胖子路过流风雪、流风霜、妮莉艾露、若湖众女所在的大桌前,指着桌上饺子不断点评道:“这一片……这一片……都包得好精致。咦?这位银发俊俏师妹我怎么没有见过?哇——这一片的面皮也擀得太厚了……噗……这一片包得实在是……”
“徐胖师兄!”流风雪出声打断了徐月半,感受到一对凌厉眼神,徐月半自然而然的改口续道:“别具一格,各有千秋!”
徐月半一路向前,路过木子涛身旁时,甩下一句“笔走龙蛇,大善”的评语。
终于走到了歪脖子树下,徐月半朝石念远说道:“石师弟,灵舟的事情,师兄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石念远将手中粑槌交给旁观的杨七凌:“明天就放假了,要不,现在就去将学分转给师兄?”
徐月半大笑着拍了拍石念远的肩膀道:“不着急不着急!什么时候都一样!石师弟有所不知,半个月前你与田浩天的那场比斗,师兄可是狠狠的捞了一大笔灵石!哈哈——”
“那……不如再给师弟一些折扣?”石念远耸眉问道。
“呃……”徐月半一时语塞,顿了顿,肉疼道:“那就再优惠师弟五十学分。”
慕容姗从厨房中走出,扛了好大一口铁锅,苏泉跟在后面,抱了一大堆柴火。
徐月半拐了拐石念远,附耳小声道:“石师弟,据说那长腿帅妞是你第二个姘头?现在还跟你同住甲子洞府?原本是哪区的?什么来路?可以嘛你小子——”
徐月半哪里知道慕容姗拥有一枚特殊烈阳令,只道是像其余学子一样,在逐渐认识熟悉之后,拥有洞府的学子,会邀请住在集体宿舍的好友同住。
石念远笑而不答。
……
夕阳西斜时,乙丑洞府中。
笑语欢声,觥筹交错。
“新年好!干杯——”已经喝了不少酒的石念远脸颊通红,踩上凳子,举杯高呼。
“干杯——”众人举杯同饮,畅怀大笑。
石念远饮尽杯中酒,大着舌头说道:“明天,老子打/飞机带大伙儿去留邺浪,不是老子吹牛逼,老子在留邺,那叫一个要啥有啥——”石念远想了想,将灵舟停在鱼龙营是再好不过的选择,石大少爷春风满面,意气风发:“小狐狸,倒酒——待到明日,城郊下灵舟,纵马入苍云!”
风起,时间的长河涌起波浪,岁月的古书不堪吹拂,缓缓翻过了一页。
第二十回 完
烈阳卷 完
p.s.不知不觉间,已经讲完了《星海仙冢》烈阳卷的故事,感谢每一位通过“纵横小说app”支持蜉蝣、支持《星海仙冢》、支持正版阅读的读者。
正章收费,不再多言。晚间会在“作品相关”更新一章烈阳卷结卷小剧场,蜉蝣更多废话,都在那里边说,不见不散!
第二十一回(上)留邺城南王虎赠剑 林深院
第二十一回(上)留邺城南王虎赠剑 林深院中百鬼夜行
鸣雷帝国,苍云郡,留邺城。
破晓黎明,东方天际呈现鱼肚白青,元始九曜散发曦微晨光。
留邺昨夜下过雪,不似北域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留邺的雪更像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俏美人儿,远山青松遥半绿,巷旁青竹近琼枝。
铺了浅浅一层白雪的街道上,行客寥若晨 星,未经人践踏的雪地纯净无瑕,连那两排土狗脚印都是不染尘埃,一如行道两旁肆意绽放的傲骨梅花。
城南,一家包子铺已经开了门,从蒸笼上升腾起的热气蓬勃浓郁,在这样安宁寂静的凛冬黎明里,还真有几分仙家圣地云蒸霞蔚的意韵。当然,这个世界对于已经大半辈子都在磨面、剁肉、做包子的店家老夫妇来说,也就包子铺那么大小,最多最多,再加上到集市买米买肉,到学塾接孙子回家的两段路,至于留邺城的其它地方,每天都忙着挣钱生活,供孙子上学塾,可没机会去哩!
有些人是没有远方的。
跛脚的瘸子把手放到嘴巴前哈了哈气,紧了紧身上老旧军袭,看向前方两条正在雪中嬉戏的土狗,笑道:“你说奇怪不奇怪——这样冰清玉洁的世界,为什么狗走过的地方都是干净的,人走过了,就立马肮脏泥泞起来了?”
柳紫苏摇了摇头:“紫苏不知。”
一条土狗忽然前肢攀到了另外一条背上,舌头伸出,腰杆耸动。
李瘸子“啧”了一声:“还挺懂情趣。”
走到包子铺前,李瘸子出声问道:“老张!有包子出笼了没?”
正在磨面的张姓老汉闻声转过头来,乐呵道:“嘿!是老李呐——”说罢,转头与婆娘对视了一眼,几十年的夫妇默契,婆娘都还没说话,连眼神都没有多少变动,张老汉就已经回转过头来朝李瘸子续道:“不好意思咯,老李,还得再等会儿。你今个儿那么早?要上哪儿去?”
李瘸子笑道:“打铁老王还欠了瘸子我几枚铜钱哩!这都快过年了,还不得赶紧要回来?”
“在理在理,过年那天,可比平常要多花上好几十枚铜板哩!”张老汉点头应道,在水盆了洗了洗手,再在围裙上擦干,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朝李瘸子递去。
李瘸子乐呵接过,也不道谢,两手捂在热碗上,舒服感叹道:“可真暖呐。”
“哎?”张老汉眼神已经不太好使,加上天色尚昏暗,这才注意到李瘸子身后还站了个俊俏姑娘,赶紧再盛了一碗豆浆递过来。
柳紫苏看向李瘸子,见是应允眼神,这才伸手接了过来,糯声道:“谢谢大叔!”
“甭谢!”张老汉一边走回石磨旁边推磨磨面,一边说道:“老李呐!不是我说你,钱再难挣,也要为孙女买上一件厚实衣服才行,看这可怜闺女,寒冬腊月的,就穿那么点,冻出病来怎么办?”
“孙女?”李瘸子怔了怔,如果大儿子没有在西疆战死,孙女确实也该那么大了,李瘸子嘴角的笑意没有掩去眼底的感伤。
柳紫苏见李瘸子沉默,眯眼笑起接过话茬:“大叔别担心,紫苏是武者,身体好得很,一点儿都不冷。”
张老汉愣了愣:“武者?武者好呀……”张老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与李瘸子挂上了同样一副表情。
世间许多事,是不管你情不情愿,都必须得受着的。
“来,老李!知道你每次都买这么多,老样子,肉包菜包各十个——”张老汉将装了十一个包子的袋子递向李瘸子。
李瘸子接过袋子,随手拿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忽然“哎哟”一声痛呼,一手扶腮,一手将嘴里咬了小口的包子朝店内用力一丢,面色阴沉下来:“老张,瘸子我也算老顾客了,你今天这包子里怎么有石头?真他娘的,老子今天不付钱了!”
“哎?老李——”张老汉看到李瘸子与那俊俏闺女头也不回的离去,正要打开案台隔板追出去,却被自家婆娘叫住了。
张老汉的婆娘从地上
捡起了那个包子,里面本是肉馅的地方,赫然是一枚银锭。
“老伴儿,我看那瘸腿老李穿的是军大衣,我认得那身衣服,曾经平儿也有那样一件……”张老汉的婆娘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张老汉从婆娘手中拿过包子,将银锭取了出来,舍不得浪费的张老汉舔掉了沾在银锭上的肉馅,再沉默着一口一口吃掉包子,想起这些年来每到年关,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给自己老两口送来银锭,呢喃道:“原来是老李……”
……
“石字兵,石家将,死后必有石家葬……”李瘸子轻声哼唱军中歪歌,抬头看向天边红霞,顿了顿:“夜再长再黑,天总会亮的。”
……
留邺西郊,鱼龙营驻地。
一连士卒都俯卧在泥坑里,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泥浆。
“起——”刀疤脸校尉刘山左右脚各踩在一个士卒背上,沉声发号施令。
听到刘山口令,余淡手臂用力,朝上撑起,在泥坑里已经做了不下百个俯卧撑,还是一令一动,加上现在刘山一脚正踩在自己背上,余淡手臂发抖,好不容易才撑上来。
“是鱼龙营的饭不够你吃?要是让老子摔了,有你他娘的好受。”刘山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余淡努力调整气息,顽强坚持,旁边被刘山另一脚踩住的邹风摆过头投过去一个鼓励眼神。
叭——
九节鞭甩动,打在余淡与邹风面前,泥浆四溅,有一团正好飞进了喘着粗气的余淡嘴里。
“乱看什么?下——”刘山收回九节鞭,再次发令。
一连士卒再次曲臂俯卧,刘山踩上了另外士卒的背,余淡轻呼出一口气,骤觉轻松许多。
黝黑少年一边咬牙训练,一边忽然再次想念起小石头来,半年前,小石头突然就再也不来鱼龙营了。余淡问过连长,连长摇头说不晓得,余淡又不敢去问营长刘山。
直到有一天,余淡在刨饭时看到了小石头的门房老叔来找刘山营长,待小石头的门房老叔与刘山营长聊完,迈步出营时,余淡赶紧冲上去,一边送小石头的门房老叔出营,一边询问小石头的事情。
“小石头去寻仙缘了。”
“仙缘?那……班长,小石头还会回来吗?”
“当然。”
余淡麻木的按照刘山的命令俯卧、撑起、俯卧、撑起……早就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累与疼了,全靠一口气拼命坚持。
“立正——”
等到刘山终于发出立正命令时,余淡双腿完全麻目,差点没站起来,邹风瞥了眼刘山,见刘山目光正在看向别处,赶紧伸手扶了扶余淡。
一道黑衣身影徒然出现在刘山身前,影杀沙哑的声音响起:“不明入侵,火速集结。”
刘山瞳孔一缩,跑到中账前擂响九声洪钟。
来不及清洗满身泥污,就大步跑向中账集结的余淡与邹风对视了一眼,目露惊诧神色:“九声!疯狗!出事了?”
“傻几把,你有空问老子,还不如赶紧检查身上军备!”邹风皱眉回答。
鱼龙营三千甲快速集结完毕,刘山也已经穿甲覆胄,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
“来了!跟上——”同样身骑战马的黑衣影杀当先驾马朝营外疾驰。
刘山沉声虎喝:“鱼龙营三千甲——准备死战——”
“杀!”杀声震天,刘山驾马追随影杀朝营外疾驰,三千鱼龙营甲士列队追随,地面震动,尘雪纷扬。
刘山眉头紧皱,能让影杀现身调动鱼龙营,到底来者何人?
营外五里,影杀抬头看向天际,有不明飞行物高速破空掠来,并以灵禁遮挡,视之不见。
要不是那不明飞行物毫不掩饰灵压,也不收敛与空气摩擦引起的空气扭曲,影杀都不会那么早发现。
“修士,灵舟。”影杀凝声成线,对从后方驾马追上来的刘山凝重说道。
……
这一艘灵舟不大,并且开有窗口。灵舟驶下平流层后,灵
舟上的众人都好奇的通过窗口看向苍云郡都留邺城,不时交头接耳的议论。驾驶仓内,徐月半笑道:“石师弟,烈阳山麓律令,要尽量避免灵舟影响凡俗,你之前不是说找好了地儿降落么?指一指。”
石念远望向灵舟下方留邺,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从没在这种视角看过留邺,今年这雪景可真不错。徐师兄,往城西方向开……咦?”石念远看到鱼龙营驻地旁那一线银潮,疑惑道:“鱼龙营今天在搞全体拉练?”
灵舟速度极快,很快就要越过相向而来的鱼龙营三千甲。
影杀眉头一凝:“刘山,注意驰援。”说罢,腰腹与双腿同时用力,身形朝上跃起,再在马鞍上点踏一下,竟然扶摇直上青云!
黑衣影杀超凡境起品灵压汹涌溢散,灵识朝灵舟笼罩而去:“前方苍云郡都留邺!何方道友!勿再向前!”
刘山长枪舞动出蕴含指令的枪花,鱼龙营三千甲转过一道圆弧,调头朝回疾驰。
“嗯?”灵舟中的众人都感知到了一道天心传音,石念远走到侧面朝窗外看去,见到黑衣影杀正在极速追赶灵舟,呢喃道:“原来影杀是仙道修士,并且已经超凡脱俗……”
“小狐狸。”石念远伸手戳了戳头顶若湖,以影杀与灵舟的距离,灵舟上众人的灵识可沿伸不了那么远,唯一拥有天心的小狐狸却没有给石大少爷回应。
“是因为影杀没有表露出杀意,所以小狐狸没醒过来?”石念远小声嘀咕,指了指鱼龙营驻地:“徐师兄,鱼龙营驻地旁边空地不少,你看在哪里好降落就降落在哪里就行。”
“哎?”石念远看到鱼龙营三千甲调头奔袭,灵光一闪,忽然醒悟:“影杀是将我们判断为可能敌袭,所以出动了鱼龙营?噗……那么乌龙的吗?”
……
“疯狗,那就是仙人吗?”轰隆马蹄声中,余淡必须大吼才能让身旁邹风听到。
“老子怎么知道!你问老子,老子问谁!”邹风同样大吼:“你他娘的还有空在意这个!指不定一会儿那狗日营长就让咱们拿命来挡仙人了!”
“怕个几把!真把命搭在仙人手里,做了鬼都有牛逼可以吹!”余淡眼绽精芒,望向在凌空踏空的黑衣身影,与更远处一团扭曲变形、快速移动的空气。
半年来,留邺城涌进来不少所谓的传道仙长。“仙人”、“长生”、“御剑”之类的名词成为了留邺近期最为热门的话题,十几年来逐渐变得朦胧飘渺的仙道传说,似乎一下子又离芸芸众生近了许多。
灵舟降落在鱼龙营旁边的空地上,在徐月半切断了灵石供能后,梭状灵舟现出身形。
影杀悬浮空中,正对灵舟仓门。
仓门朝下翻转打开,变作一道楼梯,头顶雪白狐袭帽,肩立剑羽鹰的石念远当先走出,抬头看向黑衣影杀:“哟——影杀,好久不见。”
影杀嘴角抽搐,满头黑线的落回地面。
不远处,尘雪纷扬,银甲闪烁寒光,如同银色浪潮的鱼龙营三千甲正在奔袭靠近。
石念远平伸一臂,剑羽鹰斜移几步走了过去。
“去。”石念远平臂一抖,剑羽鹰俯身展翅,猛一下蹬在石念远不动分毫的手臂上,朝天际飞去。
嘹亮鹰啼回荡在鱼龙营驻地上空,刘山目露疑惑神色,继而看到了梭状灵舟,看到了灵舟仓门外高举右手朝自己挥动大少爷,看到了半跪在地的黑衣影杀。
刘山心中五味杂陈。
老奴终将侍新主……
鱼龙营三千甲在灵舟前肃穆列队,刘山当先下马,走到影杀身旁同样半跪而下,沉声虎喝:“石字军鱼龙营长刘山,参见大少爷!”
鱼龙营甲士动作整齐划一,在马背上将右拳举至左胸,头颅埋低至马鬃处,齐声行礼:“参见大少爷——”
军纪严明,军令如山。
本能一般深埋头颅朗声大喝的余淡,如同其余认识小石头的鱼龙营甲士一样,心中涌上无尽疑惑。
小石头……大少爷?
第二十一回(中)留邺城南王虎赠剑 林深院
第二十一回(中)留邺城南王虎赠剑 林深院中百鬼夜行
石念远时隔半年,重回故里,虽然时间不长,但也颇有感慨,面带欣然笑意的从灵舟仓门台阶走下:“影杀,你直隶武侯,从不拜我,这是在玩哪一出?”
影杀直接以天心意识向石念远识海传达意念。
石念远眉头一皱,沉默片许,出声道:“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先带朋友在留邺城四处逛逛,晚点儿再回府,你去忙你的。”
隐杀身形模糊,逐渐隐没。
石念远如今已经不是凡夫俗子,多少看出了一些影杀隐身的端倪,心头好奇。
不是利用光线折射形成的光影幻术,可是,肉眼无法看见的隐形原理按理说不会脱离光学范畴,原理不是在波性上,难道是在粒子性上边?
石念远的一众伙伴渐次从灵舟上走下来,站到石念远身旁,石念远从左到右扫视过整齐列队的鱼龙营三千甲,却没发现想见的人,大概是排在队伍中后方。
慕容姗对军营感情极深,站在石念远旁边,看向鱼龙营三千甲,笑道:“许多年轻面孔。”
石念远点了点头道:“鱼龙营是一成老卒九成新卒的配置。”
“臭无赖,弄几匹马骑骑呗!”流风雪兴致勃勃的提议。
石念远扭头看了眼一众伙伴,见大都是跃跃欲试的模样,笑道:“依流风女侠的——刘山。”言罢,听到天际传来嘹亮鹰啼,平伸一臂,剑羽鹰盘旋落回石念远手臂,再走到肩膀站立。
“到。”刘山立正站直。
“备马。”石念远轻声道。
“是!”刘山数了一下从灵舟上走下来的人数,转头朝鱼龙营三千甲沉声道:“一到六连连长,出列!下马!”
“是!”甲士让开几条道路。六名甲士驾马踏出。
与石念远同到留邺来的,自然是流风雪、流风霜、木子涛、杨七凌、妮莉艾露、若湖、慕容姗、徐月半,算上石念远统共九人,不过若湖化成雪白小狐狸趴在石念远头顶,倒是不需要马匹。
自从石念远与田浩天在拭剑峰比斗,若湖化成人形将石念远抱走以后,嗜睡情况逐渐好转,不过还是经常保持在雪白小狐狸的状态。
慕容姗看到刘山将自己的战马与刚才那个超凡境黑衣修士的战马优先牵出,随后吩咐连长让马,对这名脸上带刀疤的营长的印象不错。在大雪骁骑中,帅可隐,将必出,为将者,官职越高,越须身先士卒。
石念远想了想,决定先带小伙伴们在留邺城四处逛逛,再抽时间去鱼龙营看望故友,指了指灵舟,看向刘山道:“刘山,留下部分甲士守卫灵舟,其余收营。”
刘山点了点头,走到一名甲士身前,抽出九节鞭,面带笑意,那名甲士寒毛竖立,赶紧跨到身旁战友马上,懂事无比的将战马为刘山让出。
“一连长,安排十人留下守护,其余收营。”刘山想到石念远先前就是在一连中参训,刻意如此安排,而后一扯缰绳,一马当先带队离去。
石念远坐在马背,提拉马绳转过半圈看向一众伙伴,慕容姗自然不用说,潇洒翻身,一气呵成,流风雪、流风霜纵然没有慕容那么娴熟,同样不费功夫,杨七凌同样掌握驾马骑术。
木子涛与徐月半露出了为难神色,暗夜精灵少女妮莉艾露性子要强,分明不懂骑术,却强行爬上马背,纵使战马经过严格训练,不易受惊,可是骑士不懂骑术,又怎会使唤战马前进停止、左右转弯?
妮莉艾露大力扯动缰绳,双腿不时用力夹动马腹,战马喷吐响鼻原地转圈,偶还奋力踢踏想将妮莉艾露甩下,暗夜精灵少女眉头一皱,身上竟然溢散出灵压来,石念远无奈阻止道:“别别别,你这样会把好好一匹战马玩坏的。”
“玩坏?”妮莉艾露抬头疑惑呢喃。
“训马不易,训练战马更不易。”石念远点头道。
石念远在留下来守卫灵舟的甲士里看到了熟悉面孔,心头不由赞赏刀疤脸校尉心思细腻,将目光投向慕容姗道:“慕容伍长,你搞一下骑术扫盲,不用太深入,能动能停,会转弯就行,反正都是修士,若是进城后战马意外失控,控制下来不难,我去见见故人。”
慕容姗微笑点头,训练新兵蛋/子可是大多数老兵都非常喜欢做的事情。
石念远驾马来到守在灵舟旁边的甲士前,翻身下马,微笑唤道:“鱼蛋,疯狗,好久不见,怎么不见张牛皮?”
余淡与邹风面色复杂,沉默站岗。
石念远皱眉:“怎么,不认老子了?”
二人依然没有反应。
石念远叹了一口气:“鱼龙营余淡、邹风听令。”
“……”
看到二人依然如同标杆一般笔直站岗,石念远无奈道:“晚些再到营帐去找你们算账。”
修士身体经过天地灵力淬炼,体质与协调性都随境界提升而增长,慕容姗并没
有花费多少功夫,就完成了骑术扫盲,看到石念远灰溜溜的回来,打趣道:“怎么,碰壁了?”
石念远尴尬的摇了摇头:“虽然说这里是刘山的地盘,可是也太不给我胡汉三面子了。”
众人驾马一路行向留邺城西城门,一进城,浓浓年味扑面袭来。
说到底,都是此间少年。
街巷中,鲜衣怒马徐徐行,什么飘渺仙道、得证长生,什么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听起来都还太过遥远。
风乍起,吹皱游溪冬水,撩起满城梅香。
游溪河绕留邺城九曲而过,故而,留邺城桥梁众多,一座石拱桥上,石念远众人靠边避让一辆拖着三节车厢的四马辇车,木子涛认得车上标识,眼中流露欣喜。
石念远同样心中惊讶。
毛三居然把公交车都搞出来了。
“这家豪绅富贾,会不会太过招摇了?”慕容姗不解问道。
不待石念远回答,流风雪就接过话茬道:“这是苍云郡近年兴起的官方客运,任何人都能花钱乘坐。上次霜儿我们从旭阑过来,只看到在城际驿道上有,没想到现在城里都有了。”
石念远笑道:“不太一样,不过差得不多。”
闲来无事,众人一边走马观景,一边听石念远解释公交车的概念,恰好看到前方另外一辆辇车正停在路边上下客人,石念远一夹马腹,加速靠近了些。
看来无人售票的模式还没有普及开来,每辆辇车除去车夫,还配备了一个银。
一名半大少年一边收钱,一边安排百姓上车,在三节车厢间来回跑动,额角见汗,脸上却满是笑容,忙得不亦乐乎。
石念远朝那车夫问道:“老哥,我许久不回留邺,今天看到有不少这样的辇车在城里跑,是官方客运搞出来的新玩意儿吗?是怎么个收费法?”
那中年车夫听到石念远纯正的留邺口音,乐呵答道:“没错没错!这叫公辇,同属于官方客运,老弟这是负笈远游刚回来?现在留邺城共有五十六座公辇站台,不管坐多远,都只需缴纳五枚铜钱!武侯庇佑,老百姓可享福咯!”
按照鸣雷帝国货币兑率,一两黄金等于十两银锭、十贯铜钱,万枚铜钱。以购买力换算,石念远认为一枚铜钱与前世一元钱相当。
石念远乐呵点了点头道:“老哥猜得没错,我今天回到留邺,回家过年嘛!武侯庇佑,留邺果真日新月异,不知老哥方不方便说上一嘴,做这公辇车夫,酬劳如何?”
朴实车夫以手作挡,小声道:“不瞒老弟,老哥我干了一辈子车夫,可终于扬眉吐气了!这公辇车夫的活计,按月付酬,一个月有一贯钱哩!那么多人去应聘,老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凭借一手老辣驾车本事聘上的!”
那收费的半大少年吆喝了一句,车夫笑道:“不与老弟闲聊了!”驾起辇车离去。
石念远微笑扯动缰绳,朝旁避让,跟到石念远身后的一众伙伴听到石念远与车夫的谈话,徐月半不由问道:“留邺城如此之大,五十六座站台,不管多远都只需五枚铜钱,这还有得挣吗?”
木子涛曾经立志为官,懂得不少政务商方,听到徐月半问话,出声答道:“徐师兄,可不能这般简单计算,纵然这公辇生意亏损,可是百姓流通频繁,数量增大,必会带动其它产业蒸蒸日上。”
年味浓重的留邺城,石念远众人从各处名胜景点游到各处有名街巷,尝了许多风味点心,试了许多街边特色小食,众女还买了不少奇趣年货小玩意儿,在城东游溪河画舫,甚至还一起观赏了一出折子戏。
傍晚时分,众人才从城南踏马前往城北武侯府。
“还不错,城南贫民区的治安、环境与经济都比半年前好得多。”留邺城南是没有什么景点或者有名集市的,完全是石大少爷想过来看看。
“同与安城相比,留邺城人文风情迥异,真是见识了不少东西,开了许多眼界。”慕容姗说道。
“武侯的确不同凡响,霜儿,要不回头你写一封奏书,提议爹爹让旭阑政要过来观摩学习一番?”流风雪说道。
“嗯。”流风霜同样感触良多,特别是留邺城的经济模式极其新奇,值得学习的地方不少。
街道前方传来叮当打铁声,节奏分明,清脆响亮。
忽然,打铁声骤然中断,众人前方道路中央,突然站了一个粗犷汉子,汉子满脸胡茬,腰挎厚背砍刀,背负细长剑匣。
一股灵压骤然溢散开来,在城南生活上的,没有谁不深谙生存法则,此时此处罡风掠起,气氛紧张,想来是那些武者即将发生冲突,连忙四散跑开。
慕容姗身法最快,首先闪身瞬转,出现在石念远面前,手上多出一杆银亮长枪。
石念远看到平静站在铁匠铺前的李瘸子与柳紫苏,与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翻身下马走到慕容姗身前,轻声道:“我的事。”
王虎邋遢脸上神色刚毅泰然
,一手将背上剑匣取到身前,朗声道:“三年成胚,三年淬火,三年注灵,再花十一年日夜磨剑。”王虎将剑匣朝石念远掷出,剑匣在空中旋转,划过一道轨迹,飞向石念远。
石念远伸手接下,打开剑匣时,有一瞬晃眼,匣中剑呈天青色泽,剑柄护手异形,并不是常见的对称设计,握柄上有云状图纹,握柄尾部留有穗孔,但还未缠剑穗。
王虎的声音继续传来:“王虎斗胆,想一试公子是否有为此剑赐名的资格。”
石念远从剑匣中取出长剑,随手将剑匣丢进了须弥戒中,持剑在手,触感冰凉。
石念远随意划拉了两下:“资格?没有没有!你爱给,我就收下,你不爱给,就自己拿回去裱起来,试个屁资格,麻烦死了,我忙着带朋友回武侯府吃饭呢。”
打铁铺子门口,柳紫苏掩嘴轻笑。
半年不见,那个人还是老样子,说起话来不着边际,却自有一股如沐春风的亲和。
李瘸子干咳了两声,早就提醒过老友,少爷性子跳脱,绝对不会按常规路子来。
王虎扯了扯嘴角,有一种重拳打在了绵花上的无力感觉,更有一种二十年日夜辛苦失去了许多意义的恼怒。
王虎拔出腰间大刀,调运灵力,体内灵力回路流转,将境界压制到尘微境,刀身上灵光流转,使出瞬转身法朝石念远逼近。
石念远叹了一口气:“我不是都拒绝了?你还要来……我伤都还没完全好呢,麻烦不麻烦……”
石念远灵识运转开,捕捉大刀轨迹,与剑招不同,刀招更为狂霸迅猛,更为势大力沉,计算出大刀轨迹后,石念远并不打算格档,身体左撤一步,抖手一摆,长剑发出长吟,反向弯出些许弧度,再加速弹向大刀侧面将刀势带偏。就着招式相撞的余劲,石念远身体原地旋转半圈,长剑在石念远旋转过程中,剑尖出现风刃,王虎刀势已老,回拉不及,仰头避过剑尖斜抚,却依然被风刃割下一缕络腮长胡。
王虎收刀回腰,大笑道:“请少爷为剑赐名。”
石念远随手将长剑丢进了须弥戒:“还没想好,晚上一起在府里吃饭,到时边喝酒边想。”石念远说到这里,三步两步跑到李瘸子与柳紫苏身前,由衷笑起:“李书图,半年不见,你憔悴了……辛苦了。”
“少爷言重了。”已经开始有些驼背的李瘸子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石念远道:“才过去半年,少爷又长高了些。”
石念远把喉头“高个几把,是你驼背了”咽了回去,丹凤眼眸弯起笑了笑,然后转头面朝柳紫苏道:“你真来了。”
柳紫苏单膝跪地:“百鬼柳紫苏,拜见鬼王。”
“噗……鬼王?这说法新鲜。”石念远感知到行完礼正在站起的马帮女子身上溢散出的灵知境灵压,从须弥戒中掏了一枚合品灵石出来递了过去:“那老头呢?”
