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六十八节 细柳兽
许九回到家里,久久不能平静。
他的所有诉求,都被驳回了。
但他却不得不上路。
元德七年夏五月甲子,刘彻正式下诏,拜宋子侯许九为安东都护府都督,假节钺、都督安东境内大小事宜。
以绣衣卫都尉王温舒为安东都护府绣衣卫都指挥使,全责安东境内监察之事。
拜渔阳郡郡守领燕国中尉事李广为广武候,食邑两千五百户,拜为护濊将军。
任命尚书左仆射郑当时为安东都护府屯垦大使,假节、全权处置屯垦团大小事务。
封安东都护府都督薄世为新化候,食邑五千户,拜为京兆尹、长安护军使,秩比中两千石。
同时,升仁川港楼船都尉徐季为元海都督,总督朝鲜海峡、东海、黄海、渤海大小事务,掌握全部的朝鲜半岛的舰船,并且第一次在仁川港设置了一个名为‘海关’的衙门,由主爵都尉衙门控制,所有进出仁川港的商船、民船,都必须向‘海关’报备、交税,不然就可以禁止其入港,甚至扣押船舶。
宋子侯许九受诏,与新任的安东都护府绣衣卫都指挥使王温舒一同踏上了前往安东的道路。
他们先是花了一个月时间,从关中经雒阳、荥阳,然后顺河而下,从淮河抵达齐国的胶东港。
然后在胶东港乘坐楼船,前往安东。
一路上,风浪颠簸,许九和王温舒都被搞得上吐下泻,几乎都要怀疑自己会死在船上。
但好在,半个月后两人就习惯了这样的旅途。
而安东都护府的陆地,也渐渐在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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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艘楼船,则运载着数十个犯官、游侠和罪犯,颠簸在夏季的元海之中。
方胜趴在船舱里,看着在波涛之中,如同一片飘萍一般的楼船,叹了口气道:“吾从未知,海疆之险竟至于斯!”
他的家人,则都忐忑不安的围坐在他身边。
在两个月前,方家还是长安城之中人人羡慕的官宦世家,自三十年前,方家就一直富贵不衰。
但哪曾想,长安改造一案,就让方氏瞬间从天堂跌落到地狱。
但方家人不敢埋怨,更不敢怨怼。
因为,他们知道,其实他们的下场已经算好了。
至少,一家人还在一起。
至少,他们还被准许可以携带二十万钱的家訾离开。
至少,虽然名为流放,但其实一路上,还颇受照顾。
甚至,他们可以被准许在这楼船之中自由活动,这可比其他一起被押送的人幸运多了。
当然,方胜现在也明白,这是为何了。
安东都护府西北都尉,隆虑候陈嬌需要他的造船才能,所以特地向天子要来了他这个人。
“方先生,还有半天就可以抵达承恩岛了!您要不要出来看看风景?说不定,还能见到捕鲸盛况呢!”此时,船舱外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方胜闻言,连忙上前,打开船舱,对那人拜道:“校尉相邀,敢不从命?”
这一路上,多亏这个名为张戎的楼船校尉照顾,不然他和他的家人,怕是要受罪!
跟着张戎走到甲板上,方胜依然有些不适应这海况。
毕竟,相比于人类目前所建造的最大的舰船——福船而言,这大海的波涛,依然是不可抗拒的力量!
汉室自元德四年开始量产福船及其各种改进型以来,已经有十余艘福船沉入大海。
其中多数是因为波涛颠簸,舰船倾覆。
作为曾经参与过舰船设计的官员,方胜知道,这是因为福船在设计上存在一些致命的缺陷。
毕竟,汉室从前,从未建造和设计过用于海洋航行的船舶。
所以,只考虑到了稳固性,却没有去考虑大海情况的复杂程度,尤其是缺乏抗风浪和抗颠簸的设计。
所以,后续的福船和捕鲸船,都经过了针对性的调整。
譬如,如今大部分舰船都加装了类似鱼鳍一样的装置以及专门用来减少摇摆的水舱,来平衡舰船,适应风浪。
在经过这样的改进后,船只的安全性大大增强,如今便是楼船这样的老式船舶,在经过加装这种装置后,船舶在波涛之中的颠簸度大大减小,抗风浪性得到了更大的提升。
而这减摇的平衡水舱的设计,方胜也曾贡献过一些力量。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方胜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感慨道:“海疆广大啊……也不知这大海究竟有多宽……”
张戎闻言,也是感慨了一声,道:“去年,都尉曾经令一支舰队,向西远航了一千里,舰队回来后报告:大海无边无际,不见陆地……”
“为何不走得更远?”方胜疑惑道。
“因为再远就要迷路了啊……”张戎说道:“海中无边无际,没有参照物,若远航太远,舰船容易丧失方向,迷失方位……曾经有捕鲸船,在海中航行数日,偏离航道,竟找不到归路,只能在茫茫大海之中随波逐流,所幸其有天倦,最终得到一群细柳鲸的救助,跟随细柳鲸,终于在粮水皆尽之前回归了正确航道……”
“细柳兽?”方胜闻言,奇怪的问道:“那是何兽?”
“一种黑白相间,颇有灵性的鲸类,因为与细柳营战旗上的食铁兽颇为类似,故名‘细柳兽’……”张戎说道:“如今已到元海,先生应该很快就能看到这些神奇的鲸类了……不过,在下提醒一句,在大海之上,千万莫要伤害任何细柳兽,不然的话,恐怕会有天谴!”
“天谴?”方胜不太理解:“这细柳兽不是鲸类吗?天子曾诏,嘉许天下人深入多捕,为我诸夏士民食粮,何以独细柳兽不能捕?只是因为它长的像细柳营战旗上的食铁兽?”
张戎却是谨慎无比,似乎敬畏着什么,连忙道:“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在这大海航行的人都知道,若不幸落水,周遭有细柳兽在,那就有很大概率可以活命……”
“燕蓟之战时,一艘满载军械的楼船在仁川外海一百里左右沉没,全船军民两百余人皆落水,本是必死无疑,幸其附近有十余只细柳兽,得细柳兽之助,最后竟然有百人生还得救!”
“说出来,先生可能不会相信,这细柳兽,乃是海中虎豹,它们可以捕食这海上和岸边的所有生物,但独独从不冒犯任何汉人,曾有汉家民夫在承恩岛边戏水,一只细柳兽以为是猎物,于是冲上前去,但发现是我汉人,于是欢叫一声折返回了大海……”
“陆上有虎豹,能食人,但这海中的细柳兽,比虎豹大数十倍,比虎豹更加凶猛,但却从不对我诸夏之民有任何恶意,反而多次救助和帮助我诸夏落水军民……”
“这岂非乃是天授?神命?”
说到这里,张戎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告诉方胜:“先生可知,天子曾经有密诏给陈都尉,密诏之中曾经晓瑜都尉:海中所谓细柳兽,盖虎鲸也,其为我诸夏先烈英灵之转世……”
方胜听了,却是笑了起来,觉得这大约是以讹传讹。
英烈转世为海中鲸类,这说出去也得要人信啊!
张戎看着方胜不相信,连忙说道:“吾起初也不怎么相信,但在海中来往久了,却是不得不信!”
“怎么说?”
“先生可知,这细柳兽,极为聪慧,且至情至孝?细柳兽终生侍奉其母,终生听从其母亲之号令,独非忠臣孝子之转世,安能如此?且细柳兽族群兄友弟恭,便是偶有细柳兽残疾、受伤,其族人也会捕食鱼类和鲸类供养其终生……”
“吾从亲眼看到过一只受伤的细柳兽,为其族人照料和养育……”
方胜听得目瞪口呆。
张戎却是接着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如今,西北都尉隆虑候麾下,就有着两群细柳兽,专门为隆虑候的捕鲸船队指引方向,引导捕鲸,其聪慧宛如人类,且有喜怒哀乐……”
“是以,如今,出海之人,若遇细柳兽,必以鱼虾以酬……”
说话间,远方的海面,忽然喷出阵阵水柱,数头黑白相间,看上去可爱无比的巨兽浮出海面。
它们非常拟人化的抬起自己的头颅,露出水面,然后就看到了楼船。
接着,有巨兽将整个身体腾出水面,其他成员马上仿效,高高跃起,嘴中更是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叫声,就仿佛人类遇到了自己的老朋友,要打个招呼一样。
张戎一看,脸上就露出笑容,说道:“先生,这就是细柳兽!”
同时,楼船上的水手们,也发出了阵阵欢呼声。
方胜甚至看到,有军官从船舱之中拿出几条硕大的海鱼,这些海鱼是船只在路上捕获的,足足有丈余长,这军官麻利的将这些海鱼用刀子砍断,然后用绳子串起来。
“这是为何?”方胜问道。
“此乃酬谢细柳兽……”张戎解释道:“出海之人,最是信奉鬼神,也最是渴望受到先祖与神明庇佑,而若路上遇到细柳兽,这就是最好的兆头!因为有细柳兽之在,必无鲨鱼!且细柳兽还能引导人们捕猎鱼群,危急之时,更可救命!”
“是以如今,楼船将军下属各舰只以及各方出海者,都以为细柳兽确为英烈之转世!”
“以鱼肉殇之,既是酬谢,也是祭祀……”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节 在安东(1)
很快,楼船就被那一群所谓的‘细柳鲸’或者又叫‘虎鲸’的兽群包围。
这些巨大的海洋生物,根本就不怕人类。
甚至于,它们探头探脑的排队浮出船舷一侧,张着嘴巴,就像一群在骚姿弄首,企图讨好主人的歌姬。
一块块鱼肉被丢到了它们嘴里。
接着,让方胜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事情发生了。
这些细柳鲸用嘴接住鱼肉后,并未立刻吞下去。
相反,它们叼着鱼肉,向着远方航去。
不远处,蔚蓝色的海水之中,一大三小四只细柳鲸浮出了水面。
这些讨得了鱼肉的细柳鲸,叼着鱼肉,来到这些细柳鲸身边,然后将肉分别喂给它们。
特别是那头大的细柳鲸,得到了更多关注和照顾。
方胜亲眼看到,有好几头细柳鲸,在这头巨兽面前撒娇。
那模样就像汉人家庭里的小孩子,做了一件好事情,在家长面前撒娇和讨好。
挠了挠头,方胜也只能相信了张戎的说辞。
这细柳鲸,确实聪明、孝顺。
而一个孝字,就足以让它们拥有一块免死金牌,受到人们的喜爱。
因为,对中国来说,一个孝顺的人或者动物,绝对不会是个坏人/坏动物。
既然不是坏的,那就应该允许它们生活、繁衍,且受到特殊照顾。
在海上,与这群细柳鲸遭遇后两个时辰,远方的海疆之中,终于出现了陆地的踪影。
影影绰绰之间,能看到炊烟的踪迹。
“承恩岛就要到了!”张戎对方胜说道:“先生准备一下罢,可能西北都尉陈公会召见先生也说不定!”
张戎话语之中,对于陈嬌充满着崇拜和敬仰。
这让方胜诧异不已。
陈嬌?在方胜印象之中,不过是个仰仗着父祖遗泽,在长安城里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但方胜哪里知道如今,在整个安东地区,陈嬌都是一个标杆,一个榜样。
他甚至被一些文人士大夫吹捧为‘安东精神’的化身。
什么叫‘安东精神’?
既是杂家所推崇的白手起家,披荆斩棘,依靠自己成就事业,光宗耀祖,让天下瞩目。
总结起来,就是六个字:开拓、努力、进取。
这很符合安东地区的人民和移民的思想,也很符合在如今环境下的安东人的诉求。
所以一经抛出,就广受推崇。
特别是那些加恩封国里的列侯子侄们,就差恨不得跳起来,大讲特讲自己是如何克服种种困难,在这陌生的安东,冒着风雪和严寒,筚路蓝缕,一点一滴的建设起如今的封国的辛酸和苦楚。
商人和游侠们就更是如此了。
一个个天天逢人就说自己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才有的今天,吃了多少苦,克服过多少危险。
而下层的移民甚至是那些‘派遣工’,对这些说法,无比相信和信服。
因为杂家和杂家控制的舆论圈,无时无刻不在制造心灵鸡汤,无时不刻不在麻醉和洗脑。
在这个氛围下,安东上下,无论是移民还是游侠,不管是列侯还是官员,基本都相信,只要自己能够努力工作,认真、踏实、有一定的冒险精神,就必定可以成功,为家人为妻小,建立一个温暖幸福的生活环境。
因为,杂家在过去数年,熬制了至少数百碗香浓的鸡汤,并成功的将它们灌给了全安东的人民。
喂人民喝汤的技能点,几乎已经达到了时代所能达到的极限。
而在这些鸡汤里,味道最浓郁的,莫过于陈嬌的财富神话了。
安东人人皆知,隆虑候陈嬌的发家史。
他第一个开拓了倭奴群岛的航行,带来了皮实耐c的倭奴,广受各地欢迎。
他又第一个带起了捕鲸浪潮。
如今,在安东,两个最大的产业,分别是捕鲸业和淘金业。
捕鲸业后来居上,已经隐隐有了赶超淘金业的声势。
而兴盛的捕鲸业,甚至带动了近海捕捞业的发展。
许多得不到捕鲸许可的人,开始先从捕鱼开始下手,结果发现,这海中资源还真是无穷无尽。
只要操作得当,哪怕是捕鱼,一岁也可得数十万甚至百万利益!
财帛动人心,安东地区的近海捕捞业和远洋捕鲸业由是不断兴盛。
今年以后,安东地区的渔民数量就可能取代齐鲁地区,成为汉室渔民最多的地区了。
有超过十万人,如今开始以海为生。
他们每年可以捕捞数十万石各种鱼获海鲜,并将大量的海鱼干转输内地。
方胜从前在长安尝到过的各类鱼干之中,绝大部分,都是安东渔民从海洋之中捕捞得来的收获。
……………………
与此同时,仁川港内,许九和王温舒乘坐的楼船,缓缓靠近港口。
此刻,整个仁川港,都是载歌载舞。
来自朝鲜王国、真番王国等数个获得了长安册封的藩国国王,带着自己的贵族大臣,恭恭敬敬的排在港口两侧。
甚至,乌恒王和鲜卑王也派来了使者,带着大量的礼物,静静的等待在一侧。
但,他们并不能成为今天的主角。
朝鲜君刘明才是此地的主宰。
今天的刘明,已经是一个年近二十岁的英武青年,他在去年刚刚做了父亲,他的王后萁氏为他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翁主。
当了父亲后,刘明的气质开始内敛起来。
他现在已经不再需要韩安国和张羽的指导了。
在朝鲜为君数年,这个当初还懵懂无知的王子,现在已经成长成为了一个想要在天下的舞台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的诸侯王。
“都督远来辛苦……”看到许九和王温舒下船,刘明就带着自己的文武大臣迎上前去:“本君已在平壤略备薄酒,为都督接风洗尘……”
许九连忙迎上前去,拜道:“不敢!有劳朝鲜君了……”
然后,他就探头探脑的打量了一下迎接的人群,没有发现陈须陈嬌的踪影。
这让许九心里立刻就咯噔一声,感到头皮发麻。
他现在已经通过一路上的邸报得知,在他之前,广武候故渔阳郡守领燕国中尉事李广已经在一个月前经由辽东郡抵达了新化城,正式就任护濊将军。
李广就职当日,已经卸任安东都护府都督职位的薄世亲自召集了整个安东地面上的头面人物。
陈须陈嬌兄弟亲自带兵出新化城三十里相迎。
朝鲜君和韩王萁准为李广亲自鼓乐助兴。
几乎所有知名的游侠、有实力的列侯子弟以及商贾,全部到齐。
甚至就连素来有礼在冰原之中,与都护府保持距离的许多生番部族也遣使道贺。
据说,仅仅是来宾所赠送的礼金和礼物,价值就超过三千金。
但今天,他这个正牌都督到任,场面却远没有李广风光。
安东地区的头面人物,就来一个朝鲜君刘明……
这大约还是因为他是走海路来的,刘明才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迎接……
至于几大巨头,无论是西北都尉陈嬌和西部都尉陈须,都没有来。
安东地区,最大的几个势力的首领,似乎也没有到场。
这让许九有些面子上挂不住。
刘明看着许九,却是不动声色的笑道:“都督莫要多心,西部都尉须和西北都尉嬌,如今都有私事,不便前来,托本君向都督致歉……”
许九还能说什么?
只能怪自己过去名声不显,所以呢,安东地区的各方势力,大约也都是打着观其行听其言的主意。
这也正常,许九来过安东数次。
他深知安东地区的人的个性。
这些来自天下五湖四海的移民和游侠、商人组成的群体,极为自信,他们相信自己的双手足以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对于他这个既无政绩,也没有名声,只是天子宠臣的家伙,大约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尤其是,许九为了避嫌,拒绝了伍被和平壤学苑的巨头来迎接他、呼应他,甚至为他造势的举动。
若有杂家支持和造势,想必如今他的处境要好很多。
但他更知道,如杂家跳出来给他造势和支持,那么,必定会引发儒法甚至黄老派的注意。
杂家以前,避居安东,还可以扮猪吃老虎。
但随着安东开发的加速和安东资源不断内销,诸子百家都已经注意到了安东,许多巨头都开始将注意力转移过来。
仅仅是许九已知的,今年年内,就会有来自儒法两大派系的十余个巨头会派遣自己的子弟门生来安东‘游学’。
说是游学,但谁知道,游学之后,这些人会怎样看待安东和在安东的杂家?
旁的不说,许九清楚,法家巨头,御史大夫晁错,一直对安东的杂家,忌惮不已,曾经多次向天子进言,请求在安东设置一个法家或者儒家的学苑。
在这个背景下,许九怎么敢把自己与杂家的关系公开?
那不是等于告诉天下人:许九这个安东都护府都督来安东就是给杂家保驾护航来的?
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儒法必定会将注意力转移过来。
今日的杂家,可没有力气,同时对抗儒法,甚至根本不足以与儒法任何一支相抗衡。
所以,许九只能强颜欢笑,说道:“两位都尉有私事?无妨,在下过几日,再亲自上门拜访……”
旁的长安大臣贵族,或许还会以为,陈须陈嬌兄弟,依然是那个数年前在长安的混世魔王。
但,许九知道,这两人,如今已经是安东地面最大的势力之一了。
这两位天子的小舅子,这些年各自拉拢和收拢了一批贵族子弟、官僚以及商贾,形成了各自庞大的利益链。
从伍被提供的信息来看,这些年来,陈须一直在忙着各种开荒,经营着大量的种植园。
种植园内,大量使用各种‘派遣工’,主要栽种着棉花、大豆等经济作物。
依附于他身边的,主要是鲜卑、乌恒、丁零和其他一些贵族、游侠。
基本都是棉花、大豆产业链上的利益相关者。
他们的同盟非常稳固,彼此常常聚会。
去年,陈须诞下一子,他就将此子与鲜卑王之女定下婚约。
这凸显出了陈须利益共同体的团结。
而陈嬌就更不了不得了!
自元德四年以来,陈嬌就是杂家在安东地区最大的金主之一。
另外一个能与他媲美的是朝鲜君刘明。
两人三年年累计向平壤学苑赞助了总价值超过三千万的各类物资、金钱、土地。
除此之外,陈嬌还一直野心勃勃的推动在安东地区建立一个类似江都造船厂的超大型国家造船厂。
为了让天子能够同意这个请求,陈嬌甚至在平壤和新化城之中,都建立了‘鲁班苑’,大量培训各类造船工匠。
听说现在,这些鲁班苑收学生,只要你愿意去学,且愿意签一张愿意为陈嬌或者其他利益相关方工作十年的契约,就可以免费得到培训。
而陈嬌身边,自然都是些伐木、造船、捕鱼、捕鲸的利益相关方。
这些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但同盟的稳固性,却远超了陈须那个同盟。
许九曾经听伍被在信中提过,陈嬌此人抱负极大,野心也很大。
他有‘扶桑之志’,想要有朝一日,扬帆远航,寻找传说的扶桑大陆,找回那些失落在外的殷商遗民,为天子建功,以换取天子曾经的一个承诺——能得扶桑,复我殷商遗民者,必以扶桑地王之!
只是,扶桑之说,虚无缥缈,比身毒还不可信。
至少,身毒虽远,但却是确实存在的地区。
而扶桑之地,虽然故老相传,有神人居,有殷商遗民所在。
但,从未有人证实过,存在扶桑大陆的事情。
想到这里,许九却又迟疑。
扶桑真的不存在吗?
那为何天子信誓旦旦,称其必在?只是与神州之土,远隔数万里,必须跨越大洋,方可抵达。
宫廷之中,也有传言,称天子曾经做梦,梦到有神人乘金乌而入梦,告知天子,有殷商遗民,在数万里之外的扶桑大陆定居,他们已经忘却了自己的祖先和传承,被发文身,茹毛饮血。
不过,他们在前往扶桑之时,曾经得到了天帝赐福,所以,他们在扶桑大陆,栽种着种种神奇的作物,可以衣食无忧。
若这些传言是真的,扶桑大陆确实存在。
那么陈嬌只要找到了,那天子必定会兑现诺言,以扶桑之地王之!
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嬌的所作所为,似乎又可以理解了。
第一千四百七十节 在安东(2)
承恩岛上,陈嬌笑眯眯的站在码头上,望着远方,已经不在视线范围内的仁川港的方向,嘴角露出微笑。
他的家臣陈琦小声的问道:“君候,您不去接这宋子侯真的好吗?”
陈嬌闻言,咧嘴哈哈一笑,道:“你懂什么?”
在外人眼里,新任顶头上司到任,作为属下,居然避而不见,这肯定要打屁股,说不定还得被抽上一顿。
但他是谁?
他是大汉隆虑候,当今皇后的哥哥。
想想看,他若是那种一看到新上司,就屁颠屁颠跑过去拍马的人,朝廷的三公九卿甚至是天子看了会做何想?
你隆虑候,家财万贯,麾下舰船奴工无算。
却跑去拍一个五百户食邑的人的马屁?
