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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小小少     洛阳春风客txt下载     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五六章 对质

    杨淮的父亲是个风流成性的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继承他在两性方面的天赋,所以给杨淮取了个极富风月色彩的名字。

    秦淮自古就是烟花之地,只不过“秦淮”这个名字是唐代以后才改称的。

    乌衣巷、朱雀街、桃叶渡等处,都是高门望族居所。

    高门望族的居所附近,总是有数不清的失乐园。

    杨淮的父亲向往在淮水两岸定居,但出于政治形势和家族发展的考虑,他还是选择留在襄阳。

    不同于父亲,杨淮一点儿也不好色,他行为检点,沉默寡言,家世显赫,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了“荆襄六君子”。

    可惜背叛是寄宿于杨家血脉中的因子,就像杨淮的祖父背叛了他的至交好友,杨淮的父亲背叛了他的结发妻子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司马笙在问初新是否有怀疑对象时,初新就曾提到过杨淮。

    “他太安静了,安静得就好像六君子中没有这个人那样。我不相信太安静的人,因为很难测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初新说。

    司马笙叹道:“仅仅是怀疑,你就让我冒这么大的险,把寺里的人都引开?”

    可现在他已确信初新的判断。

    或许是杨淮的举动让他过分敏感,也许是杨家长于背叛这种刻板印象左右了他的判断。

    他对杨淮说:“杨家的好处是什么?”

    杨淮没有应答,也许他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也许他因为某些情感和原因开不了口。

    “你为什么突然跑到这里来?抛下了唐觞他们。”司马笙继续问道。

    杨淮终于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似乎他也瞧出这是司马笙最为怀疑他的地方:“我不喜欢冒险,地面上的人实在太多,太难对付。”

    “你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司马笙道。

    “我当然不怕死,我只是怕自己死得毫无意义。”杨淮反驳道。

    司马笙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所以你当然应该明白,其他家族陨殁之后,杨家孤掌难鸣,迟早会成为子先生的案头肉。”

    杨淮重新陷入了沉默,好像在思考司马笙所说的话。他当然不会开口,那意味着承认自己犯下的事情。

    佛堂,十余把剑形成的网已笼罩着初新,他每一寸的退路,每一分可以反击的余地皆被封死。

    同样陷于困境的,还有如磐石般端坐着的达摩。

    初新从不相信有人能在生死关头保持极端的冷静,可他此刻却必须承认,猩红帽兜下的那张脸没有任何怯意,甚至,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浮现。

    他的剑已不在腰间,他是个手无寸铁的人。

    可他还没丧失信心。

    对于剑客而言,信心远比剑更重要。

    他开始明白这个道理。

    他夹住了从身前来袭的一柄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和奇诡的力道改变了它运行的方向。

    于是那柄剑扎入了他身后刺客的右臂,那名刺客手中的剑立刻垂了下去。

    然而这仅仅是两个人而已。

    其余的剑依然如亘古不变的星辰般,环绕于亘古不变的轨道之上,拥有亘古不变的破坏力。

    琴声悠悠,已至佛堂前。

    如此间不容发的时刻,初新的全身心仿佛都被这阵琴声统摄,他惊讶地发现,除了达摩,其他人也都一样。

    剑锋止于原地,瞎眼刺客们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庄严、肃穆的神情,甚至带着柔和的宝光。

    他看清了弹琴的人:一袭白衣,两鬓霜雪,双眉常蹙,不修边幅。

    他认得这个人,这个人是曾来一家酒馆演奏过的高琴师。

    高琴师盘膝坐在担架上,由四个面目清秀的琴童抬着,慢慢地从夜色中溶渗至佛堂的烛光里。

    琴童皆莫约十二岁的年纪,抬担架却稳当得很,没有半点摇晃。

    身后的达摩突然开口:“琴师,你的琴声十几年来都未曾变过。”

    高琴师皮笑肉不笑:“我的琴技每一天都在进步。”

    达摩摇摇头,道:“我不听技,只听到了琴声中的执意,十几年过去,还是很浓厚,没有任何增减。”

    高琴师冷冷道:“正因如此,你不知我琴技已进步了很多。”

    “此话怎讲?”达摩问。

    高琴师的眼神似到了远方,他用虔诚而低微的声音解释道:“因为我已懂得克制我琴音中的情思,我的执一天胜过一天,然而我表现出来的永远只有那一部分。”

    达摩叹道:“这么说来,你的琴艺的确已远胜当年。”他补充道:“懂得克制的情感,总是比倾泻而出的更饱满,更真挚。”

    初新疑惑地望着他们,也惊讶地瞧着周遭的刺客,他发现佛堂内的时间似乎静止了,静止得连根针都无法落下。

    “我早该知道是你,我早该知道你没有死,”高琴师不再抚琴,他的手指停在了震荡的琴弦上,“从我第一眼见到你身披红袍的时候,我就隐约有这样的预感。”

    初新发现自己脑海中也有根琴弦缓缓地恢复了平静,这时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血泊之中,横七竖八地躺着瞎眼的刺客,他们的剑以微妙的姿态刺入了同伴的身躯。

    身躯与身躯之间是剑,剑与剑之间是残破的身躯,他们被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连缀成为一个整体。

    初新很快看清了各柄剑的剑路,他发现其实这些剑路和原本的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不过在要害部位上偏离了几寸而已。

    几寸已足够让剑锋刺穿另一个人的肋骨与横膈膜。

    “摄魂术?”初新轻呼道。

    如果不是摄魂术,那几寸的差距当然不会产生,生与死的界限也就并不会那么分明。

    “确实是摄魂术。”达摩道。

    率先发难的那名瞎眼刺客仍捂着手,颇惊异地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他发现自己的同伴已在瞬间成为了一片死寂。

    对于一个瞎子而言,世间最恐怖的就是死寂。

    “但是对你不起作用。”高琴师对达摩道。

    达摩沉吟着,开口道:“确实。”

    他突然出手,红袍中射出一股劲风,高琴师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即刻感受到了刺痛,双指所压的琴弦断裂,残余的震荡仍在琴面上短暂演绎,发出一种让心脏觉得郁闷压抑的声音。

    初新长长舒了口气,他发现自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因为刚刚的他正被这种声音统摄着,陷在恶魔的低语中无法自拔,更糟糕的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猛地发现,被自己制伏的瞎眼刺客并没有捂着手呻吟,并没有惊异于伙伴的死亡,而是抛弃了长剑,举起短刀,立在自己的身侧。

    他看见的,不过是又一层幻觉罢了。

    现实是,短刀已落下。

    屋顶。

    夏夜的风闷而热,让人难以清醒理智地思考。

    杨淮和司马笙却都不得不保持高度的紧张和冷静。

    因为他们彼此都意识到了他们所谈论的,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诚然,子先生为我们的家族提供了许多政治上的保护,可那并不能持续很久,”司马笙继续道,“他怕我们根基扎实之后,成为威胁他后代的族类,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我们羽翼渐丰的时候斩断我们的翅膀。”他整理了一下衣袖,补充道:“子先生绝不会遗漏任何隐患,他的心很狠,思维也很缜密,你觉得杨家能够明哲保身么?”

    杨淮终于松了口:“我并没有出卖你们,我的父亲族人也是,他们只是回答了子先生的问题,我只是报告了我们几个人和初新的行踪而已。”

    司马笙点了点头,似乎对杨淮的反应表示满意:“怪不得你用在方便上的时间比其他人要多,甚至比生性墨迹的吴惆吴怅还多。因为你要和子先生的下属接头。”

    杨淮叹了口气:“我并没有打算瞒着你们,可是我也怕你们误会。”

    司马笙笑了:“当然,当然不会有什么误会,我们几个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只要五大家族联合起来,定然有制衡子先生的办法。”

    杨淮相信司马笙的话,可他认为,那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司马笙拍了拍杨淮的背,道:“和你接头的是什么人?我们可以从他开始想办法,寻找突破口。”

    杨淮侧着脸,望向司马笙的眼睛。

    他的眼睛温柔得像春日的江南湖泽,每个少女都会因他真挚而热切的眼波沦陷,他的目光像在告诉你:世界还未走到尽头与末日,无论如何都不必放弃,都该朝好的方向望去。

    杨淮终于被他们的友谊打动,或者说,他被那种独特的夏夜氛围所感染,缓缓吐出几个字:“薛财,胖胖的薛财。”

    言罢,他就低下了头,像个犯错的孩子那样躲避苛责的眼神。

    所以他也没有瞧见司马笙嘴角涌现的那抹狞笑,情不自禁,喜不自胜。

    “司马,你说,我们有胜算么?”他刚想这么问,可还有几个字没有说完,一柄短剑就由他的背后刺入,贯穿了他的前胸。

    他余下的话语因呼吸困难而被他吞咽,杳无影踪。

第二五七章 成长

    高岚爱吃不乃羹,他经常让唐、杨、司马、二吴五人来他家里一起吃。

    牛羊猪鹿肉入锅,煮至软骨糯软,便将肉漉去,放入其他的配料和鲜蔬,就成了一桌好菜。

    不乃羹据传后来演变成了“火锅”,是高岚在岭南游历时照猫画虎学来的。

    岭南湿气太重,需要辣的、烫的东西下嘴,祛湿,解瘴气,这么说来,辣椒是大自然的一种恩赐,而不乃羹则是辣椒和热油的伟大创造。

    这是个冬夜,襄阳很冷,司马笙回想起儿时被父亲扔进火中的那身狐裘,——那身狐裘是普通的农民穷其一生都买不起的——他不由得扯了扯身上的华贵衣裳。

    “据说越人能用鼻子吃这么烫的羹?”唐觞笑着向高岚确认,他的笑里带着很浓的嘲讽意味。

    荆楚和吴越很早以前就是边缘地带的文化,为中原人士所轻,可笑的是,这俩地方的人也互相看不惯彼此。他们的仇恨已莫名其妙而又有迹可循地延续了千年之久。

    “我没见过,但他们确实有‘鼻饮’这种说法,”高岚总是有一说一,当然,他也是个聪明的人,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我的观点是,有些提神的草药放进清水里泡上半月,他们用鼻子吸此以求清醒罢了,并非是指不乃羹,毕竟,不乃羹用嘴都未免太烫。”

    他笑了起来,因为他享受和朋友在一块儿的时光。

    他们很久没有六个人聚在一块儿吃顿饭了,多数时候都是匆匆一面便分别,一年半载才有机会碰头,家族里的事务都很繁忙,而他们要逐渐适应这样繁忙的生活,将原本行侠仗义、执剑天涯的梦想埋葬。

    吴怅坐在吴惆身边,他们在冬天的肤色白得出奇,如果不刻意蓄须,看起来就像两个女人。

    吴怅说:“要不是我知道他们是越人,我甚至还会以为鼻饮是在练习什么神秘的内功呢。”

    他喜欢远古时越人那种披发文身的狂放劲,他对野蛮的男人有种奇特的向往,然而他也了解到,自西晋东渡以来,纯种的、野性的越人已基本绝迹。

    来自中原的文明有种不可思议的同化能力。

    司马笙没有继续“越人”这个话题,他知道目前萧家皇族对于蛮人的政策是团结,所以他绝不会说半句蛮人的坏话,就算他内心有多么看不起那些未开化的野种。他打官腔——那时他还不能熟练地运用类似的腔调——之前要干咳两声:“不论如何,我们总算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来,干一杯。”

    在干杯的时候,他从杨淮、吴惆两个人刻意放低杯口的举动中明白,他们已不可能再做到坦诚相待、心照不宣的地步了。他自己也下意识地往下压了压杯沿,直到想起自己是六君子中名气最响的一人时,他才有把杯子平举的勇气。

    人总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所处的环境改变,无论他承认与否。

    唐觞最早放下杯子。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讲求效率,做什么都透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可吴怅并不喜欢唐觞,他认为唐觞举手投足间皆是鲁莽,鲁莽的男人往往不可靠。

    唐觞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几乎让司马笙投来白眼:“南部捉来的那些奴隶,我想要一半,家里缺人手。”

    荆襄一带富庶,当地底层的民众往往可以轻易地自给自足,缺少干苦力卖命的人,所以各大家族会定期去南方,在一些奴隶贩子手里买一些奴隶,甚至那些更大更富有的家族能够直接派人去捉。运气好的话,可以抓到极南之海过来的昆仑奴,通身发黑,身强力壮而又听话,是当奴隶的不二人选。

    五大家族在南部确实捉到了这样一群昆仑奴,这次行动是由几位年轻后生所领衔的。

    唐家近来的状况确实不好,唐觞这种性格容易树敌,他没有遗传爷爷唐丰低调内敛的性子。

    所以唐丰虽退隐前作恶多端,却无人知晓,无人能问罪。

    司马笙颇为不满,可说得又很含蓄:“奴隶的分配,还是要请示家父,我想高岚他们也一样。”

    高岚听见司马笙喊自己的名字,当然也瞧见了他暗暗使的眼色,他明白司马笙想委婉拒绝唐觞的要求,可他还是对唐觞说:“我可以替家里做主,划给高家的人你可以带走一批。”他笑着补了一句:“毕竟以前你虽然经常欺负我,偷摘的果子却没少分我。”

    他们儿时经常偷邻家树上的水果,若是被逮到,要被带至父亲跟前罚跪,所以这是一项高风险的活动,除了司马笙,所有人都乐此不疲,他们不愁吃喝,可偷尝果子能给他们一种畸形的快感。

    司马笙向来很懂得克制,懂得如何少惹麻烦。

    他从来没有因为和其他五人胡闹而被罚过,他也从未觉得真正融入过这个圈子。

    他不属于任何圈子。

    他对高岚此刻的回答很不满,可他脸上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悦,却像是对高岚的大度赞赏不已:“高家先人高之飞本就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你承继了他的遗风。”

    高岚叹惋般回了句:“我只是觉得,我们六个人总该不分彼此才对。”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是根本不可能再实现的事情,从他们十八岁成名远游以后,那便只是高岚记忆中和梦里的东西了。

    “我不敢不过问家父的意见。”司马笙不咸不淡地搪塞道,仍没有半分愠怒。

    高岚不再说什么,毕竟他说的话已经驳司马笙的面子了,他有些于心不忍。

    他们是自幼一同长大的,他了解司马笙的脾气和性子,知道司马笙虽喜怒不形于色,却不代表能够忍耐任何指责和暗讽。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岭南、交趾游历的时间里,司马笙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沉默的杨淮开口,他习惯做个和事佬:“杨家的奴隶也可以拨一些给你,十个,再多些我就也得去问问父亲的意见了。”

    唐觞很久以前就看不惯杨淮的作风,但是听到这番言辞,唐觞也忍不住拍了拍杨淮的肩头。

    吴惆仍望着热锅里的肉和汤水,他应该要多吃一些热的东西,这对他虚寒的脾胃有好处,然而不乃羹往往烫得他下不了嘴。

    当然,他摆出这副样子,还是为了装作没有听见唐觞所说的话,所提的要求。

    眼不见为净,对于耳朵,也是这么个道理。

    但是唐觞是绝不会让他置身事外的,用吴惆自己的话讲:唐觞是个非常没有情趣的人。

    唐觞对吴惆喊道:“你呢?你能拨出多少人来?”

    吴惆厌恶他问话的腔调,也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他其实一个昆仑奴都不想给唐觞,不光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考虑,也是情感因素的引导。

    可他们在十岁上下时,明明是很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

    拿着竹棒当作刀剑挥舞的年纪,吴惆有很多话要讲,然而司马笙总和高岚待在一块儿,吴怅又太小了点,他便总是站在唐觞身旁不停地说。

    唐觞潜意识里觉得吴惆像个女人,原因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十岁时的吴惆,已有说不完的话,发不完的牢骚。

    吴惆后来才发生事情的真实与残酷,他那时所以为的无话不谈,其实只是他单方面向唐觞的灌输,唐觞根本连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于是他的亲近转变为了厌恶,而且转变得极快,反感也更深。

    那个冬夜是如何结束的,是欢快的还是不悦的,司马笙和杨淮都有些忘了,可此时此刻却都在他们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

    所有人貌合神离,所有人分道扬镳,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杨淮深吸了一口气,用来维持身体最后的力量:“我从未真正想过你会杀我,我们毕竟是朋友。”

    司马笙看着杨淮的后颈,一字字道:“我就是要让你这么以为。”

    杨淮苦笑:“是啊,你善于让别人轻敌,让别人轻视你。”

    司马笙道:“可我知道,这次你没有轻视我,而是过于重视了某样东西。”

    杨淮的气息已不足为继,弱弱地问道:“那是什么?”