“此物贵重,紫苏不敢接。家叔当日晚上就中毒不治身亡了。”柳紫苏的语调听不出悲伤,平淡得一如难起涟漪的冬池。
“李书图就是这么教的你,我给的东西都不收?”石念远轻声道。
柳紫苏再次跪地:“紫苏有罪。”
石念远随手将灵石丢在地上:“爱要不要。”石念远手搭上李瘸子的肩膀:“李书图,走了,回府。喂——那边那个大胡子,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回去喝酒起名?”
跪伏在地的柳紫苏眉眼盈上笑意,捡起灵石郑重放进胸口。
那个人真是一点没变,当初也是这样随手将剑插在自己面前的……
“走啦!师父!少爷都亲自邀请你了,你不是最喜欢喝酒的吗?”柳紫苏朝王虎招了招手。
石念远看向马帮少女的清浅笑容,勾了勾嘴角。
老子果然还是狠不下心,训出一群完全没有心的死士呐。
一直想要努力保持正经的王虎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破功,喝骂道:“小娘皮!谁他娘是你师父啊!草!真他娘的!总感觉哪里不对劲!走走走!喝酒去!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石念远返身牵来马,柳紫苏乖巧的将李瘸子扶上马背,自己则牵着缰绳走在前边。
石念远看着远处因为心中不爽而先行离开的胡茬汉子,心中不屑道:“画风这玩意儿,只要有老子在,绝对拿捏得死死的!居然想强行搞一波江湖画风!切——”
“走啦!发什么呆呢!”流风雪骑在马上,来到石念远身旁说道。
“大小姐……能跟你挤一挤吗?”没了马骑的石念远舔着脸问道。
流风雪脸颊一红,像极了天边晚霞,还在想该怎么答应石念远才不会暴露内心的期待,练习了一天骑术,进步神速的妮莉艾露就已经一把将石念远拎小鸡一般提到了身后。
“洋葱头!你截胡……”
众人已去,声音已远。
雪日阳光本来没有多少温度,众人斜长的影子却谱成了一曲马蹄轻缓的暖软长歌。
第二十一回(下)留邺城南王虎赠剑 林深院
第二十一回(下)留邺城南王虎赠剑 林深院中百鬼夜行
苍云郡,留邺城,武侯府。
浩大府邸九进九出,江桃院分明在后方,可是石念远还未踏进中门,就扯开嗓子大叫道:“妈!我回来了!”
影杀从衔珠怒面的石狮子阴影里现出身形来道:“少爷,夫人还未归。”
“还没回来?去哪儿了那么一整天……”石念远吩咐李瘸子安排一众伙伴到主宴厅休息,自己则向账房跑去。
在看到毛财神时,石念远一愣,半年没见,毛财神居然气色更佳,身上更有旋照现象:“毛三,你这是……”
毛财神喜逐颜开,乐呵道:“少爷,您回来了!昨天我还和李瘸子在聊你会不会回家过年呢。”毛财神捋了捋山羊胡子,续道:“至于旋照,我最近方踏仙道。”
石念远正感知到毛财神溢散出来的灵压有些奇异,毛财神已经主动解释道:“我曾经是武者,为了踏足仙道,自废武道修为,经脉尽毁,花费多年调养,方才恢复不久,灵力不由自主按照以往武者真元流转的轨迹在流动,故而与正常修士有所不同,尚须逐步改进。”
石念远点了点头,毛财神说得平静,石念远却能猜到其中不易,看向毛财神鼻子上已经取去镜片的眼镜,石念远笑道:“既然踏足仙道,灵力重新淬炼身体,六识增强,还戴着眼镜做甚?”
毛财神摇摇头道:“可舍不得放到哪里吃尘,这可是少爷给我的。”
石念远翻了个白眼,指了指侧厢:“百鬼在里头?”
毛财神点了点头,石念远嘀咕道:“本来想回府后就去看看的,结果早上回到留邺时就听影杀说我妈出门了,现在都还没回来,半点心情都没了。我妈这十几年来,出武侯府的次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先前不是吩咐你们,我妈要是有什么异常状况就立马告诉我吗?怎么没听你们提过半句?”
毛财神眼神一凝,郑重道:“少爷,夫人之前都没有过什么异常,不过,就在半个月前,那天,我到百鬼去传道,希望能在百鬼中激发一些自主旋照,结果当晚就听李瘸子说,他从地道里走出来时,遇见了夫人,夫人还与他说了一些事,结果说到一半,夫人突然跪坐在地,脸色苍白,捂嘴咳血……而这段时间以来,剑羽鹰都未飞回武侯府,所以,还未来得及告知少爷。”
石念远一惊,丹凤眸子如隐深潭,语调清冷:“我刚才在城南就遇到了李书图,那么重要的事情,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跟我说,而且今日影杀与我说的话也怪怪的……”
“少爷也别怪瘸子,瘸子应该是与夫人达成了什么约定,那晚他告诉我时,提了一句夫人不让他告诉少爷,不过却没说不让他告诉我。”毛财神叹道。
石念远深吸一口气:“毛三,你还知道些什么?”
毛财神想了想,回答道:“那天以后,偶见夫人,都是气色不佳,憔悴异常。”
石念远眉心凝成沟壑:“半个月来,我妈离家很频繁吗?”
毛财神斟酌道:“夫人的确是越来越少在府中露面,不过到底是在院中休息还是暗中出府,我并不知。”
石念远回忆起在鱼龙营后方空地,走下灵舟时影杀突然跪拜,并以天心传达“夫人披星出府,约莫戴月方归,少爷不必急于回府。”再想到方才进府时还是影杀现身说祝娴兰不在府中。
石念远心头一跳,喝骂道:“真是傻了!”
说罢夺门而出,调运灵力,直接以瞬转身法疾掠向江桃院。
……
“灵禁……”石念远以手抚上笼罩住江桃院的灵禁:“若湖,这是什么类型的灵禁?”
石念远头顶上,雪白小狐狸直接在灵光流转中化作人形站到石念远身边,天心意识覆笼开来:“遮蔽类灵禁,通黎境天心都探不进去的高等级遮蔽灵禁。”
石念远心底涌上浓浓不安,走进江桃院门,却被灵禁隔开:“嵌套有一层防护灵禁,强度不高,应该是为阻隔府中凡人。”
黑衣影杀隐匿在墙角阴影中,目光投向若湖,感知到若湖身上溢散出来的晦涩难明灵压,知道就算自己现身阻止石念远,也不会有实际效果。
看到若湖朝自己藏身所在望来,影杀叹了口气,没有选择现身阻拦。
银发如瀑的若湖伸手一拂,防护灵禁在被损坏的前提下打开一道缺口,石念远立即冲进了江桃院中。
“妈!妈——”石念远踏过石桥,走过长亭,来到江桃院堂屋前,门仅虚掩,石念远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感知到卧室传来的灵压,再次呼唤道:“妈——”
石念远走进卧室,见到祝娴兰正闭目盘膝,坐在花梨木床塌上,五心向天,手掐印诀,荧荧灵光围绕祝娴兰流转不停,虚空中不停明灭闪烁复杂灵禁图纹。
额头鬓角汗珠密布,脸色苍白如纸的祝娴兰睁开眼睛:“念远……”祝娴兰灵压忽然一阵紊乱,嘴角溢出血迹,跟进屋中的若湖天心弥漫,同样手掐印诀,灵禁造诣甚至不在玄涯之下的若湖曲指虚弹,道道灵光没入灵禁当中,激起灵漪圈圈。
祝娴兰向银发如瀑的女子投去感激眼神:“谢谢……你是……那只小狐狸?”
“姨娘,是我。”若湖点头柔声道:“姨娘,你强封通黎境灵力回路,以压制到半步超凡的境界布设可以遮蔽通黎境修士天心的遮灵法阵,太过勉强了……”
祝娴兰苦笑一声,萦绕在身周的灵光消散:“本来不想让念远知晓,还需片刻,就能完成今日的灵禁维护了。”祝娴兰丹凤眸子盈上无奈道:“念远,是不是李书图偷偷告诉了你什么?”
石念远跑上去一把抓住了祝娴兰的手,先是摇了摇头,而后问道:“妈,到底出
了什么事?”
祝娴兰与若湖同时看向墙角阴影,影杀现出半跪在地的身形:“夫人,影杀无能,未能拖住少爷。”
祝娴兰泛白的干燥嘴唇扯出一个勉强笑意:“你本来就不擅长说谎。”祝娴兰看向紧紧跟在石念远身边的若湖,续道:“而且有这闺女儿在,就算你选择强行拦下念远,也拦不住……”
影杀将头垂得更低了。
祝娴兰声音虚弱无力:“退下去吧。”
影杀再次消失在阴影之中,祝娴兰将手从石念远手中抽出,拉起一旁若湖的手。
一道微弱灵力从祝娴兰手中涌入若湖体内,感受到并无恶意,若湖没有阻拦,随后,血契魂印气意显露,石念远与若湖眉心同时出现如同朱砂绘就的印记。
“果然是血契魂印,好闺女儿,谢谢你照顾念远……你叫什么?”祝娴兰拉过若湖,坐到了花梨木床塌上来。
“姨娘,我叫若湖,水月洞天瞳狐妖族。”若湖头顶银发间露出两只雪白毛绒尖耳,歪起头指了指一下一下耸动的耳朵,柔声答道。
祝娴兰看着若湖两只雪白毛绒尖耳,丹凤眸子笑意满溢:“若湖……若湖……很好听的名字。”顿了顿,祝娴兰问道:“茯苓近些年还好吗?”
若湖与石念远同时一愣。
“婆婆一切都好,姨娘认识婆婆?”若湖好奇问道。
祝娴兰点了点头:“你叫我姨娘,却叫茯苓婆婆,我总觉得亏了些,要不,你也叫我婆婆好了?”说罢,拉起石念远的手,将石念远的手与若湖的手握到了一起。
若湖怔然不知所措,祝娴兰抚了抚若湖精致面庞,柔声道:“长得真好看……”然后转头朝石念远续道:“妈很满意。”
石念远咽下一口口水,擦去额角一大滴冷汗,焦急道:“妈,你快跟我说说,最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会突然呕血?为什么脸色那么差?为什么要布置遮灵法阵?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祝娴兰无奈道:“你一下问那么多,妈怎么答得过来……”说罢,将石念远想要抽回的手再次搭在若湖手上,顿了良久,祝娴兰复缓缓开口道:“没瞒住你,当是天意……妈原名梨落。”
听到这个风格强烈的名字,若湖若有所思,歪起头看向祝娴兰疑声呢喃道:“西渊……”
祝娴兰点了点头:“没错,我原本隶属西渊葬情宫。”祝娴兰丹凤眸子露出回忆神色,娓娓道来:“西渊葬情宫独占葬花谷与忘情池两处福地,在六大仙道圣地中以暗杀驰名,不过,只有仙道圣地高层才知晓,葬情宫在丹药一道同样超群绝伦。”
“而更加鲜为人知的是,葬情宫存在莫名诅咒,只要进入过忘情池福地就会沾染,沾染诅咒之后,命元会持续流失,必须要依靠葬情丹来压制诅咒之力,方能阻止。而葬情丹并不好炼制,需要的灵药珍贵稀有不说,成丹更是困难无比,并且奇怪之处在于,按理说修士境界越高,对这种类似天谴的诅咒抗性应该更高才对,可是恰恰相反,修士境界越高,越需要频繁服用葬情丹。”祝娴兰叹了口气,续道:“葬情宫从龙族全族隐没开始建立,传承至今近万年,沾染上诅咒却又完全解除掉的寥寥无几,而我,正是其中之一。”
石念远与若湖都在凝神细听,听到此处,惊讶莫名的同时,石念远提出了心头疑问:“妈,既然知道那个诅咒是因为进入忘情池才会沾染,不进那个福地不就行了?”
祝娴兰摇头苦笑道:“念远,人性此物,你不陌生,凡俗中尚且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忘情池中螭吻石相吐出的水火精华于仙道修行的助益,足够让明明寿命更长却更加惜命的修士趋之若鹜,境界提升的诱惑远远大过了诅咒带来的后果。并且,万载传承,葬情宫衍生出太多莫名其妙的规矩,比如必须沾染诅咒者,方可担任葬情宫宫主,比如在葬情宫中,一旦拥有一定地位,宫主就会要求进入忘情池接受诅咒,从而达到对葬情宫绝对忠诚的目的。”
“刚才说过,葬情宫在丹药一道独领风骚,其实并不是因为葬情宫炼制手段多么高明,根本原因在于葬情宫掌握有创世圣器之一,神农鼎。以神农鼎来炼制丹药,成丹率高,丹品上乘,同时也是葬情宫中唯一能炼出葬情丹的鼎炉,而我解除身上诅咒的机缘,就是在神农鼎上……”
祝娴兰扭头看向石念远继续述说道:“二十余年前,因为你爸,我萌生了叛逃出葬情宫的想法,当年,我与好友绯樱分别担任葬情宫左右使,自然都已经沾染了葬情宫诅咒。于是,我生出了炼制出将诅咒完全解除的葬情丹的想法。自然,最后成功了,而成功的原因,在于神农鼎器灵突然复苏,与我产生了莫名联系……那炉葬情丹仅成两枚,我服用后天心感知到诅咒消失,便把另外一枚赠给了绯樱,可是,她当即将葬情丹焚毁了,我叛逃出宫时,绯樱身为葬情宫右使,自然受命清理门户,带队一路追杀身为背叛者的我,实则我知道,她帮了我很多,没有她,我是逃不出来的。后来,我随你爸来到了苍云留邺,自封灵力,隐姓埋名……”
祝娴兰扭头望向西方,露出温暖笑意:“为了我不被葬情宫发现,他花费巨大代价,在留邺城布设巨形探灵法阵,同时主动向天子申请镇守西疆,暗中监视西渊葬情宫动向,再安排在他身上烙下血契魂印的南荒半妖影杀长年驻守留邺城,避免仙道修士踏足,并不想让你接触仙道,从而安平一生。”
祝娴兰忽然一阵咳嗽,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
“妈……你没事吧……”石念远将手抽出,赶紧去倒来一杯热水。若湖将一手腾出,轻拍祝娴兰的背,仍被祝娴兰握住的一手反握住祝娴兰,渡过去绵长灵力。
祝娴兰朝若湖笑了笑,再转头嗔斥石念
远道:“别就知道让女孩多喝热水,以后要好好待若湖才行!”
石念远端着水杯,呆愣在场,祝娴兰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再次把石念远与若湖的手牵到了一起:“神农鼎器灵再次复苏,由于我与神农鼎之间的莫名联系,遭受反噬。毕竟,创世圣器,远非区区通黎境修士可以掌控,而这灵禁,也根本挡不住这股莫名之力,葬情宫大概已经知道了我还活着,并通过神农鼎推算出我的大致方向,不久前,西疆石字军夜狼营发现有数股葬情宫弟子从契夷偷渡往鸣雷,你爸虽然拦截住部分,却没有拦截住所有……”
叹了口气,祝娴兰把手中石念远与若湖的手紧了紧:若湖,念远尚有婚约,可是,我从来都是自私的人,谁对念远好,我就认谁。唔……”祝娴兰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哪怕以后念远真的喜欢慕容陆与唐曼蓝家女儿,那也必须你是大,她是小!不过,旭阑郡并蒂双莲大小郡主里的那个姐姐好像也对念远有点儿意思……”
“咳……”石念远干咳了一声。
这可真是亲妈……
“对了,妈,今天流风雪、流风霜、慕容姗……还有我的几个朋友,都到武侯府来了。”石念远说道。
祝娴兰一喜:“都来了?朋友?妈得去招呼一下!你在留邺城十四年,除了鱼龙营中的战友,妈都没见你有过什么朋友。”
看到祝娴兰想要起身,若湖忙将祝娴兰拉回床上:“姨娘,你现在不适合走出院中灵禁范围。”
祝娴兰一怔,摇了摇头,对石念远抱歉道:“念远,帮妈给你的朋友们带句话,就说妈身体抱恙,不能亲自去招呼他们了,希望他们原谅……”
……
石念远头戴雪白狐袭帽走回了武侯府主宴厅时,李瘸子已经正在安排上菜,一众伙伴逗趣怒骂石念远抛下大家跑出去那么久。
石念远心事重重,都是微笑敷衍,饭也吃不下几口,就突然想起了什么,向一众伙伴传达了祝娴兰的话语,再交待李瘸子好好安排一众伙伴的住宿后,称恙离去。
桌上众人大眼瞪小眼,皆嗅出了古怪。
石念远回到了账房,吩咐了一句“毛三,准备点渣滓资料,然后带百鬼到林深院来”之后,径直走向林深院。
石念远回到林深院不足盏茶,以姚松与柳紫苏为首的百鬼成员在江桃院中整齐列队跪拜:“百鬼拜见鬼王。”
石念远眉眼清冷,扫视过一众百鬼成员,有一些是曾经就在地下秘室未被清理的武侯府鹰犬,更多的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想必都是从城南寻来,在石念远灵识感知下,发现百鬼成员中有小部分已经旋照。
“老子今天心情很不好,突然很想杀点人。”石念远从身旁毛财神手中拿过一沓纸张,话语幽然念道:“况达,监察司从九品知事,以职权便利,多次强卖女童到风月场所。”石念远将纸张一抽,累到底部,重新念起另一张:“任厚德,布政司从七品都事,粮草司为了推行新稻种,分发给留邺周边乡镇农民的银钱,吞了七成。”
石念远语调森然,再念了几张,不爽骂道:“都是些什么狗屁名字,真他娘讽刺!”石念远将握在右手中的纸沓在左手掌心拍了几下:“这里总共有三十个渣滓,我要你们在今夜之内,把那些贪污受贿剥削百姓的,通通卸下两条手臂,那些强抢民女拐卖女童的,通通割下脑袋和**,明天破晓之前,将战利品全部挂到东城门去。这是百鬼首次集体行动,大过年的,我不希望你们搞得留邺满城风雨,都他娘的做得干净一点。”
石念远将手中纸张朝天上一甩,纸张纷飞坠落,再被百鬼成员接住:“根据情报,自由组合,完事之后在这些渣滓家门上留下四字——百鬼夜行。听明白了?”
无人应答,却有一股股杀意凝实萦绕。
石念远勾起嘴角:“散。”
百鬼在十余息间完成分组,兔起鹃落,离开了林深院。
石念远回过身看向屋顶,一众伙伴以不同姿势或站或坐,石念远以瞬转身法跃上屋顶:“窥探武侯府机密,不想要命了?”
“我们只是觉得,你有什么烦心事,大可以说出来,我们不是朋友吗?”武炼少年杨七凌说道。
石念远摆了摆手:“能有什么事,闲得无聊,清理一下留邺的渣滓而已。不过,我不能陪你们继续玩了,徐师兄,麻烦你明天将他们送往旭阑江北,之后再把木子涛送回苍云潼河,把妮莉艾露、慕容姗与杨七凌带回天山。”
啪——
“次奥,蚂蚱你有病啊?老喜欢扇老子耳光干什么?”石念远转向妮莉艾露咒骂道。
“你曾跟我聊过,人类虽然大多虚伪,但你却想追逐真实。”暗夜精灵少女“噗啦”一下展开双翼:“你不欢迎我,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来安排,你以为你是谁?”
流风雪在瓦片上走了几步,来到石念远跟前,看了一眼石念远头顶的雪白小狐狸:“我知道,我的境界远不如小狐狸,可是我也能像她一样陪着你。”
流风霜走到流风雪身旁,点了点头:“霜儿陪姐姐。”
木子涛也走了过来,与石念远直直对视,沉默不言。
徐月半手中还有一只烧鸡,一边吃,一边咕哝道:“虽然你包机了,本来应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是师兄我境界低微,实力有限,不说你这洋葱头大姘头和长腿帅妞小姘头,就是大小姐二小姐我都打不过,要是他们威胁师兄我,师兄我也没有办法不是……”
寒芒闪烁,慕容姗斜挑银枪,面朝石念远沉默微笑。
“都那么刚?”石念远笑了笑,心中涌上暖流,沉默片刻,面庞挂上凝重神色:“要是我说,我想对付西渊葬情宫?你们也要和我一起?”
第二十二回(上)鹧鸪铺偶遇葬情使 晚雪楼
第二十二回(上)鹧鸪铺偶遇葬情使 晚雪楼强截传令书
月黑风高杀人夜。
留邺城昨夜的雪下得很大,昨夜的血流得很多。
近些年从留邺城军工司流出来的烟花爆竹,一到年节时候就卖得十分不错,许多商家不管原本是做什么生意的,大都会递交申请办下一份烟花爆竹售卖许可,从军工司进货,摆在商铺里销售。
西区繁华街市。
主要售卖奢华衣物饰品的鹧鸪金楼马脸老掌柜向来起早,老掌柜这个习惯让商铺里的柜员、女侍、小厮都头疼不已,毕竟寒冬大雪天的,谁不想在被窝里多赖几盏茶时间?可是老掌柜总是早早的到铺监工,根本偷不得懒。
快要走到商铺的马脸老掌柜的脸色不是很好,平常到来,小厮都已经将烟花爆竹整齐摆放到了商铺门前以供售卖,今天商铺门前却空空如也。
马脸老掌柜一推开店门,就喝声大骂道:“你们怎么回事?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把炮杖摆出去?”
正在擦洗柜台的当班小厮赶紧迎上来解释道:“掌柜的,早就摆出去了,只是在您老还没来时就已经脱销了……”
“脱销了?虽然今天是小年夜,也不至于卖得那么好吧?”马脸老掌柜满脸怀疑。
“小的可不敢骗您老,今个儿一大早,许多人就在门口排队守着了,弟兄们搬出去一箱就卖出去一箱。”马脸老掌柜看向平日里堆放烟花爆竹的空荡角落,半信半疑,复走出门去,来到对街刚开的一家建商钱庄分店。
马脸老掌柜知道这家建商钱庄为了推广业务,搞了一个存钱赠烟花的宣传把式,近日来与是每天都会在门口摆满烟花爆竹的。
“钱老板,钱老板——”马脸老掌柜唤了两声,正在整理台账的钱庄老板停下手中活计,抬头看来。
“哟,是马掌柜呐,这一大清早的,马掌柜是要存银还是取银?或者兑换银票?”这家建商钱庄分店的老板姓钱,是一个矮瘦汉子。
“钱老板,那个……鄙人姓李,不姓马……”马脸老掌柜摸了摸已经爬上许多皱纹的长长马脸无力解释道。
“咳,不知马……李掌柜有何贵干?”钱老板尴尬问道。
“这两天贵庄不是办了个存钱赠烟花的活动吗?我看今天贵庄门前未摆出烟花爆竹来,这活动是到期截止了?”马脸老掌柜问道。
钱老板一边继续忙碌手中活计,一边回答马脸老掌柜道:“马掌柜的今天是来得晚了些,没见到就在刚才不久,好大一堆人蜂拥到贵铺店门前,将烟花爆竹一抢而空的盛景。抢完了贵铺的,还非要来让我卖,我解释了好几遍,本庄是存钱赠烟花,概不售卖,结果根本没用,一群人按双倍价钱丢下银两铜钱,扛着烟花爆竹就火急火燎的往城东跑,据说是有什么大热闹。”
马脸老掌柜叹了一口气,没再去纠正称呼,道了声谢。忽而好奇心起,起意回到鹧鸪金楼商铺唤上当班小厮备好车马过去城东看看,不料恰巧看到一辆公辇驶来,车夫还在大声吆喝着:“西区建商钱庄站到了!”
马脸老掌柜掏出一枚碎银递向随车的收银女子,对正在为难翻找零钱退还的收银女子说了声“不必找了”,就近踏上了一节车厢,没想到一大清早的,车厢上就有许多人了,话题正是城东那边的热闹。
留邺城东城门,守城士卒努力维持着现场秩序,不让百姓过于靠近城门。城门处,整齐立起三十座木制支架,每座支架上都挂有一幅巨大纸张,每张纸上都以血写就一个名字,纸张前,不是挂了两条断臂,就是挂了一颗人头,甚至有几座支架上还挂有男性私/处。
这一副想来必会引起百姓恐慌的血腥场景,守城士卒却不敢撤去,毕竟,昨夜东城门守城士卒千夫标长,接见了一位从西郊鱼龙营来的刀疤脸校尉,提醒了不到日上三竿,不可撤去支架。
而令这名千夫标长有些不解的是,这副惨绝人寰的景象不旦没在百姓中引起恐慌,反而一大清早的,百姓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而然自发买来无数烟花爆竹,在东城门前毫不间断的燃放了一个多时辰了。
担心因为人员聚集而发生推攘踩踏事故的千夫标长,只能不断增加士卒用以维持百姓秩序,并拦住一些激动冲近的百姓,不绝于耳的烟花爆竹声中,还夹杂有不少撕心裂肺的,诸如“苍天有眼”、“武侯庇佑”、“善恶有报”之类的呼喊。
马脸老掌柜看向城门前的一座座支架,正所谓官商不分家,支架上边的不少官员名字,马脸老掌柜都不陌生,而除去生意以外,那些官员私底下干的一些龌龊事,马脸老掌柜也有所耳闻。
满脸戚戚然中,马脸老掌柜心中也不乏快慰,上一个从九品知事没了,自然会冒出来下一个从九品知事。当官的总喜欢送礼,送贵礼,而提到奢华礼品,老子鹧鸪金楼的招牌在留邺城可是响当当的,只要在老子的鹧鸪金楼里掏银钱,老子管你是哪个妈生的?
马脸老掌柜看到了一个平日里胃口
颇大,经常仗势压价的官员名字,心头舒畅,而后自觉此处不宜久留,在满耳爆竹声、百姓呼喊声、士卒厉喝中悄然退去,在退去时,还听到了一个必定会在留邺城传开的新词——百鬼夜行。
……
林深院中,石念远沉默听完了柳紫苏针对百鬼的伤亡报告,点了点头,摆手挥退了柳紫苏。
“你性格里的凉薄一面,还挺冷血的。”慕容姗走上前来与石念远并排,开口说道。
“不然呢?”石念远两手一摊道:“你起那么早,是武侯府的床不够舒服?”
“在军中习惯了早起睡晚的作息。再说了,修士本来就不需要睡多久,大小姐二小姐还不是早就起来了?”顿了顿,慕容姗续道:“昨天听你说夫人抱恙,大小姐二小姐早早去了膳房,据大小姐所说,是要亲自熬粥,到江桃院去看望武侯夫人。”
石念远与慕容姗一同走出了林深院,一路往主宴厅走去,石念远笑道:“按理说你不是我妈的儿媳妇么?你在天山上还说你妈让你带东西给我妈来着,你怎么不去?”
慕容姗同样笑了笑道:“我不会做照顾人的活,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徒增尴尬。你昨天说的,对付西渊葬情宫,有什么想法了吗?”
石念远摇了摇头道:“随口一说,葬情宫偌大一个仙道圣地,我一个小小尘微境修士,能有什么想法?”
慕容姗看到石念远头上未戴雪白狐袭帽,问道:“小狐狸呢?”
“一夜都在陪我妈呢,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是男人,男人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我不想让若湖为我付出那么多。”顿了顿,石念远失笑道:“其实我也没资格说这句话,她为我做的,我已经很难还了。”
沉默了一段时间,石念远突然说道:“你对仙道圣地了解得多么?北域靠近北漠熠煌寺,并且——”石念远抚了抚胸口:“据说这个就是来自北漠熠煌寺。”
慕容姗摇了摇头:“我对北漠熠煌寺,从未有所了解。”
“烈阳观玄涯掌教曾这样……”石念远学着当时玄涯的动作,指了指上方天际续道:“告诉我烈阳山麓奉命如何如何的……烈阳山麓作为传承万古的仙道圣地,却仅有玄涯以及天山七老能算作现存巅顶战力,这显然是不科学的。昨天杨七凌他们跟我说这说那的,我权当作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心性,可是你年长几岁,并且在北域战场上看过的、经历过的事情明显有许多,你瞎凑什么热闹?”
慕容姗抿唇笑道:“按理说你不是我慕容家的赘婿吗?”