是不是想要刻意维护自己的名声?
是不是别有用心?
今天的陈嬌,再非过去的那个纨绔子了。
走到今天这个地位,陈嬌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
将来,不是粉身碎骨,就必定是称孤道寡!
外人都以为,他每年拿着大把的真金白银,往平壤和新化城里的鲁班苑砸。
甚至不惜耗费巨资,兴建起造船厂。
目的只是好玩或者任性。
稍微知道内情多一点的人,则以为他是打着去扶桑大陆称王称霸的念头。
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自己其实都是被逼的。
无论是建立鲁班苑,还是兴建造船厂,在背后都有一只手在推着他前进。
那只手是谁?毋庸置疑!
陈嬌一直以来,都清清楚楚,而且随着阅历和年龄的增大,他越发的明白了,他与他的哥哥陈须,其实都已经站在了悬崖上了。
前方,就是万丈深渊。
道理很清楚,他们只是臣子而已,撑死了不过是皇后的哥哥罢了。
这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
当年,高帝生前,吕氏除了周吕候之外,谁冒头过?
即便是周吕候,那也是靠着实打实的战功,才有着地位的。
即便是周吕候,也没有他们兄弟两人今天的财富和力量以及地位。
那么,答案来了!
他们两兄弟何德何能,竟可坐拥这泼天一样的财富,强大的舰队和无数的工人甚至军队?
长安城未央宫里的天子,晚上做梦,可曾梦到过他们兄弟反叛?
虽然说,这实际上根本不可能!
陈嬌知道,他敢造反,第一个杀他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身边的这个绝对亲信和家臣。
在汉室,他陈某人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做他想做的所有事情。
但绝不包括忤逆天子。
一旦获罪,他除了服毒自杀之外,没有第二条的更好的出路。
但问题是,上位者的想法和下面的人是完全不同的。
当初高帝何等英姿?何等雄才?
高帝与萧何的感情和关系,又是何等亲密?
萧何尚且要靠自污名声来自保。
又如燕王卢绾,与高帝乃是邻里的关系,两人从小长大,甚至无话不谈。
然而,一朝有人离间,卢绾就不得不亡命匈奴。
陈嬌自觉,自己论功劳,拍马不及萧何;论感情,比不上卢绾与高帝之间的一根毛。
那问题来了?
长安天子和朝野诸公,凭什么坐视他们兄弟在安东拥有这泼天的财富,强大的权势而不闻不问?
为什么一直以来,甚至连绣衣卫也不曾来找他们兄弟喝喝茶,聊聊天?
都瞎了?
都聋了?
答案是显而易见,天子阻止了所有方面的压力和觊觎。
但天子凭什么给他们兄弟遮风避雨?
小舅子的身份,真有那么好用?
若当今是惠帝,倒还可以解释。
但关键是,当今天子,连皇叔都宰了四个,关了一个。
连亲舅舅,也能丢在南方,任由其自生自灭。
粟氏外戚在七年内就全部凋零干净了。
这样的帝王,会对自己的小舅子网开一面?
搞笑吧!
事实是,无论是陈嬌,还是陈须,都不过是那位未央宫的君王手里的刀子。
陈嬌和陈须,只能做天子准他们做的事情。
长安要他陈嬌去跳海,他就得去跳海。
连一丝丝疑虑都不可有。
不然,就等着廷尉带着圣旨来抓人吧!
至于罪名,多的是!
草菅人命、谋杀他人、残害无辜、乱法度、坏纲纪……
就如韩信,没抓之前,是大汉战神,社稷栋梁,高帝亲口承诺:汉家没有杀淮阴的武器。
然后,萧何就用竹子杀了他……
然后,韩信就成为了禁忌,成为了人渣,成为了蓄谋已久的叛逆,连带着无数韩信部下,都被牵连,都被罢官。
所以,这些年来,陈嬌的行为看似很轻狂,看似很做作。
但实则,都是被逼的啊!
因为捕鲸,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权势和财富,为了保住这些权势和财富,他就得跟天子证明——我是有用的,而且非常用!看!陛下,臣矢志远航大洋,探寻扶桑之土,寻找殷商之遗民。
然后,长安一看:果然听话,姑且就先保着吧!
不然,你真以为他陈嬌愿意将大把大把的黄金砸到鲁班苑和造船厂里?
而不是拿着这些财富,建造高屋大宅,养无数娇妻美妾,日日夜夜,沉迷温柔乡里?
他倒是想,但他敢吗?
陈须也是如此。
真以为陈须愿意每天都奔波在种植园之间,与农稷官为伍,为了棉花种的更好一些,甚至将家里的花花草草,都改成了棉花?
开玩笑!
有这个力气,陈须早就去韩国和真番玩妹子了。
这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手下人去做。
但他不敢!
因为,假如陈须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长安也就没有必要留着他了。
当然了,其实陈嬌也知道,他完全可以放下在安东所有的一切,带着赚来的财富,回到长安,做个混吃等死的死宅。
如此一来,天子最多也就是责骂他两句,但却也拿他没有太多办法。
毕竟,即使不看皇后的面子,也得太皇太后一些里子。
问题是——无论是陈嬌还是陈须,都已经不可能离开现在的地位和权势了。
他们已经上瘾了。
与其回长安当个混吃等死,还要被人轻视和侮辱的死宅,不如在这安东赌一把。
万一赌赢了呢?
称孤道寡,就会向他们招手。
只是,这些事情,陈嬌从来不会跟任何人说。
这个时候,远方的海面上,忽然起了波澜,一群细柳鲸,浮出水面,喷出十几道水柱。
其中一只更是越出水面,用自己矫健的身姿拍打海面。
陈嬌看到这个情况,将手指放到嘴中用力一吹口哨。
这些细柳鲸听到哨声,欢快的叫了一声,朝陈嬌方向游了过来。
不多时,这些细柳鲸就抵达了承恩岛海滩附近的浅水区。
一头强壮的个体将自己黑色的背鳍露出水面,然后抬头,非常高兴的看着陈嬌,仿佛在与他打招呼。
这头鲸鱼,是陈嬌的宠物。
准确的来说,它是陈嬌的朋友。
它甚至有名字,名为陈友。
同时,它也是如今安东海疆之中知名度最高的一头鲸鱼。
几乎所有的捕鲸船和渔民都认得它。
它特殊的带着类似海星标志的背鳍一出现,所有人都知道,陈都尉来了。
陈嬌蹲下身子,俯首与这头海中精灵亲密的摩擦了一阵,然后又与它的家族成员逐一打了个招呼。
三年前,陈嬌就是在此处,第一次见到了这个细柳鲸家族在捕鲸港口之中徘徊。
他很好奇,于是过去看了看,最终发现,原来是有一头细柳鲸搁浅在码头附近的沙滩上。
整个家族,都在这头搁浅的成员附近徘徊,叫声凄厉。
陈嬌那个时候也是忽然来了善心,于是,动员了倭奴和水手,共同帮忙,帮助那头细柳鲸回归大海——反正,在陈嬌眼里,这种鲸鱼也不值得捕杀,因为它们其实没啥肉,主要是没有什么脂肪,价值不高,灰鲸、抹香鲸、露脊鲸才是陈嬌的目标。
在这个海洋中,暂时陈嬌和他的捕鲸船也只能捕获这些类型的鲸鱼。
更大或者更小,都不会去尝试捕杀。
但,陈嬌想不到的是,从此之后,这个细柳鲸的群体就与他有了不解之情。
这个族群似乎懂得报恩,也知道是陈嬌救了它们。
一连三天,它们都叼着一头海兽来到码头,然后丢到陈嬌跟头。
这让陈嬌觉得很神奇,古来相传的故事里,灵兽或者有智慧的妖兽,会知恩图报。
譬如,随侯珠的故事里,就是白蛇报恩赠珠。
诸夏民族也素来喜欢将动物拟人化,赋予它们人类的特征,然后用自己的价值观去审视对方的举动。
过去,就有着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说法。
更有着狐死必首丘的传说。
而这些细柳鲸的行为,无疑让包括陈嬌在内的所有人都非常着迷。
从小到大,多数人都是在故事中长大的。
但是懂报恩的动物或者妖兽,却从未有人见过。
这些黑白相间的神奇巨兽的行为,让人啧啧称奇。
然后,随着接触的增加,这些神奇巨兽的表现,越发引人迷思。
譬如,它们能认得人,且能记住它们见过的人。
更重要的是——这些海中巨兽,从未攻击过人类。
就连倭奴也不攻击!
尽管,陈嬌曾经多次见过这些巨兽是如何残忍而高效的猎杀其他鲸鱼。
它们甚至曾经捕杀过连陈嬌也不敢下手的蓝鲸!
这就更加令人称奇。
接下来的事情,则更具代表性。
它们开始给陈嬌引路,它们开始带领陈嬌的捕鲸船去捕杀鲸鱼。
它们似乎知道,陈嬌要猎杀的鲸鱼种类。
每次找到鲸鱼群,它们就会回来报信。
通常报信的方式是整齐的在港口内排成一个纵队,然后整齐向前跃出水面。
陈嬌对这些生物的习性和行为感到无法理解,于是就在回长安述职时,私底下向天子求教。
天子告诉他,这些鲸类是诸夏先民和英雄们部分魂魄在大海之中的化身。
所以,它们不会攻击任何诸夏之人,且智商很高,相当于十余岁的人类。
更重要的是至情至孝,终生侍奉其母,终生孝顺,服从母亲的命令,且会赡养和照顾老弱病残。
除了不会说话之外,它们与人类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了。
陈嬌最开始不愿意相信这样的说法,但随后事实证明了,天子说的没错。
这种巨兽,可以猎杀所有生物。
它们甚至可以在岸边伏击牛马,诱捕飞鸟,撕碎海洋里最大的蓝鲸。
但,它们从未攻击过任何人类。
甚至,在陈嬌的捕鲸船队开始纵横大洋时,有很多不幸落水的人,都被这些海中巨兽救过命。
且它们确实是孝顺的生物。
就像这个族群里,有两头个体已经年迈,不能再捕杀猎物了。
但族群依然带着它们一起行动,甚至,听从和服从它们的指挥与命令。
若非诸夏先民与英雄之化身,它们安能如此?
以陈嬌所知,哪怕是同为人类的夷狄之中,老人不被赡养的例子比比皆是。
举世之内,独诸夏之人与这海中的细柳鲸会照顾和赡养且孝顺长者。
唯一的问题是——天子连海都没见过,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只能将之归公给天授!
这样想着,陈嬌心里面就踏实了许多。
正是这些细柳鲸,让他知道,天子确实生而知之的神人。
既是神人,天子说过扶桑大陆存在,扶桑之土,有殷商遗民,那就必定是有的。
只是路途遥远,需要跨越数万里海疆。
但不要紧!
陈嬌现在还年轻,终有一天,他将会率领舰队,劈波斩浪,远航数万里,直抵扶桑之土,寻回失落的殷商遗民,将他们重新引领回归中国文化和中国天子治下。
这样,他便功德无量,还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扶桑之王,称孤道寡,建立宗庙与社稷,名留青史,为万世祭祀!
这样想着,陈嬌心中就生出万丈豪情。
“渡海!渡海!渡海!”他指着远方的海疆说道:“吾之愿,只在于渡海而已,新来的都督,若能助我渡海,那我便敬他三分,倘若不能,何必理会?有种他来抓我啊?”
说到这里时,陈嬌面目狰狞,一脸的无赖本性。
说到底,他还是他,依旧没有变。
只是,被他的财富和权势所掩盖了起来。
陈琦看着自己的主君,叹了口气,想道:“俗语曰:人必富而仁义附焉,诚不欺我!”
他与陈嬌自小一起长大,当然知道,自己的主子,一直没有变。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再去欺负弱小来彰显自己的存在了。
他甚至开始隔三差五的拖条被割掉了脂肪和器官的鲸鱼回到安东的港口,免费赠送给百姓食用。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节 在安东(3)
夏季的安东,无比美丽、富饶,漫山遍野都开满了鲜花,树上结满了累累果实。
潺潺的河水,奔流向海,无数鲜鱼奔涌其中。
两岸民众,都忙着捕鱼,家家户户的墙壁上挂满了捕获的鱼类。
司马迁骑着一匹战马,走在乡间的道路上,看着一路上的风光,心里面也是感慨不已,不禁赞道:“我在长安时,曾经听说,安东地广物博,物产丰饶,有民做歌曰:棒打袍子瓢舀鱼,野鸡飞入饭锅中!如今看来,名不虚传啊!”
“贤弟说的是……”一个年纪比司马迁要大上四五岁的贵族子弟骑着马,笑着对司马迁道:“若非这安东风光如此秀丽,吾怎么可能在此一待就是数年?”
“今晚,愚兄已为贤弟在宅邸略备薄酒,以作接风洗尘……”
“多谢兄长!”司马迁连忙拱手道谢。
“哎……”年轻贵族笑着道:“你我世交,不必如此客气!”
司马迁听了也是笑笑。
此人姓贺名戎,是祁候家族的嫡子。
祁候是目前汉室硕果仅存的二十余位开国列侯之一,其先祖祁缯候贺方,是高帝麾下赫赫有名的战将,曾经在彭城之战之时率军断后,为高帝安全撤退立下了汗马功劳,更阵斩一位项羽的大将。
是以高帝曾经赞曰:子(贺方)留彭城,执圭东击羽,急绝其近避!
正是贺方的这一关键举动,使得在彭城之战中损失惨重的汉军能够安全撤退到荥阳,重新构筑起新的防线,并有了再次组织军队的机会。
不然,彭城一败,汉军很可能就会一败涂地。
要知道,在战败中有序撤退的难度比击败敌人还要高。
一个不小心就是溃散,就是灭亡。
项羽亥下一战,就是典型的例子。
不过呢,到了今天,祁候家族早就没有了什么声势了。
在列侯排序之中,甚至已经连续三十年排名倒数前三。
不过,曾经垫底的另外两个家族,现在都已经咸鱼翻身了。
汁方候家族如今紧抱天子大腿,去年汁方节候雍世臣去世,临终遗命其子嗣说:天子,圣人也,尔等一日三顿首,每旬一朝觐,不可懈怠!
他儿子雍维全部照办。
甚至做的比他爹要求的更多!
雍维在自己的卧室之中,让人塑了一个神像,名曰:汉天帝,其样貌与天子类似,他每天早上起床,必定诚心诚意的跪拜在神像前,口称:信臣维敬拜天帝,伏请陛下圣恩。
吃饭的时候,全体雍家人不分老幼,都得先朝未央宫方向叩首,说道:“臣等敬谢陛下隆恩,伏唯陛下圣德泽被天下!”然后才可以吃饭。
据说就连啪啪啪乃至于纳妾这种事情,雍维都得先去天帝像前祈祷、占卜,卦象不吉利不啪……
舔到这个地步,汁方候家族于是地位不断蹿升。
雍世臣在世的时候,汁方候家族是汉家列侯集团里最大的笑话,更是大汉帝国有史以来,体重最高的记录保持者。
而如今,雍维已经获准‘入朝参政’‘旁听廷议’‘君前对奏’等等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权力。
其跪舔的下限和地步,连曾经号称天子四大金刚之一的樊市人都看不下去了。
这位舞阳侯曾经私底下讥笑说:“雍君候大抵想当国师脑子都要坏掉了……”
然后,舞阳侯就被天子请去喝茶了……
再然后,舞阳侯也在家里学起了雍维的法子……
列侯们眼睛掉了一地,纷纷感叹,马屁精们的节草果然不可期待!
而另外一个同样垫底的家族,宋子侯家族,如今则自不用说。
当代宋子侯已经就任安东都护府都督,假如一切顺利,那么八年后,他就很可能回朝就任九卿了。
过去的三大垫底,如今唯有祁候家族,地位依旧尴尬。
不过,老贺家显然不这么觉得。
他们家属于那种小富即安的个性,自当年,见到了诸侯大臣血洗长安的惨状后,当时的祁候贺昌就决心再也不干预政治。
自那时起,历代贺氏子弟,不是忙着修仙炼丹,就是在家玩弄花花草草,养养各种奇兽。
上一代的祁顷候贺胡则忽然发现,史书更好玩,于是就开始与司马氏往来亲密。
两家由此走近,当年,司马迁刚刚生下来的时候,两家还打算联姻呢!
只是后来新君即位,当今天子对司马氏家族表达了一些特殊关注和照顾后,什么舞阳侯、赤泉候、中水候纷纷提着礼物上门表示:闻君麒麟儿,愿结秦晋之好……
司马氏家族于是尴尬不已。
一方面,作为史官,他们应该恪守中立,不该与这些混政治的家族往来过密。
不然一不小心,就会惹来闲话,被人质疑。
另一方面,司马氏小胳膊小腿的,这些人一个也得罪不起。
于是,就只能拖着。
不过,要司马迁来选的话,其实他更中意贺戎的妹妹,也就是那个曾要与他联姻的妹子。
但问题是,这种事情他根本做不了主。
只能期望将来天子能够赐婚……
贺戎显然也很喜欢司马迁这个妹夫,他领着司马迁,穿过田园与乡村,来到了此地的祁候府邸。
祁候食邑一千四百户,安置加恩令,可以获得两千八百户食邑的土地。
每户土地百亩,整个封国就是二十八万亩。
当然了,作为一个没有什么地位和权势的列侯,祁候分到手的封国土地,其实大半都是山陵和沼泽。
实际可耕作面积,最多不过五万亩。
这五万亩土地中有三成被拿来做了封国的宅院和民居。
剩下的土地,也没有完全开发出来。
以司马迁这一路看过来的,观察的结果,最多也就是三万亩左右的土地。
讲道理的话,哪怕这些土地每亩亩产达到四石,一岁也最多十二万石的产出,扣掉支出和其他消费,恐怕结余不多。
但这祁候侯府,却是建的堂皇大气,充满了艺术感。
宅院门口,甚至建造了两尊张牙舞爪,用于辟邪的猛犬石雕。
这猛犬,乃是安东地区如今信奉最广泛的灌口二郎的宠物,名曰哮天犬,传说这哮天犬天生神异,可以吞食日月。
不过,司马迁却是知道,在蜀郡的灌口二郎信仰里,是没有哮天犬的。
之所以在安东有哮天犬,应该是托濊人、乌恒人以及韩国、真番等族的功劳。
因为,据司马迁所知,这些部族和王国,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都有蓄养猛犬的习俗。
特别是濊人与乌恒人,他们蓄养的猛犬,如今在长安都很受欢迎。
而仅仅是这两尊石雕,司马迁估计,起码需要数十位石匠,花费数月之功,才可雕琢出来,价值起码数万钱!
至于侯府的大门,更是大气无比。
用的是非常金贵的黄花梨木,这种梨木,在长安价值非常高,一根一丈长,三尺宽的黄花梨木就可以叫价数万!
但在这里,这种价格高昂的梨木,却被做成了祁候侯府的大门。
仅仅是这一扇门所用的木料,恐怕就价值数十万!
进入侯府之中后,更是别有洞天。
整个侯府内,有着亭楼阁榭、假山水池,走廊内外,更有着大量奴仆往来。
司马迁看了,叹道:“兄长难怪不愿回长安了……这座侯府,恐怕比长安的九卿府邸还要奢华!”
长安城里,恐怕连章武侯的府邸也未必能有这么大的空间和如此多的奴仆。
贺戎却是嘿嘿的笑了两声,道:“陋室!陋室!不足一提!不足一提!”
司马迁心里面却是疑惑不已。
这贺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财富和资金?
司马迁记得很清楚,三年前,贺戎离开长安,来到这安东开拓时,只带了数十个家臣和家奴以及不过三十万的本钱。
短短三年,就变成这样?
怕是……
贺戎仿佛看出了司马迁的疑惑,笑着解释道:“不敢瞒贤弟,吾能有今日,多亏了棉花与大豆!”
他一边带着司马迁向侯府中走,一边介绍着道:“贤弟知道,愚兄的这个封国,多山泽盐卤之地,可耕作之地不多,是以愚兄不得不另辟蹊跷,恰好堂邑候世子陈公相邀,愚兄于是跟着种了些棉花与大豆,少少的赚了一些……”
“棉花?大豆?”司马迁陷入了沉思。
棉花他知道,最近三年,在长安市场上,棉布和棉被就是最畅销的奢侈品之一。
中产之家和小康之家,争相购买。
司马迁也曾经跟风凑热闹买了几匹棉布,做了套衣服,穿上以后确实很暖和。
只是价钱实在太贵,比一般的丝绸还要贵上一倍,仅次于蜀锦,哪怕是司马迁也是消费不起。
但,司马迁曾经听天子提起过,这棉布价格未来会不断下降,最终可能低于丝绸!
至于那大豆?
司马迁挠了挠头,大豆价格素来低廉,一直被视为饲料。
长安市面上,一石大豆不过四十五钱而已!
这还是这些年来,因为大豆可以做豆腐,才有所涨价的缘故。
贺戎却是笑着道:“这棉花嘛,种出来可以卖给少府,大豆则可以榨油后,将豆油出售给商贾,豆渣则卖给太仆……比种粟米和麦子划算多了……愚兄靠着每年种棉花与大豆,一岁少则可得百万,多则三五百万……”
说着他就笑起来:“只是些小钱,远不及其他人……”
司马迁却是疑问道:“敢问兄长,如今有棉花地与豆田几何?”
“棉花地大约有个四五万亩吧……”贺戎笑着答道:“至于豆田要多一些……因为哪怕是盐卤地也可以栽种,所以有个六万亩的样子……”
“十万亩???”司马迁闻言,吓了一跳,他问道:“兄长何来如此多人手照料?”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安东地区,地广人稀,人手奇缺,可能棉花和大豆的种植相对粟麦要容易,但也哪怕一夫可以照料数百亩,这十万亩也最少需要数百个家庭才能有可能照料的过来。
而以司马迁所见,这整个祁候封国,现在最多五百户人家!
这么点人,恐怕勉强只能耕作那些粟麦之地吧!
