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七章 哀梦
司马笙的须发变得斑白。
人的精力在枯竭的同时,衰老的速度也会加快。
他脸上已隐隐出现了皱纹。
那皱纹围绕着他颧骨处的空洞,英俊公子的面容显得阴森可怖。
司马笙看到了自己的这副样子。
他是在老人平和的眼睛里瞧见的。
漆黑的眸子里,是一张扭曲变形、令人作呕的脸。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司马家在考虑,在着想吗?
难道那些都是错的?
他痛苦地喊叫着。
老人面上浮现不忍之色。
他平静地对司马笙说:“杀一个人,还是让那个人活着,有时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司马笙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司马笙只能听着。
老人继续道:“杀了你,当然可以,可我觉得那惩罚远远不够。”
司马笙盯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睛,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老人淡淡地笑了笑,道:“所以我打算让你活下去,活着远比死要困难,困难得多。凭什么只让那些善良的人忍受生活的折磨呢?恶人长命,不一定是坏事。”
司马笙怔住,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劲力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坐在原地,安静得就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做过。
可司马笙看起来竟苍老了几十岁。
司马笙松了口气,可他又担心老人会随时向他再次出手,所以他始终站着方步。
如果换做是初新,就绝不会有类似的顾虑,可他是司马笙。
他从小就被教导,不去相信任何人。
他生活的环境里,所有人都是生意人,以此为基础,任何背叛、食言、出尔反尔都能被理解。
“你真的让我走?”他问老人。
令他惊讶的是,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胆怯。
老人点头:“我真的让你走,因为你以后感受到的痛苦,一定比死强烈得多。”
司马笙冷笑道:“只要活着,只要活着,任何折痛苦,我都能忍受。”
老人否认道:“世人皆道入魔易,须知走了歪路的人,一生都会被当时的选择所折磨。”
司马笙道:“我不会。活着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了,我没有闲心去烦恼、去后悔。”
老人笑了:“你一定会的。倘若你总是疲于活着,那么这件事本身就会带给你无尽的折磨;倘若你足够强大,到了不再担心朝不保夕的时候,你难免会闲下来,人一闲下来,就难免想东想西。”
司马笙沉吟着,终于扭头就走,很快便隐没在街角。
老人仍然在笑,但笑得已有些凄苦。
他一生皆在孤独中度过,虽自得其乐,以为窥知了妙音的一二,可无法否认的是,不管一个人有没有开悟,都无法逃脱孤独的诅咒。
那诅咒随一个人出生,随一个人死去。
当他披上红袍时,他受万人景仰,可当他脱下红袍后,他之将死却成了一桩无人问津的事。
这算不算是一件可悲的事?
他没有哀伤,没有抱怨。
他知道这是注定会发生的。
他从不为注定发生的事而哀伤。
他即将去一个没有哀伤的地方,那里有他死在南天竺的老师,有他年轻时馥郁芬芳的爱人,有许多恨他恨进骨子里的仇敌。
他好像从未真正恨过谁。
行过太多路,聆听过太多教诲,他始终觉得,恨无法解决问题,只能一代接一代地将问题遗留下去。
爱比恨伟大的地方就在于,仇恨无法遏止爱,爱却能终结仇恨。
可惜的是,他播撒这一教义的旅途即将结束。
他无比平静,因为他明白,任何旅途都会抵达终点。
他已将衣钵托付给了另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苦心经营二十年,眼瞧成功就在跟前,如今却要毁于一旦,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宝公沙门感到绝望。
达摩身上的红袍就像要燃烧起来,宝公沙门感受到了那种近距离的炙烤,他明白达摩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他的两条胳膊很快就要被卸下,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唯一让他觉得好受的,是他感觉到达摩也并不好受。
达摩的呼吸急促,全身皆散发着水汽,显然是由于血液的加速流动而蒸至周围的冷汗形成的。
这样下去,时间一长,他也会死。
青木夫人无力地躺在原处,呆滞地望着达摩的背影,她的意识在渐渐模糊,她后颈扎入的针是一道锁,即将隔绝了她与生活所有的联系。
“这也是我的身体,你可不能这样用。”
宝公沙门一怔,因为这句话是出自达摩之口,却不是对他说的。
忽然,他瞥见了达摩嘴角那抹诡异的微笑,手腕上的劲力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公,还认得我么?”达摩抬起头,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瞧着他。
他厌恶地点了点头,不顾手腕的疼痛,急忙后撤了十余步。
他知道,寄宿在达摩体内的另一个魂灵,已经悄悄冒出了脑袋。
为了避免再次被达摩捉住,他催动内力,使出了摄魂术,眼前种种所见皆被扭曲,他知道,达摩已无法找见他。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辈子不被达摩找见。
忽然,有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他惊恐地转头,却发现那双眼睛就在自己身侧。
“摄魂术只对他有用,因为他不爱学习密宗的法术,他觉得那些法术太过阴毒了。”
他不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是不是达摩,他只知道那种恐惧几乎要将他吞噬。
红袍之下隐藏的,似乎正是恐惧本身。
一掌挥出,看似平平无奇,速度和力量并无特别,宝公沙门却躲不开,重重地挨了一下。
又是一拳,又是看似普通简单,宝公沙门却又无法招架,倒在了青木夫人身边,呛出了两口血。
宝公沙门双手支撑着身体,脸上写满了惊愕。他问:“你们用的,真的是同一具身体么?”
