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情之所起
她像梦一样美好。
她每夜都会来到梦中。
那种思念、辗转,甜蜜与忧伤,不必细说。
“斯人若梦,夜夜如期”,八字即可。
姜望无法体会这种感觉。
他很少入眠,因而很少做梦。梦见的,也常常是枫林城域的惨状。
所以听到许象乾这番话,他没有动容,反倒有点想笑:“你当初追求龙川的姐姐,是不是也是这样说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对凤尧姐,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许象乾毫无尴尬,继续深情款款:“一开始我以为我对照师姐也是如此。我许象乾贪财好色,爱慕好风景,这没什么可矫饰的。喜欢了,就靠近,不喜欢了,就转身。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叫我发现,我对照师姐的感觉与众不同。这种感觉,是爱。”
“爱美之心”与“爱人之心”,相似而不同。
李龙川嘟囔:“怕不是因为照姑娘还没有打过你吧?”
噗!
好不容易有些动摇了的姜望,一口酒险些全部喷出来。
许象乾被暴打十八次之后,终于放弃了对李凤尧的追求,此事在临淄一众世家子那里,早已传为笑谈。
若算上姜望参与七星秘境之前,他因造谣被打那次,那就统共被揍了十九次。
无论姜望和李龙川怎样轮番嘲讽,许象乾全不见气,大有“尔嘲尔谤,于我何伤?”的气量。
反倒嘿然一笑,一把拉住姜望的臂膀,突然起身:“你不是好奇照师姐么?走!带你去见她!”
“这也太突然了!”姜望猝不及防被拉起来:“为何是现在?”
许象乾已经推开座椅,大步往前。
只道:“想她了,所以去见她!”
他回答得简单、直接,理所当然。
他酒气满身,好像是醉了,好像是醉话。
他拉着姜望,甚至跑了起来。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心急,真的很迫切!
被火急火燎的许象乾,拉扯着在春风楼里奔行。搅得鸡飞狗跳,扰了多少安宁。
“抱歉抱歉。”
姜望连声致歉。但却忽然觉得,许高额这次……好像是认真的。
李龙川跟在后面收拾残局,但来来回回也只需一句:“记在晏抚账上!”
谁也不怕晏抚公子赔不起,所以偌大的春风楼,竟连一声斥骂也没有。任由那醉汉拉着友人蛮横闯出了。
许象乾拉着姜望砰砰砰便跑出了春风楼,跑到了大街上,撞入熙攘人流。
此时他不像个名门弟子,也不像什么年轻有为的超凡修士。跟这世上许许多多陷入情网的少年,没什么不同。
他粗略左右一看? 辨别了方向,便莽撞地往右大步奔行。
“这是去哪?”姜望不好挣脱? 只得边跑边问。
“指忽茶舍!”许象乾百忙之中回应道:“照师姐爱饮茶? 爱好茶,此时必在那处!”
时光如逝水,指间忽然。好名字。
姜望在心里赞了一声? 口中道:“那你放开我? 我跟上便是。这般拉拉扯扯? 不像话。”
“嘿嘿。”许象乾狡黠一笑:“我可不能让你跑了。”
还没等姜望想明白什么意思,两人便已经在一间茶舍前停下。
但见青竹为墙,碧叶作瓦。白石小径,缀玉珠帘。
屋前有红桃一株,开在春风中。
姜望和许象乾像两个不解风情的莽汉? 闯进了静谧桃源里。
颇煞风景。
许象乾偏还大喝一声:“照师姐!我来了!”
一江春水被吹皱? 满室清静都打破。
茶舍里顿时投来诸多不满目光。
跟在后面赶来的李龙川以手扶额? 没眼相看。
许象乾不管那许多? 大大咧咧地掀帘而入,还猛地一带姜望:“进来啊!愣着做什么!”