    司马笙轻推他的后背,道:“我们之间的情分。”

    杨淮因此一推,彻底失去了坐在琉璃屋瓦上维持平衡的能力,他向前倾倒,一发不可收拾地朝地狱滑下去。

    坠落总是比攀升容易得多。

    往事幕幕重演,六个孩子,围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铜锅旁边,欢声笑语,争先恐后地用筷子夹锅里的肉和蔬菜。他们没有讨论什么昆仑奴,没有谈及关于家族的丑闻和仇敌的事宜,他们只是随便聊聊,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杨淮感觉世界有些颠倒,而且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记忆会出现这样子的偏差,明明他们像孩子那么大的时候,高岚还没去过岭南,没有学来不乃羹的做法。

    大概死者的世界总是颠倒的。

    他的身体落在了佛堂前,只抽动了两下,便开始降温、腐烂。

第二五八章 执迷

    高琴师很疲惫,也很满足。

    在满足的彼岸,还有无尽的空虚和怅惘在迎接着他。

    他拥有了青木夫人,青木夫人属于他,起码在昨天夜里是这样。

    他长久的痴心和付出终于有了应得的回报,虽然一切的一切品尝起来就像一桩交易。

    古树的女人深谙这种交易,她们明白除却长久的冷淡,要在适当的时候给男人一点甜头,这样才能让男人对她们死心塌地。

    她们善于制造情绪上的波动,擅长借此操纵人心。

    突如其来,却又理所当然。

    一开始的时候,高琴师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直到他身躯的剧烈颤抖和长期禁欲生活带来种种过激反应提醒了他,他才明白青木夫人的拥抱和触摸都是真实存在的。

    在热情退却之后,高琴师竟然还哭了。

    他等这样一天实在等得太久,等到两鬓的头发都斑白为止。

    可是他的眼泪里似乎还有别的不安。

    他发现青木夫人绝不和他对视,不愿意与他亲吻,眼中无限的柔波都只在她的睫毛阻挡目光时才闪动浮现。

    他不承认青木夫人对他没有任何感情这件事情,可种种事实又逼迫他往那里想。

    他怨恨自己的软弱:明明已经是年过不惑,做出来的事情却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过分在意女人的看法,被女人的情绪左右,哭哭啼啼。

    只有最脓包的男人才为女人而活,事事都依着女人,甘愿赴汤蹈火,摘星揽月。

    照女人普遍的说法,她们都喜欢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可就是这样的男人却常常沦落为女人的玩物;而那些手腕强硬、铁石心肠的则不须劳心费神,身边自然围绕着一群蜂蝶。

    因为他们知道,获得亲睐最好的方式就是投资自己。

    你若盛开,清风自来。高价值的人,从来不缺选择。

    高琴师出身名贵,琴艺又震动京华,年轻时是洛阳家喻户晓的佳公子,可他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很难有结果的女人。

    “我们这样,算什么关系?”他清醒过来,质问道。

    可他的清醒,又引他步入错误。

    如果女人没有开口,绝不要问她“我们是什么关系”,这只会招致她的理性思考,而一旦女人变得理性,就很难再有俘获她的机会了。

    当然,对于青木夫人而言,这种问题的影响不算太大,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很理智,昨晚发生的事情,与其说是高琴师得偿所愿,不如说是他们各取所需。

    她只是微笑,没有正面回答琴师的问题,她知道言语在很多东西面前是苍白无力的,在表达坦诚和掩饰欺骗这两方面都不够有说服力,所以她将高琴师的手轻轻托起,让那双上帝亲吻过的灵巧的手环绕在她细柳般的腰间。

    她的手同样美丽动人,高琴师不得不被其上散发的圣洁柔光所吸引,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那样腼腆而满足。

    青木夫人一改之前的神态,双眼一直盯着高琴师的眼睛,用眸子里起伏的星辰质问高琴师,仿佛在说:“你还不能确信吗?”

    高琴师已确信。

    她也确信,无论她要什么,高琴师都会甘愿用性命去换。

    青木夫人拥抱了琴师,表示感谢,她尖尖的下巴扣在琴师的肩膀处,脚尖踩在了琴师的脚背上,好像在宣誓着她**和心灵两个层面上全方位的胜利。

    这是短刀落向初新肩头时,高琴师脑海中回忆起的片段。

    刀落下不过是弹指之间,他所想的也仅仅是一个夜晚、一个早晨的事情,却令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短刀被人用剑挡下了,持剑人有双很好看的手。

    初新通过这双手判断了她的身份是鹿雪,而非露白。

    其实他并不是接不住这柄短刀,只是会有些狼狈罢了,他望着鹿雪手中的长剑叹道:“我又欠了你一次人情。”

    鹿雪用那张酷似露白的脸朝初新浅笑道:“你肯为我冒险,我已经很感激了。”

    她伸出她的手,慢慢地靠近初新手中的木盒,一面很自然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能办到的。”

    初新的手没有往前伸展,也并未往后收缩。他问:“你一直在佛堂里?”

    鹿雪回答得大大方方:“是啊,我等了很久呢。”

    她为什么要在佛堂里等?为什么要等很久?

    她身上岂非满是疑点?

    除了她的脸,初新简直对她一点儿也不了解。

    初新一时竟有些为难,他说不出原由。他想让鹿雪“等等”,可迎上鹿雪水晶般玲珑剔透的目光时,到嘴边的话语又咽回了肚子。

    白雪般的姑娘,又有谁忍心去怀疑呢?

    他又不禁自嘲,如果要拿这木盒的人是露白,他会不会给?

    露白的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一次欺骗,但他在每一次欺骗之后又会迅速选择原谅和相信,甚至自己替她开脱,认为她有难言的苦衷。

    会不会是因为鹿雪长得太像露白,所以他才会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了她呢?

    他不知道。

    人类的很多情绪是人类本身难以解读和知晓的。

    木盒已到了鹿雪的手里。

    除了一阵不安之外,初新还感受到了一种残酷的解脱。

    鹿雪冲他和达摩眨了眨眼,好像一名炫耀赢下某场战役的将军。她问道:“那我走了?”

    除了点头,对于她这样从容不迫的反应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应对策略。

    所以初新只是点了点头,达摩仍旧一语不发。

    缄默是一种可以由伪装内化的习惯。

    鹿雪燕子般飘出了佛堂,消失在黑夜中。

    高琴师的鬓发被风刮起,这阵风却并非来自佛堂之外,而是源于达摩。

    帽兜下的眼睛紧盯着他,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后一切又都恢复正常。

    初新已跪坐在地上,他们对于木盒的下落似乎没有半点关心和在意。

    “既然要杀我,你又何必用摄魂术扰乱那些刺客的听觉?”达摩忽然问道。

    “我没有想要杀你。”高琴师的回答很简短,也很少带有情感。

    如他说的那样,他已经学会在人前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再像个年轻人那样,什么也藏不住了。

    “既然不想要杀我,为何又用摄魂术混淆我和他的视听,将他置于短刀的锋刃之下?难道你想要杀他?”达摩指了指初新。初新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是一块木头。

    高琴师对于那种木然的神情有种独特的偏好,因为青木夫人的脸就总是没有任何情绪的。

    他冷笑着对达摩说道:“我也不想杀他。我不想杀任何人。”

    达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想要什么。”

    琴师问:“你真的明白?”

    达摩叹道:“你想证明,你比我强。”

    琴师也只有叹息:“可我设下的两重摄魂术竟都被你识破了。”

    达摩道:“我是西域人士,你的故乡却在中原,密宗法术自西域传入中土,我学的摄魂术自然比你更地道。”

    琴师有些颓丧,也有些不甘:“这只是个开始,我会证明,我比你强。”

    达摩笑了:“你不必证明,摄魂术是小道,琴艺却是能抵达心灵真实的大道,在这方面,你比我强得太多了。”

    他本想借此让高琴师重拾信心,可他低估了琴师的自尊心。

    在长久的独身岁月中,高琴师早就变得古怪,不通情理。他根本没有领达摩的情:“往日你拿走的东西,我一定要夺回来。”

    达摩正色道:“第一,你所说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双生兄弟;第二,那也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个人。”

    高琴师轻啐了一口,道:“哪有什么双生兄弟,根本就是你自己。”

    达摩沉默。

    琴师继续道:“如今你已经失去了佛的遗产,这个消息很快会传开,你会失去如今的地位和权势。”

    达摩试图改变高琴师的看法:“在我看来,学佛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地位与权势。”

    高琴师全然没有理会他的解释,自顾自道:“如果说你有什么弱点,那就是你太容易相信别人。”

    达摩道:“信任是我的本能。”

    高琴师笑了:“所以你给这小子的一定是真正的佛骨,而恰巧这小子和你也有同样的德性。”

    达摩也笑了:“他不过是被皮相所迷罢了。”

    初新仍跪坐在原处,连一个字也不曾吐露。

    高琴师觉得有些怪异,但还是微笑着。

    “她差不多应该到寺外了,那里大概早有和她接头的人了吧?”达摩忽然问道。

    高琴师愣了片刻,缓缓道:“是的。”

    “这些盲眼的刺客,不过是一群替死鬼罢了,是为了那姑娘铺路的,”达摩的眼中卷起漩涡,紧紧吸引着琴师的目光,“等到他们的进攻被你化解,那柄短刀落到他的肩头,姑娘便会出手搭救,顺理成章地拿走木盒。”

    琴师的脸色已变,可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就算你现在猜到,也太迟了,外头有接应她的人,木盒会经过八个人的手,根本追踪不到。何况,你们都傻乎乎地坐在这里......”

    他想笑的,可达摩却先一步弯起了嘴角。

    “会摄魂术的,并不只你一人。”

    高琴师凝神发现,他所看到的初新已消失不见,蒲团上只有一根几乎燃尽的蜡烛。

第二五九章 转手

    “你是何时对我使用摄魂术的?”

    “你是何时产生我没有对你使用摄魂术的错觉的?”

    高琴师怎么也想不到,深谙摄魂之术的自己,竟然会将一束灯烛看成是个大活人。

    世人自作聪明,其实是很愚蠢的一件事。

    鹿雪小心翼翼地拿着木盒,在夜色的掩护中走着,她走得并不急,却绝不算慢。

    永宁寺内仍是一片慌乱,这种浮躁的热闹反倒令夜色的静谧被无止境地放大。

    鹿雪的行动,绝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因为她知道子先生派出的那些愚蠢的杀手会将寺内的武僧引至与她完全无关的地方。她很快会翻出寺院的高墙,登上早已备好的马车,经八个人的手,将木盒送去该去的地方。

    她忽然停住脚步,低下头看着木盒。

    木盒的雕饰是洛阳很难见到的,上面似乎是一些佛经中的故事,她注意到了三处雕饰很有意思:一处是,有个人用刀片剜着自己臂上的肉,一片片喂给一只鹰,他的神态看起来很虚弱,可手上的动作却像是绝不会停;另一处是,一人说着话,一人拈花微笑,二人背后是一群瞠目结舌、面露不解的人;还有一处是,一个人在拼命地吃一个大锅里的蘑菇,他周围环绕着一群看似很饥饿的人。

    那个大锅让鹿雪想起南方的不乃羹。

    常年居于北方的她,只吃过一次不乃羹,和她很要好的家人朋友们。

    她有时会想,为什么慢慢的,这些亲近的人都退出了她的世界,离开了她的生活。

    想到这里,一种渴望袭上她的心头:她想要打开这个木盒看看,看看里头究竟有怎样隐秘的智慧和宝物,能够让每一个知情者趋之若鹜。

    她的手指刚刚触及木盒的盖子,有个声音就从她背后传来。

    “夫人嘱咐过,你不能打开这个盒子,对吗?”

    鹿雪整个人像掉入了冰窖里,双手双脚全都冻结,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她察觉到有只又冷又滑的手在她腰间如细蛇般游走,那一定是双保养很好的手,因为鹿雪本人的手就很滑很嫩,那不仅要依赖天赋,也要每天都悉心地照料。

    一双让男人心动的手给了她很多便利,也让她在争宠时有了更多资本。

    当她那双手探索天子的后背时,往往能给他带去不同其他人的独特体验。

    所以她在观察一个女人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注意那个女人的手,她知道背后这个人是谁,有这样一双手的人本就罕见。她镇定下来,淡淡地问道:“你的小男人睡着了?”

    背后的声音仍然很甜美:“他忙完之后,通常都会很累的。”

    “所以,只有你一个人来凑寺里的热闹?”鹿雪笑道。她转过身,面对着背后的人。

    背后的人正是总牵着“牧童”的老婆婆,用一张古怪的脸,一种古怪的眼神瞧着鹿雪。

    鹿雪并未感到胆怯,她清楚只要自己不打开木盒,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相反,她心里反倒升起一股莫名的优越感。

    一个女人看到比自己显老显丑的人时,总会有这种优越感的。

    “我不是来凑热闹的,我是来盯着你的。”老婆婆把鼻子凑近,笔尖贴着鹿雪的鼻尖,笑眯眯地说道,鹿雪甚至能感受到她皱纹的蠕动。

    无论男女,被这么样一个面相苍老的人盯着,可不是什么好事。

    有传言说,让一个老人看得太久,就会被抽干精力和寿数,变得同样老迈不堪。

    鹿雪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途,就算没有,她也不想变老。

    哪个女人愿意变老呢?

    所以她微微向后仰了仰脑袋,躲开了老婆婆的鼻尖:“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脑袋里在想什么,一个男人喜欢年老色衰的女人,一个女人喜欢发育不全的男人,在我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老婆婆”并没有因为鹿雪的贬损而生气,“他是个自幼就丧母的可怜人,而我则是个很喜欢小孩的女人。”她顿了顿,又痴痴地笑道:“再说了,他并不是发育不全,只是得了侏儒症而已。”

    “他知道你的身份吗?”鹿雪问道。

    “老婆婆”银铃般的笑声再次响起,这回鹿雪皱起了眉毛,因为她担心寺里的人会循声而来。“老婆婆”用手拍了拍她的脸蛋:“有些事情最好别问,会短命的。”

    鹿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与脸极不相符的手拿走她手中的木盒,望着“老婆婆”的背影干瞪眼。

    更令她不情愿的是,她得跟上去,她接到的命令是,在木盒第五次转手的时候,她才能走自己想走的路。

    马车很大,很适合四五个人坐在里面谈生意,或者让两个人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木盒已经第四次转手,马车正缓缓向南走去。

    鹿雪坐在两个女人中间,显得很不自在,那两个女人身上的肉有些结实,也有些太多了。她想不明白,如此宽敞的空间里,三个人为什么还要挤在一起。

    坐在鹿雪左边的女人叫邱伯英,有一副男人的腔调,说话总是粗声粗气的。她在鹿雪的左手手背上亲昵地捏了一下,夸赞道:“我要是有这么一双手,我当年的男人也不至于离开我。”

    鹿雪瞥了眼她的脸,不算标致,也没有太难看。

    坐在鹿雪右边的女人叫苏淑,样貌要精细得多,说话嗓音也很甜,鹿雪知道苏淑和江湖中一名赫赫有名的剑客仍保持着情人的关系,两者一比对,显而易见脸蛋和嗓音的重要性。

    苏淑调笑道:“你要是有这么一双手,他可能走得更快。”

    邱伯英瞪了她一眼,啐道:“夫人可是不允许我们在外头找个长期的姘头的。”

    苏淑温柔地还击道:“她知道我不会动任何感情的。”

    她们都是“古树”的成员,所以她们都恪守着“古树”的规矩。不与任何男人产生情感的羁绊就是她们必须遵守的底线。

    邱伯英讥笑道:“连西施那样的冰山美人都难免动情,更何况是你?”