红袍下的人点了点头,冷冷道:“思想与认知不同,身体能达到的速度和力量却是一模一样。”
宝公沙门质问道:“那为何......为何与刚才相差那么大?”
红袍下的人回答道:“那不过是因为他想和你一块儿死罢了。”
他顿了顿,指着青木夫人冷笑道:“这个女人一死,他便也没了生趣,死心法虽是妄言,相思病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清冷的眼神刺痛了青木夫人,可她爱上他也是因为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神。
为什么一个人最爱的东西却能给他带去最大的伤害?
她现在只希望自己快点死去。
宝公沙门的精神溃散了,他没想到自己与达摩的实力相差如此悬殊。
可他仍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他的手放在了青木夫人的脖颈边上。
“那么你就自行了断吧。”他威胁红袍人道。
红袍人仍是那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她的死活,与我何干?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个要死的人,怎么救也救不回来,拿她来威胁我,未免太愚蠢了些。”
他一步步朝宝公沙门走近。
宝公沙门的心脏几乎由喉咙里蹦出来。
司马笙很疲倦,他朝着落日走去,他的影子在不断地被拉长。
他用手遮挡住了阳光。
他觉得那太刺眼。
他索性坐在了一棵树下,树荫底很凉快,是个完全与夏日隔绝的小世界。
司马笙陷入了沉睡。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遭遇太惊险,也许是老人空穴般的身体抽干了他的气力,他睡得很快,快到梦几乎赶不上他。
他还是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躺在儿时被子先生夺走的那套大宅子里,他的身躯如儿童般短小,可他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疤痕与洞。
他站不起来,就好像婴孩,还未学会走路。
有七个人来探望他。
七个浑身漆黑的人。
司马笙不认识他们,可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们。他问道:“你们是谁?”
七个声音响起,他分不清是谁发出的,也辨别不了先后。
“我叫贪婪。”
“我是偏执。”
“我是**。”
“我叫懒惰。”
“我的名字是嫉妒。”
“我好像叫愚昧。”
“我,是自私。”
司马笙厌恶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不喜欢周围沉重的气氛,他想喊叫,喊叫却化作婴孩的哭闹。
“在我们的面前,你就像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婴儿。”其中一人说。
“不过我们会让你慢慢长大,就像宝公沙门那样。”另一人帮腔道。
“宝公沙门?”司马笙不哭了,他问道。
“对,宝公沙门,”有人回答,“我们曾经将他推至幕前,同千金会一起。”
“后来千金会陆续垮台,只有他能够忍耐下去,”声音又从另一侧传来,“我们需要他这样的人做傀儡,因为我们绝不能露面。我们选择了你。”
另一人补充道:“我们无法露面。”
司马笙道:“正因如此,你们绝不会输,绝不会被扳倒,被打败。”
“很正确,不过可惜的是,我们离开了你们,便什么也不是了。”有人对他说。
“我们是谁?”司马笙质问。
“人类。”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
第三一八章 化蝶
善与恶,就像一根木棍的两端。
无论多么短的木棍,都有两端。
老庄的理论曾一度被批评成愚昧的相对主义,可回过头来重新审视时,才会发现那些话中所蕴藏的,皆是自然和天道。
不过,唯心主义仍有其拥趸,因为对于某一个确切的个体而言,倘若他的存在被抹杀,自然和天道的有无,便完全没有意义了。
司马笙由梦中惊醒。
月亮已挂枝头。
洛阳城的夜色繁华,张灯结彩,陈庆之和白袍军的影响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便消散了,权贵们又能在临街酒楼中缓引春酌,姑娘们还要去幽会自己的心上人。