贺戎却是神秘的一笑,将司马迁带入自己的客厅之中,一个身着青衣的夷狄男子立刻上前,跪下来拜道:“主人,酒宴已经准备好了,请问是现在就上菜吗?”
贺戎却是笑着上前,扶起那人,说道:“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如今已经再非夷狄,而是我汉家臣民,乃我之家臣,以后不要叫我主人,应该与其他人一般称我主上……”
“来,我与你介绍一下,此我之世交,当朝太史公之子司马公子,以后在这家中,司马公子的话就是我得话!明白了吗?”
“诺!”对方对司马迁拜道:“夷狄野人敬拜公子!”
“又来了……又来了……”贺戎连忙对他道:“你如今已经是我汉家臣民了,户籍都已经批下来了,你如今姓贺名忠……”
贺忠却依然是一副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模样。
这让司马迁在旁边看的一头雾水,搞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
贺戎不得已,拉着司马迁的手解释道:“方今安东,乃杂家之天下,杂家诸位明公,皆倡废奴,以为人生而平等,以人为奴乃陋习也!”
“由杂家之倡,今日安东便是穷乡僻壤之处,大海汪洋之中也无奴仆矣!”
没有奴仆?
那这偌大的侯府的下人和仆人哪里来的?
司马迁更加难以理解了。
贺戎也是叹了口气,他知道,安东现在的情况,是很难与外人一时半会说清楚的。
别说是外人了,就是他,当年也是花了许多时间,才搞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
于是,他拉着司马迁的手,道:“我知贤弟心中有所疑虑,不过,这些东西,愚兄一时也难以与贤弟解释清楚,不如明日愚兄带贤弟去棉花地与豆田之中一观,贤弟便可知道虚实了……”
司马迁听了点点头,觉得也对,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听别人说,远远没有自己亲身去经历去观察来的更加清晰。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节 在安东(4)
当天晚上,司马迁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穷奢极欲’。
单单是晚宴的菜肴,就已经让他目瞪口呆。
犹如珍珠一般散发着迷人色泽的鱼子酱,取自刚刚捕捞上岸,还在活蹦乱跳的鲟鱼腹中,在鲟鱼活着的时候取其鱼卵,然后立刻腌制。
腌制完毕必须马上食用,保鲜期只有三个时辰。
但味道超乎想象,让味蕾瞬间爆炸。
还有向来被视为珍馐的熊掌,取的是安东深山老林之中的公熊之身,经过一年熟成,然后以特殊方法烹制,味道浓郁之际。
吃过的人,都会明白,为何楚成王临死之前,依然念念不忘,死都想先吃一口。
更有着其他只有在安东才能品尝到的绝顶美食。
这一顿饭吃完,司马迁久久无语。
贺戎则是哈哈大笑,安东贵族,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这种事情了。
你们长安来的家伙,不是很骄傲吗?
好!
跪在我安东美食面前忏悔吧!
翌日,一大早,司马迁揉着依然爆炸的头,从一个侍女身上爬起来(这种事情在贵族士大夫之间很正常,有客远来,以美侍之,这是主人好客的表现)。
门口,两个穿着低胸装的婢女则已经端着漱口水和毛巾在等候了。
一边洗漱,司马迁一边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回禀公子,如今已是辰时三刻……主人在东厅为公子准备了早膳……”一个婢女答道。
司马迁点点头,在一个下人引领下,来到了所谓的东厅。
然后,自然又吃了一顿他过去根本不敢想象的奢华早餐。
不过……
这次早餐让司马迁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在众多精致的米粥之外,居然还有着一大碗新鲜滚烫的牛血。
牛血的味道,非常浓烈,有些难以下咽。
但,下人们却是一脸期待和催促,让司马迁硬着头皮,将那碗牛血喝完。
这个事情,让他难以理解,所以,在见到贺戎时就问道:“兄长,安东之俗,有朝食饮牛血?”
在过去两个月,司马迁在草原上曾经见过无数奇葩的风俗。
但饮血为俗,却是他很难理解的。
毕竟,茹毛饮血,这是夷狄的习惯啊!
贺戎却是哈哈大笑,说道:“贤弟啊,你有所不知,安东地广人稀,且冬春寒冷、肃杀,不似中国……为了御寒,安东人喜烈酒、热血,犹喜饮牛血!”
“牛血可增强体魄,强壮身体,使吾辈士大夫,可拉硬弓,骑烈马!”
说着,贺戎就像司马迁展示了他强壮的体魄——他轻而易举的就拉开了一把至少是五石的硬弓!
这可了不得啊!
说起来,安东人饮热牛血的风潮是护濊军带起来的。
当初,护濊军初创,总共就两千五百人,驻守在一片蛮荒与冰雪之中的新化城。
在第一个冬天,新化城周围数百里,除了濊人之外,连只老鼠也看不到。
而新化城内物资却缺乏,士兵们蜷缩在屋舍之中,围着壁炉烤火,越烤越冷,甚至有人冻死。
在最危险的时候,新化城的粮食都开始缺乏了——因为大雪封路,原本应该按时送抵的军粮被堵在了辽东郡的直道上。
眼看着城内就可能发生人吃人的惨剧。
这个时候,一个士兵可能是饿昏了头,用一根长矛捅穿了一头牛的脖子,然后大口大口的痛饮其体内的热血,等喝饱了以后,这个士兵忽然想起来,擅杀军中牲畜可是要军法从事的,于是手忙脚乱的拿出布条将那头牛包扎了起来。
奇迹发生了——那头被长矛在脖子上开了个口子的牛,居然活了下来,且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这个士兵从此就干上了偷偷的潜入牲畜圈里,给牛脖子来一矛,喝个饱的事情。
而且,技术越来越精湛,玩到最后,他甚至不需要长矛了。
发展到了只要一根细长的针刺,一根空心的秸秆,在牛脖子上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将秸秆放上去就可以痛饮。
喝饱了把杆子一拔,伤口很快就凝固,痊愈。
若是那些经常被取血的牛,甚至都不会哼哼几声。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这个士兵的同队同袍都知道了这个事情,然后都跟着他一起去喝牛血。
接着是其他小队,最终发展到整个队率、整个司马的士兵,甚至连护濊军的高层也跟着一起排队饮血。
初任护濊军都尉,如今已经迁为鲁国中尉的彭吴就据说亲自带头饮牛血。
于是,靠着那一千多头本来是拨给护濊军用来耕作和运货的牛,护濊军安然度过了在安东的第一个冬天。
到第二年开春,冰雪消融,护濊军上下赫然发现,自己仿佛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世界的大门。
饮了一个冬天牛血的护濊军士兵们,体格变得更加强壮,力气也更大了,更重要的是连视力和耐力(不管哪一方面)都变得更强了。
今天,护濊军的神射手们,甚至都不需要千里镜,就可以在八百步外发现敌人。
自然,护濊军上下从此就开始了饮牛血,犹喜饮用热牛血的传统。随后数年,这个传统从护濊军走向了安东各地。
新移民们来到安东,需要学会的三个必备技能分别是——使用武器、学会雪橇以及怎么安全有效的在牛脖子上扎孔却又不会伤害到牛。
饮牛血这个传统,也算是彭吴在安东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鲜明印记。
不过,这些事情,贺戎不会跟司马迁仔细说,只是告诉他喝牛血可以强身健体,更可以增强x能力。
一般情况下,对中国人来说,只要能增加x能力的东西,那再难喝,也可以捏着鼻子坚持下来。
司马迁自然也不能免俗。
一听说喝牛血居然有那么多好处,立刻就将什么茹毛饮血的担忧抛到了爪洼国外。
“兄长,如今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棉花田和豆田看看?”司马迁放下这个话题,转而催促起来。
他昨夜除了啪啪啪,就一直在想,安东人是怎么解决劳动力不足的这个问题的?
但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贺戎却是笑着道:“不急,贤弟,再稍等一会……”
等了一刻钟,昨日那个名为贺忠的夷狄下人,走了进来,拜道:“主人,车马已经备好……”
“善!”贺戎笑着点点头,然后对司马迁道:“贤弟,现在可以出发了……”
………………………………………………
半个时辰后,乘坐着马车的司马迁与贺戎在一队数十人的武士的簇拥下,来到了一处庄园前。
这庄园建在一片河滩之中,从前似乎是一个沼泽。
但如今,已经被人类所征服,密密麻麻的渠道,修的到处都是,大型的水车,不断的将河水提到沟渠之中。
一道用木姗栏构建起来的围墙,将庄园遮蔽在其内。
围墙上,有着穿着武士服的人在不断巡逻。
在庄园门口,数百名工人,已经聚集在一起。
几口大锅里,烹煮着各种食物。
看上去好像是各类鱼虾和粟米、麦子的混合物,闻起来非常刺鼻,但很多人都捧着一个搪瓷碗在急切的等待着。
虽然,他们似乎很想立刻开饭,但没有人敢有动作。
几个拿着棍棒,凶神恶煞的男子在这些奴工群体之中巡视,他们似乎对工人要求特别严格,谁的动作或者坐姿稍微不如意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但出乎意料的是,所有的人工人都规规矩矩,被打被骂,也绝不还手。
“兄长,这些人是?”司马迁在马车之中望着这些人群,他赫然发现,这些人似乎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髡头的鲜卑、乌恒人,也有着身材低矮,但看上去忠厚老实的倭奴,更有着与中国人相貌相近,但是从衣着打扮上看是夷狄的人,甚至还有着金发黄须之类特征的人种。
简直就是一个大杂烩!
“这些啊……”贺戎微微笑着,介绍道:“此辈皆是已然通过了安东都护府《归化令》第一阶段的工人,他们只需要再在我安东之地,工作三年,无有犯罪记录,经过雇主申报,或者自己申报,就可以成为一位光荣的大汉子民了!”
贺戎微笑着指着这些人,对司马迁道:“贤弟你看,这些工人是否眼中都有着希望?都有着干劲?”
“这些是安东最好的耕作者了!他们勤奋、肯干,能吃苦,善于耕作,善于使用各种器具!我这个庄园有棉田一万亩,他们只要三天就可以将这一万亩棉花收获,然后在只需要半个月就可以全部脱籽!”
“归化令?”司马迁疑惑不解,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命令?印象里天子并没有下过这样的命令啊!
“此乃元德五年,安东都护府都督与安东各地千石以上官吏、千户以上列侯及各方代表商议,并共同决断的一个法令,只在我安东实行!”贺戎笑着解释道:“盖因为我安东以为,人皆生而平等,人之贤愚不在贵贱,而在人之本性也!伍子曰:贤愚在心,不在贵贱;信欺在性,不在亲疏!诚哉斯言,是以各方公议,皆以为,以人为奴,乃是陋习,乃背离圣人之教之举,当禁之!安东之境不仅仅禁止以汉人为奴婢,严禁一切形式的奴役、拷打和折磨同袍手足,更禁止以夷狄为奴!”
“因为,夷狄者,虽则率兽食人,无有礼仪!然我中国,自古以礼仪之大,所谓:积上不止,必致嵩山之高;积下不已,必极黄泉之深!彼辈既入中国,虽则不通礼仪,不明教化,然圣天子之泽,已加其身,故我辈士大夫君子当教之以德,齐之以礼,使之明中国之制,而服天子之道,化夷为夏!”
这一番话,听得司马迁也是热血沸腾,不能自已,甚至在他心中,深以为这才是中国士大夫君子该有的态度和胸襟。
不似他在草原和代北一带看到的情况,以人为奴,将夷狄视为狗彘一般随意驱使。
传说,在临邛的矿山里,西南夷各国的无辜之人,死者堆满山谷。
这些素来就是司马迁所反对的。
但奈何他人微言轻,根本没有人听他的话。
如今在这安东,却让他看到了王道的光辉和人性的闪光。
让他不禁感慨道:“安东诸公,真君子也!”
贺戎听了,却是一笑,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假如说,临邛的卓氏和程郑氏,那是**裸的用夷狄的血肉来为自己的财富增光。
那么,安东的行为,不过是蒙上一层遮羞布,有了一个完美的借口罢了!
更重要的是,安东采取的方法,更具有欺骗性和隐蔽性。
不仅仅麻醉了广大夷狄,就连自己人骗了。
就像这司马迁一般……
所以,贺戎也只是嘿嘿嘿的怪笑了几声,听得司马迁毛骨悚然。
然后,他就走下马车,所有的工人,看到贺戎下车,立刻全体转向,跪拜在地,叩首说道:“谢君候赏饭!谢君候抬举!谢君候可怜!”
贺戎则露出一副郑重的模样,以礼拜道:“诸公辛苦了,某不胜荣幸,得诸公之助,为我不辞辛苦,努力工作,某已上报都护府,为诸公申请了十个今岁的转籍名额,在此,某对天发誓,倘今岁可得丰收,必再为诸公申请三十个转籍之名额!”
众人听了,狂喜不已,纷纷流泪满面的拜道:“君候慈悲!君候公侯万代!吾等必为君候效死!”
十个名额啊!就是十个可以脱离这夷狄身份,获得光荣的汉室臣民,得以编户齐民,从此享受各种官府待遇和保护,拥有一块小土地,组建一个温暖的小家庭!
开拓!努力!进取!
安东精神的感召,在所有人胸膛之中炽烈的燃烧起来。
无数人告诉自己,只要继续努力,继续奋斗,自己就可以成功,且必定可以成功!
因为,无数的先例和事迹都告诉了他们,中国是一个包容的帝国,安东是一块神奇的土地。
任何人,便是夷狄,也可以获得自己的幸福与成功。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节 众智(1)
司马迁在一旁,看的真是眼花缭乱,完全不知道,贺戎与这些工人在打什么格式。
只是看上去,似乎很符合他曾经在书上看到过的圣人教化夷狄的场面。
想当年,太公望封于齐,伯禽就国于鲁,召公就国在燕,淮泗诸姬,筚路蓝缕,恐怕都是如此的场面吧!
君子用德,而四方来朝,圣王治世,天下咸安!
那边厢,贺戎已然起身说道:“有劳诸公为我辛苦,略备薄酒,稍备荤食以饷诸公!”
然后,几个武士就拿着棍棒,对着这些工人说道:“君候慈悲,以备酒肉以饷诸位!快快谢过君候!”
于是,在一片‘君候公侯万代’的呼声中,工人们非常有序的排着队,来到那一口口大锅前,逐一领取自己的食物。
司马迁看的很仔细,基本上每人都是一碗鱼虾煮成的粥,两个窝头以及一小块不知道是什么肉的肉干。
但有些人,譬如说,那几个穿着深衣,衣襟右祍的工人,却可以额外得到一个似乎是鸭蛋的蛋类以及一碗骨头汤。
但这些人的样貌,却大都不是中国人的特征。
这让司马迁看的迷迷糊糊,有些难以理解。
贺戎却是笑眯眯的走到司马迁面前,问道:“贤弟可看出些端倪了?”
司马迁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贺戎看了哈哈大笑。
司马迁连忙请教道:“兄长,那些身穿深衣,衣襟左衽者,何人也?”
“哦……那些人啊……”贺戎笑着道:“此辈皆乃获得了黑符者!”
“什么叫黑符?”司马迁问道。
“这个嘛……说来话长了……”贺戎笑着道:“不过贤弟可以这样理解,黑符,乃是发放给那些或有一技之长,且虔心服从中国之夷狄,或是为我诸夏曾立下功勋之夷狄者……”
“在愚兄这里,此类人一般都是那种有一技之长,譬如,善于照顾牲畜或者长于耕作之人……”
“这种人,只需要在我安东之地,待满三年,无有犯罪记录,且表现良好,便可以自动获得我汉家户籍,为官府编户齐民,再不需要为人驱使和胁迫了……”
看着司马迁依然一副不懂的模样,贺戎干脆说道:“贤弟,将之看做一种我中国吸纳夷狄之中精英与杰出人才的政策即可!”
“夷狄也有英雄,此策乃是为了防止夷狄之英雄,为我诸夏之患而立!彼只要有一技之长,或者过人之处,必可为我中国接纳,为我中国之民!”
贺戎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司马迁的脑子顿时就混乱了起来。
归化令?黑符?还有这些工人的奇怪表现,种种的一切,让司马迁开始感觉有些不对劲。
然后,司马迁跟着贺戎进入庄园之内,所见所闻,让他更加困惑了。
原来,庄园之中,赫然有着其他人早已经在工作了。
这些人与外面那些排队的工人几乎相差无几,所不同的是——他们全部戴着镣铐,且有着监工,拿着刀剑在监视。
这让司马迁难以理解,不是说好的,不以人为奴吗?
这是什么情况?
司马迁将这个疑惑问向贺戎,贺戎闻言,笑着解释道:“这些人啊,确实是奴工,不过,乃是派遣奴工,他们啊与愚兄我干,乃是韩国和真番以及濊人之中的贵族名下的奴隶,愚兄不过是与这些人的主子签了契约,雇佣他们为愚兄劳作而已!这是契约所定,愚兄即使有心帮助他们,也是无可奈何啊……”
只是说话间,贺戎嘴角那挥之不去的笑容,让司马迁感觉毛骨悚然,鸡皮疙瘩起了满地。
此刻,司马迁终于明白了。
安东不是天堂,也不是理想国。
这里的情况的复杂程度和人心的叵测程度,远远超出他所去过的任何地方。
……………………………………
新化城,安东都护府衙门。
新任的都护府都督宋子侯许九终于正式入主了这个衙门,执掌了都护府大权。
作为都督,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令调阅安东都护府衙门过去曾经下达过的命令和法案。
特别是《归化令》《备盗贼令》以及《驰黄金矿山令》。
这些都是前任都督薄世的政绩,也是他留给安东最大的政治遗产。
自然,许九不敢去推翻,也不敢去动摇这些命令。
否则的话,薄世和他的旧部都要暴跳如雷,他这个都督,大约也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但,薄规许随归薄规许随,作为一个有心想要做出一番成绩的人,有着抱负和野心的人,许九希望可以更加完善和补全这些法令,并在这些法令基础上推出自己的政策。
新官上任,怎么都得烧几把火,告诉治下各方——换大佬了啊!注意点!
将这些法令和政策全部看完,用了许九三天时间。
然后,他就坐在自己的官衙内,对着这些文档发呆。
前任薄世,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一位手腕高超,且善于洞悉人心,因势利导的政治家。
归化令,为安东境内和境外的夷狄部族,包括匈奴、乌恒、鲜卑、丁零、扶余,确立了一条循序渐进,且充满了希望和诱、惑的道路。
其政策直指人心的软肋。
既所有人,都希望自己可以过上好生活的点。
整个系统逻辑严密,组织完整。
夷狄之人,要获得汉家户籍,要走一条严格筛选的道路。
第一道筛选,在他们被卖到或者进入安东境内就开始了。
有技能或者其他特长者,都被单独筛选出来,然后有官吏审核。
视其才能、技能的优劣,给与不同的待遇。
一般,夷狄中的特长者被分为三类,既黑、赤、紫三符。
一般,持黑符者表明这个人有着一定特长,但没有重要到可以破格吸纳的地步。他们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并且得到了汉室的信任,才可以获准入籍,但享有一定的保护和人身自由,禁止虐待,被人欺负可以告官。
而持白符者,则表明这个人是夷狄之中的英雄,或是魅力超群,感召力惊人,或是行动果断,毅力超人。
这种人,非夏既敌。
是被严格控制和监视的,一旦发现不对,立刻清除!
但若是发现可以培养,却也不会吝啬资源,如今平壤学苑里,就有十几位类似这样被送去培养的夷狄。
有的人甚至在夷狄之中,也只是奴隶出生。
至于最后的紫符持有者,则是夷狄之中精英的精英,英雄中的英雄!
他们或是天生的武士,可力拔山河,有万夫不敌之勇。
或是才智过人的英才,可以过目不忘,能举一反三。
或是某一方面的专家,譬如畜牧、养殖乃至于农业方面的能手。
他们只需要一个人,可以让一个畜群兴旺发达。
这样的人,是重点培养对象和重点扶持对象。
对待他们,都护府如同对待汉室的名士与豪杰,贵族列侯官吏甚至都护府都督都会亲自出马,礼节下士,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以财帛女子收其心,用良田美宅服其才,以中国文化,暖其心。
他们将被作为官员和贵族的预备役来培养。
只是这样的人很少很少,整个安东都护府颁布《归化令》三年以来,总共只发现了数十个紫符人才。
这还是元德五年,如今的归义单于带着十余万部众侵犯安东,皆北收复后的结果。
但这些人,每一个都为安东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有人甚至被薄世准许他姓薄。
譬如,现在的安东崇化牧场的牧监薄牧就是一个这样的代表。
薄牧是丁零人出生,而丁零人是草原上最臭名昭著的族群,连匈奴人都恨他们入骨。
但,就是这样一个惯偷的族群,却出了薄牧这样的异类。
他可以辨认几乎所有可以为牲畜治病的草药,他熟悉牲畜身体所表现出来的任何异状,并能做出准确判断。
在他的部族被一支乌恒骑兵袭击并俘虏后,他被卖给了韩国的一个贵族,本来只是打算拿他当苦力使用的。
但,在入境审查的官吏发现了他对牲畜的特长,于是上报到了都护府。
都护府旋即派人审核,发现他果然有着特长。
薄世听说后,立刻放下手里的工作,屈尊降贵,亲自前往招揽。
经过一番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此人被感动的稀里哗啦,发誓誓死为薄世效忠。
薄世先将他安排到了太仆在安东开设的牧场学习,与兽医和牧场管理者交流,一年后,连长安的太仆都被惊动了!
因为此人在牧场期间,帮助太仆衙门发现并且及时确诊数个可能导致传染的疾病。
更改良了几个兽医的药方,将一些原本根本都不清楚可以为牲畜治病的草药参与其中,大大提升了生病牛马的生存率!
据说,太仆衙门曾经派人来挖墙脚。
可惜没挖动……
如今,崇化牧场在他的管理下,牛马健康,特别是马驹,被照顾的无微不至。
三五年后,安东地区就可以摆脱不产战马的尴尬境地,具备自产战马的能力!
