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浮图净土
丁未浮岛外,海族大军退去、顿时显得空荡起来。
作为绝对的优势方,海族大军撤退时候,仔细打扫了战场,留给丁未浮岛的,只有一些无用的废渣。
丁景山不发一言,径自飞回岛中央的山巅。
他什么也不需要再做,坐在那里,便是军心所系。
护岛大阵自然有人组织修补,那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
受伤的修士被医治,不幸战死的修士被埋葬……这些事情,都有其他人在安排。作为丁未浮岛的领袖,在惨烈的大战之后,他反倒无所事事了起来。
丁景山独坐山巅,想了想,又拉开了海疆榜。
不管有多么不情愿、多么于心不忍,身为镇守一方的领袖,他必须对这场战争造成的损失有清晰认知。
视线在一个个灰暗下来的名字上转过,蓦地停住了。
他看到了姜望的名字。
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变成了绿色!
这个名字后面的数字,还在不断变化!
几乎是在疯狂地跳动。
玖拾玖、壹佰……
最终定格在壹佰零肆!
这小子竟然还活着,成功逃到了另一个区域,并且已经完成了洗罪,犹有超出!
丁景山那张并不好看,而且因为战争损失显得更不好看的脸,忍不住扯起嘴角,扯出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
“岛主。”来交接善后工作的符彦青,有些疑惑地从影子中钻出:“有什么好消息吗?”丁景山看了他一眼:“本将军放贷的眼光还是可以的!回头你去收一下款,连本带利,赚他一大笔!”
符彦青这下明白了。在满目疮痍之中,这也的确算是个好消息。
毕竟是他亲手把姜望送出去的。哪怕战争已经结束,此时突围成功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但在海族大军围岛之下,人族战士的突围本身,就已经是意义所在。
“您的眼光,自然不会看错。”
想了想,他忍不住扭头在海疆榜上看了一阵。
然后回过来,说道:“褚密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平缓,不见什么波动。
海疆榜上褚密的名字,已经永远地灰了下去。
“很多人都死了,这就是战争。”丁景山说。
对于褚密的死亡,他们都有遗憾,但这种遗憾,跟面对岛上任何一个战死的修士一样。只有遗憾,没有歉疚。
因为褚密临阵脱逃是事实。为了丁未浮岛,他们反而是给了褚密将功赎罪的机会。
“是的,这就是迷界。”符彦青说。
……
……
好一场杀戮。
直杀得头颅滚滚,血飞四野。
实力的巨大差距,并非勇气能够跨越。
杀至后来,已经不断有海族选择逃离。宁可死在别的地方,也不愿再面对姜望的剑。
但能够逃走的也不多。
姜望完全杀起了性子,长相思锋锐无双,鸣啸不断,几乎是追上了所有能追上的海族,将他们一一杀死。
要快,要更快。要狠,要更狠。一个也不放过,一个也不饶恕。
杀!杀!杀!
所有的道术、所有的剑式,都只遵从于杀戮的目标,都只以击杀对手为要务。
一步一杀,一剑一命。
在这种极端专注的杀戮之中,有一点隐隐的灵光在孕育,仿佛将要触摸到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这里怎么会出现如此多的海族?而且……”
“小心一点!”
迅速靠近的说话声,让姜望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醒来。
此刻他执剑在手,才恍然发觉,已是一地尸体!
整整十个海族小队,百名海族战士,最终逃离界河的,不足五名。
在完全被人族所占据的地域,逃离界河,等待他们的,绝不是什么好的命运,但他们实在没有再与姜望交战的勇气。
说话的两个人,都很年轻。且都披着甲衣。
从甲胄样式来看,应是旸谷的修士。
他们这会也看见了姜望,其中稍高的那个直接问道:“你是何人?地上这些海族……都是你杀的?”
“齐国,姜望。都是我杀的。”姜望言简意赅地回道。
收剑入鞘,一边简单处理身上的伤势,一边询问:“这里是哪个区域?”
在这场从丁未区域就开始的追杀中,他早已浑身挂彩,伤痕累累,只是此刻才来得及处理。
但他的治疗道术实难入眼,那个稍矮一些的修士看不下去,径直飞过来道:“我来吧。”
熟练掐动印决,碧色元气像一阵风,从姜望那些伤口拂过。霎时间连疼痛也仿佛消解了。
稍高的修士手里提着一只重锏,看向姜望的眼神,明显有些敬意:“这里是浮图净土,看样子你是刚从别的区域过来的?”
浮图净土?
这个名字,怎么好像有些熟悉……
但现在也不是多想的时候。
“是啊,刚从丁未区域过来的。”姜望立即道:“我代表丁未区域过来求援,白象王统领大军,正兵围浮岛。此地是谁做主?还请这位兄弟速速禀告!”
“兄台不必着急。”丁景山正是旸谷的宣威校尉,但提着重锏的修士好像并不怎么着急,大概是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迷界位移发生的时候,正在进行的战争一般都会中止。如若丁未浮岛之前未被攻破,现在就不会有事。如果之前已经被攻破了,现在着急也是无用……”
“咳!”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太吉利,转道:“忘了介绍,在下陈艮,这是我的兄弟……”
“阎伽。”稍矮的那个一边给姜望治疗,一边笑道:“兄弟也是军伍中的?这伤势,有几分咱们旸谷的风采!”
“我非是军伍出身。”姜望摇摇头,仍然无法放心:“如果没有中止呢?我过来前,丁未浮岛之危已迫在眉睫,还请尽快去汇报一声吧。”
“是这样。”陈艮说道:“经验教训告诉我们,在探知领近区域的底细前,不要有什么大动作。我们如此,海族亦是如此。所以那什么白象王肯定会退兵。而在探知领近区域后,知道丁未区域这次靠近了我们浮图净土,那个白象王,唯一应该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海巢,当不能顾得其它。”
言语之中,非常自信。
他们本身是旸谷修士,当不至于不在乎自家浮岛。而作为常年征战于迷界的修士,对这里的情况,肯定比姜望更了解,判断也更准确。
姜望被说服了,直到松了一口气的此刻,才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他对浮图净土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重玄胜的父亲,重玄明图,后来不是就自名为重玄浮图吗?
因为重玄胜很少提及他的父亲,所以他也对这个名字没有那么敏感,反应慢了一些。
重玄胜说他的父亲在战场上力竭而死,但没有说死在哪处……
会不会就是在迷界里?
难道说这个地方,与重玄胜的父亲有关?
但如果此地与重玄浮图有关,盘踞在这里的势力,又为何是旸谷呢?
“两位兄台。”姜望禁不住问道:“这浮图净土,是旸谷的地界吗?”
阎伽张开五指,把缠绕于手的碧色元气散去,结束了这次治疗。
神色轻松道:“当然不是!此地是一代名将重玄浮图所遗净土,乃人族共有之地。不仅我们旸谷,钓海楼乃至你们决明岛,也都在这里有据点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永世不独
浮图净土这地方,竟果真与重玄浮图有关!而且明确是重玄浮图所遗。
如此看来,重玄浮图在迷界的声名难以想象。
无怪乎在天涯台上,就连危寻看到重玄胜,也不免问一句——“你就是浮图之子?”
只是,为何在齐国却少有听闻呢?
姜望起了好奇,追问起来。
在陈艮和阎伽的讲述中,他才了解了这段迷界里其实流传很广的故事。
原来当年重玄浮图赴海,只身进入迷界,在此域大战海族,连斩两名真王,自身也力竭垂死。临死前崩解道身,放弃轮回,放弃转修神道的可能。用自己一生的道途,全部的命与力,重新构筑此地规则,形成人族新域。
在他临死之前,发下宏愿:“浮图之死,非为重玄一姓,非为大齐一国,是为天下人族。我佛慈悲,愿众生得渡。此地将为人族共有。永世不独。”
人们尊重一位血战至死的强者之遗愿,此域永远不为某一家势力所独有,而公平给予所有来到此地的人族,以安身之地,
故而此域,名为“浮图净土”。
所以不仅决明岛、钓海楼、旸谷都在这里有据点,一些其它的小宗门,也在此设置了栖息地。
重玄明图本是齐人,是顶级名门重玄氏出身的强者,他留下的净土,却不予齐国。虽有人族大义,但也不免叫人怀疑,他在临死之前,仍然对齐国心怀怨怼。甚至苛刻一点来说,这几乎是齐国的一个污点。
所以反倒是齐国方面,对这段历史语焉不详。决明岛的指舆上,对此的标注也很含糊。
重玄家自己更不愿提及,以免失去齐君好不容易重新累积的信任。
但在近海群岛,凡是到过浮图净土的,没人会不敬重重玄浮图。
然而姜望还记得,重玄胜第一次跟他提及自己的父亲时,说的是……莫逞男儿之勇!
此时再看看这天地分明、山水如常的一域,不免心中感触。
这份寻常的景色,在迷界有多么难得,大约只有真正在迷界征战过的人,才能够了解。
因为浮图净土完全是人族所有,此地规则也完全是现世规则。所以浮图净土其实本身可以视为一座大型浮岛,在这里的人族修士,若要参与迷界征战,往往都要跨越区域才行。
每一次迷界位移,浮图净土上的人族势力,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出界河,了解新临区域,而后选择征伐目标。
也未必一定发动战争,大多数时候只是派修士去相邻区域的野地历练。
陈艮和阎伽,就是负责寻找其中几个方向之界河的人。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折磨巧合,在大战方歇的时候遇到姜望。
“还请两位兄台指一下路。”姜望拱了拱手:“决明岛的据点在哪里?”
浮图净土既然有决明岛势力,他作为齐国四品青牌,肯定是优先靠拢决明岛。
“往东便是。”阎伽笑了笑:“兄台不必担心,我方才已经传讯回去。迷界跨区域传讯非常不容易,所以暂时还不知道丁未区域的情况,但想来不会有大问题……丁校尉如果出事,旸谷必有反应。等我们探明了周边区域都有哪些之后,就会挨个地收拾他们。”
姜望此刻对丁未浮岛的上心,加之斩杀这么多海族的战绩,显然让他们很有好感。
“行。”姜望想了想,又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两位兄台能否帮忙收拾一下这些海族尸体?”
名为请他们帮忙,实际就是用这些海族身上可能有的战利品,感谢阎伽刚才的治疗了。
阎伽的治疗道术玄妙非常,短暂治疗后,姜望身上的外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有一些相对严重的伤势,还需要时间调养。但至少已经不影响战斗。
陈艮和阎伽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陈艮说道:“不用了,姜兄弟。你自己制造的血腥场面,自己清扫。我们还有任务在身,先行别过!”
阎伽眨了眨眼睛:“收拾之后,记得丢进界河。简单方便!”
说罢,这两人真也就疾飞而去。丝毫不贪图姜望的战利品。
不得不说,从丁景山到陈艮、阎伽,旸谷修士的行事作风,让姜望非常有好感。
他倒也不耽误时间,熟练地一个弯腰,勤勤恳恳收拾起来。
这两人能单独出来寻找界河,探索周边区域,必然实力不俗,在旸谷的地位也不会差。他们都说丁未浮岛没有大问题,自然就是没什么事情了。
而他已经完成洗罪,马上可以通过决明岛的据点离开近海。不过与此相对的是,一身沉重的债务,却也迫在眉睫……
晏抚的一匣百张符篆,用的是一干二净。李凤尧的冰沉戒指倒是没坏,可以原样奉还。李龙川的蜃王珠不知所踪,重玄胜的……重玄胜就算了。
还有丁景山那边,要还十两迷晶……
姜望越算账,腰弯得越低。
少年本来骄傲,债务使人谦卑。
……
……
近海与沧海之间,有迷界相隔。
而从近海到迷界,其实也需经过一段风狂浪疾的海域。海民通常所说的死亡海域,其实就是指这里。近海三大势力,都有自己进入迷界的军船。
此刻,在一道高高冲向天空、如冰雕矗立的海浪之上,站着一个气质宁静的男人。他的眼睛如大海般平静,他脚下明明应该汹涌的海浪,也显得很平静。
他就是钓海楼之主,新晋的镇海盟盟主,已经真正意义上掌控了近海群岛的男人——危寻。
他看着迷界的方向,眼神悠远。
“你看到了什么?”一滴水珠飞溅,溅开的时候,从中炸出声音来。
“还没有。”危寻说。
一道卷过的狂风中,恰有一缕飘至,带来了声音:“还没上钩?”
