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对不起
得益于长期锻炼的道元控制力,姜望帮竹碧琼梳理通天宫的过程并没有什么意外。
而竹碧琼始终低头看着他。
“你是来看我的吗?”她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姜望,但还是这样问道:“姜道友?”
这问题听起来实在有些愚蠢,但姜望还是认真回答:“是,我是来看你的。”
“是婆婆带你进来的吧?”这傻姑娘瘪了瘪嘴,又要哭了:“帮我跟她说声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听话,对不起她的养育之恩,辜负了她的栽培……”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还不知道她是被谁害成这副样子。
姜望顿了一顿,终究只是继续为她梳理着通天宫,顺着她的话道:“有很多人在乎你呢,所以你要好好坚持。”
身后的石门在此时打开。
姜望抿了抿唇,他知道,这是在告诉他,探视的时间已到,他应该离开了。
“我该走了。”他说。
时间好像停滞了片刻,但终究没有真的为谁停留。
“那天……”竹碧琼看着他道:“你会来看我吗?”
姜望没有说什么。此刻他能说什么呢?
他所有的计划,一句也不能跟这傻姑娘说。
最后只是说道:“当然。”
竹碧琼缓缓闭上了眼睛:“那我就,没那么怕了。”
姜望咬了咬牙,还是缓缓松手,让竹碧琼的身体,再次被吊住。
他倏然转身,不敢再看竹碧琼一眼,急步匆匆走出了石室。
一只枯瘦的手掌,将石门带上,锁好。那根仅余五分之一的燃香,刚好燃尽。
“走吧。”姜望说。
囚海狱里终究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碧珠婆婆收好钥匙便往外走。
路过那一桌玩牌的狱卒时,她轻轻将钥匙放在了桌上。
没有狱卒理会她,她也没有理会任何狱卒。
姜望冷眼旁观,感觉这些狱卒,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些人放在外面,也算是难得的强者。如毕元节成就了地狱无门的卞城王,凶名赫赫。
如果他们跟毕元节的实力差不多,那应该也强过碧珠婆婆才对。
这一点判断,是基于海宗明。碧珠婆婆与海宗明相争,两人实力应该差不了太远。而姜望对海宗明的实力非常了解。虽然也是四境外楼,但肯定没有达到地狱无门阎罗层面的实力。
而碧珠婆婆在外面多么威风,对五仙门高层呼来喝去。他们却在这暗无天日的囚海狱里,整日酗酒赌博,不修边幅。
他们是狱卒,也是囚徒。
那些囚犯都被折磨到对外界失去好奇,他们的状态,又何尝不是一滩死水?
石门在身后关上,姜望和碧珠婆婆重新走在入口的那段甬道上,只是此刻心情,已经与进来时截然不同。
“婆婆。”姜望开口道:“碧琼现在的情况很不妙? 恐怕未必能撑到海祭时……”
“唉。”碧珠婆婆叹了一口气:“海祭之前,囚海狱是不会让她死的。”
姜望抿了抿唇:“我的意思是说? 能不能想办法,每天给她送一些吃食?”
碧珠婆婆拄杖前行? 这条甬道往下或是往上? 她都是这样不急不缓。
“一顿吃食,一颗元石。”她说:“刚才那些狱卒? 你也看到了。他们很贪婪。”
“没有问题? 我付。”姜望毫不犹豫。
好像是几个刀币那么轻松。
好像他答应的? 完全不是一顿吃食就要一颗甲等开脉丹的价格。
因为他展现的,是他愿意为竹碧琼的事情做到什么地步。
“好孩子。”碧珠婆婆的表情,显得很是欣慰:“婆婆与你说着玩的? 这些事情? 婆婆自有安排。”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对姜望来说,今日这一行也算是有了结果。至少彻底排除了制造混乱而后劫狱的可能——他事先并不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性? 但仍有万一的幻想。
“竹道友让我帮忙跟您带一句话。”姜望道。
“什么话?”碧珠婆婆表现得有些意外。
以石室的特殊禁制? 她在石室外是应该听不到石室里的对话的,但她必然也应该有她的办法。
不得不说? 她很擅长情绪的遮掩,不愧是与海宗明竞争多年的存在。
“她说对不起您。”姜望用余光注意着她的表情。
果然除了真假难辨的哀伤,什么也没有。
“她是个好孩子。”碧珠婆婆沉默一阵,最终只是这样说。
她心中真的毫无波澜吗?
姜望不知道答案。
只是在走到那扇巨大的石门之前? 碧珠婆婆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然说道:“刚才那些狱卒,他们以前也都是钓海楼的实权长老。因为各种原因,被贬入这里。苦熬一甲子之后,才能离开。他们是看守者,也是被看守者。”
“对绝大部分狱卒来说,一甲子就意味着寿元耗尽。几乎没可能在囚海狱里成就神临。有的人坚持熬下去,有的人熬不住。但这么多年以来,真正逃出去了的狱卒,也只有毕元节一人。”
碧珠婆婆叹道:“那实在是个怪胎。”
卞城王毕元节在地狱无门的十殿阎罗里,排序并不高,名头也不算太响。
可实际却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怪胎。完成了从来没有狱卒完成过的、逃离囚海狱的壮举。
让囚海狱里的狱卒,听到他的消息,情绪复杂。
让碧珠婆婆至今提起他来,仍有忌惮。
可就是这样的存在,因为撞上了打更人首领,被轻轻松松一巴掌拍死。
他所有的故事和波澜壮阔,都无法再延续。像一滴水落在水里,像一缕风沉在风中,毫无声息。
甚至于不是来这一趟囚海狱,姜望都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的过往,不知道他的厉害。
这个世界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于此,最精彩的地方也在于此。
天才未必能成长,天骄未必能璀璨。
就像曾被称许为绝世天骄的柳神通,也不过成为了田安平疯狂一面的注解,是历史中的尘埃。
姜望时时以这些情况警醒自己,让自己每一步踏得更坚实。
“婆婆。”在巨大的石门之前,将要离开囚海狱前的最后一刻,姜望说道:“如果您有什么办法救竹道友,请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力往一处使,或许可以创造很多可能。”
这是他最后的尝试。
“当然。我一直在想办法。”碧珠婆婆说。
但只有这一句话。
她伸出双手,再一次开始移门。
姜望也贴上手掌去,与她一起用力。
石门缓缓上升。
外界的阳光,再一次洒落两人身上。
一老一少,同样显得很真诚。
第一百一十四章 幻想
“如果你是姜望,你会怎么破局?”
竹楼之中,碧珠婆婆一边小块地撕着肉,喂食鱼群,一边自问自答。
“除非齐国大军来讨,不然劫狱救囚不可能成功。囚海狱的防备程度,他也见识到了,不会来找死。”
带血的肉块坠落鱼缸,顷刻便被分食一空,连血气也不剩半点。
“所以他其实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依靠钓海楼内部的权力人物,也就是我。试图通过我来撬动海祭规则。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触我。”
“在齐国,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实封男爵,封地不过一镇,没有什么可付出的。但他与重玄家的重玄胜是生死之交,重玄胜能够调动多少资源?重玄家会愿意为这件事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是问题的关键。”
碧珠婆婆继续说道:“但这小子态度也很明确。他愿意不计资源的救碧琼,可如果实在救不了,他只希望碧琼最后一段路,走得舒坦。这种态度的前提,是他知道这件事几乎不可鞥完成。所以我应该给他一点希望。”
枯瘦的手指,慢悠悠地撕扯鲜肉,鲜血也自然地染红了手掌。
但她毫不在意。
“世间之事,唯‘情’字难解。偏偏少年人总不能懂,常深陷其间。他一定是爱上了碧琼,才会不计回报的这样做。我只要给他一点希望,他就会努力来推动。”
碧珠婆婆说着,直接从旁边的竹篮里,取出一块足有两个成人拳头大小的肉块,扔进水里。
“其实,也许他最大的价值是他自己。毕竟就连海宗明都对他非常贪婪。”她又说。
巨大的鱼缸底部,那茂盛的水草之中,忽然窜出一条五色之鱼。
赤、黑、黄、绿、蓝,五种颜色的条纹紧贴一起,像一件艳丽外衣将其缠绕。
体型不过三指长,两指宽,瞧来人畜无害。
但它一窜出,方才还聚集在一起的鱼群,顷刻四散,如逃命一般。
它也不追击,只是叼住落水的肉块,开始嚼吃起来。
它的体型极小,但进食的速度很快? 连咬连嚼,三息不到? 便将远比它体型更大的肉块吞吃干净。
碧珠婆婆把手探进水里? 那五色小鱼便游上来,慢慢吸吮她的手指? 将血色吸吮得一干二净。
而碧珠婆婆只是叹道:“是个好孩子啊。”
也不知是说这条五色鱼,还是说竹碧琼。
……
……
太虚幻境,星河亭中。
重玄胜轻轻揉捏着脑门:“她还是那套说法?”
“是啊。”姜望叹道。
这段时间,他一直跟重玄胜保持着高频率的书信联系? 偶尔书信不足以说清楚的时候? 便耗功在星河亭会面。
在囚海狱一行不久后,碧珠婆婆就提出了营救竹碧琼的办法。
她表示她将在海祭之上提案,请求宗门宽宥。但她一人的力量? 不足以影响海祭。所以需要其他人响应。
碧珠婆婆自己会发动人脉请盟友帮忙? 同时要求姜望这边也尽可能出力。提出最紧要一件事,便是游说钓海楼长老海京平。
这次的天涯台海祭? 明面上由钓海楼的第一长老崇光真人主持。
但其实具体的海祭事务? 由四位实权长老负责。一个中位长老,三个下位长老。
海京平正是其中唯一的一个中位长老? 乃是神临强者。
“有趣。”重玄胜这段时间已经对近海群岛的情况相当了解,因而问道:“你还记得跟许高额争风吃醋的那位钓海楼真传弟子吗?”
“当然? 这才过去几天?”姜望说道:“他叫杨柳,脂粉气有些重。目前看来,人倒是不坏。”
“杨柳的师父,正是海京平!”重玄胜说。
“等等。”姜望皱眉:“这个海京平,和海宗明没有什么关系吧?”
“只是同姓而已,没什么交情。那个老太婆就算要埋你,也不会挖这么明显的坑。不过……”
重玄胜说道:“这说明她对你的行踪很了解,清楚你和杨柳有过交集。并且她也大概猜测得到,我重玄家在海上的情报能力。”
他语带自嘲:“并未高估。”
因为像海京平和杨柳乃至于海宗明的关系,这种情报,但凡海上扎根的势力,都不难察知,无冬岛当然也不例外。可钓海楼内部更隐秘的消息,重玄家就无能为力了。
“我本来也没有多做隐瞒。”姜望说。
“好在你拉来了姜无忧。”重玄胜慢慢说道:“我与华英宫主沟通过,从她那边得到的消息。这次海祭,碧珠婆婆本来也有机会负责具体事务,但她自己拒绝了。理由是为了避嫌。”
姜无忧的根基在军界,其人一出海便直赴决明岛,在海上自然有些势力,甚至于……能够得到钓海楼内部的情报。
像碧珠婆婆这种实权长老层面的职务决策,可不是一般的情报源能够流出来的。
“碧珠婆婆到底想做什么?”姜望问。
重玄胜说道:“她想做什么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还对她抱有期望吗?”
“竹碧琼对她那般信赖,被她害得身陷囹圄,心里想的,竟是对不起她。我不得不去想,她是否其实是一个好师父,其实是我们误会了她呢?”
姜望说着,眼睑微垂:“好吧,我承认。在近海群岛呆得越久,越知道钓海楼的恐怖,越知道我要挑战的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就我独身一人还好,现在还拉上了你们,我很担心拖累你们。我忍不住有些软弱的幻想,幻想钓海楼内部便有些退让。”
“以前待她好,不代表一直待她好。是做一个好师父重要,还是为自己奔一个好前程重要,这一点,那个老太婆也自有权衡。”
重玄胜并不去评判他的所谓‘幻想’,只是再次将碧珠婆婆定性,然后说道:“我们是你的助力,不是你的负累。如果沦落到需要你担心的地步,我和姜无忧是不是太失败了?我重玄家一门两侯爷,世代显贵,我现在承爵的顺位,已经在重玄遵之前。姜无忧更是华英宫主,将来有可能执掌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权势。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们能被你拖累?”
他紧紧盯着姜望,表现得很有些怒意:“多考虑考虑你自己吧。我和姜无忧最差就是在争权的道路上后退几步,而你姜青羊!你如果遭遇了最坏的局面,会死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同类 (为盟主狄D加更!)
石门李氏强大吗?
冰凰岛亦是在海外扎下根来的势力。
李龙川的能力合格吗?
戳破了近海群岛上潇洒多年的骗局,并以此事最大程度上扩大冰凰岛的影响。
然而陈治涛只是路过,随手一道命令,就将冰凰岛的影响瓦解大半。
并非他的能力比李龙川强多少,而是钓海楼赋予他的权势,在近海群岛强过李龙川太多。
神临境界的陈治涛,也只是钓海楼年轻一辈的弟子而已。
五仙门功法玄奇吗?