而除了黑、白、紫,这三个等级的人才之外,余者,全部被归为‘其他类’。
所谓其他类,就意味着入籍的难度成倍增加。
首先,他们必须能够进入安东境内,而在目前的情况下,大多数夷狄入境,基本都是被人抓了卖给了诸如真番、韩国的贵族商人,成为派遣工。
这派遣工,是为了规避归化令里规定安东不可有奴工的条例而产生的制度。
也是杂家在经过极力倡导后,退而求其次的产物。
所谓派遣工,名为派遣,实则依然是奴隶。
不过,相比过去的奴隶,派遣工还是有希望的。
他们只需要努力工作,同时认真学习汉话,经过一到三年,表现突出者,可以由其雇主向都护府提出申请归化,一般申请都会被批准。
不过基本上没有人会给自己手下的奴工们申请什么归化。
但,不要紧,只要你干满三年,期间没有犯法,同样可以自己申请。
只是这个自己申请,就需要审核。
审核通过,才能被视为归化民,赐给户籍、土地和宅院(当然是贷款),不过这个几率同样小的几乎可以忽略。
过去三年,都护府只批准一千四百人的归化申请。
但不要紧,还有路可以走。
派遣工经过三年工作,提出归化申请,不能通过者,虽然不能入籍,但依律可以准许自赎。
这个自赎的费用,可以贷款……
利率非常良心,三年期十三之息而已……
自赎以后呢,他们当然就还债,本着仁德之心的都护府衙门自然不会坐视这些‘良善之人迫于无奈不得不以身犯法’。
所以呢,这个时候,推荐制度就来了。
这次,这些人将被都护府推荐给安东各地的贵族、工坊以及工程之上。
他们现在享有许多法律的保护,被禁止随意伤害和虐待,且雇主和用工方,还得为他们的安全负责,假如不幸死了,就要赔钱,赔偿额度是其自赎费用的十倍。
另外,他们还可以选择——假如说他觉得雇主太苛刻了或者太霸道了,可以申请换一个地方工作。
不过呢……他们依旧没有薪水。
但却有了温饱和希望,因为依照都护府规定,这些工人可以根据表现,每年每十人中表现最突出的那一个可以自动获得归化身份。
另外,雇主也可以花钱,替他们申请。
这个费用是每人五百钱的归化费,只要缴纳了这个费用,任何人都可以立刻获得归化。
起初,很多人不理解这个制度。
但这两年来,越来越多人的喜欢上了这个制度。
因为这个制度是最好的收买人心和拉拢工人的手段。
每年只要花个几千钱万把钱,就能让几百个工人,为了你死心塌地的干活,不辞辛苦的劳作。
怎么样都值了!
更何况,这些被你花钱申请归化的人,依照制度其户籍是挂在申请者的名下。
换句话说,这些人转了一圈,还是在你手里。
他们的命运,依然受你影响。
只要不是傻子,稍微做做样子,玩玩心态,他们就会心悦诚服,感激涕零的跪在你身边,与你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再没有比这个模式更容易筛选家臣和家仆的方法了。
而许九,则不得不感叹:“真乃是人杰啊!想出此策的薄公以及其他诸公……果非等闲……”
安东都护府全境都受杂家影响,相信众智可超越圣贤。
所以,基本上大部分政策,都是集思广益,与各方商讨,并召集无数人讨论后总结出来的,并非一人之力。
但越是这样,许九才越佩服薄世。
因为薄世并非杂家的人,甚至,许九知道薄世其实对杂家思想并不是太感冒。
他是黄老学的弟子。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愿意从善如流。
从此可见,这位太后的侄子,当朝外戚的心胸了。
而除了这《归化令》剩下的‘被盗贼令’与‘驰黄金矿山令’,也都是可圈可点,有着严密的体系和逻辑。
许九深思良久,觉得,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在这些事情上有所改进和改良的。
他只能在其他方面想辙。
但安东的情况,却远超他想象,比他曾经设想的更为复杂。
毕竟,他不过是来过两三次安东,与伍被虽然时常书信交流,但书信文字所限,能知道的也比较少。
这样一想,他便提笔写信,然后叫来一个官吏,叮嘱他道:“去,给本都督邀请平壤学苑的诸公,来新化一聚……”
现在,他只能向伍被等人求助了。
好在,这种都督邀请地方名流,询问境内之事,是每一个新任官员到任后的必做功课。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节 众智(2)
平壤学苑,安东境内的巨无霸,当之无愧的第一学派!
经过漫长的五年耕耘与经营,发展到今天,整个平壤学苑占地超过了一万亩!
建立了包括图书馆、习武场、学舍等大量建筑在内的一个超级学苑区。
有着教授、学生数千人。
如此庞大的一个学苑,开销自然是超乎想象的。
为了维持平壤学苑的正常运作,学苑从元德五年开始,每年的预算都是数以千万!且逐年递增!
譬如今年,才不过六月,平壤学苑的开销就已经超过了三千万钱!
没办法,教育是最耗费资源的事情。
特别是平壤学苑,是以培养精英为目的的一个学苑。
学生不仅仅被要求,掌握杂家的理论和知识,同时还被要求具备骑马、射箭、使用各类主流武器的技能。
这还不止,其中最杰出的那一批人,还将被送入护濊军,接受军事训练。
然后,他们还得学习包括数学、几何、农稷在内的诸多杂学。
杂家嘛,本就是要博采儒法,兼黄墨,并百家之学,加诸己身。
对于杂家来说,贯通百家之学,只是一个开始。
就像打好地基,才能建房一般。
是以,其培养弟子,自然是耗资巨大。
好在,平壤学苑支出虽多,但进项也不少。
依照先帝时期颁布天下的《嘉学诏》规定,各地学苑,经过官府备案,可以得到国家的财政补贴。
其补贴量,按照师生来计算。
这笔钱虽然不多,不过一年每人五十五钱。
但平壤学苑体量大啊,所以从这个上面,一年可以拿到数十万。
此外,当今天子即位后,在元德三年,曾经制书给少府,命令少府将各地学苑师生缴纳的算赋返还至学苑,以此鼓励地方乡贤和名士办学。
虽然说,各大学派一般都认为,用不着这么麻烦,直接下诏免除读书人的算赋,岂不是美滋滋?
但奈何天子不许,还为此将几个说了类似的话的博士捻起来臭骂了一顿。
没办法,谁叫人家是天子?
再说,有得返还,比没得返还要强!
而具体到平壤学苑头上,这就是每岁数百万的算赋返还了。
而除了国家层面的补贴,地方上也会对当地的学苑进行各种补助。
以平壤学苑来说,安东都护府每年都会补贴三百万左右的助学钱,这笔钱不是直接交给平壤学苑来使用,而是由都护府派员监督使用,用于给学生购置各类书籍、笔墨。
而朝鲜君、韩王、真番王、扶余王等藩国诸侯,每岁也都会自其王宫收益之中,拨一部分钱给平壤学苑,作为奖学金。
这笔钱不多,一年加起来不过三百万。
但,用来做为补贴贫寒学生,奖励优秀老师已经足够了。
因而,每年,平壤学苑从各个官方渠道,就可以获得超过一千万钱以上的各项资金。
这些钱,只会增加不会减少,且是固定的进项。
但,很显然,平壤学苑靠这笔钱,是根本无法维持正常运作。
所以,其实,这个学苑收入的大头,还是与其他学苑一般,基本来自地方名士、贵族和豪商的捐献。
与内陆的稷下学宫、广川学苑、邯郸学苑等知名学苑一般,平壤学苑也实行捐献推举制。
简单的来说,就是谁给的钱多,谁的子侄就可以更快入学,并得到更好的师资教育。
这些年来,随着安东大开发和淘金潮,造就了一大批的新兴富豪与中产阶级。
暴发户们比比皆是。
像游侠、行商以及捕鲸业从业者,他们在发达了以后,有了钱以后,自然不愿意自己的子嗣跟自己一样去过刀头舔血,提着脑袋搏命的日子。
兼之,平壤学苑的口号与理论,特别贴合这些人的诉求和目标。
所以,各地的豪商、大贾、贵族,纷纷慨慷解囊。
仅仅是西北都尉陈嬌、西部都尉陈须兄弟,每年都会捐献数以百万的钱财和价值差不多的物资。
朝鲜君刘明,深受其辅佐大臣韩安国的影响,也是杂家思想的拥泵。
所以,不仅仅给钱给人给政策,还给地!
最初,平壤学苑只是一个在平壤城外的一个山岗上建立的寒酸学苑。
但如今,学苑占地超过一万亩,名下拥有的学田超过数万亩。
而这些土地都是朝鲜君历年所赐。
有时候,朝鲜君一年甚至会十几次赐地。
打着的名目也是花样繁多。
什么天子千秋啊太后千秋啊太皇太后千秋啊,梁王千秋啊,梁王后千秋啊。
总之,逮着名目就送田送地送钱。
剩下的韩王、真番王之类的藩国君王,自然也不敢怠慢,逢年过节,都得做做样子,捐献财货。
靠着捐献,平壤学苑一岁可以入账超过三千万!
也正是因为有着如此庞大的捐献来源,使得平壤学苑的各位巨头,能够大量吸收来自民间的平民子弟甚至赤贫家族中的人才。
今天平壤学苑,号称有弟子三千,门徒五千,贤者八百!
在师生的数量上,傲视诸子百家,几可与风头最劲的公羊学派广川学苑争锋。
不过,与其他所有学派一般。
林子大了,纷争自然也就多了。
当年,伍被、左吴、晋昌三人带着门徒弟子、家臣随从三十五人,乘着四辆破旧的马车,以及许九赠送和天子赏赐的三十万钱来到平壤。
他们自己动手,开辟荒山,挖掘壕沟,伐木建校,立起了平壤学苑的牌坊。
那个时候,众人团结如一人,有着共同的理想、抱负和追求。
但现在……
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
杂家一统安东,影响力向着辽东、辽西辐射。
甚至跨越山海,打进了儒家的大本营齐鲁吴楚。
在安东地区,杂家的影响力,无可置疑!
随着门徒弟子越来越多,影响力越来越大,参与杂家的贵族、商贾越来越多。
不可避免的,几位创始人之间的分歧慢慢出现。
当然,因为左吴、伍被、晋昌三人,曾经同甘共苦,经历过磨难,所以,这个分歧还没有变成裂痕。
各方还可以坐下来,一起讨论。
哪怕相互都不认同,也可以本着求同存异的原则,予以包容。
然而,在第二代和第三代之中,分歧却已经变成了矛盾。
左吴、伍被、晋昌,三人的徒子徒孙以及各自的拥泵,现在已经明显的化成了三个不同的派系。
目前的平壤学苑之内,已经隐隐分作了两个看似相同,实质上截然不同的不同的派系。
左吴和晋昌及其支持者,是一派,伍被以及其支持者则是另外一派。
两个派系之间,都发生过争辩甚至是激烈的冲突。
没办法,思想道路的争辩,是关乎真理的辩证问题。
是正道与旁门左道之间的纷争,是正统与异端之间的竞争。
每一派都想踩死另外一派,但因为左吴、晋昌以及伍被之间的关系以及感情,所以这两个派系,暂时来说还没有撕破脸皮。
此刻,这三位平壤学苑的巨头,聚首在一起,商讨着谁去新化城与许九会面。
“许公相邀,晋兄去走这一趟吧?”伍被提议道:“昔年,晋兄与许公最为亲密,以晋兄去,最为合适……”
晋昌却是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严词拒绝,道:“不妥!吾若去了新化,恐怕会让儒法诸派警觉,毕竟,昔年吾曾做过许公的家令……”
伍被闻言,呵呵一笑,他自然知道,晋昌在顾虑些什么?
还不是担心,晋昌自己走后,左吴在这平壤学苑之中独力难支?
对于老朋友的担心,伍被心知肚明,但伍被同样清楚,现在的杂家,还远远没有资本内讧。
左吴、晋昌倡导的东西,与他追求的方向,其实只是道路不同,但各自的追求和追求的目标依旧相同。
还是主张‘众智’,还是以‘民富’为目的,依然是向往着‘天下为公’的理念。
所以,伍被就顺势说道:“既然左兄这样说,那吾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别看伍被只是一个人,但他的派系的力量,却是最强大的,而且名声也是最高的。
甚至,除了安东之外,天下其他地方的人,都只听说过他伍被的大名,而不曾闻左吴、晋昌之名。
这是有道理的。
因为伍被的支持者,是清一色的贵族、官僚、豪强子弟。
伍被主张‘集众贤之智,开万世之太平’,与左吴、晋昌追求的‘集天下之智而举圣贤之行’,已经渐渐渐行渐远。
在他们三人之中还好,还可以有说有笑。
但弟子门徒之间,许多人现在已经是势同水火,两不相容。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例子也发生过许多次了。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们甚至明知道会导致学派分裂,却也不得不如此。
原因很简单,他们要做的事情,是前人所不曾做过的事情,他们要走的道路,是一条充满荆棘和坎坷的道路。
为了寻找这条道路,这些年来,他们尝试过种种努力。
伍被甚至亲身进入蛮荒,与夷狄野人生番为伍,又借真番之地,做了验证。
最终,现实让他头破血流。
为了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自己理想实现的曙光,他们就只能冒险进行分裂。
主动的分割彼此的道路。
伍被开始主动倡导‘集众贤之智,开万世之太平’,由此创立了一整套严密的系统和理论。
而左吴和晋昌,则与之相反,追求‘集天下之智而举圣贤之行’。
这两条道路,一条通向贵族、豪强和士大夫之中的精英治国,另外一条通向天下事天下人共同决定,与《吕氏春秋》的贵公思想遥相呼应。
毫无疑问,现在看来,伍被这一派,得到的关注和赞誉更多。
贵族士大夫官僚们纷纷点赞,说‘伍子博览古今,怀天下志,而行先贤之道,可谓贤达也!’
直接给伍被按上了一个伍子的名头,更不遗余力的为伍被鼓噪声浪和制造名声。
而左吴、晋昌这一派,则被打压和限制。
最初,伍被、左吴、晋昌三人主动分割道路,分头探索的理想,在如今却已经在现实面前变色了。
毕竟,哪怕是陈余张耳这样有着刎颈之交,可以互托生死的人,不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在现实之中,最终变成了相互恨不得对方马上去死,甚至为了让对方去死,不惜投靠自己本来的对头!
伍被与左吴、晋昌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弟子门徒之间的互相斗争,彼此道路的差异和分歧,让他们在实际上已经渐行渐远。
伍被觉得左吴与晋昌是典型的榆木脑袋,不知变通,而左吴与晋昌则以为伍被过于高傲,忘记了当年的初心与初衷而沦为士大夫权贵的走狗。
尤其是近来,伍被门下弟子们在鼓噪着‘家訾十万以下非民论’,让左吴与晋昌火冒三丈。
按照伍被的弟子门徒的说法,家訾十万以下的人,不当出来唧唧歪歪,也不该享有什么决策权。
国家大事和政策,由他们这些‘精英、贤达’安排好就可以了。
泥腿子什么的,乖乖听命,服从就好了。
你想上来发言?
好!
家訾达到十万,你就拥有发言权。
不然思想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当然,左吴与晋昌也知道,伍被的门徒,其实也并非故意看不起平民,歧视平民。
平壤学苑,本就是一个实践的学派。
伍被的门徒之中,也有许多人曾经深入地方基层,主持过具体工作。
他们也曾经抱着满腔热血,希望能引领百姓,走上幸福生活的大道。
但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很多时候,百姓们的意见,其实与这些精英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驰,甚至不可理喻。
深重的挫折,让他们开始转变观念,开始生出了‘百姓愚昧,不可为凭,若欲致太平,必先集众贤之智而导百姓,教而化之’的念头。
就连这个家訾十万的标准,也是基由这个想法衍生而来。
因为,在他们眼里,只有拥有一定财产的人,才有可能去读书,去理解世界的变化,去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但,左吴和晋昌却知道。
他们的想法是错误的。
百姓虽然愚昧,但可以通过教育和引导,让他们知道和理解政策。
况且,有钱就能决定贤愚吗?
杂家的立派之本,立学精神,从一开始就是:信欺在性,不在亲疏;贤愚在心,不在贵贱啊!
以十万家訾这样粗暴的标准来划分贤愚,就是对杂家先贤和杂家自己的背叛!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节 见闻(1)
第二天,伍被就乘坐马车,踏上前往新化的路途。
临行前,伍被将自己的几个主要门徒都叫到了面前,面授机宜:“为师此去新化,尔等在平壤城之中,当与诸弟子友爱,不可挑衅、生事!”
弟子们自然都是轰然应诺。
但私底下,人人都在心里冷笑着。
平壤学苑每年都会从整个安东地区遴选年轻人才,甚至,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出身。
真番、韩国、扶余这样的被天子册封的藩国之人,那也罢了。
但鲜卑、乌恒、沃沮、丁零等夷狄之人,竟然也可以有机会入读!
倘若,遴选来的人,能够成才,便也罢了。
但关键就在于,十之**,都是浪费资源!
过去三年,平壤学苑,曾经从安东地区各部以及各藩国、地区,遴选了汉夷各族上千名年轻人。
给他们免费入读和免费教育的机会。
但,这些人中的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愚笨不堪,难以教化的人。
有人甚至学了三年,写字都歪歪扭扭。
但他们占用了大量资源,造成了严重浪费。
若,这些人是夷狄之中的贵族,可以起到化夷为夏的作用,大家也能捏着鼻子接受。
然而,事实是——左吴和晋昌以及他们的派系,挑选的人,根本不问对方的出身,说是要唯才是举。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热衷于见到一个稍微成器的人,不问其资质和基础,就带回平壤学苑。
也就是这两年,他们这一系强势表达了不满,才有所收敛。
但调调依旧是那个调调。
此番,老师前往新化,一走恐怕就是一两个月,这平壤学苑里的左吴、晋昌的门徒,恐怕要旧病复发。
自己等人,自然要挺身而出,制止他们的肆意妄为,好叫他们知道,这平壤学苑的钱和资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而安东各地的封君列侯士大夫君子的捐献,是天子的恩德与雨露。
应该用在刀尖上!用在真正的士大夫君子身上!
如今在伍被一系之中有这样一个观念:十个解狐也不如一个管仲。
解狐,晋文公的大臣,素有贤明,能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
但是,与管仲相比,解狐就是庸才了!
在这个思想影响下,伍被一系认为,与其大量的去培养那些不知道能不能培养起来的平民百姓,不如集中资源,教育和培养已经有基础和有才能的贵族士大夫弟子。
至少也应该是中产小康之家,衣食无忧之人。
把这些人教育好了,让他们具备君子之行,有爱民之心,再由这些君子,去管理和领导百姓。
世界必定会越来越好,最终,达到民富而国强的理想社会。
…………………………
与此同时,左吴和晋昌,也在召集自己的门徒弟子训诫,说道:“此番伍公前往新化,尔等恪守苑规,不得与师兄弟有所间隙!”
这些年来,伍被一系声望大盛,而左吴和晋昌的势力则渐渐缩小。
哪怕是那些被他们从民间带回来,培养出来的人才,也有许多转投了伍被一系。
原因很简单,左吴、晋昌的这条道路,注定崎岖而坎坷。
虽然很多人都认为,他们的道路确实是正确的。
但问题是——很可能,会与孔子一般。
活着的时候,备受歧视和冷落。
要等数百年后的后世,才能兴盛。
不是谁都愿意,眼睁睁的看着其他人吃香喝辣,而自己则固守寂寞,与真理为伴,与大道为友。
再说了,即使孔子,不也是整天打破了脑袋,想要求一个施展自己抱负的地方吗?
所以,能够一直坚守在左吴和晋昌身边的人,少之又少。
这是劣势,但也是优势。
因为每一个坚守下来的人,不是理想主义者,就必然是狂热的殉道者。
困难、艰难与磨砺,对他们来说,不是折磨,而是享受!
他们深信自己选择是正确的。
他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自然,对于伍被一系,是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
所以,当即就有弟子不服,拜道:“恩师!伍公我等自然敬之,但他门下那些染色不当,误入歧途之人,弟子等不得不与之斗之!”
其他人也都纷纷称是。
对他们来说,他们所坚守的事务与原则,已经与伍被一系,有了天壤之别。
当然,因为现在,两者都还在一个系统内,且共同遵守和遵循着许多原则。
所以,矛盾依然只在学苑内部,甚至只在核心弟子门徒之间。
外界的人,甚至都不清楚,平壤学苑内部的这些纷纷扰扰。
之所以如此,也是杂家本身的特殊所导致的。
杂家有一个观点,叫做‘染色观’。
这是杂家从墨家那里拿来以后,修修改改,就变成自己的理念。
所谓染色观,本是墨子观民众染丝而散发出来的脑洞。
染丝于苍则出于苍,染丝于黄则出于黄,所以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则五色也!
这本来是墨家的一个辩证法,但到了杂家手里,被赋予了更多的东西。
变成了一种类似儒家的君子小人之间的辩证关系。
在杂家看来,亲近王道的,会被王道所感染,而亲近邪道的,会被邪道所感染。
一个人,假如本来是君子,若他接触歪理邪说,就会被洗脑成奸臣,而一个小人,倘若能接受圣王教育,那自然会被影响成为君子。
这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当然,现在还没有这个成语。
而在伍被和左吴、晋昌各自的弟子门徒之中,互相都觉得,对方已经误入歧途,要拯救,要拉回来。
特别是左吴、晋昌之一系,特别执拗。
内部纷争,多半都是由他们主动挑起来的。
左吴和晋昌,看到这个情况,也都是各自叹了口气。
在事实上来说,他们其实也受到了门徒弟子们的影响。
他们活着,平壤学苑大约还可以维系团结,但一旦他们过世,恐怕弟子门徒们就要分家了。
一如当年孔子去世,曾子、子思一系和子夏、子张一系,各过各的,分道扬镳。
于是今天,就有了公羊之儒、谷梁之儒、思孟之儒、韩诗之儒,楚诗之儒、重民之儒、荀子之儒……
未来,平壤学苑,极有可能分为伍被之学、左吴之学、晋昌之学……
而这是他们的意志所不能扭转和改变的。
因为,直到今天,他们也没有能找到道路,看到方向。
每次午夜梦回,都以为深处丛林,四周都是荆棘,有猛虎环伺,危机四伏。
脚下的路,不知道是通向理想国还是万丈深渊。
他们只能亦步亦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你们啊……”左吴叹了口气,坐在席子上,道:“我曾记得,我曾告知尔等:辩议不可不为。辩议而苟可为,是教也。”
“尔等却皆意气用事,不以为然!”左吴重重的拍打自己的大腿,面露悲色说道:“我辈杂家,除了贵众,还有用众啊!天下岂有纯白之狐裘?乃取众白而已!”