许兄? 你可是个读书人。你可是青崖书院的高徒啊。礼仪何在?姜望看着许象乾这副目中无人的醉汉模样,这话终究没问出口。
不理会那迎客的小厮? 不理会那些或多或少不满的目光。
许象乾目标明确? 拉着姜望左绕右绕,很快就找到了照无颜喝茶的雅座。
这雅座以山水竖屏隔出,里间无非一张矮桌,两只蒲团。
两名女子相对而坐。
左侧的女子模样娇憨,长得可爱,有两个小酒窝,正气呼呼地瞧着许象乾。
右侧的女子样貌平平,但坐在那里,飘然独立,有一种叫人一见难忘的气质。
虽然若仅论容貌,她好像与很多美人都不能相比。
但只一见,姜望便笃定,她应就是让许象乾魂牵梦萦的龙门书院照无颜了。
有的女人,就是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绽放出她独有的光色。那一抹风景,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晦去。
再看矮桌上,简简单单,只摆着一壶,两盏。
壶很普通,盏很普通,但茶不普通。
那茶香自鼻端一绕,隐有江海辽阔之感,令人为之神清。
“许师弟怎么又来了?”照无颜显然相当头疼。
看来没少被许象乾纠缠。
许象乾咧嘴一笑:“我想你了!”
照无颜很是无奈:“师弟你喝醉了!”
许象乾嘻嘻笑道:“酒后吐真言!”
这时蓦地炸出一声怒喝:“我看你是酒后乱放屁!”
从远角一处雅座里,一个涂脂抹粉的公子哥,怒气冲冲跨过来。
瞧那架势,根本不需要去问,姜望也能猜得出来,此人就是与许象乾争风吃醋的钓海楼弟子杨柳了。
寻常人物,也不敢如此跟青崖书院弟子较劲。
他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人,想来都是钓海楼的其他弟子。
许象乾现在毫无疑问已经是神通内府修为,杨柳能与他打得不相上下,亦能说是钓海楼弟子里的精英人物。
他也是追求照无颜的主力,但显然比许象乾有风度也有耐心得多。之前一直默默坐在远处雅座,生怕唐突佳人。
试想,你生怕唐突的佳人,一个没皮没脸的莽汉,却一再唐突,你如何不恼?
杨柳的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但许高额的斗嘴工夫,岂会输阵?
闻言只轻蔑一笑:“哈,那你吃得够香的!还凑上来吃?”
“我看你是没有挨够打。门牙长好了吗?”杨柳显然已经摸清楚许象乾的斗嘴套路,偏不与他纠缠,只打痛处。
许象乾果然暴怒:“好你个姓杨的,来来来,与我再来过!”
那边杨柳也不甘示弱:“怕你不成!”
铛~
一声轻响。
却是照无颜看不下去,伸指弹了一下茶盏。叩盏竟如鸣钟,叫人心中的躁气,一下去了大半。
“你们若要吵闹,还请出去吵。不要影响了茶舍里的其它客人。”
照无颜淡声说着,但明显已见怒意:“不是出身好,修为高,就可以肆意妄为,罔顾他人感受的,好吗?”
第九十九章 大人物
照无颜这话一出,许象乾和杨柳顿时都偃旗息鼓。
再闹下去。两人都要出局。
姜望在一旁,都替这两人觉得尴尬。师出名门的两个人,修为都不低,也都算得上是一时才俊,却还幼稚得似三岁顽童。
不过尴尬这种事情,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许高额就完全不知尴尬为何物,他一直没松开抓紧姜望胳膊的手,这会把姜望一拽,带到身前来,却没有对照无颜解释什么,而是对照无颜对面的姑娘说道:“子舒,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他献宝似的把姜望拍打一番:“赶马山双骄的另一位,大齐青羊镇男、五品青牌姜望!哦不,现在是四品青牌了!”
他嬉笑着往前一凑:“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么?”
子舒本来气恼他孟浪不改,喧嚣茶舍,始终噘着嘴,但一听他说出姜望的名字,蓦地霞飞双颊,低下了头。
一直觉得许象乾这人说话不靠谱,只是随口吹嘘,没想到他还真把姜望带过来了!
怎么办呢?她想。
姓许的可是说,要撮合他们俩结成道侣的。这……这怎么好意思?
被货物般推出来展览,姜望顿时无语。
他总算明白,许象乾为什么怕他跑了。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想”自己了。一见面就思之念之,恶心死人,还赋诗。
以前都在临淄的时候,也没见他天天来见。倒是在海外,忽的亲热过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他忽然很想问问对面的杨柳,能不能现在就动手,把许高额打死。打个半死也行。他绝对袖手旁观。
默默跟进来的李龙川一脸同情。只在心里说了声,姜兄,冷静!