有五位外楼强者,还有镇宗海兽,并不算弱。
但被碧珠婆婆操弄于股掌之间。
而碧珠婆婆,只是钓海楼二十四位实权长老之一,身列下位长老而已。
她之所以能够操纵五仙门,倚仗的也并不是自身实力,而是钓海楼实权长老这一身份。
姜望这一路过来,再用心,再认真,又能见多少?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可仅仅是这冰山一角,就已经如此庞然!
诚然他已决意要救竹碧琼,这决心万难无阻。
可会担心,会忐忑,会害怕拖累朋友,这些也都是正常的情绪。
姜望再怎么道心坚定,也不能完全免俗。
但在重玄胜看来,这不可原谅。
因为他深知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他比姜望更早知道这件事情的险阻。
在他看来,姜望有决心,但没有觉悟。
“如果你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竹碧琼你就不要救了。”
重玄胜几乎要挤进姜望的眼神里,他很少有这么认真跟姜望说话的时刻:“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姜望,我在认真的提醒你。”
姜望沉默了半晌:“好。我知道了。”
他用同样的认真说道:“我有付出努力却只能迎接失败的觉悟,从现在开始,我也有拖垮你们,让你和姜无忧海上势力全部清零的觉悟。”
重玄胜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确定他的决意没有半点虚浮,于是伸出胖大的手掌,与他交握:“恭喜你姜望。现在我才可以说,你的朋友有救了!”
虚心接受批评后,姜望更虚心地问道:“那现在我要怎么做?”
毫无疑问,相比于自己的设想,他更相信重玄胜的智慧。
“照那个老太婆的话做,但不要全照那个老太婆的话做。”重玄胜笃定地说道:“先去跟杨柳套交情吧,想办法接上海京平这条线。”
“这没有问题。另外……”姜望说道:“我有自己的渠道,可以从田家得到一些消息。或者也能对这件事有帮助。”
重玄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你的七星谷之行,比我想象的更充实。”
但他没有细究姜望的所谓‘渠道’是什么,尽管此时他如果问,姜望一定会说。
在冷眼中成长起来的他,非常珍惜与姜望之间的友谊,这一点体现在许多方面。
最后只是说道:“有价值足够的消息,就通知我。你自己应该能够判断,什么消息是有价值的。”
“当然。”姜望说道。
两人结束了这次沟通,各自退出星河亭。
对于营救竹碧琼一事,现在仍然没有足够的把握? 但似乎更坚定了一些。
太虚幻境真的很好用,若不考虑太虚幻境背后的势力? 不考虑消息的保密性? 仅从沟通的角度来考虑,它已经胜过姜望所知的任何秘术、宝具。
比如退出太虚幻境后? 姜望现在所做的事。
他聚集水汽,使清水覆盖屋子里的铜盆,而后打入一道印决,再以食指为笔? 在水中划了一道横线。
这门传自大泽田氏的秘术? 名为“镜心湖”。
顾名思义,乃是将受术者的“心湖”映入水中。施术者在水中传递的消息,也会印入受术者的“心湖”里。
在方圆百里之内? 这种感应都不会消失。
田常没有提供更远距离的联络方式? 或许是并不愿意。
“镜心湖”的施术前提,是受术者允许“心湖”映照。
而这门秘术的受术者? 自然是被田常指定来与姜望沟通信息的田和? 因为田常自己身负重任,不能频繁消失。否则就会引起田安平的怀疑。
当然? 姜望并不确定这话的真假,只是田常单方面这样说而已。他们有合作的基础? 同时也无法避免猜疑。
“镜心湖”的秘术完成之后,姜望并没有等太久。
或许是因为田家的人一直就在怀岛上。
这一次姜望就坐在桌子前,为自己泡了一壶茶。
茶只喝了两口,面容木讷的中年男人便直接推门走了进来,很是自然地反手把门带上。
失心谷里的经历好像并没有改变田和,他看起来仍是那样木讷、朴实,好像没有任何危险性,人畜无害。
姜望看了一眼开着的窗子,又看了看田和:“我以为你的到访方式会隐蔽一点。”
“越是寻常的事情,越不会被注意。这是我苟活一些年月,得到的小小经验。”田和走到姜望面前,很是平静地说道:“你有什么吩咐吗?”
“受益匪浅。”姜望点点头,反问道:“我让田常有消息通知我,他怎么这几天一点反应都没有?是忘了吗?”
“是有重要的消息,就通知你。”田和很认真地纠正道。
他把“重要”两个字,读得很重。
姜望笑了笑:“田常现在似乎很信任你,什么都跟你说。”
田和摇头:“田常不信任任何人。”
他解释道:“只是我背叛他的代价更大,所以让他可以交付一些相对重要的事情给我。”
而关于他为什么背叛田常的代价更大,这部分不用跟姜望解释。因为姜望完全知道内情。
“既然聊到信任……你觉得田安平信任田常吗?为什么会信任田常?”姜望问道:“田常已经说过他得想法,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田常与田和,从外表到性格乃至行事风格,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又是同一类人。
“田安平不需要田常的忠诚,只需要田常听话。而在有能力杀死田安平之前,田常始终会是田安平最忠诚的走狗。”
田和说道:“为了证明这一点,田常杀了田焕章的独孙。当然,他的手脚很干净。除了田安平和我,没有其他人知道。”
田焕章这个名字,姜望有印象。其人正是上一次镇守七星谷的田家家老。
这个消息,田常自己是不会告诉姜望的。他只需要展现一定的价值,让姜望不至于掀翻棋盘。多一分都是浪费。
田和不是一定要说,但还是主动说了。
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姜望展现价值。
第一百一十六章 驭蛇
大泽田氏真是一个出疯子的地方,姜望心想。
从田常、田和两个人的口中,可以拼凑出田安平一个疯狂又冷酷的侧面。那个传言中的绝世天骄和疯子,在旁人的言语和感受中,渐渐有了更具体的形象。
这让姜望对田安平在近海群岛的布局,又有了更多好奇。这个疯狂的天骄,与庆嬉有合作,在海外有布局……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他知道,以田安平的手段,问谁都问不出答案。只能自己寻找,自己发掘。
而发掘答案的结果,很可能并不美妙。
田安平可不会在乎,他是不是齐国四品青牌,身上有没有爵位。
“你们田家对近海群岛的了解,够深入吗?”姜望问。
“要看是哪一方面。”田和说。
“不错。”姜望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跟着田常一起,你也获得了更高的地位。”
田和说:“比你想象的还要缥缈。”
看来他对现状很不满意,也并不愿意一直依附田常。
但关于这一点,也有可能是他故意表现出来的。
姜望现在不想与这样城府极深的人来回猜度,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可以分心,所以直接提出自己的需求:“你了解碧珠婆婆吗?”
“是钓海楼的实务长老。在十二个实务长老中,排名大约在第八到第十之间。”田和张口便来,显然的确掌握了田家在近海群岛的诸多情报,并且认真消化过:“她在背后支持五仙门,同时本人属于钓海楼第四长老辜怀信这一系。”
钓海楼的二十四位实权长老,通常被外界分为四名上位长老、八名中位长老、十二名下位长老。
但作为高高在上的钓海楼长老,他们自己内部肯定不是这样称呼。而是称为靖海长老、护宗长老、实务长老。
从这个职务名称也可以看得出来,在钓海楼的价值体系里,靖海为第一要务。其次才是宗门传承,最后才是宗门实务。至少在明面上是如此。
田和说的这些消息,姜望都知道,但都是通过姜无忧的情报知晓的。由此可见,田家对钓海楼的了解,是要超过重玄家的。因为他们本就在海上投入了比重玄家更多的力量和时间。
钓海楼四位靖海长老都是洞真修为,碧珠婆婆背倚真人辜怀信,无怪乎底气十足。
“那海宗明呢?”姜望问。
“是已经死去的钓海楼实务长老。原本在实务长老里,排名在第十到第十二之间。”田和继续不假思索地说道:“他应该是第二长老秦贞一系的人。”
不同于靖海长老次序严谨。
护宗长老与实务长老并没有具体排名,基本各管一摊事情,宗内地位至少在名义上不分先后。田和所说的这份排名,只是田家综合各方实力与影响力所作出的判断,并不算十分准确。所以排名略有浮动空间。
唯独靖海长老是有明确的排名的,排名决定了他们在宗门内权力的大小。在意外发生的时候,也基本决定了他们接掌宗门的次序。
当然所有的长老,都要服从钓海楼主的领导。唯有钓海楼之主,才是这广袤近海群岛上的最高权力者。
姜望又道:“你不妨再跟我说说海京平。”
“其人是钓海楼护宗长老,在八名护宗长老里,排名稳居前三。行事低调,但是个厉害角色。”
“他是哪一系的人?”
田和摇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到海京平那个位置,已经不必依附任何人。他跟谁有合作,又跟谁面和心不和? 往往都只有他最亲近的人知道。我们外人是很难察知的。”
田常是很早以前就在海上讨生活,田和却是这次才作为田常公子的亲信,跟着出海。
哪怕是有田常的帮助,哪怕田家的情报对他完全开放? 他对这些情报消息的了解,也实在是太深入了些。足见耗用了多少工夫。
只要他愿意? 仅这种踏实的态度,就足以让他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脱颖而出。
姜望很难理解? 他为什么要那么低调内敛,隐忍成长。
是田家没有人才出头的机会吗?这怎么可能呢?
压制天才? 是枫林城方家那样的小门小户? 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因为他们资源紧缺? 给了这个? 必然就要短了那个,有些时候其实没有选择。
但任何一个顶级名门,都不会做压制天才的蠢事。
田常是因为谋害了家老? 掠夺了名刀潮信,所以低调隐忍,不敢出风头,就怕暴露恶行。那么田和,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他背后有什么故事?
姜望心中猜疑着,面上只问道:“那你了解杨柳吗?”
田和直接摇头:“田家的情报里没有这个人。”
“帮我去查查看。”姜望毫不见外地说。
“没有问题。但是你如果要针对这个人做点什么事情,就会很容易暴露你跟田常的关系。对你来说,并不划算。田常的价值不止如此。”田和很贴心地提醒道。
姜望只道:“尽管去做就行。”
“可以。”田和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劝不动君主,于是只能从命。“很快给你消息。”
他像来时那样,直接拉开房门离开了。
如果不考虑忠诚因素,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用的下属。
姜望只是要依照碧珠婆婆的嘱咐,跟杨柳打好关系,从而接上海京平那条线,试图让海京平帮忙释放竹碧琼。
他并不会把杨柳怎么样,但他不肯跟田和解释。
因为田和这样的人很可怕,知道得越多,越可怕。
姜望现在能够压制他,也只是因为机缘巧合,知晓了他的秘密罢了。其实对于田常也是如此。
相对来说,他更愿意跟杨柳这种人打交道。尽管他不喜欢杨柳涂脂抹粉的那一套,他也不怎么了解杨柳。
但一个还能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总比城府深不见底的田和好应付。
现在的情况是,他两只手扼住了两条毒蛇的七寸,他可以随时扼杀他们,这是他得以驾驭这两人的倚仗。
但他并不想直接杀死这两条毒蛇,而是想利用他们做事。那么相应的,他也不得不承受,随时会被反噬一口得风险。
所以面对田常与田和,姜望始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要害保护起来。
他不考验人性,尤其不会考验田常与田和的人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涯苦
杨柳已经回到了怀岛,但应该不是因为海祭活动将近。
因为回到怀岛的这些天,他每日买醉,并未有参与什么杂务。
姜望很容易就可以推导出来一个结果——杨柳已经在追逐照无颜的过程里出局。
按照田和给的情报,杨柳好美服、喜美酒,热衷于打扮自己。以修行而论,他算得上是海京平一众弟子里面最出色的一个,与海京平的感情也很好。
碧珠婆婆让姜望想办法跟海京平搭上线,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之前在小月牙岛姜望的确和杨柳相处融洽的话。
而实际上因为许象乾的关系,杨柳能给姜望好脸色才怪。
不过姜望已经做足了热脸贴冷屁股的打算,如能真的救下竹碧琼,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在月牙岛,资深酒客最常去的地方,应该是青鳌礁,因为一块巨大的鳌状青石而得名。
而清平乐,是青鳌礁最好的酒楼。
在来清平乐之前,姜望用三百颗道元石,买了一坛天涯苦。这酒不一般,据说是钓海楼祖师钓龙客当年最爱喝的酒,每年只出十坛。
姜望还是请托碧珠婆婆才能买到,他完全可以走别的门路,但这个请托本身也是向碧珠婆婆报备进程。
自带酒水上酒楼,通常不会受到欢迎,但只要银子给得到位,也就不成问题。
左手半抱着酒坛,姜望不请自入,闯进了杨柳包下的雅间。
彼时其人正临窗独饮,神情落寞。骤听得动静,眉头一拧,便要发作。
见得是姜望,怒气压下来一些,但语气仍是不好:“不问而取是为偷,不请而入是为贼。君知否?”