危寻笑了:“看来没有那么容易啊。”
“他们也不都是傻子。”一个声音滚滚如天雷,凭空炸响,话锋一转:“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可不能白等这么久。”
“当然。”危寻轻声道:“如果鱼不上钩,诸位的一应损失,钓海楼承担。”
“咳。”一个略显惫赖却又强硬得如拳头交击的声音,在空气中一声一声地撞出:“诸位大人物说话,我王骜本不该插嘴。不过我忙着带徒弟历练,事情还是尽快解决吧。”
危寻轻笑:“我想办法。”
第一百八十九章 无舟可渡
海族普遍穷酸,一圈清扫下来,还是水鹰嵘身上的东西价值最高。
那是一根尖锐的黑色羽毛,其上隐有流影,瞧着来历不凡。
说起来这群海族里,价值最高的东西应该在鱼嗣庆身上,可惜姜望一脚把他踹进界河,什么也捞不着了。
除此之外,那座晶桥也是价值不菲,可惜也同样毁得干净。
姜望把有价值的东西收起来,不管品质怎么样,至少把那个用完所有符篆的储物匣装得七七八八,怎么着也能弥补一下债务了。
把那些海族的尸体,一个一个丢进界河。望着那根本没有被改变丝毫的五彩斑斓,姜望忽然想起他刚入迷界不久,想到的那个问题——此界尸体的最终归处在哪里。
想来……就是界河了。
纯以本质来看,人族独据现世的同时,也可以看作现世规则的一部分,海族则属于沧海规则的一部分,其中修行有成者,对规则的掌控也相对深入,从而更能体现“规则”,无论是现世还是沧海。而这些规则的具象,最后都破碎在界河中,成为无序的一部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族海族在向迷界索取空间、索取迷晶之类的资源,界河亦在向人族海族索要“养分”。
人族与海族在迷界每时每刻发生的厮杀,是为了争取自己的“有序”,驱逐对方的“有序”,替代迷界的“无序”。厮杀之后的尸体,都在界河中破碎,混于无序中。这是一种奇妙的循环。
大概也只有在迷界这种规则破碎的地方,有些规律才会表现在明面上,体现得如此清晰。
儒家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正是修行正途。
吸收前人的观察,总结自己的观察。对这个世界多一些了解,多一点认知,修行之路就能走得更远。
离开界河,姜望踏空而行。
一场突围反倒让洗罪任务提前完成,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
不过在洗罪完成、丁未浮岛的求援消息也已经传给旸谷之后,他在迷界的事情就算是告一段落。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赶赴决明岛据点,借由棘舟回到近海,去接竹碧琼。
他已经想好了,接回竹碧琼之后,可以把她安顿在青羊镇,与独孤小作伴。她之前也在青羊镇待过一阵,不存在不适应的问题。以后虽然不能修行了,但至少在青羊镇能够安稳生活、衣食无忧。
在完全为人族所占据的区域,行进时自然不需要有太多顾忌。姜望速度很快,没用多少世界,就找到了决明岛的据点。凭借他现在的身份,也理所当然得到了尊重。
不过,事情并没有设想的那么顺利。
“抱歉,姜大人。”
棘舟往来近海与迷界之间,自有专人负责调派。
在浮图净土负责此事的,是一名长得很有亲和力的微胖修士,
他很诚恳地跟姜望说道:“由于迷界位移刚刚发生,周边区域的情况尚未探查清楚,之前派出去的棘舟也无法原路返回……暂时没有可以调配的棘舟。”
姜望当然不会跟他为难,只能问道:“旸谷势力那边的情况,你知道吗?”
既然决明岛的棘舟暂时不能蹭到,说不定可以借旸谷的灼日飞舟离开。至于钓海楼那边,因为这段时间的遭遇,姜望还是下意识的敬而远之。
“他们的情况也应该差不多。本身浮图净土就不怎么需要增兵,我们分配到的棘舟很少,他们留存的灼日飞舟也不可能多。”这名微胖修士倒是知无不言:“钓海楼同理。”
没想到还有这种麻烦,姜望有些头疼。迷界的规则如此混乱,他怎么也不可能像崇光真人一样肉身飞渡,只好转问道:“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离开迷界回到近海,该怎么做?”
“两个办法。”这修士回答道:“一是等我们的棘舟返回,二是在探查清楚新邻区域后,去其它区域的人族浮岛乘舟离去。”
这两个方法听起来都没有多快,姜望问道:“分别需要多久?”
“棘舟返回的时间难以测度,因为现在位移的情况还不明朗,不知道要绕行多远。探查清楚周边区域的情况,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大概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咱们的山河图就能完成信息收集。”
他所说的“山河图”,就是决明岛专门针对迷界所创造的舆图法器。
指舆上记录的信息,其实就是自山河图而来。
“要那么久?”一天的时间实在有些长,姜望问道:“不是在此之前,你们已经派人去探查界河了吗?”
“三家势力都有派人去调查,之后互通有无,这是浮图净土的常例。不过这些调查者,通常只确认界河所在地,同时做一些必要的警戒。具体过河事宜,我们都是等得到了足够的信息之后再开展。毕竟迷界战争不是儿戏,在不知道界河对面信息的情况下贸然过河,很容易出现不必要的损失。”
在浮图净土白等一天,是姜望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想了想,又说道:“丁未浮岛的情况我很清楚,我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能不能帮忙架桥过河?”
他不愿就在这里苦等消息,毕竟他可以等,天涯台上的竹碧琼未必能等。
那么去其它区域乘舟离开,就是更好的选择。
之前那两个旸谷修士也说过,丁景山并未出事。那么跟其它的未知区域比起来,反倒是回丁未浮岛更合适。
毕竟那个区域,现在也算是知根知底。而且,想来靠近浮图净土这件事,会让丁未区域的海族势力收敛很多。现在的丁未区域,大概率会比之前安全许多。
“是否进军丁未区域,要看上头的命令,我哪里能做主?再说,渡桥也很珍贵,不可能轻易取用……”这修士很是为难,但措辞尽量委婉,毕竟现在的姜望,已是一个有资格让人端正态度的存在。
“我明白了。”姜望没有多做纠缠,直接转身离开。
如果是姜无忧或者重玄胜在此,借用一座渡桥绝非问题。甚至对姜无忧而言,都用不到“借”这个字,可以直接取用。哪怕他们并无什么任务在身,只是单纯要去另一个区域看看。
但姜望则不行。
说来说去,他虽然是齐国有名的天骄,在齐国的分量却是比不上那些名门之子的。
这处决明岛驻点,也未必就是一艘棘舟都没有了,但那些压在库底的棘舟,一般是最后的保障。这里的修士一定会尊重姜望,但肯定不会轻易为姜望掏空家底。
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怨不得任何人。
姜望决定转道旸谷据点,不管怎么说,其它势力或许要有更多的观望和判断,旸谷方面肯定是要增援丁未区域的。
虽然丁景山并未出事,但一场大战下来,丁未浮岛不可能毫发无损。增援绝不可少,只看浮图净土的旸谷势力,有多大的决心。
以他这几天的奔波经历,跟着蹭上渡桥,应该不会太让人为难。
姜望走后。
一个修士从里间走出来,问先前那人:“咱们之前不是有一艘棘舟正要出发吗?你怎么跟他说没有?”
那人苦笑道:“你现在去看看还有没有?也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散架了。我不说这事,就是怕他误会,到时候逼着我去修……这东西不送回决明岛,谁修得好?”
“这倒是奇怪。这等重器怎会无故散架?是不是有人中饱私囊,故意作为报废处理……”
“想死啊你!这种话也敢乱讲!”
“呃,你就当没听到。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
……
旸谷在浮图净土的驻地,完全是一座军营。
营帐绵延,威严肃杀。
演武场上都是挥汗如雨的人。虽然独自立宗已经这么多年,当年那支军队的风格气质,却还是延续了下来。
或许他们从未遗忘旸国。
那个光芒万丈如旭日横空的强大帝国,从未在辉煌的历史中逝去。永远有人记得,永远有人怀念。
姜望通报姓名,很快就见到了陈艮。
不巧的是,旸谷势力将要出发回近海的几艘灼日飞舟都出了问题。
巧合的是,旸谷即将去支援丁未浮岛的力量,就是由阎伽带队。他再晚来一步,恐怕阎伽就已经过河了。
能够先前代表旸谷探索界河,又在现在领军跨河,姜望在界河边遇到的这两个修士,显然在旸谷内部都有着不轻的分量。不止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探子”那么简单。
陈艮知晓来意后,直接把姜望带到了行军的阎伽面前。
整个过程十分轻松,陈艮和阎伽都很爽利。
他没费什么口舌,很简单的,就蹭上了旸谷的渡桥。
在踏上渡桥的时候,姜望有一种荒唐感——要早知绕这么大一圈,最终还是要跨回这条界河,那么还不如一开始就等在这里不动。
这种苦做无用工夫的荒唐感,让姜望甚至觉得,他像是一个被困在狭窄通道里的老鼠,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走。
当然,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
第一百九十章 他没有丢脸
阎伽亲为先锋,姜望为了表达感谢,紧随其后。
以示共担风险,绝不白蹭渡桥。
两人非常警惕地行在前列,一前一后,率先通过渡桥。但在界河对面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密密麻麻的海族大军,而只是一望无际的空荡。
目之所及,什么也没有。
“在净土待久了,有时候会忘记迷界是个什么地方。”阎伽左右看了看,笑道。
他的头发极短,但并不是光头,而是留了一层发茬,眉峰陡峭,眼眶略深,整个人的气质其实是较为冷硬的。不过待人处事又偏于温和。
此人有一手极其高明的治疗道术,医修通常来说,在纯粹的战斗上不是很让人信服。但从他能够负责带队支援来看,这家伙的杀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总之这是一个气质很矛盾的人,也因为这种矛盾,构成了其人独有的魅力。
姜望跟着松了一口气,没有海族大军蹲守在界河前,说明的确如陈艮、阎伽之前所推测的那样,白象王此时已经龟缩在海巢了。
丁未浮岛能够存活下来,当然是一件好事。
阎伽嘴里说着温吞的话,好像在说自己被浮图净土的和平懈怠了意志,但姜望丝毫不怀疑,一旦面对海族,他会爆发出怎样的杀伤。
故而只是道:“这也可以看作另一种风景。”
“风景?”阎伽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他这一次带了两百多名修士,个个披甲,气质悍勇,一看就是旸谷精锐。
虽是精锐,这点兵力也没有全占丁未区域的可能。应该说旸谷方面的目标,可能暂时还是以巩固既有浮岛的防御为主。在没有完全调查清楚相邻区域的情况下,直接倾巢而出也的确不现实。
毕竟相对于丁未浮岛,浮图净土才是更具战略意义的地盘。
姜望同时注意到,阎伽他们举的是耀武旗,与悬挂于丁未浮岛的宣威旗并不一致、
待手下全部过河,完成结阵,阎伽才把渡桥收起。
就这么一会的工夫,渡桥就只剩半截了。可见界河的消耗有多可怕。
姜望在前面带路,一行直往丁未浮岛而去。
他离开丁未浮岛的时候,是被海族上天入地的追杀,回来丁未浮岛,却带上了一队勇悍精锐。
颇有今非昔比的感受。
去时不可谓不狼狈,来时不可谓不威风。
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内府中那神通种子落下的泠泠霜光,有一种隐隐的压抑感。
姜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在什么时候,做出了不能说“错误”,但不很“协调”的选择。
但深究其间,又一无所获。
只能归结于久战之后的疲惫,让他甚至有些难以掌控自己的神通了。
回去之后要找个地方好好调养一阵。姜望心中想道。
还远未靠近丁未浮岛的时候,符彦青就从影子中钻了出来。
阎伽的目光,在姜望之前看了过去。
“你的弄影神通倒是越发强大了。”他对着符彦青说道。
原来符彦青的神通,名为弄影。
姜望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第二个念头才是,看来他们俩关系不是特别好。大概是竞争多于亲热。
符彦青没有就自己的神通说些什么,也没有问阎伽带队前来的目标、任务。在现身之前,他应该就观察过整支队伍了,因而只是问道:“带修补护岛大阵的材料了吗?”
“当然。”阎伽笑着说。
符彦青点点头,这才看向姜望:“你的洗罪任务已经完成了,怎么还没回去?”
阎伽眼神中露出一丝讶色,显然远未想到,姜望竟然是来迷界洗罪的。
由此亦可见,在迷界生活的战士们,已经颇有与世隔绝的意味。在近海群岛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他作为浮图净土中旸谷势力的重要人物,竟也一无所知。
大概也只有镇海盟成立这样的大事,才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被迷界修士所知。
姜望苦着脸道:“运气不太好,浮图净土里的棘舟和灼日飞舟都不够用,没法直接回返近海。”
符彦青完全听懂了姜望的求助,直接说道:“那就走吧,正好有一批兄弟需要回近海休养,我给你安排个位置。”
话音才落,人已陷入影中。
如姜望的三昧真火、歧途,通常只在关键时候动用。因为动用神通也是消耗极大的事情,尤其在神通种子阶段,很难毫无节制的使用。
符彦青却好像一直都行走在影子的世界里,这或许是他神通的特殊性,但也足够说明,他的神通开发程度极高。
姜望不觉得符彦青的态度有什么不对,阎伽却若有所思。
从他的视角来看,符彦青虽不是眼高于顶的那种人,但也向来寡言少语。哪怕是在旸谷内部,几曾见过其人这么好说话?
会有现在这个态度,只能说明,姜望得到了符彦青的认可。
除了突围求援之外,这个齐国出身的姜望,还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吗?