弟子们闻言,都是低下头,乖乖挨训。
左吴却是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他是楚人,素来都居住在南方温暖之地。
到了安东以后,身体很不适应,曾经生过大病,差点辞世。
幸亏当时朝鲜君刘明从长安请来太医,才让左吴捡回一条命,但从此却落下了病根,一旦激动就容易咳嗽。
见到老师咳嗽,弟子们连忙全部跪下来,劝道:“恩师息怒,学生们知错了!”
论起师生情谊,左吴、晋昌这一派是最深重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父子,而不是师徒。
左吴却是挥手,说道:“给吾背诵《用众》之篇!”
晋昌看到老朋友激动也连忙说道:“还不快点背!”
“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
“……夫以众者,人君之大宝,国家之本也。故众勇则无畏孟贲,众力则天地可易,众智则尧舜可期……”
这是伍被、左吴、晋昌等人,从《吕氏春秋》的思想基础上,进行修改后,编订的一篇文章。
更是杂家如今,尽管两派矛盾重重,但依旧可以在很多事情携手合作,甚至精诚团结的根本所在。
杂家,素来推崇众智与用众。
认为,人力有时穷,但集合众人之智,可以与尧舜比肩,用众人之力,可令天地改换。
就差明着说:倘若天下团结如一人,皇帝也可拉下马!
而这篇文章,最重要的一个思想就是合作精神和包容精神了。
你不能因为别人与你意见不合,看法不同,就否定他的观点和思想。
因为,没有人是完美的,没有学说是无懈可击,更没有什么东西是纯洁的,完全正确的。
唯有博览百家之长,去其弊端与短处,取众力、众勇、众智,才可能诞生出正确与真理。
但可惜,很多时候,知道怎么办是一回事,怎么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思想道路上的分歧,注定了杂家将来的分裂……
…………………………
另一地,司马迁却对杂家和平壤学苑影响下的安东,越发的感兴趣了。
过去半个月,他跨越了大半个安东,从安东的东部,一路经过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城镇、封国以及屯垦团。
终于抵达了如今安东的核心——新化城。
在新化城,司马迁看到的又与其他地方不同。
这一路上,司马迁,见过了安东地区的怪事和诡异之事。
但从未有一个地方,像新化城这样光怪陆离。
新化城的城墙不高,甚至不及很多内地的县城。
但,这个地方的人员密集度,却是前所未有的。
仅仅是司马迁目光所及,就能看到数以千计的各类人流。
有背着弓箭,腰跨长刀、利剑的游侠。
安东的游侠,有着鲜明而显著的特点。
他们通常都是骑着或者牵着一匹马,穿着灰色的外衣,头戴武士冠,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布带。
游侠们是安东的特征,甚至可以说是安东的象征。
在今天,这些当年追逐黄金而来的游侠,已经广泛的深入到了安东的各行各业。
他们有的组织起了庞大的派遣工团体,靠着给人管理和监督派遣工而维生;有的则依附着那些豪商大贾,为他们的商队保驾护航;也有依然投身在淘金浪潮里,寄希望发财的梦想者。
当然,更多的却是散落在各地,骑着马,带着弓,拿着武器的雇佣武士。
他们是赏金猎人。
只要你给钱,他们什么事情都能做。
不拘是护送、押送,还是深入深山老林,猎杀野兽,或者帮助缉捕犯人,乃至于为你报仇,暗杀仇人。
在某些时候,大量游侠会集合起来,共同参与一项报酬丰厚的任务。
可以是给官府和贵族卖命,无论是追捕那些亡命之徒,还是下海捕鲸,入海捉鳖。
甚至可以为了某个大商人的要求,而深入极东和极北的冰原深处,抓捕和清剿那些生番野人部族。
这些人,一度是安东地方的定时炸弹和危险分子。
因为,他们做事,完全随心所欲。
心情好可以扶老奶奶过马路,甚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看你顺眼,或者说与你喝酒喝的爽了,命都可以给你。
但一旦心情不好,那就不好意思了。
杀人越货、作奸犯科,这些都是等闲。
不过,随着元德五年,安东都护府衙门下达《备盗贼令》之后,游侠们,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了。
因为,根据这一条法令的规定:任何胆敢在城市、村庄和屯垦团附近犯罪的游侠,都护府授权给军队、民兵、百姓,可以就地击毙。
同时,任何犯罪的游侠,都会被通缉。
各地露布下,经常贴满了悬赏告示,一个个恶贯满盈的游侠,被自己的同伙、军队和百姓揪出来,然后就地处决。
脑袋被送到官府领赏。
从那以后,安东地区的核心地带和城镇周围,游侠们就不得不低调做人,同时为了表示自己无害,他们不得不按照《备盗贼令》的要求在腰间系上黑色布带,以示自己绝对遵纪守法。
在城市里,更是规规矩矩,大气都不敢出。
因为,假如他们敢生事。
那么军队和官差甚至百姓,会毫不留情的处决他们!
而除了游侠,新化城最多的就是各种商人了。
什么样的人都有,甚至还有着夷狄模样打扮的商贾出现。
而新化城的城门也特别有意思——很宽,甚至比长安的宣城门还要宽,足可并行五辆马车同时进出,更有意思的是——新化城的城门,还分作了左右两道。
左为入城,右为出城,所有人,无论是商人还是游侠,都规规矩矩的按照规矩排队出入,没有人敢出城走左道而入城走右道。
司马迁也不敢!
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谁,胆敢破坏这个规矩,就会被官吏吊起来,放到黑水河的码头上去吹风‘清醒、清醒’。
完了,还会被强制性送去新化城的军垦庄园里进行所谓的‘劳动教育’。
起步价就是一个月!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去,但不去的代价是三千钱罚款+一个被记录在案的案底。
即使列侯,也不能违反这个规定!
因为,前都督在的时候,曾经有一次,一个从长安来的列侯嫡子违反了这个规矩,还大喊‘吾父xx候……’
然后,被都督薄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个过肩摔放倒在地,亲自吊在新化城头吹了两个时辰的风。
那个滋味,可不好受!
司马迁相信,不会有人想再去尝试第二次了。
哪怕现在,薄世已经离任。
但虎在余威在,他的旧部还在,那支在燕蓟之战中,甚至能打得匈奴精锐都害怕的护濊军还在!
谁敢龇牙?谁敢挑衅?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节 见闻(2)
进入新化城后,司马迁的感观就完全颠倒了过来。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不亚于临淄、雒阳的大都会!
人流湍急,几乎可以称得上挥汗如雨。
更重要的是,与司马迁曾经在其他地方所见过的市井场面,完全不同。
新化城,就是一座秩序井然,条条有度的城市。
这里的规矩繁多,官府连老百姓怎么走路,都要管一手,道路都有着严格的标识。
向前只能靠左,而想回头,则需要再向前走数百步,到一个规定的所谓‘转弯处’绕行。
据说,这是因为元德四年,新化城里马车横行,经常发生商贾马车肆意横行,阻塞交通甚至撞死、撞伤民众的惨案后,都护府痛定思痛后作出的改变!
不仅如此,在这个城市,随地大小便,是会被直接抓起来,送去渔场乃至于承恩岛‘劳动改造’的。
而其他诸如随地丢弃垃圾、随地吐痰。
一旦被发现,立刻就会被罚款,态度不好,直接就会被处以鞭刑。
新化城的鞭刑,也与其他地方不同。
这里,鞭刑被视作一种教育手段,而非惩罚手段。
所以,最多只能抽十鞭子……
按照都护府的说法是: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恶而已。
深受杂家思想影响的安东官僚们,非常不屑用酷刑来伤残他人肢体,一般轻易不会用各种肉刑和可以使人残疾的刑罚。
所以,根据都护府颁布的法令,百姓犯法,当先教后惩,教主刑辅。
意思就是,百姓触犯法律,官员应当首先从教育和教化的角度,考虑问题。
屡教不改的话……
嘿嘿,不教而诛是为虐,教了你这么多次,你还不知道悔改。
本官也很心痛哇!
只能挥泪斩马谡……
是故,整个安东的法律,都是逐级上升的。
类似随地丢垃圾,违反规定,逆行道路这样的小罪和违规之举。
第一次犯,第二次犯,都是教育为主,抽一顿鞭子,让你长长记性。
第三次,就开始以矫正为主了。
怎么矫正?
劳动改造!
屯垦团、渔场和矿山,任君挑选,一个月起步,三年封顶,绝不含糊!
一般来说,经过一番劳动改造后,任何人都会记住,这样做是不对的。
当然,你要再犯,那就没有办法了。
当你服完三年劳役回来依然再犯并且被抓住,不好意思,你在官府眼里已经属于‘无可救药’且不值得再拯救的人渣。
等待你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牢狱和苦役。
甚至,若遇上官府严打,脑袋说不定都保不住!
目前为止,整个安东都没有这样的傻瓜!
靠着这样的手段,司马迁听说,至少在新化、平壤以及崇化等大城市里,人人都是循规蹈矩,不敢违反任何官府的规定。
有人不小心违反了规定,也会老老实实的自己去找官吏领罚。
因为根据法令规定,自首或者坦白者,可以不累计次数。
但倘若不自首,试图隐瞒,那么一旦被发现,那就喜加一。
一般,不会有人愿意喜加一。
这样的事情,让司马迁在观察了以后感慨不已,震撼无比。
他感慨和震撼的不是安东官府的执行力,而是安东百姓的服从和顺从。
哪怕有着如此多规矩,如此多繁琐的限制。
但,以司马迁看来,新化城中,无论夷狄还是诸夏,都是老老实实的服从,没有人去触犯。
这让他不得不联想到了史书记载的一些传说。
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
安东的官府,虽然远远不及唐虞的圣王,靠的是酷法和严格的执行。
但他们能让百姓认同并且遵从,能让士民官吏,一律执行,这本身就是很难得的事情了!
“据说,安东法令、政策和其他制度,皆由公议而出……”司马迁在心里想着:“若有机会,吾当亲身参与一番……”
公议这种事情,古代就有了。
三王时期的华表,就有着类似的作用。
当今天子,每三年召开一次石渠阁之会,也有着类似的效用。
但,只有在安东,司马迁才看到,这种公议制度在发挥实际作用。
作为史官,司马迁对这个制度怎样运行和怎样决策,有着十足的好奇心。
“或许是一种类似平贾制度的程序?”司马迁在心里猜测着。
如今,平贾制度,完全正规化和制度化,在汉室各大城市之中,由主爵都尉与市集擅权共同商议,决定物价涨跌和供应量。
而擅权,则由市集商人推举。
按照去年增修的《平律》补充条款规定,每一百万钱的纳税额,可以推举一位擅权来作为平贾,与官府打交道。
纳税等于权力与地位的概念开始方兴未艾。
而在这安东,司马迁感觉,大抵应该是采用类似的设计和程序。
只是,这个过程,外人根本不清楚具体细节。
司马迁只从他人口中得知,都护府每次公议的与会者,都各不相同。
都护府的官员,似乎有一套用于遴选与会者的制度。
涉及商人,就找商人中的代表,涉及地方,就邀请地方贵族、官员,涉及民政,就邀请三老与知名长者。
整个制度,处处都体现着杂家思想的影响和渗透。
读过《吕氏春秋》的司马迁,当然清楚,这是用众和众智思想的结晶。
但问题是……
“此制度,恐怕难以长久……”司马迁在心里感叹着。
要严格且恪守这个制度,需要都护府的都督有容人之量,有广阔胸襟,能听得进意见,还得能够在关键时刻做出铁腕而果断的决断。
更必须有着超常的魅力和影响力,可以说服和劝服那些不同意见者。
尤其是都督本人,必须可以克制自己的**……
但能够做到这些要求中的任意一点的人,本就已经很少,而全部做到的,则无疑是凤毛麟角。
“新化候,真英雄哉!”司马迁不禁感慨着。
那位已经去职,前往长安的新化候,薄家的外戚,一回到长安,恐怕就会给长安带来截然不同的变化。
这让司马迁期待无比!
但同时,他对安东都护府的命运,也开始了担忧。
因为司马迁明白,历史上曾经发生过无数类似的事情。
前任刚刚历任,继任者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大展拳脚,将他留下的东西,尽数推翻。
结果……是灾难。
前任的善政,完完全全的变形,一场场盛宴过后,留下满地狼藉。
所以,才有人走茶凉,人亡政息的说法。
所以,萧规曹随,才会那么的弥足珍贵。
这时,司马迁忽然感觉周围的人群有了躁动,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伍子要来新化了!”
瞬间,整个城市就沸腾了。
无数的窗户都被打开,许多的贵族子弟和富商探出头来。
对安东人来说,平壤学苑的伍被伍子,就是他们的骄傲,就是他们的代言人,就是他们思想、意志和愿望的诉说者。
是他,第一个告诉安东人:信欺在性,不在亲疏,贤愚在心,不在贵贱。
这句话,简直点亮了所有人,所有阶层的心灵,照进了他们内心的深处。
无论是列侯子侄还是游侠、商贾,纷纷深以为然。
因为,他们或是家族之中不受重视被打发来安东的庶子,或是被视为贱民的商贾以及干脆被认为是社会最大问题所在游侠。
从前,没有人给他们说话。
直到伍被带着他的门徒,在平壤学苑开始宣扬学说。
无数人立刻就找到了主心骨。
随即,他倡导和提倡众智、众力,一方面契合贵族士大夫的呼声,另一方面也给与了百姓极大安慰。
同时,他重视教育,提倡教育,主张教育,认为只要是人,都可以通过教育改变。
无论他是商人还是游侠,也不管他是夷狄还是野人。
教育都可以扭转一切,改变一切,让他们变成君子,成为士大夫,成为诸夏之人。
是以不止移民、商贾、游侠,就连乌恒、鲜卑、濊人,乃至于沃沮、扶余、丁零各部,都是对他礼敬不已。
特别是三年前,伍被第一个站出来,回击了御史大夫晁错的言论,保住了安东的大好局面,简直万家生佛,让无数人膜拜。
也是他第一个站出来,主张提倡废奴,以为人生而平等,至少在人格上平等,不当以人为奴,即使他是夷狄!
最后,他竟然促成了此事!
这就更加让人疯狂,让人膜拜了。
不过,司马迁倒是稍稍有些疑虑:“自吕不韦以来,杂家皆是集合众人之力而作……老师曾经与我说过,当初,吕不韦著《吕氏春秋》,便是以数十谋士合力做出……如今,世人皆以为伍子圣贤,但伍子一人能做得出这许多事情?”
司马迁是不信的!
孔子和墨子、韩非子,都是用数十年的思考,才有所得。
他伍被,何德何能,能比孔子、墨翟和韩非子、商君这些人杰先贤还强?
他背后必然有着许多同志,有着许多与他志同道合的人。
这从司马迁这些日子听说和看到过的杂家论述之中也能出来——很明显,很多文章和论述,都不是一个逻辑,一个角度,甚至不是一个说法。
有些东西甚至自相矛盾。
这其中,必然有着其他人的思想和想法在里面。
但问题是——伍被之外,剩下的那几位大能和巨头呢?
司马迁在安东这么久,却鲜少听人提起。
“看来,我得去平壤学苑,一探究竟了……”史官的好奇心,让司马迁难以抑制。
但在那之前,他决定先去拜会一下即将来到新化的伍被。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节 薄世回京
坐在马车之中,薄世凝望着长安城的城墙,思绪不禁发散出去。
自元德二年,受命为新化令、护濊别部校尉开始,他在安东经营五年,期间遭遇了种种困难和磨难。
但他都挺了过来。
并且取得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成绩。
今日之新化,常住人口几近十万,其中,超过一半是归化的濊人、马韩人、真番人、扶余人、鲜卑人、乌恒人。
这些过去的夷狄,如今都已经衣冠中国,读圣贤书,行诸夏礼。
不过呢,薄世自己也知道。
自己其实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不过是选贤任能,从善如流罢了。
地方上有事?那你们地方上的人自己先商量,协商不行,他再出面。
这也本是黄老派的传统治理之策。
与民休息清静无为,若非必要,绝不干涉百姓的私生活;只要百姓不触犯法律,他们爱干嘛干嘛。
想淘金就去淘金,想捕鱼就去捕鱼,想开荒就去开荒。
山泽盐池和矿山江河,全部开发,不设任何限制。
甚至在后期,连游侠们联合起来,出境去抓捕和围剿生番野人的部族,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他们不犯法(在安东治下),管他们呢!
官府只需要维持正常秩序,稳定社会治安和经济就可以了。
但这三年多来,安东的变化,却渐渐超乎了他的想象。
甚至超出了他的控制。
杂家思想大行其道,用众和贵众之说,充斥官衙和民间。
无数人大喊着‘贤愚在心,不在贵贱,信欺在性,不在亲疏’。
然后开始了各种自治、自洽和自我协商。
作为都督,薄世当然不能不管,也不可以不管。
因为这明显超出了国家法律的允许范畴之内,更可能使得地方势力坐大。
但,作为黄老思想的拥泵,他的本意,却也不想干预太多。
于是,干脆就玩了个‘公议’之制。
地方自治?可以!
但要官府点头,且由官府主导。
不能让其他人自说自话,自行其是。
最初,薄世以为如此一来,应该就可以让安东之地回归正道,使民风淳朴,即使不能做到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也应该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但怎知……
想着今日安东的局面,薄世也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感觉有些胆战心惊。
“也不知是对是错啊……”薄世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担忧。
今天的安东,在黄金和鲸鱼以及屯垦团的相互作用下,非但没有出现什么‘民风淳朴’,恰恰相反,民风彪悍至极。
地方上豪杰遍地,山林之中,好汉如云。
安东地区的人民,无论他来自哪里,基本都是笃信着‘努力就可以改变自己与家人的命运’或者‘勤奋就可以让生活更好’。
所以,安东人的性格,说的好听点,叫‘慷慨激昂’‘胸有鸿鹄之志’,说的难听点,其实就是胆大妄为。
在元德三年到元德四年,安东淘金潮最疯狂的时候,除了屯垦团和各大主要城市外,其余地方,一度混乱不堪,罪案四起,光天化日之下,也有杀人越货和抢劫劫剪的事情发生。
当时,都护府只能束手无策。
因为根本没有办法管这些事情。
游侠们本就冲动,到了安东,没有了管制和官府的铁拳,更是无法无天。
哪怕是薄世这个都督,对这种情况也是束手无策。
只能派遣军队,沿着主要道路巡逻。
至于荒郊野外……
那些地方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能知道。
到了元德四年夏天,马邑之战进行的时候,安东的商贾和地方上的贵族,终于无法忍耐游侠们的嚣张了。
他们联手要求都护府衙门严打一切非法活动。
由此,出台了《备盗贼令》,这部经由公议后出台的安东地方法规,在沿引了汉律的《贼律》的相关条文的同时,对各类恶性治安案件,予以更强力度的打击。
对于游侠犯罪,更是几乎零容忍。
完完全全,就是拿着法家对待犯罪的态度,对于一切行为违法之事,采取严厉打击。
以至于,现在的安东地方官府,在治安问题上,几乎比法家还法家。
主政的杂家士子和受到杂家影响的官员们,严格执行了一切法律法规。
特别是刀间出任了安东都护府备盗贼都尉一职后,这个过去的游侠巨头,针对游侠的特性,发起了所谓的‘悬赏’。
一时间,整个安东一地鸡毛,到元德五年,曾经势大难制,不可一世的游侠们被彻底打没了脾气。
所有敢于反抗和敢于违法的人,统统成为了尸体。
其中一半以上,是被游侠自己杀掉的。
没办法,财帛动人心,特别是当某些人的脑袋,成为了行走的黄金之后。
他们的下场自然是可以想象的。
只是……
薄世摇摇头,今日的安东,根本就是一个怪兽,一个无法被辨认的实体。
民政上,地方官府和基层,用的是黄老无为思想和儒家的某些理念在管理。
治安上,用的是法家的政策和方法。
而屯垦团之制,又是耕战的究极形态。
至于经济上,特别是商业贸易之上,用的却是一种薄世也不明白的东西。
今日的安东,已经沦为金钱的奴隶——尽管薄世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
因为占据安东地区人口多数和掌握着话语权的人,都是从中国各地迁徙到安东的移民。
这些人,有的过去是中国各郡国都头疼无比的刺头,是横行市井的混世魔王,也有来自各个列侯家族的二世祖、纨绔子和混世魔王,更有着大量失意、落魄文人,乃至于罪犯刑徒。
这些人,本就没有什么道德和羞耻感。
追逐金钱的**,强烈无比。
尤其是游侠们和列侯子弟们,他们本就是为了黄金而来。
当安东开发加速,这些人迅速占据了大量社会资源和地位,进而成为了安东社会的中上层。
是以,安东的经济,尤其是商品经济粗放而狂野,犹如脱缰的野马。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不敢去尝试的。
只要有钱赚,他们压根就不在乎,自己在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性质?