    据说当年越王句践卧薪尝胆、复国图强,找到“古树”组织请求美人计的帮助,“古树”派出了组织里最美的女人——西施。西施本已很好地瓦解了吴王夫差的心智,让他变得昏庸无能,可在漫长的相处过程中,西施居然对吴王动了真情,视图挽救这个逐渐堕入深渊的可怜人。

    动情是无解的,女人动情,便不再受理性的支配。

    西施渴望有个家,有个人给她慰藉,作为伴侣,夫差绝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

    一旦她彻底决定站在夫差一边,越国的复兴大计将功亏一篑。

    越国大臣文种在出使期间察觉到了这种情愫,便让范蠡长住姑苏,用范蠡独有的忧郁气质和儒雅风度争抢夫差在西施心中的份额。

    用一种更浓烈的情感去替代,这是文种和越王苦思三夜之后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范蠡赢了,赢得很艰难。

    他要在为数不多的与西施的相处时间里得到西施的好感,要在虎口夺食,要能在夫差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是以,他每天都忧心忡忡,两鬓很快便白了。

    “那毕竟是范蠡,”苏淑一直很崇拜范蠡,她当然不可能见过范蠡,但在她心中,那一定是个完美无缺的男人,“如果是他,我难保不会动情。”

    鹿雪忽然问道:“人言西施完成任务之后就同范蠡泛舟五湖,是真的吗?”

    苏淑抢道:“当然,范蠡后来还成了鼎鼎大名的陶朱公呢。”

    她崇拜范蠡,还因为他过人的智慧和冷静。如果天下有人能将西施带离吴王和越王二者的夹缝,那个人一定是范蠡。

    邱伯英并不认可这种观点:“胡说八道,那不过是世人的美好愿景罢了。”

    她不相信童话,她的声音和容貌都不足以支持她相信童话。

    鹿雪倒还是偏向于苏淑的说法,她觉得才子佳人是个很好的结局,是故事再妥当没有的归宿。

    可她背后升腾的寒意告诉她,西施这样的人,绝不会有善终,因为她得罪了太多方势力,范蠡再聪明,终究斗不过时势的。

    “这盒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呢?”苏淑没有与邱伯英争论,而是问鹿雪道。

    鹿雪摇摇头,表示上头的命令是,绝不能打开看。

    “听说盒子里的东西能带给人无限的智慧,是真的吗?”邱伯英道。

    苏淑挖苦她:“那倒是正适合你,你太笨了,比猪还笨。”

    邱伯英翻了个白眼,往窗外看去。

    洛阳的夜已深了,马蹄声和车轮转动声在幽暗的街巷里冲突激荡,三个女人身上不同的脂粉香混杂交错。

    “这个马车夫赶车并不熟练。”邱伯英判断道。这种马车她坐的次数并不少,搭载三个女人时,马车前进的速度不会如此缓慢。

    “说不定呢,”苏淑道,“或许只是你变胖变重了而已。”她轻笑一声,道:“因为我总感觉,我们这辆马车好像有些重。”

第二六零章 地窖

    阴暗的、不见光的地窖中,露白已一个人待了很久。

    她发觉自己的皮肤白了很多,这是她确证时间的为数不多的方式之一。

    毕竟在这里,白天和夜晚是很难分清的,只有地缝中渗出的柔光能够昭示白昼的降临,而且一旦碰见阴雨天,这种昭示也会消失殆尽。

    她很想洗个热水澡,地窖里虽然并不热,却很潮湿,她偶尔还会出汗。

    只要她想洗,她喊一声就可以,会有三四个乖巧的侍女将澡盆端来,再往澡盆里倒上适量的热水,再撒一些花瓣。

    花瓣让她想起在一家酒馆里生活的时光,让她回忆起酒馆里那些不算太糟糕的故事和不算太好的人。

    她不想喊,她感觉自己的喉咙正发干。

    她想离开这个地窖,她也知道地窖的出口并没有被什么巨石压住,或者由数名武功高手镇守,她随时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离开。

    可她的手脚却已放弃了挣扎。

    离开又能怎样呢?

    或许她的宿命就是回到这里,回到不见天日的寒冷的地下。

    有种传言称,人类本就源自地下,回到地下不过是返祖现象的一种罢了,甚至也可能是更接近天堂和解脱的方式。

    谁规定天堂一定在上,地狱一定在下呢?

    她尝试过逃跑,也尝试过满足青木夫人的条件,可一场空欢喜之后,她仍然回到了原地。她总算明白,青木夫人根本不打算放她走。

    为什么呢?

    她的师姐妹早已四散,很少有人继续跟在青木夫人身边,可她却是个奇妙的例外。

    她练功的天赋不算很高,舞跳得并不是最好,因为她的双腿和双手很笨拙,绝没有她的师妹小玲珑优秀;她打穴的手法和功夫比不上她的几位师姐,执行任务的时候应变能力也不佳,只能吃住初新这样被她迷住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又断了。关于这点,她同样心存疑窦,因为她知道初新的生命中还出现过其他女人,所以她怀疑初新面对她时笨拙的真实性。她也不确定那是与生俱来的应付女人的腼腆和犹豫,还是由于某种奇妙情愫生发而导致的后果。

    那明明只是个很简单的午后,她在永宁寺门口闲逛,碎碎念了几句,就被他撞见了。

    她不是没有见过剑客,相反,她见得已太多:货真价实的,招摇撞骗的,一摸剑柄手就哆嗦的,越流血越镇定的,半夜会突如其来地被噩梦吓醒的。

    可她没有见过眼睛里有那种悲悯之色的。

    她甚至突然怀疑释迦牟尼本尊在跨越几百年几千年的轮回之后,站在了她跟前。

    而且释迦竟然还会脸红害羞。

    在回到那间小屋的路上,她注意到了比往常更鲜艳的鲜花,比十八岁的姑娘更动人的十八岁姑娘,可这些都阻拦不了她去回忆那双眼睛。

    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爱上了另一个人的那双眼眸。

    她从未想过他们会重遇这档子事情,但冥冥之中又好像对此深信不疑。

    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

    也可能,有些还不知道。

    比如不止晴和敏两个人曾调换过初新酒坛里的酒,露白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她还偷偷地在水里加了些糖和盐,因为她确定糖分和盐分对初新的身体有好处。

    或许也不排除她想把自己和另外两个女人区分开来的可能。

    可初新总认为露白不会做类似的事情,在他心目中,露白是个自主性极强的人,做事很少听别人的意见,这也就意味着她很少会显露出对他人的关心。

    露白叹了口气。

    她并不怪初新,世上本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她嗅到地窖深处的腐烂味道,也感觉到不远处深井中,冬天贮存的冰块正在融化。

    夏日终究有摧枯拉朽的威力,只不过用一种婉转的手段呈现出来罢了。

    人们脱下厚重的衣服,露出潜藏的皮肤和**。

    地窖的出口有脚步声。

    她习惯了。

    她猜测来的人里面有青木夫人,近来,青木夫人来看她的频次很高,和她对话时,字里行间都透着训教和说服的冲动。

    像青木夫人这样的女人很少失态,也绝不能失态。

    她太完美,二十年前便已经这么完美,让江湖中数不胜数的豪杰心碎。

    她很享受听到那种声音。

    那种心脏破碎的声音。

    让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她无穷精力的源泉,露白有时也很佩服她,她总能完成别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让一个铁骨铮铮的男人下跪,舔她的脚尖。

    据说很久以前,从名人榜上退下的龙九就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喝醉以后,龙九甚至为了青木夫人扇了自己的好朋友再冬三个耳光。

    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死了,青木夫人却还活得好好的,每天换着新的衣服,晚上还能琢磨换一个新的床伴。

    她永远优雅,永远迷人,至少武林中大半男人是这么样认为的。

    那一小部分不这么认为的,要么是瞎了眼,要么是缺根筋。

    可露白是女人,不仅是女人,还和青木夫人靠得太近,她一点也没有类似的观点和看法。

    在她眼中,青木夫人是个鄙俗可笑的人,鄙俗到了极致,可笑到了极致。

    青木夫人教导这些女孩子们的第一节课就是如何放下自尊,为此,身为师尊的青木夫人竟然当众连放了好多个屁,脸都不曾红半点。

    露白根本做不到。

    任何一个有羞耻心的女孩子都办不到。

    青木夫人便嘲笑她们,鞭打她们,在鞭打时,露白发现青木夫人脸上好像有种难言的沉醉表情。

    施虐若是一种享受,露白不禁要想,青木夫人在受虐时会不会也有相仿的情感流露在脸上。

    “你还没想通?他不会来搭救你的,如果他想来,他早就找到你了。”

    这是青木夫人下到地窖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的嘴角泛起嘲笑,在地缝施舍的光芒映照下,变得神秘,若隐若现。

    露白只是坐着,没有回答。

    她好像是极少数能对青木夫人如此无礼的“古树”成员。

    她不是没有动摇,而是在青木夫人跟前强撑。她不想向一副鄙俗可笑的美丽躯壳低头。

    青木夫人没有再说什么,这种话她绝不会说第二遍,否则她的威信会扫地。

    她对身旁的两名侍女说道:“那样东西拿到了吗?”

    “拿到了。”左后方的侍女回答。

    露白认得她,她是青木夫人的四位贴身侍女之一,代号为“菊”。河阴之变中,负责和尔朱荣直接沟通交流的人就是她。

    她是个美貌年轻的女人,青木夫人喜欢被年轻貌美的女人环绕,在这一点上,她觉得女人比男人做得好得多。

    菊身上散发着秋菊般淡雅却幽冷的魅力,可站在青木夫人身侧,那神采就大打折扣了。

    菊的本名是什么,露白忘记了,或许连菊自己也忘记了。

    等到菊衰老,新菊成残菊之时,青木夫人或许就会抛弃她,让另一个由她培养的孤女成为“菊”。

    露白为菊的命运感到担忧和不值。她以前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那时她觉得青木夫人收养了那些因战乱和变故沦为孤女的不幸者,教她们立足于世界的本领,已经算是极大的恩赐了。她心里暗骂:一定是被初新给影响了。

    初新一定会认为,那恩赐若是为了青木夫人的野心与一己私利,便一文不值。

    “梅和兰正在护送,是第八次转手了,换了五辆马车。”青木夫人右后方代号“竹”的女人回答道。

    竹的身材瘦削,整个人像块木板,她的脸蛋虽漂亮,还是无法弥补这部分的缺失。

    “很好,那她们应该快到了。”青木夫人笑道。

    “夫人这次的行动又是不费吹灰之力,将宝公秃驴的计划全盘打乱了。”菊奉承道,她说话带着孤傲的语气,让她的夸赞更具可信度。

    青木夫人淡淡地笑道:“这不是我们素来擅长做的事情吗?四两拨千斤。”

    她的笑更显讥诮,在她眼中,高琴师像极了一个未开化的孩子,一点儿也不叛逆,她让他去哪里,去做什么,他都会言听计从。

    至于初新,她早就算准,一张和露白一摸一样的脸绝对能让他失去正常的理智。

    地窖又被打开了,见到光临的新客人,露白有些吃惊。

    她从未见过梅和兰,她发现代号“兰”的女人竟然就是元欢的遗孀,穆越兰。

    穆越兰在某一时期内天天待在一家酒馆,自己对她的身份却浑然不知,这令露白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梅的手中端着一只小小的木盒,梅苍白的脸上夹杂着敬畏和轻松,她恭恭敬敬地将木盒送至青木夫人跟前。

    “夫人,这是那个盒子。”她说。

    “你们打开看过吗?”青木夫人柔声问道。

    “没有,绝没有。”梅回答。

    青木夫人并不很满意地点点头,将木盒随意地摆放在了身旁的石凳上。

    “你们毕竟太紧张了,你们的注意力全在这个小盒子上面,却不曾注意到,你们的马车上还趴着一个人。”她说。

    地窖出口的月光中,缓缓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第二六一章 蚊蚋

    永宁寺。

    夏夜总是蓬勃而躁动。

    薛财在寺内角落的草丛中静坐着,他是个肥胖的人,肥胖的人容易流汗。

    薛财正汗如雨下。

    每当有蚊虫叮咬他的食指或者脚踝时,他就会愤怒地跺脚,用巴掌拍向他身体上根本没有蚊虫叮咬的部位。

    这当然是怪异的行为,引起了他身后人的兴趣。

    司马笙好奇地问道:“蚊虫在阁下的右脚,阁下为何拍自己的左腿?”

    薛财迅速而慌张地转身,当见到来者是司马笙的时候,他的慌张便消失不见了。

    他当然听闻过这几个年轻人的名头,可他对那些关于六君子的传奇故事并不感冒,他只知道这些毛头小子来到洛阳后便吃了千金会的亏,如今子先生已经要对付他们。

    子先生要对付的人就是他薛财要对付的人,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对子先生有多么忠诚,而是因为子先生给的报酬实在太丰厚,随随便便赏赐十几亩地,三处房产,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薛财已不想再过从前那种朝不保夕、风餐露宿的杀手生活了。他对司马笙说:“你以前可曾被蚊虫叮咬过?”

    司马笙不解,但仍回答道:“那自然有。”

    薛财又问:“最多同时被几只咬过?”

    司马笙道:“同时?那倒是不多,两三只吧。”

    薛财好像听到了一件很滑稽的事情,开始哈哈大笑,嘴角甚至有些抽搐。

    “这很好笑?”司马笙感到被冒犯,有些不悦。

    薛财没有回答,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知道我这一身肉是怎么来的吗?”

    司马笙问:“怎么来的?”

    薛财伸出右手食指弹了弹自己的右脸,他的右脸像秋天结果的树枝般抖动起来。

    “蚊子,”他说,“这一身肉都是被蚊子咬出来的。”

    他忍不住又狂笑起来,还时不时眨眼瞧瞧司马笙的反应。

    司马笙无言,无任何表情。

    他觉得薛财说的话,无论真假,并不好笑。

    好笑的东西往往是让人来不及反应和思考的,大脑会直接告知嘴巴:你该笑一笑了。

    生命中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刻。

    露白所想的让她开怀的瞬间之中,就有初新为了搭救她,不计后果、不图利害地来到这间地窖里。

    可当初新迤迤然地步入地窖,慢条斯理地和青木夫人打了声招呼后,她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快乐,因为她的快乐转瞬间就消散在了对初新来此目的的推敲上面。

    他是为了那个木盒来的,还是为了调查清楚青木夫人的计划而来?

    他此番有没有分毫的动机是自己?

    她绝不会去问这种问题,她拉不下这个脸孔:自己要来的东西绝没有别人送到面前的好。

    可她不曾想过,只有自己争取过来的东西,她才会倍加珍惜。

    “小子,你真是个会自找麻烦的人,”青木夫人笑了,“我喜欢自找麻烦的人。”

    她的魅力永远不挑年龄,只要是男人,就不难领略到她体内蕴藏的柔情蜜意。

    可初新却不紧不慢地还击道:“我对夫人却只有敬重和畏惧,没有半分爱意。”

    这让青木夫人大为光火,因为她曾经的生命时光里还没有人敢对她说这样的话,所有的男人都巴不得争先恐后地跪在她裙下,然后急索登床。

    当然,她的情绪向来掩饰得很好,只有在她需要表演的时刻,她才会从眼睛里挤出几滴像模像样的泪水,或者将**烧至耳根,怒火举至脸颊。

    “女人们在说话的时候,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该随意介入或者插嘴的?”青木夫人温柔地指责道。

    初新没有再理会她的指责,而是走到穆越兰面前问道:“一直以来,你都装作不知道那件事吗?”

    他问得很唐突,但他相信穆越兰一定懂他的意思。

    他问的是元欢的死。

    穆越兰懂,她知道自己现在已不必再隐瞒什么。她说:“是的,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他心口那根针其实并不是三叔打中的,而是你?”初新又问。

    他和宇文泰最终战胜元欢凭靠的,就是伤及他心脉的那道暗器。

    穆越兰脸色有些难看,似乎在抗拒这段记忆,但她终究没有逃过重压,如实答道:“是我。”

    初新沉默了很久,终于道:“我本来以为我欠你一句抱歉。现在我已不欠了。”

    他并未再为难穆越兰,因为他相信穆越兰会自己为难自己。

    世上没有比自己为难自己更痛苦的事情。

    他甚至不想再去追问原因。

    为什么穆越兰要杀元欢?