石念远白眼一翻,啐道:“呸!老子最烦这个词了。”
二人走得轻快,不多时已到前院,慕容姗见石念远并不转向去前主宴厅,反而径直朝中门行去,不由问道:“要去哪里?”
石念远戏谑应道:“青楼。”
石念远与慕容姗出了武侯府,走了一小段路就看到了公辇站台,石念远看向新建起来的站台牌坊,啧啧道:“那么多路车都途经晚雪楼,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呐。”
二人等得不久,就付了钱乘上了公辇,往西区繁华街市而去。
今天是小年夜,如今天已大亮,公辇车厢上两侧的位置早被坐满,石念远习惯性的拉住了从车厢顶悬挂下来的把手,面露难解怀念神色。
车厢上人群晃动,石念远不时随着人群前后左右的摇摆,胸口不时撞在两团酥软上。
慕容姗话语有些清冷,聚声成线传入石念远耳中:“这点晃动,至于让尘微境修士站立不稳吗?”
石念远半眯着眼悄然享受,猥琐笑答:“情怀,情怀……”
慕容姗本想将身体转过一些角度避开石念远,可车厢里挤得不可开交,慕容姗冷哼一声,不做应答。
“聪明,与其让别人占了便宜,倒不如让未婚夫吃点豆腐。”石念远嬉笑道。
留邺城西区繁华街市,风月场所不少,其中大多都是等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才会亮起楼外红灯笼,以示营业,白天,一般都是昨夜恩客从青楼后门偷偷溜走的趣味时光。
晚雪楼作为留邺城最负盛名的风月场所,流出了许多才子佳人的缱绻佳话。至于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会到这楼里来的,又有谁会在意?
风触绣帘,风铃轻响。
在留邺城,谁不晓得晚雪楼?
敢进晚雪楼的恩客,谁不晓得晚雪楼的规矩?
故而,当石念远敲起晚雪楼紧闭的朱门,等不多时,就有一个眉眼中满是倦意,衣衫半敞的娇蛾打开了一道门缝。
敢在白天敲响晚雪楼朱门的,不是嫌命长,自然是别有身份。
石念远递出一枚令牌,那娇蛾接过看了看,满脸倦意顿时消散,满面惊惧的将朱门打开,恭敬将石念远与慕容姗迎了进来,待得二人踏进,再重新关好朱门,随后一路朝后院小跑过去。
慕容姗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翻晚雪楼,厅堂的天花板很高,想来是打通了原本一二楼之间的地板隔断,高高天
花板上,悬垂下松枝一般的灯架,灯架上各式花灯盏盏不同,道道绣有精致刺绣的彩练连接左右,既展彩云渡繁星的气魄,又露柔红烧烛欢的旖旎。目光所及,木饰都是血衫红木,厅堂四角各有一座巨大香炉,香雾在厅堂缭绕。
由于是早晨,并没有见到任何恩客,厅堂中除去石念远与慕容姗,再无外人,石念远领着慕容姗轻车熟路的从屋内旋转楼梯走上楼,走到三楼后,径直向天字厢房走去。
推开门,天字厢房宽敞无比,中央是凹下数尺的四方琼台,琼台边缘以白玉雕刻有不同兽首,这些兽首神态统一,都呈张颚动作,口中持续吐出香雾,琼台外围,一圈半透明的丝绸幕帘将琼台遮掩,依稀得见其中摆放的各式乐器。
“晚雪楼天字厢房,只许清倌入,不准娼妓出。琼台一曲,可值万金,再看周围这些台座,随便一张椅凳,都不下百两黄金。”石念远指了指四面墙壁上沿伸出来的,如同树屋一般的雅间:“那些琼楼,更是有钱都不一定进得去。”石念远带着慕容姗来到了琼台正前方,这里是一处明显高贵雅致得多的台座。
石念远走到一张椅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舒服的嵌进软絮中:“啧……这种地方呆得久了,实在是能让人再也不想去触碰外边尘世万般烦恼。”
慕容姗端坐到另一把椅塌上:“你很熟悉?而且照你刚才的说法,为什么那么重要的地方,居然会无人把守,任凭你这样随意踏足。”
石念远翻了个白眼道:“不守规矩的都被扔到游溪河喂鱼了,自然没人敢触霉头。至于我为什么那么熟悉,自己的店自己凭什么不熟悉?”
天字厢房的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身穿大红衣裙的妩媚美妇,美妇来到石念远身前,半跪行礼:“少爷。”
石念远点了点头道:“近期水准以上的情报拿出来看看。”
红裙美妇从胸口取出一沓绢巾,石念远叹了口气,一边斜眼瞥了一下慕容姗,一边接过绢巾吐槽道:“红妆,你的情报总是带有奶香味的。”
美妇眉目含情,娇嗔了石念远一眼。
慕容姗一直目光平静,沉默旁观。
石念远看着绢巾上蝇头小字,啧然道:“动作还挺快,连百鬼夜行的情报都有了。”
被石念远唤作红妆的红裙美妇点头道:“晚雪楼身为少爷直属情报司,自然不能拿钱不办事。”红妆顿了顿,声音腻如蜜糖般续道:“男人在床上,总是会说出许多平常不会说出来的话,昨晚死去的官员里,总有一些恩客的友敌,昨天半夜里就来偷腥庆贺的人,可属实不少,少爷好手笔。”
石念远摆了摆手:“我也没刻意掩饰,知道是我做的不难,别以这种方式炫耀你办事得力。”
美妇心头一颤:“红妆不敢。”
两名素衫青倌一端茶、一端酒,摆到了石念远身前桌上,看到红裙美妇一直跪伏在地,不敢多看多语,连猜一下那华裳公子是谁都不敢,赶忙惶恐退去。
石念远翻完绢巾,端起酒喝了一口:“最近多注意外来者方面的情报。”丹凤眸子半眯,石念远续道:“特别是从契夷方向过来的。”
美妇一双柔夷悄然爬到石念远一只脚上,轻声道:“红妆省得了。”
石念远抬起脚,用脚尖勾起美妇满面痴色的脂粉脸蛋,将其转向慕容姗:“还有,你勾引男人时,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别人未婚妻的感受?”
红裙美妇眼瞳一缩,满面痴色变作惊容,惶恐跪向慕容姗:“不知少夫人驾到,恳望少夫人海涵。”
慕容姗依然面无表情。
没有看到想要的情报,石念远站起身来,朝慕容姗招呼道:“走吧,回了。”
说罢当先朝外走去,慕容姗沉默跟上,在快要走出天字厢房时,石念远的声音清冷传回:“老板娘,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自然一生富贵。有些事,意思一下可以,逾了界,就不美了。”
石念远与慕容姗走下楼梯时,慕容姗开口问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尝,你是嫌脏?”
石念远摇头笑道:“你去餐馆吃饭,那些筷子勺子还不是万人尝,不都也在用吗?只是我今天来,是主子,不是嫖客。”
一直面无表情的慕容姗终于轻轻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你也会以嫖客的身份来?”
石念远停下脚步,转过头,丹凤眸子盈满戏谑笑意:“你说呢?”
出了晚雪楼,慕容姗一直沉默的跟在石念远身后,直到石念远在鹧鸪金楼前突然停下。
“昨天吃饭时我早早离席,答应那个大胡子为剑起名的事都搞忘了。人家一把剑撸了二十年,我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分,想着挑一束剑穗缠上,再想一个好听名字,去问他喜不喜欢。”天青色长剑出现在石念远手中,石念远看向慕容姗,续道:“你那杆银枪的枪缨好像也烂成破尿布了,挑束新的?”
慕容姗一愣,没想到石念远还注意到了这样的微末细节,点了点头道:“却之不恭。”
第二十二回(中)鹧鸪铺偶遇葬情使 晚雪楼
第二十二回(中)鹧鸪铺偶遇葬情使 晚雪楼强截传令书
石念远与慕容姗方一走进鹧鸪金楼,石念远就看到了正在商铺茶水休息间藤椅上小憩的马脸老掌柜,走近微笑招呼道:“李掌柜的,好久不见。”
马脸老掌柜一愣,自己“马掌柜”的称呼在留邺城声名远扬,许多人明明知道自己其实姓李,也会跟风趣称自己为“马掌柜”,一口叫出“李掌柜”的人反而不多。
马脸老掌柜拿下覆在脸上的“留邺日报”,看到站在身前微笑的石念远,一把老骨头极其敏捷的蹦起来,那张标志性的马脸挂上一副长长的笑容应道:“哎哟喂!石大少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欢迎欢迎——”马脸老掌柜看向内间,朝最近的一个女侍勾手唤道:“小花——小花!去,赶紧把我珍藏的江南州余杭雨前龙井拿出来!”
石念远看着老掌柜长长马脸,摆手嫌弃道:“得了得了,李掌柜的,茶就不必泡了,看你那副心疼劲儿,我怕一会儿你为了挣回茶钱,在价钱上给我下绊子。”
“石大少爷说笑了,借老巧十个胆子,老朽都不敢给石大少爷下绊子!来来来,石大少爷需要些什么?老巧亲自带石大少爷挑选!”人老成精的马脸老掌柜说到这里,瞥了一眼石念远身旁英气十足的长腿帅妞,朝石念远抛过去一个男人之间的暧昧眼神:“别看老巧已经肤如树皮,貌似老眼昏花,实则浸淫此道多年,什么样的人该搭配什么样的衣服首饰,那是门儿清!”
石念远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慕容姗,应道:“李掌柜,直接带我去挑剑穗和枪缨。”
“石大少爷好眼光!要说刀枪剑戟,老朽这没有,不过这刀环剑穗、枪缨戟练,整个留邺都没有哪家敢说比老朽这儿的货品更加丰富多彩!来来来,二位,这边请——”
……
留邺城的天空正在飘雪。
雪并不大,身在松柏院的李瘸子却感觉实在是太冷了。说实话,几十年来,李瘸子呆在毛财神账房的时间,远比呆在自己的松柏院要来得多。
松柏院很宽阔,甚至比石念远的林深院还要宽阔,可是,那么宽阔的院落,除去在寒冬大雪中仍然傲然苍翠的满院松柏与一株光秃秃的琵琶树,剩下的尽是孤独。
武侯府瘸腿大管家其实是一个挺害怕孤独的人。
一生中总会遇到许多这样的时候,明明你的内心已经波涛汹涌、马乱兵荒了,可是在旁人看来,你只是比平常安静沉默了一点而已,没人会觉得奇怪,更没人会主动关心你。
即便真的有人来关心了,你往往又会发现,有些事,是不能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是不必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是根本没办法用言语告诉别人的,有些事,是即使告诉了别人,别人也理解不了的,这个世间,真的没有那么多感同身受。
这些时候,最先赶来的,就是孤独,而与孤独的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李瘸子有些艰难的躬身捡起火钳,往火炉里添了几根麻梨木钢炭,再挪了挪椅凳想要靠近火炉一些,发现挪不动之后,李瘸子苦笑一声,正想要起身到椅凳后面去推一推,却已经已经有人从身后将李瘸子的椅凳朝前推了尺许。
来人从旁边端过来一根凳子,坐到了李瘸子对面。
“是你啊……谢谢。看来瘸子我不得不服老咯,完全没有听到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李瘸子将手中书本放到了一旁茶几上,再从茶几上端过茶壶,放到火炉旁煨热。
“毛大人说得没错,您总说读书顶个球用,其实最喜欢读书了。”来人将一双素手凑近,与李瘸子一起在火炉上取暖,这双素手的左右虎口都有新生的茧。
李瘸子笑了笑道:“大都是些江南州话本,还是带春宫的那种。”
来人瞥了一眼李瘸子放在茶几上翻了近半的书卷,由于踏足仙道,六识增强,来人看到书页上是一首诗,作者姓李,有一句“男儿自当横吴钩,马踏契夷二十州”。视线及远,屋中有几座花梨木书柜,其上书本摆放整齐,还有许多书签插在书籍之间。
柳紫苏收回目光,柔声道:“紫苏的爹娘去得早,是家叔将紫苏拉扯大的,小时候,家叔也常让紫苏看书,说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说读书是易事,思索是难事,两者缺一,便会无用处。”
火炉里,李瘸子新添的麻梨木钢炭着了火,将下方烧老的红炭压碎,震起一阵烟尘火灰,柳紫苏用手扇了扇飞扬烟尘,乖巧的拿起火钳,将火炉里的炭火整了整,续道:“那时,紫苏读书,读不懂就算了,难得懂一点儿的,还总是读了又忘。”
李瘸子目光盯在通红炭火上,仿佛在看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忘了好,许多事,忘了要比记得好,读书本来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情。”
柳紫苏歪起头,听李瘸子续道:“不过篮子倒会在一次一次打水的过程中洗去泥垢,越来越干净。瘸子我以前是真的不爱读书,连儿子求我读他的诗,我都懒得看上一眼,直到后来,会写诗的儿子死在了西疆,我才开始学认字,学读书。”
李瘸子
笑得很平静:“他曾说,不读书不足以了解人生,可是后来,瘸子我读的书慢慢多了,发现儿子说得不太对,如果不了解人生,是根本读不懂书的。他呀,毕竟太年轻,可惜咯,瘸子我没机会跟他在读书上面掰扯掰扯。”
柳紫苏端起煨暖的茶,为李瘸子倒了一杯,想了想,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端起茶杯的李瘸子忽然想给柳紫苏讲一讲自己曾经以冰雪沐浴,以烈酒取暖的军中往事。一股冷风不合时宜的瑟瑟窜进屋中,吹得李瘸子手中茶杯都有些晃动,李瘸子饮了一口热茶,紧了紧身上军袭,将想说的话与茶水一起饮下了腹中。
已经散发出迟暮老气武侯府瘸腿大管家朝西边望了望:“以前少爷小时候,瘸子我还抱过不少次哩。那天在包子铺,老张说你是我孙女儿来着,说得瘸子我特他娘的想当爷爷。”
柳紫苏站起身,一边走向窗户将窗扉关小,一边甜甜说道:“阿公,天冷,窗户开得太大,漏风得紧。”
李瘸子一愣,继而傻笑起来,满脸沟壑更深了些。
……
烈阳山麓,天山七十二悬峰,拭剑峰。
平日里,拭剑峰基本无人问津,灵禁不启。
少年已经独自坐在白玉擂台上很久了,大雪染白了少年满头青丝,少年将佩剑泉吟横放在膝上,闭目冥想,剑眉星目的少年正在想,从前的从前,那个人是不是也曾这样以心问剑。
感知到身后灵压,田浩天缓缓睁开双眼。
苏泉在雪上迈步,布履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来做什么?”田浩天站起身来,灵力鼓荡,震落了身上积雪,也震落了安宁心境。
“拭剑峰是你家的?别人不许来?”苏泉走到田浩天身前三丈站定:“天山之上严禁私斗,就算这里是拭剑峰白玉擂台,至于开启警戒灵禁么?”
田浩天收起泉吟,错身从苏泉身边走过:“你管不着。”
苏泉没有回转过身,背对田浩天平静说道:“破镜并非无法重圆,有兴趣吗?”
田浩天停下脚步:“拐弯抹角,故弄玄虚。”
苏泉笑了笑道:“在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说话的方式都是拐弯抹角,闪烁其词,每字每句都微妙复杂,无时无刻不废尽心机,而另一部分人总是在徒劳无功的严加防范,到最后,发现不得不随波逐流。”
泉吟剑发出清越剑吟声,田浩天轻声道:“弱者,才会随波逐流。”
苏泉伸出手,接住几片落雪:“无论强弱,人都是贪婪的。”
田浩天讥讽笑道:“苏泉,人心的确会长草,有人会选择拔草,也有人会如同田某这般,自认荒草已经尽覆心野。然而最恶心的,就是你这种人,骗自己天地间根本没有草,然后把一切归于人心的贪婪。你这种人,不配与田某为伍。”
田浩天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
江桃院中,若湖、流风雪、流风霜与祝娴兰一道围在堂屋火炉前,其实,由于众女都身具仙道修为,并没有感觉到多冷。
祝娴兰的脸色较之昨日要略好一些,沉吟道:“修士窃天地呼吸,欲求以身合道,与道常在。一旦踏足仙道,便会沾染大道气运,所以一心欲求大道的修士,在行走凡尘时都会克己自律,尽量不以仙家道法干涉凡俗事务。特别是屠戮凡人,十分容易引下天遣,身死道消。”说到这里,祝娴兰心疼的看向忙碌了一夜,完善遮灵法阵的若湖,拉起若湖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以你境界,如何不懂得那些法度会折损气运?”
若湖一双桃花眼眨了眨,浅浅笑起,没有回答,如瀑银发上,多了一根朴素发簪。
流风雪拾起火钳,翻了翻埋在火灰里焖烧的红薯:“夫人,雪儿听臭无……石念远讲,赵长老气运干涸,命元几尽,如今正在天山绝巅闭死关,想要勘破超凡迷障。照夫人所说,折损气运,会致使仙路更加崎岖难行,也不知道赵长老如今怎么样了……”流风雪与祝娴兰方才刚聊过初识趣事,如今听到祝娴兰正好提起仙道气运一说,想起了慈眉善目的老道士。
祝娴兰手一翻,手心出现一把银色同心锁:“赵长老仙风道骨,心性已经有返璞归真的意韵,当初也没有收下命元锁,想必对勘破超凡迷障还是有几分把握的。”顿了顿,祝娴兰续道:“气运之说由来深远,到底如何作用却始终难以窥知。”
祝娴兰看向若湖眉心,突然想问一问石念远那个向赵前子提出,引发四鬼索魂天遣,却没有告诉自己的问题。
沉默片许,摇了摇头,最终没有问出。
妮莉艾露推开门,脸上沾了不少炭黑,手提一桶麻梨木钢炭走进屋来,往火炉里投了几根,烟尘火灰扬起。流风霜赶紧运转灵力,拂去尘烟,再拾起火钳将精灵少女胡乱投放的木炭整了整,然后走到窗前微推开了些窗户:“小时候,娘常跟霜儿讲,烤炭火时可不能把门窗关得太紧,会醉炭的。”
……
石念远与慕容姗在马脸老掌柜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座饰物专柜前,石念远随手指了指挂在壁橱上的一束剑
穗与几束枪缨:“剑穗直接给我,枪缨打包起来。”
石念远将手袋朝慕容姗一递,慕容姗伸手接过,道了声:“谢谢。”
马脸老掌柜没想到石念远那么随意草率,悄然瞟向旁边英气长腿帅妞,见其也并无意见的样子,心下嘀咕世间竟然还有这种买东西都不精挑细选的女子。
石念远随手写了一张建商钱庄空白支票递给马脸老掌柜,再掏出那张编号零零一的建商钱庄专属购物卡晃了晃:“五折,有没有问题?”
马脸老掌柜接过支票,看到上面银锭三百两整的字样,收进衣袖,大笑道了句:“自然没有。”
慕容姗看了一眼手袋:“这几束枪缨,足够三五口的普通百姓家一年口粮了。”
石念远笑道:“上面缝了那么精致的绣纹呢,一针一线都得花钱,养的可不止三五口人,经济这码子事儿,复杂得很,三句两句说不清楚。”
慕容姗点了点头,与石念远一同向门口走去。
忽然间,二人同时顿足,将目光转回。
鹧鸪金楼里间楼梯处,走下来两名面带薄纱的年轻女子,衣着风格与中原极其迥异。
石念远丹凤眸子一眯,轻声呢喃道:“西域……”
修士体内灵力时刻都在按照回路流转,如果没有刻意压制,总会不由自主的溢散丝缕灵压,那两名薄纱女子同样向石念远与慕容姗看来,经过身旁时,朝二人以并不正宗的中原作揖礼拱了拱手,石念远与慕容姗回敬了一礼。
待那两名西域女子走出了鹧鸪金楼大门,石念远与慕容姗对视了一眼,先后沉默跟上。
“凝元境,转品往上。”慕容姗凝声成线说道。
“西域风格的服饰装扮,就不知道是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正巧就是西渊葬情宫弟子。”石念远以相同手段回应道。
“你与西渊葬情宫到底有什么恩怨?”慕容姗加快步幅,跟上石念远渐急的脚步问道。
“暂时没有,还没有确定葬情宫的意图。不过按照墨菲定律,我总觉得自己与葬情宫不会有什么美好交集。”石念远说道。
“墨菲定律是什么?”慕容姗不解问道。
看到前方人群中两名西域女子突然运起瞬转身法,石念远眉头一皱,调运灵力同样以瞬转身法疾掠跟上,解释道:“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那两名西域女子一路往留邺城东行去,石念远与慕容姗跟踪在后,游溪河梧桐大道上,那两名女子在一颗枯叶完全落尽的梧桐树旁停下身形,双双回转过身来。
“西渊葬情宫葬情使游历传道,途经此地。”
“不知二位道友一路紧跟,意欲何为?”
二女并不掩饰西域特有口音,一前一后开口。
石念远与慕容姗迈步走近。
石念远揖了一礼道:“苍云郡是鸣雷帝国武侯封地,武侯镇守西疆,拒守契夷,见到二位身穿西域服装,不才正巧在留邺任职,自然警惕二位是否是契夷探子。”
“六大仙道圣地概不袖手世俗事务,葬情宫更在契夷以西,西域极西之渊,西域西渊,不可一概而论。”
“我们姐妹二人身为葬情使,在大陆四处游历传道,寻找拥有仙道机缘的凡人赠出葬情令。”
两名西域女子一前一后交替出言,其中一名取出了一枚令牌,朝石念远掷来,见石念远接过查看,出声问道:“公子可放心了?”
石念远灵识探入手上令牌,的确是与烈阳山麓接引玉简相似的灵宝,石念远将令牌掷回道:“不才虽然没有见过西渊葬情宫的葬情令,不过倒是见过烈阳山麓的烈阳令,想来不会有错。”
另一名女子出声道:“公子,修界自有规矩,六大仙道圣地弟子更是注重自身气运,不会随意沾染凡俗气运,公子大可不必担心。”
接过葬情令的女子续道:“还请公子不要再跟踪我们姐妹二人。”
石念远抱拳一礼:“是不才唐突了。”
目送两名西域女子渐行渐远,石念远正想该怎么继续跟上,树影中,影杀现出身形:“少爷。”
想要睡觉来枕头!
石念远勾起嘴角:“麻烦你了。”
那袭黑衣再次隐没在树影之中:“影杀领命。”
作者有话说:昨天,有粉丝为《星海仙冢》发放订阅红包,粉丝榜上多出来许多订阅记录,万分感谢!不过,大家大可不必通过发放红包的方式来支持蜉蝣,蜉蝣真正希望在粉丝榜看到的,还是真正在看书、在订阅、在捧场的读者——比如前几天一章一章追上来的“张卤蛋”,昨晚一章一章追上来的“书友56985532”、“飞天汉子”,今天一章一章追上来的“书友58318656”。通过抢红包多出来的粉丝记录,反而会让蜉蝣没办法很好的发现这些真正的读者。如果您喜欢《星海仙冢》的故事,恳望您可以通过捧场投月票、投推荐票,将《星海仙冢》推荐给好友,多与蜉蝣进行评论互动等方式进行支持——拥有真正的读者,是蜉蝣身为作者最大的幸福,蜉蝣拜谢!
第二十二回(下)鹧鸪铺偶遇葬情使 晚雪楼
第二十二回(下)鹧鸪铺偶遇葬情使 晚雪楼强截传令书
烈阳山麓,天山七十二悬峰,拭剑峰。
大雪纷飞。
连接拭剑峰与百花峰的灵禁链桥上,田浩天凝眉停步,转身看向以瞬转身法追赶上来的苏泉。
苏泉朝田浩天扔过一枚真意传承玉简:“田大少爷,你曾好奇百越剑池却邪剑诀。”
见田浩天伸手将玉简接住,苏泉扬眉继续说道:“那时不给你,是因为你不是甲子榜首。这一枚,与我送给石念远的一模一样。”
田浩天抬眼看向苏泉:“之前,你说田某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怎么,你想要的东西,如今田某又给得了了?”
苏泉抿唇半勾嘴角:“你不好奇他为何在短短时间内,就从灵知境极速提升到了尘微境?你不好奇他仅仅凭借与你手中一模一样的却邪剑诀基础招式真意传承,就能在与你的比斗中展露出百越剑池绝学抵天三剑的意蕴?你不好奇他以尘微境起品修为,就能将尘微境合品的你击败?你不好奇他那些精妙绝伦的操灵手法?这种将灵力运用得超乎技近乎道的仙道天赋,你难道就真的没想过,他很可能是——谪——仙?”
苏泉最后两字一字一顿,咬得极重,将赵前子、祝娴兰以及纳兰左尘先前对石念远的某种禁忌猜测一口道出。
田浩天眼皮不着痕迹的跳了跳,苏泉见田浩天似乎意动,走近了几步,继续说道:“传说谪仙不止拥有宿慧,对天地灵力有近乎本能的卓绝操控,先天一炁中更孕有……”苏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脸上挂上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田大少爷,我也是甲区弟子,那次探查妖兽开灵的任务,我也能接,望北崖的事情,我都看在了眼里。你说,如果有下一次,我作为他的朋友,会离他很近,而离得近,剑就会递得快。”
田浩天冷笑了一声:“苏泉,你让田某感到恶心。”
苏泉继续向前踏了两步,可田浩天还不等苏泉开口,手腕一抖,泉吟剑发出嘹亮剑吟,斩碎那枚真意传承玉简的同时,锋鏠直指向苏泉:“离得近,剑就会递得快。田某方才说了,你这种人,不配与田某为伍。”
苏泉双手摊开,以示未持兵器:“田大少爷,我与你们不一样。道家说,天地不仁,万物刍狗,说生命不分贵贱——可是你们生来就被叫做少爷,而我,生来只能垂头看向地面,每一次抬头,看到的尽是肮脏嘴脸。你们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我需要废尽所有心机,需要承担丢掉性命的风险,我的仙道,是从一具具尸体堆砌的血路中踏出来的。成为百越剑池剑冠魁首之后,我逐渐拥有了本该拥有的一切,金钱、女人、名声……如今,我已经不求金银,不求女色,不求名利,一心只求无上仙道,田大少爷,不知道我是否逐渐赶上了你们这些少爷的格调?”
“本该?格调?”田浩天不屑嘁声冷笑道:“你在田某眼里,不过跳梁小丑。你那些自以为是的论调,如同朝菌说晦朔,蟪蛄谈春秋,可笑至极。”
苏泉叹了一口气:“看来是谈不拢了?敌人的敌人,难道不是朋友吗?”
罡风骤起,鹅毛大雪徒然逆扬天际,一道剑光如水,绕过泉吟剑,直取田浩天面门。
田浩天面无表情,泉吟剑上瞬间爬满道道电蛇,侧身避过苏泉剑招,泉吟剑斜撩苏泉心口,抵天三剑不愧为南荒问剑冢都不吝称赞的守招,苏泉手中剑光收敛,格档住了田浩天的泉吟剑。
田浩天泛起冷笑,雷电锐利唳鸣声响起,电蛇纷纷涌向苏泉手中长剑,苏泉瞳孔一缩,一道灵力网快速构筑,电蛇却根本不管不顾,直接穿透灵网,击在苏泉持剑右臂,苏泉吃痛撤招,后跳三步拉开距离。
田浩天身周,漫天风雪一旦近身,都化作水雾,田浩天溢散灵压徒然一增,水雾凝聚,如同小型雷云一般,电蛇狂舞,电光将田浩天的身影映照得时明时暗:“敌人?你是在说你?你配吗?”
……
留邺城南。
打铁声叮当声从深巷中传来。
包子铺前,张老汉已经将屋中两副小桌椅摆到了店铺门口,其中一副桌椅上有人围坐,与李瘸子并不生分的三五地痞正在吃着蒸饺喝着米粥。
石念远指向包子铺前老旧旌旗招牌笑道:“那家包子铺是老字号了,味道挺不错的,尝尝?”