丁未浮岛大战方歇,他们这些所谓的“援军”,也不好在路上闲聊。只把这些观察放在心里,继续埋头赶路。
这世上残酷的事情有很多,但能够将“残酷”这个词语体现得最清晰、最直接的,永远是在大战之后的战场。
不幸的事情在于,丁未浮岛就是这样的一个战场。
姜望还记得第一次来丁未浮岛的时候,虽然那时行程匆匆,却也为这个地方感到惊叹。是一种在死寂荒原中忽然看到灿烂花园的惊喜。从混乱野地穿回宁和浮岛,有一种游子归家的幸福感。
而如今……
那两根高大华表已经倾倒,曾经坐满了修士的白石广场甚至整个都不见了,原地只剩一个黑黝黝的深坑,仿佛某种怪兽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什么。那其间,填入了多少人命。
昔日亭台楼阁山与水,今只有,断壁残垣血与烟。
姜望沉默,阎伽沉默,整个支援丁未浮岛的队伍,都很沉默。
也不需指挥,浮图净土来的旸谷修士们就已经各自散开,忙碌了起来。填坑的填坑,修补的修补,救治伤员的救治伤员。
阎伽治疗道术高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完全没工夫再跟姜望说话了。
符彦青先是不知去哪里忙了些什么,这会大概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又自姜望的影子中站出来:“走,我领你去坐船。”
姜望这才从帮忙“救灾”的工作中抽离,跟在符彦青身后往前走,忍不住问道:“岛主呢?”
“养伤。”符彦青说。
“我方便拜访一下吗?”对于丁景山,姜望心存感激。
“倒也不必。”符彦青没有回头,只道:“岛主说了,你记得还债就行。”
“……十两迷晶,我记得的。”
“不,还有一艘灼日飞舟。为了掩护你突围,一艘灼日飞舟直接被打爆了。”符彦青的语气,非常的公事公办。
姜望只能捏着鼻子道:“应该的。”
“咳。”不知道符彦青有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反正他咳了一声,才道:“岛主的伤你也是有责任的,送点伤药来不过分吧?”
“……不过分。”
“其实我也受了伤……”
“我懂。”姜望闷声往前递了个储物匣:“这是我斩杀海族的战利品,你要不要挑挑看,有没有合适的?”
符彦青也不客气,接过来边走边翻,嘴里道:“渡桥是让你执行任务用的,就不用你赔了。”
“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姜望问。
“咳,倒也不必。”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阵,终于还是姜望道:“关于褚密的情况,你跟我说说吧。”
褚密舍身为桥,送他渡河,他对于褚密这个人,其实仍然是毫不了解。
符彦青动作未停,不停地把姜望储物匣里的东西,挑拣着往自己储物匣里放,好像非常随意地问道:“他没有丢脸吧?”
“他最后的时刻可称伟大。”姜望说道:“是他舍身搭星桥,我才能成功前往浮图净土。才有机会,反杀鱼嗣庆他们,成功完成洗罪。”
“那就好。”符彦青只这样说道。
他终于把这个储物匣翻检了一遍,很有些嫌弃:“你怎么什么破烂都收?”
把储物匣递回给姜望,他才继续说道:“褚密是跟他师父一起来的迷界,同时服刑。不过他师父运气不好,早几年就死在海族手里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说,他其实是无辜的。他之所以来迷界,是因为帮他师父顶了一部分罪,现在他师父已经死了,他没有再顶罪的必要。他曾经也找过我,希望我们能够帮忙调查清楚,让他回去齐国,但这是你们齐国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帮得上忙?而且,他这个人你也知道……这几年他一直在讲这件事,总找人帮忙翻案。不过没人相信他。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符彦青往前走:“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他跟他师父的确亲如父子,也因此恨海族恨得牙痒,这点做不了假。所以我说,至少在面对海族的时候。他可以信任。”
……
……
……
(今天是……6k强者!)
第一百九十一章 竖掌拦舟
符彦青挑拣了半天,其实没有拿走什么。都是一些有助于恢复精力、治疗伤势的东西。看来丁未浮岛在药物方面的确有些窘迫,这也是大战之后的必然。
姜望收了储物匣,跟在符彦青身后,没有再说话。
褚密舍身为桥,死前什么也没有说,谁也不知道他在当时,想了些什么。
他与界河中涌动的破碎规则,一起消解,什么也没有再剩下。
唯独在他尸身上前行的人,却总有一些,无法释怀的牵绊。
褚密的案子,回临淄后姜望自然会去都城巡检府翻查。无论褚密自己在不在意、还能不能够在意……活着的人,总该把一些事情继续。
逝者已矣,生者相继、
“到了。”
符彦青领路到一处高台,高台上正停着一艘流线型、红光耀眼的灼日飞舟。
这地方本应很显眼,但因为阵法的关系,反而被隐藏得极深,轻易不能叫人看到。
符彦青上前看了看,回来对姜望道:“等下一艘吧。”
这艘灼日飞舟里挤满了伤员,姜望再心急,也不可能跟他们抢位置。
红光闪过,这艘灼日飞舟顷刻直冲天穹。
“迷界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到处都是规则缺口。离界的路从未堵死,但若非金躯玉髓,没有可能肉身横渡。我们的灼日飞舟更注重速度,这是为了以更快的速度通过规则缺口,降低飞舟所受压力。决明岛的棘舟则更注重防御,以在规则缺口中坚持更多时间。钓海楼的钓龙舟兼顾两者,在两者之间。”
符彦青不偏不倚地介绍道。
姜望却在默默掂量一艘灼日飞舟的价格,实在是越算压力越大。
我好歹也是一个天骄,怎么日子越过越穷呢?
“走吧,今天的最后一艘了。”
符彦青把姜望领到新近降落的灼日飞舟前。
从远处看的时候,灼日飞舟之上仿佛有烈焰流动。近距离就可以看到,那只是光。
飞舟里坐了三十几个修士,大多昏睡着,能够睁开眼睛打量姜望的,都没有几个。
姜望默默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就如丁景山所说,丁未浮岛之所以决意迎接这场战争,是为了人族,是基于整个人族的立场。
但姜望自己不能不记得,这些人之所以受伤,那些人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他们不肯交出自己。
他永远不会忘记迷界了。
并且也一定会再回来。
符彦青忙碌得很,把姜望送到飞舟上,便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若不是为了“催债”,他大概也不会亲自来送姜望。
与一众伤者挤在飞舟里,涌动的红光将船舱覆盖,飞舟拔地而起。
姜望所坐的位置,距离舱首很近,所以能够看到,舱首附近的几个能源法阵上,元石是如何飞速地消耗着。
掌控飞舟的旸谷修士一言不发,极具军人气质。
而灼日飞舟则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浮岛的“天穹”不断拔升。
这种速度快过姜望自己的平步青云,几乎能够追上鱼嗣庆的速度。
可灼日飞舟虽然昂贵,毕竟能够批量产出,鱼嗣庆才有几个?
当然,拿仙术平步青云与灼日飞舟的极限速度对比,也不很公平。平步青云本身已经速度很快,且它最大的优势,并不是极限速度,而是极速似缓行、踏空如平地的自如。更适应于战斗中。
这一趟终于结束了。看着迷界特有的空荡景象被高速掠过,姜望心想。
砰!
念头还未落下,灼日飞舟便戛然而止。
姜望克制了往前扑倒的惯性,并顺手扶住旁边险些摔倒的伤员,难掩惊色地往外看。
在灼日飞舟正前方,出现了一个不高不矮的身影。
那身影伸出了一只手,正对飞舟。
这只手瞧来也很平常,不算粗糙,也不很细腻,五指并拢、简简单单竖立。
有一种坚定的“拒绝”意味。
灼日飞舟并不如何臃肿,但相对于一只手来说,仍可称得上庞大。
可它切切实实,停在一个竖立的巴掌前,而且是在极其恐怖的速度下被逼停!
涌动于整艘飞舟上的红色光芒,竟然也次第黯淡。
比起之前白象王在浮岛外一拳打爆灼日飞舟,眼前这一幕更从容自然,不见半点烟火气。
简单得像是挥了挥手,就赶开了苍蝇。
姜望自飞舟之中跃出,按剑相迎:“谁在拦路?”
他当然清楚,他不是这突然出现的强者的对手,但这满舱的伤员里,也只有他能够挺身而出。
拦住灼日飞舟的强者轻轻抬头,让姜望得以看清他血色的眸子。他的脸有些尖,并且没有眉毛。
血王!
姜望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恐怖的答案。
毕竟这副尊容,与死在他手里的那位血王之子,实在是很像。
当姜望看清来者的时候,姜望的模样,自然也映在了血眸中。这位强者轻轻扯起了嘴角,露出森白的尖齿:“看来本王没有来晚。”
堂堂血王,竟然真的杀到了丁未区域!而且以那样尊贵的身份,向一个小小的神通内府修士出手。
姜望的心中一片冰冷,但还是用脚后跟,将灼日飞舟往后踹开,嘴里道:“杀业是我一人所造,我一人承担。”
血王赞许地看着他,好像非常欣赏他的勇敢,用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的语气说道:“本王不直接杀你……因为杀你是不够的。”
他的声音如此平缓,但其间的残忍如此清晰。
“我们的时间有很多,在之后的时光里,我会慢慢告诉你——你越想保护什么,就越要失去什么。”
说着,他就当着姜望的面前,伸出左手食指,轻轻一划。
铛!
然而紧接着的,并不是预想中整个灼日飞舟崩解的过程。
而是另一根食指,隔空挡在了血王的食指前。
那是一根坚实的、粗糙的、钢铁般的手指头。突兀出现,却像一根钉子扎在那里。
两根手指明明没有接触,却发出了刀剑交击般的铿鸣!
而后才是巨大的冲击蔓延开来,整艘灼日飞舟被轰退数十丈。
姜望握紧长剑,道元充盈全身,也足足退了十余步!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一介武夫
以指拦指,出现在血王面前的,是一个山一般的男子。
其人不算壮实,但哪怕隔着武服,都能感到一种恐怖的力量,在筋肉之中流转。
他昂着头,直着腰,仿佛没有什么能使他屈服,没有什么能叫他退让。
他像山,只屹立在他愿意屹立的地方。
而他现在,屹立在血王面前。仍然巍峨坚定,不可动摇。
哪怕是在海族真王中,血王也是凶名极昭的强者。是让雄踞一方的白象王,也要战战兢兢寻找解释的恐怖存在。
能够挡下血王的,至少也是当世真人。
这人是谁?
姜望在此人身上感受到的,并非浩瀚道元,而是磅礴如山、广阔如海的气血。
同样的疑问,也存在于血王心中。
他凝住血眸:“你是何人?与本王见过的其他人族强者,似有不同。”
那人道:“一介武夫,王骜!”
声音像铁拳直轰,简单、干脆、强硬。
这人竟是武道强者!
难道是浮图净土过来支援丁未区域的强者?可之前没有听说,浮图净土有此强者啊?甚至于整个迷界,也没听说过有几个武道修行者!
姜望还在穷搜记忆,一个娇小的身影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忽然跳到他面前。
“姜望!真的是你!好久不见啊!”
十分雀跃地一拳打在他胸口,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娇俏可爱的脸。
两条长长的高马尾垂在身后,几乎垂到了小腿处。
短褂裙裤赤足,两只雪白的手腕上,各有一圈银链,也都系着精巧的银色小锤,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她娇小得像个瓷娃娃,但又从里到外,都洋溢着勃勃生机。好像有无穷热烈的生命力,时刻迎接这世界。
不是孙小蛮,更是何人?
人生欢喜事,莫过于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
而且是在迷界这样一个几乎隔离于现世外的地界。
姜望也是又惊又喜:“孙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他早先回过庄国,但并未去三山城,也不知道孙小蛮早已离开庄国,随其师父游历去了。
“我跟我师父来迷界历练啊,各个区域乱转,练好久了。”孙小蛮大大咧咧道:“好哥们,许久未见,怎么跟我生疏了起来?咱们都直呼其名就行!!”
她还记得姜望的“仗义疏财”,以及在后来三山城围剿凶兽任务中的积极仗义,言语之中很是亲近。
“小蛮。”姜望很自然地便转过来称呼:“能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哈哈哈哈。”孙小蛮又豪迈地笑了起来,用大拇指往与血王对峙的那位强者指了指:“我师父,天下第一武夫!武道二十六重天!”
她飞起来,凑到姜望耳边,小声道:“其实不一定是第一。”
武道二十六重天!
姜望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恐怖的概念?
武道之路,至今无人走通。那无穷深远的风景,迄今只是想象。
这是一条全新的修行道路,以三重天为一境,步步登天。
三重天相当于游脉,六重天相当于周天……
走到二十四重天,即堪比洞真,相当于当世真人。
孙小蛮的师父王骜,已经走到武道二十六重天,岂不是已经接近于衍道强者?
只要再跨一重天,顷刻绝巅。
难怪敢称天下第一武夫!武道之途,说他走在最前面,也不为过了!
难怪其人,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挡下血王。
两位当世强者在那里巅峰对峙,孙小蛮却在这里聊得笑逐颜开、兴高采烈。
尖脸无眉的血王,移转视线,看过来一眼,嘴里轻笑道:“这女娃,倒很有趣。”
啪!
王骜蓦地伸拳,仿佛击打空气:“不要乱看,会瞎的。”
这一拳,好像确实也什么都没有打到。
但姜望却禁不住收缩了目光!