    是因为元欢和穆越兰只是更大棋盘之中的棋子,任由青木夫人、宝公沙门、元雍、宋允这样的人摆布,还是因为她在婚姻之中感受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恐惧?

    世上的悲苦本已够多。

    “我要把这个木盒,还有她带走。”初新忽然指了指坐在一边的露白,平静地说道。

    梅、竹、兰都笑了,青木夫人望着初新,目光凝重,就好像在审视一段奇异的往事。

    初新和露白都被青木夫人那一瞬间的眼神吸引了,他们都在思考那会是一段怎样的过去。

    当他们回过神的时候,初新下意识地伸手够了够腰间,露白则望着初新挡在左前的背影。

    她发现他腰际没有了“七月”。

    可不知为何,她却对他充满了信心。

    “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瘦长如木杆的竹呵斥道。

    竹子傲气最重,源自腹内空空。

    初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这里不是任意出入的地方,可我也知道这样供你们秘密集会的地窖还有十处甚至百处,倘若我错失了这次机会,要再找到你们,恐怕就难如登天了。”

    青木夫人突然开口道:“找到我们集会之所的人,你并不是第一个。”

    “哦?”

    “有过江湖豪侠搭乘我属下的马车试图找到我,出于各种各样不同的意图,”青木夫人继续道,“里面有我的追求者,有古树的死敌,甚至还有那些男人的妻子或者情人。”

    她顿了顿,随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判决道:“可这样的人无一例外都死了。”

    在这地窖之中,她的话语就是法令。

    “古树”从来不以武功见长,她们擅长的是暗杀、间谍、诱捕、分裂,擅长的是痛击人类的弱点。

    可谁又能断言完成这些事情不需要过人的武艺和胆略?

    谁又能说“古树”的女子不如男人可怕呢?

    初新的拳已握紧。

    同样握紧拳头的,还有薛财。

    因为司马笙失望地说了一句:“这一点儿也不好笑,我不想驳你的面子,可你必须承认,那么多蚊子同时叮在你身上不是件可笑的事情,反倒让人觉得可怕。”

    薛财在笑的时候当然体会到了害怕。

    据说有些人在某种情感发生时,会伴生另一种情感,用以掩饰前者,或是抵消前者带来的消极影响。

    薛财绝不会忘记自己小的时候在馒头店里偷东西的事情。

    那时他饥肠辘辘、身无分文,随手摸了蒸笼里的两只馒头,馒头店老板发现,一路从街头追到街尾。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他被老板狠狠地揍了一顿,他害怕极了,啃了一口抢来的馒头,竟然咯咯咯地笑起来。

    馒头店老板以为他疯了,怒气冲冲地补了重重的一脚之后离开了,而薛财也养成了害怕时狂笑的习惯。

    他害怕蚊蚋,害怕被蚊虫叮咬。

    所以他在被叮咬的时候,也会止不住笑。

    他的拳头虽然握紧,言辞却不曾涌现愠怒:“你知道我是如何对付这些蚊子的吗?”

    司马笙摇摇头。

    “如果蚊子叮我的左脚,我就拍我的右腿,把血送给它吃。”薛财坏笑着说道,然后随手将一样东西递给司马笙。

    司马笙接过那样东西,几乎要俯身呕吐。

    那是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它的腹部一收一胀,血红色若隐若现,不仅完全飞不起来,甚至连细长的脚都很难动弹。

    薛财颇得意地说道:“它吸我的血,我让它吸个够,我是不是很仁慈?”

    司马笙苦笑。

    这如果算一种仁慈,佛祖恐怕得从坟冢里爬出来。

    “我听说你被初新给挟持了,”薛财忽然道,“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司马笙道:“我没有逃,他把我放了。”

    薛财的眼睛眯成了缝,他显然对司马笙说的话半信半疑。

    “把你给放了?”他问。

    司马笙没有顺着他的问题说下去,而是问薛财:“子先生打算如何对付我们?”

    薛财的脸变得有些难看了。

    “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薛财道。

    司马笙笑了:“我当然不会冤枉他,也不会冤枉你。”

    “我?”薛财说。

    司马笙伸出手捏了捏薛财那张胖脸:“所有的事,杨淮都告诉我了。”

    薛财被当作泥人一般玩弄,却不敢吭声,也不敢反抗。

    他只能像被蚊子叮咬那般,笑了起来。

第二六二章 交锋

    高琴师终于平静下来,从挫败感中恢复了神智。

    烛光、神佛、阴影,这些东西本就很有迷惑性,达摩的摄魂术要在佛堂这样的地方施展,简直如虎添翼,琴师这样安慰自己,失败也就变得可以接受了。

    达摩叹道:“你的精神有了弱点,所以才会轻易中术,就像有裂纹的堤坝,洪水来临之时,只有溃决的份。”

    高琴师轻轻抚摸着断掉的琴弦,眼中流露出极度惋惜的神色,就好像在送别临终的情人。他对达摩说:“我很同情你这样的人,同情得甚至有些可怜你。”

    达摩问:“为什么?”

    聪明如他,或许也搞不明白高琴师为什么会突然说这样的话。

    琴师干笑一声:“因为你的精神看起来没有任何弱点。”

    没有任何弱点的人,是否真的强大?是否真的活得无所滞碍?

    没等达摩应声,琴师就继续道:“一个感受不到悲伤难过的人,绝不会得到真切的快乐,没有软肋,意味着你的心已如死灰。”

    达摩仍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又或许,那只是你的伪装而已,”琴师迎上了达摩的目光,“你在竭力将自己和外界的情感隔绝,掩饰内心的脆弱和痛苦。”

    神佛不语,神佛如木石。

    人心真的能如木石?

    在一百多年后,有位叫弘忍法师的高僧要传衣钵,让众弟子写一偈句,由他品评,以判断由谁继承。弘忍座下首徒神秀是最有可能得此殊荣的人,神秀夜半在墙上写下了他的偈句: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弘忍法师命众弟子日夜诵读,言读之有大利益,但对偈句的评价是:未见本性。

    因为弘忍知道,神秀将万事万物皆关在了心门之外。

    既然他不去体会众生的喜怒哀乐,他又如何大彻大悟?

    达摩的面上已显露了与方才不同的神色。

    高琴师是个对情绪极度敏感的人,他捕捉到了达摩的动摇与不安。

    他像个偷窥到**和秘密的孩童那般冷笑起来:“你和她的事,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人都有探究**的**,因为**本身就刻印着神秘诱人的痕迹。

    就像月下的地窖一样,本已朦胧的世界,还要再向下方的黑暗延伸,去往根本无从知晓的深处。

    那本就是件刺激而危险的事情。

    地平面之下,初新正紧盯着青木夫人。

    他先用言语扰乱了穆越兰的心神,暂时让她失去了战意,可这并不意味着完全的胜利。

    梅、竹、菊三人的位置站得很好,恰好能将初新可能有的所有动作封死,她们有信心,倘若初新出手攻向青木夫人,他的手臂和肩膀就将被至少两只手点中穴道,立刻僵硬。

    露白坐在初新背后,同样静默地瞧着青木夫人。她从未见过青木夫人有那般奇妙的反应,就好像是被人击中了灵魂的软肋,产生了震颤和惊讶。

    虽然只有一瞬间,可那与她心目中的青木夫人却是天差地别。

    青木夫人从没有太强烈的感情流露过,除非她要表演。

    她表演的时刻太多了,表演得也未免太出色,以至于在多数世人眼中,她成了一个大悲大喜、大开大合之人。

    只有熟稔她的人才明白,那不过是她的伪装罢了。

    她对于任何人,都几乎没有情感可言。

    在月光偏移一寸之后,初新出手了。

    他身侧没有剑,他随意地抄起了手边能够够到的一根短木棍,用出剑的手法朝青木夫人刺去。

    这一击在梅和竹的预料之中,她们的手指早在剑路中间恭候多时。

    菊并非没有看清初新木棍的踪迹,相反,她是“梅兰竹菊”四人中眼力最好的。她失声尖叫道:“小心。”

    梅和竹还未来得及反应,右手便垂了下去。

    那根木棍根本不是打向青木夫人的,而是攻向她们的右手的。

    阵痛过后,梅和竹都咬牙退后了两步。

    青木夫人笑了笑,示意让她们住手。她对初新说道:“相比巨屋之中,你似乎已变得越来越难对付了。”

    她并没有夸张,刚才那一下佯攻几乎将她也欺骗了。

    她在初新身上察觉到了一丝难以捕捉的狠戾,这是她以前从未见他有过的。

    初新似回敬般笑道:“人的年岁在增加,本事当然也得看涨。”

    他嘲弄的笑意刺痛了青木夫人,这是他故意为之的,因为他要让青木夫人变得急躁,他要让自己有更大的胜算。

    青木夫人拍了拍木盒,缓缓往初新的方向靠了两步,她脸上有根青筋暴起,作为她愠怒和皮肤衰老的证据。

    初新此刻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那种压力让他无形之中怀疑自己的策略是否正确。

    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几尺而已。

    青木夫人的攻势是由袖间发起的,同双袖齐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初新用下蹲的方式躲开了青木夫人的袖子。

    从头顶的风声中,初新判断出那袖袍的威力并不亚于子午谷三居士,他身后的露白也被劲风刮得眯起了眼睛。

    蹲下以后,青木夫人的脚已踢到他面前,初新又不得不向后倒去,鼻尖擦着青木夫人的脚尖躲过。

    青木夫人当然还有后招。

    她的脚顺势往下一踏,朝初新的面门蹬去。

    初新此刻的姿势已近乎扭曲,双足在地,身子却平平地贴近地面,就像空中楼阁般无所依凭。

    没有人会采用那么险的办法,但这种没有人做的事情,他反倒最喜欢做。

    他的一条腿突然抬起,轻轻点在青木夫人支撑脚的脚踝处,整个人借着这一点的力道,滑出了一丈之远。

    青木夫人踏过的地面上已多了一个鞋印,从鞋印可以看出,那是双小小的、很好看的脚,就像青木夫人的手那样。

    青木夫人低头望着那印记,依着苍老的月光,居然陷入了某段时间的回想之中。

    那是在她成为青木夫人之前,那时候她还只不过是古树里不怎么起眼的一名成员而已。

    当然,“不起眼”未免还是有些夸张的,毕竟她的美貌从来都不是低调的类型。

    她很小就知道美貌能帮助她得到些什么:跟她凑在一块儿的男孩子很多,危难关头会挺身而出保护她,有好吃的好玩的也会惦记着分给她,除此以外,经常惹她生气的也不少。

    男人在不怎么成熟的阶段,表达爱意的方式只有三种:示好、沉默、招惹。

    沉默的那些男孩子怎么想她就当作不知道,因为既然连口都不曾开,便无从知晓他们的心意,但是向她示好和频繁招惹她生气的这些人,她心里都跟明镜一样,看得极其透彻。他们的一举一动在她眼中,无不幼稚得可笑。

    但是,她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绝不会去揭穿他们的可笑,而是要流露出相应的情绪。

    既然向她献殷勤,像条狗一样摇尾巴,那她就会夸奖和赞美,偶尔还会撒娇;倘若跟她作对,不怎么听话,她也会佯装愤怒,甚至做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她知道这会让那些“坏男孩”们更加有干劲,会让她的吸引力更上一层楼。

    不过,如果“坏小子”们做的事情太出格了,她就要给他们一些教训,让他们认识到错误。

    比如这天,李响弄乱了她的头发,让她看起来像个女鬼,这就是滔天大罪了,因为她不能忍受自己看起来狼狈失态,她需要好好惩罚李响,让他再也不敢肆意妄为。

    于是她叫来了她的“哈巴狗”们。

    “打李响的巴掌,越响越好。他弄乱了我的头发。”在河滩边,她提议道。

    “该打!”有狗附议。

    “打得最多最响的那个人,我带他去山上玩,我们两个人。”她又追加了一则奖励。“我们两个人”这五个字很微妙,象征了某种状态,也表示某些情绪。

    不成熟的男人极其容易被这种情绪牵动,“哈巴狗”们打足了鸡血,他们找到李响,不由分说地将他打倒在地。

    他们开始摩拳擦掌,往掌心呵气,抡起臂膀,用尽全力将耳光打在李响脸上。

    这是青木夫人利用别人杀死的第一个人。

    只不过那时她还会胆战心惊,坐立难安。

    她找到了打耳光最响的那个男孩子,轻轻地吻了吻他的额头,让他担下罪责。

    当日的河滩有血,也有炫目的日光,她坐在树枝上,幻想所有的一切与自己无关。

    她很快释然了,因为她根本连碰也不曾碰李响一下。

    她也因此很快领悟到自己所在组织的可怕之处。

    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的时代,任何厮杀斗争都由男人主导,都由男人引发。

    而女人要获利,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男人。

    幸好,女人是天生擅长这方面的事情的。

    初新已从地上爬起,在掸身上的灰尘。

    青木夫人望向他身侧若无其事的露白,不知怎么,想到的全是那个午后,坐在枝头望着河滩处淋漓鲜血的自己。

第二六三章 溱溱

    男人和女人之间服从与被服从的奇妙关系,究竟是何时产生的?

    很久很久以前,女人的地位是极高的,一个家庭乃至一个氏族之中的后代皆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是以“姓氏”的“姓”字以“女”为偏旁,而炎帝的“姜”姓和黄帝的“姬”姓也都带有类似的印记。

    我们的祖先不知如何受孕,只是将生命的诞生视作是神明的馈赠,造化的奇迹,于是就有了各种各样奇怪的受孕方式:梦见玄鸟,脚踩在巨大脚印之上,听到蛟龙的鸣吟。

    无论如何,这些带有神秘色彩的预兆,都抬高了女性在氏族之中的位置,直到某些意识的崛起。

    当人们第一次发现生育的秘密——或者说男人第一次发现其中协作的秘密,因为女人们可能足够精明,精明到掩藏了所有真相——时,男人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了。

    一个又高又帅又聪明的男人,自然会得到更多的宠爱,拥有更多的资源,而且,在不断的历史演化进程中,男人被证明更具有领导力和战斗力,所以女性的权力不断下放,直到几乎全部交付给男人。

    在这漫长的过程中,有些因素却被一代又一代继承,——因为不继承这些因素的女人生下的后代很快就会夭折,或者无法在残酷的斗争中坚持下来——那便是一种选择配偶的奇妙灵感。

    如果她们选择的男人不是优秀的,便不能让她们安心的养育后代;同样的,如果她们不具备让她们所选择的男人服从的能力,她们也无法把血脉延续下去。

    算上夭折的可能性,生男孩和女孩的概率大致相当,约为二分之一,但有个很恐怖的事实是,从一个女人开始追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的母亲,一直到她的某位特定的女性先祖,一代代的女传女已经如命中注定那般发生了成千上万次,而她们驯化男人的天赋,也在此期间不断完善了成千上万次。

    她们天生就是个中好手,稍加训练,她们便能成为军队一般恐怖的存在。

    三军略地夺阵,她们,却可以夺匹夫之志。

    这就是为什么“古树”能够存在千年的原因。

    年轻的青木夫人还不叫“青木夫人”,她有个好听的名字,溱溱。

    “溱”发“真”音,是古代中原郑地一条河流的名字,春暖花开时,年轻的少男少女常在河边郊游,互相谈笑,将香草和真心一并赠送给心仪的人。

    《诗经》中有《溱洧》一诗,收养溱溱的古树前辈是郑人,极爱此诗,诗中描绘的游春场景常常让她回想起过去的美好时光,令她向往古树成员所不可能向往的爱情。

    可似乎也是命中注定,《溱洧》在美好的字面下还藏着令人叹惋的隐含之意,在大胆放肆求爱的时节背后,藏着一个“男女相弃,淫风不止”的郑国,一切都已迈向灭亡。

    河滩边死去的李响仿佛是个很好的例证,暗示溱溱的命途将会划向崩坏和无序。

    “古树”接到的任务变得频繁,南北的战事,王储夺权,武林派别恩怨,很多都能以美人为计。

    权谋家的**去得干干净净,所以他们能笑嘻嘻地看着那些美好的姑娘成为安插埋伏于敌人身边的利剑,不动心念,不生怜悯。

    他们是另一种程度上的阉人。

    春天的午后,溱溱刚刚执行完她人生中最艰难最危险的任务。

    她杀死的人叫王沉,比她年长三十岁,江湖地位、武功、智谋、经验、阅历都胜过她。

    那是个很小心谨慎的人,因为他树敌太多,觊觎他名声财富的人同样不少。

    王沉在北方成名很久了,他的人就像他的名字那样,总是沉着,嘴很紧,从不乱说话,几十年的血雨腥风、恩怨斗争让他明白眼前所有得之不易,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据说他在暗中同几个人一起执掌着千金会,操控着武林乃至天下的走势。

    他身旁总跟着三个武功高强的心腹,替他盯着所有可能的危险。

    王沉自己的拳掌功夫也已练到登峰造极,要杀他,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他只有在两个时候最疏忽,最脆弱。

    睡觉的时候。

    喝醉酒的时候。

    溱溱逮到了二者重合的时刻。

    这种时刻并不好找,她必须熟知王沉的作息习惯,他哪一天和过命的兄弟喝酒,哪一天和妻妾或者情人同房,哪一天最疲惫,她都得了解。

    为此,她不得不用身体去试验。

    现在轮到她疲惫不堪了,刺杀耗费了她大量的精力,每次行动她都必须在生死边缘游走。

    她的马瘦弱、喑哑,嘴角还留着白沫,她一身素衣,在风中好像随时都会被吹倒。

    洛河映着如雪的日光,游玩嬉戏的孩童,星夜兼程的客子,浓妆艳抹的妇人,素面朝天的少女,他们都在河岸边,虽没有百舸竞流的阵仗,春郊的热闹仍是非比寻常。

    溱溱很久以前就告别了这样的生活,她的世界里只有阴暗、负面的念头和情绪,与洛阳的春日格格不入,尤其当她瞧见青年男女眉来眼去之时,不知为何,她竟有种想要呕吐的**。

    世界的幸福和美好似乎与她无关,她又何必去欣赏人间令人心动的瞬间?