姜望一听这话,便知自己主要还是被许象乾迁怒,不然杨柳何必如此文绉绉。摆明了针对读书人嘛。
但读书人的朋友未必能沾上书香,无赖的朋友却难免染到无赖。
姜望不但不恼,反倒一笑:“柳兄不要这个样子,我登门是为拜访,一不偷,二不抢,怎能是贼?别忘了,在三味庄,我还请你吃过海鲜呢!”
这话也真亏他好意思说。当时若非杨柳死缠烂打,掏钱包场,如何能够入席。
不过他当时死缠烂打求着入席,现在也没有办法拒绝姜望落座。
只神情郁郁,闷声道:“我姓杨。”
“杨柳兄你误会了。”姜望赶紧找补:“我叫你柳兄呢,是有意称名? 以表亲热。就像我叫许象乾为象乾兄一样。”
“你还敢提许象乾!”杨柳一拍桌子? 怒道:“你是来羞辱我的? 是吗?追到怀岛来羞辱我?”
“误会了,误会了。”姜望几步走到桌前,诚恳的说道:“柳……杨柳兄,我离开小月牙岛的时间有些早? 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杨柳大概也觉得,自己冲姜望发火,实在有失风度? 悻悻地往椅子上一靠,嘴硬道:“没什么!”
姜望顺势就在他旁边坐下了,一副老朋友的样子? 很是关心地道:“这话我或许不该问? 不过? 唉。你跟照姑娘如何了?”
“也没有如何。”杨柳眼睛看向窗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平静:“她说不希望我再跟着她,希望我有自己的生活。”
说完他还冷笑了一声? 大概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毫不在意、不屑一顾。
但分明眼睛都泛泪光了。
姜望在心中轻叹。
这个年轻人还是太要脸,像这种话对许象乾就没有什么说服力。
许象乾只会回一些诸如“我的生活就是你”、“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跟着我们的缘分”之类恶心人的话。绝不会像杨柳这样认输离场? 独自黯然神伤。
“唉,这真是可惜。”姜望一脸诚恳:“我说句老实话,我看你跟照姑娘非常般配。”
“跟许象乾比呢?”杨柳闷声问。
“许象乾怎么能跟你比?”姜望掷地有声,就差指天发誓了:“你强太多了!”
“真的?”杨柳转回头来,盯着他:“我强在哪里?”
“呃……”姜望没想到他如此实诚,愣了愣才道:“你头发比他多!”
杨柳明显的更加失落了,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心情再与姜望应付:“如果你是来嘲讽我的,就大可不必。我与许象乾之前是有些矛盾,但也都是为了心上之人,各使手段而已。现在许象乾已经赢了,你们何苦还要如此呢?”
他这次看来是真的伤透了心。一点争强好胜的心气都没了。
照无颜并不是一个让人一眼惊艳的女人,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抛开其余不说,杨柳、许象乾都算得上是一时才俊,可全都为她神魂颠倒。
“其实,说许象乾赢了,也未必。照姑娘并不是一个容易动心的人,她有很清晰的目标,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看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在照无颜默默观察姜望的同时,姜望又怎会没有认真观察这个令许象乾痴迷的女人呢?
他这次说的,其实是实话。
“许象乾现在,最多也就是不被讨厌罢了。”
姜望的这番分析,不管对错如何。至少看起来很成熟老道,颇具洞见。
但杨柳很显然并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脸都皱了起来:“所以我已经被讨厌了是吗?”
甚至声音里都隐约带了一丝哭腔。
要是他当场哭出来……
这太可怕了。
姜望赶紧将那坛天涯苦移来,一掌拍开封泥。
带着淡淡苦涩的酒气,就这样绕在鼻端,余韵不歇。
“来!杨兄,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我们尝尝这好酒!正所谓,一醉解千愁!”
清澈的酒液倒满了两只瓷碗,此时的姜望,显得豪迈又亲切。
杨柳也不想被看笑话,当即抹去心事,与姜望连干三碗。
天涯苦的味道,在淡淡的苦涩中,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不知道为什么,酒劲直往心底里钻。
越是咂摸,越觉苦涩,可又越想咂摸。
姜望忽然理解了,这酒为何名为“天涯苦”。真的是苦在漂泊羁旅,苦在孤身天涯。这酒,本身即有情绪。
他消化着心里突来的淡淡情绪,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把话题转移到海京平身上去。
但旁边的杨柳,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修行者并不容易喝醉,但他这几天本就一心求醉,这天涯苦又的确不凡。
年少的心为情感所惑,心中有万般的委屈,一下子瓦解了心防。
“我真的很喜欢,喜欢她。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为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冷酷?”
“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我为了她,为了她……我不知道跟谁说,他们都笑我!都偷偷地笑我……”
“这值得笑话吗?这很尴尬吧?我自己!也觉得……”
“姜兄弟,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就像这酒的滋味一样,好苦……”
“姜兄啊,我这里,我这里!”
他捶着自己的心口,捶得砰砰作响:“好难受!”
一个超凡修士因为感情上的挫折而崩溃大哭,这一幕似乎很是荒谬。
但姜望不觉荒谬。
未处其间不觉苦,隔岸观火只称奇。
旁人看来或许不值一提的小小挫折,对感情中的亲历者来说,很可能就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
这与那个人有多强大无关,只取决于所投入的情感。
有的人于感情是蜻蜓点水,有的人就真的会倾心倾意。
再强大的超凡修士,本质上也只是“人”而已。
活生生的,会爱会恨、会哭会笑的人。
……
……
(有件事情忘记说了,姜望的角色升了四星。起点给做了一个专属礼物,长相思。感谢大家对小望的爱护,比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盏灯,万盏灯
对杨柳情绪的理解,并不影响姜望趁机跟他拉近关系。趁他喝得醉醺醺,谈好引见海京平的相关事宜。
第二日,姜望便在杨柳的陪同下,进了海京平的府邸,一个时辰之后才离开。
此后又单独两次去拜访海京平,两次都事先购置了新的储物匣。
当然,他的动作掩盖在怀岛日渐沸腾的喧嚣里,不曾被太多人所关注。
因为近海群岛一年一度的海祭,已经开始。
鼎鼎大名的天涯台,就在整个弦月岛弯背的正中处,也即是弦月岛最外凸、最靠近迷界方向的位置。
这里自然就是这次海祭的主祭地点,亦是弦月岛上最高处。
弦月岛、月牙岛、怀岛……无论怎么称呼,它都是近海群岛毋庸置疑的核心岛屿。地位几近于一国之都。
那么天涯台,就相当于是太庙所在的地方。
整个天涯台,是一个巨大的石台,足有千丈方圆。
留在岛屿的这一面是缓坡,面向大海的另一面是峭壁。
整体形状,像汹涌海浪奔腾至此,而戛然凝固。像一朵冻住的巨大浪花。
沧海曾向天涯台涌来,而人族修士聚集的人潮,也曾向沧海奔涌。以人海撞沧海,未曾退缩过。
也有人说,天涯台像一只反向高高托举的手掌,手臂即是怀岛垂直面海的峭壁。它托举着近海群岛的超凡修士们,给他们以力量和勇气。
但无论是哪种说法,天涯台都是海民心中无可替代的圣地,是代表着荣誉和伟大的地方。
哪怕旸谷修士杀力恐怖,哪怕齐国国势惊人,海祭的主祭地点,也只能放在天涯台。
甚至说,只有在天涯台进行的海祭,才被承认是真的海祭。才被认为,真的可以告慰那些战死的英灵。
虽则白天已经有各式各样的活动展开,但真正的海祭大典,在晚上才正式开始。
姜望找杨柳混了一个名额,经过喝酒倾诉的那一遭,他们现在关系还不错,能算得上普通朋友。作为钓海楼真传弟子,为姜望在天涯台上安排一个位置自是轻而易举。
当然,也不可能是多好的位置。
因为今日整个近海群岛,叫得上名号的势力,几乎都要派人来天涯台参与大典。当然并不强制,毕竟若真有要事,也不能为一次海祭大典耽误了。但对很多人来说,能够在四月初四这一天登上天涯台,本身即是一种荣誉,所以大多不会错过。
此时的天涯台,说一声人满为患并不为过。
姜望刻意低调的结果,就是只能混在人堆里,与一堆素不相识的小宗长老面面相觑。
“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不知栖身何岛啊?”
“噢,我云游天下,不曾在哪处停驻。”
随口敷衍着旁人的寒暄,姜望默默观察天涯台上的情况。
此时负责这次海祭大典实务的四位钓海楼长老,已经尽数出现在天涯台。以海京平为首? 带着一众精英弟子? 招待各方来客,杨柳自然也在其中。
而海祭大殿名义上的主持者? 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却还并未出现。
想来这等大人物? 只会等到诸事妥当后才现身。
另一方面,姜望也看到了一些朋友和熟人。
如代表冰凰岛的李凤尧,就坐在贵宾位置。她那绝美的容颜,吸引了无数目光? 但孤冷的气质,又叫人不敢多看。
李龙川当然也在一起,正时不时凑过去跟李凤尧说几句什么。
倒是没见着许象乾。
姜望以目光梭巡了一圈,在位置相对稍次的地方找到了照无颜和子舒? 许象乾果然也挤在旁边。而他旁边的晏抚? 显然是被强行拉来作陪。
倒不知迎客的杨柳如果正好遇上他们? 会不会当场哭出来……虽然许象乾也未见得有什么机会,但总比宣告出局的杨柳要胜上一筹。
照无颜所坐的位置稍次,倒不是说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龙门书院竟不如石门李氏。而是在海上,龙门书院的影响力十分微弱,岛上并无一家分院。
近海群岛只排海上的座次,不然主持海祭大典的,应是齐国礼官才是。
几个朋友来怀岛的消息,姜望其实全都知道,不过都没有联络。
就像此刻他也只躲在人堆里,并不显露行迹一样。他有自己的计划和准备,也有了相应的觉悟,但不打算拖更多人下水了。
再如重玄信,亦代表无冬岛出席观礼,大概是限于本身的实力,所坐的位置与照无颜相差无几。
此外他也看到了田常,作为大泽田氏近期在近海群岛的负责人,他坐的位置,比李凤尧还要靠前,这是田氏海上力量的体现。
天色渐晚,喧嚣渐浓。
近海群岛的海祭活动,重要程度类似于陆上人们所过的春节。
整个弦月岛,家家户户,今日都挂起了灯笼。
这种习俗最初的寓意,是为了照亮英灵回家的路,让陷在迷界的人族修士亡魂,能够找到方向。
岁月经久,流传下来,在海民们的口耳相传中,就变成为了指引迷失海上的亡魂回家。海族与迷界的消息被稍作掩盖,倒也更广泛了一些。
从此时的天涯台往回看,但见千盏灯,万盏灯,长明怀岛。
使弦月岛真如月明,照耀碧海。
有人说,“天上月在夜空,水中月在碧海,人间月在怀岛。”
直到此时,姜望才真正感受。
所谓的人间月,并不是弦月状得岛屿,而是无数生活在这岛屿上、并为之而奋斗的人,所有人点亮的灯光汇聚在一起,便是一轮人间的月。
此月可以照人心,可以定风波,可以驱长夜,可以慰亡灵。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
好像自那天边明月上,飞落一人。
其人大袖飘飘,如笼清光,整个人像是夜空中明月之外的另一个光源。
像星辰坠入人间。
一步出现在高空,再一步已落天涯台。
当即便有钓海楼弟子宣道:“崇光真人至!”