夏天正是裸露最多的时节,她们固执地认为,裸露能增添她们的魅力。
司马笙由地上缓缓坐起,伸了个懒腰,他摸了摸怀里,发现那几页纸仍在。
为了这几页纸,他杀死了与他共同长大的童年好友。
虽然他并没有觉得有多么愧疚或者难受,相反,他有些恼怒,有些厌恶,因为吴惆选择不再追究初新的责任。
其实,他只不过是在恼火,这件事情上,吴惆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子先生会追杀他,可司马家得到了保全,只要他一天没被逮住,司马家就能得到一天的安稳。
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卸掉了心头那些胡思乱想引起的烦恼,这是他选择的道路,既然走了,那就无法回头了。
永远不要回头,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
司马笙没有想到的是,仅用短短一个梦的时间,他就已经成了天下第一名人,比以往的自己还要有名得多。
因为他已经顶替掉初新,成了名人榜上的第一人。
那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殊荣,是少数人短暂的头衔,也是一小撮人梦魇般的诅咒。
子先生一定会利用他脸上的显眼伤疤,散布关于他容貌的消息。
如果要躲避子先生的追杀,他的容貌是劣势,也是优势。
谁也想不到,襄阳的俊美少年,如今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司马笙嘴角一弯:这还得多谢那个老头子。
他轻轻掸去身上的尘土,将几页纸放回怀中,大踏步朝黑暗走去。
他迎接黑暗的怀抱。因为他发现,只要他靠近黑暗一点,黑暗就会以更清晰的姿态呈现。
相反,当你想要更接近光亮时,你反倒会觉得刺眼。
“或许我该找青木夫人,把我脸上的疤给去掉。”他喃喃自语道。
或许他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青木夫人的呼吸已越来越沉重,不光是因为脖子上的银针,还因为宝公沙门的手。
他的手只消轻轻用力,青木夫人的脊柱就将折断,呼吸停止不过是片刻的事情。
可宝公沙门迟迟没有动。
红袍人倒是步步紧逼。
究竟谁想让她死?
宝公沙门突然笑了。
红袍人冷冷道:“你在笑什么?”
宝公沙门道:“我笑你演得真好,我笑我自己几乎就被你骗了。”
红袍人道:“此话怎讲?”
宝公沙门道:“你装作满不在乎,只不过是在赌。”
红袍人道:“哦?我在赌什么?”
宝公沙门道:“赌我不敢杀死我唯一的筹码,赌我再没有其他制住你的办法。”
他唯一的筹码当然是青木夫人。
红袍人道:“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些。”
他继续向前走着,好像根本没听见宝公沙门之前所说的话。
宝公沙门道:“无论你怎么说,我已经不打算与你纠缠下去了。”言罢,他已在数丈开外。
红袍人似全然无心去追,低下头,痴痴地望着青木夫人。
青木夫人想说什么,她的舌头却已没有力气敲击唇齿,那意味着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红袍人道:“他说得对,我确实不能让你死。”
青木夫人目光闪动,她想不到那双清冷的眼睛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红袍人笑了,继续说道:“倘若你这个时候死掉,我之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努力?难道他一直惦记着自己,一直爱着自己?难道他并不似看起来那般满不在乎?
青木夫人望见红袍人伸出的手,轻抚自己的头发,那感觉温暖贴合,似与曾经毫无二致,只有最敏锐的触觉才能察知其中的不同。
青木夫人的触觉十分敏锐。
她觉察到,红袍人的轻抚之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爱,反倒像是惋惜。
他为什么要惋惜?
因为她快死了?
她不需要他的惋惜,她需要他抱紧自己。
每个女人需要的,不正是一个充满爱意的拥抱吗?