为了钱,游侠们在荒郊野外与淘金河之中大战连连,死者无算,尸骸填满山谷。
为了钱,一支支马队,在鲜卑人、乌恒人、丁零人的带领下,深入冰原,围捕那些生番野人,将之掳回安东,还美其名曰:使之得圣天子之泽。
为了钱,安东人可以上山与虎豹熊狼肉搏,可以下海与鲸鱼鲨鱼搏斗。
安东的每一个五铢钱上,都沾满了血与泪。
而这所有的一切,却又共同构筑了安东的形象。
安东人重视纪律与秩序,但同时充满冒险精神,敢于冒险并且勇于冒险。
只要他们认为时机适当,他们就会践踏法律和道德,去做那些他们认为值得尝试的冒险。
安东的社会,既祥和,又充满了黑暗与肮脏。
某些农村和屯垦团,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斗气。
但在城市之中,却又是喧哗鼎沸,人人争先恐后,竞相寻求机会。
但偏偏,他薄世,在这些问题上最有发言权的人,却不能对别人说这些问题,甚至不能吐槽。
因为,这些是他的政绩。
别管好的坏的,都是他任内的事情。
这让薄世很尴尬,也很苦恼。
马车渐渐抵达长安城的城墙范围,薄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最后回望一眼遥远的安东,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有生之年,都不大可能再回安东了。
尽管,他深爱和眷念着那片热土。
甚至,就连安东冬天的严寒,也让他感到沉醉和着迷,那千里冰封,山舞银蛇的壮观场面,是他永生的记忆。
但国家和朝堂,是不可能再允许他回到安东的。
除非安东出了大乱子,非得他这个首任都督去救火不成!
走下马车,外面的阳光刺眼,空气酷热。
此时,已经是汉元德七年的夏六月中旬了。
长安城,正处于一年一度,最为繁忙和热闹的时间。
数不清的来自天下各地的考举士子,正汇聚长安,为自己和家族的未来而拼搏。
这些士子之中,有不少来自安东的子弟。
而他们显然也听说了薄世今日归京,所以,薄世一下马车,远方的道路上,就传来了阵阵欢呼声和整齐的祝福:“君候公侯万代!都督青云直上!”
对安东人来说,薄世这个都督,是他们记忆里永远的美好画面。
他不贪,不揽权,还很亲和。
无论是上层的贵族,还是中层的商贾、游侠,或者底层的百姓,薄世都能与他们做朋友,聊天吹牛逼。
但只有薄世自己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大部分,都是迫不得已。
为了政绩,他不得不与杂家合作。
为了名声,他不得不与安东的游侠和贵族虚与委蛇。
甚至,他还不得不按照天子的指令,去做很多他不情愿的事情。
譬如,扶持杂家,譬如,实行派遣工制度,譬如让陈嬌和陈须兄弟为非作歹,自行其是。
但其他人不知道啊,所以,在他们印象里,薄世的形象向来很好。
特别是当他卸任时,许多人甚至不知所措。
无数人担心新来的都督可能会‘毁尽善政,而用苛政’。许多商贾和游侠都是战战兢兢,甚至已经有人准备逃离安东,免得被牵连进风波里。
薄世望着这些人,微微稽首一拜,然后就走向前方。
前方,数十名官吏,已经整整齐齐的站在了一个凉亭旁,见到薄世,他们连忙迎上前来,纷纷拜道:“卑职等拜见明府!”
两个月前,长安官场剧震,整个内史衙门,几乎都被牵连进去了。
甚至连内史都畏罪自杀。
但两个月后,时间似乎抚平了一切创伤。
至少,对于长安官场来说是这样的。
大量的关中基层的年轻官员,被抽调到了新的京兆尹衙门,从天下郡国抽调来的精英走马上任,带着这些年轻人,在仅存的百余名旧内史官僚的辅佐下,重建了长安的官场秩序。
同时也给长安注入了一股全新的活力,焕发出了昌盛的生机。
过去,长安的各个衙门和各有司,特别是实权部门,基本被旧官僚特别是士大夫家族所垄断。
很多职位,虽然不是世袭,但事实就是世袭。
祖父是xx令,父亲是xx令,儿子也是xx令,这样的现象甚至一度成为了主流。
至于明明都已经七老八十,还不肯致仕,死也要死在岗位上的官员,更是数都数不清楚。
但现在,整个长安的九卿各衙门,都像被一场飓风吹过一般。
曾经牢不可破的森林,现在已经被吹的七零八落。
曾经紧密的利益集团,如今破碎成一个个碎片。
飓风中心的内史衙门,更是几乎被连根拔起。
新生的京兆尹系统,则在坏死和腐朽的内史衙门的尸体上抽出了新枝丫。
官是新官,吏是新吏。
年轻、有进取心、有责任心。
在回京的路上,薄世已经看过了自己的所有主要副手的资料和档案。
他知道,此番天子,为了重整长安的官僚系统和素质,可谓是下了血本了!
长安令,是从河东郡调来的杨晖。
此人,是先帝之时,第一次考举的百人名单之中的人。
虽然排名比较靠后,但这些年来,成绩突出。
他在河东郡历任了大阳县蔷夫、都邮、大阳令等诸多职位,一路从基层爬到了千石的河东郡主薄一职。
特别是前期的那些职位,每一个都是在收拾烂摊子——当年,大阳县是天下公认的泥潭。
但杨晖却从这个泥潭爬了出来,还使得大阳的情况迅速好转,无论是户口还是田亩数量,每年都在增加,他每年的考绩也都是最!
所以,天子特地将他从河东郡调到长安,担任首任长安令,也是薄世将来最重要的副手。
所以薄世对这些僚属一拱手,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问道:“河东杨公何在?”
一个年纪与薄世差不多的官员闻言,出列拜道:“不才杨晖,敬拜明府!”
“善!”薄世一看着杨晖,立刻就满意的点点头,仅仅从此人的外貌和精气神上来看,薄世就知道,他就是自己需要的那种人——精明、能干,熟悉基层事务,可以为他主持大部分工作!
而黄老派的官员,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把事情交给专家!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节 京兆尹
宣室殿之中,刘彻端坐在御座上,望着跪拜在自己面前,第一次出现在天下面前的全新京兆尹系统的主要官员们,心中自然感慨万千。
“新化候京兆尹薄世,都安东五年,爱民如子,深合朕心,此番命卿为京兆尹,望卿再接再厉,不负天下,不负朕望!”
听到天子的赞誉,薄世连忙拜道:“不敢!唯愿残躯,为陛下门下狗彘……”
而其他大臣,则都是心情复杂的看着薄世,以及薄世属下的那些年轻官员。
这些人,有的是从安东随薄世一同入京,有的是在齐鲁吴楚的地方英才,更有着自布衣而起的寒门士子。
他们来自于诸子百家,社会各阶层。
有封君之子,有农民之子,有军人之子。
有法家门徒,儒家士子,甚至墨家背景。
这些来自社会各阶层的年轻人,虽然来源不同,出身不同,但都有着一个相同的鲜明特征——年轻!
最年长的是长安令杨晖。
他今年刚过而立之年,不过三十岁!
但这个小吏的儿子,却在河东郡一步一个脚印,用了八年时间,从一个蔷夫成长为主薄,及至今日,衣冠朝服,正冕而立!
不出意外的话,五十岁前,绝对可以成为九卿!
这太恐怖了!
许多列侯看到杨晖,只想回去将自己家里的几个不孝子的脑袋都给锤烂!
而最年轻的孔仅,今年才二十四岁,在寻常人家之中,可能刚刚承担起一家之重。
但他却已经当了三年官了。
从公开的履历来看,他曾经先后历任了南阳铁官令、南阳盐铁令、雒阳盐铁都尉。
如今被调入长安,出任京兆尹下属的市坊司令。
而孔仅也由此成为大汉官场上第一个以商人子弟的身份,而出任高级文官的先例。
破除了商贾子弟不能为官的禁令。
虽然这禁令其实早就已经失效了。
前有张释之,以商贾子弟而列为九卿。
后有主爵都尉衙门,上上下下,大部分都是商贾子弟。
甚至,如今每年考举,商贾子弟的比例都是不断提高。
去年,考举士子之中,商贾子弟首次破千。
今年,更是有可能突破两千,在所有考举士子所占份额虽然依然不及一成。
但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再过十几二十年,商贾、工匠子弟所占份额,将很可能占据三成甚至一半!
虽然许多人慌张惶恐,但却无力阻止。
因为,这是时代发展,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现在,除了地主,商贾的财富和力量,正在不断崛起。
他们寻找、生产、制造、销售、贩卖、转手,不断的吸纳着人口和劳动力。
而商业的利益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连许多原本世代耕读传家的士大夫家族也挽起袖子,悄悄的下场,开始了以工坊为业。
元老石奋和少府卿桃候刘舍,就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
所以,在这个背景下,孔仅出任长安市坊司令吏的任命,无声无息,甚至都没有人讨论和议论。
即使有,大家也聪明的选择性无视了孔仅的出身以及他父兄的背景——孔仅是南阳孔氏之子,他父兄是目前南阳地方上最大的私营铁器作坊主之一,他们家的作坊,岁产各类铁器数万件,远销睢阳、雒阳、彭城。其家訾以数千万计。
当然了,孔仅出任长安市坊司令吏,孔氏也不是没有付出代价。
上个月孔氏就将他们在长安好不容易买下来的几个商铺全部转手……
与孔仅不同,另外一个官员的任命,则在整个长安朝野和舆论之中,都引发了轩然大波。
原郁夷县县令张恢被升迁为京兆尹的农稷令。
张恢此人,原本是士大夫之子。
他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故廷尉江都王丞相张释之。
其家学颇深,本人也素有微名。
但问题是——郁夷县是什么地方啊?墨家的大本营和老巢!
自元德以来,郁夷就是一个其他学派针泼不进,水侵不入的地方。
当地的地方亭里,墨社林立,曾经有前往郁夷采风的儒家士子,看到了当地的情况后,哭着跑回长安对其师长哭诉:郁夷之地,户户皆立墨翟之像,村村皆有墨社之在,民凡生老病死,皆以墨法墨礼而治之,礼乐崩坏,大道不存……
对儒家来说,郁夷县的情况,就像是末日一般。
因为当地,墨家接管了所有的民生。
一方有难,必定八方支援。
士大夫地主豪强,失去了所有运作的空间。
这等于从根本上否定了儒家所认可和所认同的人生观、世界观、义利观。
对于儒家来说,郁夷就是地狱。
而除了儒家,法家和黄老派,也是这么个感觉,只是感觉和反应不如儒家强烈。
毕竟,对于贵族地主来说,墨家墨社控制下的岐山原地区,就是一个噩梦,仿佛一个幽灵,徘徊在他们的头顶,挥之不去。
作为郁夷令,张恢哪怕其实不是墨家子弟,也足以让人恐慌。
因为,到现在为止的所有事实都证明了——任何向墨社控制区域掺沙子的行为,都是肉包子打狗……
儒家、法家、黄老派,曾经数十次向岐山原派出自己的得意弟子,企图渗透和瓦解。
但结果却是……
不是那个弟子自己被绝望和恐惧所击败,灰溜溜的逃回来。
就是那个弟子,再也不与自己的师长联系。
他抛弃了自己曾经坚持的东西,转而成为墨家门徒。
就像战国时期,那些曾经背弃了孟子、荀子的儒家门徒一般,他们确信自己找到了真理和道路。
找到了致太平的方向。
这才是最糟糕,也最让人恐惧的!
岐山原,就像一个海绵,不断的吸纳着其他学派的力量,茁长成长,日益壮大。
今天,他们的影响已经走出了岐山原。
在汉中,在蜀郡,在华阴甚至在鸿固原,都出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墨苑组织。
在这样的情况下,墨家恐惧症,袭上所有人的心头。
张恢的任命,也就变得格外敏感和让人恐惧了。
但,这是天子的决定,没有人可以更改。
更何况,张恢出生名门,其父张释之天下知名,留下了庞大的政治遗产。
即使有人想反对,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只能是在外面议论和污蔑,给张恢和墨家泼脏水,寄希望能够让他滚出长安。
但张恢却是怡然不惧。
因为……
他有靠山啊!
东宫薄太后,就一直对他非常看好。
丞相周亚夫更与他是亲戚——张释之与周亚夫乃是连襟……
所以,张恢无视着一切非议与污蔑。
今日汉室,讲的是政绩为王。
有政绩,就有前途。
而经过内史贪腐残民弊案后,坊间都在流传一个消息——据说天子已经召集了他的幕僚和智囊们在商讨和讨论制定一个汉室官员的致仕制度。
这个制度,据说会给不同级别的官员划出一条致仕的年龄红线。
从目前听到的风声来看,六十岁将很可能成为两千石的红线。
换句话说,假如一个官员在六十岁之前,还不能成为九卿,那就得回家抱孙子了。
同样道理,假如一个官员在限定年龄来临前,还不能突破自己的限制,同样要回家抱孙子。
假如这个传闻属实,那么,汉室官员从此就将年轻起来。
而这对于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利好!
因为这意味着,老一辈的致仕速度将大大加快!
再也不会出现某某明府到死也还在工作岗位上发挥光和热的故事了。
…………………………
坐在御座之上,刘彻却是不疾不徐的稳步的将新的京兆尹诸官,一一的介绍给了群臣并且明确了京兆尹各个衙门的权限和权柄。
京兆尹本人,全权负责整个大长安地区的治安、民政、消防、农业。
执金吾和中郎将,不再负责上述从前的共管内容。
执金吾,未来将转变成为类似武警的部门,而中郎将从此彻底转变为宫廷宿卫和保卫衙门。
这是刘彻在尝试进行军政分离的改革的一个试探。
在京兆尹之下,地位最高的是长安令。
长安令全权负责长安城的大小事务,与执金吾、廷尉和中郎将对接。
但长安令将失去过去的审判权。
只拥有处罚权力。
也就是说,可以开罚单,可以抓捕,可以进行教育和惩治,但没有审判权。
要审判,得将犯人移送给廷尉,由廷尉进行审判。
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将地方事务官从司法系统之中解放出来的尝试。
也是第一次尝试,让运动员和裁判员分割的决定。
效果如何,刘彻也不知道,但至少,这是一个有益的尝试。
即使有问题,也可以迅速调整和改变。
而长安令之下,则是长安市坊司、长安税曹令吏。
前者,负责管理长安九市,并且直接与各市擅权对接,与之进行协商,平准物价,均属粮帛,责任重大,但权力却相对要小很多了。
因为,连长安令都没有了审判权力,自然,市坊司也没有审判权。
再想开开心心的随便抓人、查封和灭门,得与廷尉事先沟通好。
而税曹令吏,顾名思义,是只管收税的一个部门。
也是刘彻打算建立西汉版国税局的更进一步的尝试。
所以呢,这个部门的权力特别大。
甚至可以说是京兆尹之下,权力最大的一个结构。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甚至是一个**于京兆尹系统,只受京兆尹指导,直接接受刘彻本人指挥的机构。
未来它将拥有一支不少一千人的武装税吏和一个不少于两千名官吏的庞大机构。
它只做收税之事。
谁敢欠税,直接上门暴力催税!
甚至武装讨税!
不过现在,为了防止吓坏小朋友,刘彻还是将之粉饰了一番。
在表面上来看,暂时这个衙门,只会有个百十人的衙署,同时拥有一支两三百人组成的税吏。
暂时来说,它只会做一些催税啊,寄税单之类的工作。
看上去还是很无害的。
而农稷令,则主管农业,特别是农业技术的推广和宣传,直接与大农和少府对接。
另外的备盗贼都尉,则从执金吾手下划归给京兆尹。
主要承担类似派出所和公安局的责任,缉盗、捕盗。
随着刘彻的介绍,满朝文武,也都明白也接受了京兆尹这个系统的职能和权力。
只是,稍稍有些奇怪和不能适应。
毕竟,在过去,自郡县制出现以来,地方事务官一直都是民政和司法、审判、刑讯一肩挑。
天下人也早已经习惯了,青天大老爷们独断乾坤。
这将审判权从地方事务官身上分割的事情,闻所未闻。
所以,许多人心里有些腹诽。
但这些腹诽和埋怨,在法家的强势崛起面前,变得有些有气无力。
而法家则是一个个兴高采烈,感觉美妙极了!
从今天开始,至少在京兆尹辖区内,法家将成为唯一的司法机构,垄断司法大权。
这简直太棒了!
廷尉上下,更是眉飞色舞,不能自已。
人人都知道,廷尉的扩编,已经势在必行!
今年考举,廷尉少不得加强个千把人的官员。
而对于一个官僚系统来说,编制,更多的编制,就是他们始终的追求!
…………………………
散朝后,刘彻特意让人留下了薄世。
“爱卿刚刚回长安,可还习惯?”刘彻问道。
“回禀陛下,臣一切都好……”薄世恭身道。
“卿在安东五年,与朕说一说安东今日的利弊罢……”刘彻对薄世问道,而在一旁,一个年轻的尚书郎奋笔疾书,记录着一切。
安东的事情,刘彻一直特别留心,因为那里就是他的试验田。
如今的天下,刘彻在关中,让墨家玩了墨苑,让杂家在安东玩了所谓的集体领导和集体决策,甚至让儒家的重民学派在雒阳还玩了一套乡贤制度。
目前来看,雒阳的乡贤制度差不多已经失败了。
事实证明乡贤这玩意,也就是看着好听而已,在实际上,再好的乡贤也只会阻碍社会发展,妨碍民众自由和司法公正。
哪怕这些人的本意和立意是好的。
而墨社的模式,在目前来看,至少充满了不确定和危险。
一个不小心,就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相对来说,诸多试验田里,还是安东发展最好。
但,刘彻却还是有些担心,有些忧虑。
因为安东的模式,极有可能催生出一头怪兽。
名为财阀的怪兽!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节 安东之患(1)
财阀!
世间最可怕的利益集团之一。┡.んM
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存在并不多。
财阀进化到极限,足以化身为国家。
后世就有一大堆伪装成国家的财团!
刘彻并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未来成为一个那样的怪物。
所以,他对财阀和世家门阀,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
尤其是前者!
因为,他现,在安东,已经有财阀的萌芽在蠢蠢欲动了。
假如说,在齐鲁吴楚,学术仅仅只是权贵联姻,与之合作,共同成长的话。
那么在安东,权贵和财富,已然与学术紧密联合。
双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平壤学苑在事实上,已经成为了安东各个利益阶层的代言人。
所以,刘彻担心,未来,安东很可能会出现几个难以控制的庞大财团。
他们会控制土地人口资源商品和财富,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捆绑上他们的战车,轰隆隆的碾向其他人。
虽然说,其实……这些在萌芽中的财阀,其实是刘彻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
无论是陈嬌玩起来的捕鲸业和捕鱼业,还是陈须组织起来的列侯贵族种植园产业。
无一不是刘彻暗示或者明示的结果。
但皇帝就是这么多疑。
很多事情,明明是他自己要做的,但他自己就会疑神疑鬼。
更何况,这种担心不是多余的。
财阀是必然也一定会出现的!
这是历史和时代展的必然,也是社会展的趋势。
财富必然会向中心集结。
钢铁业会形成钢铁产业联盟,金融业会形成金融托拉斯,就连种植园经济也能形成一个庞大的保守集团。
这都是人类历史未来必然生的事情。
出于未雨绸缪的打算,刘彻一直在暗中提防和管控。
以备假如真的出现了财阀,怎么去控制和削弱,甚至肢解拆分。
总之,目标就是——财阀可以出现,但不能过于强大。
任何人胆敢将爪子伸向国家,企图将自己与国家混一,那就去死!
薄世闻言,却是开始老老实实,本本份份的回报起了自己在安东这些年来的经历和见闻以及感受。
有些事情,在过去两次回京述职时,他已经汇报过了。
譬如,安东的‘派遣工制度’的现状,陈须陈嬌兄弟的作为,以及安东境内游侠们的动向。
这些都是都护府重点管控和监视的对象。
而有些事情,则是这一两年才出现的怪事。
譬如平壤学苑内部的矛盾和斗争,还有杂家的最新动向,以及安东境内的游侠们的转变。
薄世这一讲,就是两个时辰。
刘彻有时候会就一些问题,跟他详细了解。
君臣之间一直对答到夜幕时分,刘彻才意犹未尽的对薄世道:“时间不早了,爱卿随朕去东宫参加家宴,今晚你我君臣,秉烛夜谈……”
“诺!”薄世自然连忙答应。
刘彻的内心,却是彷徨的。
因为他知道,安东的问题,远远出了他的想象。
且在未来,必将更加复杂!
这不是由人的意志来决定的,而是安东社会展的必然。
自由而宽松的环境与政策,使得安东各地,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野蛮生长。
尽管他这个皇帝在幕后进行了管控和操作,但,终究,山高皇帝远,控制和管控,很难做到完全。
更何况,即使能管控完美,在事实上来说,安东这样的环境,也必然会催生出一些怪兽。
以目前来东的资本主义萌芽,应该已经生长出了第一片嫩叶。
而且生长情况比宋明时期的资本主义萌芽要健康的多了!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安东的萌芽们,有着杂家和都护府衙门的悉心呵护和照顾。
舆论和社会的大环境,都对他们的生长育有利。
只是问题在于——这片嫩叶会不会长歪?长残呢?
万一不小心点错了天赋,开错了技能点。
刘彻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
毕竟,原生于中国文化和环境的资本主义与资产阶级,本就不曾有过。
万一再长歪了,恐怕根本没人能认得出来。
………………………………………………
几乎与此同时,新化城的都护府官衙内。
伍被也与许九对坐而视,一杯安东酿造的果酒入喉,微微甜,有些上头。
“贤弟在安东数载,竟得今日之功,愚兄深感敬佩……”许九感慨着道。
杂家在安东的展,并非一帆风顺。
尤其是在元德四年,杂家遭遇了儒家的强势挑战!
当时的背景是齐鲁四王谢幕,天子下令迁曲阜奉祀君家族于朝鲜,要借孔子之后来教化朝鲜之民。
元德四年夏五月,曲阜孔氏以及齐鲁士大夫家族三百家,被强制迁徙至朝鲜新化怀化诸地。
这些历史悠久,有着深厚底蕴和强大人脉的士大夫家族一到安东,立刻就对平壤学苑构成了巨大的挑战!