在文溪县城的街道上,王长吉曾经跟他说过,目光是有重量的。而就在刚才,就在王骜的那一拳中,他切实看到了目光的“实质”。
王骜把血王的目光打了出来,并生生打碎!
这是姜望从未见识过的交锋。
王长吉是凭借超乎寻常的天赋,或许还有某种秘术加持,能够察觉到目光的真实重量。而王骜作为走到武道二十六重天的强者,直接把虚无缥缈的目光打成了实质,再击碎。
他击碎的不仅仅是目光,还有血王投注于其上的意志、信念。
表现在结果上,就是血王本可以在看到孙小蛮的同时,动念之间,控制孙小蛮的血液,左右她的生死。但在他凶名昭著的神通发挥作用之前,王骜一抬手,把他“看到孙小蛮”的这一步打碎了。
这种交锋,甚至已经超过了姜望的理解。
但唯独能够感受到的,就是强大。
无须别的修饰,就是**裸的强大。
也难怪孙小蛮能够大大咧咧,在这危机四伏的迷界,连一个警惕的眼神都不给血王。有这样强大的师父,她的确没什么好顾忌的。
而血王的表情,也变得难看起来。
他和缓的声音骤然森冷:“让本王看看,你要怎么弄瞎本王!”
那双血眸骤然一定。
尚在远处的姜望,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如平湖起波,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他下意识地往孙小蛮身前一站,想要帮她挡住风波,孙小蛮却反过来飞身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那娇小的身躯里,仿佛有一头恐怖凶兽苏醒,气血如狼烟冲霄。
而姜望在这一拍之下,体内血液顿时平静了下来。
乱涌刹那如平湖。
他下意识地保护孙小蛮,却忘了,这看起来娇小柔弱的孙小蛮,在枫林城的时候就比他强。这两年里他在进步,孙小蛮却也没闲着。人家游历天下的同时,可是有一个堪称天下第一武夫的师父在领路。
如今至少在对肉身气血的控制上,也是远远超出他的。
“嘻嘻。”与姜望的凝重相比,孙小蛮却轻松得多:“好兄弟,且安心,看我师父打爆他!”
言语之中,对她师父充满了信心。
他们尚在远处,就已经感受到血液的波动。直面血王的王骜,所受压力如何,完全可以想象。
但其人气血凝一,好像不受半点影响,当头就是一巴掌,直盖血王的那张尖脸。
迷界之中,本无天地。
可这一巴掌,好像把天撕了下来,直接往血王脸上压。
从此有了天地!
第一百九十三章 气壮山河
王骜一巴掌盖下,迷界也有了天地。
天即此掌地即将亡!
强如血王,当然不至于接不下此掌。但也的的确确,在这位人族强者面前,感受到了一丝无力。
从任何意义上来说,修至这种境界的武道强者,都是他血核神通的克星。
因为武道强者专修肉身,对于气血的掌控,远超其它道路的修行者。
筋骨肌血,无不凝一。
血王能够凭借血核神通,掌控鲜血,轻松左右对手生死,却很难撼动武道强者的气血——不是完全不能,但要耗费百倍千倍的努力。在高层次的对决中,这是足以致命的影响。
可以说,与王骜为战,他最强的倚仗几乎被废去。
他得到消息,也听闻了人族小辈的狂言,什么“想来血王,不过如此”之类。白象王的解释更是早已送呈他知。
起意来此,就是要看看,是不是人族那边真有如骄命般的天骄出世,那白象王是不是胆敢哄骗于他。
而亲来给那狂妄小辈一个教训,更是为了顺手碾灭丁未浮岛,为之后针对浮图净土的筹划做准备。
一切的一切,都非常自然、合理。
但现在这个武夫王骜一出现,他立即生出一种强烈的警觉,自己好像落入某个局中。此局不着痕迹,虽然看不到从何而起,也看不清为何谋划,最终目的是什么……但必然存在!
从沧海到迷界,他能得血王之名,横行这么久,令人族海族都谈之色变,当然不仅仅是靠的暴虐凶狂。
面对王骜的这一巴掌。
他心念一动,整个身体骤然炸开。在王骜的巴掌之下,炸成难以计数的血光。
仿佛天还未盖落,他就已经先行崩碎!
血光往四面八方,往能够寻到的所有方向疾射,当然也包括了孙小蛮、姜望这边。
王骜巴掌一收,将大片的血光碾碎,人已落至孙小蛮面前,一脚踩下!
无形的冲击波以他踏足之处为起点,向四面八方激射,直将所有靠近的血光都逼退。
而后反身一拳,汹涌的气血如狂龙出海,席卷一切,绕行一周,将那艘灼日飞舟牢牢护持。
一巴掌一脚一拳,那难以计数的血光就几乎湮灭过半。
但剩下的血光,仍然顺利远去。
血王这种级别的强者,在真王中也堪称恐怖的存在,竟然连真正的交手都不曾开始,不惜巨大损耗,直接抽身撤离,果断如斯!
完全不顾强者的自尊,似乎连接触试探都不敢!
“师父太棒了!”孙小蛮连忙鼓掌:“您不愧是天下武夫第一,那什么血王,说起来也是一方雄杰,见到您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您真了不起!”
王骜看着自己徒儿的眼神,很有些无奈。
这孩子,不知怎么的,带在身边游历天下,本是想言传身教,但好像养偏了。大大咧咧哪里有个女孩样,一点也不像她娘亲。
月眉是很温柔娴静的啊……
“行了行了。”他说道:“你跟你的朋友也见上面了,叙上旧了。那就走吧,之前的训练目标还没完成呢。”
徒儿可以在那里吹捧,他自己却不会真的小看血王。恰恰是这果断撤离的一幕,反倒令血王在他心中的威胁,又拔高了一层。当然这些考量,他不会对徒儿说。
孙小蛮顿时垮了脸,显然王骜的“训练”绝对不那么轻松。
但她只是道:“好吧。”
与她那个能躺着绝不站着的弟弟相比,她虽然外表娇小可爱,但骨子里是有一股韧劲在的。
眼见得他们就要离开,姜望连忙行礼道:“谢过前辈援手之恩。这次若非是前辈,姜望就……”
王骜摆摆手:“不必谢我,这事我于你并无恩情!”
他懒得跟姜望解释因由,也不屑于冒领恩义,直接伸手抓住孙小蛮,像老鹰提住了小鸡仔。
孙小蛮倒也没什么不自在的,显然也习惯了她师父不怎么把她当女孩看,被王骜提在手里,还很开心地冲姜望挥手:“再见哟,好兄弟!”
“再……见。”
还没等姜望想好,到底是应该叫好兄弟,还是好姐妹,这一对师徒已经消失在视野中。
死里逃生,老友重逢,无疑都是值得高兴的好事。
但是因为王骜的那句话,姜望的心情,却不能够轻松下来。
王骜或者只是不愿冒领恩义,可他的话无疑是说明了,血王这次突然的截杀,并非意外!
他明明救了自己,却说对自己并无恩情。为何?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自己的危险,本身也是由他带来的!
或者说是……“他们”。
一路行来的许多“巧合”,似乎也可以得到解释。譬如为什么在浮图净土中,去到哪里,哪里的飞舟就坏掉。譬如为什么界河刚好发生位移,又刚好出现在身前……
一个以自己为饵,钓海族大鱼的局么?姜望默默地想到。
大人物当然有大人物的算计,有大人物的格局。行棋落子,放眼的都是迷界大局、人族未来,
可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问过,他愿不愿意为饵!
直到现在,他莫名其妙从生死边缘走了一圈,也不知道这是一局什么棋!不知为何而下,不知所求者何。
但又如何呢?
姜望也只能扯起一个笑容,知道了,装作不知!
毕竟那条恰巧移动的界河,还是给了他逃生的机会。
毕竟王骜还是出手将他救下,没有坐视他死去。
小人物应该感恩戴德了,不是么?
他面色如常地飞回灼日飞舟,那名旸谷修士正在舱首捣鼓。
“能修好吗?”姜望问。
“没有什么大问题。”见识到刚刚的强者对峙,这位旸谷修士对姜望的态度明显更恭敬了些:“刚刚只是被逼得耗尽了能源。可能要回岛一趟,取些元石。”
血王当时大概只是要生擒活捉,因而没有动用太激烈的手段。
“用我的吧!”姜望直接自储物匣取出元石来,堆放在其人面前。
他一息时间都不想耽搁了,只想早点回到近海。心中也是有一股无法抒发的怨气在,故而语气也不算温和。
“没问题!”这名旸谷修士并不介意,天骄有点脾气也很正常,而且人家这不是还花钱了吗?花钱的是大爷!
他干脆地把元石收下了,重新摆弄起飞舟法阵来。
“那个……”却是姜望独自在那闷头气了一会,还是说道:“回近海之后,再还我就行。”
掌舟的旸谷修士愣了一下,险些把飞舟翻转。
合着您只是出借啊,那您摔元石摔得那叫一个气壮山河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把这飞舟买下来呢!
有些无语道:“……行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与君共勉
狂涛骤浪中,被伟力隔绝出一块平静的地界。
“血王倒是很狡诈。”在一滴悬浮着的、晶莹剔透的水珠中,有个声音这样说。
一缕静止的、苍青色的风里,有声音说道:“从鱼嗣庆这样极有潜力的统帅,到血王这种有资格冲击皇主的真王,那个万曈,竟然真的半点警示都没有。只注视,不干涉。”
“危寻,你的计划失败了。”有个声音如雷滚过,却不显突兀。
“是啊。”危寻的表情依然很平静,轻笑道:“我请诸位来,想要窥探万曈真身所在之地。而后深入沧海,将其袭杀,以打断海族的演进,解我人族百年之厄。现在看来,的确是失败了。万曈比我想象中更谨慎,天涯台上,他差点移动目光,我以为他肆无忌惮。现在想来,或许那只是他在近海的一次试探。”
“你随手落子想让万曈注视人族天骄,谁知万曈根本不在意。又苦心积虑,让海族后起之秀不着痕迹地遇险,结果万曈还是沉默。引来血王,更是动用了许多暗线,现在血王跑了,万曈无踪……我们这么多人等在这里,这次行动一无所获。”
那个如雷的声音道:“原本至少,利用对迷界位移的掌控,可以发动一场漂亮的大战。”
危寻眸如静海,始终安宁:“不必为已经错过的事情惋惜。他们无非是再次打乱规则,我也无法是重新寻找规律而已。重来一次,还是我快。”
“但掌控迷界位移的突然性已经没有了。”
“没有便没有。三五个区域的胜负,影响不了大局。唯独是万曈……”危寻轻轻叹道:“错过这次,他应该察觉到了什么,以后只会藏得更深。”
“要我说,不用总想着削弱对手。强大自身才是根本。”风中的声音说道。
水珠中的声音接道:“你的意思是……”
“诸位。”王骜的声音在此时跳出来:“是不是没我的事情了?”
他非真君,但真君可期,也能算是一个准真君战力。此次危寻动用私人关系,集结了四名真君,加上他,将近五名真君强者的恐怖战力,想要深入沧海,一举抹杀万曈。
到了衍道、皇主这等级别,任何针对其身的布局,只要稍露痕迹,就会被察觉。相对于精巧绵密环环相扣的布置,自然而然,反倒是第一要义。
如这一局中,姜望救人,完全属于自愿。至迷界洗罪,在迷界中的所有行动,也都是自己的选择。
但却自然而然的,引起了海族方面的注意。从鱼万谷到水鹰嵘到白象王再到血王,一切都自然的发生了。本就带着弟子于迷界历练的王骜,偶遇血王,出手相抗也很合理。
甚至姜望也并不重要,哪怕其人死在碧珠婆婆手里。也仍然会有其它的事情“自然”发生。他不过恰巧赶上,成了顺水推舟的一环。
唯独如此,那位潜在未知之处注视所有海族的恐怖强者,才有可能在注视之外,生出干涉之意。
可惜最终还是失败了。
王骜从来天涯独行,砥砺武道,并不关心其它。既然计划失败,也就没有再逗留的必要。
危寻笑了笑:“王先生请自便。”
对于这位正在开拓武道未来的强者,他保持了相当的尊重,哪怕对方还未至真君级。
“王骜。”那个滚滚如雷的声音突然道:“前面的风景,你看到了吗?”
王骜顿了一下:“我们习武之人,拳头打到,才算看到。”
眼睛看到的,只是虚妄。拳头打到的,才是真相。
“请君勉力。”如雷的声音说。
开辟一条全新的道路,到底有多难?
越是强者,才越能感受,越知此事不易。
面对天地门、面对蒙昧之雾、面对遥远星穹……修行者的每一步,都有无数前行者总结出了经验教训,探索了所有的危险与可能。
所以才有了如今未摘神通亦能外楼,才有了修行之道的繁盛。
但武道不同。
无论道儒释、兵法墨,虽说都是不同的流派,独具视角、思想,有着伟大的开拓意义,但于根源里,都在古老道门的大框架中。
武道已是新途。
三重天不难,九重天不难,十五重天也不算难,因为千万年来,早已有前人趟过,但越到后面,越是陌生。
前路已无人。
每一步踏出,在踏定之前,都无法判断,是更上一重天、还是踏进了深渊!