红袍人啧声道:“上天需要耗费多少心血,才能创造出你这样一个尤物。”他望着青木夫人的脸,像收藏家在端详一件艺术品。
青木夫人因那目光感到不安。
她总觉得,自己的某些期待瞬息之间被瓦解了。
红袍人道:“现在,该换个人与你说话了。”他的嘴角永远挂着那一抹胜利的微笑,旋即,那微笑僵硬。
他的脸仍未变改,眼神却变了。
千万人中不见一者的温柔与慈悲在那双眼睛里,化作了寥落的星辰。
青木夫人因那目光而温暖,也因那目光而怀疑。
她在怀疑,自己爱上的,究竟是什么人。
她爱的不是那种目光,就算只是极细微的差别,她也分辨得出来。
冷冷淡淡的,写满离去的决绝和果断,那才是伤她最深的,才是她最爱的。
是否得不到的往往成了致命烙印?
是否人就是如此矛盾?
“你是谁?”她问。
红袍人答道:“我是一个罪人。”
她很疑怪:“你犯了什么罪?”
红袍人道:“我利用了你对另一个人的爱,占据了你。”
青木夫人还想说什么,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从未开口。
他们是否曾讲过话?
抑或他们已通过眼神明白了彼此?
怪不得他时而热诚,时而冷漠。
怪不得他一开始选择靠近,最后选择离开。
她爱错了人。
她爱的,是那个冷漠得想要离开的人。
忏悔。
忏悔本就是件矫情的事情。
既然已发生过,何必再追忆流年?
她只是轻叹一声。这本是个美丽的错误,她却为此空付了几十年的光阴,追逐她根本不在意的权力和报复。
红袍人的眉头紧锁,静静地跪了下来。
他将青木夫人的衣衫解开。
青木夫人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有无数男人对她这样做过,她用这种方式换取了许许多多的方便,争取到了世上大半女人一辈子都争取不到的好处。
可她觉得肮脏。
就算她无数次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寻常的男欢女爱罢了,就算她能够当着古树众孤女的面放屁,宣称女人就该在这个时代毫无底线,她依然觉得自己很肮脏。
多年来,只有这一次,她感到自己是圣洁的,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迎合那双手的抚摸。
可她的**并没有得到满足。
她露在外面的肌肤只有她的小腹,上面密布着宽窄不同、长短不一的妊娠纹。
红袍人坚毅的双目中落下眼泪。
“你生过孩子,你的孩子是她,那个大眼睛的姑娘。”红袍人颤抖着声音说道。
青木夫人想问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可她唯一问询的手段,是她那双大眼睛。
“自从我来洛阳以后,你便让她来到永宁寺门口,她虽然不认得我,可我却一定认得出她,因为她很像你,而我见过你的真容。”红袍人继续说下去。
青木夫人苦笑。
她的确想用这种方式去报复红袍人,用他的亲生女儿去惩罚他。
红袍人道:“我是个失败的男人,我们是一对失败的父母,我们之间的关系充满仇恨,所以当我望向她的眼睛时,我只看得见一片深渊。”
青木夫人的眼睛又何尝不像一片深渊?
只不过世间那些肤浅的男人看见的却是水波和星辰。
他们期待看见水波和星辰,期待青衫褪去,雪白的**显现,不会有人愿意了解那些丑陋的妊娠纹,纹路背后的秘密与辛酸。
然而此刻,那深渊之中竟有了点点光芒。
只因红袍人的手已环抱住了她的脖颈,红袍人的脸已贴住了她的脸。
传说,世间精诚的恋人若双双死去,会化作飘飞的彩蝶。
他们缠绕,跟随,满怀信心和勇气,朝光明奔赴。
当然,那只是传说,只是瑰丽的童话。
青木夫人的尸首依旧美艳,可那种色彩已持续不了多久,会褪色、腐烂。
奇怪的是,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有个姿势诡异的死人,是被自己以双手勒红绳而致命的。
那条红绳,据某些消息灵通的江湖人士分析,是以类似大力金刚手的功法硬生生地用红布搓成的。
青木夫人的死成了无数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更是为她的死蒙上了神秘的面纱,甚至有人曾大胆断言,那个死者是达摩:“就是那个在永宁寺吃斋念佛的达摩!只有他,才能做到自己用绳子勒死自己。”
“但达摩仍在永宁寺吃斋念佛呢,不是么?”他的同伴质疑道。
确实如此,他提不出反对意见。
只有一个人知道真相。
第三一九章 静夜
夜已深。
佛堂只留下了两个人,两道影子。
短短的影子是云海。
云海是达摩座下最年轻的弟子,威望却已相当高,近日里,他受命向一些师兄讲授经义。
可他并不自信。
他问红色的身影:“师尊,我真的能胜任吗?”