慕容姗点了点头,这位英姿飒爽的慕容军大雪晓骑落雪营七连前任伍长似乎从来不会刻意要求或拒绝什么。
近几年来,留邺城大力发展城南经济,致力解决贫困问题,吃得起大白包子,喝得起浓香米粥的人逐渐变多,不过,吃不起的依然更多,在许多人家缺了耳朵、破了孔洞的黑锅鼎罐里头,一年到头炖煮的都是城郊的野菜草藤,至于过年,多炖几根。
张老汉每天都会送出一些包子饺子油条豆浆什么的,以张老汉自己的话来说,生而为人多行善积德,以后去阴曹地府做了鬼,才不会被油煎拔舌。
张老汉送吃食看人,一辈子生活在留邺城南,从流落街头乞讨,到用积蓄开了这间包子铺,张老汉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别的地方张老汉不敢说,但是在留邺城南出没的,张老汉自负从来没看走过眼。
张老汉的免费吃食只送穷人,准确点说,穷人中的穷人。
因为这件事,张老汉没少与婆娘吵嘴。
各种各样骗吃骗喝的,将张老汉的善意当作理所当然的,诟病张老汉免费赠送的吃食不干净的,当天免费吃食送完了,说张老汉故作噱头讲话不算数的……世人千面,万般滋味,张老汉见得太多太多——好在,知恩图报的人也不少,暖了张老汉的心,让张老汉一直坚持了下来。
瞧向正在啃免费蒸饺的三五地痞,张老汉欣慰心道:连流氓吃了我老张头的包子,都开始浪子回头,常做好事了。
石念远与慕容姗走近时,正好看到一老一少站在包子铺前。
那少的身穿脏得看不见原本颜色的衣服,污
垢所致,衣服上有一块一块僵硬的布褛,脸上尽是秽渍。
“城南扫街人。”石念远向慕容姗解释道。
那老的裹了一件同样脏兮兮的破烂绵袄,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皱纹满布,似乎那少的只要一放开扶住他的手,他就会趴到地上。
“老板,你这里是不是只要够穷,就能免费吃包子?”那少的满脸倔强,语调不算友善,眼神中还有将占便宜的得逞神色。
张老汉放下手中擀面杖,目光先看了看那少年,再转到满脸纠结复杂的老者,眉头皱了皱道:“坐吧。”说罢揭开蒸笼盖,露出满笼白胖包子。
老者听到张老汉答应,将被少年扶住的一手奋力的朝后一摆:“老板,其实我们……”
张老汉隔着腾腾蒸气抬眼看了过来,那少年一边与老者拉扯,一边面朝张老汉挂上讨好笑容,法令纹勾得弯弯,挤掉了脸上一块不知是何物的污秽。
将老者扶到小桌旁坐下的少年满脸责备神情,压低声音咒骂道:“爸,你干啥呀?差点露馅了知道吗?”
“可我们有钱……”老者嘴唇干裂,与嘴旁皱纹连到一起,像极了皱巴巴的包子封口。
张老汉用大碗盛了一碗吃食出来,包子蒸饺都有一些,另一手提了两竹筒温热豆浆,放到了这对老少桌上。
少年赶紧起身,脸上换了一副面孔,舔脸笑道:“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张老汉笑了笑:“饿坏了吧?赶紧吃吧,不要钱。”说罢看到老少身后锦衣华服的石念远与慕容姗,问道:“二位客官,来点包子吗?不过……我这店小,倒是没有桌椅了……”
就在这时,那老者一摔筷子,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比脸还皱的手上有许多冻裂的烂皮。老者从袖中取了一张层叠包起的破布慢慢展开:“老板,我们有钱……我们付钱,我们让座……”
少年腾一下站起,朝老者凶恶骂道:“爸,你疯了!这是你救命的钱!”
老者一怒,满脸失望的喝道:“住嘴!我从小教你,咱穷可以,但不能偷,不能抢,不能骗!”
石念远与慕容姗沉默看着这一对像爷孙多过像父子的老少,旁边那三五地痞,受李瘸子提点,要多照顾点包子铺,这时也已经站起身看了过来。
张老汉听到动静,转头朝那三五痞子道了句:“没事。”说罢转过头来叹了口气,朝老少二人不太耐烦的说道:“打住吧——赶紧吃,吃完赶紧走。”
少年以手抱胸,头一歪,嘴巴翘起:“不就是几个包子吗?”也不知道是对老者说的,还是对张老汉说的。
“你……你啊!”老者痛心疾首,拿着包钱破布的那只手一下一下点指少年,另一手捂住心口,一下踉跄。石念远伸手扶住了老者,老者抱以一个感激眼神,而后摇摇欲坠的走向风雪之中。
那少年大口喘着粗气,看向老者离去的背影,突然猛一下坐回板凳,大口大口的朝嘴里塞包子,灌豆浆。
张老汉眉头一皱:“为什么不去追?”
少年脸上,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倔强:“我不能饿着!”
旁边三五地痞的头目猛一下冲过来,提起少年的衣领:“你他娘的……”没什么文化,只觉得就是看不过眼的地痞另一手直接握起拳头,狠狠一下朝少年因为嚼巴满口包子而鼓起的腮帮。
少年被打得朝一旁趄趔,摔倒在雪地里,却没吐出一星半点吃食,并赶紧手脚并用的爬回来,捡起桌上碗里一个包子继续往嘴里塞,因为吃得太急,这大雪天里,少年额头都冒出了一些细密汗珠。
石念远伸手抓住了想再冲上去狠揍少年一顿解气的地痞头子,地痞头子看石念远二人穿着,收手舔脸,悻悻做罢。
那少年埋头吃着包子,声音哽咽传出:“肾衰竭,郎中说要换肾,我是他儿子,换我的肾多半能活。”少年灌了一大口豆浆,将噎住的包子咽下,胎起头来时,清明眼泪在肮脏脸庞画出两条干净无比的泪痕:“我不能饿着!”
场间沉默。
石念远心中沉思,以目前的凡俗医疗水平,无法进行精确的肾/源匹配,尿毒症完全是凭运气来治的病,就算是有钱进行换肾手术,也得看是不是会出现排异反应,而血脉至亲,匹配的几率自然是要高得多的。
石念远从须弥戒中掏出纸笔,写下一段话,签上名后再掏出印章盖上,拍了拍少年肩膀:“拿上这个,到武侯府找一个叫姚松的人,他会帮你。不过,最终是成是败,尽归天命。”
少年一怔,接过纸条,并不认字的少年根本看不懂纸条上面写了些什么。不过,绝境里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希望的,不是吗?
少年咚一下跪在地上,拨开身前地上雪,响响磕了三个头。
少年已随老者走远,那三五地痞也已散去。
石念远啃着包子,朝桌对面的慕容姗咕哝道:“我们听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观点,不是事实,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一个视角,不是真相。”
慕容姗按照石念远的说法,将油条切成一段一段的,在豆浆碗里泡了泡,果然比空吃要好吃许多,没有接茬石念远的咕哝,慕容姗笑道:“豆浆和油条,还挺配的。这家老板很温柔,那个少年很温柔,你也很温柔。”
石念远呛到豆浆,翻了一个白眼:“我?温柔?”
慕容姗点了点头:“一个人在经历了很多苦难之后,决定让身边的人不再经历这样的时刻,就是温柔。”慕容姗星眸映照落雪,目光定格在石念远向来难看的吃相上:“我喜欢上你了。”
“哈?”嘴里咬着一个包子,手上掏出王虎所赠的天青色长剑正在绑剑穗的石念远,脑袋上冒出巨大问号。
……
武侯府,江桃院。
流风雪以火钳夹出埋在火灰里的红薯,放到炉架上轻抖了两下灰,再用手指戳了戳,感觉红薯已经熟软,露出笑容拾了起来。
拾起一半的红薯
掉到地上,流风雪连忙将手放到嘴前吹了吹,再赶紧捏了捏冰凉耳朵。
低头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捏住红薯重新捡起来的流风雪尴尬抬眼偷瞄了一圈,见众人都在各自说话,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一股小小失落。
流风雪一绺一绺剥开烧熟的红薯,剥开一绺沾灰的薯皮,还不忘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冒着热气的金黄薯瓤,剥得差不多时,还留了一点薯尖皮方便捏拿,流风雪将红薯朝祝娴兰一递道:“夫人,吃红薯啦!超甜的!”
祝娴兰笑了笑,没有客气,道了声谢,接过来的同时看到流风雪因为舔薯瓤而变作花猫的脸蛋,扑哧一笑。
有时候,欣然接受别人的善意,远比推来阻去的客气拒绝来得令人暖心。
祝娴兰与若湖似有所觉,朝房门看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石念远自得的话语从门外传来:“那大胡子刚才那么激动,一定是特别满意我给剑起的名字。”
慕容姗无可奈何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没有提刀砍你,已经十分给你面子了。”
石念远推开了门,夸张呼道:“怎么可能?明明是因为满意而激动,‘王虎好剑’,多么霸气的名字,还不忘记给铸剑师打广告。哎?都在呢。”
石念远笑眯眯的把手中两个袋子朝几案上一放:“烤饼、米粉、皮蛋粥,鸭脖、猪耳、叫花鸡,来来来,都尝尝。卧槽?烤红薯!”
石念远眼睛一亮,朝已经烤熟,放在炉架上保温的红薯冲过去,冲到一半,突然大叫一声:“影杀!人吓人吓死人的!”炉架旁的阴影中,影杀的身影显化出来,以天心向石念远传达了一道意念。
“晚雪楼?”石念远一愣,勾起嘴角呢喃道:“小年夜适合上青楼么?”
流风雪一愣,还没来得及批评石念远,石念远已经夺门而出,一道灵光流转,头上多了一顶雪白狐袭绒帽。
血契魂印神妙无穷,石念远感知到若湖的状态,心疼道:“安心当帽子,今天的事儿不准你出手。”
……
苏泉浑身麻痹,嘴角溢出血迹,不解看向田浩天插在自己胸口处的泉吟剑:“你……你怎么做到的……”
“想取田某性命,想窃明心戒,想夺泉吟?你,不够格。”田浩天将泉吟剑从苏泉胸口拔出,周身上下不断乱舞的电蛇逐渐消散:“摒弃金银铜臭,克服造作虚荣,淡泊功名利禄,当然格调甚高,但是,你不配。你心里那些肮脏的渴望像是隐藏在死尸里的蛆虫一样恶心,因为你够不着,触不到,于是用一副虚伪的皮囊来遮盖,这种强行云淡风轻,可笑得像你现在的失败,那根本不是什么格调,软弱无能罢了。”
田浩天将目光看向从远处高速赶来的执律使,一脚将苏泉踢远,趁势将泉吟剑从苏泉胸口中拔出。
斜指地面的泉吟剑不停朝下滴血,似乎是嫌弃剑身沾染了脏东西,田浩天鼓荡灵力,本已消散的雷光电蛇重新出现在剑身上,一阵耀目电光过后,剑身上血迹蒸发雾化,重新露出泉吟银亮剑刃。
……
晚雪楼作为石念远直属情报司,却不单为石念远服务,石大少爷深知情报的价值,同时信任美妇红妆的能力,除去少数情报独属内部,其余情报都会待价而沽。
既然是情报司,在情报传递一块自然有其方式渠道。
快递行业由于管理难度,还没有被石念远与毛三真正建立起来,百姓的信件先前是传统驿送的模式,如今官方客运兴起,倒也逐渐接手,不过信件能不能送到,完全两说,更不用说寄收物件。
故而,一些重要信件,自然是通过高价私渠寄送,而需要使用到这一项服务的人,都知道在留邺城,晚雪楼顶养有近千鹰隼,这些信鹰比起另外一些私渠的信鸽,飞行速度更快,续航时间更长,发生意外更少,至于其中最容易出现的意外,与晚雪楼专门训练鹰隼捕食信鸽不无干系。
晚雪楼顶,与普通房屋覆盖倾斜瓦片不同,以巧妙匠心引导排水,建成了一座平台,平台中央有一间小屋,名唤玲珑阁,玲珑阁四周,分布有六座木亭,木亭下并非住人,而是住鹰。
熬鹰是红妆除了勾引男人之外难得的兴趣。
虽然仅有三品武者境界,修为仅相当于仙道中尘微境转品,可红妆毫不畏惧那两名站在身后,修为不明却明显高过自己的西域女子。
“距离那么远,费用自然是要收得贵一点儿。我这里飞往沙溪郡的鹰隼,也就那么两三只。”红妆往前方鹰圈食巢里抖了抖食料,再往水杯里添上了水。
两名西域女子以西域方言交谈了几句,而后其中一名开口道:“我们要你保证,不会窥看我们的信件。”
红妆头都没扭回来,拾起一支逗鹰棍,从饵桶里捏起一只虫子,夹在逗鹰棍头,朝前递送,鹰圈并不是封闭的,一只近处鹰隼振翅飞过来,一下将早子啄走:“内业自有规矩,不信何必找我?还有,如果鹰隼不幸失联,我心疼还来不及,可没有时间跟你们扯信件丢失的皮。”
两名西域女子对视了一眼,递出一封以密腊封好的信件,红妆接过以后,平伸一臂,方才吃下虫子的鹰隼飞过来落到红妆手臂,感受到鹰爪力度,红妆啧了一声:“比一些肾虚的男人有力多了。”说罢,将信封卷好,塞进鹰隼爪上信筒,另一手朝二女平伸:“二十两黄金,或者二百两银票,一枚合品灵石倒也将就。”
红妆满脸笑意的接过其中一女递过的锦袋,掂了掂重量,也不打开确认,停有鹰隼的手臂一振,鹰隼发出一声鹰啼,朝天际飞去。
石念远站在晚雪楼下,剑羽鹰站在石念远肩头,手搭凉棚仰望天际,看到有鹰隼从晚雪楼顶飞出,石念远笑了笑,一边喃喃自语:“红妆又得找我赔钱了。”一边手臂一振,远比晚雪楼顶上的鹰隼要雄健的剑羽鹰发出嘹亮鹰啼,同风而起。
作者有话说:拜谢书友“飞天汉子”豪掷1w纵横币!不多表态,尽在书中。
第二十三回(上)贺兰阙新副将大胜 武侯府
第二十三回(上)贺兰阙新副将大胜 武侯府老管家长辞
鸣雷帝国,西疆边境。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西疆的雪来得早,不似北域“天涯霜雪霁寒宵”,不似中原“千树万树梨花开”——在西疆黄沙大漠,雪,无非是无尽泥泞,没有纯净的大雪遮掩,战争的残忍来得更加直截了当。
如果说江南州是一名明眸皓齿、傅粉施朱,扭起屁股走动时还带起阵阵香风的婀娜娇蛾;中原是一名螓首蛾眉、顾盼生姿,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小家碧玉;北域是一名亭亭玉立、冰清玉洁,掩饰下清冷凉薄,实际上绵里藏针的蛇蝎美人——那么西疆边境,就是一名烟熏火燎、膀大腰圆,一动一静间,从脸庞上、皮肤中、指缝里泥沙俱下,甚至夹带渗人血污的蓬头疯妪。
不似江南州士子话本所述,西疆并没有流浪远来的落魄剑客,没有一间流传出凄美故事的泥墙客栈,没有一壶名叫醉生梦死的风尘烈酒,只有随便舀起一捧就有可能捞到枯骨的无尽黄沙,随便看到一株就有可能饮过人血的零星灌木。
西疆的雪去得也快,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漫漫黄沙里顽强生长的牛舌,已经趁着化雪萌发新芽。
敢与命运抗争的生灵都是可敬的。
哪怕彼此敌对。
贺兰山阙,浑身欲血的李青云一戟斩下了敌将首级,敌军尽殁,李青云将画戟插在身旁,双手合十。
似在为不屈死战到生命终末的敌将轻声祈祷的李青云,其实正在啐声嘀咕道:“是条汉子!做了鬼雄,就赶紧带部下小鬼一起投胎去,莫来挨老子!”
曾经的腼腆少年一把拔起沉重画戟,舞出一道浑圆弧线,扛到箭头,转身沉声发令:“清扫战场。”
西疆大营,中帐。
精神矍铄、老当益壮的老将许麟长身站起,走到主座侧前方,拉开手中军旨:“石字军游弩军团夜狼营长李青云接旨——”
老将许麟对面,右副座首席中,从贺兰山阙刚一回到西疆大营就受令匆忙赶来中帐,都还没来得及脱去血渍尽凝的甲胄的李青云笔直站起身来,比起主座上武侯石勤连身旁沉敛的名枪“血煞”,青丝飘扬、意气风发的青年已经更像自己身后那柄戟练张扬的无名画戟。
李青云沉目凝眉,走向中帐主座,在主座前半跪行礼。
老将许麟朗声道:“经石字军研究决定,擢升游弩军团夜狼营长李青云为石字军右副统帅,掌石字旗下长枪军团雁喙营、豹头营,大戟军团虎贲营、狮吼营,斧骑军团犀角营、蛇吻营,刀车军团鳄咬营、熊扑营,游弩军团夜狼营、夜枭营十营兵权!请接兵权虎符——”
李青云举高双手,接下军旨与虎符:“谢武侯——守我鸣雷疆土寸地不失,护我石字军旗万世不倒!”
主座上,石勤连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朝李青云点了点头:“李副将。”
老将许麟扶起了李青云,一拳重重打在李青云胸口上,胸甲发出沉闷声响,老将许麟畅快大笑道:“李副将!李副将!李副将!哈哈哈哈——老子终于又能喊出这个称呼了!”
西疆大营中帐,石字军主要将领、谋士齐贺,石字军旗下空悬多年的右副统帅一职终于后继有人,石字军“左麟右李”再次完整。
会散,石字军高层将领、谋士次第离去,唯独剩下石勤连与李青云。
石勤连不再满脸严肃,拍了拍李青云的肩膀,欣慰笑道:“小李子,你带上洛怡丫头,一起回趟家,然后让她在武侯府好好养胎。你也不用急着赶回来,在留邺多陪瘸子喝几天酒,挑个好时机告诉他,他要当爷爷了。”石勤连说到这里,脑海里想象李瘸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的模样,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不知道瘸子知道后得有多高兴!”
“大人,我……新掌九营,我想……先花上一段时间……”石字军新任右副统帅在面对主帅武侯时,仍然十分局促。
石勤连的声音沉了下去,打断道:“怎么?兵权大了,翅膀硬了,敢抗命了?”
李青云徒然一跪:“臣下不敢。”
石念远揉了揉太阳穴,一脚将李青云踢出了营账:“叫你去你就去,你他娘的。”
……
不知为何,今年的留邺城越是靠近年关,雪就下得越是大了。
小年夜半,大雪簌簌。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第二天清早,许多睡眠少、起得早的老人都纷纷感叹,留邺城已经十余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武侯治下,郡顺民安,朱门不敢狗肉臭,路亦鲜见冻死骨,人们大多满怀希望,企盼瑞雪兆丰年。
白雪皑皑,城内街巷覆雪尺半,道旁树枝承雪重压,垂弯变形,而那些不懂曲伸道理的骄木青竹,在昨天夜里就被大雪压断了不知多少,屋檐下挂满长短不一的冰棱,九曲而过的游溪河,水流平缓处甚至结了一半河道的冰。
留邺城交运司不得不主动与各政部协商,将责任细化分包,层级明确。放到留邺城百姓的眼里,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扫街人的数量一下子翻了两倍还不止,为了保障道路畅通,扫街人忙碌的扫雪、运雪、融雪,不少覆甲守城士卒也被安排出来帮忙。
苦了那些从未见识过如此大雪的孩童,哭着闹着,四处哀求不要清理满城雪花,一些正在清扫自家瓦上积雪的大人被孩童拉扯胡闹得烦了,就揪起孩童喂了一顿扫帚,再教育了一番大雪压屋塌的道理。
留邺城四围,千山暮雪,入眼尽白。
武侯府大管家李瘸子走出自己的松柏院,使不上劲的瘸腿在雪地里划拉开长长一道曲折痕迹。
李瘸子走到一名正在一棵杜仲树下猛摇树干的少年武奴身旁,停步开口说道:“轻一点,把积雪摇落就行,摇太重把树子摇坏了,等到开春,冒不出芽来
。”
少年武奴回头看到瘸腿大管家,诚惶诚恐的点头称是。
重新迈开步子的李瘸子一怔,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没有吼那少年武奴一顿。
瘸子我这牛脾气,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好起来了……
李瘸子摇了摇头,紧了紧军袭,继续在武侯府巡视。
占地近七十亩,九进九出的浩大府邸,李瘸子拖着瘸腿,一日少则三两次,多则**次,不经意间,一走就是二十年了。
走过一道拱形院门,李瘸子眉尾挑了挑,吃力的躬下身来,将地上挪了位的痰盂盒推回墙边摆正,再拾起地上拌棍搅了搅盂灰。
戴了一顶雪白狐袭绒帽的石念远提着一只火盆走近,李瘸子赶忙站起身来,正立唤了声:“少爷。”
石念远走到李瘸子身前,看着李瘸子佝偻的背,轻声道:“李书图,你这大管家也没点大管家的样子,这些小事,自然会有下人去做的。”
李瘸子挠了挠头,吃吃笑了笑道:“总觉得那些憨憨做啥也不让瘸子我放心。”
这副画面在武侯府并不少见。
一瘸子一孩子无数次并排在武侯府里四处游逛,看到不顺眼的,一瘸子一孩子一唱一和、一逗一捧,将府中人骂得劈头盖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越来越高,瘸子越来越矮,喝骂的劲头越来越弱,游逛的速度越来越慢。
石念远忽然意识到,李书图老了。
李瘸子感受到了从石念远提着的火盆里传来的温度,觉得温暖了许多:“少爷,您的朋友都离去了?”
石念远摇头笑道:“倒没有,慕容姗没有跟着一起去旭阑江北,现在应该正在江桃院里头。”石念远伸手将雪白小狐狸抱到怀中道:“还有她,若湖。”
看着李瘸子佝偻的幅度,石念远曲腿蹲低了一些。
李瘸子眯眼笑起,想要伸出手去逗弄一下雪白小狐狸,却又想起了什么,将手收了回来,讪笑两声,乐呵道:“若湖你好呀……比半年前精神多了,那时候你奄奄一息的,还不愿给瘸子我抱抱。”
一阵灵光流转,素白长裙,银发如瀑的女子出现在二人身前,能感受到李瘸子在石念远心目中的地位,若湖欠身施了一个万福:“李叔叔好。”
李瘸子着实被此情此景吓了一大跳,虽然曾经从军时,拥有二品武者的武道境界,也听说过许多仙道奇闻异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怪诞的场面。
已过天命之年的瘸腿老管家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欣然道:“闺女儿长得真俊俏,就是头发比瘸子的还要白些。”
其实若湖的满头银发并不是如雪般的纯白。
石念远又发现,李瘸子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混沌了。
三人在武侯府中缓步悠游,李瘸子今天似乎特别爱说,说一砖一瓦,说一草一木。
李瘸子说,这座九进九出的浩大府邸,他闭着眼睛都能轻松走遍。
李瘸子说,那道院墙新掉了漆,一会儿他就去叫武奴修补。
李瘸子说,那块地砖新裂了痕,一会儿他就去叫府卫更换。
李瘸子说,他和少爷曾一起在那棵大榕树下埋过一条误食了鼠药死去的护院土狗。
李瘸子说,他和少爷曾一起在那道池塘里悄摸投下二人自己捣鼓出来的闹鱼草,毒死了新买来的一池龙鱼。
李瘸子说,他和少爷曾一起在那座院墙下偷偷挖坑拉屎,用残枝杂草盖上后,骗毛三过来踩,结果自己也踩进去了。
李瘸子说,他和少爷曾一起在双月重圆时爬上了那棵老皂荚树,树冠枝丫上,少爷曾这样问他:“李书图,你发现了吗?玄度可真他娘的大得吓人!”
路过林深院时,李瘸子指着院中那棵光秃秃的大枫树,说曾经也是在快要过年的光景,少爷第一天与夫人分院而居,三更半夜的时候,他和少爷曾一起在树下捣鼓烟花爆竹,结果一声巨响,炸得他和少爷满脸漆黑,炸得武侯府上下鸡飞狗跳,少爷还得了夫人一顿好打。
“那是瘸子我第一次看到夫人打少爷,可真是急坏了,一个劲的跪地求情!”李瘸子满眼都是回忆神色,然后尴尬笑道:“夫人当时赤脚踩烂的那卷珍本,瘸子我后来尝试修复,可是缺了许多块,修不完整了。”
李瘸子再指了指院中石亭,剑羽鹰正站在亭中鹰棍上。李瘸子笑道:“少爷去烈阳山麓寻仙问道以后,我和毛三就时常跑来林深院,天天盼着那只黑毛鸡飞回来。”
路过帐房时,李瘸子一如既往的走过去推开房门,口中喊道:“毛三!你瘸爸爸看你来了!”
房中并没有毛财神的身影,李瘸子看向侧厢,那里有一铺床,床板下,是一条秘道,秘道里有百鬼,估计还有已踏仙道的毛财神。
李瘸子无声叹了一口气,而后继续说着往昔趣事,也不知道是说给若湖听的,还是说给石念远一起回忆的,亦或是说给自己听的。
若湖听得很仔细,不时扑哧轻笑,不时歪起头好奇问:“李叔叔,后来呢?”
石念远难得的没有插科打诨,以往与李瘸子一起游逛时,二人都是有说有笑。可是今天不知怎么的,石念远好几次想要说一个荤段子,然后和李瘸子一起猥琐大笑,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
黄沙大漠,一辆石字军制式马车。
车厢里,李青云的妻子洛怡挽住李青云的手臂紧紧依偎。
李青云身穿常服,微笑道:“还记得三年前,为了将武侯将令加急送给少爷,我一个人快马赶回苍云留邺,足足跑死了六匹马。那一次,壮起胆把你带回了西疆大营,一晃就是三年了。边疆生活条件差,军营里除去一些过来探视的家属,你都没能接触到什么人。洛怡,辛苦你了。”
洛怡摇了摇头,一手轻抚小腹:“能跟你在一起就好,怎么都好,一点儿都不辛苦。你每次出征,我都在向
上天祈求,求你凯旋得胜,求你平安归来。”
李青云掀起车窗帘幕,看了眼无尽大漠:“三年未归,不知道爹的身体可还好。”
洛怡嗔怪道:“每年都有年假可休,可我每次劝你,你总是说好儿郎戍守边疆,为民造福,无国则无家,非要留在西疆大营……这次要不是因为大人,我都觉得你肯定会让我一个人回去了……”
李青云傻笑了几声。
洛怡托腮凝视柔声道:“曾经,你还是武奴时,我还是大丫鬟时,你就是用这样干净好看的笑,害我再也没办法忘记你了。”
李青云面带歉意的拉开洛怡挽住自己的手,起身从车厢地板的大行囊中取出一只方形大锦盒,打开之后小心翼翼的整理起来。
洛怡看向锦盒里胡乱堆叠的徽章与卷轴,打趣笑道:“你平时不是从来都不在意这些功勋的吗?怎么?背着部下,悄悄自得了?”
李青云将一枚军功章端起来,吹了吹灰尘,再用袖子擦了擦,傻笑道:“理一理,给爹看。”
洛怡掏出手绢,帮丈夫一起整理收拾:“你这模样,就像是做了什么好事的小孩,准备去大人那里邀功换糖来吃。”
洛怡没听到李青云回答,抬头看到丈夫正对着一枚老旧军功章发愣,便问道:“青云,怎么了?”
李青云放下那枚属于故去大哥的一等功军功章,摇了摇头:“没什么……”
……
武侯府,正厅府堂。
武侯长年镇守西疆,武侯府堂其实极少开堂。
可今天,府堂两侧,各有两排鱼龙营甲士笔直如枪,佩刀肃穆静立。
有少年穿身侯爵世子蟒袍,端坐于高台主座之中,少年身前几案上,置了一枚玺状武侯府印。
堂中,武侯府直属六司执守,留邺城各政部首脑,按尊卑次序整齐站立。
石念远平静开口道:“正常程序走完了,说一点其它事情。平日,我直接放权给武侯府直属六司,几乎不插手留邺城政务。隶属朝廷的各政部,近些年来与六司合作得也算比较愉快。”
“我也不绕弯子,这些天奏折上说得最多的就是百鬼夜行之事,这档子事不难查,顺藤摸瓜,很容易就知道是我做的。于是,有一些官员秘送奏折,批评我只清洗了七品以下的官员,指责我放过了不少漏网之鱼,怂恿我继续向上清洗。”石念远将“批评”、“指责”、“怂恿”三个词着重咬了咬,续道:“既然胆子那么肥,现在不需要我点名吧?”