在王骜之前,有多少辉耀一时的天骄已跌落深渊,有多少曾经走在王骜前面的武道强者,已经粉身碎骨。
这条道路如此艰难,如此凶险,可为什么千万年来,还是不断的有人去探索?
因为那代表着修行上的另一种可能。
一个主动断绝可能的种族,注定不会有未来。
所以有志之士,前仆而后继。
“天下求道者,非我一人。天下之道,非道一家。”
王骜说:“与君共勉!”
……
……
弦月岛。
一处装饰华丽的宅院中。
重玄胜、十四、李龙川、晏抚、许象乾、照无颜、子舒……除开李凤尧有事先回了冰凰岛,姜望在近海群岛上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聚在这里。
付出了巨量投资的姜无忧,更是凤眸微敛,直盯着那悬在空中的海疆榜。
以这些人的家世背景,弄一张海疆榜倒也不是难事。
这里是晏抚专门购置的宅院,正在怀岛核心地段。只是因为要在弦月岛小住几天、又不想去挤客栈,晏少爷大手一挥,就溢价买了一套。原屋主美滋滋地连夜搬了出去,什么都没带。
在座很多人,说起来家世都不比晏抚差,但像他手头这样宽裕的,确实也没有……
自上次许象乾承受了锦绣反噬之后,他们这些姜望的朋友,就时常交流信息,最近这几天,更是整日盯着海疆榜,等待最终的结果。
姜望的名字红了又绿,名字后的那些数字涨一阵、停一阵,无不牵动着他们。
毕竟迷界难以传递信息,他们也没有办法说,仅仅是为了知道姜望的现状,而调动太多关系。
当海疆榜上,姜望名字后面的数字,定格为壹佰零肆时,整个院子都沸腾了。
“成了!”重玄胜一拳砸在自己肥大的左掌上,向来城府极深的他,这会也忍不住喜形于色,直接冲出宅院,直奔天涯台。
“太好了!我就知道姜望能行!”许象乾更是兴高采烈,表现得尤其激动。直接一把抱向旁边的照无颜,热泪盈眶:“不愧是我许象乾的兄弟,我好高兴!”
砰!
满院的人见怪不怪,都跟着前后脚离开宅院,奔赴天涯台。
一时院内空空。
唯独许象乾孤零零地趴在地上,趴了很久。
第一百九十五章 知否
作为传说中钓海楼祖师独坐钓龙之地,天涯台自然具备某种神圣意义。
当海祭大典结束,这里就不许闲杂人等靠近了。
事实上,在海祭之外的很多时候,天涯台上都是空空荡荡,唯有狂风皎月。
不过这一次,因为钓海楼主危寻的随口命令,钓海楼弃徒竹碧琼,仍然以垂死之躯留在这里。
等着那个人回来接她,或者,等待死去。
这无疑是最痛苦的等待。
也正是因为曾在枫林城外那个破道观里,有过同样的等死经历,知道那种痛苦,姜望才在迷界中那样拼命。
“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闯天涯台!”
两名高大的黑胄甲士,将铁臂一横,拦在一个肥胖的身影前,十分坚决。
重玄胜摊开双手,以示自己绝无武力强闯之意,声音急促有力道:“该放人了!姜望于迷界斩杀统帅级海族过百,已经完成了洗罪,竹碧琼现在无罪!!”
两名黑胄甲士对视一眼,显然有些拿不准,要不要直接放人。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重玄公子,你说洗罪已经完成,有何凭证?”
说话的人,是一个身穿黑色金边锦服的年轻修士,长得算是周正,约莫二十许,气质自然不凡。
拦住重玄胜的两名黑胄甲士,都侧开身体,显得很是恭敬:“季师兄。”
来人正是钓海楼天骄人物季少卿,与徐元、包嵩、杨柳等人一样,都是海外时常会被讨论的年轻天才。
当然,整个钓海楼的年轻天才里,陈治涛是独一档的,与他们已不能算是同一层次。虽是弟子辈,其地位却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高过许多长老。镇海盟成立之后,他更是如日中天,已经被视为一方大人物,而不会再被当成年轻天才看待了。
季少卿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中还有一层关系。他是钓海楼第四长老辜怀信的亲传弟子,与碧珠婆婆属于同一派系……由此也就不难知道他的态度。
在此之前,重玄胜等人已经来过天涯台数次,都被他挡了回去,连竹碧琼的面都没有见上。人家咬死了宗门规矩,就是要铁面无私。
重玄胜等人背景再硬,也在这怀岛使不上劲。
面对季少卿的再一次阻拦,重玄胜还未说话,一个极具英气的女声已经接上:“海疆榜上,你可以自己看!”
却是华英宫主姜无忧,飞落天涯台前。
在她之后落下的,则是李龙川、晏抚。
几个年轻的身影落在连接天涯台的石阶上,无需太多动作,仅凭他们的家世背景,就已经有了足够的压迫感。
季少卿目光淡淡地从这些人身上扫过,才看回姜无忧:“原来是华英宫主,难怪有此威风!”
他的确从容。
姜无忧凤眸一转,睨着他道:“你对本宫,似有不满?”
“不敢。”季少卿很有礼貌地欠身道:“不过,关于姜望洗罪成功一事,口说难以为凭,须得眼见方成。诸位稍候,请容我去调阅海疆榜。”
他话说得虽然好听,好似情理兼备。但这一走需要多久,一查要到何时,便难以说清了。
啪!
姜无忧随手将一张海疆榜抖出来:“若求个眼见为实,看这里便是!”
她往前走了一步,明明站在天涯台的台阶下方,却好像她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季少卿,你不会告诉本宫,你不识字吧?”
“海疆榜军国重器,岂能随意抖搂?”季少卿轻声说道:“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宫主会造假,只是镇海盟新近成立,海上不靖,心怀鬼胎的人不少。季某眼神不好,阅历又浅,无法笃定真假。作为钓海楼弟子,值此混乱之时,不得不多加一份小心。还请宫主您,容季某先去调阅楼里的海疆榜吧。”
语气谦恭,声音温和,甚至连表情都是彬彬有礼的。
但恰恰是这种态度,让人满肚子邪火。
吵是没法吵的,除非直接动手。
但在天涯台对钓海楼嫡传弟子动手,也实在不是一个理智的选择。
姜无忧固然是怒火中烧,但以她的身份,已经不适合再说话了。
于是重玄胜再次开口,此时他已经面沉如水:“季少卿。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这是我们第四次来天涯台了,你确定还要拦着我们?尤其是在姜望已经完成了洗罪的情况下……你确定自己,想清楚了后果?”
“我不知道胜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季少卿脸上甚至是带着讨好的笑容,挨个数道:“华英宫、重玄家、石门李氏、贝郡晏家,对吧?多么显赫!故意跟你们作对,我怎么敢呢?只不过……”
他收敛了笑容,话锋一转:“这里是天涯台,钓海楼的天涯台。职责所在,季某怎敢轻忽?你说姜望完成了洗罪,我总归要确认一下。这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
他如何不知道,姜望已经完成了洗罪呢?
碧珠婆婆早已经死了!必是死在那姜望之手,他又如何不知?
可以说,他对姜望、碧珠婆婆迷界之行的关注,并不比重玄胜他们少。
一个碧珠婆婆,坏了大事,死不足惜。可她的死,却让辜怀信整个派系颜面扫地!别说在钓海楼争三望二了,一个不小心,还要在现在的情况下,割几块大肉出去!
作为辜怀信最看重的亲传弟子,他能够在辜怀信跃升的过程中收获极大好处,辜怀信失败了,他的损失也排在前列!
本是在同辈天才里脱颖而出的好机会,现在原地不动还要倒退。
这叫他如何不恨姜望,如何不恨那个吃里扒外的竹碧琼?
重玄胜看着他,慢慢说道:“你想要确认洗罪结果,的确理所应当。你们钓海楼对自家弟子的关心以及公事公办的严明态度,令在下钦佩不已。”
季少卿好像全然听不出来话里的讽刺,只道:“重玄兄谬赞了,季某也只是恪尽职守。大家互相理解便是。”
“那么你要怎么确认呢?如果是要自己回宗门驻地调阅海疆榜,那就请便。”重玄胜做了一个悉听尊便的手势:“如果是要跟什么人验证,不妨说说看。我们这些人,总归都有些朋友的,兴许能帮你尽快联系上。”
季少卿顿了一下,一时难住了。他本来就只是在拖延时间,故意为难这些人。惹得他们闹事更好,在这怀岛,没理由他还怕了谁去。
只没想到这死胖子竟然放任。
这一放任,他才意识到为难之处。
他现在如果离开天涯台,那些黑胄甲士,未必能顶得住这些人的压力。而他说出哪个名字,那人才会在事先完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就知道帮他拖延时间呢?
“人命关天,季兄还请早做决定。”李龙川立刻追进道:“恪尽职守,不等于有意拖延时间吧?还是说,你正是要坐视竹碧琼慢慢死去呢?她纵有千般不是,可也曾是你的同门!”
“怎么会!”季少卿当然不肯承认这个恶名,立即道:“李兄莫要误会。唉,这事闹的。我也希望小竹好……”
他一边解释,一边眼睛乱晃,忽地道:“徐师弟!还请过来一叙!”
此时正好有一名修士,从天涯台前不远飞过,闻声停住,犹豫一阵,仍然飞了过来。
待此人飞近,季少卿方笑道:“徐师弟,是这样。师兄我守卫天涯台,看押要犯,脱不开身。你能否帮我去看一看宗门驻地里的海疆榜,瞧瞧那姜望是否已经完成了洗罪呢?“”
对于钓海楼的精英弟子来说,海疆榜的分卷并不罕见。季少卿有意点到钓海楼宗门驻地里的海疆榜,那份作为海疆榜的三段本体之一,当然更翔实更可信,但主要目的,还是摆明了让来人多跑几步。
但其实,季少卿的这个选择,还有更深的一层。
因为来人姓徐名元,乃是钓海楼第三长老徐向挽的亲儿子!
以辜怀信和徐向挽的竞争关系,尤其是这一次在天涯台,几乎已经撕破了脸。他和徐元的关系,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笃定以徐元的性格,当着外人的面,可能不好拒绝。但转过身去,未必会搭理他。
这就在事实上拖延了时间,重玄胜这些人,还怪不到他身上去,要怪只好怪徐元。正是一举两得。
徐元瞥了姜无忧几人一眼,点点头,便要离去。
“徐兄且慢!”一直沉默的晏抚,忽然出声道:“如何能累你奔劳,我这里有一张海疆榜分卷,便送予兄台,权当交个朋友。有什么需要验证的,自看便是。”
海疆榜分卷作为海疆榜复制分离出来的一部分,不算很稀有。但要取得拥有的资格,却不容易。
这些分卷,也分为几个不同档次。
如姜望去迷界时带的那张,只记录自己的战绩,离开迷界之后就会被收回。
而晏抚现在取出来赠予徐元的这张,却能反映迷界许多修士的信息,属于很难弄到的那一档了。真要论价值,可称不菲。
晏抚此人,向来沉静少语,温平内敛。但是往往一开口,就直击要害,且有挡不住的豪奢之气。
不是买买买,就是送送送。
季少卿自然不能乐见,连忙阻止道:“还是回宗门驻地查阅吧。没有说阁下造假的意思,但毕竟真假难辨。我事先说过,须得慎重……”
“这是真的。”
徐元把那张海疆榜接在手里,蓦地打断季少卿,眼神很认真地说道:“这海疆榜是真的,这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季少卿撇了撇嘴,终究没有吭声。
“那烦你再看看,姜望可曾完成了洗罪?”重玄胜含着笑问。
他竟也就真的打开海疆榜,看了起来。
眉头挑了挑:“他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了洗罪!”
姜望进入迷界的时候,正是海祭大典召开之日,四月四日。在进入迷界的第八天遭遇围杀。以一敌九,杀六退三,然后回岛休息。
在第九天,就遇到了海族兵围浮岛。
在同日突围,也在同一天,借助浮图净土的压制,将围攻他的海族战士几乎杀绝,完成了洗罪。
这一天,是四月十三日。
在短短九天的时间里,击杀超过一百名统帅级海族,哪怕全都是初阶统帅级,这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平均下来,相当于每天击杀十个以上的外楼级修士。
这是什么概念?
也就是迷界这种地方,是整个东域人族迎战整个沧海海族的战场,强者如云,才不显得那么惊悚。
可一百个统帅级海族之死,也在事实上,几乎将一整座海巢的精锐力量掏空。
是让白象王也觉得肉痛的损失。
为什么符彦青那么认可姜望?因为他还知道,这一百个统帅级海族里,甚至包括了水鹰嵘、鱼万谷乃至于鱼嗣庆,这样绝对意义上的强者。
即便不知内情,以徐元现在看到的战绩而论,这也绝对是天骄级别的战绩。
他没有理由帮季少卿隐瞒,实际上如能让季少卿难堪,他绝对不会介意。
重玄胜这才看向季少卿:“你可听到了?徐元师兄总不至于帮着我们撒谎吧?现在可以让开了吗?”