帽兜下的人笑了笑。
那人也不知他能否胜任,于是那人又在佛前说了句谎话:“你的六根最清净,从不染于世事,悟性又高,由你来讲佛法,再合适不过。”
云海皱起眉头,嘟囔道:“您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啊。”
那人笑了:“那你说说,我以前是怎么说的?”
云海道:“您以前说:不入世,哪来的出世;若不动情,哪来的忘情?还说,我要是能游历几趟,将对道与法有更深刻的体悟。”
云海突然噤了声,因为他发现眼前人已陷入了沉思。
一个人沉思的时候,往往目光不再闪动,身若磐石,他周围的光影也便不再变化。
云海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想的是午后的艳阳,是婆娑的树影,是穿堂的凉风。
并不宽大的院落,他和女人肩并肩地靠在墙角,望着不远处那几朵形如鸡蛋的小花。
“你在想什么?你好像对这种花很感兴趣?”女人问他。
他说:“我以前曾在另一处地方见过这种花。一名僧人家里。”
女人望着他的侧脸,又扭过头去,俯视那几朵黄白色的花:“这花,听说我的父亲爱种。”
“你的父亲?”他知道女人是个孤儿,一直没问过她的身世,此刻好奇起来。
女人苦笑:“我以前不知道,最近才听闻的,我的父亲还活着。”
他静默了片刻,问道:“那你打算去找他吗?”
女人怔了怔,答道:“不去了,没有意义。”
确实没有意义,既然还活着,却仍抛下了女儿,这样的父亲,哪来的必要去找呢?
可他还是劝了句:“有些事情,不是要有意义才能去做的。”
女人反问:“那我为了什么?”
他淡淡地答道:“为了以后不让自己后悔。”
他身上披着猩红色的长袍,只摘了帽兜,表情有些疲累,却又很安详。
他有很多后悔的事情,他想让人生无悔。
但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又粉碎了他的坚定。
她说:“人生若无悔,该有多无趣。”
他抬头向上望去,叹道:“如此说来,真是可悲,我们不过是被上天捉弄的可怜人而已。”
女人拍了拍身后的墙壁,笑道:“谁说不是呢?就算你我翻过了这座矮墙,外面还有千千万万道更高更难攀的墙等着,以有涯随无涯,终究没结果。”
他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这些都太沉重,他近来经历的沉重的事情已太多。
可他一开口,仍是不让自己满意:“你知道青木夫人和宝公沙门去了哪里吗?”
女人的眼里起了一层雾,摇了摇头。气氛又冷了。
“洛阳的变局快到了,”她忽然开口,“论法只是个开始,菩提流支身死,陈庆之败退,北海王元颢和南方的子先生虎视眈眈,尔朱荣同葛荣终有一战,洛阳绝不太平,你和敏姐姐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离开?”他喃喃道。
他不得不承认,在不经意间,他已对洛阳这座城市有了异样的情愫,与江南不同。
江南生养他、守护他,而洛阳,却是他全力保护过的地方。
接受付出和为他者付出,本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还得承认的一件事是,他对面前的女人也有了这种情愫。
因为他预感到女人将要提出分别,而他的心,正在隐隐作痛。
尘世间,这种预感是最准的。
哑然失笑的他有些想不通,因为他们从未真正在一块儿过,有合才有分,既然从未合,又怎说得上分?