“唉。”许象乾把姜望往子舒旁边位置一推,明明只有一个蒲团,但硬让姜望挤在了旁边坐。
“子舒,人我可给你带来了。你许师兄说话算话,你也要说话算话哦。”
说着,他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顺势就往照无颜旁边挤。
但一个人挤在了他身前,牢牢卡着他的位置。
杨柳用背顶住许象乾,面向照无颜。
他的确很有风度? 在这样的时刻? 还竭力往后? 不使自己太靠前,不让照无颜有被冒犯的感觉。
“照师姐。”
他挤出自己最温柔的笑容:“你不是最近修行上遇到了一些瓶颈吗?所以来海外散心。我一直忧心此事,这次特意为你请来难说大师……啊!”
他忍不住回头,对许象乾怒目而视。
却是许象乾挤不进去? 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间软肉。
“鬼嚎什么!”许象乾恶人先告状:“大家公平竞争? 须得知礼守礼。你靠这样近,算怎么回事?与我站出来? 离照师姐远点!”
杨柳不去理他,转回去继续对照无颜笑道:“难说大师最擅指点迷津,帮人解惑。连我家大师兄? 都受过他的指点呢!”
“哦?”这下照无颜真有些动容了:“你家大师兄亲口承认?”
杨柳笑了:“那还能有假!”
杨柳所说的大师兄? 乃是钓海楼大弟子陈治涛,已经有神临修为。是海上声名赫赫的强者。
而他与陈治涛师出同门,作的证自是有说服力的。
能够指点陈治涛的大师,那该有多强?
是真人?抑或……真君?
无怪乎杨柳自信满满? 原是请动了如此高人。
姜望心中惊讶? 却见许象乾整个脸顿时沉了下来,很是难看。
他顺势站起身,避开与子舒姑娘尴尬的相处? 用眼神询问李龙川。
李龙川传音回道:“我听说过这人。在近海群岛很有些名气。他专门点评过杨柳、许象乾之战,把许高额说得一钱不值。说他这招也不对,那招用得也不对。叫他回青崖书院多学几年!这番点评,被杨柳传播得很广!跟着说什么的人都有,连‘青崖之耻’这样的话,都有人说出来了!”
姜望这才了然,为何以许象乾这样混不吝的性格,也表现得这样不快。
很早的时候,姜望就知道,许象乾内心其实是很骄傲的。在佑国下城,他为一弱女子挺身而出。在齐国临淄,他出面为许放收殓尸身。这家伙虽然看起来没皮没脸惯了,但其实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
还在参加天府秘境的时候,他就连王夷吾都不在乎。可谓是相当膨胀。
什么“青崖之耻”这样的评价,对喜爱吹嘘的他来说,几乎是无法忍受的事情。若不是那位大师听起来来头太大,他指不定早就打上门去,
但这次难说大师是被杨柳请来,专门帮助照无颜点拨疑难的。他也深知照无颜陷入修行困境,来海外本就是为了寻找契机。
所以他无法打扰。不能够搅黄这件事,他不能任自己毁掉照无颜的机会。
因为他真的爱上了照无颜!
在一片奇怪的沉默里。
外间渐渐响起了碎语。
“难说大师!”
“难说大师来了,难说大师来了!他可是世外高人,等闲难得一见。我们今日能见仙颜,算是运气!”
杨柳云淡风轻的一笑:“我去迎一迎大师,照师姐你在此稍候。”
“这怎么行?”照无颜起身道:“我也该去迎接才是。”
“那感情好。”杨柳微笑着侧身让路,完全以胜利者的姿态,无视了站在旁边的许象乾。
子舒也低着头站起来,在姜望身边钻过,拉着照无颜的衣袖,跟着往外走。
在走过在转角的时候,顺势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瞄了姜望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去。像只小鹌鹑,跟着照无颜身后亦步亦趋。
是个干净清秀的少年郎呢。她想。
这少女的心事静静悄悄,无人察知。
清净的茶室里,此刻没有一个清净的心。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情。
照无颜想着修行,杨柳想着表现,许象乾记着屈辱。
怎么办?李龙川看了看许象乾,用眼神问姜望。
姜望直接一把揽住许象乾,笑道:“走,看看去!”
许象乾冷笑一声:“看看就看看,有何不可?倒要瞧瞧,这大师有多厉害!”