    除了身边簇拥的如苍蝇般的男人,她看不见生活对她任何的馈赠。

    瘦马嘶鸣起来,它跟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猩红的长袍曳地,头发像杂草般横七竖八地长着,眼窝深陷,两腮的胡须密密麻麻,看起来像个西域来的波斯人,却又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

    “你很累。”他说。

    溱溱由马背上翻身落地,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该挡我的路。”

    她说话的语气很自信,是那种相信自己能够凌驾于任何男人之上的口吻,然而眼前的红袍人却仿佛没瞧见般指了指她的马,道:“这是它告诉我的。”

    溱溱惊讶地盯着马眼睛,从深棕色的眼珠里瞧见了自己,她失笑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红袍人就再说了一遍:“你很累,这是它告诉我的。”

    溱溱捋了捋马鬃,望着红袍人深不见底的眼睛道:“你骗人。”

    红袍人不由笑了:“我没有骗你,我会说马语。”

    溱溱也有些忍不住想笑,她觉得眼前的怪人有点意思,起码,比那些纠缠她的苍蝇要有意思。

    溱溱的眉眼在说话,说的是“真厉害”,可她的嘴却说了另一番话。

    “我不信。”

    无论男女,一个人最有魅力的时刻,就是他说“不”的瞬间。

    “不”字象征着拒绝,象征着打压,有时却也象征着以退为进。

    她想起《溱洧》一诗中,热情的少女对少年说的话:“去河岸的另一边看看吗?”这是她倾心之后大胆而又克制的试探。

    少年只是淡淡地回复:“我已经看过一遍了。”这是委婉之极的拒绝。

    少女却不轻易放弃,仍坚持道:“再看一遍又何妨呢?”

    一来一去,一推一拉,或许才是男女情爱该有的博弈与较量。

    红袍人痞笑着问道:“你要怎样才肯相信呢?”

    溱溱道:“你让它冲着你连嘶三声,我就信。”

    红袍人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道:“我可以让它这么做,但它生性有些傲,如果我让它这么做了,它会很没面子的。”

    溱溱乐了:“那你要怎样才肯让它喊三声?”

    红袍人道:“如果它这么照做了,你必须下马,和我一块牵着它走。”

    溱溱立刻答应了。

    她本以为红袍人是个油腔滑调的江湖骗子,虽然可爱幽默,却万万靠不牢,她只想解解闷,找个男人说说话。

    她有时发现,自己虽然讨厌那些苍蝇,可没有苍蝇与她谈天,她又无聊得很。

    所以她偶尔也会下意识地去招惹男人,静静看着男人耍花招,面上不动声色,她心里却乐此不疲。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红袍人竟从鼻腔里发出一阵悠长的嘶鸣,马叫学得还挺像。

    在路人惊奇的目光里,溱溱座下的瘦马真的对着红袍人连嘶三声。

    红袍人凑近,摸了摸马的左脸,马温顺地低下了头,随后,他以闪电般的动作将溱溱拉下了马,跌进他的怀里。

    溱溱的心几乎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她面对男人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牵着走吧,两岸的风光那么好。”他说,把缰绳递给溱溱。

    “嗯。”她顺从地接过缰绳,思忖了片刻,又递还给红袍人。她说:“这种事情,我从来都让男人帮我做的。”

    红袍人低头瞧了眼她的手,道:“你的手真美。”旋即放声而笑,甩脱缰绳,大步离开。

    溱溱没有办法,只能喊着“等等”,然后拽起缰绳跟上红袍人的步子。

    从来都是她牵着男人的鼻子走,这一次她却情不自禁地被一个男人牵动。

    在她看来,这实在是罕见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二百六十四章 谈判

    “我还能从你的嘴里知道些什么吗?”司马笙问道,问的时候,他已将掌心的那只蚊子扔在了地上,“你说得越多,我放了你的可能性就越大。”

    蚊虫扑扇着翅膀,但无济于事,过重的身躯让它无力飞翔,像片羽毛一样轻悄悄地落到了地上。

    薛财说不清楚自己是觉得滑稽,还是感受到了恐惧,他冷笑着盯着司马笙道:“放了我?在我初出茅庐的时候,你们几个毛孩子可能还光着屁股在玩泥巴。”他确信自己的反应无论如何都是正确的,因为他觉得滑稽也好,觉得恐惧也罢,都得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威吓样子。

    司马笙面上仍是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父亲司马义告诉过他:“凡事有商量余地的时候,就要讲道理,不要动怒。”

    他觉得薛财这个人还有些许用处。

    不过,也仅仅只是些许而已。

    “薛兄,你不妨坐下,”司马笙平静地说道,“我有些事想跟你确认一下。”

    薛财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不愿妄动,只能将信将疑地坐了下来。

    司马笙身子一沉,也轻飘飘地坐到了地上。

    “我听闻襄阳城有个叫‘财神爷’的杀手,只要有人把一定数额的钱连同要杀之人的姓名放在破庙里的菩萨身后,点上一柱冲天的红烟,不多时,钱和写有姓名的纸头都将不翼而飞,过不久,纸上人的呼吸也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司马笙微笑着轻抚手掌,“江湖中很多人在寻找这个‘财神爷’的真实身份,可惜都不曾如愿,可我确信我已经找到了。”

    薛财脸色微变,可仍是装模作样地问了句:“哦?那么他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司马笙道。

    薛财笑了笑:“司马公子说笑了,我怎么可能是那个神通广大的‘财神爷’。”

    司马笙拍了拍薛财的肩膀:“绝不会错的,家父曾经拜托‘财神爷’帮忙,可在放完纸条和钱之后,他并没有离开那间破庙,而是静静地在房梁上等待‘财神爷’光临。”

    薛财的眉心有些发黑:“那令尊可真是有些不守规矩。”

    司马笙摇头道:“就算家父不守规矩,‘财神爷’还是很谨慎,他来的时候竟然戴着一个笑脸胖子的面具,除了见到他臃肿的身形,根本无法分辨他的身份。”

    薛财的表情自然了些,胸口堵着的一口气也松了。

    “然而,家父和我说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司马笙眼珠子转了转,好像想起了很有意思的事情,“他说‘财神爷’在看见纸上的名字之后,居然笑了很久。”

    薛财的脸如凝固了一般,再无任何风浪。

    如果这种表情出现在司马笙脸上,意味着平静和淡然,可一旦薛财有类似的表情,那就意味着他已动了杀心。

    司马笙装作没瞧见薛财的反应,自顾自说道:“纸上写的那个人确实是个让人害怕的角色,虽然家父给的报酬不少,可要杀那种人,难免会让人觉得恐惧的。”

    薛财阴恻恻地接口道:“可惜就算是他,也死在了我手里。”

    这句话已坦白了一切,而双方面对的局势也忽然变得微妙了,司马笙由强势方变成了弱势方,而薛财却由被动方变为了主动方。

    司马笙道:“这也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你明明害怕他,为什么还能杀了他?”

    薛财答道:“畏惧是小心的根源,我花了半辈子的时间去学习‘小心’二字,总结出了这么一条规律。”

    司马笙疑怪:“什么规律?”

    薛财道:“一个人活的时间长不长,最主要不是看他本事好不好,而是看他够不够小心。”

    司马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是句箴言,我会记下的。”

    薛财笑着摇头:“我一眼就看得出你是个很小心的人,因为你的某些行为习惯与现在的我很像。你不必记这句话。”

    嘴很紧,说话谈论的永远是别人,过错和功劳皆与己无关,要最实在的利益,懂得察言观色,推敲细节,这些都是小心谨慎之人的特质。

    还有一点就是,小心的人总能做出一些大胆的事情,这是寻常人想不通的,薛财却明白。

    司马笙来找他,说出他的真实身份,这样的行为本身就透着大胆的气息。

    “既然你承认自己是财神爷,我后面的话也就容易说了,”司马笙狡黠一笑,“我想你还远没有到退休的年纪,毕竟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

    薛财认可司马笙的话。

    他年轻时想赚五十两黄金,因为一旦赚够五十两黄金,他这一生就不愁没有馒头吃。

    他可以什么都不干,一直吃馒头吃到一百岁。

    然而当他赚到十两黄金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他早已看不上馒头这样的食物,就算他曾经为了两个馒头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他给自己取外号叫“财神爷”,一方面是暗合了名字里的“财”字,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发财。

    众生都祈求财神爷的庇佑,可谁又能比财神爷自己在钱财这方面更加幸运呢?

    薛财的语气稍有和缓:“你要说什么?”

    司马笙道:“我要拜托你做几件事情,这几件事情并不难做,可惜会忤逆一个人的意思,至少,会欺骗他。”

    薛财明白司马笙口中的人是谁,也清楚欺骗那位先生的下场。他觉得自己无法承担类似的风险,所以他直白地告诉司马笙:“这我办不到。”

    司马笙摊了摊双手:“那整个武林,不论南北,都将知道薛财便是大名鼎鼎的财神爷。”

    薛财盯着司马笙的眼睛,他看出这个年轻人没有在糊弄他。他只能声色俱厉地说:“那我只能让你永远闭上嘴,永远。”

    司马笙笑了:“有些晚了,我已经让我的几位朋友赶去襄阳报信了。”

    薛财愕然,随即又一口咬定:“不可能,你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司马笙反问:“你如何断定?”

    薛财大笑,摸了摸自己被司马笙捏过的半张脸:“既然杨淮能告诉你一切,他当然也能将你的一切出卖给我。”

    司马笙冷笑:“他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混迹江湖的人什么都可以原谅,唯独不能原谅背叛。”

    薛财的笑再次冻结。关于杨淮的死,他只能认为与司马笙有关,可他实在想不到司马笙会对杨淮下手。

    他因为面前这个儒雅英俊的年轻人竟油然升起一股寒意,那寒意让他又一次止不住地笑起来。

    他畏惧的时候就会笑。

    他在畏惧,司马笙轻而易举地读出了这一点。

    薛财畏惧的绝不是司马笙身上的武功,而是司马笙这个人,是这个人身上那种绝情与理性。

    他忽然很想听听司马笙会有怎样的安排和计划,他知道那绝对是个常人不敢想象的可怕阴谋。

    “好吧,你说服了我,”薛财重新挂上了笑脸,那是一种逢迎和奉承的笑,“我早说过,你和我很像,你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吧。”

    司马笙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他起身环顾幽静的禅房与寺院,颇感叹地说道:“这真是个涤荡心灵的地方,如此安静,如此神圣,适合谈买卖。”

    最后五个字,他用一种近乎戏谑的口吻呈现。

    然后,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初新已经触摸了地窖四周的每一寸墙壁,在施展轻功、高速奔走的时候,他必须用触碰外物的方式维持转向时的平衡。

    他惊讶地发现,青木夫人竟完全不必依仗这些,紧紧地咬在他身后。

    地窖本是狭窄的,他们却持续一追一赶很久了,每一块砖头,每一处石凳,都能将地窖切割成新的航路。

    他有些疲倦了,他已经挡下了青木夫人五十招的攻势,其余时间他都在躲,完全不愿正面与之交锋。

    露白看不懂初新的行为,她相信男人与女人角力一定是占上风的,但她没想到的是,初新的手臂早在五十次拆招中隐隐发麻了。

    青木夫人的气力根本不像女人,甚至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像头疯狂的野兽。

    她一定憎恨自己,初新想。

    她的憎恨源于何处呢?

    他当然说不清,恐怕除了青木夫人本人,不会有人知道。

    绝没有人说得出那身红袍与她的关系。

    连高琴师也不能。

    他对达摩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太懦弱。”

    达摩漫不经心地附和着:“也许吧。”他好像不再愿意认认真真地回答高琴师的话了。

    “你也害苦了我。”高琴师仍在声讨。

    达摩叹道:“害苦你的,是你的执念。”

    “是人,就会有执念,”高琴师面色苍白,显然他已陷在痛苦的记忆里,“而你,你是撬动那些执念的人。”

    达摩沉默了,他开始念诵古老的经文,高琴师隐约听出,那是《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第二六五章 弃智

    红袍人没有名字,起码对于溱溱,他没有名字。

    溱溱只能用“喂”称呼他。

    “喂,你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呢?”

    “喂,你这身长袍又脏又破,闻起来还臭臭的,该换一身了。”

    “喂,你怎么不说话?”

    她甚至有时还会怯生生地补一句:“喂,是我太烦了吗?”