整个元德四年,平壤学苑都是在战战兢兢之中度过的。
好在,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来势汹汹的齐鲁士大夫家族势力,在元德五年,冰消瓦解。
这既是他们自己作死的缘故,也有着天下局势的因素。
孔氏来到朝鲜,就想要指手画脚,以为自己是大佬,以为自己还在曲阜。
朝鲜上上下下,都被他们烦的不耐烦。
朝鲜君刘明也在韩安国等人的影响下,对这些渣渣感觉不爽。
更重要的是,孔氏和齐鲁士大夫们还不知道这些事情。
还以为自己依旧天下景从,世界第一。
他们兴致勃勃的商讨起了瓜分安东财富,甚至插手安东地方事务,重建儒家社会的伟业。
于是,他们激怒了安东的贵族官员游侠甚至商贾!
元德五年春三月,安东冰雪刚刚消融,孔家就搞出了一个大新闻。
他们意图强占某块仁川港附近的土地,让西北都尉隆虑候陈嬌勃然大怒,一巴掌就将他们拍在地上,当代奉祀君甚至被陈嬌这个二世祖直接扒光了衣服。
西部都尉陈须闻讯,立刻以‘腐儒安敢欺我胞弟?’的借口,将自己治下那堆儒生统统扔出去。
朝鲜君刘明和韩王萁准也同时作,大贬儒生。
恰在此时,长安的鲁儒势力被公羊派一顿猛打。
董仲舒和胡毋生亲自起了一场儒家内部的思想大辩论,彻底击溃了鲁儒的学说,否定了鲁儒的价值观。
鲁儒一系衰落。
于是,来势汹汹的儒家挑战,迅偃旗息鼓。
许多曾经高傲的儒生,为了求存,转而开始融入平壤学苑。
而曾经的儒门共主孔氏,经此一变,一蹶不振。
孔家的嫡子,下一代的奉祀君,甚至变得意志消沉,转而修仙,开始炼丹,幻想自己可以羽化飞仙。
堂堂孔子嫡系,竟然堕落至斯。
从那一刻开始,儒家势力在安东彻底退潮。
杂家终于取得了在安东的主宰权力。
只是……
如此一来也为平壤学苑的分裂,埋下了祸根。
如今,平壤学苑内部的气氛之所以变得诡异,也与那些被吸纳的齐鲁士大夫的搅风搅雨,密不可分。
毕竟,伍被等人的志愿和理想,与他们本就完全不同。
两者之间的差异巨大。
但,伍被更知道,即使这些人有毒,他也不得不吞。
道理很简单,杂家势单力薄,想要在这诸子百家并起的时代维系自己的存在和展,就不得不妥协,不得不与人联合,与人抱团。
不然,以杂家自己的力量,现在哪里可能有这样的声势?
怕是等到伍被老死,平壤学苑也不一定能有今日。
毕竟,其他东西可以用钱买。
但这底蕴和高级知识分子,却是钱买不到的。
再说,这些齐鲁士大夫,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
至少,在造势和宣传以及忽悠方面,没有人比他们更强。
他们融入杂家后,为杂家的展和强盛带来了无穷的好处。
伍被想着这些事情,也感慨一声,道:“兄长久在长安,于安东之事,有所隔离,今为陛下任为安东都督,愚弟诚为兄长喜之……不过……”伍被九,深深一叹,道:“还请兄长做好心理准备,今日之安东,情况之复杂,远想象,且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的通透的……”
今天的安东全境,地方广大,纵横三千里,有着数百万人口。
其中,仅仅是屯垦团的移民,在去年就已经过八十万了!
这些用法家的耕战政策武装起来的移民,是安东最强的力量!
随时随地,都能拉出十万大军,三万铁骑!
他们镇压着安东各个势力。
但是,屯垦团迟早要解散,要化为郡县。
当屯垦团解散裁撤后,没有这根定海神针镇压一切妖魔鬼怪,安东的问题恐怕就会更加复杂和危险!
旁人不清楚,他这个平壤学苑的山长还不知道吗?
许九却是长身拜道:“还请贤弟教之!”
伍被拜道:“不敢,兄长但有所问,愚弟必为兄长详解之……”
许九点头,问道:“敢问贤弟,以贤弟之见,安东今日之患,在于何处?”
伍被叹了口气,说道:“某愚以为,今日之安东之患,数之不尽,若兄长欲求根本,以我愚见,大患者有三!”
“请言之!”
“安东患,在‘派遣工’之制……”伍被轻声说道。
许九闻言,却是一惊,这派遣工之制,在他应该是了不得的善政仁政和大政,怎么就成了大患了?
但他知道,伍被绝非无的放矢,作为安东地头蛇,他应该是最了解安东的情况的人之一。
于是他静静听着伍被的诉说。
“派遣工之制,本天子以真番马韩濊人之奴,遣于安东,假于官民,用于劳作之制……”伍被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派遣工们的时候。
那个时候,派遣制度,比现在残忍和冷酷的多。
诸派遣团,将派遣工当牲畜使用,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
怨怼愤恨不满和仇恨在整个安东郁积。
元德四年一年,安东境内的派遣工们生了数十次暴乱,造成上百名汉室移民与官吏横死。
而他们的每一次反抗,都比上一次更激烈。
特别是当匈奴人入寇安东后,那总数多达十几万的战俘,在安东地方造成了剧烈震荡。
伍被敏锐的现了问题。
他明白,假如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爆更大的问题。
所以,他开始呼吁给与派遣工法律保护和保障,更呼吁废奴。
在他的游说下,许多人开始转变态度,在舆论界掀起了波涛。
但,也仅仅是在舆论界而已。
那些派遣工的主人和使用派遣工的贵族和商贾,才懒得理会他呢。
最多哈哈哈哦哦哦的应和几声。
直到有一天,情况忽然生了变化。
西北都尉陈嬌和西部都尉陈须同时宣布响应他的号召,安东都护府衙门更是出了倡议举行商讨派遣工问题的公议。
由此,诞生了《归化令》。
在归化令的制度之中,那些被掳来的奴隶和被自己的国家贵族奴役的各族派遣工们得到了初步解放。
他们开始有了希望,有了融入安东的机会,有了救赎自己和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
自那以后,安东的派遣工们开始安静顺服和听话。
伍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成了都护府和西部都尉西北都尉甚至是真番韩国各方势力的一致同意和认可。
但是,这个事情之后,平壤学苑声望高涨,得到了整个安东特别是那些各族夷狄的一致拥护和崇拜。
杂家由此成为了安东的绝对主宰。
但伍被深知,问题没有解决,只是被掩盖了下来。
如今,安东地区的派遣工有多少?
伍被不得而知。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安东依然在持续不断的引进和制造派遣工。
且度越来越快,规模越来越大。
甚至,开始有商贾,乘船前往南越王国引进派遣工。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
假如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安东境内的汉人与夷狄数量就可能失衡。
一旦数量失衡而归化度不能跟上去。
那这些庞大的派遣工群体,就会成为一个定时炸弹。
随时都可能爆炸!
听着伍被的叙述,许九也是深思起来。
“吾当上书天子,请求再迁移民来安东……”良久许九说道,这也是唯一可以解决的办法了。
许九很清楚,化夷为夏的前提,必须是诸夏数量远远过夷狄数量,且诸夏手里握着枪杆子!
不然,就可能逆反,被夷狄化夏为夷!
这是有先例的!
当年,秦立闽中郡,移民数万,但不久之后,随着秦帝国崩溃,闽中的移民大部分逃回中国。
而留在闽中的人,在汉室建立时,却都已经与闽越族混一了。
他们的后代,开始说起了闽越语,拜闽越巫神,纹身断牙,崇拜蛇。
春秋之时,也有诸夏王国为夷狄所占,数十年后,这个原本衣冠左衽的地区,全部胡人化了。
所以,历史告诉人们,想要化夷为夏,前提条件必然是诸夏在各方面都占据压倒性优势,将夷狄之人淹没在诸夏的汪洋大海之中,让他们像汇入大江的小溪涓流一般不成气候。
若是两者力量相当,就可能出现泾渭分明的拉锯。
若诸夏力量不如夷狄,那就会生大乱!
一念及此,许九就严肃的道:“吾还当即刻下令,限制和减少派遣工的再引入,在新移民未来之前,吾当严格控制诸派遣团之数量人数与规模!”公告:本站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
第一千四百八十节 安东之患(2)
“这安东的第二患,便是这个……”伍被从怀里摸出一物放在案几上。『. .
许九定睛一正是一枚标准的五铢钱。
自先帝前二年,五铢钱诞生开始,它的流通量在天下就不断扩大。
直至今日,全天下在流通的五铢钱,至少已经有过四十五万万以上!
在关中和三河地区,五铢钱更是彻底淘汰了三铢钱半两钱以及其他一切私钱。
因其轻便美观且含铜量高,广受欢迎,成为了整个天下都认可的硬通货。
就连匈奴国内,据说,五铢钱也被认可和欢迎,成为了许多部族之间贸易的货币。
而如今伍被却说,五铢钱成为了安东的大患?
许九不敢相信!
钱这东西,儒家和法家,都是持反对至少是消极态度的。
儒家以为钱乃万恶之源,而法家则认为,黄金珠玉,一无是处,唯有粮食和布帛才是根本!
但杂家不这样杂家的思想和理论里,钱一直就是中立性质的。
特别是许九等人,素来认为,钱在君子手里,可以利国利民,在小人手中,才会遗祸。
甚至,今天的平壤学苑还有一种意见认为——哪怕某人从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但,只要他富贵了,就会开始做好事。
这就是所谓的‘人富而后仁义附焉’。
由此引申出了民富思想,平壤学苑的杂家学者们几乎都一致认定:当前世界的多数问题,在于人民的贫困和生活的艰难。
假如,可以做到耕者有其田,老有所依,幼有所依,天下户户都可以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
那么,就不会出现问题了。
太平社会也将降临,三代之治,自然出现。
所以,平壤学苑致力于使民富。
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富贵了,那就是成功的,正义的和道德的。
所以,许九枚五铢钱,问道:“贤弟的意思是?”
“钱太少了……”伍被九,说道:“安东全境流通的五铢钱,至多不过十五万万……”
“且其中至少一半,还会被人带回内6……”
“安东境内流通的钱币太少,而人们需要的钱币却一定会越来越多……”伍被把玩着那枚五铢钱,沉声说道。
杂家,是诸子百家之中,最不避讳金钱,甚至是一个推崇金钱的学派。
到了平壤学苑时代,伍被等人对于金钱的作用和强大能力,更是有了直观印象。
伍被门下有七个弟子,这七个弟子里有六个是专门研究过安东经济特别是金融的人。
他们曾经在伍被前往真番的时候,花了半年时间,深入了平壤仁川新化各地的市集和基层,广泛的调查和了解了安东各阶层所掌握的财富以及这些财富的流通情况。
最终,他们联合写了一篇《平贾论》,然后递交给了安东都护府衙门。
在这篇《平贾论》之中,他们提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安东正在缺钱,且是极大的缺钱。
可惜,这篇文章在当时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重视。
甚至许多人都觉得,这是在开玩笑!
安东怎么可能会缺钱?
安东是天下膏腴之地,物产富饶,汇聚天下精英。
外有少府,为了收购安东特产的鱼干鲸油鲸骨,天天拿着五铢钱在满世界嚷嚷。
内有包括金沙河在内的十一条富金矿河,岁产黄金数万金。
元德五年,沧海君带着濊人贵族前往齐国云阳山祭祖,数百个濊人贵族和军官,分乘十一艘楼船,载着一船船的黄金白银珍珠宝石以及大批的其他祭祀器皿,在胶西国的港口登6。
整个齐鲁都吓傻了。
狗大户们,拿着黄金不当黄金的模样,让天下震动。
而韩王萁准,当初嫁女给朝鲜君,单单是陪嫁,就送出了黄金一万金,倭奴三千人,丝绸两千匹以及整整一块百里的土地。
至于如今,安东各地的狗大户们,更是有钱的不得了。
乌恒人曾经养出了一条绝世猛犬,引整个安东轰动。
最终,堂邑候世子陈须,豪掷千金,买下了那条猛犬。
一条狗,都能卖千金。
你跟我说安东缺钱?
搞笑吧!
但伍被知道,他的弟子们没有说错。
此刻,他九,解释道:“安东是富,不是有钱……”
“相反,假如不采取措施,安东就要面临一个天大的难关了……”
“嗯……”许九却是不能理解,富裕,不就是有钱吗?
伍被拿捏着那枚钱币,缓缓的说道:“安东不比中国,中国之地,除五铢钱外,本还有三铢钱半两钱以及各色杂钱……”
“而安东新立,旧年,本就没有什么钱币,当车骑将军定安东之时,安东全境,不过有数千万三铢钱半两钱而已,且大部分都在卫逆之手……”
“当我中国之民,来到安东后,五铢钱也随之流通……”
“六年以来,少府以及商贾列侯子弟,带来了大量五铢钱……”
“然而,即使如此,安东境内的钱币,相对于安东之人口,却是少之又少……”
“今安东之地,三千里山河,有汉韩真番扶余鲜卑乌恒各族数百万口,然其五铢钱,不过十余万万而已……”
“平均每人,至多数百钱……”
“今安东米一石,四十五钱,盐一石数百钱,鱼干一石两百余钱,铁一斤值钱十余……”
“都督难道没有现问题吗?”
“吾安东,亩产四石,物产富饶,然其钱少,不足以平抑物价……”
“吾担心,假如兄长不能知此中之害,迟早要出祸事……”
许九听着,眉毛也是拧了起来,问道:“果真如此?”
他心里明白,十之**,大约就是这样了。
“果真如此!”伍被点点头。
“但为何数年来,一直无事?”许九疑问着,安东缺钱,若是事实,何以向来没有人关心,甚至不曾成为安东展的阻碍?
“因为,有屯垦团与金沙河……”伍被平静的说道。
“屯垦团,移民近百万,皆自给自足,所产之多余粮食财帛,皆转输少府……”伍被耐心的解释着。
屯垦团不仅仅是安东社会的定海神针,还是安东经济和金融的定海神针。
它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不断的吸收着所有多余的水分,维系着社会经济和金融。
但,屯垦团却将渐渐裁撤。
事实上,在明年,就会出现第一个化军为民的屯垦团。
虽然,国家这些年也一直在不断建设和建立新的屯垦团。
但总归,未来,屯垦团的裁撤度会大于建设度。
更关键的是,屯垦团一裁撤,就会释放出一个巨大的生产和消费市场。
他们在过去,一直处于被少府和都护府以及军方管制的小圈子里。
钱对于屯垦团来说,根本无用。
粮食他们可以自给自足,布帛可以自己生产自己缝制。
就连鱼盐,也可以通过少府和都护府来调节。
对外界没有任何依赖性,也不需要花钱和收钱。
然而,当他们裁撤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会将自己的产出卖给商人,然后拿着卖掉的钱买自己需要的物资。
从前的海绵,现在变成一个正在疯狂吞噬五铢钱的无底洞。
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思考,就必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安东会生通货紧缩。
当然,如今,汉室压根就没有什么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的概念。
但没有这个概念,不代表人们不清楚这些事情的危害性和严重性。
至少,在杂家眼里,他们很清楚,这个问题的可怕程度。
人民想买卖自己的出产,来交税服役购置各种必需品。
但市面上却严重缺乏作为等价物的钱币。
到时候,五铢钱的价格就会虚高。
内地一石米数十钱,到时候可能只能卖到十余钱。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因为安东今日与齐鲁燕赵之间的贸易非常密切,而且安东人非常敏感,且善于寻找机会。
届时,就会有人从中国带来钱币,廉价的买走安东的粮食鱼盐。
到那个时候,安东就会变成一只大肥羊,被内部和外部的各方啃食瓜分。
安东经济将会崩溃,甚至倒退回原始时代。
五铢钱的信誉将会崩溃,人们会用脚投票,回到以物易物的年代。
许九想到这里,浑身就打了一个冷战。
无疑,一旦生了那样的事情,作为都护府的都督,他怎么跟天子以及天下交代?
到那个时候,他怕是想要鞠躬下台,都不可得!
更重要的是,杂家和平壤学苑,也将在这样的一次震荡之中,化作齑粉。
这可不是开玩笑!
鲁儒是怎么完蛋的?
天下人皆知!
如今,鲁儒才死了几年,它的死状,依然清晰可见,历历在目,甚至就连尸体也新鲜的很。
诸子百家,各个派系,都研究过鲁儒的毁灭和衰亡原因。
虽然,在明面上,鲁儒是因为被天子所不喜,而遭至厄运。
但实则,大家伙私底下都明白,鲁儒之亡,亡于时代,亡于政治。
“除了屯垦团,淘金客们每岁所得的黄金,也支撑了安东的经济……”伍被却是继续说道:“此辈虽然毒辣狡诈,无恶不作,为安东之患,然其淘金,却支撑了安东经济和社会……”
“若无此辈每岁数万金之得,今日安东早已崩毁……”
当年,游侠们和豪杰们怀揣着黄金梦而来。
他们在野外厮杀,在河流和山谷之中生死相斗。
有人成功了,带回了大量的黄金,甚至车载斗量。
但更多的人,却死在荒山和冰川之中。
尸骸为冰雪覆盖,曾经有都护府的开拓队,顺着江河而上,一路上见到了无数倒毙在冰雪之中的尸体。
这些人,是他们富贵梦的牺牲品。
但,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这些本性乖张,自由散漫,无恶不作的人,最终成为了安东社会和经济的支柱。
甚至,很多人成为了平壤学苑的支柱。
平壤学苑每岁得到的捐献里,有至少三成来自这些游侠豪杰的捐献。
今天,安东境内的十余条富金沙河河段,依然是一个个修罗场和地狱。
武装的游侠们,骑着马,背着弓,为了一小段淘金河段甚至是一个小小的淘金位置而生死相博。
他们将自己的生命,留在了河流之中,山谷之内,换回了无数的细小的金砂。
儒家和法家,都大力鞭笞和谴责这样为了黄金这种根本无用的东西而浪费生命,甚至败坏道德的行为。
但谁又知道,若没有这些淘金客,今天的安东秩序早已经崩溃了呢?
没有他们淘金所得的黄金,安东都护府甚至都不可能成立!
甚至,不可能有今天的安东!
但是……
伍被九,担忧着说道:“金沙河中的黄金,不会永远都有……”
事实上,现在,安东的各条金沙河之中,虽然黄金还是有许多。
但,却已经很少现像最初那样不需要费力,就可以淘的黄金的河段了。
最主要的两条金砂河的含金量都在下降。
黄金,总有一天会被淘尽。
且,即使是现在,岁得黄金数万金的今天,实质上,这些黄金产量所能起到的作用,正在下降。
因为,安东人口在不断增加。
特别是一旦屯垦团大量裁撤,释放出十万二十万的中产阶级。
一个不小心,安东经济就会崩溃!
伍被和许九,都曾经在书上一个经济崩溃特别是金融崩溃的国家或者地区会有多惨。
远有管仲,用轻重之权,使得楚国低头。
近有高帝行荚钱,而关中经济崩溃,石米三千钱,民易子而食的悲剧!
但这个问题,对于安东来说,却是无解。
伍被曾经想过无数个日夜,也想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因为,如今的汉室,哪怕算上过去的三铢钱半两钱私钱等等,总流通盘子也不过百余万万,最多两百万万。
而现在,少府拼命的回收各类旧钱,重铸。
同时,到处找铜矿。
但,其岁铸钱的总额,却一直在十万万左右徘徊。
去年甚至一年只铸了五万万。
钱荒不仅仅是在安东生,在中国也有着类似的钱荒。
这意味着,事实上,朝堂恐怕也在为这个事情愁。
这从天子拿黄金铸金五铢作为赏赐,就可以了。公告:本站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节 伍被的野望
面对缺钱这个全国性的问题,甚至是历史性的问题。..
许九自然是没有任何办法的。
中国自古缺铜,统治阶级为了开采和提炼铜矿,什么办法都用过了。
今天,会稽郡的铜矿开采规模甚至达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
去年一年,少府在会稽得铜数十万斤。
但这么多铜,在事实上而言,却仅能铸出至多一万万枚五铢钱罢了(甚至可能不足这么多,因为如今少府铸五铢,理论上,一斤铜最多只能铸一百一十枚,再多就会让钱币的杂质增加而沦为过去的荚钱)。
在如今,事实上而言,少府铸钱的主要资源,还是来自于回收的旧钱以及对各种铜器的溶解。
过去五年,少府铸钱的铜料有至少一半,来自于齐鲁五王的内库之中抄出来的旧钱铜器和铜锭。
所以在本质上来说,国家的铜钱流通量,其实没有增加。
基本与太宗时期保持一致(旧钱重铸后,损耗很大,尤其是三铢钱之类的低劣荚钱,三枚也未必能够重铸一枚五铢)。
而糟糕的是,国家的盘子却扩大了。
东海王国南越王国闽越王国,安东各藩,甚至是匈奴人,都在使用汉室的五铢钱。
供应量保持不变,而需要量大增。
任何一个稍微对经济敏感的人,都知道会生什么事情。
作为当今天子的宠臣和近臣,许九自然知道,这两年,天子都干了些什么?