他变得小心翼翼:“我现在这个样子,想走也走不掉了。”他指了指身上的红袍,苦涩地笑了笑。现在的他,做任何事情好像都被身后一只名叫“命运”的手推着走。
女人否定他的话,道:“一个人执意要走,无论如何都是走得开的。”
他没有理会这句话,一种莫名的惶恐席卷了他的心头。
风突然安静了,就像他们一样。
他终于还是打破沉默道:“有些力量,任何人都得臣服,无法违逆。就像离开洛阳的陈庆之那样。”
女人道:“那不过是因为我扮作了他的哥哥,陈庆之攻入洛阳,不仅是应子先生之命,也为了见他的哥哥。”她晃了晃手中的人皮面具,接着说:“一旦这个愿望被满足,他也就没有什么遗憾,自然该撤军了。”
他应声道:“的确,倘若再不离开,陈庆之也便陷于险境了。”
女人道:“所以他就坡下驴,跟你唱了一出戏,顺势撤退。真是个聪明人。”
“如果不够聪明,他又怎能从一个棋童变成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陷入了沉思,因为他的身份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籍籍无名者变成了洛阳最炙手可热的宗教领袖。
可他自认为不算聪明,起码,没有特别聪明。
或许这一切都可以归因为运气,这个人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张三李四,只要他们合乎要求即可。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可合乎某些要求者却比比皆是,就好像二人相恋成婚那般,没有什么唯一,没有什么不可替代,仅仅是双方都满足了彼此的一些要求罢了。
但他又觉得这么想不对,相恋的人相处的每个瞬间都是独一无二的,经历过的人与事会化作记忆,牢牢印刻于脑海里。正因如此,所以相爱者分离时才会如此痛苦吧,他想。
“你在想什么?”女人忽然问他。
他回答道:“我在想,你把我引到这里来,要做什么?”他想做个鬼脸,想坏笑,可当他见到女人脸上严肃的神情时,他便没了这个兴致。
女人的后背离开了矮墙,脚踩着未成形的草坪间的小路,走到了院子里风最大的地方。
他看着她轻轻飘动的长发,还有那双大大的眼睛,不由痴了。
他这才记起,她与自己在永宁寺门口见到时并无大的分别,只是脸上不再有那抹轻蔑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圣洁的光芒。
他有些慌了,想用话堵住她的嘴。
可她已经先开口了。
“我来向你道别。”她说。
“道别?”
他又想打趣,因为女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们之间本无“别”可言。
然而那微妙的含义,又在“别”字之上,令他无话可说。
他突然懂了女人言语里的认真,鼓足勇气问道:“你说道别,指的是你要离开洛阳,离开我......们?”
句末别出心裁加上的那个字,就像恋人高傲而单薄的尊严一样。
“我”和“我们”又有何种区别呢?
女人正色道:“是的,我有非做不可的事情。”
他笑了笑:“世上哪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苦笑。
因为他自己也听得出来,这句话同之前他所说的内容有多么矛盾。
女人已读出了他话语中的不堪一击,没有再为难他。
为难他的是他自己。
他打算接口道:“倘若非做不可,我也想去瞧瞧这是件什么事。我同你一块儿去。”可是他终究没能说出这番话,洛阳城的三位达摩都已死去,他肩上有更重要的担子。
所以他只能沉默。
男人可悲的地方在于,当他不认真时,他往往能够信誓旦旦,当他认真时,却偏生连一句简单的承诺都开不了口。
在他恍惚时,云海已盘着腿打起了盹,脑袋往旁边一坠一坠的。
他望着云海天真无邪的圆脸,有些羡慕,却不知他在像云海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要快乐疯癫得多。
他又想起了在永宁寺门口那位大眼睛的姑娘,虽然总是骗他,捉弄他,甚至有时还会让他受点皮肉苦,可她却从未想过害他。
她的离开,让他的心有些刺痛,就像有根尖针在扎。
思念有时能够带来**上的痛苦,这是真的。
他和很多女人道过别,别离无非两种,生离或者死别,一个人出现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互相搀扶着走过一段路,留下了种种快乐与悲伤的记忆,往往也会拿走心的一块碎片。失去了那块碎片,便需要新人或时间来重新补全。
有些人会拒绝其他碎片的温柔,因为他坚信其他的碎片远远没有原本那片来得好,后世有人便因此苦等了十七年,等得乌发堆雪,两鬓斑白,等来的算幸运,等不来的也只能认命。
情感从来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付出多少努力,不代表能有多少收获。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相遇,没有分,又何来合?”他安慰自己道。起码他知道她还活着,活在人间的某一处。
尘世太多悲欢,他叹了口气。
只有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能叹这口气,平时,他必须正襟危坐,将脸埋在阴影里。
扑通一声,他回头看去,云海已把脸贴在蒲团上,正呼呼大睡呢。
第三二零章 世事
“你就这样放她走了吗?”敏问道。
初新只是埋着头喝酒,好像又回到了那些心灰意冷的时日,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任何前行的举动,都变得黯然,任何努力,都毫无意义。
出乎意料的是,敏没有如以往般责怪他,而是问他:“她说的现实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你好像还没跟我说。”
他瞥了敏一眼。
这个女人总是如此,倘若有什么她想知道的,她便会好吃好喝细声细气地招待你,直到一点点将你口中的秘密全部套出来。她从来不管那是悲伤的,还是欢快的,她的求知欲总要高过对世人的体谅和宽容。
他不上这个当,淡淡道:“我不乐意讲。”
敏没有回应他,而是自顾自般指了指碗里的酒菜:“这是新招的厨师做的,那人好像是来自于江淮一带的,你可以尝尝,跟我们那儿的是不是差不多?”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只有放下筷子,停止了咀嚼。
可寺里的斋饭当然不如酒馆里的好,吃到一半不让吃,比饿上三天三夜还要残忍。
初新只能又开了口:“我现在,舌头沾上点油,也觉得是香的。”
敏斥道:“作为和尚,舌头怎能沾油呢?”