    她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这样子过,失掉全部的傲气和信心,甘愿做个跟随者。

    红袍人只是淡淡地笑笑,手里握着随意折来的木枝作手杖。

    溱溱有些不甘心,她觉得眼前的男人不该对她不感兴趣的。

    “你真没礼貌,”她仍想扳回一城,“起码,你应该告诉我你的名字的。”

    “做和尚的人,没有什么名字,”他说,“我已经不是红尘中的人,名字这么世俗气的东西,早就和我无关了。”

    “那你总有法名法号吧。”溱溱说。她见过和尚,见过没有名字的和尚,她知道这些和尚都会取个法名或者法号。

    当然,她不知道法名通常由师长所起,法号则是自己根据自己的秉**好来选。

    红袍人忽然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随意地应答道:“我的法名译成汉字,叫博通。”

    “我总不能叫你博通,”溱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太难听了。”

    她知道红袍人在看她,她相信任何男人在看她的时候都难保不动心。

    红袍人却似乎偏偏是个例外。

    他冷冰冰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着。他的目光飘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西方?好像是西方,溱溱这么觉得。

    太阳还没下山,西边有什么好看的,溱溱不由撅起了嘴。

    她和男人交锋,从未尝过败绩,就连王沉这么难对付的男人,照样栽在了她手里。可

    这一刻她却好像品味到了失败的艰涩。

    那滋味真不好受,心痒难忍,还伴随着数钱赌徒妄图翻本的急不可耐。

    “你可真不识趣,怪不得做了和尚,”溱溱的言语开始变得暴躁,忘记了师尊对她的教诲:永远别对男人真的动怒,“你活该做一辈子和尚。”

    红袍人一点儿也没有被她近乎侮辱的言辞所影响,温柔地应答道:“我确实得做一辈子和尚。”他如兽足般的赤脚仍毫无停歇,似乎不会为任何外物所滞。

    真是个软硬不吃的讨厌的人,溱溱想。

    她忽然恢复了一些理智,如果要在男女关系之中占到上风,就必须保持理智,这是“古树”里的前辈无数次教导她的东西。与之俱起的,是征服红袍人的**。

    她想看看,自己的魅力究竟能不能使人逾越清规戒律,突破世俗的藩篱。

    她向来以征服男人为乐。

    他们一开始的交谈并不愉快,因为他们本就没有多少共同话题,红袍人又是个很古怪、很孤僻的人,他只喜欢和小动物待在一块儿,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溱溱有时会怀疑,他精通所有动物的语言。

    “喂,你会说兔子语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会一点。”红袍人轻抚着白兔背上的毛,柔声道。

    溱溱挑衅道:“那你倒是学一声啊。”

    她知道,兔子很少会发出叫声,往往是安安静静地用红红的眼睛注视着世间一切。

    “我不能学,”红袍人神神叨叨地说,“我会的关于兔子的语言,不论哪种,都会惊吓到它。”他指了指怀中那只可爱的白兔,双眸慈悲如春阳。

    “吹牛。”溱溱翻了个白眼。可她仍然被红袍人眼中那抹既悲戚又怜悯的神色吸引住了。

    红袍人笑笑。只是笑笑。

    他们离开启程的时候,是溱溱先走的,骑着瘦马,一身素衣。

    她没有听见红袍人怀中白兔发出的尖锐叫声,微弱,但极富规律性。

    那规律旁人是绝对听不出来的,只有红袍人能够分辨。

    当兔子遭遇极大险境,几乎殒命的时刻,都会发出类似的有节律性的尖细声音。

    然后它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所有悲伤、痛苦、折磨,都将离它而去。

    “给我讲个故事吧。”溱溱说。她发现自己和红袍人聊天会觉得很开心,然而她又惊讶地发现,红袍人其实根本没有说太多的话,反倒是自己傻乎乎地将自己所有的故事都告知了红袍人。

    男人要套女人的话其实并不难,再老谋深算的女人,其实也是多嘴的。

    有人说一个女人顶得上五十只鸭子,确实有这句话的道理。

    所以溱溱希望红袍人向她说说关于他的事情。

    至少不要缄口不提,他是个神秘的人,一定有过很多奇特的经历,她希望听到其中的一两件。

    “什么样的故事?”红袍人淡淡道。

    “有趣的,关于你的。”溱溱的要求并不高。

    每个人都有些有趣的故事,藏着掖着,等待某个愿意倾听的人一层一层地剥开。

    可红袍人却摇摇头:“我没有这样的故事。”

    溱溱很难过,并不是因为没有故事可听,而是由于红袍人直截了当的回绝伤到了她。

    后来她才明白,对于红袍人而言,过往是一种奢侈的东西。

    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过去,婴儿呱呱坠地之时,过去便相伴于身。

    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一个人,是因为他拥有过往的记忆,因为他的种种缘与周围人交叠在了一起。

    然而红袍人却不同。

    也许是溱溱的表情足以刺痛任何不够狠心肠的男人,红袍人还是松了口:“我虽然没有这样的故事,我却听我师尊讲过一些。”

    溱溱让他继续说,他便继续说下去:“在比天竺还要往南的地方,靠近火焰的世界角落那里,有个国家叫作色福,那里的人通身焦黑,肤色比煤炭还要暗沉,眼睛大如铜铃,头发如波浪般层层卷曲,牙齿却像雪一般洁白。

    “色福的国王是个睿智却年迈的人,在他治下,国家井然有序,臣民安顺,可是国王并不满意。”

    “他为什么不满意?”溱溱插嘴道。

    “因为他觉得他的子民不够聪明,却像是蚁穴中的工蚁、蜂巢中的雄蜂那样,是一群没有思想的愚者,”红袍人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瞥了眼地上的蚂蚁,“他希望国家的臣民能够聪明一些,起码像他那般聪明。”

    “那可是很难的一件事情,毕竟像老国王那样能够统领好一个国家的人并不算太多。”溱溱也下意识地看了眼红袍人眼光所指的方向。

    “当然,可老国王实在太老了,他的孩子又全是女儿,他只能向天竺的诸王发出联姻的邀请,希望能由他的女婿来完成他的心愿。

    “老国王的第三个女婿是个很聪明的人,在他身上,老国王看到了他无私愿景得以实现的希望,三女婿也没有辜负老国王的期望,一到色福,就开始着手于臣民的教化工作,倾听他们的想法,教导他们成为更好的人。”

    溱溱喜欢这个故事的开头,她喜欢听遥远外域发生的事情,因为那种地方发生的故事极富浪漫色彩,就好像是在一个永恒的梦里。她问红袍人:“那么后来呢?他们的子民有变得更聪明吗?”

    “有,但并不是老国王和三女婿教化的功劳。”那抹悲戚之色又回到了红袍人棱角分明的脸上。

    “那是谁,谁又有比他们更聪明更智慧的头脑呢?”溱溱不解。

    “他们的臣民。”红袍人回答。

    溱溱越发听不懂了:“他们的臣民?你刚刚才说他们的臣民是一群愚者。”

    红袍人淡淡道:“智慧和愚笨本就没有绝对的界限,臣民愚笨的原因,不过是老国王与三女婿太过聪明罢了。”

    “我听不懂,”溱溱并不能体悟其中的深意,可她仍然对这个结果保有了好奇,“我很想知道那些人是如何变得聪明的。”

    红袍人冰冷坚硬的嘴角陈述着故事的结尾:“很简单,老国王处死了最聪明最疼爱最寄予厚望的那个女婿,然后自杀了。臣民们开始争权夺利,他们明白了金钱与权力是多么好的东西,他们明白曾经的自己在被老国王愚弄,在做着根本不该做的苦力,他们娶回来的女人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类型,只不过是因合适而被老国王专管姻缘的下属所分配的。”

    他意犹未尽地补充道:“他们终于变得聪明了。”

    他的语调真是诡异,诡异到了顶点,但在他夸张的口吻之后,溱溱却察觉到了一丝真实。

    就是那一丝真实,让溱溱的脊背都被冷汗浸透。

    她有预感,面前男人讲述的绝不是什么子虚乌有的传说寓言,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事情,过去发生过,现在发生着,将来会发生。

    她头一次察觉到了世界的荒诞与恐怖。

    “这故事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她说,“从头到脚都不好。”她有些生红袍人的气了,可她说不出生气的理由是什么,或许是她觉得红袍人不该讲这么残酷的故事给她听,或许是她厌恶红袍人那种苍凉且无可奈何的声调。

    她说不清。

第二六六章 爱欲

    许伯纯仍在墙角思索。

    他是个医生,他喜欢思考关于“病”的难题,无论是怎么样的病。

    他认为世间的人看起来再怎么光鲜亮丽,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毛病的。

    有些人在外面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甚至还有点软弱,回到家却喜欢辱骂、殴打、折磨自己的妻子,在他看来,这是一种病;有些人熟读诸子典籍、《春秋》《论语》,满口仁义道德、之乎者也,却总是偷邻家女子的亵衣,还要怀抱着那件亵衣发泄,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病;还有的人要将自己的房间摆放得整整齐齐,容不得半点杂乱,有人碰过他的东西就要惊声尖叫,许伯纯认为这也算是病。

    人类多么有趣,又多么可怜,一出生就注定要死亡,一健康就注定要生病,谁也无法幸免。

    在他思考关于“病”的问题的时候,世界便与他无关了。

    所以他绝没有感受到佛堂里弥漫的杀意,来自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恨。

    嫉恨算不算是一种病呢?

    病总是让人难过的,嫉恨也一样。

    病会摧残自己,也可以摧残别人,嫉恨也一样。

    达摩忽然问高琴师:“是她让你来的?”

    这个问题有些太过尖锐了,高琴师听见“她”字的一刻,心头竟被刺痛。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她”字之中隐藏的情感和流露的默契。

    那默契或许是他和青木夫人永远不可能培养出来的。

    妒火烧到了他的眉毛,使他的脸变得扭曲。

    然而他还是压制住了这股情绪,回答:“是她。”

    达摩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在利用你?”

    高琴师道:“我不是傻子,她没有利用我。”

    他言之凿凿的模样,像对这十一个字深信不疑,也像是竭力劝自己臣服于此念。

    “你明明是个不缺女人的人。”达摩说,仿佛是在替琴师惋惜。

    高琴师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由指尖散发,又于掌心汇拢,源源不断地流往身体。

    他明明是个很有力量的男人,不论是在哪一方面,他都很有力量。

    可他却偏偏会放弃力量的使用权。

    他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命令青木夫人在床上、椅子上,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爬来爬去,不会粗暴到掐肿她的皮肤。

    并非他不好色,而是他没有支配力。

    怪不得他觉得青木夫人在看他的时候,眼中有种渗透了滑稽可笑的奇怪忧伤。

    “你是不是对她很不好,很不体贴?”琴师忽然问。他想知道,是否他千般追求、万般呵护,还不如面前人的漫不经意。

    达摩睿智平静的目光淡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寒光,是一种自信世界上无人可及、无人可挡的孤傲。

    达摩好像不再是达摩,而仅仅是一个穿红袍的人。

    琴师的呼吸几乎要停顿,他终于确信,青木夫人苦苦挽留的人,正在那身神圣的红袍之下。

    红袍人道:“你全身的肉都很结实,可这身结实的肉就像是一袭华服,是孔雀的翎,除了可以观赏,一无是处。”

    他的声音中充满着掌控力,听见那种声音,你就知道,所有的事情,他都会绝对主导,不可能让任何人分享权力。

    琴师默然。

    红袍人继续道:“你为什么不偶尔尝试着用你的力量对付她?”

    “因为爱就是放弃力量。”琴师无奈地回答道。

    红袍人明白了两件事:其一,这句话温柔动听,而且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心话;其二,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高琴师在情与欲之中,威风不再。

    “我们很久没见了,你是如何找见我的?”红袍人问琴师。

    琴师的眼睛瞪大,他惊讶地发现红袍人在提出问题时毫不做作,竟像是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他吐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道:“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你我没有账可算。”红袍人低语呢喃着。

    “不,我算的不是我的账,”琴师目光冉冉,显出不易觉察的痛苦,“是她的,是她二十年来的伤心账。”

    这回,轮到红袍人沉默了。

    风动影移,灯烛的有许多支燃尽了,佛堂的神像光彩黯淡,墙角的许伯纯从沉思中惊醒,贪婪地望着红袍人的后背。

    绝望蔓延在初新的心头。

    他忽然发现,他已变得迟钝,变得软弱。

    他甚至分不清这是因为自己失去了“七月”,还是青木夫人实在太难应对。

    每每当他闪电般攻出十招时,青木夫人不仅能够从容地接下,还能还他七招。

    他只有在狭窄的地窖中奔逃,像条狼狈的丧家之犬。

    他借着水缸和其间的砖墙,穿梭于并不宽裕的空间之中。

    拆招虽然耗费精力,但他还是有余力去瞟露白的,他希望露白能够找机会从地窖里逃出去,那样的话,他也就不必待在地下与青木夫人鏖战了。

    露白在看着他,可眼中却是无限的漠然与空虚。

    初新不理解那种眼神。

    那种眼神不像是抑郁厌世的阿青的目光,并没有弃绝世间的繁华美好,却也不似临死的晴那般炽热燃烧。

    那目光是独一份的,天上地下,只有露白一个人才有的。

    就好像在告诉初新:不要再努力了,一切的一切皆已命定。

    青木夫人已有些红了眼,可她出招时仍带着三分软绵绵,好像是只刻意收起爪子的猫,在玩弄股掌间的老鼠。

    初新从未见过如此残忍的仁慈。

    他猜测青木夫人一定恨极了自己,要么,自己一定长得很像青木夫人恨极了的人。

    其实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青木夫人觉得,初新的脸不够硬朗,棱角也不算分明,所以她也很奇怪,自己为何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是因为她等的那个人没有来,而初新却来了吗?

    是因为她嫉妒露白,嫉妒得快要发疯吗?

    起码在露白需要初新的时刻,他如期而至,可当溱溱需要红袍人的时候,红袍人却杳无影踪。

    溱溱,可怜的溱溱,死在她记忆和躯壳中的溱溱。

    她很想折磨初新,就在这阴冷潮湿的地窖里,用猫捉老鼠的方式,不断地蚕食他的耐心和勇气,最好能让他自己主动离开。

    女人的想法,有时就是如此奇怪。

    她们不求目的,只热衷于过程,恋爱求甜蜜,生活图快乐,杀人要诛心。

    无论哪个男人,只要尝试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去考虑这些问题,他们就不难理解女人。

    可惜,天底下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那没有必要。

    为什么红袍人就不能为她让步呢?

    男人心中好像总装着数不清的、无可指责的大事,却根本容不下儿女情长。

    红袍人想给所有人启迪,想渡所有人的苦厄,可溱溱难道不是所有人中的一员?

    还是他觉得,一个人在所有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青木夫人想起了他们相遇的第二十七天。

    溱溱手上没有任何任务,所以她一直跟着红袍人,她想看看红袍人平时究竟在做些什么。

    红袍人简朴得近乎苦行的生活方式却让她窒息: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很久不能洗澡,衣服只有一件,就是那身猩红长袍。

    也许有两件吧,她想,毕竟世上只有一件衣服的人是不存在的。

    不过,那只是她的想法而已。

    倘若红袍人睡觉的地方是在哪个市镇或是城里,她还能找家旅舍对付对付,一旦红袍人睡在野外,她就必须找一根结实的树枝。

    她不能忍受蛇虫鼠蚁爬到她的身上,她必须降低这种概率。

    红袍人知道她在跟着自己,却不加阻止,也并不鼓励,只是没吭声。

    他好像淡然到发生任何事都能平静地应对处置。

    那种淡漠的神态让溱溱很难过,却又深深地吸引着她。

    “你不念佛?”她忍不住问道。

    “不念,有些字用天竺语写的,我看不懂。”他回答。

    “不念佛怎么做和尚?”溱溱又觉得很好笑。好像红袍人说什么,她都会莫名其妙觉得好笑。

    “我的师父未传我文字,据他所说,他师父的师父也未传他文字,”红袍人说,“所以他虽然看得懂天竺语,却也不太念经。”

    “你们是哪里的野和尚?”溱溱咯咯轻笑起来。

    她那时并不知道,禅宗是不立文字的。

    而禅宗的脚步,其实也只是刚刚踏入中土。

    红袍人仅仅笑了笑作为回应:“我们这一脉的祖师,见到一只猴子咧着嘴,手里攥着一片花瓣,就悟道了。”

    溱溱被彻底逗乐了:“你该去演戏的,时下有种叫滑稽剧的东西方兴未艾;你去演的话,一定能成名赚大钱。”

    红袍人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他冷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阳光和温柔。

    溱溱不笑了,她忽然相信红袍人所说的所有话,每个字,每个句点,她都相信。

    她拥有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力量,任何男人都想亲吻她,哪怕是她的脚趾。

    可此时此刻,她的唇却印上了红袍人的唇。

    她放弃了在情与欲之中的力量。

    放弃力量的感觉甜蜜而危险。

第二六七章 会面

    襄阳。

    襄阳雨水频繁,闷热难当。

    城南一处很小的茶馆里,来了五位不得了的客人。

    五个人都是粗布麻衣的打扮,所以茶馆老板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很少有人知道,荆襄五大家族的族长在此齐聚,商讨要事。

    一件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要事。

    “各位,要点什么茶水?”

    “不加茶叶的凉水就可以了。”一个面色端庄的人回答道,他年岁已近半百,相貌却仍不输于英俊的后生晚辈,无论哪个青春健康的少女见到他,心中都会有奇妙的悸动的。

    茶馆老板终于多看了他们一眼,因为他从没见过来店里的主顾点五杯清水喝的。

    “清水照样收茶钱呢。”茶馆老板生怕他们赖账占地儿,小心地事先提醒道。

    “收吧。不过,我的水要温一些的。”另一个中年男人回答道,他的衣服在五人之中最为鲜艳,麻制的上衣染成了红色,颇有些格格不入,但穿在他身上却是恰当好处,因为他脸上的线条很柔美,就像个女人。

    “收吧”两个字说出口的方式,更像是一名成熟的妇人在陈述。

    五人中最年轻的是一位独臂的少年,面色苍白,腰佩长剑,他身上的朝气和其余四人截然不同,所以他说话的方式也最为直接。当然,他挑选的时机是在茶馆老板走远以后。

    他说:“各位叔叔伯伯,消息我已经托亲信带给他们了,接下来,我们得商量商量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面色端庄、相貌英俊的中年男人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问他:“高世侄,令尊近来可好?”