他就是钓海楼排序第一的靖海长老,地位仅在楼主之下的钓海楼核心人物。
但见此人立在主位那张大椅前,面向众人,也面向天涯台以外的茫茫海域。
他身高足有八尺,身形挺拔,面容总也笼着一层光,看不真切,但无疑是极具威仪的。
整个天涯台上,所有人全部起身,以示尊重。
而他张开双手,往下一压,叹道——
“明月仍如昨,时光已飞度。不觉……又是四月四。”
第一百一十九章 问座
沧海桑田世间事,唯有亘古之日月,纵贯时间长河。 崇光真人语带感慨,而人们却更多的感受到,钓海楼的强势和古老。 毕竟,又是四月四,还在天涯台,还是钓海楼。 在漫长的时光里,许多耀眼的星辰坠落了,许多强势的宗门湮灭了。 钓海楼仍在。 也将继续存在。 恰在此时,又有一声高宣:“旸谷宣威旗将至!” 旸谷自将主以下,设有三旗,曰宣威,显武,镇戎。 宣威旗将杨奉,正是三旗将之首,也是三旗将里唯一的当世真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足以与崇光真人相提并论。 但见一位披甲将军,自海上而来,一步一步,踩着无形的阶梯,踏上天涯台。 他身着金色全甲,只头盔由身后一名卫兵捧着, 身量亦是高大,几近九尺,且比崇光真人更见魁梧。长发束得整齐干净,面阔且正,眸深鼻高,很符合那种戏本里常出现的英雄人物形象。 甫一出现,便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 整个天涯台,面向迷界的一面是空出来的,观礼宾客都在两侧。 向岛上内凹,最里面的位置,自然便是主位。 有一种钓海楼领袖海上群雄,一同面对海族的仪式感。 相较于两侧的满满当当,主位上却相当空阔,只有三张大椅,呈“品”字摆放。 崇光真人站在中间的大椅旁,并不落座。因为那是钓海楼楼主的位置,即使其人未来,也为其保有。 另外两张大椅,当然只能留给两方势力——决明岛和旸谷。 整个近海群岛,能与钓海楼相提并论的,只这两家。 而杨奉也毫不迟疑地大步走来,与崇光真人点点头,便算招呼过,一撩裙甲,即在左侧大椅上坐下。 那位捧盔的卫兵,便立在其人身后,默如礁石。 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杨奉刚刚落座,便又有一声高宣:“决明岛祁真人至!” 祁笑! 决明岛这十年的镇守大将。 出身于齐国顶级名门之一的祁家,掌九卒之夏尸。 田常端坐不动,心中却暗凛。 这一次的祭海大典果然规格不同往常,旸谷和决明岛,都来了当世真人级别的强者参与,必有大事发生。也难怪各路牛鬼蛇神都有动作。 他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里的姜望,并不停留。 姜望反杀海宗明一事,出于名声上的考虑,钓海楼在海上对此事讳莫如深。但对真正消息贯通近海群岛与齐国的人来说,却绝不是秘密。 毕竟钓海楼当时为此事与齐国也有过一番争执。 钓海楼的核心成员,与齐国高层,自是都知道这事的。 以大泽田氏的力量,当然不难察知。 姜望让他帮忙调查杨柳,而后与杨柳乃至海京平的接触,才是令他感到困惑的地方。 姜望来海上,到底想做什么? 就如姜望对田安平的谋划充满好奇一样,对田常来说,姜望这样的人物落子,也已经有资格让人动容。 或许有很多人对姜望这个缺乏底蕴的所谓天骄不屑一顾,可田常这种亲自交过手的人,却绝不会小看于他。 场上各路人马,心思各异。 但像祁笑这样的人物,是不用理会旁人心思的。 随着宣声,远处两个人影飘飞而来。 见时尚远,倏忽已至天涯台。 是两个女子。 左侧女子,只穿一身利落武服,除一枚简单束住长发的玉环,浑身上下别无饰物。但她何须饰物?站在那里,便是风景,凤眸一扫,即见风云。 说不出的英姿飒爽,道不尽的巾帼风光。 除了华英宫主姜无忧,更有何人? 右侧那女子,容貌并不出色,身段也不够高,至少不如姜无忧高,但她缓步而来,整个天涯台上,都是对她行礼的声音。 “见过祁真人!” 这位夏尸军的统帅面无表情,缓步走上主位,甚至都不理会与她招呼的宣威旗将杨奉,自顾自地在崇光真人右侧大椅上坐下。 那气势,如上点将台,俯瞰千军。 祁笑并不爱笑,一笑即杀人。 却说姜无忧随祁笑一起,走上主位,却并不像杨奉的卫兵一样,侍立在将军身后。 而是转头看向崇光真人:“天涯台上,竟没有孤的座位么?”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先时登场,只宣了祁笑的身份,很多人都以为她只是祁笑的侍卫或弟子。 不曾想此刻,她自报身份,向真人问座! 此刻有三位当世真人在主位,而姜无忧问座。以她的修为,远远不够。但以她的身份,又绰绰有余。全看钓海楼方面如何权衡。 “当不至此。” 崇光真人洒然一笑,伸手自虚空一抓,也不知从何处,抓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华贵大椅,遥遥落下,并排在祁笑的座位旁边。“请!” 哪怕是华英宫主这样的天潢贵胄,也很难对当世真人的客气坦然受之。 姜无忧立即回礼:“有劳真人。” 说罢,即潇洒落座。 此是造势第一步。 她说要动用全力来帮助姜望,就是真的动用全力。而实施的结果,也比预想中更完美。 此刻她在主位与崇光真人并坐,就意味着,她拥有在海祭大典上与崇光真人平等对话的权力。 这份权力当然是因为她贵不可言的华英宫主身份,但放在眼前,更是因为祁笑。 祁笑与她同来,本身即是一种支持。 祁笑何许人也? 乃是出身于顶级名门东莱祁氏的传奇将领。 在她年轻的时候,立志于家主之位,与她的亲弟弟、同样是天骄的祁问相争。在各方面,都难分高下。 但最后,祁老先生选择将家主之位传给儿子,而且用一桩大机缘,帮祁问提前成就神临,让祁问彻底坐稳了家主宝座。 祁笑认为父亲偏心幼子,一怒之下,与家族决裂。 并在三年之后,就同样成就了神临。 斩断祁家的所有关系,在军中从头开始。 每战当先,逢战必克。 越走越远,越爬越高,最后更是靠着自己,登临了洞真,彻彻底底压过继承家主宝座的弟弟。 夏尸军统帅的位置,不是祁家分给她的。 而是她自祁问手里,亲手夺过来的。 这样的一位强势人物,兵家真人,能够陪同姜无忧到场,已经远远超出了重玄胜和姜望的想象!
第一百二十章 魂归来兮
事情好像变得容易起来。 只要祁笑愿意开口,保一个竹碧琼,又有何难? 心中激动只起了一瞬,便被姜望掐灭。 事情如果真的这样容易,姜无忧也不至于事先什么口风都不漏。 只消想一想,祁笑这样的当世真人,决明岛镇守大将,有什么可能为了一个钓海楼被废去修为的弟子,亲自跑一趟天涯台,挑战海祭的规矩? 别说姜望没有这样的面子。便是姜无忧,也还差得远。 姜无忧事先不提此事,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也不确定祁笑是否能来。 之前有过商议,她本来去决明岛,是想要运作一番,让亲近她的军中将领,能够代表决明岛参与此次海祭大典。从而可以在关键的时候,为竹碧琼说话。 而夏尸军统帅祁笑,之前根本不在他们的计划中。 姜无忧没有看到人群中的姜望,在此时此刻也无法私下联系。但她端坐主位,与真人并坐,意态从容。 无论如何超出意料外,事情毕竟是向好的方向发展。 姜望在心中迅速做出推断—— 祁笑因为某种原因,决定亲自跑一趟天涯台,那个原因,或许与旸谷的杨奉相同。现在大概只有他们那个层面的人能够知晓。 而姜无忧把握住机会,凭借自己华英宫主的身份,得以与祁笑同行。这毫无疑问是一次成功的借势。 不管天涯台上各方人马都在想什么。 主位上,崇光真人目视前方,声音平淡,但清楚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既然杨、祁两位将军都已经到了,又逢明月高起,那么海祭大典,正式开始!” 一位高瘦老者,走到主位前,高喝道:“起乐!” 此人正是姜望所认识的护宗长老海京平,负责此次海祭大典实务的四位长老之一。 咚咚咚,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随着他一声唤起。 而后是苍凉的号角声,在夜空回荡。 一声急过一声,传遍整个弦月岛。 接连九声号角后。 在天涯台上,在整个弦月岛上,无数人张开了嘴唇,发出了歌声。 千千万万的细微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到一起,变得宏大、浩瀚,震撼人心。 那歌声唱道—— “苍苍兮云盖,茫茫兮归来。 吾愿执长缨,今朝搏怒海。 碎我战甲我何惧? 惜身恤命我何来? 吾有铁骨一身,拆解根根擂战鼓。 吾有热血满腔,泼洒长空真痛快! 母失我衣,子失我怀。 魂归何处?玉碎灵台!” 这首名为《魂归来兮》的悼歌,是为了呼唤英灵归来,但却以一名战士的视角歌唱。 战士勇斗怒海,不惧牺牲。要拆铁骨,洒热血,将自己的一生,都扔在海疆。 可是他真的没有眷恋吗? 他的母亲,失去了孩子,想要再给孩子缝制衣物,却不知交付谁。 他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想要父亲的怀抱,却永远不能再要到。 可是,可是啊。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必问“我”魂归何处。 “我”就死在这里,完全清醒,完全自由,像玉一样高洁清白地、死在海疆。 一人一家之痛,是为了避免万家万户之哀。 普通海民,听到的是一家之主与变幻莫测的大海搏斗、讨生活。超凡修士在这首悼歌里,看到的却是一代一代的超凡强者,战在海疆,死在海疆。 背向人族,面向沧海。 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什么修为、什么身份。姜望看到身边所有的人,都齐齐在唱这首悼歌。有的神情激动,有的泪流满面。 身处高歌的人群之中,他情不自禁地被一种力量所感染。也跟着张开了嗓子,跟着和上了曲调。他此前从未听过此歌,也从未唱过此歌。但却自然而然的,汇入其中。 有一种浩大的力量,存在于每个人心底。那是对于“人族”这个身份的认同,是对人族共同命运的一种伟大期待。 一曲终焉,几乎热泪盈眶。 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超凡修士,就是这样搏斗在海疆、厮杀在海疆,为人族的安危存续而奋战。 与此相比,那些个人的恩怨荣辱,那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都显得多么渺小! 天涯台上一时沉默,似乎在场这些超凡修士,也全都短暂的陷入某种感动中。 而钓海楼护宗长老海京平再次开口:“海祭大典,海民盛事!一年一度,靖海平波!” 他说的是海祭大典的传统。 普通海民未必能知,只知道在海祭这一日,大海往往风平浪静。但在场的超凡修士或多或少都能知道一点。 每年的海祭之日,都是人族强者戮力清理海疆的日子。 为迎接英灵回归,这一日,迷界之中,人族边界四十四里内,不允许有任何一个海族出现。不管是什么海族,不管有多强,只要在这一日,靠近人族边界四十四里内,就会遭到不计成本的疯狂剿杀。 这个规矩,就被称为“靖海平波”。 海族当然不可能同意人族的任何决定,但随着一年一年的鲜血流下来,也已经认可了这个“传统”。 虽然从未正式承认,但在每年的四月初四这一日,海族都异常的平静。 这一天也是连年征战的迷界,难得的安宁之日。 但所有的超凡修士都应该知道,大海不是原本就这样平静的。 海京平立在主位之前,面向一众宾客。 高声道:“为迎英灵归来,先当扫清陈榻。” “英灵跨海归来之路,当以奸佞性命祭之!” 姜望心头一跳,知道重要的时刻来了,唯有屏息以待。 但听海京平继续道:“此次海祭,兹有无赦之罪者四十五人,可为血祭!” 他的目光变得凌厉,左右扫视,似是警告那些内心邪恶的奸佞小人,口中道:“如今这风平浪静的好日子,是无数先烈以血相争,方才赢得。这些人不怀恩、不敬德,弃信绝义,不当人子!当以极刑,告慰英灵!” 他大手一挥:“传祭物!” 咚咚!咚咚! 战鼓声再起。 在天涯台正中的位置,一块石板慢慢滑开,露出方形的洞口,和洞口下漫长的石阶来。 哒!哒!哒!哒! 齐整的、踏阶而上的声音。 身披黑色甲胄的高大甲士,两两为一组,架着镣铐锁身的囚徒,一步一步,自那石阶,走上天涯台。 …… …… (不装逼了,这首《魂归来兮》的悼歌不是随手写的,我琢磨了老半天。emmm…… 另外,相信大家也发现了,本甚斥巨资请人设计了一个新封面,喜欢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为何而死