初新翻了个白眼:并不是他自己乐意做这个和尚。
“倘若不是为了逮住宝公沙门,我也不必摊上这破事儿。”他骂道。
“佛门清净,怎么还是没有将你一身的戾气洗掉?”敏打趣道。
“清净个屁,”他又骂了一句,“现在这儿就是根拴马的绳,我哪儿也去不了了。”
敏问道:“那你想去哪儿?难道你要跟着露白,她去哪里,你就跟着去哪里?”
初新没法回答敏的问题,他明白,这是不现实的。
如果他真的跟着露白走了,那露白就会成为那根新的拴马绳。
况且,露白和他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那究竟是什么事情?”敏又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于你而言,那么重要吗?”初新反问道。
“当然,”敏缓缓说道,“我是开酒馆的,如果有什么事情不知晓的话,我心里总会痒痒的。”
一家酒馆里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齐聚,消息本就灵通,敏在柜台处,提笔写三个字,便能知晓江湖武林中的两件小事,一件大事,故此,她对那些秘辛总有强烈的好奇心。
“告诉你也无妨,”初新道,“只不过这件事很难被世人相信,你可别说我在唬你。”
敏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会。就算在聆听这种令人兴奋的见闻时,她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初新道:“青木夫人已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
敏点头道:“的确。”
初新道:“青木夫人委以重任的梅兰竹菊四人,三人背叛,穆越兰又不知所踪,古树现在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敏接口道:“而古树又得罪过太多人和组织。”
初新道:“正是,露白离开洛阳,就是为了接管古树,让这一组织重回正轨。”
敏有些疑惑:“可为什么是她?”
突然,她像被闪电击中般愕然,道:“她和青木夫人长得很像。”
“没错,”初新道,“她就是青木夫人唯一的亲生女儿。”
“唯一的?”
“古树中的人,很多为了保持姣好的身形,维持魅力,都会选择服药,让自己无法怀孕,”初新道,“那些药虽能驻颜,长期服用却会使人再无后嗣,露白是她很年轻时生下的孩子,那之后,青木夫人便没有任何孩子了。”
“真是残忍,”敏叹道,“她们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初新苦笑道:“最残忍的是,这些都是露白不久前才知道的。”
敏惊讶地张开了嘴,可她又很不解:“倘若是露白不久前才知道的,她就没有任何疑问吗?”
初新道:“她有,而且有很多。”
敏问道:“可是她为什么如此干脆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初新仰头将杯中酒闷尽,道:“冥冥之中,某些默契是不必多言的,也许在青木夫人告诉她真相的一刻,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敏凝望着空杯,呆滞地说道:“这么讲来,露白的父亲不会是......”
初新点了点头,示意她猜得不错。
生活如五彩斑斓,看似毫无关联的破布,巧合则是穿针引线的巧匠,能将那些破布串联成华美的长袍。
然而那华袍下常常爬满了虱子。
坊间早有传闻,青木夫人和某知名宗教领袖有染,二人于洛阳城郊双双殒命,然而永宁寺里那身红袍偏偏活得好好的。
初新忽然问道:“自他走后,你打听到过他的消息没?”