“当然,徐师兄都这么说了,那当然不会有问题。”
季少卿笑了笑:“便请姜望来领人吧,季某绝不阻拦。”
他嘴里说着绝不阻拦,但仍然咬死了,只有姜望才能来领人走!
谁都知道,姜望出发去迷界之前,竹碧琼已经奄奄一息。危寻正是用竹碧琼的性命安危,逼迫姜望以更短的时间完成洗罪任务。
而重玄胜他们三番两次过来,就是为了在姜望回来之前,保证竹碧琼的安全。不至于叫他拼死拼活一场,回来却是一场空!
季少卿完全知道他们的心情,甚至就是为了恶心他们,坚持不肯让他们先把竹碧琼带走救治!
徐元皱了皱眉,他不懂季少卿非要拖着时间有什么意义,早一点晚一点能改变什么结果吗?无非是恶心一下姜望。平白丢了钓海楼的气度。
他看不过眼,于是出声道:“季师弟,天涯台哪里需要你亲自看守?是不是这几天闲得太厉害?”
辜怀信这一系跃升的可能,在天涯台上被打断,诸多筹谋都落空,现今可不是“闲得厉害”么。
他不知道的是,季少卿不需要什么意义,就是要恶心一下重玄胜他们,以纾解心中怨气。
闻声只道:“我知道徐师兄这几天很忙,自是懒得理会琐事。不过,看守天涯台之事,虽没有师长之命,是少卿自愿前来。但维护我钓海楼的体统与威严,却是每个钓海楼弟子不可推卸的责任!”
“真是够了!”姜无忧柳眉倒竖,怒斥道:“罪也洗了,验证也验证了,还在这里纠缠不清,真当可以仗着钓海楼的出身为所欲为?以为本宫画戟不利吗?”
“宫主何出此言!何来的纠缠不清?我说了,姜望过来,随时可以带人走。这有什么问题吗?”季少卿毫无惧色地看着她:“宫主殿下,我得提醒您,这里是怀岛!”
他甚至挑衅地看着重玄胜等人:“如果你们想闹事,少卿虽然不才,奉陪的胆量却也有!”
他五府圆满,摘得两神通在手,哪怕只以战力论,面前的这些名门贵胄,他也还真不虚。遑论这里是天涯台!
随着季少卿的话音落下,原本站在天涯台各处的黑胄甲士,也都移转过视线,看向这边。
无论姜无忧、重玄胜他们有什么背景,在怀岛闹事,跟钓海楼的人对着来,只有吃亏的份。要是连他们几个小辈都压制不住,钓海楼也别提统合近海群岛的话了。
“我现在是以镇海盟成员之一,无冬岛的名义说话。”
重玄胜眯起眼睛道:“镇海盟要想真正统合近海,首要善罚分明,讲道理、守规矩!姜望已经完成洗罪,竹碧琼现在是无罪之身,你凭什么还囚住她?”
亲近的人都知道,这胖子一眯眼,就是杀机已动。
可惜季少卿不知,或者就算知道了,倚仗钓海楼,他也不在乎。
闻声只是道:“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楼主说的是,姜望完成洗罪后,就可以带她离开。”
他视线扫过重玄胜、姜无忧、李龙川、晏抚,着重强调道:“是姜望带她离开,不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而后甚至转回来看向徐元:“徐师兄,人家送你一张海疆榜,你就能忘了楼主的话么?不然师弟也送你一张,只请你莫要忘本!如何?”
“你!”
徐元气得涨红了脸,但终究没有什么话可以反驳。
因为季少卿说的是真的。
哪怕危寻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想来应该不至于严格到,一定要姜望完成洗罪亲回天涯台才能接走竹碧琼。
但万一呢?
谁敢去跟危寻求证?
季少卿把钓海楼主的每一个字都奉为真理,谁又能挑得出错来?
姜无忧、重玄胜他们不能挑这个错。
徐元作为钓海楼弟子,更不能!
……
……
(5k,两章合并。晚上无更)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人如灯,命如油
灼日飞舟离开迷界,飞出“死亡海域”。
在专门供飞舟停靠修整的岛屿,姜望把自己“出借”的元石拿了回来,而后与旸谷修士作别,径往怀岛而去。
已是四月十四日的凌晨。
见惯了迷界暗无光亮的夜,飞行在这星朗月明的碧海上,颇有“拨云见月”之感,豁然开朗!
此行虽是九死一生,但毕竟趟过了“九死”,求得了那一个“生”字。
此行虽然负债累累,但总算完成了洗罪,能够救下那个傻姑娘。不负人,不负己。
而且迷界的经历,他将永生难忘。
那些殊死作战的修士,那些摒弃现世嫌隙的众志成城,在外族的威胁面前,人族能够燃烧出怎样的精神……
每一个修行到了外楼境界的修士,的确都应该到迷界走上一遭,看一看为了人族,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努力。
青云印记现了又散,在空中划过美丽痕迹。
用九天的时间完成了洗罪,在第十天的凌晨回到近海。这期间他没有放松过一刻,没有耽误一息时间。
是争分夺秒,与时间竞速。
即使重来一次,他也没有把握做到相同的事情,因而已经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天涯台已经近在眼前。
相传是钓海楼祖师留下的那一行刻字,也由远及近。
因为天涯台上法阵已经开启的关系,倒无法直接飞落。
他绕了一个方向,于是看到登赴天涯台的石阶上……
重玄胜、十四、姜无忧、李龙川、晏抚,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姜望踏碎青云印记,潇洒飘落,按捺心中的暖意,随口问道:“竹道友怎么样?”
他知道这些朋友必然是在一直关注他的消息,所以才能在他回天涯台之前就等在这里。
去时相送,来时相迎,天涯虽远,丹心互照。
朋友间,不就是如此么?
但重玄胜并没有说话。
姜无忧凤眸含煞。也不做声。
李龙川脸色难看。
晏抚平和地看着他,把担忧的情绪掩饰得极深。
像是有一记无形重锤,砸在心口。
姜望感到强烈的不安,勉强扯了扯嘴角,笑道:“都怎么了啊,一个个的?”
“姜兄真是风采照人!迷界之行声闻近海,做得漂亮极了。叫在下好生敬佩!”
一个身穿黑色金边锦服的年轻修士,在天涯台上施礼:“终于等到你完成任务归来,快把竹碧琼姑娘接走吧!”
此人笑得很是灿烂。
在他旁边,则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修士,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但从气息来看,修为亦是不俗。
姜望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但猜想,他们或许是钓海楼年轻一辈的天才人物。
他没有说话。
石阶上这对峙的气氛,令他愈感不安。
他急步跨越台阶,踏上天涯台。
竹碧琼没有被捆缚,没有被架着,她孤零零地在天涯台正中间。
蜷缩着。
像是睡着了。
在姜望前往迷界洗罪之后,的确没有任何人再对她施以刑罚,但也没有任何人管她。
她就在这天涯台上,以一个被废去了全部修为、奄奄一息的身体,蜷缩了整整九天九夜……现在已经是第十天。
偌大的天涯台上,那些站在边角的黑胄甲士,仿佛与夜色一同隐去。
而正中间那个蜷缩着的瘦弱身影,与天边那轮依旧明亮的月,竟显得同样孤独。
天上皎月,耀耀长明。人间烛火,摇摇将坠。
“这是什么意思?”姜望问。
他看了看地上蜷着不动的竹碧琼,又看看四周的人,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这是什么意思?”
“姜望你别急,华英宫主特地请了东王谷的医修来,事情未必不可以挽回。让他老人家看看。”
姜望已经回来,季少卿再没有阻拦的理由。重玄胜他们,终于上了天涯台。
走到姜望身边,重玄胜出声宽慰道。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在石阶更远处立着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头戴帷帽的老人。脚步轻便地行至竹碧琼身侧,半蹲下来,伸指搭脉。
姜无忧、重玄胜他们,在天涯台前聚集了这么多人手,甚至还请到了东王谷出身的医修……这说明什么?
姜望让自己不去想。
偌大天涯台上,除了海风卷浪,一时再无余声。
当这位东王谷出身的老人睁开眼睛,姜无忧问道:“苏老?”
苏老移开手指,摇了摇头。
姜望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颗心沉下来、沉下来。
“您可是近海群岛最好的医修。”姜无忧继续道:“您肯定有办法的。”
“早一些时间或许有。”苏老叹道:“现在已非药石能救。”
重玄胜有些担心地看了姜望一眼,说道:“她毕竟曾是超凡修士,应有些底子在,您看是不是再想办法……”
“钱财不是问题。”晏抚出声道。
“如果她本是个普通人,倒也还有办法。恰恰因为她曾经是超凡修士。抹去她修为的人,根本没有顾及她的身体,手段非常粗暴,直接摧毁了她的通天宫,彻底断绝未来……人之所以有顽强的生命力,很多时候恰恰是因为还有未来。”
因为深知面前这些年轻人的家世背景,苏老耐心解释道:“后来有一股至纯元气,护住她的命魂。但这股元气不多,且是无根之水,流失得很快。从她的身体状况来看,其实三天之前就已经撑不住,能熬到现在都算是奇迹。”
“她很努力地在挣扎。”
苏老说道:“但人如灯,命如油,她已经耗尽了。”
人如灯,命如油,她已经耗尽了。
其实他们说的很多话,姜望都没有听进去。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恍惚。在迷界的这九天九夜,他太辛苦,太疲惫,心弦绷得太紧。
但这句话,他听清楚了。
“我很努力了。”
姜望慢慢说:“我很尊重钓海楼的,钓海楼给了一个理由,我就去解决那个理由。钓海楼给了一条路,我就去走那条路。”
他的声音是平缓、甚至平静的:“我穷尽了所有,用尽了我所有的努力。能做到的,我尽力去做,不能做到的,我拼命去做。我在迷界里的每一息时间,不是在战斗,就是在养伤。”
“我真的很努力了。”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问:“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果?”
他的面上不见哀伤,但反倒更叫人觉得痛苦。
他问重玄胜、问姜无忧、问苏老,问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
第一百九十七章 勿失挚友,勿招强敌
没有人可以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姜望,这是为什么。
谁能够回答一个九死一生、拼了命从迷界杀回来的战士?谁忍心给他一个残酷的答案呢?
苏老自是见惯了生离死别,仍不免叹道:“我可以为她施一针,有什么想说的话,有什么未了的遗憾……就了了吧。”
他自袖中,取出一根纤若牛毫的银色细针,解释道:“取魂返命,非老夫所能。不过此针惊梦,能见片刻回光。”
回光返照,即是生命的最后时刻。
名传天下的东王十二针,乃是绝对的秘传。曰为:断纹、破阵、悬命,灼血、碎心、裂目,定魂、镇魄、惊梦,移寿、归元、度厄。
齐地金针门的度厄金针,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度厄针的启发,不过路子已经不同。
能够让已经耗尽“灯油”的竹碧琼,短暂苏醒片刻,已经是惊天的手段了。
然而姜望……何能甘心如此?
他从星月原,疾赴临淄。从临淄,又到怀岛。乃至深入迷界,血战连连。
难道是为了迎接,这不可改变的结果吗?
他半蹲下来,蹲在竹碧琼身体的另一侧,帮她把蜷缩的身体舒展开,看着苏老的惊梦针,缓慢捻入灵台……
忽然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他无理无由地怒吼起来,冲着重玄胜,像一头发怒的狂狮:“你是干什么吃的!洗罪没成不能带走,你想办法治治她,送点药,这都做不到吗?你不是智计无双?你不是聪明绝顶?你的脑子呢?你的办法呢?!”
重玄胜没有吭声。
身披重甲的十四动了动,大概想要抗辩,但被他肥大的手掌按住。
姜望也自知,他这番脾气发得没有道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重玄胜身上去,可他心中憋屈、愤怒,寻不着出口,只能跟交情最深的重玄胜这样怒吼。
这时候他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力量,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低头看去,竹碧琼正看着他。
用那双疲惫、枯萎、干涸的眼睛,看着他。
“你别……你这样好吓人。”她翕动着嘴唇,说。
姜望抿了抿唇,将满心满腹的愤怨都按住,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竹碧琼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的眼神虚弱,她的嘴唇干裂:“我知道会再见到你,无论等多久。”
姜望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他只是握住竹碧琼的手,反复道:“我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我会救你。”
但是竹碧琼摇头。因为很吃力,所以显得很坚决。
“不要救了。”她说:“活着……很辛苦。”
“这个世界,很陌生。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不愿……再待下去。”
在竹碧琼的心里,这个世界原本是怎样的呢?是不是没有欺骗,是不是没有虚情假意,是否最信任的人,永远不会伤害她?
她的姐姐竹素瑶,曾经为她描绘了一个怎样的温馨世界?
姜望只能沉默。
包括重玄胜,包括姜无忧……他们也都只能沉默。
他们这些人,最初关心竹碧琼的生死,都只是因为姜望。
毕竟姜望为了这件事情,付出多少努力,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然而在此时此刻,见此情此景,却也难免神伤!