以青崖书院的底蕴,便是真人当面,他也无须太过卑弱。
他的师父,当世大儒墨琊,便是真人。
名门底气,莫过如是。
第一百章 难说大师
姜望三人还未挤进前堂,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便先一步传来。
“大师,大师!请问我困顿于天地门外,该以何法解之?”
一个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回应:“且等一等!”
“大师,求你帮帮我,蒙昧之雾如何才能扫清?我每次探索,都觉力不从心,常恐迷途。”
之前那声音回道:“先停一停!”
“请问大师,我何时才能开脉?我这身体状态,您掌一掌眼,可调理好了?”
那声音又回:“再看一看!”
回应简单,但每答必指要害,是十足真理,真振聋发聩。
“真不愧是难说大师!”
姜望耳边已听得众人如此赞叹。
如此三问三答之后,又听那声音喊道:“今日三问已毕。诸位可歇矣!”
然后是钓海楼那位真传弟子杨柳的声音:“大师每次出现,除了专门的邀约外,只答三问。高人规矩,不可轻破。诸位不要再拦路,莫再相扰!”
姜望转过折角,正见一位脸戴圆猫面具、发作霜白,行走之间大袖飘飘,极有仙气的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拥中往里走来。
这张棕色圆猫面具,就是难说大师的标志。
这位大师游戏人间,只为助人,不爱虚名,故只以猫脸面具示人。因而他还有一个别号,是为——猫仙人。
杨柳随行在一旁,侧身恭敬地跟难说大师说着什么。
更多的人不舍、但不得不让开位置。
在这小月牙岛,没有多少人敢得罪钓海楼真传弟子,更没有几个人肯得罪难说大师。
得见大师一面,已是十分难得。没有抢到前三个问题,他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看此人修为如何?”李龙川传声问道。
姜望摇摇头:“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是啊。”李龙川的声音很凝重:“此人深不可测。”
李龙川这等齐国顶级名门的出身,眼界极高。所谓强者,见过不知凡几,却仍然无法判断难说大师的实力。
可见其人恐怖。
指忽茶舍的大堂,本就是一间极大的茶室,以屏风隔开一个个位置,供客人落座饮茶。
这时其间那些矮桌、屏风已经全部清空。只在最中间位置,摆了一张钓龙紫霄木桌,四只云丝天青蒲团。
显然杨柳并没有准备其他人的位置。
不过这完全不影响诸多茶客挤在靠墙的位置席地而坐? 难说大师的解惑? 便是旁听一下,也受益匪浅的!
难说大师当仁不让,坐在上首。求道的照无颜? 自然坐在对面。
子舒和杨柳? 则在左右两侧坐下了。
再看看绕墙挤了好几圈的旁听者。
好好的清静茶室,俨然成了布道之所。
但除了妒火中烧的许象乾之外,恐怕也没有谁会有意见。
挤在这里的并不全是茶客,有很多人都是听到难说大师出现的消息,才蜂拥而至。指忽茶舍的东家? 不得不封门闭户、宣布歇业,才使茶舍避免被挤塌的噩运。
难说大师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说一声万人追捧? 并不为过。
“咳。”杨柳往那里一坐? 神采飞扬? 一边伸手去取茶壶,一边恭维道:“难说大师今日能拨冗前来? 实令杨某感激不尽。”
照无颜先一步将茶壶取下:“我来吧。”
既然她是求道者,这事本应她做。
烫杯温壶、马龙入宫? 洗茶、点茶……
她的动作优雅、从容? 简直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景。
杨柳眼中笑意更深,也不与她争抢,只对难说大师道:“若是为自己的事情,杨某其实倒也不急。恰恰是我这位师姐的事情,令我忧心如焚……”
他点到即止,转道:“忘了与大师介绍,我这位师姐,乃是龙门书院的学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照无颜适时微笑:“晚辈照无颜。”
圆猫面具遮盖了难说大师的表情,但不会遮掩他深邃、辽远的眼神。
他沉稳端坐,轻轻点头,似乎对龙门书院的名头,并不在意,只道:“虽师出名门,亦不可懈怠。”
能够指点陈治涛的人物,自然有资格说这番话。
照无颜暂时停下动作,低头道:“晚辈不敢。每日用功,寒暑不辍。”
难说大师轻轻颔首,似乎对这番态度表示认可。沉吟片刻,淡声问道:“你为何事困扰?”