堂中一众隶属朝廷的官员里,跪伏下数人。
石念远瞟了一眼几名跪下的官员:“我那天心情不好,想要杀人,于是随便挑了一些运气不好的,杀了也就杀了。你们几个谏言说,要继续往上杀,要赶紧找人补缺,还列了一大堆名单上来。我想问,你们能不能保证,在你们递上来的名单里,没有任何一个贪心亡命之徒?”
石念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直到落针可闻的府堂中,缄默气氛让部分官员开始喘不过气,石念远才续道:“百鬼夜行,杀掉了一些肥鸭子。在场的都是千年的狐狸,也不必演什么聊斋,你们会不知道,新上来的,可都是饿着肚子的瘦鸭子?”
石念远嘴角勾起,续道:“朝廷官员,在各郡任职时遵守各郡俸禄规定,我自己降的官员俸禄,我自己清楚得很。别的地方不说,在苍云郡当官,也就是个饿不死的营生,想吃肥,怎么肥?还不是只有食民而肥。”
石念远冷笑了一声:“我且再问一问,照你们呈上来的说法,是要我继续乱杀一气,你们好蒸人血馒头?还是要我火急火燎的弄一群饿狼来补缺,然后我再拿你们的脑袋去向苍云留邺百姓交待?”
跪伏的几人以头点地:“世子殿下恕罪!”
“我不管你们是真正诚心为民,还是假公济私,想要提拔亲故。总之,空出来的位置,六司自然会妥善安排,不需你们多事。”顿了顿,石念远淡漠道:“这里不是帝都玄阳,是苍云留邺。”
石念远丹凤眸子眯起,点了一个名字:“何史恩。”
隶属朝廷的官员最前排,一个腰大膀圆的官员浑身一颤,立马下跪:“臣在。”
石念远语调清冷:“那些不要钱一样的奏折里,就数你的名字提得最多,混得不怎么样嘛。”
何史恩以额触地,不敢言语,石念远续道:“你别紧张,毛三这人别的地方不怎么样,算账倒是一把好手,你吃进肚子里去的肥油,我多少有点底。你确实连魂魄都是黑的,唯独心尖上一点点血还是红的,可贵的是,这一点,你为民。”
何史恩浑身一震,拜得更低,几近五体投地。
石念远朗声道:“何史恩听赏——”
石念远这一句话,不止让何史恩心头巨颤。府堂下方左右,分属武侯府嫡系与朝廷委派,嫡系官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朝廷一众官员却心头发怵。
难道这过分年轻的掌权世子要杀鸡儆猴了?
石念远朗声续道:“赏黄金千两、粮稻千斤、锦缎万匹。”
何史恩紧张忐忑中,听到石念远话语已停并无后续,控制住声音不去颤抖:“谢世子殿下封赏……”
“今年雪大,我觉得,城南应该不会有百姓饿死或冻死的,何史恩,你觉得呢?”
听到石念远这句话,担心石念远可能会赏毒酒赐死的何史恩,紧绷欲断的心弦终于一松,帝国律令有言,地方诸侯无权掌握朝廷委派官员的生死,但实际情况如何,宦海沉浮,心里没数的,爬不到何史恩他们这样的位置。
何史恩五体投地:“世子殿下英明,自然是不会有的!”
石念远看着何史恩点了点头,再看了看先前跪下后一直不敢起来的官员道:“都起来吧,地上冷,大过年的,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退堂。”离座前,石念远朝今天被拉来站岗的鱼龙营一甲点了点头覆面胄盔掩盖下,余淡面色无比复杂。
第二十三回(中)贺兰阙新副将大胜 武侯府
第二十三回(中)贺兰阙新副将大胜 武侯府老管家长辞
当石念远从武侯府正厅府堂后门掀开幕帘走出,来到庭院中时,银发如瀑的若湖迎了上来,头顶两只雪白尖耳动了动,疑惑问道:“都是千年的狐狸,不必演什么聊斋……具体是什么意思?”
“嗯……”石念远怔了一下,解释道:“在帝国江南州七郡,有一名蒲姓先生,他的书房名唤‘聊斋’,他在聊斋里写了许多作品,其中最出名的一部,叫做《聊斋志异》,俗名《鬼狐传》,然后……千年的狐狸就是说,狐狸非常狡……聪明,千年的狐狸更是聪明,能够看破虚妄背后的真实,不容易被逢场作戏给骗到。”
若湖忽然将脸凑近石念远,桃花眼睁得溜圆,认真问道:“你刚才是想要说狡猾吧?”
石念远把头当成了波浪鼓一个劲儿狠摇道:“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说狐狸狡猾,狐狸敲可爱,我敲爱的!”
“狐狸……敲?”若湖水灵桃花眼中盈上不解,握起粉拳,在石念远胸口敲打了一下:“这样吗?”
若湖并没有使出多大力气,石念远却径直朝远处飞去,从石念远身后跟出来的李瘸子和毛财神,目瞪口呆的看向远处院墙上凹下去的人形坑洞,以及坑洞下方倒裁葱一般插进雪地,只余两条长腿一耸一动的石念远。
李瘸子和毛财神对视了一眼,十分默契的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继而勾肩搭背,故作大笑的聊起了晚雪楼的清倌,渐行渐远。
……
林深院中,堂屋桌前,石念远正盯着一张纸发呆,硬毫以嘴唇翘住。
慕容姗手中端着一杯水果冰沙走进屋来,瞟了一眼石念远面前纸张。
石念远看到慕容姗走近坐下,将纸张向其一推:“那天在楼雪楼截下来的葬花宫传令书,没想到会那么顺利,这是拓本,不过信件加密,上面这些鬼画符我完全看不懂。”
慕容姗看都没看一眼就将纸张推了回去,端起勺子舀了一口冰沙放到嘴中:“我更不懂,我就擅长带兵打仗。”
石念远重新扯出一张稿纸,在上面写写画画,嘀咕念叨不停:“不像恺撒密码,也不像朱高密码,栅栏解密也试过了,根本**毛头绪都找不到……我妈多半会解,不过她又肯定不会告诉我……”石念远放下纸笔,揉了揉太阳穴:“脑壳疼……”
慕容姗看了一眼石念远头顶,没见到那顶雪白狐袭帽子,岔开话题问道:“若湖呢?”
“变成小狐狸在雪地里浪呢,她似乎特别喜欢玩雪的样子。”石念远收起拓印密信,随口问道:“你刚才跑哪里去了?”
慕容姗举了举手中冰沙:“逛街,买东西。大小姐说,女孩子就要有点女孩子的样子,我在学。”
石念远瞥了一眼门外,鹅毛大雪还在簌簌落下,再看向慕容姗手中冰沙,不由感到喉间一冷:“女孩子不是应该多喝热水吗?”
完全不懂得石念远这些莫名奇妙的梗,慕容姗眨巴眨巴眼睛,认真问道:“是吗?”
石念远摆了摆手:“不是,其实像你这样挺好。要是大小姐在,刚才开堂时指不定非得要去凑热闹,凑完热闹肯定又要来跟我讲一大堆与人为善的大道理。”
“自己的男人忙于事业,女人不是应该乖乖呆在一旁边,不该知道的就不要去知道吗?”慕容姗一翻手,手中出现了一本书,翻开插有书签的那一页,慕容姗指着书本上的字句念道:“刚才那是第三十七条的内容,我正好看到这里,下面一条是……为妻准则第三十八条,如果道听途说你的男人进了青楼,请务必相信他是进去办正事,而不是去嫖。”
听着慕容姗的话语,石念远一愣,一句“卧槽”脱口而出,再续道:“这他娘的是啥子书?渣男洗白心经?”
慕容姗疑惑的歪起头道:“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不过昨天我们去晚雪楼,你的确是在办正事没错啊。”
石念远白眼翻得老大:“办正事?拜托……那是因为你跟着我,青楼这种地方,要是我自己一个人去,肯定就是去办更正更正的事了。”
慕容姗点了点头道:“那更有没问题了,你听啊……”慕容姗指着书上字迹继续念道:“为妻准则第三十九条,如果亲眼目睹你的男人进了青楼,就更不能去打扰他,请务必相信他一定是去办更正更正的事了,绝对不是去嫖。”
石念远下巴掉到了桌案上,捡回来好不容易装回去之后,嘴角抽搐,眼皮跳动:“还他娘的有这种脑残书籍?作者叫什么?洪世贤?”
慕容姗合上书看了一眼封面:“不是,作者姓何,何书桓。”
“娘嘞,这种奇奇怪怪的书都有人写,更他娘奇怪的是居然还有人看,真是没谁了……”石念远一边念叨一边长身站起,伸了一个腰懒道:“解不出密信,懒得研究了,我去陪我家小狐狸玩雪了,你要不要一起?”
慕容姗怔了怔,朝前边翻了几页,指着其上一条念道:“为妻准则第一十三条,当你的
男人在你面前坦坦荡荡的提出要去找其他女人,是因为他信任你,所以,你也要信任他,请务必给他一定的自由空间与时间。”
石念远已经无力吐槽,高高竖起拇指:“渣男是真他娘的牛批……”
石念远踏出房门时,看到慕容姗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着,扭头问道:“你不是不去吗?”
慕容姗看傻子一般鄙夷的看了石念远一眼:“尽信书不如无书。”
“……”
雪白小狐狸站在雪地里,一身雪白绒毛倒是与白雪挺相配。当石念远走到院中时,正好看到大枫树下,小狐狸在雪中翻了两个滚,悠然站起,然后左右扭了扭脑袋,继而忽然高高跃起,头下脚上的一头扎进雪地里。
石念远满头黑线的走上前去,握住小狐狸的雪白毛绒尾巴,一把将小狐狸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抱到怀中轻轻拍去身上雪花,吐槽道:“你这算是……天性?”
小狐狸撒着娇,伸出舌头舔向石念远的脸蛋,石念远笑道:“噗……我又没笑你幼稚,你害羞个什么劲儿。走吧,去找李瘸子,把洗髓丹送给他。”
……
松柏院中,李瘸子在桌前铺开一张熟宣,软毫醮墨,先落了三字——推荐书。
待到年后,鱼龙营大比就会开始着手操办,李瘸子突然想到了曾经答应过鱼龙营中与少爷同帐的黝黑少年,如果他在大比中取得好成绩,就推荐他去西疆游弩军夜狼营。今天刘山既然安排他到武侯府来站开堂岗,成绩想来是不差的。
李瘸子笑了笑,再落了三字抬头——兔崽子,骤觉不妥,李瘸子将三字划去,重新写了三字——李营长。
“他娘的,这样也不好,太给兔崽子脸了!”李瘸子正在咒骂嘀咕时,门被人从外推开。
进武侯府大管家的房门而从来不敲门的,除去毛三,就只有石念远了。
李瘸子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少爷”,在石念远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后才重新坐回椅中,端起软毫继续写。
石念远大喇喇的来到李瘸子面前,瞅了一眼李瘸子身前宣纸道:“李书图,这种公文抬头,你该写‘石字军游弩军团夜狼营’的。”顿了顿,石念远续问道:“鱼龙营里有你欣赏的后生?”
李瘸子点了点头,笑答道:“是与少爷同帐的余淡。”。
石念远跟着点了点头,继而翻手掏出一只锦盒,乐呵道:“李书图,这是我给你找来医腿的药,也不知道效果如何。”
李瘸子二十年来已经试过太多药石,听到了石念远的话语,欣然笑了笑,却也没抱太多希望:“老奴多谢少爷。”
石念远看到李瘸子的神情,鼓励道:“这可是仙家丹药,本是与启灵丹配合使用,以求激发旋照,从而启灵的,让凡人踏上仙道的,据说对于这些陈年旧疾挺有效果,你有时间试一试,服用方法在盒中附有说明。”
在石念远说到“启灵丹”时,李瘸子双眼不着痕迹的亮了一下,只不过石念远只当是李瘸子听到是仙家丹药,生出来些许希望,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李瘸子看向跟着石念远走进屋中后就一声不吭的慕容姗,感慨道:“慕容郡主,您的眉目与大将军着实像极,还有身上这股子军旅气,让瘸子我觉得很亲切。”
并不知晓李瘸子的残疾是由于慕容陆而留下,慕容姗抱以一笑,真切道:“李大管家,祝你早日痊愈。”
李瘸子再看了眼正在石念远怀中与石念远逗乐的雪白小狐狸,忽然开口道:“喜欢这回事,应该是从喜欢里得到力量和快乐,而不是花光了力量和快乐去喜欢。情书不易书情,表白切忌白表,想要的人,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努力去追上一追,光靠嘴皮子是没用的。”
石念远愣了愣:“李书图,虽然你喜欢悄摸看书,但是说话从来不文艺的啊……”
李瘸子老脸一红,抬眼望向院中那株孤伶伶、光秃秃的枇杷树,见枝丫上又覆了新雪,跛着脚,出了门,吹着风,进了雪。
走到枇杷树旁的李瘸子轻柔的拂掉了枇杷树枝丫上的积雪,乍看到朝西的一枝竟然在这初春未至的寒冬大雪天中冒了一点新绿,瘸腿的武侯府大管家鼻子一酸,在雪中久久驻立。
二十载旧事尽蒙尘,年复年冬雪笑孤身。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
春去夏至,秋过冬来,待到一年中最喜之夏至,艳阳晴好,可亭亭如盖,远似昔年伊人撑伞,各得半身萌凉,再赠半生哀伤。
……
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在桥边稚童手牵手跑调唱起的童谣声中,大雪纷飞,除夕夜至。
留邺城四处张灯结彩,百姓欢欢喜喜过大年。
武侯府中其乐融融,不管是府卫、武奴,还是女婢、伙夫,今天都穿上了府上新发的大红衣
裳,并在林深院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府中人脸上都盈满笑意。
往年时,这项活动是由夫人主持的,今年不知为何换作了少爷。
在石念远的强烈要求以及威逼利诱下,若湖与慕容姗都穿上了喜庆的大红袍,石亭前,数张长桌拼接,桌上摆满了红包。
石念远笑意盈盈,见李瘸子与毛财神装完了所有红包,手作喇叭状朝院门吆喝了一声:“过年好——姑娘们!开财门!”
站在院门旁边若湖与慕容姗打开了院门,当先向长桌走去,在门外排队的府中人乍一看到二女,骤觉惊艳万分,想要多看几眼,又怕犯了规矩,前边跟在二女身后不时偷瞄舍不得超过去,后边的不知道前边队伍为什么不动了,一心想早点进到院中领到过年红包,推推攘攘,好不热闹。
“少爷新年好!恭喜发财!”
“少爷好福气!二位少夫人真漂亮!”
……
石念远坐在椅凳上,半眯着眼,一概受用。
府中人说一句,身穿大红袍,化身散财童子的若湖与慕容姗就赠出一个红包。
至于红包里装的,自然都是建商钱庄的银票。
女婢从屋中端来热茶,乖巧的倒上三盅摆在石念远、李瘸子与毛财神面前,石念远端起茶杯,邀上李瘸子与毛财神共饮。
……
除夕夜,留邺城满城烟火,武侯府欢声笑语。
在石念远的安排下,团圆饭摆到了江桃院屋堂,主座上自然是武府夫人祝娴兰,左右次座,被若湖与慕容姗占去,坐在李瘸子与毛财神中间的石念远左右环视了一圈,餐桌上认识的还有鱼龙营长刀疤脸校尉刘山,城南铁匠大胡子王虎,百鬼毒师姚松、马帮遗女柳紫苏,以及武侯府四名一等女婢、两名武奴队长、两名府卫头领,其他一些生面孔,石念远根本不认识。
直到一边接受敬酒听其自介,一边听李瘸子与毛财神在旁说明,才知道那些人是几名建商钱庄分店的老板,几名武侯府直属六司中一些坚守岗位的嫡系高官什么的。
当然,轮到他们向石念远敬酒时,完全敞开了喝的石大少爷早已醉眼朦胧。
在不绝于耳的烟花爆竹声中,一切都显得美好而安宁。
面色通红,靠在椅上的石念远在咕哝念叨着“李书三、毛图,再喝……”中沉沉醉去。
……
林深院中,若湖满脸无奈的帮石念远解发带,脱去外衣、鞋袜,再打来热水,在水盆上拧干了热毛巾,帮不知道正在迷糊念叨着什么的石念远擦脸擦手,再换了一张毛巾擦脚,最后拉过被子为石念远细心盖上。
倚在石念远卧室房门,一直沉默看着若湖动作的慕容姗出声道:“我最近看了许多书,这两天刚看过一句,说是每一个男子都会遇上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银发如瀑并插着一根朴素发簪的若湖扭头看了过来:“前路混沌,同他走过,才是人间。至于红玫瑰白月光什么的,我没想过。”
慕容姗看向若湖发间那根先前属于祝娴兰的发簪,口中说道:“旭阑流风大郡主似乎也喜欢他。”
若湖目光一直落在石念远耸动的长长睫毛上,平静答道:“是啊。”
慕容姗走上前了几步问道:“你也是?”
若湖用力的点了点头:“我自谓半个活人,见山如荒谷,见海如静水,见花见草,也如死气升腾,我一向认为,天下万物都毫无生机,终步入白骨凋落的那一天。唯独见了他,荒谷附色,静水奔腾,花草皆尽新生,万物都上了色,也还了魂。让我觉得求仙问道,得证长生,似乎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情。”
慕容姗皱了皱眉:“如果他以后不是选你呢?”
若湖笑了笑,眉心隐现朱砂一般的印记:“他有他的山海,有他的重重山影,有他的万里波涛。如果到了那一天,风给他,沙漠给他,天空也给他。是无拘无束的风,会下大雨的沙漠,和铺满星辰的天空。万物给他,请他自由。”
……
松柏院。
李瘸子撑了一把油纸伞,拖着瘸腿走到枇杷树前,点燃了几张熟宣,夜风凛冽,李瘸子挪动身子,尽量挡住寒风。
火光中,李瘸子没有挡住的风吹开了卷成一团的宣纸一角,得见“与妻书第一千三百二十一”,李瘸子伸手扯回宣纸,再得见“雪中又撑伞,而你不再至。”
许是相思一纸真,何堪笔落寄无人。
徒留白鬓听迟暮,怎奈丹心付雪纷。
这一夜,枕边摆了两只未启锦盒的武侯府大管家睡得很香。
只因经一场大梦,梦里见满眼山花如翡,见昔年故人撑伞,喜不自胜。
翌日,天未破晓,武侯府贴出讣告,石字军前任左副统帅,武侯府大管家李书图,与世长辞。
第二十三回(下)贺兰阙新副将大胜 武侯府
第二十三回(下)贺兰阙新副将大胜 武侯府老管家长辞
鸣雷帝国历从嘉十八年,大年初一。苍云郡都,留邺城,雪霁初晴。
黎明时分,天空尚且鱼肚时,武侯府一众府卫武奴就在石念远的吩咐下拆除了所有灯笼,撕掉了所有年红。地上融了一半的积雪被裹了黑泥的鞋履来回踩踏,显得泥泞肮脏。
李书图的灵堂设在松柏院中,院落里已经搭支起座座伞棚。依照苍云郡风俗,李书图没有直接入殓。未依苍云郡风俗,李书图未更逝者寿衣。
松柏院满院松柏,孤伶伶那棵枇杷树旁,架起了一张木床,木床上没有铺绵絮,更没有垫床单。李书图平躺在床板上,脑下以纸钱为枕,面上以纸钱为覆,身上是一件崭新的石字军常服。
夜里,更夫敲响二更钟时,女婢一如既往的去为李书图屋中壁炉添加柴火,李书图睡眠向来浅,每次这个时候都会醒来,每次都会乐此不疲惫的调戏女婢两句,可这一次,李书图没有声息。早已习惯了瘸腿大管家善意玩笑的女婢壮起胆走到李书图床前,却发现李书图已经死去。
当那名女婢与李书图手下大门房一起敲响了石念远的房门汇报时,石念远撞烂了林深院的木墙。
石念远已经沉默的站在枇杷树下、李书图旁很久很久了,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更不说话。
李书图所躺木床床尾,地上摆了一口双层青花瓷火盆,上层插有长短不一的燃香,下层烧有即将成烬的纸钱。
银发如瀑的若湖走到火盆前毫不做作的跪下,从旁边堆了满地的香纸中拿起一沓纸钱,认真的数了三张出来,伸手递到残焰上点燃,三张又三张,若湖烧完了手中纸钱,再取了三柱香在焰上点燃,手捧香,拜了三下,郑重的将燃香插在火盆二层,重新走回石念远身边,继续安安静静的站立。
一众武奴在松柏院中沉默的继续驾设棚伞,布置灵堂,仅裹了一件睡衣的毛财神从院门外火急火燎的跑近,李书图这位曾经臻身武道陆地神仙境界,为踏仙道自断全身所有经脉,如今终于踏上仙道,并且已经身具灵知境合品修为的故友进院之后,竟然一连摔了两跤,手脚并用的,来到了李书图尸体所躺的木床边上。
毛财神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手朝覆住李书图面庞的纸钱上伸去,越伸越慢,越伸越抖。仿佛这个小小的动作用尽了浑身气力,毛财神将那覆面纸钱拿下,看到李书图已经泛白的面孔后,双腿一软,跪倒在旁,眼眶通红中猛一仰面,不敢眨一下眼睛。
天色渐明,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松柏院李书图灵堂。
在姚松与柳紫苏的带领下,百鬼尽至,俯身齐跪。
刀疤脸校尉刘山携鱼龙营十连连长,身穿石字军常服,齐敬军礼。
城南铁匠大胡子王虎翻出衣柜底下的老旧军袭穿上,一壶酒尽洒地面,一壶酒仰头饮尽。
石念远自始至终一动不动,除了偶尔眨一下眼睛外,连眼珠子都没有转一点。
武侯府外,那一对衔珠怒面的石狮子前,摆了一口巨大方形香鼎,有许多留邺城百姓自发的换掉了为迎新年而穿上的大红衣裳,前来烧香祭奠。
城南那一群地痞流氓正站在巨大香炉前,手持燃香,稀稀拉拉的鞠了三躬。
地痞头目听到手下一边祭奠一边交头接耳的议论纷纷,回身吼了一声,继而转回头来,低声道了一句:“老李,一路走好。”
一连三日,石念远不眠不休,不动分毫,一直守在李书图灵前,期间,慕容姗曾拿来一张毛毯为石念远披上,毛财神在守灵中离开几次,端来吃食酒水,摆到石念远跟前。
银发如瀑的若湖始终一声不吭的站在石念远身后,没有为石念远捡起掉落到地上的毛毯,没有管石念远脚旁早已经凉透的吃食与被寒风吹倒的酒瓶,只有在那口双层火盆上的香快燃尽时,与石念远一样如同泥塑木雕的若湖才会动一下,去烧上一沓纸钱,续上三柱燃香。
三日来,留邺城连续晴天,冰雪尽融。
主街大道上,有一辆石字军制式马车正在缓缓驶向城北武侯府。
三年未归,近乡情怯,李青云在车厢里有些坐立难安。
“洛怡,我的衣领没翻吧?”李青云再一次理了理石字军常服衣领,不放心的向妻子洛怡询问。
洛怡莞尔道:“没有没有!整齐得很,我的李营……不对,我的李副将夫君!进了城之后你都问了多少遍了!”
李青云再次整理起挂在常服左胸上的一排排军功章问道:“军章呢?齐了没有?有没有挂歪的?”
洛怡掩嘴扑哧一笑:“没歪没歪,正得不能再正了!”
李青云嘿嘿笑道:“听许副将说,爹以前在担任左副统帅时,是最见不得新卒邋遢的。”
时值大年初四,留邺城四处依然盈满浓浓年味,李青云语调略带遗憾的感慨道:“前几天大雪封山,车马难行,不然可以早几天赶到,还能赶上过年。”李青云说到这里,俯下身跪坐在车厢地板上,将脸耳贴到妻
子洛怡的小腹:“洛怡,跋山涉水,奔波劳累,辛苦你和孩子了。”
洛怡伸出手,抚着李青云的脸庞,柔声道:“不辛苦……”
李青云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道:“孩子一路上没有踢你吧?”
洛怡一怔,而后无奈笑道:“傻夫君……这才怀了几个月?怎么可能就会踢我了……”
“啊?这样吗?”李青云挠了挠头,傻笑续道:“等一会儿到了武侯府,我们就请爹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洛怡满眼温柔,点了点头。
留邺城街道上,有许多孩童正在追逐玩闹,不时丢出一枚爆竹,几息后怦然炸响,好在是拉车战马受过训练,除去偶尔嘶鸣几声,没有过于受惊。
李青云感慨道:“在我小时候,可没有这些东西可玩,近些年来,苍云郡的变化可真大。”
洛怡点头应道:“武侯大人雄才伟略,苍云自然郡顺民安。”
李青云摇了摇头,笑着向妻子解释道:“大人镇守西疆,回留邺的次数比我还少,这番四海升平的盛景,其实出自少爷之手,爹在其中应该也扮演了重要角色。”
李青云说到这里,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未等李青云掀帘观看、出声询问,自西疆一路行来,为李青云担任车夫的夜狼营扛旗卒已经冲进了车厢里,虎目泛红,跪地不起。
“怎么回事?”李青云凝眉沉声问道。
扛旗卒几次开口又咽下,在李青云快要不耐时,扛旗卒声音颤抖不已说道:“请大人节哀……”
李青云听罢先是一怔,继而猛一下撇开挡在前方的扛旗卒冲了出去。
李青云站在武侯府中门前,看到巨大方形四足香鼎内满是香灰与燃香残棍,看到中门旁边院墙上那幅扎眼至极的黄纸讣告。
李青云步履沉重,一步一步走到讣告前,目光紧紧的盯在了“李书图”三字上。
……
已经泥塑木雕一般连续站了三天三夜的石念远,忽然若有所觉,生硬的转头看向松柏院门,瞳孔放大,启唇时,干裂的嘴唇已经黏到一起,牙齿从死咬了三天的内唇中扯出,带起血肉与口水,声音干哑:“李……李书图……”
坐在旁边守灵的毛财神、刘山与柳紫苏同时一怔,一齐抬眼看向院门。
李青云大步跑近,一把掀去李书图的覆面纸钱,握住李书图的手想要抬起,奈何尸骨已寒,手足僵硬,哪里抬得起来?
李青云曲腿一跪,牙齿咬破了舌尖:“不孝子李青云,拜见父亲……”
看着李青云与李书图七分相似的面孔,三天三夜都面无表情的石念远眼眶徒然一红,视线骤然模糊,泪水大滴滑落:“李青云,对不起……”
是夜,月华皎洁。
石念远站在李书图堂屋书架前,随手翻看一本本藏书,无意翻到一本李书图的读书手扎,不时笑起,不时咒骂。
而后,不知看到了什么,石念远“哦?”了一声,脑海里浮现出在沙溪郡关圃城中,慕容姗与秦墨对战的场景来。
似是看腻了,石念远走出房门,看了一眼守在灵前的李青云与陪伴在旁的其妻洛怡,择道走出松柏院,来到武侯府中那棵高大的老皂荚树旁,并不运转灵力,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窝在树冠一处枝丫中,仰头看向玄度玄烛。
雪白小狐狸从头顶跳到石念远怀中,用力拱了拱,石念远笑了笑,爱怜的抚摸着小狐狸浑圆脑袋,不时捏捏雪白尖耳,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树下忽然有动静传来。
慕容姗以瞬转身法几下跃上,轻盈站在另外一枝上。
“节哀。”慕容姗轻声说道。
石念远没有看向慕容姗,手指勾起,在雪白小狐狸脖颈上挠动,平静说道:“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我不过是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维护武侯府世子良好形象罢了。”
石念远高高举起小狐狸,看着小狐狸手脚乱挠的可爱模式,微笑续道:“仙道飘渺,所谓的长生久视,谁他娘知道是真是假?毕竟从荒古时代至今,万载岁月,唯独传说祖龙证道,飞升仙界。”
慕容姗分不清石念远所说是真是假,沉默不言。
石念远扭头看向慕容姗,丹凤眸子平静如深潭:“你我其实相识不久,就算先辈定有婚约,也不是你留在我家过年的理由吧?”
“洛原郡山遥路远,没有灵舟赶路,来回时间不够。”慕容姗答道。
“以凝元境修士的脚力,抄抄山水近道,辅以官道奔马,多少还是能在家里呆几天的。”石念远说道。
慕容姗眉头凝了凝,问道:“你在在赶我走?”