    少年正是已返襄阳的高岚,显然,他对中年男人的问话很是感激:“谢叔叔关心,家父虽年事已高,却无病恙,身体还算硬朗,但此番天气炎热,只能由小侄代为会面。”他试图打消其他人对他年纪和经验上的质疑。

    中年男人乐意看见高岚的感激,那本就在他计算之中,他笑道:“世侄精明能干,定不输乃父,我也只是关心关心他的身体,毕竟他是我们四人中年龄最大的。他生下你时,有些人已经可以当爷爷了。”

    众人哄笑起来。

    笑过之后,坐在桌子南面的人道:“高世侄的话说得不错,眼下我们的孩子都没回家,朝廷的命令又已下达,金银玉五大家族的路,恐怕会越来越难走。”

    他声如洪钟,透着股霸道的意味,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相貌英俊的那个中年男人,仿佛所有的话都是说给那个人听的。

    剩下的一个中年人附和道:“让我们出军饷粮草仅仅是个托辞和开始而已,陈庆之的军队不过七千人罢了,哪里用得到那么多军费,这是个由头,让我们放血。”

    衣红麻者摇摇头,道:“高世侄所言不虚,然而我们能做的事情也并不多,毕竟那位先生的命令,很少有人能够违抗的,违抗者的下场如何,大家都有数。”

    子先生的侠名,是黑白两道尽皆畏惧的。

    南方的江湖,违逆子先生者便是自寻死路。

    “吴老太太意下如何?”坐在桌子南面的人问道,“我知道吴家向来由女人主事。”

    他的话里锋芒毕露,像在挑衅。

    衣红麻者微微作色,有意反诘道:“家母虽是女流,却有血性,也知廉耻,一时忍让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子先生有意刁难,躲是躲不过去的,你我都清楚得很。”

    “吴大少,”坐在桌子南面的人道,“人皆说唇亡齿寒、巢倾卵破,既然我们已到了危难的边缘,你不和我们同进退还则罢了,何故还要向子先生告密?”

    “吴大少”正是吴惆吴怅的父亲,由于面白无须,儿时常被同伴笑话是阉人,幸好两个儿子和他相貌极像,才帮他挽回了部分清白。

    吴大少尖起嗓子轻喝道:“告密?我还怀疑是唐家犯事儿,不得已说出了其他四家的秘密。”

    桌南者是唐觞的父亲——唐哲,唐哲的脾气和唐觞很像,他们都没有遗传到唐丰低调谦和的品质,所以唐哲已被吴大少一句话给点着了:“我们在淮水的生意被连锅端起,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通知,所有人一夜之间被关押或被杀。那些生意见不得光,除了我们几个,再无不相干者知晓,难道我会自己把自己卖给子先生吗?”

    吴大少反驳道:“我让人在荆南走私的盐也被官府抄了,本来是源源不断的油水,如今不仅一个铜钱也捞不着,还得倒赔上千两白银,我没有怀疑你,你倒先咬起我来了。”

    他们的说话声有些响了。

    高岚打着圆场道:“两位叔叔当然不会出卖彼此,里头定然有蹊跷。”

    他人微言轻的一面终于表现出来了,吴大少和唐哲短暂的消停之后,又你一言我一语地理论起来,全然忘记要在小辈面前收敛。

    相貌英俊的中年人开口打断道:“我们其余三家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不止吴、唐两家,我们明面上的生意渠道虽多,利润却都不及暗地里的那些高,如今被人准确地知晓,一股脑地清算,定然是祸起萧墙。”

    吴大少问:“司马兄觉得,谁是叛徒?”

    那中年人正是司马笙的父亲——司马义。司马义说:“任何人都有可能。你有可能,我也有可能,他们都一样。”

    高岚道:“可既然我们都蒙受了损失,岂不是说明五大家族的人没有问题吗?”

    他毕竟太年轻,不过也需要有他这样的年轻人提出问题,老人们才能展现出经历风浪之后的价值。

    唐哲解释道:“世侄,倘若有一家人没有任何亏空,没有遭遇任何针对,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他很快冷静下来了,江湖米饭他吃得比唐觞多得多,所以他的脾气永远处于一个可以控制的阶段。

    他坚信:不能让怒气影响自己的判断。

    高岚懂了,五大家族中的叛徒一定会故意让自己成为受害者,做样子给其他人看,暂时洗脱嫌疑。

    他再次打量起四位前辈,忽然觉得,谁的家族都有可能是叛徒。

    他的父亲教导过他,要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看问题,这样一来,他的思路就会清晰正确得多。

    严格地说,五大家族的首脑都是生意人。

    生意人面前,利字当头,情义什么的,都是可以放放的。

    杨家派来的与会人是杨淮的父亲——杨林。

    杨林独居多年,很早以前,他就休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一门心思过着享乐无度的日子,他的身体已有些虚弱,看着很白的脸,却挂着重重的黑眼圈。

    杨林先慢条斯理地清了清嗓子。他说:“换作三十年前,子先生敢明目张胆地这么样做吗?”

    “毫无疑问,他得掂量掂量,”司马义道,“在我父亲那辈里,子先生还得巴结他们,因为他的权力并不稳固,他不过是各方势力权衡利弊之后推到台前的人罢了。”

    杨林冷笑着点了点头,道:“可为何如今的他已敢对我们呼来喝去?”

    “时移事易,子先生的势力稳固了,早已没有忌惮的东西了。”唐哲说。

    杨林点了点头,肯定了唐哲的观点,旋即又摇摇头,道:“其实要说忌惮之物,他也并非没有。只要我们能够合理利用,我们就重新拥有了制衡他的资本。”

    众人有了兴趣,问道:“那是什么?”

    杨林道:“整个南国皆在子先生股掌之中,我们也在,所以我们动不了,可一旦到了北方,子先生要想再管,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司马义瞧了瞧唐哲,唐哲望着吴大少,吴大少又盯着高岚。

    他们好像有点明白杨林的意思了,好像又没怎么听明白。

    杨林进一步解释道:“我们的孩子在北面,陈庆之在北面,尔朱荣也在北面。”

    他只说了三句话,可他隐晦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陈庆之是时下名头最响的将军,一人领七千军,可长驱直入北境,无人可敌,无人能当。

    尔朱荣更不必说,自六镇起义一事以来,他就是北方炙手可热的新星。据说他尚武、残酷、嗜血,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只要能联合他们,自然就有与子先生叫板的资本。

    这本是个不错的提议,然而没有人敢应和。

    违抗旨意和通敌造反,根本是两种罪名。

    碗里的茶已由凉变热。

    五人的会晤很短暂,他们并不能在茶馆里多逗留,子先生的眼线遍布于襄阳城各个角落,时间再长就有被发现的危险。

    司马义是与高岚共同离开的,两家的交情最为深厚。不仅如此,高岚的右臂断了,司马义站在高岚右侧,能够稍微遮挡一下断臂的痕迹。

    高岚还年轻,耐不住性子,问司马义道:“我们该怎么办?”

    司马义的嘴很紧,换做其他人,他绝对会反问“你怎么看”,然而他确实很中意高岚这个孩子,所以他难得地松了口:“这是个陷阱,除非我和杨林都糊涂得不行了。”

    他说出了自己的判断:“杨林就是五大家族中的叛徒。”

第二六八章 失算

    生命总是在焦虑和忧愁中度过。

    没有焦虑和忧愁的人宛如虫豸。

    往往越甜蜜、越温暖的时刻,那种无处摆放的不安便袭上心头。

    溱溱与红袍人待在一起已经三十七天了,或者说,他们已“共度”了十日之久。

    “你会离开我吗?”溱溱问出了这个问题。

    以往,她从未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问这种问题的都是两性关系中弱势的一方,是猎物,而她,天生便是猎手。

    现在她所有的规矩都已被红袍人打破,她已变成了另一个人:焦躁、担心、患得患失。她的吸引力在不知不觉中褪色。

    “没有谁会永远跟着谁,”红袍人抚摸着她的长发,用淡漠的口吻道,“总有一日,你我要各自走各自的路。”

    他的手温热。他却冷得像块冰。

    溱溱知道,这是萍水相逢者最好的归宿,可她仍恋恋不舍。

    红袍人像块磁石。红袍人本身的种种,就像是一种矛盾:他时而对她亲昵,时而离她很远,连碰都不愿碰她一下;他的目光时而温柔无限,时而又冷若寒霜;他能够一天一夜一动不动,盘坐着冥想,却偶尔也会大吼大叫,癫狂得像个疯子。

    他会说七种语言,通晓十三个国家五百年间的历史,甚至知道历代君主有怎样奇特的癖好,可他却不懂如何洗衣服能够洗得更干净,如何才能讨女孩子欢心,就连互相依偎时的技巧,也显得那么笨拙幼稚。

    这些事情本不该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溱溱有时怀疑,红袍人还有个双生兄弟,因为他的言行举止总会有出人意料的反差和变化。

    可她日夜都与之待在一块儿。

    她终于很懊丧地接受一个事实:她一点儿也不了解红袍人,即使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

    “你要去哪里?”溱溱问他。她看得出,他心里藏着事情,赶着去解决。

    “北方。”他回答。

    春日的夜空满天星斗,溱溱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她一点儿也不想仰头看了,她想沉沉地睡去,做个不醒来的好梦。

    人与人之间的欢乐和痛苦很少逃过相聚与别离,就算侥幸逃过,也永远为将要相聚而欢喜,将要别离而落泪。

    “带我走。”她说。这三个字甜美而又危险,红袍人笑了起来。

    “那不可能,你知道的。”他说。

    溱溱想装傻,说她不知道,可她又骗得了谁呢?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古树”对于爱情的禁令就像比丘那般严格,无人能够破例。

    他们相遇、相识、相爱,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还能再强求什么呢?

    “你要做的事情是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到你。”溱溱不死心地补了句。她相信“古树”纵横交错的情报网能够给心爱的人提供些有用的信息。

    掌握的信息多,绝不是一件坏事。

    红袍人的目光又到了极悠远处:“没有人能帮到我,这件事,我得自己做。”

    溱溱终于变得绝望,芳草氤氲的香气和夜的凉意交织,催促着她由地上坐起。她说:“我要先走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要用女孩子天生就擅长的手段来对付他。她要假装离开他,假装没有他照样能活得很好很潇洒,假装理性地思考这段关系的前途和出路。

    “哦。”红袍人说。

    溱溱的心有些刺痛,她有些担心自己的计划流产破灭,可依旧强忍着情绪说道:“三天之后,我在这里等你,我们见最后一面。”

    “嗯。”

    听见这个漫不经心的回答,溱溱负气站起,逆着柔和的春风,步入夜色之中。

    过了很久,红袍人也缓缓坐起,用一种悲悯的神色,凝视着湖畔蒙蒙的雾。

    都说人有三世,有过去未来,他却什么也没有,甚至在当下的时间里,他也像是一块无辜的残片,于宇宙的洪流中飘来荡去。

    他喃喃自语道:“你为何要抢夺我的身体,跟我共用同一副躯壳?”

    没有人回答。

    天地间好像仅剩下了他一人。

    他极度享受这种感觉。

    春天真美好,杨柳轻摇,月光沉醉。他要去北方。

    他好像转眼之间就忘记了男女间的那些甜蜜和烦恼。

    就忘记了溱溱这个人。

    当青木夫人的思绪来到这里时,她终于腻烦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她的左手食指点到了初新腰间的一处穴道。初新从未听闻有这么样一处穴道的存在,点完之后,他的左半边身子就发麻了。

    青木夫人那双好看的手已缠上了他的脖颈,令他难以呼吸。

    “为什么爽约?为什么骗我?”青木夫人难得地在她的弟子跟前有了失态的时刻。梅兰竹菊,还有露白,都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了惊讶。

    初新望向青木夫人的眼睛,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那个人在青木夫人双眼的红光中看来,就像是披了一件猩红的长袍。

    宇文泰和高欢再也没有于一家酒馆里等初新的耐心了,自打初新由那家裁缝店神秘消失以后,他们俩就一直在附近游来荡去。

    “我真希望能够好好洗个澡,躺在床上,吃点东西喝杯酒。天气实在太热了。”高欢振了振衣,颇无奈地感慨道。他是个喜欢享受的人,虽然有野心,懂得进取,但他时刻不忘在艰难的生活里对自己好些,起码看起来体面点。

    “时局紧迫,拿不到初新手里关于子先生的那些情报,很难有制住陈庆之的办法。”宇文泰一本正经地说道。

    高欢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傻了,你还真以为那些情报是用来对付陈庆之的?”

    宇文泰疑惑地望着高欢,道:“难道不是?有了那些情报,酋帅便可威胁子先生,让他强令陈庆之退兵。”

    高欢接口道:“如果不退,那就是欺君大罪,是吗?你是这么想的?”

    宇文泰点了点头。

    高欢轻蔑地弯起了嘴角:“我问你,陈庆之离洛阳还有多远?”

    宇文泰道:“我听说,已不足千里。”

    高欢冷笑道:“千里行军,又是骑兵,就算陈庆之要养精蓄锐,到洛阳也不过十日罢了,十天的工夫,你指望子先生的旨意能由建康传至洛阳?”

    宇文泰的表情凝重起来,他的眉毛皱成了“川”字。

    高欢道:“宇文老弟,你虽然是个青年才俊,可有些话,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很难听懂的。”

    宇文泰有些不悦地说道:“愿听高兄指点。”他的不耐烦写在了脸上,像是故意让高欢看见。

    高欢当然注意到了,不过,他并没有出言指责,因为他希望宇文泰有类似的反应,一个智力正常、没有城府的年轻人就该这样。他放心了,他的竞争对手毕竟还幼稚。他继续说下去:“酋帅根本没有打算对付陈庆之,他让我们来找初新和陈忌之留下的关于子先生的情报,纯粹是为了弄臭子先生的名声的。所以,我们根本不用急,哪怕等陈庆之攻入洛阳之后,我们再去找他也不迟。”

    “为什么?”宇文泰问,“难道国都被破,酋帅也不管吗?”

    “国都是大魏的国都,却不是酋帅的国都,”高欢解释道,“陈庆之再怎么威风,不过几千人罢了,掀不起风浪。”

    宇文泰不懂。他问高欢:“难道一直忍让退缩?”

    高欢笑道:“当然不至于,我敢保证,如果陈庆之不是太糊涂的话,洛阳就是他的最后一站,他绝不敢北越邙山半步。”

    “你是说,其实陈庆之自己心里也有数?”

    “不光是陈庆之,连子先生也在观望着,”高欢道,“陈庆之长驱直入,粮草军饷却半点儿问题也不曾出过,可见南梁朝廷有多么重视他的这次行动,这次举世罕见的北伐是三方合作的结果,如果运行恰当,酋帅、陈庆之、子先生都能从中获利。”

    “陈庆之立下不世奇功,南梁于北境扬威,而酋帅就能借机清理掉沿途剩下的忠于拓跋氏的势力?”宇文泰问。

    “你总还不算太笨,”高欢洋洋得意地说道,“而输得最彻底的,就是那个傀儡皇帝元子攸,我想他此刻一定连睡觉都睡不好了。”

    夜雾沉沉,高欢大笑着弯进了一条窄巷子。

    他不曾瞧见宇文泰那抹神秘的笑。

    年轻人是一种可怕的存在,他们拥有无限的精力和谦卑的精神,还有伪装和表演的天赋,最关键的是,他们总能招致老一辈人的轻视。

    盲目的轻视是一种很短见的行为,高欢往后会明白。

    九年之后,当他在沙苑见到泥潭中宇文泰设下的伏兵和自己杀红眼的冲动手下时,他横刀立马,久久远望着宇文泰,下了一个令他后悔终生的决定:放过伏兵,直取宇文泰中军,与之堂堂正正地决出生死。

    那时,宇文泰脸上挂着的,也是这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

    他刚过而立之年,他的第二个儿子才刚刚出生。

    他望见了高欢居高临下、如看蚍蜉的眼神。

    他正期待着这样的眼神。

第二六九章 落空

    永宁寺,佛堂。

    琴音起。

    琴声虽温柔缠绵,却并不和谐,经验丰富的琴师能够分辨,弹奏的是一张琴弦不完整的琴。

    因为在打断高琴师的摄魂术时,达摩以飞石断去了他两根琴弦。

    琴声逐渐激越,伴随着破空之声,显然是内家高手在比拼各自的气力。

    声音是可以传递能量的,它在空中依赖极细小的粒子碰撞将自身送到远方,所以它也能借助这种方式将力量传播开去。

    红袍人和高琴师的内劲就在不断地来回碰撞。

    当第五根琴弦断裂的时候,高琴师收手了。

    琴师低头望着自己断掉的琴弦,讪讪地笑了笑。

    “我又能找你算什么账呢?”他有些颓唐地说道,“我根本伤不到你,还把我心爱的琴折磨成这个样子。”

    红袍人淡淡道:“那不过是张琴而已。”

    琴师苦笑:“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张琴,在我看来,它是我的亲友,比亲友还要宝贵。”

    红袍人沉吟片刻,道:“我明白,因为你悲伤寂寞的时候,只能向他诉说。”

    琴师收起了脸上的情绪,他不喜欢被人同情,被人可怜。

    对于高傲的人来说,被人同情可怜是重罪,比被人侮辱还要让人无法忍受。

    “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能够让她如此倾倒?”琴师问道。

    红袍人说:“我不过是个有病的普通人罢了。”

    琴师又问道:“那我究竟和你差在哪里?”