囚海狱直接连通天涯台吗? 还是在海祭前一天,这些被称为“祭物”的囚犯,才被转移到天涯台内部? 姜望不知道答案,但眼前的这一幕无疑是告诉他,想要在押送囚犯的路上救人,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幸好他没有做此预案。 “兹有罪囚名甄玉,百宝阁真传弟子。勾结海族,暗输物资,卖族求荣,罪无可赦,当杀!” 一名已经不成人样的囚犯,被两名黑胄甲士架上天涯台,整个人如烂泥一般,直往下滑。 “兹有罪囚名……” 一个一个囚犯被押解上天涯台,海京平作为护宗长老亲自宣读“罪状”,可见重视程度。 “兹有……” “兹有罪囚名竹碧琼,钓海楼碧珠长老座下真传弟子……” 披头散发的竹碧琼,就那么奄奄一息地被拖了上来。 她的腿在石阶上碰撞,整个人却动也不动一下。 “……违逆师恩,不顾同门之情,勾结外人,谋害本宗长老……” 海京平宣道:“罪无可赦,当杀!” 鼓声仍在,罪囚无言。 “且慢!” 就在这个时候,姜望挤出人群,排众而出。 先前与他套近乎的几个小宗长老,几乎要惊掉下巴。胆敢在海祭大典上贸然出声,这小子好大的胆! 其时,天涯台下海潮悠然,天涯台上一片肃静。 只有严肃的擂鼓声,和钓海楼护宗长老海京平庄严的宣声。 天边明月高悬,照耀着天涯台上观礼的人们。 在这样神圣而肃穆的氛围里,在猎猎海风中,有一位少年,越众而出。 他的眼睛干净而坚定,他的眉峰秀气而利落,薄唇微抿,直鼻如刀。 他在众所瞩目之中缓步走出,坚定、挺拔、一往无前。 在座有名门之后,有一宗之主,有的手握数岛,有的统领大军,更有人登临洞真! 但他走到场上来,没有一丝畏缩、怯懦。 仿佛他不是在打断海祭过程,他不是在挑衅钓海楼的威严,他只是在自家的庭院,散了个步,感叹了一声。 于是鼓声停。 那些黑胄甲士也停下了脚步。押解罪囚上天涯台的过程,便暂停在那石阶上。 海京平停下宣声,不发一言地看了过来。 不言而威已至。 姜望从容环顾一周,在无数复杂目光的注视中道:“我有疑问。” 那本来一直低垂着头,被半架着的竹碧琼,似乎此时才察觉到外界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抬头! 于是看到了姜望。 第一次相见,被打破幻术,慌慌张张。 第一次交手,被缚虎定住,金鸡蹬腿。 只是一句承诺,便摘胡少孟首级而返。 为靖一方安宁,多少天不眠不休。 见他斩猪面,破千军,战龙面。 也见他为普通人的故事伤感,被一条护崽的狗追得到处乱跑。 在她所见识、所听闻的所有人里,无人似这般。 不知道怎么形容,但却让她有一种无法描述的信赖感。恍惚就像姐姐还在的时候……永远可以相信,永远可以依靠。 那一时狱中相见,她挣扎着问他,会不会再见。 她希望他能来,可她又低着头,不希望他看见。这种心情,矛盾又痛苦。 “你真的……来了。”她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艰难出声。 那声音微弱得,好像已经被海风所湮灭。 但姜望毕竟是听见了。 “大丈夫生于世,言出必践!” 姜望并没有鲁莽地上前去扶起她或者做出别的什么让人误会的动作,只是看着竹碧琼,给予她信心和力量:“我答应了你,要杀胡少孟。所以我杀了胡少孟。我答应过你,会再来看你。所以我再来看你!” “够了……足够了……”竹碧琼喃喃地说。 我死了也甘愿。她想。 “好一个言出必践!”海京平在身后,打断他们的对话:“但须叫你知,言出必践的前提,是要有自知之明。知道哪些事情做得到,哪些事情做不到,不要好夸大言!你可知道,扰乱海祭大典,该当何罪?” 他往前一步,戟指姜望,属于神临强者的气势,压得姜望不得不运劲才能站稳:“你可知,本座可以当场斩你!” 海京平是此次海祭大典的实务负责人,又正是他宣罪行祭的流程中,可以说此时此刻,他可以全权处理天涯台上的事务——在崇光真人开口之前。 他可以直接下令,让人把姜望赶走,也可以亲自动手,把姜望打落天涯台。但同时,也可以停下来,问一问姜望,所来为何。 毫无疑问,先前几次的拜访,有一定的效果。 尽管他厉声质询,态度强硬,但其实还是给了姜望辩解的机会。 姜望转身面向海京平,面向主位上三位沉默的当世真人,不卑不亢:“我并非为扰乱海祭大典,恰恰相反,我是为了维护海祭大典的体统,让海祭大典的光荣持续!” “敢问长老。” 他反而迎着海京平,反而往前走:“这天涯台上的祭物,可是都犯了无赦之罪吗?”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海京平负手而立,神情威严:“若要浪费海祭的时间,你最好想想清楚。” “当此肃穆之时,面对海疆英灵,晚辈怎敢!”姜望高声辩解,又深深一礼:“只是吾友竹碧琼,确属冤屈,不得不伸!” “有冤有屈,早在狱前当呈。到这祭典上再说,不觉得太晚吗?”海京平直接凌空一巴掌,把姜望整个人扇飞:“与我下去!” 他怒斥:“再敢聒噪,难逃一死!” 两边看台上,许象乾和李龙川几乎是同时站起。但前者被晏抚拉住,后者被李凤尧压下。 性子更沉静一些的晏抚和李凤尧,显然都看出了什么。 海京平这一巴掌未下死手,但也没有留力,面对干扰海祭的人,这是必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最低限度的教训。 姜望毫无悬念地被扇飞倒地。 他抗拒不了神临强者,他也并没有抗拒。 所以他是的的确确受了伤。 他伤得不轻。 但他只是在倒地之后,稍缓了缓,便爬起来,擦着嘴角的血,又坚定地走回场内。 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那一句——难逃一死。 “这位大人!” 他仍旧直面海京平,仍然高声:“自来海上,我常有听闻。听说祭海其实祭的不是海,祭的是那些战死于海上的英灵!” “我想问,那些英灵,为何而战?” “他们战死于海上,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们的同胞不必这样平白死去吗? “我有冤屈,怎么不能辩解?公义蒙尘,怎么不可伸张!” 他环顾一周,直面天涯台上的所有人:“难道可以用无辜之血,祭洒英灵归途?” “难道,那是英灵所愿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是何人
看着眼前这受了伤却依然站得挺拔的少年,听着他的问题,他的呐喊。 海京平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府中时,明明他已经拒绝,并且明确表示不会为竹碧琼之事做些什么。 彼时这少年一躬到底,哀声恳言:“晚辈只求,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听闻齐国年轻一辈又有天骄出世,但的确没有想到,齐国的天骄,会为钓海楼一名已经毫无未来可言的弃徒低头。 那种众所瞩目、备受期待的少年天才,低头往往是最难的事情。 为那份年轻的心声而动容,他给了这个机会。一个说话的机会而已,不算逾矩。 而少年说的这番话语,的确振聋发聩。 可惜…… 他掂量了又掂量,终究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但身后响起的声音,令他停下了动作。 “说的不错!” 崇光真人赞道,他居高临下看着姜望,似乎很有几分赞赏:“直到现在,本座还不认识你。你是何人?” 崇光真人既然开口,那么天涯台上的所有权力,便全归于他。海京平默默地让到一边,不再说话。 姜望看着这位面笼辉光的当世真人,认真应道:“在下姜望,正是竹碧琼道友所勾结的……那个外人。” 满座哗然。人们面面相觑,惊异于此人的不知死活。 但对姜望自己来说。 他没有报自己的爵位,没有报自己的官品。因为那些东西,只能震慑一般的修士。在这天涯台,毫无意义。 他反而自揭自短,好像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置身在钓海楼的怒火前。 看似自陷死路,其实以退为进。 关于他和海宗明之间的纠纷,钓海楼早已在与齐国的扯皮中默认了结果。钓海楼并没有理由,再因此针对姜望。 而此时,来自决明岛的真人祁笑也在场。姜望可以出事,但不能因为海宗明一事出事。因为齐国已经在这件事上,为姜望背过书了。 所以他自报的这个“身份”,反倒是最有机会、最稳妥的选择。 崇光真人笑了。 在钓海楼公开宣布的“罪名”中,没有细说竹碧琼勾结谁,害死了谁。因为她“勾结”的那个人,并未受到追究。说出来平白折了钓海楼颜面。 但这个人,此时竟然站出来了。 他大摇大摆出海也就罢了。 他堂而皇之的在怀岛住下来、观礼海祭大典也就罢了。 他居然还胆敢海祭大典上出声抗辩!想要救下竹碧琼! 有趣。 真以为祁笑保得住他? 初生牛犊,难道真不怕虎? 崇光真人看着姜望,嘴角笑意未消:“后生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可能太年轻,有时候言语无状,的确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位大人。”姜望回应道:“我在为钓海楼的弟子,向钓海楼的长老,请求伸冤。” 崇光真人看了看杨奉,其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又看了看祁笑,其人冷面无波。顺带看了一眼齐君的爱女,那位华英宫主,其人面容平静,心思倒是藏得深。 “心意如何且不说,至少说得很漂亮。”崇光真人说着说着,忽的笑容没了:“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敢定一个‘冤’字,又凭什么身份,为钓海楼弟子请求伸冤?” 说到底,以姜望现在的身份、实力,连在天涯台上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让不让他说话,全看崇光真人的考量罢了。 这也正是此行的凶险之处。 在惊涛骇浪之中弄舟,说起来的确勇敢。但想要搏击风浪,还要看大海给不给机会。 崇光真人看样子是不想给机会,而姜望也只能沉默。 “本宫以为……有冤必伸,有理必言,这原是不需要什么资格,不需要什么身份的。”姜无忧就在这个时候出声了。 与姜望不同,她在刚到场的时候,就获得了与崇光真人对话的资格,所以这一声并不冒昧。 她端坐着,英气、从容,反问崇光真人:“真人以为呢?” 崇光真人回身,有些惊讶地看了姜无忧一眼。 他没有想到,这位华英宫主,讨到了说话的机会,竟然真的说话。她难道不知,钓海楼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在海外的努力远远落后于她其他兄弟吗? 她与这个姜望是什么关系?值得这样为其亲自出头? 还有那个竹碧琼,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怎会有这样深的牵扯…… 也不知是不是担心他的威压惊扰了华英宫主,祁笑一抬眼,便截住了崇光真人的目光:“本将军认为,华英宫主言之有理。当然,公义所在,也不会因为哪一个人的看法而动摇。” 她为姜无忧撑场! “哦,是吗?”崇光真人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呵呵。”坐在一旁的旸谷宣威旗将杨奉,不知怎的,跟着轻笑一声:“反正在我们旸谷,向来是赏罚分明,便是斩决,也不会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他满眼看戏的恶趣味,也不看崇光真人的脸色,只瞧着前方那奄奄一息的可怜囚徒,话里有话道:“不过钓海楼如何,是钓海楼自己的事情,本将军就不好评价啦。” 一时间在场两位真人,竟同时发声,让姜望说话! 姜无忧是肯定会开口的,但祁笑是否会出声,尚在两可之间。杨奉则完完全全是意外之喜。当然他未必就真的关心竹碧琼冤不冤,或许看钓海楼的戏,才是目的所在。 眼看着姜望这边局势大好,崇光真人正要说话,忽的又有一声,从远处响起。 “老身有事禀报!” 一个白发老妪,倏忽飞落天涯台,拄着龙头拐杖,对崇光真人欠身一礼。 崇光真人伸手虚扶:“起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打断了两位真人联手撑场的气势。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位钓海楼的第一长老,顺势从姜无忧的问题里脱离,只瞧着白发老妪问道:“碧珠,急切来此,你有何事?” 来者正是竹碧琼的师父,碧珠婆婆。 虽然崇光真人看起来比碧珠婆婆年轻许多,但只是因为他很早就成就神临,肉身不衰罢了。他的真实年纪,远在碧珠婆婆之上。 姜望拱手为礼,跟着关心了一句:“婆婆。” 碧珠婆婆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彷似路人,只对崇光真人道:“老身状告护宗长老海京平,持身不正,用心不端!主持海祭事务,却罔顾海祭的神圣意义,私自收受贿赂,内外勾结,妄图洗罪。且利用职权之便,给奸佞小人以妖言惑众的机会!” 石破天惊!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诬