石念远亲昵的刮了一下小狐狸的鼻子,答道:“没,武侯府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睡,你住多久都没问题,怕你无聊而已。”
沉默片许,石念远翻手从须弥戒中拿出那张拓下葬情宫传令书的纸张,声音清冷:“你明明看得懂上面的意思,为什么不告诉我?”
慕容姗一怔,话语有些结巴:“你……你怎么知道我
看得懂……”
“李书图说的。”石念远话语幽然:“针对这封密信,常用的解密手段我都轮流试过了一遍,结果根本研究不出什么有意义的文字信息。然而,刚才我在李书图的读书手扎里,竟然翻到了相似的文字,原来这些不是文字,而是拼图。虽然李书图没有详写解密方法,不过,画了一柄歪歪扭扭的扇子。于是,我在识海建模,将密信的内容拓到扇面,多次尝试改变扇骨结构与拓画大小之后,你猜我发现了什么?”顿了顿,石念远续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在关圃城里,秦墨曾说,你那柄扇子,是叫‘无字秋风’?你说巧不巧?我正好就看到这篇手扎,而模拟出来的扇骨大小偏偏那么接近你那柄扇子。”
石念远说罢,长身站起,调运灵力,直接抱着小狐狸从树冠上一跃而下,迈步走回松柏院。
殡葬队伍不知何时已经进场,依照苍云郡风俗,正在李书图灵前敲锣打鼓,吹笙超度。
石念远走到李青云跟前,看了一眼陪在身旁的洛怡,出声道:“李青云,你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李青云点了点头,起身跟上了朝堂屋走去的石念远。
屋中,石念远拾起床头两枚锦盒,递向李青云道:“这里是一枚启灵丹与一枚洗髓丹,分别是我妈和我送给李书图的,他还没来得及用……”石念远灵识沿伸开来感知确认了一番,续道:“你身上有接近尘微境合品的灵压波动,这种灵压我见识过,你现在应该是二品武者吧?”
李青云语调低落答道:“是的,少爷。”
石念远看向李青云道:“武者未修至一品,真元还没有与经脉完全融合,散功容易,如果你想,可以尝试散去武道修为,利用这两枚丹药踏足仙道。”
李青云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道:“多谢少爷,我如今擢升石字军左副统帅,凭借这一身武道修为,能在战场上保住更多弟兄的性命,万不可散去。更何况,我本就无意踏足仙道。”
顿了顿,李青云继续道:“当今天子即位当日,于帝都玄阳皇城之上,朗声长歌——凡国遇大事,男必在祀与戎,泯躯祭国。即燹骨成丘,溢血江河,亦不可辱国之土,丧国之疆。士披肝沥胆,将寄身刀锋,帅槊血满袖,王利刃辉光。不分老幼尊卑,不分先后贵贱,必同心竭力,倾黄河之水,决东海之波,征契夷之地,剿高弥之穴,讨楼兰之寇,伐蛮夷之戮,遂苍海横流,而立身无愧,任尸覆边野,唯精魂可依!我这一生,只想精忠报国,戍卫边疆,陪伴洛怡,无悔一世,并不想修什么仙道,求什么长生。”
石念远安静听完,点了点头,却还是将两枚锦盒朝前一递:“留给洛怡肚里的孩子吧。”说罢,石念远突然想到李书图曾在不经意间提起想要抱孙子的事情,石念远长长叹了一口气。
人生遗憾,谁说得清?
前一日白天还有说有笑,夜晚还推杯换盏,谁知那是最后一面?
……
林深院。
卧室里,桌案前,石念远根据截下的葬情宫密信,拼绘出一幅地图,地图正是苍云郡示意,而详细重点所在,指向潼河县。
石念远呢喃自语道:“潼河……木子涛家那里……”
银发如瀑的若湖从堂屋中端来一杯水,递向石念远:“你要去?”
石念远点了点头:“自然是要的,总得搞清楚葬情宫到底想要做什么,总不能让我妈天天躲在江桃院里咳血。”
若湖桃花眸子一凝,心中挣扎了一番,出言道:“我不能陪你去了,我要留下来,帮姨娘主持遮灵法阵,你自己要多小心……嗯?”天心感知到异状,若湖一怔:“姨娘怎么从江桃院出来了。”
松柏院,祝娴兰半蹲在地,为李书图烧了一沓纸钱,续了一柱燃香:“李副将,一路走好。”
天心有感,祝娴兰抬眼望向院门,石念远正顶着雪白狐袭绒帽跑近。
“妈……”石念远唤了一声:“若湖说,你最好不要从遮灵法阵中出来的。”
祝娴兰摇了摇头道:“无妨,我心中有数,故人辞世,我今天才来道别,已是不妥。”
倏然间,一股玄奥灵压在虚空中波动开来,祝娴兰面色徒然一变,若湖管不得众目睽睽,以灵力激发耀眼灵光,借在场凡人一瞬致盲,直接化作人形,扶住祝娴兰直接朝江桃院疾掠。
石念远运起瞬转身法,紧随其后。
四日后,石念远撵走了装模作样卜了一卦后,提议将李书图葬到城外公墓的殡葬道士,与李青云一道盖上最后一抔土,将李书图葬在了松柏院枇杷树下。
留邺西郊,鱼龙营驻地。
结束了一天训练的张逵张牛皮、疯狗邹风、鱼蛋余淡回到营帐中时,见到了一袭青衫的石念远。
三人一愣之下,半跪拜礼,石念远满脸无奈中并无心思再多说什么,将李书图为余淡写的推荐书交到余淡手上后,悄然离去。
翌日,孤身出城的石念远遇上了在城门处等待良久的柳紫苏,两骑绝尘,朝苍云郡潼河县赶去。
第二十四回(上)桃江池觅影飞蓬草 乔王寺
第二十四回(上)桃江池觅影飞蓬草 乔王寺暗询天命石
从留邺去往潼河,需取道东南,途经泉里而至。
泉里城一间客栈前,在院门外候客的小二熟稔的牵过一黑一白两匹骏马,拉往院旁马厩拴绳。
还没等石念远与柳紫苏走完庭院,候客小二就已经捆好了马绳,大步流星的跑到石念远与柳紫苏跟前,点头哈腰的将二人请进店门。
在石念远与柳紫苏跨过门槛时,候客小二手呈喇叭,朝里边大声吆喝了一句:“两位客官——请嘞!”自己则未跨门槛,再次回到院门外迎客去了。
石念远笑了笑道:“这家客栈的老板挺会做生意的,配套停车场外加泊车服务员,提升了不少逼格。”说罢,左右打量了一番,正值饭点,宾客满堂,另外一名小二正朝二人小跑赶来,续道:“生意兴隆,不无道理。”
柳紫苏听着石念远的念叨,倒是可以从语境中理解石念远对马厩与候客小二的措辞,附和道:“少爷所言极是。”
“二位客官,里边请!”赶上来的店小二一甩肩头抹布,弯腰摆臂,看上去这套/动作还经过一番练习,有模有样。
石念远与柳紫苏在小二的引领下,坐到了一张空桌旁。石念远朝柳紫苏翻了一个白眼道:“你就知道少爷所言极是少爷所言极是。”
柳紫苏认真想了想,郑重点头道:“少爷所言极是。”
……
从泉里县继续往南,就是拥有“暖玉之乡”美誉的榕桦县,西出榕华县东塘关,即至旭阑郡合陵县,再从合陵大渡口乘船,可沿嘉川水路直抵旭阑郡都江北城。
江北城,伯爵府。
旭阑郡伯流风梁常驻封地郡都江北,按理不似定远大将军慕容陆之于洛原与安,武侯石勤连之于苍云留邺,常年镇守边疆,不镇府邸。
可是,旭阑伯爵府中人还是极少得见流风梁,加上在原配夫人早逝以后,流风梁一直没有再娶,再加上旭阑伯爵府大管家“旭阑剑狂”纳兰左尘痴迷剑道,并与流风梁忘年深交,并不在意繁文缛节,致使旭阑伯爵府纵然在年节时分,同样显得冷冷清清。
今年要不是大小郡主从仙道圣地烈阳山麓回家过年,想必都不会贴上一纸年红。
旭阑郡相比苍云郡更为靠南,与纸醉金迷的江南州仅有一条淮河相隔,故而气候温暖许多,在去年腊月月初落过几场不成器的雪米子以后,天气就一直阴晴不定,无雨无雪。
与回到伯爵府以后每天帮助纳兰左尘打理府中内务的流风霜不同,流风雪总是像现在这样躺在院中吊床上,无聊的摇来晃去。
双目无神的流风雪自言自语嘀咕道:“还是臭无赖家好玩,热热闹闹的。洋葱头他们走了以后,本女侠无聊得都快长蘑菇了……”
流风雪叹了一口气,从吊床上一跃而起,抽出腰间佩剑,在院中舞了起来。
旭阑郡伯府依山而建,大体分作三层,并以栈道相连。
一套剑法舞罢,流风雪更觉无聊,漫无目的逛了半天,不知不觉踏上栈道,朝山上攀登,不料在上到第二层时,被静立在楼梯顶的纳兰左尘拦住了去路。
“大小姐。”纳兰左尘唤了一声。
“咦?纳兰爷爷!”流风雪一喜,续问道:“你今天怎么不去闭关参悟剑道啦?”说罢,跑上去纵身一跃,挂到了铁塔一般的壮硕汉子身上。
纳兰左尘将流风雪放回地上,无奈叹道:“大小姐,您都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了,再这样撒娇,老夫这张老脸可要挂不住了。”
流风雪嬉笑道:“我才不管呢,再怎么大姑娘也要纳兰爷爷抱抱的。”
纳兰左尘大笑两声道:“走,大小姐已经凝元在即,纵然已经在烈阳山麓寻仙问道,不过,老夫在凝结元丹时的一些经验,多少还是值得借鉴的。”
流风雪看了一眼山顶,沉吟道:“纳兰爷爷,我突然想去柳然亭坐坐。”
纳兰左尘心中无声叹了一口气,受命看守在此的壮硕汉子说道:“今天大人会回府吃饭,如今正在亭旁道观里头等一位贵客,老夫受命在此把守,不管是谁,都是不可靠近的。”
旭阑郡伯流风梁信奉道教,故而在府邸山顶上建了一座道观,供奉东极青华大帝,即太乙救苦天尊。
“寂寂至无踪,虚峙劫仞阿。豁落洞玄文,谁测此幽遐。一入大乘路,孰计年劫多。不生亦不灭,欲生因莲花。超凌三界途,慈心解世罗。真人无上德,世世为仙家。”山顶道观中,流风梁口中低吟道家《太乙救苦护身妙经》。
空间荡漾起波纹,一名脸覆半面寒铁面具的男子凭空显化出身形。
流风梁一怔,转过身来,跪地朝那半张铁面深深一拜,恭敬唤了一声尊号。
“免礼。”不像那张寒光幽冷的半张铁面,来人的声音温和,语调轻柔,予人春风拂面之感。
“您……怎么
亲自来了?”流风梁恭谨站起,却依然保持腰身微躬的姿势。
半张铁面并不回答,自顾说道:“前几日,在苍云,特别是在留邺,见识到许多新奇东西,原以为石勤连仅擅长行军布阵,未料在内政上也有这般能耐。”
流风梁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武侯全心全意投在西疆边境,苍云郡内政,实为武侯府直属六司把持。”
半张铁面的语气从未泛起一星半点波澜,听到流风梁话语,直接问出关键所在:“站在六司背后的人是谁,拒受诰命夫人加封的祝娴兰?”
流风梁心念飞转,做出斟酌取舍道:“不是,是武侯府世子,石念远。”
那半张铁面终于转过头来看向流风梁,眼眸中如隐星河,流风梁在接触到那一对眼神的瞬间就将头颅垂低,却还是感觉连灵魂都被洞穿,暗自庆幸没有说谎。
“英雄出少年,两年半后,帝国十年大朝,以留邺城现状见微知著,武侯世子世袭罔替的概率不小。”半张铁面说道。
流风梁不敢接话,保持沉默。
二人沉默了几息,半张铁面再次开口道:“石字军前左副统帅李书图骤逝。”半张铁面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再次沉默,许久许久,才再次开口续道:“夕怜山一役,生还者不足一手之数,具体战况无从考究。这次亲自来,就是想问你,当初的帝国双子星,如今关系到底如何?”
来人一直平静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随之涤荡开来的一缕气势,让流风梁的身体情不自禁颤了颤,斟酌了半晌还没有组织好语言进行说明,半张铁面也不急,沉稳一如帝都玄阳巍峨皇城。
白龙即便鱼服,同样盖世无双。
半张铁面幽然道:“别忘了,令妻致使伤,是一道贯穿心口的枪刺。”
……
石念远正在与柳紫苏聊起烈阳山麓,刨了一口饭,咕哝道:“你知道吗?在烈阳山麓上,书籍都是收费阅读的,坑爹得要死,要我说,知识这种东西,就应该公之于众,广惠于民。”
柳紫苏难得没说“少爷所言极是”,反而沉吟道:“可是,按照少爷所说,每本书籍前边部分都能免费阅读,想要继续阅读后边,才需要收费。如此说来,必然是书籍有可圈可点之处,引人入胜,才会有人愿意付那个……学分。”
石念远嘴里的饭还没吞下,就又塞了一块红烧肉进去,声音显得更加模糊:“其实我也知道,烈阳山麓既然以学分作为功能货币,自然需要各种消耗渠道,用以调控货币价值,从而让学子自愿充当劳动力,多做学分任务,同时还能激励学子认真听道,提高月试成绩。不过,书籍既然人人都能花费学分借阅出来,总有一些人誊抄下来搞盗版,然后以更低的价格售卖,甚至还有学子免费赠阅,也不知道那些人图什么**毛。虽然烈阳律令禁止这些行为,但是根本没有办法管到每一位学子。你说,明明有免费盗版可以看,凭什么要去看收费的,对吧?”
柳紫苏坚定的摇了摇头道:“听刚才少爷所说,有些多书籍并非先贤所著,而是往届甚至当届学子所写,有人以两个学分兑换一本书籍的阅读权,作者才能分到一个学分,若是都去看那种……盗版书?是这么说的吗?不是不尊重劳动成果吗,更是捣乱市场平衡,破坏竞争规则吗?”
石念远“嘁”了一声道:“拥有版权意识的人少之又少,许多人甚至在看盗版而不自知,坑道友不坑贫道,反正老子是能不付钱就不付钱!”
一向“少爷所言极是”的柳紫苏闷头吃饭,沉默不言,石念远好笑的看向这名百鬼成员,柔声道:“紫苏呐——”
柳紫苏抬起头将疑惑目光投向自家少爷。
石念远嘿嘿笑道:“借你之口说出一些心里话,心情爽得很!小二!上酒!”
……
潼河县地势多山,除去潼河城还算平坦,下属乡镇大多依山而起,楼房多吊脚而建,建筑风格偏向地无三尺平的旭阑郡。
桃源村,阡陌相通,鸡犬相闻,百十农户木屋点坠在山水之间。
一间木屋前,身穿极具潼河县民俗风格衣裳的木子涛一刀划破了土鸡喉咙,捏住鸡头正在朝盐碗中放血。
一名质朴妇人从柴房中提了一烧壶开水与一只木盆走了出来,放到了木子涛旁边。
木子涛将土鸡往盆里一丢,开水淋上泡上少顷,就麻溜的剃起了鸡毛。
鸡毛还没剃好一半,就有人走到了木子涛身前,影子挡住了夕阳。
木子涛一愣,踏足仙道,六识敏锐,来人有二,木子涛却是在二人走在身前时才发现,或者这么说更加恰当,是这两名作西域装扮的女子刻意让木子涛发现,木子涛才终于发现的。
木子涛站起身来,面色凝重看向二女。
“道友别紧张。”
“我们姐妹并无恶意。”
面挂薄纱的两名西域女子似乎培养了多年
默契,说话各自一句,互相交替。
“我们姐妹只是想问个路。”
“感知到道友灵压,既见修士,就不去询问凡人了。”
木子涛深吸一口气,开口问道:“不知道二位姑娘想去何处?”
两名西域女子对视了一眼,其中一名女子开口说道:“不知这村子附近,可有什么道观?或者道观遗址?”
木子涛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没有。”
鸣雷帝国道教兴盛,道观并不少见。不过像桃源村这种需要途经山穷水复之后才能到达的偏僻村庄,村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每月、每年关心的,都是田地里的庄稼,最多再加上一些邻里八卦,木子涛从小到大都没听说过桃源村周围有什么道观。
那名质朴妇人再次提着一盆萝卜菜走了出来,看到两名女子,着实吃了一惊,毕竟桃源村向来少有外人进来。
以潼河方言与木子涛交流几句之后,质朴妇人忍不住再看了几眼两名奇装异服的女子。
木子涛转向两名西域女子说道:“在下刚才问过家母,家母也说桃源村附近没有道观,不过,倒是有一尊菩萨……”
“菩萨?”
“北漠佛教?”
两名西域女子交替出言,木子涛摇了摇头解释道:“非也,与佛教无关,在这样的小山村里,人们说的菩萨更接近于……神明,类似山神那种。”
两名女子眼睛一亮齐声问道:“那尊菩萨在何处?”
木子涛转头再与母亲以潼河方言交谈了几句,答道:“家母也不知道那尊菩萨具体所在,说是故老相传……”木子涛伸出一手指向一方:“那尊菩萨就在那边的大山里,世代保佑桃源村风调雨顺,年年丰收。不过近几代,村民信仰逐渐淡薄,已经不知道具体所在了。”
二女再次对视了一眼,齐声道:“多谢道友。”
说罢,其中一女朝木子涛递出一枚转品灵石,而后朝木子涛所指方的向施展开瞬转身法,疾掠而离。
木子手搭凉棚远望二女背影,赞叹道:“好快的身法,比月舞姑娘还要快。”
……
夜晚,山林之间,一股清泉叮咚流淌,石念远在篝火前烧烤着一只野雉,闻着糊味,摇头叹道:“还是木子涛手艺好。”说罢,翻手取出一幅手绘地图摊开续道:“记得木子涛说过他家在桃源村……这幅地图在这一块明显详细,指不定不用特意去找就能遇上了。”
石念远看向正在不远处一下一下练习挥刀的柳紫苏,叹了口气道:“刚才就应该让她来烤的,非要装逼当一个体贴下属的好少爷,真他娘的……”
石念远再次翻手取出一块兽骨,灵识探入。
这块兽骨是在水月洞天时,夜狼族圣子摩迦罗所赠。
一有时间就向若湖讨教妖族统一语的石念远已经能连蒙带猜的看懂许多兽骨里的记载。
当柳紫苏练完刀,香汗淋漓的走过来坐下时,石念远收起了兽骨,撕开烤得外糊里生的野雉,递过去一只鸡腿,尴尬讪笑道:“放开吃,别客气。”
柳紫苏倒是面无异色,吃得挺香的模样。
石念远满手油腻,指了指地图说道:“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再加快点速度,晌午时大概就能够赶到桃源村,到时候介绍一个小哥哥给你认识。”
“好的,少爷。”柳紫苏答道。
石念远从须弥戒中拿了一壶酒出来,朝柳紫苏问道:“你要不要?”
柳紫苏点了点头:“少爷给的,紫苏都要。”
石念远“嘁”了一声不屑道:“那天在留邺城南,王虎赠剑,送你灵石你就推推攘攘的。对了,你是怎么踏上仙道的?”
“那一次从一线天峡谷来到武侯府后,我找到了李大人……”柳紫苏说到这里,眉目一黯,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加入百鬼后,夫人让我跟在夫人身边一段时间,在夫人的传道指导下,我旋照了,再后来,夫人教我如何炼化天地灵力来修行。”
“哦……”石念远端起酒抬了抬手。
仅一杯酒下肚,柳紫苏就俏面泛红,甚至脖子、锁骨都通红一片,石念远笑道:“你缺少酒精酶。”说罢,掏了一瓶灵果汁液丢了过去:“来,喝点酸的。”
柳紫苏接过灵果汁液喝了一口,酸得浑身发抖:“师父说,上脸,代表能喝……”
“师父?王虎吗?”石念远看到喝了水月洞天酸到掉牙的灵果汁液,浑身发颤的柳紫苏,嘴角勾起偷笑,听到柳紫苏的话语,一股子为人师表的**涌上心头,搓起手兴奋道:“非也非也!来来来,让本少爷给你好好讲讲酯化反应!”
作者有话说:郑重申明——《星海仙冢》目前在“纵横小说app”独家连载,其它任何网络站点都属于盗版,希望读者尊重劳动成果,支持正版阅读,通过“纵横小说app”阅读《星海仙冢》,蜉蝣拜谢。
第二十四回(中)桃江池觅影飞蓬草 乔王寺
第二十四回(中)桃江池觅影飞蓬草 乔王寺暗询天命石
旭阑郡,伯爵府,无名道观。
那半张铁面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流风梁天心意识弥漫开去,向在山腰处的纳兰左尘与流风雪传递了一道意念。
不到盏茶时间,流风雪跑进道观中,欣喜唤道:“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流风梁转过身来,看向流风雪,目光复杂道:“雪儿,你是不是与苍云郡武侯府世子石念远走得挺近?”
流风雪一愣,猜不透父亲怎么会知道了这个消息,俏面飞上两朵红霞,糯声道:“也……也不是特别近……臭无赖……唔……石念远是纳兰爷爷送霜儿我们去烈阳山麓时,在留邺城阴差阳错认识的,我们是……是好朋友……”
道观供台上,太乙救苦天尊面露慈悲,流风梁的话语却如同一块寒冰灌进了流风雪的肚子里。
“你娘亲的死,或许与武侯石勤连有关。”
流风雪眼睛徒然一瞪,下意识扭头看向无名道观外不远处的柳然亭,娘亲就葬在亭边桃林里。
流风雪头颅垂低,刘海挡住了眼神:“爹……我要去苍云,现在就出发。”
……
烈阳山麓,天山七十二悬峰,跃龙峰,甲辰洞府。
田浩天在洞府修炼室里头盘膝静坐,却没有开启聚灵法阵进行修炼,泉吟剑横躺在腿上。
曾经,有一名剑眉星目的少年教过田浩天,问剑,问心。
田浩天自语道:“……后来,我不再假装自己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安心的沉浸在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求索,有时候,我也会因为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任何人。”
田浩天端起泉吟,掏出一张绢帕轻轻擦拭:“我以利益换取了许多表面朋友,并时刻防备着背后随时可能冒出来的剑。”
田浩天细心擦拭完泉吟每一寸剑刃后,在自己手上割开一道口子,血液循剑身流下,再悄然消失,泉吟竟然在饮血:“近些日子,泉吟饮了一些恶心的血……”
顿了顿,田浩天好笑道:“我以我**之身,做为人界所可接受的最败伦德行的底线,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亮,人欲纵横,色相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有深渊。而深渊里头的那些玩意儿,我不承认他们是人。”
田浩天摇了摇头道:“说来矫情,昨晚,我梦见了暮年的自己,佝偻着背,衣衫褴褛,走在一条去往地狱的泥泞路上,一生的罪恶一点一滴的清晰浮现。童年的美好,少年的乖戾,如今的孤傲,都变作利刃,变作冰锥,割破时光,再贯穿我的身体,一生仙途淬凝为尘,风吹即散。”田浩天自嘲笑道:“还是道心不够坚定,当在梦中看到往来光景尽是虚无,前后无路,那种在梦中会被无限放大的绝望差点令我崩溃,还好,梦断于一场落花,醒了过来……”
田浩天感知到烈阳令灵力波动,打开了洞府防护灵禁的同时,收起泉吟剑,走出了修炼室。
桂北与方安见到田浩天从修炼室里走出来,几步踏上前去:“田少……”
田浩天看到二人脸上的复杂神色,眉头一凝:“不是才给过你们二人灵石?怎么,用完了?”
桂北赶紧摇头解释道:“不是的,田少,我们得到消息……”说到这里,桂北与方安对视了一眼,由方安继续说道:“秦墨先生死在了关圃城中……”
……
时至正午,山腰坳口,一棵大枫树底下,有几名行客正在树底石凳上歇脚,所谓石凳,其实就是几颗比较规整的大石头,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搬到了这里,经年累月,已被行人磨蹭得平顺光滑。
石念远听着行客以潼河方言交谈,谈论的大多是一些农家琐事,以及一会儿到潼河城赶集的打算安排。
一个身前摆了一担白米的妇人正说道:“上场天我到潼河赶集,看到官府发了告示,说是从今年元宵起,降下一半粮税。这不,本来需要上税的大米,可以拿去集市上卖掉换钱,给狗蛋买件新衣裳。”
旁边一个汉子抓起妇人箩筐里的大米摸了摸道:“狗蛋他娘,你这米也太细颗了,去年没去粮草司领新谷种?”
妇人摇头道:“这不是不知道那新谷种到底结不结米吗?”说罢,艳羡的看向汉子的箩筐,一头是大粒大粒的白米,一头是一桶米酒。
那汉子正打开桶盖,偷喝了一口笑道:“结!结得很,不仅结得好,酿的酒还香,在家里婆娘管得紧,不咋让喝,只有在赶场天挑去潼河卖时可以多偷喝几口。”
妇人不满道:“你们这些男人,就知道骗自家婆娘,我男人挑酒来卖前,我都是过了秤的,散场回来,少了一枚铜板都不行。”
汉子大笑道:“我又不是憨憨。”说罢,在大米里摸了摸,摸出两颗秤坨来,一手提起一颗道:“这颗对婆娘用,这颗对客人用。”
妇人脸色不满神色道:“收场回去我就告诉你婆娘去。还有,铁根他爹
,你这两颗秤坨,可千万别拿不足两的来做生意,老祖宗传下来的说法,生意做不实诚可得折寿哩!”
汉子色厉内荏道:“怎么可能!那必须是用足两的来做生意好吗?呸呸呸!什么折寿不折寿的,狗蛋他娘,说话吉利些!”
二人离去后,一旁的石念远笑道:“对于这些乡民来说,快乐和烦恼都来得很简单,真好。”
柳紫苏好奇问道:“那少爷的快乐和烦恼呢?”
石念远捡起一根枯枝在手头把玩说道:“我?纨绔官二代能有什么**毛烦恼,要啥有啥,每天都快乐得欲仙欲死的。”顿了顿,石念远续道:“关于烦恼,前两天看李书图的读书手扎,倒发现有一句写得蛮好的——”
石念远以枯枝在地上写了一“撇”,口中说道:“心有一隅,茅厕大的烦恼就只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武侯府那么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石念远再写了一“捺”,口中续道:“若不撇开终为苦,各能捺住即成名。”
扔掉枯枝,擦去地上“人”字,石念远拍了拍手,再起身拍了拍屁股道:“走吧。嗯?”
……
桃源村北,群山之间,密林深处。
一名七八岁左右的孩童手握一把柴刀,循着一条不能算作路的小径穿梭,遇到拦路的荆棘树木,就熟练的挥手一刀砍下。
好不容易钻出“狗洞”,前方是一处凹陷进去的山壁,山壁底下,有一块形状普通的石头,石头前插有几根绑缚祭祀纸吊的竹篾。
那孩童在石头前虔诚跪下,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团用树叶包住的糯米,孩童将糯米摆到了石头前,双手合十说道:“山神,我又来看你了,希望你能保佑爹爹,让他早点好起来,过年时,我又看到娘亲在爹爹床前偷偷哭了……”
孩童说完,一丝不苟的磕了三个响头,而后,拿起柴刀去清理石头旁边新生出来的灌木杂草。
做完了这些事,孩童再次回到石头前跪下说道:“山神,那我回家了,还有一打柴要扛回去,陪你太久回家晚了,娘亲又得骂我了。”
孩童沿着那条从茅草与树木间砍出来的“狗洞”爬了回去。
身穿西域服饰的木香与丁香在石头前显化出身形,看向那块形状普通的石头。
木香灵识延伸而出,感知了一番后说道:“没有感知到灵体。”
丁香目光从石头上收回说道:“继续找,飞蓬草可是炼制葬情丹的几味主要灵药之一。”
木香语气有些复杂的问道:“姐姐,如果飞蓬草灵体真的已经化身山鬼,我们还抓么?”