    红袍人沉默了。

    这种问题,本就没有一个太好的答案。

    他终于想到一个:“也许,是你没有病,你也太完美。”

    这不算是个很好的回答,可高琴师却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大家都喜欢完美的事物,都喜欢满月,喜欢盛开的花,可人们都知道,完美就意味着虚幻,不长久。

    女人是最渴望安全感的物种。

    适当地展现缺点,反倒能让她们欣赏。

    更重要的是,女人生来便有母性,一个有缺陷的、有病的人,更能惹她们怜爱。

    红袍人的神色变得哀伤:“我穷尽一生要做的,不过是找回属于我自己的过往,我不想再一觉醒来,发现世界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周围的人事已面目全非。”

    高琴师问道:“竟有如此可怕的病?”

    红袍人道:“或许比你想的还要恐怖百倍。”

    “我能够医治你。”

    红袍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红袍人扭过头,望着许伯纯,道:“你知道我得了什么病?”

    许伯纯点点头,笑道:“我知道,我还知道你和刚刚的你,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所以你大概也已忘记你方才和我说过的话,忘记我是谁了。”

    红袍人盯住许伯纯狡黠的双目,问道:“你是谁?”

    他根本不知道许伯纯是谁,相当于变相承认了许伯纯的话。

    “如果你我运气都不错的话,你是我最后一个病人,我呢,是你的恩人。”许伯纯说。

    “如果运气差呢?”红袍人问。

    “那得分情况。”许伯纯说。

    “此话怎讲?”红袍人问。

    “倘若我的运气不错,你的运气不好,你就得死,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便能永远活在这副躯壳里。”许伯纯道。

    红袍人轻轻“嗯”了一声,又问:“倘若我的运气还好,而你的运气糟糕呢?”

    许伯纯笑了:“那么你还是得死。”

    红袍人也笑了:“我死的可能性还真大。”

    许伯纯道:“确实不小。”

    红袍人道:“听你这么讲,我倒还真有些害怕。”

    许伯纯道:“所以你不想治病咯?”

    红袍人摇摇头:“不,我要治。”他神情凝重,一字一字地说:“我一生中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摆脱他。”

    “很好,”许伯纯拍手称赞,“好极了。我听说你和菩提流支三天以后要斗法。”

    红袍人冷冷道:“是他与菩提流支三天后要斗法,我不喜欢和人比。”

    许伯纯道:“那再好不过,你就好好地睡一觉,当你醒来的时候,那副身躯就将永远是你的。”

    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像是即将见证某些不可思议的奇迹。

    他相信没有人医治过这种疾病,连华佗也没有。

    华佗顶多给人脑袋开过瓢,而他,却把人的灵魂生生地剥离了躯体。

    这种强烈的刺激和自豪感,甚至让他产生了某些奇妙的生理反应。

    高琴师望着手舞足蹈的许伯纯,又瞧了瞧红袍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三天后你们斗法,我一定也来。”

    红袍人冷笑道:“我想那时不光你会来,她也会来。”

    他们都明白“她”是谁。

    青木夫人完全占据了上风。

    在和任何男人的斗争中,她都很少陷入困境,总能游刃有余,在那次意外的失手以后,她就立誓如此。

    初新连笑也变得不太容易了,因为他的呼吸已受到严格的限制。

    青木夫人狰狞的脸近距离看来依然那么美丽动人,初新却已经没有兴致欣赏了。

    “我提醒过你,不要多管闲事。”青木夫人对他说。

    初新硬是挣扎着说道:“什么是闲事,什么又是正事?”

    青木夫人冷冷道:“在我接触的众多有本事的男人看来,跟自己有关系的叫做正事,跟自己没关系的叫闲事。”

    初新痛苦地咧着嘴,他的左脸已有些发麻。

    青木夫人松了松手,继续教导着他:“比如金钱,比如权力,追逐这些东西才是跟你自己有关系的,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女人不过是附属品罢了。”

    初新说话能够稍微轻松些了,他反诘道:“你说你自己是附属品?”

    青木夫人点了点头,道:“在那些男人看来,我就是附属品,只不过我比一般的附属品更有价值,更难得而已。所以我劝你,不要为了一个女人断送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

    初新道:“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我只能告诉你,你和那些男人都很可悲。”

    青木夫人笑了,言语间满是讥诮:“你这样的江湖后生我见得太多了,自以为有身不错的武功,穿衣打扮得体,行事落拓不羁就是潇洒,就能混迹武林。我告诉你,你错了。”

    初新的右手缓缓举至肩膀高度,问道:“哪儿错了?”

    青木夫人这才发现,他的右手竟紧握着那只雕饰精美的木盒。

    “放开我,否则我就捏碎这只木盒,”初新道,“我想你费尽周折骗走这个盒子,一定不愿看见这种事情发生。”

    青木夫人笑了,她手上的力道陡增,初新瞬间变得不知所措,他终于发现自己在青木夫人跟前还是个愣头青:自己的要害已被制住,根本无法威胁到别人。

    他的脸开始发红,发紫,发青,最后发白。

    他手中仍紧紧捏着那只木盒,却迟迟没有践行自己的威胁。

    他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放开他。”露白的声音像天国的号角般降落,如仙佛播撒甘露,为初新送去了特赦令。

    青木夫人望向露白,看见她正用一柄短刀抵在两段锁骨之间。

    这种威胁的方式古旧、老套,青木夫人已见怪不怪。

    “我最恨别人威胁我,”她说,“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会轻饶。”

    “反正我已不打算活了,”露白甜甜地笑了笑,“世上还有什么惩罚比死还要重呢?”

    初新看见,她的大眼睛泛着泪光。

    他忽然觉得,这就是比死还要沉重的惩罚。

    青木夫人的脸又因嫉妒产生了片刻的扭曲:“我收养了你,对你寄予厚望,把所有我认为好的本领都教给你,你一次次忤逆我,我一次次地包容你,就算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可现在为了这样一个男人,你却要用你的性命来要挟我?”

    露白说:“我欠你的,也欠他的。”

    青木夫人道:“我教你们的第一堂课是什么?”

    露白记得很清楚:“永远不要相信男人。”

    青木夫人道:“难得你还记得。他对你好,只不过因为他有所图,图你的美色,图你口袋里的钱,等到他们玩够了,腻了,他们自然就走了,你什么也不会有。”

    露白笑道:“没关系,我没想要什么。”

    “什么?”青木夫人疑惑地问道。

    露白还是很平静:“我知道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只求你放过他,我没说要和他一起走。”

    初新缓过神来,道:“我要带你走。”

    露白望向他,一字字说道:“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初新的嘴被堵上了,竟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青木夫人怔了怔,突然大笑起来:“好!很好!”她松开了掐住初新脖颈的手,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比那时的我还要聪明,聪明得多。”

    初新踉踉跄跄地靠在了墙角,因为缺氧,他已有些站不稳。

    比起身体上的不适,让他更难受的,是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缺了一块。

    “你该走了,”露白对初新说,“走时不要忘记把那只木盒留下。”

    初新凝视着她,看了很久。忽然,他干笑三声,将木盒摆在桌上,翻身掠出了地窖。

第二七零章 求援

    “我望见那座浮图了,我无数次梦见过它。”陈庆之对他的副将谢胜说道。

    他一身白袍,背后长枪横插,腰间有柄花纹雕龙的宝剑。

    他的衣服总是一尘不染,白得能够反射阳光。

    谢胜开玩笑说:“主帅从未到过洛阳,怎会知道永宁寺的佛塔长什么样子?”

    陈庆之淡淡回复道:“有位故人常给我写信描绘它的样子。”

    谢胜问他:“那座浮图有什么特别的吗?我只觉得它很高。”

    陈庆之指着远处那座高耸入云的尖塔说道:“不只是高而已,看见了它,你就看见了永宁寺,看见了洛阳。”

    谢胜点头,并不刻意地附和道:“快到洛阳,就意味着我们要成功了。”

    他不必讨好自己的主帅,因为陈庆之并不是个专横的人,与之相处如沐春风,不饮自醉,他可以说任何话,哪怕有冒犯之意。

    “是啊,”陈庆之没有表现得很开心,反倒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就快成功了。”

    谢胜本来很兴奋,听见那声叹息,不自觉地瞥了眼身后的白袍军。

    整齐、静穆、所向披靡。

    他重拾自信般回过头,问陈庆之道:“主帅有烦心事?”

    陈庆之望着他,拍拍他的肩膀,道:“谢胜,我问你,一个人最快乐是什么时候?”

    谢胜想都不想就答道:“功成名就的时候。如果是我,我要学霍去病封狼居胥,在天山刻石为印,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就像主帅您一样。”

    陈庆之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你说,那时的霍去病,真的快乐吗?”

    谢胜不懂陈庆之的意思,试探性地点了点头。

    陈庆之温和地表示了反对:“我想他那时感受到的不是快乐,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

    他用一种模糊的目光望着北方的浮图,缓缓地说道:“到了洛阳,我们的远征也就结束了。”

    谢胜轻呼道:“为什么?”旋即,害怕让身后士卒察觉,他压低了声音:“我们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北魏境内无人敢挡主帅,为何不趁机翻过邙山,将尔朱荣等军阀统统击败,助天子统一寰宇?”

    他满怀热情和理想,他通身上下充溢着干劲。

    陈庆之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还年轻,而我已经四十四岁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了。”稍作停顿之后,他又问道:“北海王近来有何动作?”

    谢胜道:“天子有心扶持他成为北魏新帝,北境军民也翘首以待,可北海王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每天只知宴飨庆功,跟在我们后面无所作为,甚至......”他凑近陈庆之耳朵说道:“甚至还劫掠沿途百姓的财物,散布关于主帅您的坏话。他害怕你在北境的影响力要比他大。”

    陈庆之苦涩地笑了笑:“真是同床异梦,我承担着护送他的任务,他却时刻提防着我。”

    谢胜道:“我们该怎么办?”

    陈庆之道:“以战养战,吩咐沿途各城池的守将,征收赋税,招募北地的士卒,我们这七千人终究只是七千人而已,稍有变故,大家就都回不了家了。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胜点头:“我立刻让斥候去报信。”

    陈庆之补充道:“另外,让最出色的三名斥候骑着最快的马返回建康城,向天子求援。”

    谢胜不解道:“向天子求援?”

    陈庆之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援军肯定赶不到这里,我只需要他们来半路接应我们就行,别忘了,洛阳是我们的最后一战了,我希望这一场战斗没有任何损失。”

    万事万物很难有个尽头,“最后”不过是人为规定的尺度。

    就像初新觉得自己喝的是最后一碗,实际上却喝了一碗接一碗。

    “店里的酒都要被你喝光了。”敏开玩笑说。她知道此时此刻不适合说笑,但她偏要说,她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刺激初新重新振作。

    “我本以为你店里的酒会多一些的。”初新同样打趣道。

    “再多的酒也禁不住你这样喝啊。”敏说。

    “我的酒量好像又精进了。”初新没有搭理敏,倒像是自顾自地说道。

    “是啊,你每次都这么说,然后很快就喝醉了。”敏挖苦道。她对于初新这种因女人而消沉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好感,她讨厌那些会受到女人影响的男人。

    “你说,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跟我走?”偏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仍旧是关于女人的。

    “你不该问这种问题的,这种问题不是男人应该问的。”敏盯着初新的眼睛,她发现那双眼睛依旧清醒,光芒闪烁。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初新的面色很糟糕,“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我尽了全力,她本可以帮我,或者先趁乱离开地窖。她没有被绑着,没有任何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这说明她不想走,我直白地告诉你,如果她想跟你走,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机会的。”敏的声调永远那么平静,她陈述的总是事实。

    “或许她有苦衷?或许她根本没有机会?梅兰竹菊不是四个很好对付的人。”初新又开始为露白开解。

    他逐渐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境地。

    敏笑了:“你好像很喜欢这样欺骗自己。你自己也说了,在青木夫人和梅兰竹菊走入地窖之前,地窖的门就是开着的。她根本没想从地窖中出来。”

    初新忽然抬高声音怒吼道:“那么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肯走!”周围人的目光让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很快冷静下来,说:“抱歉,我不该这样的。”

    敏刚刚削完一块肉,拈起一片放进嘴里,没有丝毫责怪初新的意思:“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不仅失去了你的剑,失去了你的勇气和信心,连理智也丧失了。”

    初新沉默了,他无法否认敏的说法,他的心智确实被扰乱了。

    此刻无论是谁,要击败他,恐怕都易如反掌。

    敏叹了口气,道:“她不肯走,就是因为她不想走而已。至于她为什么不想走,这不是你要去考虑的事情,就算你去考虑了也没有用。改变不了什么。”

    初新不想承认这句话,可是又不得不承认。

    他改变不了什么。

    “我有些厌倦了,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他忽然说,“人们没有因我的所作所为得到激励,到处都是要杀我的人,万一我不幸死去,不会有人感念我,不会有人记得我。”

    “可这样的日子明明是你自己选的,”敏又说了句让初新无力反驳的话,“你想要做个侠客,你就得受得起这些。”

    “为什么,”他挣扎般问道,“为什么我要受得起这些?”

    “因为这就是‘侠’的全部含义,”敏回答道,“这就是我不愿意做侠客的原因。”

    言罢,她便起身离开,返回到她常待着的柜台边上。

    她觉得她讲的话已经够多了。

    她虽然不讨厌喧闹,却也不爱多嘴。

    再过两天,因为达摩和菩提流支斗法,洛阳城又将变得热闹起来。

    长久没有上街的人将如潮水般涌来,青年男女相会,懵懂的爱情生发,如夏天的植物般野蛮生长。

    她在想高岚。

    她不知道高岚有没有在想她。

    她只能叹息,因为她同样不自觉地在想高岚之所想,她也变得和初新一样了。

    她希望自己的老朋友能站起来,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

    酒馆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小姜在长高,剑术也没有落下,她相信高岚的左手剑也练得越来越出色,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前走,只有初新,只有他像是卡在了原处,停步不前。

    敏深知,以初新的性格,绝不能容忍自己停步不前,那种无力的感觉会将他逼疯。

    要不了太强的对手,他就会自己将自己击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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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春风客介绍:
“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你想到的是什么?”“江南的梅雨,洛城的春风,山坡草坪上情人的细语,从剑锋中传来的对手的心跳。”他想了想,觉得这答案并不完整,随即又笑了笑,补充道:“还有一家酒馆的美酒。”“就没想过自己会死吗?”他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披着猩红的长袍,立在风雪中,驻足观望了很久,忽然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道:“死亡与我说的这些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面前的皇都已四分五裂,大火烧遍每一栋房屋,浮图在云端倒塌,两滴泪从他的眼中滑落,化作希望种在大地之中。洛阳春风客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洛阳春风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洛阳春风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