碧珠婆婆这一状,告得天涯台上众人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钓海楼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实务长老状告护宗长老?罔顾海祭神圣意义?收受贿赂? 唯独奄奄一息的竹碧琼,那眼中仅剩的、熹微的光,也随着碧珠婆婆的声音,黯淡了下来。 自小养大她,教她道术,培养她成才的婆婆,却最想她死。 这种痛苦。 除了她自己,谁又能感同身受? 海京平怒不可遏,走上来道:“你说什么!” 以他护宗长老的身份,毫无疑问是可以压制实务长老一头的。 但碧珠婆婆看也不看他,只对崇光真人道:“老身有足够的人证物证,可以证明在海祭前几天,齐国的这位姜望,多次出入海京平府邸,送上价值不菲的贿赂!” “每次去海京平府邸之前,姜望都要在百宝阁买一个新的储物匣,各类珍物难计。请问他要那么多储物匣做什么?他买那么多自己用不上的珍材,又是做什么?” 她从怀中取出一册账薄:“这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一件一件,都可以证明!” 百宝阁的账薄,可并不容易拿到。尤其这等记录贵重物品交易的,更是每个商会的秘中之秘。也不知碧珠婆婆费了多大的工夫,花了多少代价。 百宝阁作为近海群岛最大的商会组织,生意都能做到临淄去,并不是轻易就可以拿捏的。 由此可见,为今日这一遭,她准备得多充分。 从一开始让姜望去找海京平,就是一个局。她根本没有打算救竹碧琼,她要的是拉海京平下水。 “碧珠婆婆!你怎可如此?”姜望表现得像是一个热血上头的莽撞少年,怒道:“是你让我去找海长老求情,说这样可以帮忙一起救竹碧琼的!” “老身都不知你在说什么!” 碧珠婆婆驳斥道:“宗有宗法,家有家规。碧琼她犯了不可饶恕之罪,就应当受到惩罚。老身再疼爱她,也不会罔顾宗法。我忍着心痛,亲手废掉她的修为,流着眼泪,亲自将她送进囚海狱!难道到了最后的时刻,反倒为她枉法吗?” “你在我面前苦苦哀求,与我说想见碧琼最后一面,老身心软,安排你们见了。只为让碧琼,走之前少些遗憾……” 她的声音先是哀伤,接着就转为愤怒:“谁知你狼子野心,犹然不死!竟然与我钓海楼护宗长老暗中勾结,妄图破坏海祭大典!现在竟然还来攀诬,反咬我一口?” 她甚至气得有些颤抖:“年纪轻轻,怎可坏成这样?” 她看向崇光真人:“崇真人,我请求亲自处理此人,以自证清白!” 她的愤怒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姜望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心肠歹毒。 而她要亲自处理姜望,无非是要达成她这次谋划的目的之一——占有姜望身上,让海宗明觊觎的好东西。当然这件事的优先级,在斗垮海京平之下。 她比姜望想象的更贪婪。 海京平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冷道:“你身为实务长老,应该知道,诬告是什么罪。你可想清楚了?” “此时你还要威胁我吗?在第一长老面前,依然如此猖狂?” 碧珠婆婆怒声以对,又冲着崇光真人道:“碧琼是老身看着长大,本性纯良。能有今日,犯下大罪,应是为奸人所诱。联系到海京平与姜望的勾结,老身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海宗明长老之死,或许也与其有关!他今日能卖一个海祭大典上的网开一面,之前未必就不能……卖一个同宗长老!” 这一番指证,直接要将她自己从海宗明事件里摘得干干净净。 但姜望这会已经收敛了怒容,变得平静,因为他已经听到他想听到的话。 这就足够了。 他直接走近这老妪,瞧着她道:“碧珠婆婆,我有一事不明。百宝阁的账薄你的确是拿到了手,也的确是可以证明我买过那些珍物,事实上我也真的买了好几个新的储物匣。但这,如何就能证明,我贿赂了海京平长老呢?” 如何证明?我亲自明示你去贿赂,你也带了礼去,最后海京平也的确帮了忙,这还用证明吗? 碧珠婆婆在荒谬中感觉到了一点不妙,但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掉头。当即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我早就看出你心怀不轨,我这里有人证,可以证明你去过海京平府上几次,什么时候去的,去呆了多久!要不要现在请上来?” “人证倒也不必。”姜望一摆手:“我承认我的确去拜访过海京平长老。我也承认,我认真地请求他,希望他能救一救我罪不至死的朋友竹碧琼。但是他老人家……拒绝我了。” “任由你红口白牙地说?”碧珠婆婆恶狠狠地道:“你以为老身……” 咚! 一颗凤尾缠花珠落在地上。 紧接着是一条云翳锦。 再接着是清梦纱…… 一样一样的珍物,被姜望接连扔在地上,摆在所有人面前。 他对着碧珠婆婆伸了伸手:“你不妨对照一下你的账簿,看看我买的这些珍物,对不对得上号,可有少了一件?” “可笑!”他摇了摇头:“我在近海群岛买些特产想要带回齐国,赠予亲友。这话到你嘴里过一遍,就平白成了贿赂?我放在手里好好的,还一件也没送呢,怎么就成了贿赂!我贿赂我自己?老虔婆!你说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跨过那些珍物,逼近碧珠婆婆:“你还要谎言诈世到几时!” 他和重玄胜,从未真正相信过碧珠婆婆。 他的确去了海京平府邸,也的确做了请求,也的确买了用于贿赂的珍物,其中有一些,是碧珠婆婆点明海京平所需要的。 可他从未贿赂过海京平。他买的那些珍物,从来都好好的在新买的储物匣里,好好的在他手上。 而在碧珠婆婆露出狐狸尾巴的此时,反手一巴掌,就将她打懵! 但碧珠婆婆立刻就尖叫起来:“我身边出了叛徒!” 她反应极快,不理会姜望,却指着海京平:“好你个海京平,早就在我身边布了眼线。探知我今日要来状告你,提前就把收受的贿赂还了!反过来陷我老婆子于不义!好,好,好得很!”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一下就被推翻。换做任何人,也要懵上一懵。 但这老太婆反应快得惊人,第一时间将水搅浑,仍把自己放在受害者角度。她身边是不是真的有海京平的眼线,这事一时说不清,就永远不能说她诬告了海京平。 海京平怒极反笑:“到这个时候,你竟还有话说,也真是我小看你了。” 他真是气得发抖,咬着牙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你不妨叫他……” “够了。”一直冷眼旁观的崇光真人出声道。 制止了海京平说出那个名字。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汹涌
海京平怒不可遏,几乎要彻底撕破脸去,撕到碧珠婆婆身后的人。因为他这次是真的无妄受灾,他压根没收半点好处。也只是感念姜望心诚,让他说一句话罢了。 他非常清楚,这次海祭大典上的事情,最终还是崇光真人做主。 但碧珠婆婆一再攀诬,以实务长老的身份以下犯上,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把他当一盘菜! 他已是忍无可忍,不想再忍。 但崇光真人一言喝止,他也无法再说什么。终究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钓海楼的大局,胜过他个人荣辱。 而于崇光真人而言。 此时告状的碧珠,是第四长老辜怀信一系的人,已死的海宗明,是第二长老秦贞派系的人。 至于被告的海京平,旁人或许不知,却瞒不过他。其人与第三长老徐向挽,在很多事情上都早有默契。总之这几个各有背景,且没有一个属于他这一系。 这些人背后的权力斗争,他不想管,也不必管。 钓海楼再大,资源也非无穷,竞争是不可避免的。巅峰外楼那么多,晋升神临的机缘出现时,谁去?谁不能去?这些都需要争。 一个正常、健康的体系里,也少不了竞争。 只是要看场合,要有分寸。 在平日大可以冷眼旁观,但在此时的天涯台,却不好让旸谷和决明岛的人看太多笑话。 不是说钓海楼内部不能有斗争,但是烈度须有控制,在护宗长老这个层面就是极限了。 涉及靖海长老,就叫过火。 作为在场的钓海楼最高层,崇光真人必须要拿出态度来。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海京平与碧珠婆婆,眼神并不凌厉,但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警告:“今天是祭海之日,不论做什么、想什么,须得分清主次。你们之间的问题,事后再议。” 海京平纵有不满,也只能先行压下。 而对碧珠婆婆来说,她的派系第一目的,是击倒海京平,打压第三长老徐向挽的派系力量。她的个人第一目的,却是趁机为自己攫取足够的好处。至于这好处从谁身上要,倒是其次。 海京平和姜望既然保持了足够的谨慎,叫她未有拿到受贿的证据,那么当场斗垮海京平已经是不可能,甚至于她要因为诬告承担责任。不过拖延到海祭之后,她多的是法子解决。 此时崇光真人出面阻止,她正好顺势收手。 “谨遵真人之命。”碧珠婆婆恭顺表态,但紧接着就道:“海长老的事情可以暂且不说。这个扰乱海祭大典的小贼,却切不可放过。老身在此表个态,国有其法,宗有其规,老身的弟子竹碧琼身犯不赦之罪,形神俱灭也是应当。老身……绝不手软!且这事,她自己早已认罪,铁证如山,辩无可辩,怎能为区区一个齐国来的毛头小子,就耽误海祭时间?” “若这个也喊冤,那个也喊冤。四十五个囚犯一个个喊下来,咱们海祭大典,还要继续吗?” 最后她对崇光真人一礼:“请准许老身出手,为钓海楼擒下此小贼,自证忠诚,一洗身上脏污!” 眼看着在这天涯台,海京平身上的收获已经泡汤,姜望身上的收获,她却不想放过。 姜望虽然成功反杀海宗明,但没有谁会认为是他独力完成的。毕竟一境内府与四境外楼之间的差距,谁都看得清楚。 齐国方面当然是宣扬姜望天骄之姿,越级斩杀强敌。钓海楼方面却普遍认为,是齐国在得知海宗明的行踪后,派出强者为姜望保驾护航。 包括碧珠婆婆本人,也有着对付姜望的绝对自信。视拿下姜望为探囊取物,所以才一再的要求亲自出手,就是怕旁人分润了姜望身上的某种好处。 再如何被称许为天骄,没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也只能被玩弄于指掌。只能匍匐于地,等待裁决! 崇光真人不置可否,只看向姜望道:“姜望,是叫姜望对吗?今日已经够闹腾了,令本座心烦意乱。你现在退下去,不追究你扰乱海祭之罪。” 碧珠婆婆说得慷慨激昂,他却并不理会。或许是为了敲打一番碧珠婆婆背后的人,但更大的可能,还是考虑杨奉和祁笑的想法。 他们之前才发声,支持姜望说话,若钓海楼转手就把姜望打杀,颇有打脸的嫌疑,却叫两位真人如何自处? 钓海楼再强,也没有必要折辱当世真人。 而直接让姜望闭嘴,既能堵住两位真人之口,又能迅速了结此事。 待之后结束了祭海大典,在这近海群岛,是非黑白,不还是钓海楼说了算么? 但是这个道理,姜望亦懂。 不然他为什么直到今天,直到近海群岛各方势力齐聚的时候,才开口为竹碧琼翻案? 因为在此之前,他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想找个人递话,门都不知朝哪边开,更别说试图翻案。哪怕找到如山铁证,也很难掀起波澜。 而在此之后,竹碧琼都没了,翻不翻案,还有那么重要吗? 不是他执意要选择今天,而是今天的确是唯一的机会,最好的时机。 “真人,还请明鉴。”姜望恭恭敬敬,不失礼数:“姜望今日之行止,非是狷狂,更不是扰乱海祭大典,恰恰相反,是为了维护海祭大典的神圣意义!” 崇光真人看着他:“看来你今日是铁了心。” 一位真人的压迫感,有多强? 人们未必都能知道,但都可以猜想得到。 可人们也同时看到,姜望依然挺直了脊梁, 他端正坦然地与崇光真人对视:“非是心坚如铁,而是义之所在,不得不往。姜望虽然不才,但也不忍叫英灵蒙羞!” 碧珠婆婆在一旁恼道:“真人何等尊贵,何必在这贼胚身上浪费唇舌?不如就让老身来……” 她来来回回的,就是要仗着修为对付姜望。 “崇真人!”主位上端坐的姜无忧一撑扶手,站起身来:“你们钓海楼的下人,好像不太懂事。本宫怎么听着,她要做您的主?” 实务长老虽然被视为下位长老,但也绝不是“下人”,这无疑是一种羞辱。 “你!”碧珠婆婆怒极。 崇光真人一抬手,止住她出声,回头看向姜无忧:“华英宫主三番两次为此人说话,可见器重。但这海祭大典,非是我钓海楼一家之事。一家可耽,能耽万家否?如真有什么内情,等海祭结束,再讨论不迟。” “正本清源,决明岛可不觉得是耽误。”祁笑冷不丁说道。 崇光真人与她对视,她端坐不动,面无表情。 这种真人之间对峙的压力,叫人攥紧了心脏,几乎喘不过气来。 全场陷入窒息般的死寂中。 这片死寂,被一个似乎莽撞的声音打破。 “我许象乾!也不觉得被耽误了!”两侧人群里,兀地站起一个额头奇高的男子,但见他高声昂扬,说不出的慷慨:“凡正义所在,休说一时,便以一世来争,也是应当!” 以他坐的位置,以他的修为,应该并没有说话的资格。也不知天涯台上,今日何来的这些莽撞人。 有人低声问:“他是谁?” “青崖书院许象乾!”不等人们交头接耳出答案,许象乾已经自报家门:“这是家师墨琊,教我的道理!” 这份人情欠大了。姜望心想。 在这种场合搬出他的师父,搬出青崖书院,可不是说说而已。因为大儒亲传弟子的身份,许高额至少在此时,是真的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青崖书院! 而他一定未在事前得到许可,事后也必然会受到惩罚。不然书院弟子那么多,人人都可鸡毛当令箭,书院名声早就扫地。 几乎是许象乾的声音刚落地,又有一名英武不凡的男子站起。 但见他额缠玉带,剑眉朗目,声如金石:“不赦之罪若有疑处,当然要说清楚为好。耽误一点时间又何妨?英灵回归之路,不可有冤血!” 在他旁边的绝美女子并未起身,也不见如何激动,只用霜冷的声音补充道:“这是冰凰岛的意见。” 如果说许象乾只是假扯虎皮。 那么李凤尧和李龙川姐弟,是完全可以代表冰凰岛,完全能够代表石门李氏的。这一番发声的重量,沉甸之极。 就在许象乾旁边,沉静内敛的晏抚起身拱手,温文有礼:“我晏抚仅代表个人,不吝惜这点时间。