丁香淡漠的看了一眼木香道:“我们已经不是凡夫俗子,而是仙道修士。所谓山鬼,无非就是草木开灵所化灵体,只要境界能够将其压制,自然要抓,一株飞蓬草,你知道值上多少功劳么?”
木香眉眼低垂道:“可是姐姐……我们小时候,也受过山鬼的恩惠……”
丁香皱起眉头道:“木香,踏足仙道数十年了,你怎么还总是提起那些凡尘往事?”说罢,运起瞬转身法,钻进密林,继续寻觅可能存在的飞蓬草灵体。
二人离开以后,那颗石头上流转起荧荧灵光,一道两尺余高,状若人形的灵体显化而出,追寻那孩童而去。
慕色四合,天色渐暗。
山遥路陡,孩童小小的肩膀上扛了一大挑木柴,那些木柴随便拿出来一根立直,都比孩童要高。
孩童忽然一脚踩滑,肩上木柴掉落,人朝前摔去,就在孩童快要撞到山路里侧的岩石时,孩子感觉似乎有人扶了自己一把,身形得以稳住。
孩童睁着大眼睛,转身回头,朝那块石头所在的方向看去,深深鞠了一躬道:“谢谢你,山神……”
未踏仙道、未诞灵识的农家孩童毕竟是肉眼凡胎,看不到身前那道小小的模糊光影,看不到正有一缕缕玄奇的灵力游丝连接着二者。
……
星辰漫天时,石念远与柳紫苏来到一处几条山路交叉的路口。
石念远看向对面山坡,坡上零零散散的十来户人家已经亮起烛光。
修士六识经过天地灵力滋养强化,并与灵识产生联系,纵使在这样的漆黑夜色下,石念远还是清楚看到了对面村庄里漫山遍野的桃树,停下步子说道:“桃源村,果然名副其实,等开了春,就是一副十里桃林尽绽的美丽景象了。”
柳紫苏的仙道境界不如石念远,一路以瞬转身法追赶自家少爷,累得有些气喘:“少……少爷所言极是。”
另外一条山路上远来窸窣声响,石念远扭头看去,见一个半大孩童挑了老大一捆柴,正在摸黑走近。
水生见到远处两道人影,以为是村里人,稍加快点些步子,准备与村民一起回家,结果来到近处时,才发现是两副陌生面孔。
水生多看了几眼少年与女子身上一看就知道十分名贵的锦缎,就没再理,择路朝山下继续走去。
天都那么黑了,下完这匹坡,还要再上半匹坡
才能到家,肯定又得挨娘亲的骂了。
水生忽然听到一声好听的男声以不甚纯正的潼河口音唤道:“小孩,你是桃源村民吗?”
水生回头见那名少年丹凤眸子轻眯,挂了一副随和亲近的笑容,点头答道:“是的……哥哥姐姐,你们是……谁家的远房亲戚?”
石念远三两步走近后笑道:“不是,不过,我有一个朋友就是住在这桃源村,我是来找他玩的。嗯……他叫木子涛,你认识吗?”
水生心头本来还有一丝防备,听到了木子涛的名字之后,纯朴的孩童展颜笑道:“桃源村就十六户人家,大伙儿都是认识的,木子哥哥家就在我家上头。”
石念远伸手提起了水生肩头的木柴问道:“哥哥帮你扛柴,你带哥哥去木子涛家,可以吗?”
由于水生个子矮小,石念远轻轻松松的就将木柴提走,水生都没来得及拒绝,害羞道:“那咋好意思呢?我自己可以的!”
柳紫苏从后方走了上来,从石念远肩头接过木柴道:“少爷,我来。”
石念远没有矫情,顺势递了过去。不料水生却急了:“哥哥!男人怎么能让女人干活!”说罢,转头面朝柳紫苏手足无措道:“姐姐,让我自己来!”
柳紫苏已经是灵知境合品修士,一挑柴的重量对于柳紫苏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柳紫苏轻盈的以一手将整挑木柴上下轻松举了举道:“姐姐很厉害的唷。”
水生眨了眨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看上去若不禁风的柳紫苏居然仅用一只手就能轻松的将那挑木柴举上举下。
石念远笑道:“带路吧,天色可不早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水生。”水生笑答,因为脸上有些脏,显得眼睛特别明亮,牙齿特别洁白。
这条山路,小水生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了,只借漫天星辰的微弱荧光,就走得熟稔轻快。
本来还担心这两名穿着好看衣裳的哥哥姐姐因为不熟路跟不上,结果二人亦步亦趋,水生不由好奇问道:“哥哥,你们是武者吗?”
石念远眨了眨眼,点头道:“嗯,没错。”
水生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哥哥,要怎么样才能成为武者?如果我也像姐姐那么厉害,以后就可以好好保护娘亲了。”
石念远笑道:“潼河城就有不少武馆呀。”顿了顿,石念远续道:“不过呢,光学武是不行的,慧不配力,如同德不配位,嗯……就是说呢,如果不学知识,不懂道理,就不能好好驾驭住强大的力量。”
水生用力点了点头应道:“木子哥哥也这么说过,一直以来,木子哥哥都在教村里的大伙儿读书认字,直到半年前,木子哥哥突然离开了桃源村,在那以后就没人教我们读书认字了。”水生突然笑了起来:“不过,我有在努力攒钱,娘亲说,只要我自己能存到足够的钱,就允许我去镇里念学塾。狗蛋的爹娘就不让他去,总是骂他,不让他读书,说是读书没有用,好好学种地,以后才能养活自己,讨到婆娘。”
水生并不生分,自从打开了话匣子,就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还没等石念远说什么,水生又继续说道:“我觉得那是不对的,我也要像木子哥哥那样,会认字,会读书,以后就能像木子哥哥一样,走出村子,去看山外面的世界。”
石念远笑道:“没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挺好的。”
水生听到石念远这一句话,兴奋道:“我知道我知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木子哥哥教过这一句,还送了我一支笔,不过,我还不会画字。”
石念远轻声一笑,没有刻意去纠正朴质孩童的措辞。
一路上,水生与石念远说了很多,下完了这座山,正在过河时,水生突然问道:“哥哥,你相信有神仙吗?”
要是换作未踏仙道以前,石念远一定脱口而出一句“有尼玛币!”
可是自从踏上仙道,在凡夫俗子眼里,仙道修士不就是神仙了?石念远点头答道:“嗯,其实除去武者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仙道修士,修炼到高深处,就可以飞来飞去,如同神仙一般了。”
水生在溪上垫石上轻盈的一蹦一跳,转过头来说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仙人,仙人我听说过的啦,是说神仙喔!嗯……比如山神!”
石念远自嘲一笑,知见障真是可怕的东西:“原来小水生知道仙人呀!”
“当然啦!木子哥哥离开时就说过,他是去寻仙问道呢。”水生再次问道:“哥哥相信有神仙吗,不是去寻仙问道的人,而是那种……那种……就是山神那样的神仙……”
水生踏过最后一块垫石,跳到了对岸上继续努力解释道:“就是那种,人们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只要诚心供奉,就会保佑人们,庇护人们的神仙!”
听到水生的措辞,石念远脑海中浮现出在烈阳山麓百草谷见过的灵药灵体,对于六识未与灵识共联的凡人来说,可不就是看不见摸不着?
“有吧……”石念远答道。
第二十四回(下)桃江池觅影飞蓬草 乔王寺
第二十四回(下)桃江池觅影飞蓬草 乔王寺暗询天命石
苍云郡,潼河县,桃源村。
村里的土狗吠得很凶。
三人方一走进村子,孩童水生就非要将木柴接过来自己扛,到了自家院前,往地上一放,就领着石念远与柳紫苏往木子涛家走去。
水生“嘁嘁”几声撵跑了木子涛家一边叫唤一边害怕后退的大黄狗,大声唤道:“木子哥哥——木子哥哥——”
“是水生吗?”木子涛在屋里答应了一声,提着一盏煤油马灯走出了柴门。
院里桃树旁,石念远微笑挥了挥手,招呼道:“哟,木子涛,过年好呀!”
“石……石公子?”木子涛惊讶不已道:“你怎么来了?”
石念远嘿嘿笑道:“碰巧路过,正好来拜年。”
木子涛哪里会相信石念远能从留邺碰巧路过到潼河县偏僻乡村来?
看到石念远身边的柳紫苏,木子涛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柳紫苏将问询目光投向石念远,石念远摆了摆手道:“木子涛,他曾救过我的命,没那么多规矩,实话实说就好。”
柳紫苏娇躯一震,恭敬的欠身一礼道:“百鬼柳紫苏,见过木子公子。”
木子涛没有太过在意百鬼到底是什么意思:“石公子,柳姑娘,你们还没吃过晚饭吧?快进屋,在下给你们做吃的。”
石念远扯了扯嘴角,不爽道:“你总是在上在下的,客气得一逼……”石念远看向木子涛家木屋,两眼放光道:“好久没享受到你做的吃食了,你家厨房是哪间?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存货!”
“厨房里都是些残羹冷炙,哪能用来招待客人?石公子快先进屋稍等,在下这就去做点新鲜的。”木子涛当先朝堂屋柴门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招呼道:“水生,来——进家一起吃点儿。”
孩童水生为难道:“木子哥哥,我刚从坡上回到村里,还没进家呢……娘亲肯定好担心我了,我要先回趟家,然后再问问娘亲让不让我来……”
木子涛笑道:“那你先回家报声平安,然后问问婶婶,来我家的话,婶婶应该不会拒绝的。”
听到木子涛如此一说,水生眼睛一亮,“嗯”了一声,一溜烟跑掉了。
木子涛转朝石念远问道:“是水生将石公子与柳姑娘领来的?”
石念远点了点头道:“在对面山上遇到了。”
木子涛推开堂屋木门道:“石公子,柳姑娘,你们先进屋坐。”看到屋中除去一根蜡烛散发星点火光外,再无光源,木子涛这才后知后觉的一怔,羞赧道:“乡下都是这般……用不上夜明珠来照明……委屈石公子与柳姑娘了……”
石念远懒得理会木子涛,看向坐在蜡烛前,一只手中拿着一只千层底,另一只手中捏着绣针,听到开门动静后将目光投来的妇人,踏进屋去嬉笑道:“姨娘好!我是木子涛的同窗,我叫石念远。”
“好,好,快坐,快坐。”妇人放下手中活计,就要站起身来迎接,石念远赶紧过去握住妇人的手臂,不想让妇人起身的同时自己蹲下身来道:“姨娘,你是在做千层底吗?木子涛可真有福气。”
木子涛的娘亲纯真质朴,听到石念远这样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一个劲的笑道:“对,对。”
石念远摆头向柳紫苏说道:“你跟木子涛去厨房,看冷饭冷菜够的话,热一热就赶紧端上来,黑灯瞎火的,搞个屁的新鲜菜,有得吃就行!”忽然想到旁边还有长辈,怕话中俚语惹了长辈不喜,石念远尴尬的扭回头来,结果发现妇人面无异色,只是开心的笑。
一辈子都生活在桃源村里的妇人,打木子涛小时候起,就无比支持木子涛所做的一切决定,木子涛说想买书,每一次自己那在潼河城打长工的丈夫回家,都叮嘱其在外要好生省钱,才能多给木子涛买书。自己在家中,白天辛勤耕种,豆子熟了挑豆子去卖,萝卜熟了挑萝卜去卖,桃子熟了挑桃子去卖,每年秋天稻谷熟了,酿了酒挑去卖,晚上通宵达旦的织鞋垫,做千层底去卖,总之,只字不识胸无点墨的质朴夫妻俩,在这样偏僻的山村,偏生以两双糙巴巴的手,养出了一个知书达礼的成器孩子。
木子涛拗不过柳紫苏,将今天煮的鸡汤热了热,再重新淘米煮了一锅饭。
在木子涛与柳紫苏分工,一人端炉灶,一人端锅子来到堂屋中时,木子涛就看到石公子与娘亲在开心的聊起自己的往昔趣事,心头不禁一暖。
“哎!对了!姨娘,聊得开心,都忘了这茬儿。”石念远装模作样的转过身,在口袋里掏了半天,结果掏出来一只硕大夜明珠,房间骤然一亮的同时,还把朴质妇人吓了一跳。
将铁锅摞到炉灶上的柳紫苏叹了一口气道:“少爷……装样子能不能装得像一点……这颗夜明珠比我的脑袋都大了……口袋怎么可能装得下……”
石念远嘿嘿傻笑了两声,将夜明珠往神龛下的方桌上随意一放,顺势吹熄了蜡烛道:“姨娘,这个灯泡送给你。”
“灯泡……”妇人呢喃一声,像刚才猜“同窗”的意思一样努力猜测这个名词的意思。
“谢谢你,石公子……”木子涛从旁再端过来两根板凳,诚声道谢。
正在这时,孩童水生兴奋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木子哥哥!我娘亲果然同意了!”说到这里,水生已经推开了堂屋柴门,见到房中明亮无比,先是“哇”了一声,继而乖巧的唤了一声“婶婶”,再唤了“哥哥姐姐”,而后接过木子涛递过来的
凳子坐下:“谢谢木子哥哥。”
这一顿饭石念远吃得闲适舒服,一如木子涛的娘亲自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口感也算不上多好,可是从口中入喉,再一路到胃里后,醇香逐渐回返,是远离尘嚣的安宁味道。
席间,木子涛的娘亲欣喜,说了许多木子涛儿时趣事,孩童水生说了许多山神显灵的经历,席至半途,质朴的妇人就悄然离开,去打扫收拾房间,换上干净的垫单被套去了。
孩童水生的娘亲上来唤了几声,水生也抱着一颗石念远赠送的夜明珠欣喜回了家。
木子涛这时才再次问起石念远远道而来的目的,听了石念远讲述,向石念远提起了今天有两名西域女子到来之事。
……
翌日,石念远、木子涛与柳紫苏根据昨夜水生关于山神位置的诉说,朝大山里寻去。
找到了水生用柴刀砍出来的荆棘小道后,自然而然找到了那处山壁,看到了那块形状普通的石头。
石念远伸出手比了个狗窝大小说道:“我原以为水生所谓的山神,至少该有一座小庙,再不济,也应该有一座石像……”
木子涛笑道:“在乡下,每到二月二龙抬头,还保有祭桥、祭井、祭石的传统,不过这尊山神,连在下都没有听说过,还是昨天问过娘亲之后才得知,据说,这尊山神十分灵验,往年,村民常来祈丰、祈子、祈平安,不过近些年来,苍云大力发展农村经济,驿道修到了镇上,百姓日子不再极度贫苦,村民不再挨冷受冻,故而逐渐不再进山来拜这尊山神了。”
改革开放致使封建迷信消逝么?不过……在这个世界,倒不能说是封建迷信了,如果所谓的山神真的是某种灵体,倒是真的能够在凡夫俗子完全无法觉察的情况下做到许多事情……不过,为什么要“显灵”呢?理由是什么?
石念远正在心中思虑,不料,远处山涧中,发出一声轰然爆响,有灵压远远传来。三人对视一眼,就要运起瞬转身法朝动静发生处疾掠。
已经迈开步伐的石念远徒然一顿说道:“你们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柳紫苏作为百鬼成员,对石念远的话自然唯命是从,木子涛心中对石念远也是向来信任,甚至曾经在望北崖舍身救下石念远,故而,二人都点了点头,先行朝山涧掠去。
待得二人消失在密林间,石念远才转身回头,走向那块石头,或者说,那尊山神。
灵光流转,矮小人形光影显化在石念远身前。灵体的灵压在灵知境不稳定的上下波动,显得十分虚弱,微弱的灵力以妖族统一语的措辞方式进行震荡,由于灵力过于微弱,石念远对妖族统一语又还是一个半吊子,理解得极其困难。
妖族统一语是通过震荡妖元进行信息传递的,像这道灵体这样微弱的灵力震荡,大概就像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既小声模糊,还断续结巴。
“飞蓬……恩主……山鬼……伴生……人妖……杀……恩主……救我!”
前边那一堆乱七八糟,没头没脑的内容令石念远皱眉不已,不过最后那句灵力震荡强烈许多的“救我”,石念远倒是听得清楚明白。
石念远鼓荡灵力,以妖族统一语问道:“你是因为感知到了我身上的微弱妖气,所以才现身的?”
“是……恩主……”
石念远自言自语道:“奇奇怪怪的……恩主是什么**毛称呼……妖族里某种关系?”
轰——
远处山涧中,再处传来一声轰隆声响,细听之下还有水声。
以妖元震荡频率区分各种不同语意的妖族统一语属于机械语言,相较于人语逻辑语言,情绪传递更为直接。
石念远感受到了灵体的惊惶失措与无尽恳求:“救我!”
石念远叹了一口气,不答应,也不拒绝,调运灵力,朝远处山涧疾掠而去。
木子涛与柳紫苏来到山涧处时,就看到了前方的一汪小湖。
小湖对岸,两名身穿西域服饰的女子正在湖边与一头半人高的云纹豹猫激斗,二女双双溢散凝元境灵压,云纹豹猫身上已经有多道剑伤,脖颈间发出低沉哼鸣。
感知到有修士到来,二女与云纹豹猫暂时分开,相隔三丈余远互相对峙。
丁香眼神紧盯云纹豹猫,并不看向木子涛与柳紫苏,清冷道:“西渊葬情宫寻药至此,还请两位道友不要插手葬情宫之事。”
木香以余光瞥视一眼,认出了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木子涛:“葬情宫不会蛮不讲理,事后必然会酌情补偿二位。”
说罢,两柄长剑泛起如水剑光,二女再次向云纹豹猫欺身疾掠,多年培养出来的默契让二人的剑术配合无间,云纹豹猫已经身受重伤,行动受制,这一次攻防,以利爪堪堪格档住了丁香主攻的剑刺,却对木香的斜撩分身无力,身上再添一道剑痕。
丁香趁势再起一剑,由静至动,眨眼即成,剑光银亮,剑势如蛇,在旁观战的柳紫苏瞳孔一缩,竟然认出了这式剑招!
银蛇剑。
一道身影从密林间掠出,来人手持一柄天青色长剑,以百越剑池却邪剑诀抵天三剑的格档手法将丁香这一计斜撩拂向旁侧,随即一手抱住云纹豹猫,朝后撤远。
修士记忆力强,丁香秀眉一凝,认出了眼前在留邺城见过一面的少年:“抵天三剑……你不是留邺官员,是百越剑池弟子……”
柳紫苏看到自家少爷出手,瞬转身法运起,一步步点踏在小湖上,掠到了湖对岸,站在了石念远身旁,左右腰各有一刀一剑的柳紫苏将
厚背大刀取出朝旁一扔,长剑出鞘,斜提在手。
石念远丹凤眸子平静看向二女,话语却委屈巴巴道:“小喵喵那么可爱,你们为什么要伤害小喵喵?”
丁香看到那头飞蓬草伴生兽云纹豹猫躲在石念远身后,一副早已相识的模样,不由问道:“这株飞蓬草,是你药宠?”
石念远不知道药宠是什么意思,心中思虑一番后,并不回答,反而掏出烈阳令丢向二女:“我的确是留邺官员,并且是烈阳山麓弟子,不是百越剑池门人。”
木香接过烈阳令,翻到背面,看到“甲子”二字,秀眉一凝,将烈阳令递向丁香。
修士惜命,可不像江南州士子话本里头那样,一见面就不问三七二十一的,乒乒乓乓乱打一气。
“西渊葬情宫葬情使丁香,见过烈阳院甲子道友。”
“西渊葬情宫葬情使木香,见过烈阳院甲子道友。”
二女抱拳揖了一礼,齐声道。
石念远抱拳回了一礼道:“烈阳院石念远,见过葬情宫丁香、木香两位道友。”
丁香踏前一步,郑重道:“石道友,仙道六圣地各自散播仙缘,引领凡夫俗子踏上仙道,向来互不侵犯,我们姐妹二人对烈阳山麓略有了解,晓得道友身为甲子序列,地位尊崇,前途不可限量,不过,飞蓬草于我葬情宫而言,别有重要用途,说不得要请道友割爱了。”
所谓药宠,即是灵药诞生灵性后,除去伴生兽,一些灵智较高的灵药灵体还会与修士订下约定,以定期渡送精华为酬,换取修士庇护,对于修士而言,若非确实需要那味灵药,这种细水长流的互惠方式显然比杀鸡取卵来得更好。
二女说话间,凝元境灵压涓涓溢散,显然,在客气话语之外,同样含有警告。
云纹豹猫鼓荡起妖元道:“飞蓬已经化身山鬼,不是纯粹灵药,戮神会折损气运,请恩主告诉人妖。”
“戮神?”石念远呢喃自语了一句,相比于那虚弱灵体,这头伴生兽云纹豹猫明显的状态要好得多,连“说话”都流利不少,将好奇与疑惑先压在心底,石念远帮忙翻译道:“它说,它已经化身山鬼,让我告诉你们,杀它会折损气运。”
丁香显然更为擅长与人交流,自嘲笑道:“石道友,仙道飘渺,于我们姐妹而言,气运之说太过遥远飘渺,以飞蓬草换取灵石、功法、灵宝,才是我们姐妹求索仙道的正途。”
而木香身上忽然萦绕上浓烈杀气:“姐姐,他懂妖族语。”
突然反应过来的丁香手中长剑忽然指向石念远,仔细感知下,石念远身上溢散出来的灵压的确夹带几不可查的丝缕妖气,声音变得无比淡漠:“你与妖族有染?还是说,你是半妖杂碎?”
石念远愣了愣,种族歧视?
心头还在思考为什么飞蓬草的伴生兽仅有尘微境合品的境界,灵体的灵智却远超烈阳山麓百草谷的首阳参灵体,而且居然还懂得妖族语,还在想那道灵压在灵知境起品与承品之间波动,明显虚弱不已的灵体,为什么与其伴生兽的状态差距如此之大,两道如水剑光就已经朝自己疾掠而来。
叹了一口气,石念远体内灵力回路中,灵力开始加速流转,特别是从气海丹田处沿伸出来的数轴状回路,内中灵力更是汹涌奔腾,灵识捕捉推演二女招式,以抵天三剑进行防御。
柳紫苏自知自己境界低微,正面作战不仅帮不上忙,甚至还会拖累少爷,在旁紧盯战局,灵力凝聚向手中长剑,准备伺机而动。
二女剑招不仅出招速度极快,轨迹更是诡谲叵测,时常从难以预料的角度袭进,石念远感慨二女不愧是以刺杀弛名的西渊葬情宫弟子的同时,依然保持防守态势,由于做不到滴水不漏,短短时间内,手臂上已经多了几道剑伤。
“老子就搞不懂了,这只喵咪纯粹是妖你们都没那么恨,老子身上带点妖气就跟老子捅了你们亲娘一样?”石念远闪避开一计上挑,且战且退吐槽道。
“灵、妖异类!”
“岂能混为一谈!”
不料,二女听到石念远这句话,加强攻势,剑招更为刁钻致命。
同一时刻,苍云郡合陵渡口,乔王寺。
乔王寺其实是一座河神庙,嘉川河的河神庙,说是寺庙,其实与北漠佛教还是无关,在鸣雷帝国境内民间,许多庙宇都是供奉如同孩童水生所说的“神仙”这一类民间传说中,庇佑世人的神祇。
乔王寺金碧辉煌,香火鼎盛。
相传,在春秋乱世时代,旭阑郡尚属南燕国土,当时,南燕国君为了发展国内经济,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将嘉川河中几处浅摊挖深,几处窄谷扩宽,几处曲道改直,结果触怒河神,向来平静的嘉川掀起几十丈高的巨浪,吞噬无数生命,不信鬼神的南燕国君一怒之下,可以说是穷尽国力,在河底埋葬了无数枯骨后,终将河道改成,可是嘉川改道以后,下水船只河难频繁,十有九沉,直至后来南燕被鸣雷铁骑踏破国门,帝师宇文洛亲至,与一头黑蛟缠斗三天三夜,终于达成协议,鸣雷再耗无穷人力物力,在嘉川河道两旁种满黄橘果树,并在合陵渡口建乔王寺,供奉一尊蛟龙,嘉川才复归平静。
乔王寺蛟龙渡金铜像前,有一颗七色石子,唤作天命石。
据说,凡人可向天命石询问无定命数,只要心诚,就会有所回应。
从江北城赶回苍云郡的流风雪排了很长的队,才终于来到了蛟龙像与天命石前,按照寺中解签老人的指点,虔诚祭拜,而后伸出一只纤手,抚向了天命石。
第二十五回(上)剑舞银蛇祸根暗埋 潼河学
第二十五回(上)剑舞银蛇祸根暗埋 潼河学塾仙凡深思
乔王寺中,蛟像前方,流风雪灵识感知到七色天命石上有一缕玄奇灵压波动开来。
常年守在乔王寺里的解签老人满头凌乱白发,声音如同老旧风箱一般难听,一手颤巍巍的朝流风雪递过来一盒签桶道:“孩子,河神感召,天命石回应,不如抽上一签。”
流风雪眨了眨眼睛,双手接过签桶,而后不知所措道:“老人家,该怎么做……我不会……”
解签老人的声音虽然难听,语气却十分和蔼:“心中念着想问的事情,轻轻摇动签桶,精诚所至,竹签自出。”
流风雪依言闭上了双眼,河风窜进乔王寺里,吹拂起流风雪齐肩金发,少女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在玄度玄烛双月皎洁月光映照下,温柔笑起的好看侧脸,手中一下一下晃动签桶。
来回数次,一枚竹签从签桶中掉落出来,流风雪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将求助目光投向解签老人。
解签老人颤巍巍伸出枯槁右手道:“来,孩子,把你的竹签给我。”
流风雪先将手里签桶放到地上,再拾起了掉落出来的竹签,递向解签老人。
解签老人接过竹签后,佝偻走向乔王寺侧旁的桌案,口中道:“孩子,跟我来。”
老眼昏花的解签老人坐到了桌案后方,两手捏着流风雪抽出来的竹签,朝前远远伸出,身体再略微后倾,这才看清了签文。解签老人从抽屉里取出来一本残破不堪的羊皮纸书籍放到盯紧面,食指沾了沾舌头口水,翻动书页。
解签老人翻书的动作很慢,流风雪心中有些紧张,有些忐忑。
流风雪知道,仙道飘渺,各种各样的法术神通广复繁杂,占卜数术确有其事。不过在以前,流风雪是并不怎么相信这些的,毕竟,生命里遇到的每一道路口,前进方向的决择都是自己所做,一环扣着一环,串联成整个独一无二的人生。
不过今天,在渡口处远远看到香火鼎盛的乔王寺,流风雪心事繁乱,不知不觉就排到了队伍后方。
该怎么说呢?
人们总喜欢将心中一些或是犹豫不决,或是难与人言的事情,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询问天意,也不知是真的有天意指引,还是在问出的刹那,心中生出的那份最真挚的期许就给出了答案。
解签老人似乎是快要翻寻到对应签文,书页翻动得更加慢了,每翻一页,还以手作比,一列一列的搜寻。
终于找到对应签文,解签老人抬眼看向流风雪,口中说道:“孩子,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你问事,此事难成,若你问人,与之缘薄。”
不安等待的流风雪一怔,眼神黯淡下去,头颅低垂,道了声谢后,沉默的走出了乔王寺。
踏出寺门时,流风雪看向嘉川,看向大渡口上人来船来,自嘲笑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果然不能相信这些东西,拿臭无赖的话来讲,一点儿都不科学嘛……”说罢,嘴角努力勾出一个浅淡笑容。
独自走向乘船渡口的少女,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
石念远再调灵力,天青长剑的剑刃上开始旋绕起风刃,一直被动防御的石念远终于挥斩出第一刀攻招,逼退二女,口中问道:“二位与妖族曾有过节?”
“人妖不两立!”
“见妖必屠之!”
丁香与木香先后发出一声娇叱,再次欺身而上。
石念远眉头一凝,本来就是以尘微境承品对战两名凝元境起品高手,更是一直被动防御,要不是看二女剑招并不是一心取命,估计早已风紧扯乎。
“人有好坏之分,妖有善恶之别,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你们修道都修到狗身上去了?”石念远不爽道。
“妖邪屠我部族,此仇不共戴天!”木香一剑斜撩向石念远小腹。
“妖族淫邪,尽数当斩!”丁香一剑刺往石念远右胸。
感受到二女攻势变猛,两柄长剑配合无间,交替攻袭,石念远手中天青长剑上风刃流转速度加快,风刃变得更薄更锐,边缘处更隐现电蛇。
石念远一计斜斩荡出一道耀眼剑光,沉声道:“二位道友,当真要以命相搏?”