“不要……”
竹碧琼痴痴看着姜望,在最后的时刻,不舍得移开分毫视线:“不要再因为我发脾气,不要恨钓海楼。我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没有用的人。我……谁也不怨。”
不要失去朋友,不要招惹强敌。
这个又单纯又笨拙的姑娘,用自己的方式,给了姜望,她的人生建议。
“我知道了……”姜望问她:“你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心愿……”
竹碧琼走了一会神,大概真的很认真地想了。
最后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把我跟姐姐葬在一起吗?”
她有些吃力地闭上眼睛:“我好想她啊……”
竹碧琼的姐姐竹素瑶,殒身在天府秘境中。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也许只有在竹素瑶身边,她才可以拥有一点点安全感。
“可以。”姜望毫不犹豫地说。
他抬起头,看了重玄胜一眼。
重玄胜只道:“你直接去天府城,其它的事情我来安排。”
姜望于是一把抱起竹碧琼,直接往天涯台外走。
经过重玄胜身边的时候,低声道:“对不起。”
他为他之前毫无道理的咆哮而道歉。
重玄胜只是看了始终在旁边看戏的季少卿一眼,说道:“我们其实来找过竹姑娘,找过四次,但都被这位钓海楼恪尽职守的天才人物拦下了。”
他理解姜望的心情,但他心中当然也有委屈。这“恪尽职守”四个字,他咬得很重。他不怪姜望,但不可能对季少卿毫无怨言。
姜望转过头,看着季少卿的那张脸,只问:“名字?”
“在下季少卿。”季少卿丝毫无惧,反是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一团和气地道:“事至如此局面,是谁也不想看到的。但季某职责所在,只能徒呼奈何。唉,姜兄勿怪。”
叮!
储物匣中,发出一声轻响。
这声极微极弱。
但不知为何,凛冽森寒!
只有姜望知道,那是藏于储物匣深处的那套杀生钉,正在跃跃欲试。
此套法器,以燕枭之喙为原材料,由南遥廉雀亲自打造,专为钉杀董阿所制。从诞生之初,就为着纯粹的杀戮而生。
廉雀视之不详,认为有伤天和。自钉死董阿后,也一直在储物匣中沉寂。
这一次迷界之行,从头到尾都在杀戮中度过。又到了此时,因为对季少卿骤然而起的杀念……姜望现在的杀机之重,已经浓烈到将其引动。
骤听此声,一直冷眼看戏、无动于衷的季少卿,忍不住眼皮一跳!
但姜望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抱着竹碧琼,一步踏出天涯台,在猎猎海风之中,疾返东域!
不断现而又消的青云印记,延伸至极远处,像一条永不回头的天路。
然而所有人也都知道,他会再回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勿失挚友,勿招强敌
没有人可以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姜望,这是为什么。
谁能够回答一个九死一生、拼了命从迷界杀回来的战士?谁忍心给他一个残酷的答案呢?
苏老自是见惯了生离死别,仍不免叹道:“我可以为她施一针,有什么想说的话,有什么未了的遗憾……就了了吧。”
他自袖中,取出一根纤若牛毫的银色细针,解释道:“取魂返命,非老夫所能。不过此针惊梦,能见片刻回光。”
回光返照,即是生命的最后时刻。
名传天下的东王十二针,乃是绝对的秘传。曰为:断纹、破阵、悬命,灼血、碎心、裂目,定魂、镇魄、惊梦,移寿、归元、度厄。
齐地金针门的度厄金针,很大程度上就是受度厄针的启发,不过路子已经不同。
能够让已经耗尽“灯油”的竹碧琼,短暂苏醒片刻,已经是惊天的手段了。
然而姜望……何能甘心如此?
他从星月原,疾赴临淄。从临淄,又到怀岛。乃至深入迷界,血战连连。
难道是为了迎接,这不可改变的结果吗?
他半蹲下来,蹲在竹碧琼身体的另一侧,帮她把蜷缩的身体舒展开,看着苏老的惊梦针,缓慢捻入灵台……
忽然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他无理无由地怒吼起来,冲着重玄胜,像一头发怒的狂狮:“你是干什么吃的!洗罪没成不能带走,你想办法治治她,送点药,这都做不到吗?你不是智计无双?你不是聪明绝顶?你的脑子呢?你的办法呢?!”
重玄胜没有吭声。
身披重甲的十四动了动,大概想要抗辩,但被他肥大的手掌按住。
姜望也自知,他这番脾气发得没有道理。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到重玄胜身上去,可他心中憋屈、愤怒,寻不着出口,只能跟交情最深的重玄胜这样怒吼。
这时候他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力量,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低头看去,竹碧琼正看着他。
用那双疲惫、枯萎、干涸的眼睛,看着他。
“你别……你这样好吓人。”她翕动着嘴唇,说。
姜望抿了抿唇,将满心满腹的愤怨都按住,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竹碧琼直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的眼神虚弱,她的嘴唇干裂:“我知道会再见到你,无论等多久。”
姜望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他只是握住竹碧琼的手,反复道:“我想办法,一定有办法的。我会救你。”
但是竹碧琼摇头。因为很吃力,所以显得很坚决。
“不要救了。”她说:“活着……很辛苦。”
“这个世界,很陌生。跟我想的不一样。我不愿……再待下去。”
在竹碧琼的心里,这个世界原本是怎样的呢?是不是没有欺骗,是不是没有虚情假意,是否最信任的人,永远不会伤害她?
她的姐姐竹素瑶,曾经为她描绘了一个怎样的温馨世界?
姜望只能沉默。
包括重玄胜,包括姜无忧……他们也都只能沉默。
他们这些人,最初关心竹碧琼的生死,都只是因为姜望。
毕竟姜望为了这件事情,付出多少努力,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然而在此时此刻,见此情此景,却也难免神伤!
“不要……”
竹碧琼痴痴看着姜望,在最后的时刻,不舍得移开分毫视线:“不要再因为我发脾气,不要恨钓海楼。我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没有用的人。我……谁也不怨。”
不要失去朋友,不要招惹强敌。
这个又单纯又笨拙的姑娘,用自己的方式,给了姜望,她的人生建议。
“我知道了……”姜望问她:“你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心愿……”
竹碧琼走了一会神,大概真的很认真地想了。
最后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把我跟姐姐葬在一起吗?”
她有些吃力地闭上眼睛:“我好想她啊……”
竹碧琼的姐姐竹素瑶,殒身在天府秘境中。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也许只有在竹素瑶身边,她才可以拥有一点点安全感。
“可以。”姜望毫不犹豫地说。
他抬起头,看了重玄胜一眼。
重玄胜只道:“你直接去天府城,其它的事情我来安排。”
姜望于是一把抱起竹碧琼,直接往天涯台外走。
经过重玄胜身边的时候,低声道:“对不起。”
他为他之前毫无道理的咆哮而道歉。
重玄胜只是看了始终在旁边看戏的季少卿一眼,说道:“我们其实来找过竹姑娘,找过四次,但都被这位钓海楼恪尽职守的天才人物拦下了。”
他理解姜望的心情,但他心中当然也有委屈。这“恪尽职守”四个字,他咬得很重。他不怪姜望,但不可能对季少卿毫无怨言。
姜望转过头,看着季少卿的那张脸,只问:“名字?”
“在下季少卿。”季少卿丝毫无惧,反是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一团和气地道:“事至如此局面,是谁也不想看到的。但季某职责所在,只能徒呼奈何。唉,姜兄勿怪。”
叮!
储物匣中,发出一声轻响。
这声极微极弱。
但不知为何,凛冽森寒!
只有姜望知道,那是藏于储物匣深处的那套杀生钉,正在跃跃欲试。
此套法器,以燕枭之喙为原材料,由南遥廉雀亲自打造,专为钉杀董阿所制。从诞生之初,就为着纯粹的杀戮而生。
廉雀视之不详,认为有伤天和。自钉死董阿后,也一直在储物匣中沉寂。
这一次迷界之行,从头到尾都在杀戮中度过。又到了此时,因为对季少卿骤然而起的杀念……姜望现在的杀机之重,已经浓烈到将其引动。
骤听此声,一直冷眼看戏、无动于衷的季少卿,忍不住眼皮一跳!
但姜望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抱着竹碧琼,一步踏出天涯台,在猎猎海风之中,疾返东域!
不断现而又消的青云印记,延伸至极远处,像一条永不回头的天路。
然而所有人也都知道,他会再回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不周
许象乾一瘸一拐,顽强地赶赴天涯台。
路上正看到拉着子舒在天涯台不远处的照无颜。
一张本来愁苦的脸,瞬间灿烂如老菊花,他骨头都轻了几两,欢喜道:“照师姐!是在等我吗?”
照无颜当然不是在等他。
赶来天涯台附近,是子舒关注姜望的情况,她也有些关心结果。
但现在上去天涯台,就是站在姜望一边,对季少卿施加压力。几乎能够等同于,与季少卿所代表的辜怀信那一系势力为敌。她虽然不惧季少卿,但没必要因为并不相熟的姜望去得罪人。
龙门书院诚然家大业大,可也没有到处架梁子的道理。
不过,天涯台上发生的事情,又无人遮掩,自然没能避过她的感知。是非曲直,她心中自有评判。
也只能在心中。
钓海楼这等级别的势力,不是她一个弟子辈修士可以公开评判的。
回过头再来看许象乾。
实在地说,许象乾这一瘸一拐,又腆脸痴缠的样子,其实很招人烦。
但他先时为朋友焦急关切,被教训得不轻仍急急赶来,此刻一看到她,又骤然欢喜灿烂……
也真有几分真挚动人。
“第一,我不喜欢逛青楼的男子。”照无颜忽然说道。
“以后再也不去!”许象乾大喜过望,如果说先时他的欢喜还有几分苦中作乐,此刻就是完完全全的喜从天降、喜不自胜。
他如何听不出照无颜的言外之意,这是松口给他机会了!
“以前也没去过,都是采风!往后风也不采了!”他慌忙补救。
照无颜不置可否:“第二,我不喜欢酗酒的男子。”
“戒!”许象乾指天画地,信誓旦旦:“以后谁再拉我喝酒,就是我许象乾生死大敌!我必不与干休!”
照无颜只觉眼前有些黑线划过,一时也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叹息道:“去看看你的朋友吧。他好像有些难办的问题。”
“不重要,去他的吧!”许象乾大手一挥:“人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他满眼是笑地瞧着照无颜:“照师姐,你看咱们第一个孩子,是不是该叫元贞?所谓乾者,卦象为天,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辞曰:‘元亨利贞’。叫元贞是很合理的……”
看着照无颜越来越黑的脸色,他讪讪地闭了嘴。
但眉眼间的笑意,却是怎么也散不掉。
……
……
姜望在空中疾飞,从天涯台直奔齐国静海郡。
横跨整个海域,掠过难以计数的岛屿。
以这样的速度疾飞,沿途的一座座岛屿,都需要提前做好沟通。
这不是重玄胜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姜无忧、李龙川都各自动用了关系。
当然也是因为镇海盟的成立,整个近海群岛有了某种程度上的统一,以往各自为政的状况,得到了些许消解,才能够有这样的效率。
而对姜望来说,他完全不考虑这些。
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赶到天府城,在竹碧琼彻底死去之前,把她送到天府秘境。让她能够不遗憾、不畏惧地永眠。
生死是苦难的游戏,在生和死之间的选择和努力,才是人间。
“仙主,术介不够用了!”白云童子的声音响在云顶仙宫。
在迷界征战不歇,疯狂耗用术介。结束洗罪后,也是全速赶往天涯台,虽然青云亭不断产生着善福青云,但今日之云顶仙宫,毕竟也不是过去的云顶仙宫。终于有些捉襟见肘起来。
“给我想办法!”姜望怒吼!
他用真元牢牢护持着竹碧琼,踏云疾行。
在他的怀抱里,竹碧琼双眸已闭,纹丝不动。若不是还有微弱的气息存在,姜望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啊!
他极致地压榨着自己,极速地飞行。
划破长空,追风赶月。
为什么他这么努力,已经拼尽了所有,却还是没能挽回终将凋零的命运?
他这么努力都没能救回竹碧琼,钓海楼到底有没有一丁点,哪怕是一丁点,放过竹碧琼的可能?
他明明甘愿为棋,对自己在迷界的遭遇只作不知。为何却还是换不来,钓海楼对竹碧琼的一点宽容?
危寻堂堂真君,为何三番五次,戏弄小辈?
钓海楼家大业大,怎么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竹碧琼!
还有那个叫季少卿的,那个季少卿!
姜望只感觉到自己的杀意在沸腾,储物匣中的杀生钉也叫个不停。
汹涌的道元在通天宫内冲撞,在五府海中呼啸。
庞大的神魂之力,如同怒潮,席卷两座内府所有已开拓的房间。
代表三昧真火的赤色焰光,和代表歧途的黑白之光,交相辉映。
五府海上空,在凌于云层的云顶仙宫更上面,两座内府显化出来,有如日月!
一座内府如大日熊熊,高悬天穹。一座内府是弯月两面,这面如霜雪,那面似长夜
在浮图净土中一度被打断的进程,于此时继续。
而且更彻底。
在日和月之外,诞生了一个点。
那是一点纯粹的白,是最冷的霜。
是极端残酷的杀机,和永不饶恕的决绝!