还请崇真人肃清阴祟,还天涯台一个明月皎皎!!” 他做不了晏家的主,也做不来许象乾那样先斩后奏的事情。但他至少可以代表他自己,提供一份支持。 田常简简单单地站起来,只说了一句:“霸角岛相信正义。” 又简简单单地坐下。 话说得简单,分量绝不简单。 霸角岛是大泽田氏在海外的根基所在,与崇驾岛同为田氏掌握的两座岛屿之一。 大泽田氏在近海群岛的分量,也是强过石门李氏的。 “我们龙门书院……唔!” 子舒刚刚跳将起来,就被旁边的照无颜一把捂住嘴。 但这姑娘声已出了半截,照无颜只好接道:“龙门书院弟子照无颜、子舒,都相信钓海楼会妥当处理此事。也谨代表我们个人,期待一个好结果。” 这话有些不偏不倚,但在此时出声,本身已是表明了立场。 许象乾感动地看了照无颜一眼,若不是此时人多,真想要立刻与她执手相看。多体贴的女子!多么深爱着他!别看平日不假辞色,关键时刻,却还是毫无保留的支持他!支持他的朋友! 恍惚间,许象乾几乎一时都忘了,与他并称赶马山双骄的姜青羊,还在场内求一个机会。 早就得到吩咐的重玄信,当然不会在此时落后。 虽然他实力不怎么样,也不见什么气势,但起身的动作最大,几乎是一跃而起,扯着嗓子道:“无冬岛愿求正义,不惜时间!” 他好激动! 能在天涯台上发声,一生能有几回? 什么宗主,真人,全要听他说话!太霸气了! 他早已承认姜望的天资,在亲眼目睹武一愈轻松成擒之后,更认定姜望未来一定可以成长为一方强者。但没想到姜望不仅天赋惊人,人脉也这么广! 好家伙,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青崖书院,顶级名门石门李氏、大泽田氏、贝郡晏家,还有四大书院里的另一家龙门书院,再加上咱们重玄家,这是要横行天下啊? 天下虽大,哪里去不得? 这些势力里,一家一姓,或许在海上都可以不被钓海楼看在眼里。但是加起来的声音,绝对不允许被忽视! 哪怕是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也无法漠然视之。 但他甚至是笑了起来,且还有闲心看了一眼杨奉:“不知杨兄怎么看待此事呢?” 旸谷的宣威旗将笑了笑:“我听大家的。” 先时无甚波澜,他出言讽刺。此刻群情汹涌,他反倒不肯争做出头鸟。牢牢掌握着分寸,与钓海楼正面抗衡,毕竟非智将所为。 崇光真人依旧淡然,仿佛眼前这近乎逼宫的一幕,并未带给他任何影响。 可他毕竟转了回来,看向姜望:“好了,少年郎。你现在有机会陈述你的所谓‘冤情’了。但我要提醒你,如果你没有足够的证据……” 他轻笑道:“虽然不忍见天骄凋零,但祭海大典的延误,必须有人负责。” 言下之意即是——你会死的。 如果说他之前只是漠然视之,只把眼前的事情,当成一幕颇为有趣的戏剧,甚至可以欣赏一下这个少年天才。 那么在被逼得让步的此时——哪怕这种让步如此微不足道——他也已经动了杀机。 这是来自一位当世真人的杀机。 姜望一直不吭声。 但那些沉甸甸的情谊,他一分也未错过。 救竹碧琼难不难? 太难了! 他只是想要一个说话的机会,就要先百般讨好碧珠婆婆,再苦苦哀求海京平。即便如此,也要上来就受一掌,吐过血才能说话。 这只是开口。 要想完整的把话说完,还需要崇光真人点头。 可他连崇光真人家的门开在哪里都找不着,根本没有求见的资格。 他与崇光真人之间,完全没有交易的可能,因为双方压根都不对等。 重玄胜反其道而行,想出以舆论压力倒逼崇光真人的法子,堪称胆大包天。 按照重玄胜的计划,是让姜无忧发声支持姜望,而后是大泽田氏撑场。(姜望事先与田常已经谈好,田常也不知以什么由头,得到了田安平的支持。) 这两个有分量的声音是前奏。 重玄胜早收买了一些小宗小派的长老,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站出来说一两句话。不用与钓海楼作对,只是表达一下渴求公义的“民意”,只要一个真相。 钓海楼自诩为近海群岛之主,不可能公然践踏民意。 如此才可以为姜望争取到把话说完整的机会。 但没想到,青崖书院,石门李氏、贝郡晏家,甚至还有刚认识没多久的龙门书院弟子,也都愿意为姜望说话。以至于重玄胜收买的那些小宗长老,根本没有出场的必要了。 因为舆论已经形成。 钓海楼当然可以无视这些声音,甚至可以马上组织起更多的声音,将舆论打乱。只要钓海楼随便暗示一下,多的是人扑上来说话。但刚才这一幕已经留在这里,不可能被遗忘。 用作海祭祭品的罪囚,是有疑虑的。这一点不会被人忘却。 而且这些人,这些声音汇聚到一起所代表的力量,谁又能真正的无视呢? 看吧。 哪怕是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整个海上最有权势的几人之一,现在也必须低下他高傲的头颅,听姜望说一说,他早该说出口的话。 哪怕其人的态度并不客气,带着威胁。但叫真人让步,已是何其艰难! 姜望并没有因为崇光真人的让步而变得骄狂起来,他的态度依然端正、甚至可以称得上谦卑。 “晚辈哪来的胆子,没有证据就敢胡乱说话?”他对崇光真人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慢慢直起腰,转头看向碧珠婆婆:“其实,方才你有几句话,说得很对。” 碧珠婆婆暗自心惊,在那些名门之后一个个站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事情好像开始脱离掌控。姜望远比她想象的更有能量,她已经最大限度认可姜望与重玄胜的交情了,却没有想到现在出声的这么多人……这意味着,她的预案或许远不足够。 失算的后果是可怕的,尤其是深藏那么多不可告人之事的她。 但从她的面上,没人可以找到半点慌乱。 她活了这么多年,非常清楚一件事,很多时候,人不是败给对手,而是败给自己的慌张! 所以她不仅不见慌乱,反而冷哼一声,气势咄咄:“老身哪句话说得不对?天理昭昭,你这狼子……” “竹碧琼本性纯良。能有今日,是为奸人所诱!”姜望猛地提高音量打断她:“你这话说得没错!” “但那奸人,不是海京平长老,更不是远在内陆、根本联系不上的我。” 他第一次用如此锋利的眼神,狠狠盯着面前这白发老太,声如截铁:“而是你这个老虔婆!” …… …… …… (两更并一更,所以晚上无更咯。明天见~)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今日果
姜望的这个指责一出来,众人皆惊。 质询海京平引导竹碧琼犯下大罪的碧珠婆婆,反倒是那个引导竹碧琼的人? “你失心疯了吧!在这胡言乱语!”碧珠婆婆也是一副怒极的表情:“我无儿无女,视素瑶、碧琼为己出,怀岛谁人不知?我将她们姐妹一手抚养大,不管多忙,也抽出时间来亲自教她们道术,我会害她们?” “瑶儿不幸,失落天府秘境。我只剩一个琼儿!” 她惨笑,指了指姜望,又指了指海京平:“可你,你们!” 她表情狰狞:“你们这些人,见不得良善,见不得我老婆子好过。碧琼那般纯良,你们却诱她误入歧途,以致今日之果!” 她又哭又笑:“门规如山,我不能违。老婆子亲手废的她,亲自送她进囚海狱,老婆子这颗心,全部碎了!” 她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姜望和海京平:“老婆子恨不得生啖你们肉,活喝你们的血,今世与你们不死不休,来世也与你们为仇!” 让哪个人来看,她也是真情流露。 场上众人,除却真正了解姜望的那几个,大部分人瞧着姜望的眼神,不免不善了起来。 姜望在这个时候,却突然想起在驼峰山的那一夜来。 彼时的海宗明,为了骗他出来,也是当场表演了一段怀念亡妻的戏码,感人肺腑。 这两个人,不愧是老对手。 但此时碧珠婆婆的这番动情与之相较,还是要胜过几分。 并且在这个时候,她还不忘继续把海京平拖下水。这种行止背后,是深入骨髓的贪婪。她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掠夺一切能掠夺的。 姜望仿佛在她背后,看到一张血盆巨口。而交错的利齿之后,是永远无法填满的深渊。 “呵。”姜望摇摇头。 他不再与这老虔婆演戏,不管其人如何在那里卖惨博同情,他反而用一种异常冷酷的语调说道:“我想请问崇真人,也请问钓海楼里所有认识竹碧琼的朋友,就凭竹碧琼自己,是怎么知道的海宗明动向?她如何能够察觉海宗明的杀意,怎么知道海宗明要去追杀我?这种程度的机密,是竹碧琼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所能察知的吗?” “所以我说,当中有奸人作祟!”碧珠婆婆立即道:“或是你们齐人,为了抹除你这天骄前路的隐患。或是我们钓海楼内部……” 她怨恨地看了一眼海京平:“有人要排除异己!” 海京平牢记崇光真人的吩咐,不扩大矛盾,因而一忍再忍,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冷声道:“那个奸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哈!”碧珠婆婆就等这句话,立即掷地有声道:“琼儿就在这里,你们为什么不问一问!” 她缓步走到奄奄一息的竹碧琼身前,半蹲下来,轻轻捧起竹碧琼的脸,放缓了声音:“好孩子,你告诉大家。是我让你去报信,让你去害海宗明长老的吗?” 此时的竹碧琼衰弱得眼睛都难睁开,但眼角……有血流出。 流干了泪,而泣血。 她是一个爱哭的人。在姐姐竹素瑶死后,更是夜夜以泪洗面。 哪里吃得了苦,哪里受得了修为尽废的痛楚? 更决计无法承受……碧珠婆婆想她去死的事实。 她流着血泪,无比伤悲,但还是挣扎说:“是我……自己。” “好孩子……”碧珠婆婆用颤抖的枯瘦手掌,为她拭去血泪,哭着道:“在这种时候,你还要为那负心汉隐瞒。”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们看向场中姜望的目光,顿时变了。 姜望为什么这么拼命的来救竹碧琼,竹碧琼为什么没有供出任何一个“同谋者”,一切好像都有了解释。 而碧珠婆婆在众皆哗然的时候,顺势一把抱住竹碧琼,挡住了她微弱的摇头。 “你太狠心了。” 姜望握剑的手,指骨发白,他几乎要忍不住拔剑的冲动,但毕竟忍住了:“在这种时候,你还要利用她。你还忍心利用她!” 碧珠婆婆抱着竹碧琼,猛地回头:“姓姜的贼胚!如果你还念那么一点旧情,就不要再让她受苦,让她早得痛快!” 她是在用折腾竹碧琼,来逼姜望就范。 在她看来,陷入情爱中的年轻人,往往都是傻子。愚不可及,傻得可怜。 一旦姜望无法忍受竹碧琼的煎熬,就会坠入她的罗网中。 “真正在乎她的人,只想她活着!”姜望咬着道,他不去看竹碧琼,而面向天涯台主位:“诸位也都看到了,竹碧琼道友,是一个多么单纯善良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不愿说谎。”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说话更具条理、更清晰:“在座都是聪明人,不妨想一想,要想让这傻姑娘做点什么,需要直接命令她吗?只要充分了解她的性格,告诉她一点你想要让她知道的情报,她就会主动的去做那件事。而又恰恰是谁,最了解她呢?” “我养了她二十年!我难道是为了送她去死?”碧珠婆婆终于放开了竹碧琼,返身重新面对姜望,语带哽咽:“二十年来她都平安快乐。而你才认识了碧琼多久,就让她沦落至此!” 姜望不跟她废话,直接对崇光真人道:“我想请几个朋友上来,为我作证!” 他不与老太婆争夺观者同情,因为在证据面前,那些同情站不住脚。 碧珠婆婆自然不肯:“天涯台不是什么人都能上来的!” 姜望冷声道:“我的朋友姓重玄,单名一个胜字。是重玄家嫡子,家主位置的第一继承人。重玄家海上有两岛,无冬、崇驾!不知可有资格?” 崇光真人未见喜怒,只道:“宣。” “另外。”姜望又道:“还要请上有夏岛五仙门门主许芝兰、五仙门长老范清清!” 重玄胜一直没有出现,就是在暗中与五仙门谈判。五仙门毕竟倚仗碧珠婆婆多年,要割裂对立,不是一个容易做出的决定。 但重玄胜最终还是赶在海祭大典之前,谈拢了全部条件,帮他们做下决定。而在今日,以碧珠婆婆这手拿把攥的麾下势力,送她一程! 碧珠婆婆如遭雷殛,一直以来情绪都很饱满的她,明显愣了一愣。对久经风浪的她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崇光真人在心中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这碧珠长老已被捉住软肋? 面上却只淡淡道:“有什么人证,都请上来吧。” “怎劳崇真人,一个‘请’字?” 这声音有些低沉。 随着声音飞落天涯台的,是一个五官端正但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穿着黑色便服,两手空空,瞧来无甚亮眼。 但肥胖的重玄胜、身披重甲的十四,乃至于五仙门门主许芝兰、五仙门长老范清清,全都站在他身后。 因为他是博望侯的第四子,无冬岛之主,重玄明河!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昨日因