敏怔在了原处,她明白初新口中的“他”是谁。
高岚走后,她常常梦见他,只是她从未对人提及过。打心里,她也从没期待过高岚回到洛阳找她,他们不过是世间两粒微尘,短暂相遇之后便再难重逢。
“襄阳高宅被焚,高岚的父亲于宅门口暴死。这是我知道的事情。”她平静地说道。
初新有些惊愕,他没想到敏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高宅巨变,意味着子先生已经对高家有所动作,荆楚之地必不太平。
“高岚呢?”初新问道。
“说是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敏翻着账本,看似随意地说道。
“嗷,这样。”初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忽然坏笑着问:“我突然很好奇,倘若他回来找你,要让你跟他结婚,你结不结?”
敏直视着初新,想说些什么,可始终开不了口。
这种问题确实很难回答。
爱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外一回事。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事情。
江湖中有很多神仙眷侣的传说,他们在武学和事业的巅峰时期携手归隐,不问世事,只过两个人的小日子。
终究是传说而已。
如果两个人呆在一块儿久了,会不会互相厌倦?失去了血雨腥风、尔虞我诈的衬托,他们的爱情会不会变得脆弱,变得陈旧?
爱情是需要刺激的,而长年累月的陪伴,会使这种刺激的感觉大幅消减。所以很多老人讲,婚姻的本质,不过是一个“忍”字。
“无聊。”敏到底还是骂了一句。
初新怔了怔,旋即笑了,他想,可能没有比“无聊”更好的回答了。
窗外雨潺潺,惹得初新嘟囔了一句:“太烦了,雨已经下了很久了。”
雨天总让他感伤,让他回忆起一些难过遗憾的事情。
“元颢马上就要入主洛阳了,皇帝已经跑了。”身边酒客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陈庆之终究还是没有白来一趟,洛阳的门户被他扯得七零八碎,再也没有反击元颢的本钱。”他叹道。
“龙椅换了个人坐罢了。”敏淡淡道。
“倘若真这么简单就好了,若能效法古时贤王禅让,又可以免去多少流血纷争。”初新道。
“这倒是,”敏摩挲着衣角,道,“酒馆里的生意又要冷清一段时间。”
“尔朱荣一定不会坐以待毙的,说不定大军已悄悄集结,正准备将元颢一网打尽呢。”初新道。
“这么说来,露白说的是真的。”
初新耸了耸肩:“古树的消息向来很准确。”
“宇文泰与高欢呢?”敏想起什么似的,问初新道。初新回答道:“这两个人也已启程离开洛阳了。高欢还曾来永宁寺拜会过我。”
“拜会你?”
“我现在可是洛阳的大德高僧。”初新苦笑道。
敏一语中的:“他来拜会你,不过是想瞧瞧,你究竟是真的达摩,还是假的。”
“是的,所以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初新道,“他太聪明了,又听过我的声音,我还是怕被他看出马脚。”
敏认同初新的看法:“他和宇文泰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虽然武功不如你,他们若要和你争斗,我却觉得,他们有一百种方法击败你。”
虽然有些不服,初新还是承认了。
“我得走了,回寺里念经。”他喝干了最后一杯酒。
他定义“最后一杯酒”的方式是,倘若他喝完此杯,放下了一些应该放下的,那么这一杯便是最后一杯。
“嗯。”敏由鼻腔里发出一声,并没有理会初新的意思。
她坐在那张酒桌边上,在账本上写着些什么,很少有人见到她写字。
她写的字很秀气,笔迹清晰,从不涂改。
有人在她跟前落座,看着她写字,看了很久。
她并不很在意,写完两页之后,淡淡道:“酒没喝够吗?不愿回庙里当菩萨?”
那人笑了,道:“菩萨已经走了,酒也已喝够了。”
敏如同触电般愣在原处。
她缓缓地抬起头,望着那张同她笔迹一样俊秀却疲惫的脸,瞧见了眉眼间的笑意。
高岚的右边袖子简单地打了个结,白衣沾染尘沙和雨滴,只有那把名为“流星”的剑,闪耀得仿若他的目光。
“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了,”他笑着说,“你愿意收我当个杂役吗?”
敏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新落的字墨却被打湿,在账簿上绽开了几朵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