照无颜双手适时将茶盏奉上,待难说大师伸手接过了,她才双手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说道:“晚辈两年前已经外楼绝顶,于未来道途,亦有展望。然而对于神临之道,始终难以取舍。这两年时间下来,不但没有想清楚,反倒愈发糊涂了。真不知道途在哪!”
姜望与李龙川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叹。许象乾别的不怎么样,这喜欢女人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
两年前就已经外楼绝顶的照无颜,天赋自不必说。
而且听她言语,她困顿于神临之前,并不是找不到自己的路,恰恰是她太有天赋,路太多,以至于无法取舍!
这种挣扎,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矫情。但姜望和李龙川都是天资过人之辈,当然能够理解这份对自身的苛求。
若不是坚定的、最好的道途,宁愿不迈步。若没有这份苛求完美的心性,何以成就天骄?
“难说,难说。”大师喟然叹道。
“难说”正是这位大师的口头禅,也是他之所以被称作“难说大师”的原因。
修行之途,的确难言。若非有通天彻地的见识,很难说得清楚。
近海强者如云,大都为诸事所累,像难说大师这般,有时间四处仙游、点拨众生的,倒也少之又少。
“虽难说,也请大师说一说。”杨柳在一旁温声说话,并轻轻推过一只方匣。
匣身嵌玉点珠,有名家雕图。
不必打开,仅看外匣,就能知道这份礼物的不菲价值。
难说大师却看也不看一眼,只对照无颜道:“或取此,或取彼,或兼容并包,甚或一律舍去,另求它途。都未必是错的选择。大道如青天,无际也无涯。吾只一言以诫,心之所向,人之所行。”
照无颜若有所思,又有些懵懂。
难说大师又问:“是不是好像懂了一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懂?”
照无颜惭愧低头:“晚辈愚鲁。”
“这说明你功夫还不到家,道心还不够坚定。未能洗尽尘埃,照见本心。还需再体悟。”难说大师随手将桌上那方匣放进袖子里,叹道:“再多说,反倒无益。”
第一百零一章 烛微
大师的一番话,让照无颜陷入沉思。
“好!”
杨柳抚掌叹道:“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师此言,真是振聋发聩啊!”
有幸旁听的人们也都忍不住议论纷纷,赞叹不已。
“大师就是大师,字字都是金玉良言!”
“龙门书院号称最擅调教天才,我看还不如大师三言两语呢。”
“正是真人不露相,高手在民间!”
当然也有人问:“难说大师这般厉害,怎么不自己开宗立派?”
立即就有人驳斥:“高人的心思,怎是你能猜度?而且,说不定大师就是哪宗的掌门呢!只是不想为俗事侵扰,单纯造福同道。”
唯独难说大师本人,一任各声嘈杂,自己端坐不语。眼神依然平静、深邃,像广袤无垠的天地,默默包容世事浮沉。
好一派宠辱不惊,真乃是道骨仙风!
唯有娇憨的子舒在一旁歪着头,满脸困惑,大约是修为太低,不能够领会大师真意。
杨柳嘴角微挑,忽地视线一转,做惊讶状:“咦,这不是青崖书院的许象乾许兄吗?你怎还未走?”
在一室席地而坐的旁听人群里,站在门口位置的姜望三人十分显眼,像三个门神杵在那里。
当然,许象乾其实更站在姜望和李龙川身后,但仍是被“眼神极好”的杨柳“意外”发现了。
这简直是尴尬要死的局面。
但许象乾没皮没脸惯了,反倒往前挤,分开姜望和李龙川,混不吝地一脚踩进室内:“这么关心你许爷爷,怎么,要讨屁吃?”
杨柳并不与他正面言辞交锋,只轻笑一声,侧头对旁边的大师道:“这位许象乾,大师可还有印象?”
难说大师轻轻一抬眼皮,语气随意:“哦?就是上次与你斗法的那位?”
杨柳一拍手掌:“可不是嘛!难为大师您还记得!”
难说大师摇了摇头,看向许象乾,语重心长道:“高额小子,不是老夫说你。你的起手道术,用得实在有些差劲。”
姜望在一旁忍不住皱眉。
他已听李龙川说过,这位大师之前就批评过许象乾,令许高额一度在近海群岛抬不起头来。
以前随口评点也就算了,今日许象乾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 与杨柳吵的是全不相干的事情。一没请教他什么,二也没得罪他,他上来就是一通指点江山? 一口一个差劲,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放谁心里能好受?