重玄胜之所以请来重玄明河出面,就是为了上天涯台。 如果姜望争取不到证人上天涯台的准许。 凭借重玄明河无冬岛主的身份,也可以随时随地上天涯台观礼,带几个人再容易不过。 可以说方方面面,这胖子都考虑到了。 对于重玄明河的到来,崇光真人并未表现出什么特殊态度,倒是看了重玄胜几眼:“你是浮图之子?” “晚辈重玄胜,家祖讳云波。”重玄胜并不否认,但也不愿提及他的父亲,只礼道:“见过崇真人。” 崇光真人没有再就此说些什么,而是看回姜望:“你要请的人已经来了,最好你真能证明自己。” “请崇真人拭目以待。” 姜望环看左右:“我想先问钓海楼的诸位一个问题。诸位是否知道,海宗明为何要千里迢迢去杀我?” 无人回应。 并不是没人知道答案,而是没人理他。 姜望不见尴尬,直接点名道:“柳兄知否?” “鄙姓杨。”杨柳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才道:“或是私仇。” “杨兄说得正是!”姜望解说道:“我与海宗明的恩怨,就在于我杀了他的弟子胡少孟!那诸位又有谁知道,胡少孟做了什么?” 他环顾一圈,仍然只能看着杨柳:“杨兄,你说呢?” 杨柳心里已经骂开了。内陆这些人真不是东西! 一个高额头,抢他的心上人,手段极其卑劣。 一个姜望,总揪着他问问题,倒好像他杨某人吃里扒外,跟他们是一伙似的。 他必须表现出一点态度,故不满道:“胡少孟死后仍因此事除名,钓海楼内部人尽皆知,你又何必废话?” “毕竟是低辈弟子之间的事情,我担心崇真人日理万机,忽略了。”姜望大略解释道:“胡少孟玩弄碧珠婆婆弟子竹素瑶的感情在先,暗中坏其修行在后,直接导致了竹素瑶失落天府秘境,尸骨不存。此事钓海楼内部已有公论。” 他又问:“我想请问在座各位。竹碧琼作为竹素瑶唯一的妹妹,杀胡少孟,应该不应该?” “该杀!”却是姜无忧出声,无人回应,她来张目:“负心薄幸,寡廉鲜耻之徒,就该杀之而后快!” 晏抚默默地挪了挪屁股,总感觉椅子不是很舒服。 “仇家是该杀。可是呢……”姜望才不管是谁接的话,顺势就道:“不是对手怎么办?” 这回他自问自答:“因而竹道友找到了我,请我帮她杀死胡少孟,为她姐姐报仇。而我,履诺而行,亲手为她摘下负心狗贼胡少孟的头颅!此事情理皆在,胡少孟当死无怨。” “我仍要问诸位,我于竹碧琼,是否有恩情?知恩是否当报?” “当她得知海宗明想要杀我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逃走,这事,合不合情理?是不是一个良心未泯的正常人、会做出的正常选择?” 姜望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一片沉默。 胡少孟该死已是公论,海宗明还因为胡少孟的事情去杀姜望,本就不对。被杀了……其实也算活该。 只是没有几个人敢当着钓海楼的面这样说罢了。 “结果就是,海长老死了。”崇光真人说道:“不管竹碧琼是出于什么原因报信,她罔顾同门之情,直接导致了海长老的死亡,罪责难逃。” “我不否认,真人。但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姜望侃侃而谈:“我想请问真人,请问在座的诸位。假如你们是竹碧琼,你们想办法传消息给我的时候,你们想到的是什么?” “彼时我出国办案,离了齐境,身边既无朋友,又无上官。你们会觉得,才开一府的我,能够杀死四境外楼的海宗明长老吗?在你们的常识里,在你们的判断中,这件事情可以成立吗?如果你们都觉得不可能,修为远低于各位的竹碧琼,更想不到。” “所以!”姜望问道:“竹碧琼想办法传信,是希望她的朋友逃走呢,还是希望海宗明死?答案显而易见!谁会把杀心,寄付在一个不可能的事情里?” “故,竹碧琼传递消息的本意,并未有杀害本宗长老之心,有的只是拳拳爱护朋友之切。竹碧琼仍然有罪,但或许……罪不至死!” “狡辩之词。”崇光真人第一时间找到这番话的漏洞,淡声道:“你这话并不成立,你能够调动的资源,本座今日已见识到了。今天为你撑场的,无论哪家,都可以轻松帮你杀死海长老。这如何能算杀心寄付不可能之事?” “真人明鉴。”姜望再次行礼,他今天行的礼,比他过去几个月都要多。 但人在天涯台,不可能不对钓海楼低头。而且对当世真人行礼,也绝不算折辱。 他伸手一引,指向暗哑无声的竹碧琼。 修为全废,又受过折磨的她,脱离了囚海狱的环境,在这天涯台上又添伤心,几乎已经是失去了意识。 但不知为何,她还在极其细微地……摇头! 她在否定碧珠婆婆之前的话! 她在用仅剩的意念表达,她与姜望之间清清白白,不是碧珠婆婆所说的那种关系,姜望也不是碧珠婆婆口中阴狠歹毒的负心汉! 姜望深吸一口气,绷住了情绪,慢慢说道:“囚海狱里的光景,钓海楼的诸位比我清楚。竹碧琼这样的傻姑娘,有什么秘密能瞒过诸位呢?诸位钓海楼的大老爷,当真不知道,竹碧琼对我的了解有多局限吗?她真的知道,我能够调动杀死海宗明的力量吗?” 无须别的证据,竹碧琼此时的状态,就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她的确在囚海狱里回答了一切,而钓海楼方面,也的确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因为竹碧琼对姜望的实力和影响,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姜望真正在齐国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也是离开青羊镇之后的事情。她后来知晓姜望成了天骄,但未必能知道,姜望有什么人脉。 “虽则如此。”崇光真人道:“宗法自有其规。论迹不论心,竹碧琼已是有罪。至于罪是否当死,你说了不算。” “当然,我非常尊重钓海楼。这是一个伟大的宗门,有光荣的传统。” 姜望先表示认可、恭敬,然后才道:“但我如果说,那针对海宗明的杀意,另有其人呢?竹碧琼之所以会想办法给我传信,是受人引导呢?论心她无杀意,论迹她受引导,那她,还应该是死罪吗?”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忍不住看了竹碧琼一眼,请求道:“还请真人吩咐一声,在真相大白之前,竹碧琼不宜死去。” 实在是竹碧琼此时的状态,已经太差,几乎是只吊着一口气在。 姜望的要求并未逾越本分。 崇光真人手掌微按,一道水光便透进竹碧琼体内。他当然不可能出手救治竹碧琼,但保证竹碧琼在真相大白之前活着,也是应有之理。 竹碧琼睁开眼睛,短暂恢复了清醒。 而她只看到,那个说来看她,真来看她的姜道友,正气势汹汹地与碧珠婆婆对峙。 好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个张开双臂站在她前面的背影…… 像姐姐一样保护着她。 声音不似姐姐那样温柔,但更有力。更激越:“老虔婆!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且拔一毛
“笑话!黄口小儿,在这里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真以为善恶无报吗?” 碧珠婆婆只在姜望叫出五仙门门主与长老时,愣了短暂一瞬,很快就调整过来。 此时的表情,更是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 她先不与姜望辩驳,却看向重玄明河:“重玄先生,重玄家英雄辈出,我们海民也是敬佩的。何故妄信小人,今日为虎作伥?” 她语含关心:“鄙宗弟子去无冬岛请人的时候,您原本说不来观礼,使小辈代行。这会儿却突然前来,如此令行反复,不知岛上事务可曾安排妥当?” 她声音轻缓,似是带着提醒:“境内安否?” 重玄胜在这个瞬间,眼睛骤然眯起! 他发现他算漏了一件事。他低估了碧珠婆婆,或者说,低估了碧珠婆婆所代表的钓海楼那一系力量,低估了他们的野心! 在此之前,她对姜望表现和善,送姜望玉佩,无条件帮姜望探望竹碧琼……可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竹碧琼是她从小养到大,她也说放弃就放弃。这样一个老太婆,怎么会对姜望那么好心? 她不要姜望的元石,只能说明,她想要的,比姜望能给的元石更多。 重玄胜认为碧珠婆婆有构陷海京平的可能,因此建议姜望听碧珠婆婆的话而行,但又不能全听。 最后将计就计,果然反将碧珠婆婆一军,打破了碧珠婆婆苦心营造的局面。 但是碧珠婆婆想要的,仅仅是如此吗?她身后的那股势力,仅仅是要针对海京平而已? 老实说,在构陷海京平一事上,姜望未必能够提供太大的价值,因为他的“贿赂”,未必能够成功。 而真正让碧珠婆婆大费周章的理由,只能是十拿九稳的收获。 那个收获……是重玄家的岛屿! 她赌的是姜望一定会拼尽全力救竹碧琼,所以一定会拉上重玄家。而重玄家在海外最有分量的人物,无非就是重玄明河。 她如果笃定了重玄家控制岛屿此时的空虚,她身后的那股势力,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侵夺重玄家控制下的某一座岛屿,这绝对是碧珠婆婆能够通过姜望救人这件事攫取到的最大好处。 重玄胜没料到她这么敢想! 现在的问题在于,碧珠婆婆本不必点破这件事,直接等着重玄家控制岛屿出事的消息即可。 她之所以点出来,无非是逼迫重玄明河回去救援。 重玄明河一走,五仙门的许芝兰和范清清,又真的还有胆子作证吗? 连重玄胜的亲叔叔都被逼走了,重玄家自己的岛都保不住,还能保住她们?无论重玄胜私下里跟她们有什么承诺,又真的能作数吗? 这是碧珠婆婆破局的一步! 因为她知道,许芝兰和范清清一旦开口说些什么,对她就非常不利。 夺岛是她身后整个派系的利益,当然她作为首倡者,能够享受最丰厚的收获。但此时在天涯台上的问责,是她个人的利益相关。 此时自救才是最重要,为此她不惜让夺岛的事情出现风险。 旁观者很难理解碧珠婆婆轻声细语的一番里,藏着怎样的心机与交锋。 但重玄明河显然是听懂了。 他也明显有了犹豫。 “叔父。”重玄胜动念之间想明白一切,出声笑道:“咱们重玄家经营无冬岛那么多年,当不至离了你不行吧?” 他是在问重玄明河,无冬岛有没有可能出事。 “这倒不会。”重玄明河说。 无论碧珠婆婆背后那一系力量将动用什么手段,总不至于堂而皇之地强攻无冬岛,那相当于代表钓海楼对齐国宣战。 而用一些偏门的办法,以重玄家在无冬岛上这么多年的经营,不至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事。 这点信心他还是有。 重玄胜又问:“区区一个只剩九年经营权利的崇驾岛,咱们重玄家损失得起吗?” 他的态度无比坚决,哪怕丢掉崇驾岛,也一定要支持姜望! 无冬岛不会出事,那么出事的显然只可能是崇驾岛。这座岛屿是重玄家与田家交换得来,本身只有十年的经营权力,不可能在岛屿的防护上下太多血本,也因此不足够抵御此时的风险。 重玄胜的这个问题,既是在彰显重玄家的实力。其实也是在隐隐提醒重玄明河,别忘了,崇驾岛的十年,是谁的功劳换来的…… 重玄明河心底的真实想法无人得知,但面上笑了:“拔九牛之一毛,于主家何伤?” 这当然是在吹嘘,重玄家再怎么家大业大,海上的一座岛屿,也不能算是九牛一毛。但此时正需要此等气势。 “听到我叔父的话了吗?”重玄胜瞧着碧珠婆婆,眯缝的小眼睛里,是迫人的寒意:“岛内安不安的,就不劳您费心。不如您多担心一下自己,怎么熬过这一关。” “姜望!”他喊道:“都在等你,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姜望出声道:“引导弟子传递消息,间接谋害同宗长老。这条罪名,不知当不当死!” 他虽然没有第一时间想明白碧珠婆婆的意思,但是在注意到重玄胜的脸色之后,也立刻就有了联想。 只是他不能做重玄家的主,也没有办法强求重玄胜牺牲太多,彼时只能沉默。 不过现在重玄胜已经表明了态度,他自是更无犹疑。 就如之前在星河亭与重玄胜所说的那样,他已有了……让重玄胜海上影响力全部泡汤的觉悟。 “诸位!”姜望拱手一圈:“我不知道在座有几人知晓,有夏岛上五仙门与怒鲸帮相争的事情。想来知道的人不少!好叫大家知晓,五仙门背后,是碧珠婆婆,怒鲸帮背后,是海宗明!” “在去年的时候,碧珠婆婆曾安排下来两件事,一,让五仙门扩收门徒,广纳人才。二,让五仙门升级与怒鲸帮之间的摩擦。我想请问诸位,这两件事,是为什么做准备?巧合的是,碧珠婆婆下命令的时间,刚好是海宗明离宗不久,当时还没有人知道他会死!” “何以碧珠婆婆能够未雨绸缪?何以海宗明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做好侵占对方基业的准备?难道不怕海宗明的报复吗?” “因为她知道海宗明会出事!甚至于,海宗明之所以会出事,就是她一手安排!” 满座哗然! 事情说到这个份上,那真的是已经再明显不过。 只要五仙门能够证明这件事,碧珠婆婆就无可辩驳。而这,太容易证明了…… 竹碧琼抬着头,用虚弱的眼睛看向碧珠婆婆。但对方只留给她一个苍老的背影。 姜望环顾左右,在这天涯台,做最后的陈词:“像竹碧琼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如何逃得过碧珠这等积年老妖婆的手心!她对从小养大她的师父,没有任何戒心!一点点暗示,一点点引导,她就会急得不得了,任其摆布。她不过是她师父手里随意操控的傀儡,又真该承担海宗明之死的责任吗?” “崇真人。”姜望对崇光真人道:“我所言句句属实。五仙门门主许芝兰和长老范清清,都可以作证!五仙门有所行动的时间,也有迹可查!请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