“先将你擒下!”
“再做拷问!”
二女攻势虽然加强,却还没有朝石念远要害上招呼,而已经偷得盏茶闲瑕,抓紧调息回气的云纹豹猫徒然从侧方加入战局,四腿如风,速度奇快,于石念远与丁香、木香二女正在纠缠的间隙,利爪向木香侧腰抓去,布帛撕裂声中,木香侧腰多出三道爪痕。
同一时间,一道如同银蛇一般的剑光从木香后背袭来,在旁边伺机而动,隐匿气息、骤然发难的柳苏紫以银蛇剑法偷袭得手,长剑刺入木香背心,不过毕竟柳紫苏与木香境界相差太大,长剑刺入不深。丁香灵压猛然荡开,将柳紫苏震
退。
由于感知到柳紫苏那一式银蛇剑法的灵压与剑意,丁香与木香同时后撤,拉开距离,几人一兽呈三角之势站立对峙。
“银蛇剑法……”
“葬情宫武学……”
方才柳苏紫所使,是远超身为葬情使的二女所能掌握的葬情宫高深暗杀秘技。
场间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丁香上下仔细打量起柳紫苏,质问道:“你是何人?”
木香同样凝视柳紫苏,冷声续问道:“为何会使我葬情宫暗杀秘技?”
石念远没有花费多少心思就猜到了,柳紫苏所使的葬情宫武学,绝对是母亲祝娴兰所授。而且,很明显,对面这一对葬情使姐妹花,并不知道这种高层秘辛,不然,想必会第一时间联想到梨落叛逃这件大事。
“很稀奇?老子还会百越剑池却邪剑嘞!”石念远咕哝道。
木香激动的踏前一步,娇声喝道:“胡说!武技的确可以通过揣摩使出几分架式,可这女人使的,分明就是如假包换的银蛇剑法!而那隐匿身形的法门与剑招潜藏的剑意,无疑是我葬情宫武技,并且是必须进入过忘情池后才有资格学习的高深暗杀秘技!”
石念远有一瞬动了杀意。
祝娴兰叛逃出葬情宫,隐姓埋名,躲避葬情宫追杀。近日里因为圣器神农鼎器灵复办,很有可能已经被葬情宫得知祝娴兰所在的粗略方位,如果丁香、木香二人将柳紫苏掌握葬情宫武学的事情上报,葬情宫即刻会将搜索范围缩小到苍云郡来。
如今双方的冲突无非两点——其一,灵药飞蓬草;其二,二女对妖族近乎执念的憎恶。
石念远叹了一口气道:“二位,我对飞蓬草所谓山鬼之说,其实模棱两可,不过,飞蓬草灵体如今虚弱不堪,药性两说,而二位对妖族虽然憎恶,在斗战中却没有对我狠下死手,我也无意与西渊葬情宫作对,不知道可有和解之法?”
丁香心念电转,事情发展已经超乎预想,那个女人掌握葬情宫暗杀秘技,身上灵压却没有葬情宫功法意韵,更没有那独一无二的诅咒灵压,此事蹊跷异常。
“石道友,这株飞蓬草虽然重要,可是伴生兽仅有尘微境合品,想来本源植株年份稍缺,如今重要之事,已不在灵药。”顿了顿,丁香续道:“若你二人可以与我们姐妹回一趟西渊葬情宫,解释清楚她为何会使我葬情宫武学,自然皆大欢喜。”
石念远长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丁香、木香二女皆伸出左手抹过右手长剑,本来灵光流转的长剑光华逐渐消逝,二女自身灵压同样逐渐收敛,身形开始模糊,两股杀意缭绕升起。
石念远心头盈上浓烈危机感,天青长剑摆开架式。
柳紫苏感知到二女身上杀机,作为百鬼死士,柳紫苏虽然只有灵知境合品境界,却依然闪身来到石念远跟前,准备死战。
木子涛虽然同样具有灵知境合品境界,却根本还不会什么武技,斗战能力低下,不过,见双方越发剑拔弩张,选择了运起瞬转身法,来到石念远身边,表明立场。
云纹豹猫同样伏低了身子,一对竖立瞳孔近乎变作两道竖线,死死盯住丁香、木香二女。
石念远丹凤眸子眯起,幽然道:“为了一些莫名奇妙的理由,真的要在这里死战?纵然二位双双身具凝元境修为,不过看灵压强度,都在起品境界,鹿死谁手,并不好说。”
密林间突然传来窸窣声响。
嗡——
一声锐物破空声响传来,一柄银枪从密林间飞出,枪头高速旋转,猛然插在对战场中,下一刻,一道**修长,英姿飒爽的身影单足点踏在枪尾,凝元境转品灵压源源不绝溢散开来,一道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凝向丁香、木香二女,与丁香、木香身上缭绕升腾的冰凉杀意不同,来人身上展露出来的气势,一股在尸山血海、铁血杀戮中凝聚出来的无畏意蕴。
慕容姗清冷开口道:“北域洛原,大雪骁骑,慕容姗。”言罢,翻手取出‘无字秋风’折扇,朝二女一掷:“我的人会使葬情宫武学,很稀奇?”
丁香接过‘无字秋风’,细细打量了一番,看那樱唇微张的惊讶模样,显然认得这柄出自葬情宫的灵宝,二女同时单膝跪地行礼,齐声道:“葬情使丁(木)香,参见客卿大人。”
“今日之事,由我接手,你二人将此间事烂于腹中,自行离去。”慕容姗淡漠道。
“是!”丁香、木香齐声称是,木香上前,将‘无字秋风’双手恭敬递还。
见二女遁入密林,灵识感知到二女灵压不断远离,慕容姗这才从直插在地的银枪枪尾跃下,将银枪一把拔出,倒背在后,转身面朝石念远道:“我家老头子是葬情宫客卿,所以我懂得葬情宫密信。不告诉你,是因为那晚你曾说,你要对付西渊葬情宫。”
石念远关注的
点显然不在这上面,鬼叫道:“卧槽!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就这么放她们走了?她们要是不听你的,把今天的事向葬情宫高层提起,那怎么办?”
“葬情使地位低下,你明后年也可以成为烈阳使,你觉得区区传道使,有资格见到圣地高层?”慕容姗反问道。
石念远怪叫道:“卧槽!你这么一说,老子更担心了好吗?老子都和烈阳观玄涯掌教吹牛打屁两次了!”
慕容姗斜提长枪走近,没有接石念远的话,反而清泠问道:“你那天是在怀疑我什么?把我晾在武侯府不管是什么意思?”
石念远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干咳了两声,转向云纹豹猫,震荡灵力问道:“山鬼、恩主什么的,和我说道说道?”
三人一兽在密林间缓行,木子涛、柳紫苏与慕容姗不懂妖族语,柳紫苏安静的跟在石念远身后,木子涛与慕容姗有一搭没一搭的在闲聊。
而石念远则以自己那半吊子妖族统一语询问了许多心头疑惑。
原来,灵,同样算作一族,其身虚幻,没有实体,为了修炼,通常会选择依附外物,最常见的灵族,即是灵性诞生,拥有伴生兽的灵药,二者将生命形式合而为一,而鬼魂、怨灵的确真实存在,并且同属灵族分支。
而这株飞蓬草,则属于灵族中的特殊分支——祇。衹支灵族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其由普通灵族进化而来,修炼重心侧重于信仰之力。
原本,这株飞蓬草只是普通的灵药灵族,灵智低下,后来,有妖族将其点化,教其隐匿法门,授其妖族统一语,引导其依附在桃源村以及附近村落信仰为山神的山石上,教其通过吸收村民信仰之力进化为衹支灵族,其由于近些年来百姓信仰逐渐淡薄,信仰之力减少,故而灵体显得虚弱不堪。
不过,这株飞蓬草倒是并不后悔,用它自己的话来说——灵智提升,可以思考很多很多事情,生命变得充实与有趣。
矮小的人形模糊光影出现在三人一兽前方,飘乎飞来,骑到云纹豹猫伴生兽身上。
山涧那汪小湖,原来是这株飞蓬草所谓的恩主,即那名将其引导向衹支灵族进化的妖族开辟而出,取名为桃江池。飞蓬草说,它的恩主曾在桃江池坐而悟道,陪伴了它数年岁月,而它在这数年里,化身山鬼,常庇佑到附近山里来的信徒,或是驱赶野兽,或是指引道路,或是救下不小心摔下山去的村民。
而它的恩主开辟桃江池,是为了在桃江池底布设灵禁法阵,让它的灵体与本体在进入桃江池时,得以隐匿,修为在它的恩主之下的修士都无法发现。
近几日,它在显化出灵体时想要帮助村民信徒时,被那两名葬情使发现,故而引来祸事,而石念远身上溢散出来的微弱妖气,让飞蓬草倍感亲切,所以现身向石念远求助。
近些年来,它的信徒中就属孩童水生最为虔诚,经常来祭拜。当众人走到那处山壁时,飞蓬草灵体化作本源植株,渡出一滴灵药精华,请求石念远用在水生的父亲身上。
“水生的父亲几年前在山中砍柴时不慎摔倒,基本身体机能尚在,却丧失了认知能力与活动能力,我想帮他。”飞蓬草如是说。
植物人……
石念远心中暗道,从须弥戒中拿出一只专门盛装灵药汁液的葫芦,接下了灵药精华。
“那两个葬情使不知道会不会去而复返,你多小心。”离去前,石念远说道。
“飞蓬多谢恩主。”灵体灵光一闪一灭,云纹豹猫蹭了蹭石念远的腿,双双鼓荡灵力与妖元,情感真挚。
石念远想了想,应道:“刚才我与那个女的才说过,人有好坏之分,妖同样有善恶之别。不同的人族你见了许多,应该有所感触,不过,妖妖也不尽是善类,你自己多小心。”
飞蓬草有些不解,疑惑道:“可是,飞蓬遇到过好几名恩主,都帮过飞蓬。”
石念远沉默了片刻,不再多做解释:“总之,保重。”
“恩主放心,飞蓬擅长隐匿神通,并且那位恩主开辟桃江池,布下灵禁,一般人是找不到飞蓬的。”飞蓬草应道。
石念远想了想,从须弥戒里所剩不多的灵石中掏了一枚合品灵石出来,递向云纹豹猫,展颜笑道:“谢谢你庇佑苍云百姓,山鬼。”
在回去的路上,木子涛感触格外多:“没想到所谓神祇,是这样的生命模式。我一直以为二月二时的祭奠只是传统文化,其中内涵应当是子虚乌有的。”
石念远心里有事,没空回应,头疼于柳紫苏展露葬情宫武学,然后慕容姗突然出现,草率解决。
不过,也不能直接把那对姐妹花搞死吧?
石念远发现,修界的事,与凡界其实也没什么太多不同,都是一样麻烦。
于是,石大少爷突然觉得像田浩天那样,杀伐果断,想捅死自己就动手捅死自己,好像还活得蛮潇洒的……
第二十五回(中)剑舞银蛇祸根暗埋 潼河学
第二十五回(中)剑舞银蛇祸根暗埋 潼河学塾仙凡深思
苍云郡,潼河县府,潼河城。
潼河县其实不小,不过,由于所在地域山势崎岖,群峦叠嶂。受限于地形,下属乡镇规模尽皆不大,沿清水江星罗棋布,相隔还甚远。
从经济上来讲,潼河县县府潼河城在苍云郡下辖各县县府中排名靠后,居民多以农业、畜牧业作为主要产业,不过,受惠于近些年伴随官方客运同时兴起的旅游业,潼河城的经济发展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城中多了不少酒家、商铺、学塾,提供了许多新兴就业岗位。
桃李学塾是潼河城中最大最好的学塾。
在前些年建设桃李学塾时,木子德从桃源村来潼河城赶集,碰巧遇到学塾工地正在招工,木子德想着虽然自己没有什么土木工匠的技术手艺,不过多少有些傻力气,便去工头那里应聘,工头见木子德一副老实巴焦的模样,虽然瘦小,却也精干,就让木子德试做两天。
没想到,木子德干起活来雄得嗷嗷叫,分到手头的活计干完了,还尽揽些苦活脏活累活来干,一众工友对于这种好人,先不管心里怎么想怎么看,至少在表面上都是喜欢的。毕竟呼喝一声,哼几句累,木子德都会愿意帮忙。
也不知是不是傻人有傻福,工头正好是学塾院长的舅佬,平常来督工时,把一众民工自认为藏得很好的小九九都看在了眼里,暗中对木子德多有照顾,在学塾竣工时,还向院长舅佬如此这般提上了一嘴。
学塾开业后,院长竟然将木子德留了下来,给了一个伙夫的活计,每天为一众学子烧火做饭,说清闲倒也不是清闲到哪里去,却也是一份酬劳过得去的稳定长工。
学塾长工,对于木子德以及学塾施工时的一众工友而言,那可是一个体面营生咯。于是,回想起木子德在学塾施工时不求回报的热心帮忙,一众工友都觉得那是木子德心机深沉,故意表现。
看看人家现在,得了个稳定长工活计,若不是早有预谋算计,还能作何解释?呸!还真以为世上好人那么多,原来都他娘的是套路!
木子德今年过年没有回家,原因简单,过年那几天留守学塾,一天可以多领一份工钱哩。
今天,桃李学塾已经开学,拿学塾院长的话来讲:“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年假放得太长,学子难以收心。”
这些道理木子德不太懂,不过膳房的米缸见了底,自己的工钱也拖了两个月还没发,学塾早日开学,早日把一众学子的学费收上来,倒是好事一件。
膳房里,木子德一边砍柴,一边与今天清早时就回到学塾,现在正在淘米的帮厨小姑娘聊道:“阿秀,你爹娘今年回家过年了吗?唉……也不知道我家涛子今年回没回家过年。”
那小姑娘身上衣服老旧,洗得多处泛白,补丁不少,不过整齐干净,看着就清爽舒服。
“当然啦!爹娘从留邺回来,给我带了好些礼物呢。木子叔,等过些天启叔回来上工了,你就请假回家一趟呗。”唤作阿秀的小姑娘踩上板凳,将淘好的大米倒进灶台黑锅上那口看上去能装得下自己的大蒸子里。而后,心里想到了什么,打趣笑道:“不然,你家涛子又去寻仙去了,可不是又得一年半载都见不着了?”
木子德总是吹牛自己家儿子如何成器,受了来自仙家圣地的传法道长青眼,寻仙问道去了,在膳房里上工的一众老少耳朵都听起了茧子,不过,木子德为人忠厚,踏实勤恳,唯独吹了这一个牛皮,倒是成为了茶余饭后聊起木子德时难得的话题。
木子德拿衣袖擦了擦额头汗水,再捡起一根木柴,一边砍,一边笑道:“也是,也是,得去看看!不然我家涛子又得寻仙去了。”
阿秀扑哧一笑,早就已经习惯了木子叔这一个常开的玩笑。
木子德知道阿秀依然不信自己,不过,憨厚的汉子只是跟着傻笑乐呵,见阿秀将米都淘好了,走过去打开灶门,放了几匹柴进去,再拉扯了几下风箱。
“阿秀,说来我家涛子与你差不多大,叔看你踏实勤快,中意得很,等有机会,叔安排你跟我家涛子认识一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家涛子都十六了!”木子德看向去到水池前洗菜的阿秀笑道。
阿秀脸一红,嗔了一句:“木子叔……”
木子德嘿嘿傻笑了两声,继续劈柴。
阿秀洗着菜,耳朵竖得老高,听着从远处传来的读书声,脸上弥上羡慕与向往道:“木子叔,我再干完这一年,就存够了学费,也要报名读书认字。”
木子德笑着点头道:“好,好,读书好,虽然叔也说不上哪里好,不过,我家涛子也爱读书,我的工钱,有好多都是给他买书了。”
阿秀艳羡道:“木子叔你可真好,我爹娘总说,女孩子读个屁的书,找个好人家嫁了,不比什么都强?气死我了……”
木子德早为人父,怎不晓得天下父母心,当即便道:“读书要读,嫁人也得嫁,不是叔夸我家涛子,我家涛子长相依他娘,可俊俏着哩!”
“木子叔!”早与木子德熟识的阿秀小脸通红,转过身来朝木子德弹了一下手中水珠表达心中嗔怪。
……
俊俏得很的木子涛正与石念远、柳紫苏、慕容姗走在山间小路上。
昨天夜里,在去孩童水生家将飞蓬草精华赠予水生父亲治病的路上,石念远就郁闷无比的念叨着“女人误事”,抱怨着“白来一趟啥情报没捞着还漏出去一个情报”。
在水生家里,石念远以灵力作引,将飞蓬草精华渡入了水生父亲体内,虽然水生父亲没有即刻醒来,面色却红润了不少。
得见石念远手中灵光,水生娘亲口中唤着“多谢仙人”就要拉着水生下跪感谢,多亏了木子涛眼疾手快,赶紧扶住多年邻居。
石念远在交待完是山神托他帮忙之后,水生娘亲赶紧去蒸了糯米饭,再到兔圈里逮来一只大白兔子当即宰了,说是明天清早炖熟后就让水生带路前去一起祭拜山神。
今天一大清早,在吃过木子涛的娘亲自制的海芋粉当作早餐以后,石念远就向木子涛提出告别,说是要回留邺了。
木子涛想了想,在与娘亲商量过之后,决定与石念远众人同行,到潼河去看望在桃李学塾里做长工的父亲。
出门前,四人还真看到了水生娘俩正在提着糯米饭与兔子准备前往山神石。
四人都是仙道修士,山路走得轻松写意,不多时就来到了镇上,时间尚早,又不是赶集日子,镇上唯一一辆官方客运马车上没几个人,众人反正不急,交了钱上了马车,悠哉悠哉的往潼河城驶去。
……
潼河城,桃李学塾。
膳房中,木子德与阿秀看向房门,中年胖子主厨走了进来,肩上还扛着一腿猪肉/道:“老德,搭把手。”
“好嘞!”木子德应了一声,帮中年胖子主厨将猪肉卸到灶台旁边大砧板上。
“刚才我又看见那个二世主在欺负学子了,唉,仗着老子有点权势,被留邺城的学塾开除转到这儿之后,搞得桃李学塾一片乌烟瘴气……”胖子主厨摇头叹了一声,从刀架上取出砍刀来砍肉。
阿秀洗完了蔬菜,接茬道:“不知道学塾里的先生为什么总是不管上一管。”
胖子主厨郑重道:“老德、阿秀,你们俩虽然年纪差得大,不过在心善这一点儿上真是一模一样,别嫌我多嘴,能躲着那二世主就躲着那二世主,这世道呐,远比咱们这膳房复杂多咯。”胖子主厨刀法娴熟精准,两刀就将猪蹄卸下,递向阿秀。
阿秀默契的接过猪蹄,到旁边小炉上烧毛,木子德顺手将火钳递了过去。
胖子主厨一边砍肉,一边续道:“我手里头的刀呐,砍肉剔骨,杀畜见血。可是呐,这世道上最可怕的,还是那些个杀人不见血的刀子。咱们平头老百姓,就图个温饱安稳,可别去惹到不该惹的人事。”
木子德点了点头道:“老哥讲得合。”
阿秀面带疑色,听不太懂。
……
膳房对面,一间教舍中。
“我要的是猴面人!你跟我买个猪面人回来!你是傻子吗?”苟楠磊飞扬跋扈,扯起另一名跪伏在地的少年的头发,往课桌上狠狠一撞。
脑袋撞在课桌上的少年不敢哼痛,强行挂上满脸讨好神色道:“苟少,去得晚了,只剩下这最后一个了……”
苟楠磊拉扯少年头发,将少年的脸转朝上方,然后将手中猴子形状的面人往少年脸上用力一糊:“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我苟少,叫磊少!”
面人的面粉与蜂密沾到少年脸上,面人的棍子戳伤了少年的脸颊,流下血迹,少年眼中泪水打转道:“磊少,对不起,磊少……”
看到少年脸上的血水,苟楠磊觉得晦气无比,心头烦躁,再次将少年的头往课桌上狠狠一撞道:“对不起?潼河卖面人的地方那么多,你就是懒得帮我跑腿,是吧?”
少年吃痛,加上心中无比委屈,泪水再狠不住,哗哗的往下流,苟楠磊甩了少年一个嘴巴,不爽道:“爱哭鬼!哭什么哭?不准哭!”
少年哪里忍得住汹涌泪水?
苟楠磊一下一下狠抽少年的脸颊,抽一下骂一句:“哭你妈!不准器!你再哭!”
无助的少年余光看到一个个都趴伏在课桌上,看不到此间场景,也听不到此间耳光声的同窗,心寒却又理解。
谁让这苟楠磊是城主的儿子呢……
上课钟声响起,少年听在耳里,像是听到天籁琼音,心里涌上一阵庆幸。
衣冠楚楚的教书先生走进了教室,在其余尽皆在座位上埋头的学子衬托下,教舍后方的苟楠磊二人显得无比显眼,可是那先生的目光一触到苟楠磊,就像是触了电一般赶紧转开,几步走到讲桌前,若无其事的朗声说道:“现在上课,大家翻开书本……”
苟楠磊的声音比先生的声音还大:“傻逼玩意,上课了又能怎么样?”说罢,将少年脑袋一推,再抬起脚踢了几下倚在课桌腿上的少年,这才吊儿郎当的走回了自己坐位。
有这个世界上呀,总有许多瞎子和聋子……
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怪他们。
……
“不错呀,学塾长工,这可是一份安稳活计了。”潼河城街道上,石念远嘴里咬下一口面人笑道。
木子涛脸上盈上幸福知足的笑意道:“爹对我好,工钱除了补贴家用,就是给我买书了。”
石念远一愣道:“原来你不是只会说在下啊,说‘我’不是挺好的嘛。”
木子涛脸上一红。
柳紫苏与慕容姗都是不怎么主动说话的性子,都沉默的跟在石念远与木子涛后头。
木子涛指向前方不远处道:“桃李学塾就在那里了,是目前潼河城最大最好的学塾,在去烈阳山麓前,我常去蹭课听。院长人好,知道我是爹的儿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桃李学塾门前,守门的汉子见是木子涛,微笑招呼道:“涛子,好久不见了,又来看望你爹啦?”
“是的,大叔。这是我几个朋友,我们能一起进去吗?”木子涛问道。
守门汉子见石念远、柳紫苏、慕容姗三人都是一身上等锦缎,哈哈笑道:“那是自然,
涛子现在成器了,交的朋友都不一样了!”
木子涛笑了笑,没作应答,领着石念远几人进了学塾,熟门熟路的往膳房走去,石念远与木子涛的年纪与学塾学子相差不大,桃李学塾也没有统一制服,倒是如同学子一般。不过稍微年长一些,正值青春年华的柳紫苏与慕容姗倒是吸引了不少学子的眼球。
正值午饭饭点,膳房窗口前,学子排成了几列。
修士六识强化,众人很轻松的就看到膳房里有两个汉子和一个少女正在忙碌,特别是那少女,不停接过学子的饭碗,盛了饭菜之后又递回来,忙得不可开交。
桃李学塾里的学子,会到膳房就餐的,一般都是家庭稍为贫苦,或者家住较远的学子,家庭富足的,都喜欢到外边菜馆去吃,家住潼河的,要么从家里打包来饭菜,要么直接回家吃了。
故而,在吃饭时,也是近段日子以来桃李学塾的普通学子比较清静的时光。自从去年腊月,城主家公子那二世主到来以后,经常这个教舍那个教舍的惹事生非,实在是令一众学子烦不胜烦。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那二世主居然从教舍里屁颠屁颠的走到膳房这边来了,在场学子都有意的避开了这二世主。
苟楠磊也乐得这些蠢货好狗不挡道。
苟楠磊的想法没那么复杂,山珍海味吃腻了,换点口味不是很正常?
一脚踢开了前边挡路的一个学子,苟楠磊直接插到一列队伍最前,敲了敲窗台吼道:“喂!打份饭!”
阿秀看到这个二世主,一下子犯了难,学子到膳房吃饭,都是自备碗筷的。
苟楠磊皱眉喝道:“没听见吗?打份饭!”
膳房里头,中年胖子主厨见是这二世主,赶紧拿起自己的碗筷打了一份饭菜,递向守在窗边的阿秀。
阿秀感激的看了一眼胖子主厨,端着饭菜看向苟楠磊问道:“同学,你的餐券呢?”
苟楠磊夸张的嗤笑了一声,左右看了看,阴阳怪气大声道:“餐券?这小婊子在问我要餐券哎?”也不管根本没人搭理自己,苟楠磊回过头面朝阿秀,高傲嘁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快拿来!”
阿秀为难不已,自己的职责摆在这在,一张餐券一份饭菜,违了规可是要挨扣工钱的,而苟楠磊对自己的称呼,也让阿秀面色涨红。
“同学,没有餐券,我不能给你饭,这是学塾的规定,而且……而且……”阿秀凝起眉,鼓足勇气续道:“我不是小婊子!你不许这样叫我,这是不尊重!”
“哈哈哈哈——”苟楠磊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餐券?尊重?小婊子——知道这桃李学塾背后的老板是谁吗?你他妈的,快把饭给老子!”
苟楠磊将手伸进窗口,一把抢过了阿秀手中的饭菜,结果用力过猛,一下子全都泼洒到了自己身上。
本来因为苟楠磊到来而安静下来的一众学子更加沉默了。
滚烫猪蹄汤洒在身上,苟楠磊日妈操娘的嗷嗷怪叫了几声,而后一下冲到膳房门前,一脚踢开了膳房木门,再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了阿秀的衣领。
木子德正要出声,中年胖子主厨却赶紧拉了拉木子德的手臂,在木子德看过来时,脸上满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木子德心中一寒,正要说些什么,主厨胖子却先开口了:“大少爷,是阿秀不懂事,胖子我给你多挑几块好肉,大少爷别跟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苟楠磊冷笑一声,扭头看向胖子主厨:“韩胖子,你他娘的多什么嘴?别你娘的忘了你这主厨是怎么当上的!还不是当狗从我爹那里舔来的?”
苟楠磊说罢,朝阿秀吐了一口口水,继而眼睛看向大炉灶上那锅热汤,心头一动,嘴上勾起诡异笑容。
阿秀身材瘦小,苟楠磊很轻松的就将阿秀拖到了锅边,另一手端起大勺舀了一碗汤,就要往正在徒劳挣扎的阿秀脸上淋去。
一只手有力的握住了苟楠磊的手臂:“公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苟楠磊看向木子涛,眼睛眯起:“生面孔嘛!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土狗?”
木子德看到木子涛,激动道:“涛子,你来了。”
木子涛笑答道:“嗯,爹。”
苟楠磊看了看木子德,又看了看木子涛,冷笑道:“我还以为是平常夹好尾巴藏得好的土狗,原来是卑贱奴才的生的杂种啊。”
木子涛眉头一凝,沉声道:“公子,凡论职务,不分高低贵贱,凭借双手挣得的干净银子,何来卑贱之说?”
少年赤子之心,倒是没有过于在意苟楠磊对自己的辱骂。
苟楠磊将阿秀一推,中年胖子主厨赶紧将阿秀扶住。
“狗生的杂种还他娘说教起主子来了?”苟楠磊走到木子涛身前,手上一甩,就是一道耳光朝木子涛脸颊扇去。
木子涛可是灵知境合品修士,纵然在修士当中稍嫌弱小,可是对付区区凡人,还不是游刃有余?
木子涛一下捏住了苟楠磊的手腕,稍一用力,沉声道:“公子请自重,泥菩萨尚且有几分火气,勿再侮辱家父。”
苟楠磊手腕吃痛,用力回扯,木子涛并无意伤他,顺势放了手,结果苟楠磊一下踉跄,屁股咬在地上一根火柴上,哀嚎半天后,放声大笑道:“能打是吧?今天就让老子教教你,能打屁用都没有!”
“院长来了。”
“院长来了!”
窗外学子的声音传进膳房,木子涛与苟楠磊都是心头一动。
木子涛当然是认为那心善的院长会主持公道,而苟楠磊想的是,得好好教教这个狗杂种,在潼河县,老子才是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