且不说许象乾实力天资如何? 退一万步说,便他真的不堪造就、朽木难雕? 许象乾也自有师长? 关你难说大师什么事?又几时轮得到你一个海外的、不知所谓的大师指点?
真当大儒墨琊是好脾气,不会出海来骂他?
姜望这边只是皱眉。
那边许象乾却已按捺不住? 直接大步踏前:“干你娘屁事?!”
此言一出? 满座皆惊。
“许象乾!”杨柳拍案而起? 戟指他道:“你怎敢对大师如此无礼!”
“滚!”许象乾一口将他喷回去,仍然瞪着难说大师:“忍你很久了!戴个肥猫面具藏头露尾,还真把自己当仙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指点你许爷爷?前日指了今日指? 没完没了?”
他唾沫横飞,怒意难遏:“老子是正儿八经的青崖书院出身? 承一代大儒墨琊墨先生的衣钵,是二十岁的神通内府,十五年内,可期神临!你呢?你告诉我? 你算个什么!”
难说大师的声音沉了下来:“休说你只是可期神临。真正的神临修士陈治涛,也不敢对老夫如此无礼。”
“陈治涛怎么样,关老子屁事!”
许象乾此刻完全是撕破了脸,再也不想顾忌什么名门弟子的风度:“老子就对你无礼了!又如何!”
在自己心爱女子面前被评头论足的贬低,这种屈辱感令他暴怒如狂。
他发狠道:“老子今日就要看看,你到底有何凭倚,敢不敢杀了老子,面对青崖书院的怒火!”
“许象乾你差不多就行了!大师不跟你计较,你还蹬鼻子上脸?”杨柳往前作势欲拦,名为劝架,实则煽风。
“你动一下试试?”李龙川伸手一抹,丘山弓即刻握于手上。遥指杨柳,锁定气机。只要杨柳一动,此箭必发。
来自于阳地名器丘山弓的杀机,顷刻洞穿距离,压制于前。
杨柳带来的那一群钓海楼弟子夷然不惧,纷纷站将出来。
“试试就试试!怕你不成?”
“近海群岛,轮得到你们齐人嚣张?”
场上一时剑拔弩张。
姜望并不说话,但手已经按剑。真打起来了,他毫无疑问会站在李龙川这边。
倒是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的难说大师,真有大师风度。
既不动气,也不动手。
只报以一声失望的叹息:“你小小年纪,就如此轻躁。想不到青崖书院的学风,败坏如斯。”
他那深邃的眼睛,透过猫脸面具,深深瞧着许象乾:“你不愿听,我可以不说。但是年轻人,你须知道,老夫说话是有些直接,但绝无恶意。你应该明白才对,虚伪与蛇只是在害你。”
许象乾的怒火顿时一窒,他愣了愣,才道:“虚与委蛇(yi)。”
场面有一瞬间的尴尬。
难说大师沉默了一刻,回道:“嗯。”
他左右看过一周,感慨道:“文辞,小道耳,修行方为大道。你们看,如我这般修为,也有记错用词的时候。诸位修行之中,又岂会毫无波折呢?”
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难说大师是以这件小事,来告诫他们修行的大道理。一时深感大师之用心良苦。
难说大师却宠辱不惊,只转头对照无颜道:“你记住我刚才的教诲了吗?”
照无颜轻轻皱眉:“大师,我还是不太明白。”
“难说,难说。”大师连说两声,叹道:“所谓天机,点到为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你自己好生琢磨吧!”
他说着,撑案起身:“此间事了,老夫这便仙游去了。迷界那边,还有大事等我。”
说到迷界,那就是涉及海族的大事了,无人敢轻慢。
杨柳立即躬身道:“大师慢走。”
姜望也放松了剑柄,准备让开门口位置。毕竟朋友的个人荣辱,与海疆大事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但耳边这时响起李龙川的传音。
“这人有问题!”
重玄胜等到姜望归来,才在临淄城外踏出法天象地。同样作为天府秘境的胜者,李龙川和许象乾,却在此前就已摘得神通。
而姜望清楚,李龙川的神通,名为【烛微】。
所谓“凡有所观,皆悉其微”,乃是一等一的洞察神通。
李龙川起势针对钓海楼真传弟子杨柳,却在难说大师身上看出了什么。
“等等!”