先是借着高阙和燕蓟之战,增大了金五铢的供应量。
元德五年一年,少府只铸了不过一百五十万枚金五铢。
但在元德六年,金五铢的供应量增加了一倍。
长安市井和民间的中上层中,金五铢作为高级货币悄然流通。
至少,列侯士大夫们,习惯了金五铢的存在。
而另一方面,借着长安重建的机会,天子大量回收了民间的各类旧钱。
而长安九市的建设和随后的拍卖,进一步回收了钱币。
甚至……
许九想起了此番自己能够出任这安东都护府都督的背景——长安重建弊案。
他在心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而恐惧和颤抖。
“陛下兴起大案,只是为了回收和回笼钱币……吗?……”
长安城的重建弊案,出现的时间,太过于微妙了。
恰好是长安重建刚刚完成,各方都松懈的时候。
那时候,吃的满嘴流油的富商公卿士大夫们,根本没有任何提防,人人都在富贵和利益面前,彻夜狂欢。
就在此时,天子拔剑而起,将棋盘掀翻,然后砸在所有人的脸上。
长安的官宦士大夫贵族富商们,转瞬之间就落入地狱。
他们的财富地位爵位宅院和奴仆,从此不再归他们所有。
仅仅是公开的数据就表明,少府在这一次清洗之中,抄没各类钱币数万万,铜料十余万件。
而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许九甚至浑身上下都战栗了起来。
因为他想了起来,在弊案没有被捅出来前。
内史的官僚和贵族以及长安的游侠地痞们联手,将整个长安的中下阶层都搜刮了一遍。
敲骨吸髓,巧立名目,各种摊派。
几乎将整个长安的中下阶层过去数年的积蓄和所得全部强占。
是以,当天子拔剑而起,挥起屠刀,将内史连根拔起,处死上千人,流放不计其数后。
整个长安都沸腾了,百姓纷纷面朝未央宫,高呼圣天子。
但问题是……
那些钱呢?那些被贪官污吏和游侠地痞们敲骨吸髓,敲诈走的钱去哪里了?
还给百姓了吗?
答案是没有。
少府和朝臣们,甚至连提都没有提过这个事情。
所有的犯人的财产,全部都被定为贼赃,充入内库。
而百姓则沉浸在正义的幸福之中,甚至没有人去关心自己的钱。
换句话说……
“就连内史的官员以及游侠地痞们,都不过是天子手中的刀……”
旁的刀,天子用完,就收起来了。
但这把刀因为太脏,所以被嫌弃,被丢了出来,拿来给百姓泄愤和泄怨怼。
许九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了。
因为他清楚,他再想下去,迟早自己得吃枣药丸。
也正因为如此,许九对自己面前的这个隐患,感觉战栗和惊慌。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
连天子都在穷尽一切手段来找钱,他不过一个安东都督,面对安东金融的巨大缺口。
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又不是神仙,可以点石为金。
他只是一个凡人。
最多不过是一个有些聪明的凡人罢了。
他只能望着伍被,深深拜道:“贤弟可有所教我?”
……………………
伍被望着许九,心里微微一笑。
事实上,他来见许九,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将这个事情告诉许九。
前任都督薄世,官是个好官,但可惜对金融并不在乎。
他是黄老派的官员,黄老派的官员,特别是政治家,根本不在乎什么金融不金融的。
甚至,在他们的理念里,没有钱,这个世界说不定会更好。
黄老派追求的理想社会,在道德经之中已经阐述无疑了。
鸡犬相闻,民至老死而不往来。
所以,薄世说不定,会希望安东的钱荒,直接摧毁整个安东的商业和手工业。
让淳朴的百姓,回归田园和家园。
让那些追逐黄金的游侠,安分下来,定居下来。
而许九不同,许九同样是平壤学苑的起人,也是民富思想的拥泵。
他治下的安东都护府,对于金融特别是钱的渴望,将越其他一切。
因为想要民富,就得有钱。
没有钱,谈什么富呢?
而这就是伍被的目的。
在安东这五六年,伍被与其他人的想法和观念,虽然依旧保持着相似和一致性。
但他的政治野心和抱负,却早就按捺不住了。
特别是前年,参与了石渠阁之会后,伍被已经难以压抑自己内心对于政治前途的追求了。
他梦想着,有朝一日,登临石渠阁之巅,面对着天子与三公九卿士大夫列侯,诸子百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而天子与三公皆服,百家俯,天下景从。
而要做到这一点,他就需要钱。
很多很多的钱……
越多越好!
最终……
自己控制钱……
在安东这些年,伍被已经深刻理解和了解了钱的作用。
当今世界,上至天子而下至庶民,谁能离得开钱,谁能没有钱?
没有钱,天子都会没有威权!
当今天子,之所以能够君临天下,让万国俯,匈奴远遁。
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手里有钱,他能够大手笔的赏赐和奖励将士,抚恤孤寡,给天下福利,让天下人知道,跟着他走有肉吃!
而他这个平壤学苑的山长,能够稳坐安东第一名士的地位,让安东各地都崇拜和景从。
不是他学问有多好——讲道理的话,其实左吴在学术上的成就比他高多了。
平壤学苑今日的基本理论和思想,基本都是左吴倡议的,他与晋昌只是完善者。
更不是他道德有多好——论起道德修养,谁能比的上那些从齐鲁而来的士大夫卿大夫家族的嫡系?
人家甚至可以完全做到书上要求的一切规范。
但现在,他们在哪里?
为何只有他伍被能声名远扬,为安东各地所熟知,甚至名声传到了齐鲁吴楚和燕赵代北?
答案就是——他有钱。
虽然这些钱不是他的,是别人捐献的。
但捐献者,大部分却都是冲着他来的。
曾有巨贾,豪掷数百万,在平壤买下一个宅院,仅仅是因为那个宅院就在他伍被的宅邸之侧。
也曾有列侯之子,不远千里,从安东的西垂,跋涉到平壤,献上黄金数百金,只为求伍被收录他的长子。
而这些人给了他钱,当然会拼命的吹捧和宣扬他。
这就是金钱的魔力。
可笑儒法的巨头,却视而不见。
但伍被知道,他们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必须抢在所有人之前,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
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叫管仲。
管仲辅佐齐恒公,用轻重之权,以鱼盐之利,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孔子赞曰:微管仲,吾其被左袵。
今日管仲,更被舆论和诸子百家共同尊奉为先贤。
当今天子也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和诏书里引用管仲的话来解释自己的行为。
而在民间,广大商贾和手工业者,纷纷以管仲为祖师爷。
管仲的祭祀,广及天下,隐隐有了财神爷的风范。
商贾市民,每逢初一十五,或出门行商,必以三牲祭之,祈求保佑。
伍被望着许九,图穷匕见,缓缓的说道:“愚弟听说,去年长安改造之中,天子许少府以质押债券为名,子天下贾人钱……不知道可有此事?”
许九点点头说道:“然……”
伍被听了,微微一笑,拱手而拜,再拜而立,说道:“都督何不效天子之行,立都护府之债券?”
“嗯?”许九不是很能理解。
在他的意识之中,唯有天子,才有这样的资格和魄力,做出这样的伟业。
少府在长安改造过程之中,假钱十余万万给与天下商贾。
许九曾经思考这样的模式,最终得出结论:独天子可行此事。
原因很简单:那些商贾能够接受和同意这样的事情,原因在于——商贾们都能信任汉室特别是当今天子的信誉,这位陛下登基以来,从未失信于天下人。
说加恩,安东之地甚至高阙之地,都拿了出来,与列侯公卿共享。
说驰安东黄金与民,就真的不管安东的淘金客了,准许天下人自由淘金。
说必嘉生育,就果然奖励生育,民间百姓,争相竞赛生育,只为了天子的赏格。
而与天子相比,他算什么?
一个食邑五百户的列侯而已,家訾不过数百万,至于名声,恐怕是零——假如有,那恐怕是恶名。
他拿什么去做这种事情?
再者说,他有什么资格做这种事情?
长安若是知道了,他恐怕少不得要去廷尉走一遭。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
当今天子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伍被自知许九的顾虑,他解释道:“兄长可以先向陛下上书,吾以为陛下必定会欣然许可的……”
伍被虽然没有与当今天子正式的交谈和见面。
但他在石渠阁之会上,见过这位天子的行事和手段。
在安东这些年,他也多次被绣衣卫的探子请过去喝茶聊天,指点和提点。
他深知,当今天子刻意在长安改造之时,让少府玩了这么一手,其目的,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快快来赞美朕的机智吧!
皇帝都这么说了,任何有志于天下的士大夫,只要不是瞎子,都会跟进。
伍被算是第一批反应过来的人——当他得知此事后,彻夜未眠,深思熟虑了一个多月,终于有所心得了。
当今天子,曾经多次在诏书之中,责备天下士大夫公卿,说‘士大夫公卿,不能明朕内志……’
其潜台词,在伍被实就是——快来学习和领会朕的志向与诏书精神啊,笨蛋!你们还想不想要升官财,得受嘉奖了?
可惜,许是出于矜持,也许是出于士大夫的高傲。
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丢弃自己的节草去跪舔和吹捧,乃至于给这位陛下充当马前卒,冲锋陷阵,为他的志向和理念添砖加瓦。
最多有些人悄悄的自己调整自己的位置和屁股,对外宣称是自己的想法。并没有人去**裸的拍马和追捧天子的那些奇思怪想,也没有人去呼应和认同。
没办法,当今世界,诸子百家共存。
法家儒家黄老墨家杂家,没有任何一个学派可以独大,也没有任何一个学派能够拍着胸膛说自己可以战胜对手。
在这个背景下,士大夫们自动的就会矜持起来。
为了名声嘛……
但伍被却不这么想,脸皮?那是什么?好吃吗?
何况,当今天子的很多想法和脑洞,在伍被有着实现的可能的,且一旦实现,必将利国利民利己。
譬如此番的事情,一旦搞成了,他伍被在青史之上,就可以直追管仲,与先贤齐名。
在现实之中,更可以力推杂家,稳坐天下第一‘懂经济’的学派。
如今这世道啊,诸子百家,都得给自己安个标签。
譬如儒家,自诩是‘道德第一’。
法家觉得自己‘致法第一’。
墨家操‘百工之牛耳’而执‘生民之祸福’。
黄老派,则是‘清静无为,养民第一’。
留给杂家的空间,在事实上,其实只有经济和与之相关的业务了。
再不加把劲,坐实了这个身份,一旦有后起之秀崛起,抢走了这个身份,杂家哭都要来不及了。
而坐实了这个地位后,对杂家,对平壤学苑,乃至于伍被的好处都是巨大的。
说不定,甚至可以推动平壤学苑,成为天下第一的学苑!
未来的趋势,伍被已经细了。
未来的世界和朝堂,必定是以‘知民生懂经济,能生财’为主。
三公九卿,乃至于基层的官员,都会被要求具备一定的经济才能和运营才能。
如此,杂家和他伍被的优势就凸显出来了。
少年,你想青云直上吗?报读平壤学苑吧!
少年,你想造福百姓吗?报读平壤学苑吧!
少年,你想要赢娶贵妇美,走上人生巅峰吗?报考平壤学苑吧!
这里,可以找到你想要的一切。
许九听了却是疑惑起来:“上书天子?天子若不同意,怎么办?”
伍被哈哈大笑,说道:“不同意的话,那就不用此策不就可以了吗?”
“兄长,您如今可是都护府都督,上书天子,提出意见,乃是兄长的天赋之权……”公告:本站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告别一切广告。请关注微信)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节 唯政绩论(1)
许九却是犹豫不已。.M
安东行类似的质押债券或者说抵押劵,于许九来说,风险太大了。
先,朝堂未必会同意。
若是前任薄世,估计成功率会高不少。
但他,却不行。
因为他没有政绩,没有证明过自己。
朝堂内外,不会有什么人觉得他许九的意见重要。
恐怕就连天子,也会不以为然。
贸然上书,徒留争议甚至非议。
作为都护府的都督,许九很爱惜自己的职位,不敢过于冒险。
但伍被的说法,让他怦然心动。
假如,天子确实有这个想法,那么他提出来,天子必定龙颜大悦,甚至以为他许九‘能明朕内志’,从此就被视为亲信。
况且,安东都护府目前的钱荒,倘若不解决,那么迟早会爆炸。
将他炸上天!
他不敢坐视这样的局面恶化,他只能选择想办法解决。
而目前,他唯一的解决之道,似乎就是伍被的这个主意了。
怎么办?
许九实在无法立刻决断。
伍被与许九,相识多年,自先帝之时,他们就是朋友和同志。
伍被当然清楚许九的性格。
在事实上来说,许九的个性,与多数汉家列侯没有区别。
他既渴望认同与地位,但又害怕因此惹来麻烦。
所以,当初,他只敢私底下悄悄的印刷《民富》,悄悄的宣传,但却不敢公开宣扬。
因为他害怕被人攻仵和非议。
直到在乡校之中,与褚大斗殴,而被天子知晓,得到了天子支持,他的胆子才稍微大了一些。
但他依然不敢公开自己的身份。
他宁愿让天下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靠拍马逢迎的幸臣,宁愿被人误解,他只是一个拉皮条的佞臣。
也不敢大声的告诉别人。
这是许九的性格缺陷,也是他所处环境带来的影响。
但伍被就不同了。
他的胆子,素来很大。
为了理想,他能深入安东之东的冰原,与野人和生番为伍,观察他们的生活,尝试理解他们的社会。
为了实验自己的念头,他可以在真番的山区乡村,圈一块地,搞一个社会实验。
当现实验失败,他立刻毅然决然的抽身而出,承认自己失败了。
并且为此推翻了自己过去坚持的一些东西。
所以,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
只要有利的事情,他不拘世俗之见。
见到许九犹豫,伍被当机立断,说道:“兄长不可再犹豫了!因为安东之事,千头万绪,稍一犹豫就可能坐失良机!”
“如今已是六月,安东九月就会大雪封山,自安东至长安,即便快马加鞭,一个来回至少也需要两个月,兄长若是犹豫,错过时机,那就只能等待来年夏四月才能上书了……”
“然,明年夏五月,羽林卫屯垦团和虎贲卫屯垦团都将开始裁撤,改郡县!”
“这两个屯垦团,足有数万口,良田数十万亩……”
“他们一裁撤,就立刻会冲击安东的经济!”
“介时,兄长恐怕要手忙脚乱了……”
“且夫,即使陛下不同意,都督也没有损失……”
正是这最后这一句话,成为了压倒许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吾就给陛下上书吧……”
但他内心却还是有着不自信和恐惧。
这种不自信和恐惧,促使他不得不决定,在近期就搞一个大新闻。
因为,他需要政绩来撑腰,也需要政绩来说话。
没有政绩,哪怕天子认可他的意见,恐怕朝臣们也会非议。
今日汉室的朝堂,一切都是政绩为王。
有政绩,说话嗓门就大。
譬如少府卿刘舍,每次廷议,都可以畅所欲言,甚至正面质疑丞相御史大夫。
靠的是什么?
政绩!
人家政绩多,自然说话有底气,连丞相周亚夫和御史大夫晁错这样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的家作威作福。
但你要没有政绩……
就像那大鸿胪公孙昆邪,每次廷议,都是个隐形人。
假如不注意,甚至你都不会知道他的存在。
原因很简单,他没有政绩。
整个大鸿胪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
于是,大鸿胪的编制一年比一年少,权责一年比一年少。
今年冬十月,大朝议,大鸿胪的排位甚至排在了京辅都尉之后。
堂堂九卿,居然只能坐在一个比两千石的朝臣身后。
这简直就是耻辱!
但公孙昆邪又能如何?
他只能眼睁睁的一切生,甚至,他只能眼睁睁的他同僚,将大鸿胪的经费编制瓜分。
而他竟不能一言!
自古弱国无外交,同样的道理,弱小的官僚集团,就只能眼睁睁人鱼肉自己,侵夺自己。
坊间有传闻,大鸿胪未来甚至可能与内史一般被裁撤。
听到许九点头,伍被心里大喜。
此番他来见许九,自然不仅仅只带来了问题和麻烦。
也带来了政绩和资源。
毕竟,许九再怎么说也是自己人。
平壤学苑虽然为了避嫌,不敢公开与许九的密切关系。
但,却是可以动用人脉和资源,为许九保驾护航。
为他刷名声,刷政绩。
这种事情,很简单。
过去数年,平壤学苑早就玩的很熟练了。
所以,伍被微微一笑,道:“这安东的第三个隐患,其实就是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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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宣室殿之中,刘彻与薄世对坐而视。
刚刚从东宫回来的轻松和喜色消失不见,只有严肃的气氛。
“臣昧死再拜陛下:陛下问臣,安东隐忧?臣以为,独在税赋……”薄世顿而拜,对刘彻说出了自己一直担忧的问题。
他离开安东时,安东局势平稳而迅猛。
表面的繁荣之下,潜藏着无数隐忧。
但,作为前都督,很多事情,他不适合说。
说了那就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
只能私底下报告和进言,能够公开说的事情,其实就只是一些安东展过程里必然出现的问题。
其中,这税赋,问题最大。
刘彻听着,却是微微一笑。
安东地区的税赋问题,在新化城建立之时,就已经存在了。
可以说是他故意造成的结果。
当初,新化城初立,为了吸引和鼓励移民,刘彻玩了一个类似后世招商的优惠政策。
也就是所谓的‘三减五免’。
根据这个诏命,新移民抵达安东之日起,三年免一切田税口赋徭役。
然后接下来五年,享有减免一半的优惠。
这个政策刺激和吸引了大量无地百姓,前往安东。
尤其是齐鲁地区,从元德三年到元德六年,至少有三十万百姓,拖家带口,或通过屯垦团模式,或自己前往。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安东的财税,几乎全靠商业以及捕鲸利益所得。
而安东地区的官僚却与日俱增。
官员要俸禄要开销,还要维修道路桥梁,组织百姓开垦。
更要承担各种任务。
目前的情况下,安东财政实际上全靠中央拨款。
这还是护濊军其实不需要国家掏腰包的情况下——护濊军的军费,基本都是由朝鲜真番韩国以及扶余等藩国贡献摊派。
而着对这些王国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有着汉朝爸爸保护和撑腰,各国都只需要维持最低限度的军队,甚至真番干脆都取消了军队,只保留官吏和衙役以及部分武装。
其他的人,统统出口到了安东‘创汇’。
真番王刘忠汉,得意洋洋,自诩自己聪明才智天下第一。
但这样的模式,是不能持久的。
特别是现在,随着安东的人口与垦荒面积不断增加。
在事实上来说,安东单薄的财政收入,已经难以继续支撑了。
甚至已经难以支撑安东的继续展了。
不过,这样的事情,刘彻并不关心。
安东,是他的试验田。
也是他用于观察和实验资本的地方。
换句话说,其实安东今天的财政困局,是他故意造就的。
目的就是要逼安东的官僚们将税赋来源和目标,对准商贾和手工业捕鲸业。
你们没钱?
那就去找商人啊!
这些家伙有钱!
所以,刘彻只是摆摆手,对薄世道:“赋税之事,朕自有计较……卿谈谈其他事情吧……”
许九都派了过去了,还加强了李广王温舒,授予了许九特权。
许九倘若还转不过脑子,那他也就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了。
大不了,明年把张汤丢去安东。
以张汤的手段,在安东玩一出安东财税七成取自工商鱼盐之利,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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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税?”许九很难理解,怎么安东地方连财税都成了问题了?
要知道,这些年来,生产技术和耕作技术大进步,由此带来了地方财税的爆炸。
关中各县,每年的税赋都在增加,涨幅惊人。
而关东地区,递解长安的钱帛也是越来越多。
去年田税收入,甚至突破了二十万万。
在三十税一模式下的汉室,还能得到这么多田税收入,只能说是墨家和农家太bug。
尤其是一部《新神农》,造就了无数的农业专家和力田。
伍被不得已,只能跟许九解释:“安东虽富,但府库穷……”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藏富于民了……”
“陛下诏命,安东移民三减五免之政,新移民三岁免一切田税口赋徭役,之后五年减半……”
“此外,还有屯垦团游侠等,从不交税的群体……”
“安东财税,基本都是从商贾捕鲸业以及捕鱼业所得……”
“这些年,每岁不过五千万……”
这还是陈嬌给力的缘故,在事实上来说,陈嬌和他的小弟们,每年给安东贡献了过其财税收入的一半税金。
若没有捕鲸业和捕鱼业的贡献,安东的财政,就只能全靠国家拨款了。
但问题在于,国家每年都在减少对安东的补贴。
去年,甚至只给了安东三千四百多万的财政补贴。
这在以前,自然没有问题。
因为安东都护府其实要管的只有大城市和大城市周围的农村。
其他地方,不是屯垦团,就是加恩封国。
军队和列侯们自己就能解决问题。
然而,从明年开始,一个个屯垦团都将化作郡县。
他们的地盘上必然要委派官吏,建立基层政权,这对都护府来说是好事,因为权柄扩大了。
但同时也是坏消息。
权柄扩大的同时,要雇佣更多官吏,支付更多薪酬。
更麻烦的是——这些屯垦团的移民,依然享受三减五免。
换句话说,他们一毛钱都不会交!
这就尴尬了。
很显然,朝堂诸公,才不会管你都护府有什么困难呢?
他们只知道,从前,薄世在任的时候,都护府财政没有出过问题。
现在,你许九在位,居然跟我要钱?
混蛋!
你这个都督怎么当的?
即使最终给钱,恐怕他的考绩也会落到下下等。
依照制度,考绩课最,是可以直接掳夺官爵的。
作为从中央空降来的官员,许九深深的明白,朝堂诸公的思维方式。
他们就是一群一切唯政绩的变态!
有政绩,你就是人才,没有政绩,滚一边去!
这也是汉室朝堂数年来演变的结果。
当今天子,素来懒得管下面的事情,他只会将压力给朝堂九卿。
某郡治理不当,出了乱子。
天子不会去责备郡守,他只会将朝臣一顿乱喷。
许九自己就亲眼目睹过无数回类似的情况。
“御史大夫,xx郡这个事情,卿怎么解释?”
“丞相,此人乃丞相推举,丞相如何评论?”
“少府,x县出了这样的事情,少府有何辩解?”
在这样的情况下,三公九卿们也没辙,他们只能将压力给到下面。
逮住那些因为他们而自己被天子批评和要求给一个交代的官吏,就是一顿狂喷,什么话都能说出来。
御史大夫晁错甚至曾经将一个郡守叫到官署喷了整整一个下午。
喷的那个郡守回家就自缢了……
数年下来,无论朝野,都形成了‘唯政绩论’的氛围。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有政绩就受重视,得表扬,获升迁。
没政绩,就乖乖呆着不要妄想。
若出了差池,自己担着。
重重的压力,从上而下,施加到每一个人身上,迫使所有人都不得不挖空心思的刷政绩。公告:APP上线了,支持安卓,苹果。请关注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