那是一缕风。
一缕森白色的风。
此风自五府海上西北方吹来,来时渺渺,去时萧萧。好似无迹可寻,偏偏又有源而生。
此风吹过。
轰隆隆!
烈日熄灭。第一内府隐去。
轰隆隆!
明月消迹,第二内府藏形。
这缕风飞到五府海天穹处,日与月存在的位置之下,轻轻旋转。
轰!轰!轰!
一座森白的府邸,出现在五府海之天穹。
推开此府,森白之风轻轻一转,结为森白色的种子,烛照府中。
此风,名为不周!
位在西北,五行属金,五色属白。
乃是杀生之风。
八风神通久负盛名,乃是非常强大且名声极广的神通。
不仅历史上的掌控者声名远播,也有不少修士,专门研究如何以道术重现神通,以窥探威能之万一。
比如当初枫林城王长祥的吹息龙卷,就是成果之一。此术说是采集东方明庶风所成,但其实只能说是采集到东风一缕,辅以秘术,远不能算真正的明庶风。可王长祥也凭其成就了“王一吹”的名号。
而姜望摘下的这缕不周风,乃是八风之中,杀力第一。
纯以威能而论,盖压其余。
道历三九一九年,四月十三日。
姜望于怀岛天涯台至齐国静海郡半途,开辟第三内府。
摘得神通,不周风!
第一百九十九章 葬入月门中
随着第三座内府的洞开,以及第三颗神通种子的出现。
姜望可以非常清晰的感觉到,那漂浮于无垠海面上的天地孤岛,又更坚实了一些,托举它的道元,又得到了部分解放。
当姜望叩开这第三座府邸,将不周风的神通种子赫然摘下,森白之光,遍洒苍穹。
极端凛冽的杀意如狂风,席卷整个五府海。
但见天穹云散,海上潮涌。
胖乎乎的白云童子在云霄阁中缩成一团。
杀!杀!杀!
姜望心中充满了杀念。
白象王,该死!
季少卿,该死!
危寻,也该死!
姜望几乎要立刻转身,杀回弦月岛。
但在手按至长剑的那一刻。
铮!
长相思骤然而鸣。
五府海中,一道寒光横掠长空,那是长相思的剑灵!
姜望猛然一个激灵,从极端的杀念中挣脱出来。
“别……”
在凛冽风声中,竹碧琼好像说了这一个字,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
然而姜望已经平静下来。
海阔天遥,那漫长的海岸线,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视野中。低头看着怀中脸色变得更为苍白的竹碧琼,他才想起来……他最初,只是想要提升实力,更快地赶到天府城而已。
而刚才却差点直接回头,杀奔钓海楼。
这新得的神通,或许很强,但也实在凶险。
容易让深陷其间的人,变得偏激、极端。
横掠五府海长空的长相思,就是最清晰的提醒。
剑有两刃,用其锋利,也要克己,避免自伤。
姜望神魂显化,跃于五府海中,一手握持剑灵所化长剑,反身一剑!
那席卷五府海的一缕不周风,被生生逼停!
姜望再一剑相横,不周风无路可走,只得冲回天穹。
因为第三内府横空出世,而短暂隐去形迹的第一、第二内府,得了五府海主人的支持,又重新显出。
第一、第二内府暂隐,并不说明它们弱于第三内府,也不是说照耀它们神通种子比不上不周风。而是一种避免内耗的灵性选择。
它们并不会在姜望没有控制的情况下互相斗争。
但此时,姜望已经掌控局势。
五府海的天穹之上,一时璀璨。
三座内府,分别是一座赤红府邸、一座黑白两色府邸、一座森白府邸。
外显为炙烈大日、双面寒月、森白星辰。
炙烈大日与双面寒月悬在最高处,遥遥相对。
森白星辰居于其间,与前两者并立。
再往下,是已经恢复了一些元气的云顶仙宫废墟,其下是善福青云。
最下方是巨大的天地孤岛,葱葱郁郁,悬于无垠海面。
体内五府海,浪静风平。
身外近海,万里平波。
再往前看,齐境已至。
“过境者,青羊姜望!”
那些或明或暗的关卡,次第打开。
那些投注于此的警惕眼睛,也纷纷移开视线。
在齐国,姜无忧、重玄胜、李龙川、晏抚……这些人的能量,才最能显现!
姜望抱着竹碧琼,从近海最东的弦月岛,到齐国临海郡天府城,一路疾飞,万里无阻。
“姜青牌,老夫久候多时!”
天府城城主悬立高空,远远出声招呼。
直接叫姜望的名字,没有那么亲切。
叫爵爷,太谄媚。
直接叫职务反倒是最合适的,不远不近,距离恰当。
天府城主是外楼巅峰境界,曾力抗地狱无门阎罗的强者。
他当然不至于对姜望卑颜,但姜无忧、重玄胜这些人连番递来消息,他无法不予以重视。
须知就连天府秘境,这一次也打破常例,提前洞开!
这座秘境是天府城重要资源,虽然因其真正收获不为人知,且危险性又太大,不被视为最好的秘境。
但毕竟有预定神通的可能,仍叫人趋之若鹜。往常洞开之时,都要交换不少利益回来。
这次只因为姜望一个要求,天府城就已做好准备。
这当中需要交换什么、衡量什么,重玄胜只说了一句——我来安排。
此为挚友。
“有劳城主大人。”
姜望抱着竹碧琼,在空中回应:“恕在下不便行礼。”
“你是我大齐的好男儿,在海上可是显出了威风。俗礼何足一哂?”天府城主在前引路,直往城中满月潭而去。
整个天府城,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们,在想这个抱着女人跨海而来的少年,是什么来头,能得城主如此重视。
“上一次天府秘境洞开,老夫记得姜青牌也参与了?”天府城主一边飞行,一边随口问道。
“是啊,恍惚如昨。”姜望勉强打起精神回应。
“那时候齐国还没有人知道你。”天府城主忍不住多看了姜望几眼,唏嘘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闯下如此声势。真是后生可畏!”
“您过奖了。”
飞至满月潭前,天府城主就停下来,说道:“老夫已经安排好了,天府秘境这会已洞开,你自己进去便是。”
送到这里就已经足够表现出诚意,再往里送,以他的身份来说并不合适。
姜望对他半鞠一躬:“小子承情了。”
天府城主满意地点点头,自顾离去。
满月潭以高墙、大阵围绕,非天府秘境打开的时间,禁止任何人出入。
秘境的开放时间,是秘境自我调节、自行适应的体现。
提前打开秘境,让人探索,并不容易。同时也是一种过度消耗秘境底蕴的行为。若非知道姜望此行只是送一个将死之人进去,与殒身其间的亲人合葬,天府城主很难同意将秘境打开。
走进高墙,再一次看到长廊环绕的满月潭。
此时已是夜晚,此间天空,显现明月一轮,比外间明月更亮。
这是天府秘境已经打开的标识。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竹素瑶也在其间。姜望彼时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后来,会与她的妹妹,有那么多交集。
世间事,亦复如斯。
前不知,后不知。
天上月叠于水中月,水中月影再次“剥”出,形成月门。
姜望飞到半空,与月门平行。
“竹道友……”
除了这一声轻唤,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平举着,动作轻柔,把竹碧琼一动不动的身体,送入了月门中。
第两百章 再来人间时
“你真厉害啊,季少卿。”
大殿之中,有个声音这样说。
而穿着黑色金边锦服的季少卿,垂首立在殿中,一言不发。
巨大香炉氤氲着袅袅青烟。
视线穿过隐约的青烟,依然可以看清那个长发黑白交错的中年男人。
或者说,保留了中年容貌的男人。
其人侧身而立,双手负后,有一种久居高位的气质。
那张短须随着嘴唇翕动而微颤的侧脸,其实极显温雅。
“但厉害的不是你,能够挡住无冬岛、挡住华英宫的,不是你。你是否能够掂量清楚,在那些人面前,你自己不够分量。厉害的是钓海楼,而你,在消耗钓海楼的名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转过身来,忍不住提高声量,怒声质询:“谁让你去守天涯台的?!”
“气量这般小,你如何能成大器!”
“你自己气量小也就罢了,却行此蠢事,让外人轻视了本座的格局!”
“本座平日就是这么教你做事的?本座会为了一个碧珠的恩怨,亲自下场对付那姜望吗?会逼得一个完全无涉的少女,活活熬死吗?尤其她还是我钓海楼出身的人!”
“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我钓海楼?如何看我辜怀信?”
他抬起手指,重重点着季少卿:“季少卿啊季少卿,你太让我失望。报复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你选择了最愚蠢的。既不能削弱对手,又为自己增添新仇。”
“师尊,徒儿只是……为您感到不平。论才略论修为,三长老何能居您之上?”季少卿咬着牙道:“可偏偏,就连楼主也偏向于他。难道就因为他资格老,年纪大吗?徒儿是替您不服!那些坏您大事的人,徒儿一个都不想放过!”
他不辩解倒好,这一辩解,辜怀信本已压制住的怒气,一下子又涌上心头,蓦地手指一收,握住了拳头。
砰!
季少卿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一股巨力压制,压得趴倒在地。
养气功夫极好的辜怀信,甚至是咆哮了起来:“本座不知如何做事,需要你来替我出头吗!?”
“本座的回击手段,难道就是逼杀一个根本毫无影响的、已经被废去修为的小女娃?”
季少卿被压在地砖上,一口鲜血喷在前方。整个人狼狈极了,仍然咬着牙道:“姜望先杀海宗明长老、再杀碧珠长老,是我钓海楼的仇人。他破坏了咱们在天涯台的计划,更是咱们的仇人。难道我还要眼睁睁看着他扬名近海,讨一个圆满回去?我就是要让他奋斗成空,我就是要看到他那错愕、绝望,又痛苦的表情!师尊,这帮子齐人,眼高于顶,畏威而不怀德。不让他们咀嚼痛苦,他们不知道这海上谁说了算!”
季少卿越说越激动,但辜怀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还敢顶嘴。”
“我错了,师尊。”季少卿立刻认错。
他知道自家师父动了真怒,这事不能再抗辩。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又复睁开。
而后双手撑着地砖,艰难地爬了起来:“齐国势大,我的确不该惹齐人……我算什么?行差踏错,无非是一步深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后续如有仇怨,我全接了。来一个,我接一个,来一对,我接一双。”
这话里明显带有怨气。
他将嘴角的鲜血擦去:“您放心,我不提您的名字。”
而后摇摇晃晃地转身,迈步离开大殿。
辜怀信久久沉默,直到自己这位天骄弟子已经走出大殿,再也看不到背影。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悔改啊。”
……
……
姜望静静悬于月门之前。
直到月门消去,月影两分,满月潭重新恢复成那平静的样子。
小小一番浅潭,水清而凉。
抬头已无月,好大天光。
姜望仍旧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在满月潭,独自站了一整天。
他只是在思考,没有在等待奇迹。也的确没有奇迹发生。
从齐地出发的、这一场兴师动众的援救,终究还是失败了。
从迷界出来时,他满怀希望。虽然身负沉甸甸的债务,但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战胜任何艰难困苦,不会被任何难题阻隔。
他做成了那么大的一件事情,在近海群岛的海祭大典上,救下了一个被当做祭品的姑娘!
这事情,前无古人。
这事情,值得骄傲。
可最后呢?
他真的尊重钓海楼,钓海楼伟大的历史、辉煌的传承,都让他钦佩。
他敬重这样一个为人族做出伟大贡献的宗门。
可如果,如果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任何希望,又为什么用那样苛刻的条件,去勾勒一个虚假的泡影?
为什么要这样的戏耍、这样的折辱,一个极有自尊的人?
姜望就站在那里。
他不想让情绪干扰自己的决定,但是很认真地思考。
他问自己。
恨吗?
恨。
怨吗?
怨。
他于是有了答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转过身,往外走,没有再看满月潭一眼。
世间的事情已与竹碧琼无关,她在一个编织出来的世界里成长,现在于另一个编织出来的世界里埋葬。
想来她的胆怯、陌生、恐惧,都可以被好好的安抚。
在竹碧琼已经不能说话的最后时候,姜望已经无法得知她内心的想法。但是那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就像她过往十天在天涯台上的坚持一样。
苏老说她在更早之前就应该已经撑不住了,但是她又那么痛苦的多熬了几天。
她明明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但已经比世上很多人都要坚强。
“祝福你。”
姜望在心里说:“我们都知道,轮回是怯懦的谎言。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对抗真正轮回的风险,不是所有记忆都可以保留,不是所有人生都可以重新。但我祝愿你,祝你能在你姐姐离去的地方,与你姐姐重逢。愿她能够继续保护你,不论在什么地方。”
“如果你们不再轮回,我希望你们消解在一处,相连在一起。永远不孤独,永远不恐惧。”
“如果你不幸地再次落入轮回,再来这个世界。那么我祝愿,愿那个时候,它不再让你陌生。”
姜望踏空而行,直飞天府城外。
我今于此立愿——
你再来人间时,人间应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