许象乾显然也得到了李龙川的通知,他对李龙川的信任自是毫无保留。顿时新仇旧恨一上涌,直接拦在前路,张开大手,一把抓去:“要走可以,先摘下你的面具,让老子看看你是谁!”
第一百零二章 这就是大师
“放肆!”
难说大师勃然大怒,直接大袖一翻,顷刻势如潮涌,天地反覆,恐怖的威势瞬间降临这茶室之内,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好像天地要毁灭,好像末日已来临。
好像一切有形的无形的存在,都不能再存在!
“高额小子,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老夫也不愿以大欺小,失手杀了你,羞见故人!”
洪声如雷音滚滚,震慑人心。
好强!
每个人心中,都涌出这样的念头。
而听他话里的意思,他竟然跟青崖书院大儒墨琊是故旧相识。也难怪他对许象乾如此恨铁不成钢,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他对许象乾的批评,正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责之深,是爱之切。
可惜这许象乾不知好歹。
许象乾不仅先前不知好歹,此刻也不肯束手。
不曾束手的,也不仅仅是他。
在难说大师恢弘的雷音中。
但听一声锐响。
那是利箭洞穿空间,发出的尖啸。
像一个巨大气泡,被扎破的声音。
气机一动箭自发,气机动时破绽现。
仿佛裹挟着白色流光长长焰尾的一箭,瞬间临于难说大师身前。
气流狂暴,焰风招摇。
此乃气之箭。
这一箭如此强大,但几乎没人会觉得,它能把难说大师怎么样。
因为双方展现出来的气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但……
嘶!
那细长而清晰的、是裂帛声。
难说大师立在原地,依旧张开大手,但整个半边衣袖,已经被撕开。
挟着白色焰尾的气之箭,带着一颗圆滚滚的事物,将之狠狠钉在墙上,嵌入数寸!
姜望细细看去,见得是一颗圆润非常的宝珠,内部云气变幻,时而行人拥挤,时而山河流转,时而山崩海啸,时而天塌地陷。
他认出来,是蜃珠!
只不过比竹碧琼的那一颗,更大,更圆润,珠内变化也更多、更繁复。
而方才还气势几乎毁天灭地的难说大师,顷刻间气机衰落,区区腾龙境的修为再无掩饰,暴露在每一个人面前。
幻梦已碎。
“蜃王珠!”杨柳脸色中的黑沉,连脂粉都遮掩不住,难看极了。
蜃珠自带幻术之能,珍贵非常,蜃王珠更是个中精品。
事已至此,他如何看不出来,这所谓的难说大师,只是一个靠着蜃王珠坑蒙拐骗的烂货呢?
而那曾使他深信不疑的、难说大师指点过钓海楼大师兄陈治涛的事情,此时反推,也不难分析出破绽来。
陈治涛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人品端正,可能早年间真与难说大师接触过,听了一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哪怕完全对他起不到作用,以陈治涛的性格,恐怕也不会去特意否认。
于是便被难说大师利用名头,招摇撞骗到今天。
一颗蜃王珠,一个指点过陈治涛的传言,不知蒙骗了近海群岛多少人!
如今再看? 整个事件中? 就忙前忙后、上蹿下跳的他最可笑。
简直当场杀人的心都有。
李龙川以烛微神通洞彻真相,一箭带走蜃王珠,击破幻术。
而许象乾也毫无犹豫,仍是大手前抓? 轻而易举便将难说大师抓住,一把将其掼倒在地。
“你是何人,装神弄鬼,大言相夸?”
他怒喝:“说!”
难说大师被整个摔在地上,仍未泄了气势:“两个年轻人,不讲武德,上来就偷袭!这样做合适吗?老夫只是一时大意了,没有躲闪。有种放开老夫,咱们再来斗过!”
盘坐蒲团上目睹整起事件的照无颜,忽然轻笑着摇了摇头:“是我道心不坚,该当受此折辱。”
对于她这种心高气傲的天骄来说,被一个江湖术士轻易蒙骗,无疑是奇耻大辱。
“照师姐……”杨柳在一旁着急出声。
若不是他信誓旦旦作保,又讲出钓海楼大师兄陈治涛受过指点的事情,照无颜这样的人物,又怎会轻信一个藏头露尾的“大师”呢?
他这样一个钓海楼真传弟子的话,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照无颜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这不怪你。”
她站起身来,又对许象乾道:“许师弟,放开他吧。不过一介跳梁小丑,笑笑也便罢了。与他太过计较,反倒失了你我身份。”
“呵!”许象乾冷笑一声:“跳梁小丑,的确可以一笑了之。可禁不住他总在你面前跳,还跳你家的梁啊!”
他就势一巴掌扇下去,直接将难说大师整个脑袋扇得来回荡了好几趟。
那张圆脸的猫面具,也被整个扇飞,露出难说大师本人那张猥琐尖酸的脸来。
按说照无颜的话,许象乾是肯定会听的。因为他一直以来,就是对照无颜言听计从。
但是这次,他没有。
姜望和李龙川,都不会在乎这等小丑。但他们都不会替许象乾宽容。因为诋毁真实落在谁身上,谁才知道疼!
被说得一无是处的人,是谁?
被骂成青崖之耻的人,是谁?
被嘲笑连个道术都施展不好,是彻头彻尾的废物的,是谁?
不是旁观着的、不痛不痒的任何一位。
是许象乾本人。
是最爱吹嘘,自称强过王夷吾、力压姜青羊的许象乾!
他是总嬉皮笑脸,但他不是真的没有皮、没有脸。
所以他心底委屈,所以他怒不可遏。
他一只手牢牢制住难说大师,另一只手轻轻扇他的脸:“唉哟,大师欸!”
“小子……”
啪!
“你有……”
啪!
“有种……”
啪!
“兄弟……”
啪!
难说大师每张嘴说两个字,许象乾就精准的一巴掌扇到。
他的巴掌看起来并不重,但轻而易举将难说大师的声音震散。令他所有的狠话、求饶,全都闷在肚里。
许象乾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他的脸,语气夸张而惊讶:“这位大师,不知出身何门,问道哪山,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事迹,怎么成的大师啊?”
“唉。”姜望适时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就是指指点点,就成了大师!”
“啊,是吗?”
许象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难说大师已经肿成猪头的脸,十分惊奇地左右看了看,忽地张狂大笑起来:“原来这就是大师?原来这就是大师啊!!”
“哈哈哈哈……”李龙川也笑。
“哈哈哈哈……”姜望也笑。
一时整个茶室,只有这三人的笑声……肆意回响!
此后在小月牙岛。
“大师”成了骂人的词。
第一百零三章 近许者秃
难说大师在指忽茶舍被剥下面具、强势打脸,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其实相当深远。
但当时身处其间的人们,往往并不能看到其后,大多只在彼刻有被愚弄的愤怒。
大师被一巴掌扇下神坛,人们才看得清楚,他在幻术遮掩下的真面目。
此人原本只是一个传承断绝的小派传人,机缘巧合得了一颗蜃王珠。
他没有想着用这颗蜃王珠好生修行,而是利用蜃王珠的幻术能力,坑蒙拐骗。在第一次装神弄鬼成功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多年来骗人无数,堪称“财源广进”,那些花销出去的且不去说,此刻身上仅储物匣就有三十八个。
骗子是李龙川发现的,人是许象乾摁住的,这些东西自然也都到了他们手上。
小月牙岛上有好几个宗门,但没有哪个能让所有人信服。成为“官方”。李龙川他们这些齐人,也不可能把这些所谓“赃物”上交钓海楼。
整件事情都是李龙川烛微神通的功劳,姜望和许象乾都坚定地表示分文不取,而出身名门的李龙川其实也并不缺这些东西。
但他想了一个极妙的办法。
他将这些“赃物”,一并送到了冰凰岛,连同难说大师本人,也送去冰凰岛受审服刑。
冰凰岛是石门李氏在海外的根据地,李龙川的姐姐李凤尧,此时正在岛上坐镇。
李龙川定了一条规矩。所有被“难说大师”骗过的人,只要能拿出自己切实被骗的证据,都能够在冰凰岛如数追回损失,一直到全部“赃物”都清光为止。
整个过程,每一颗道元石的去向都公开展示,冰凰岛绝不扣下半颗。
这个办法妙就妙在最大程度上利用了“难说大师”的名气,非常有力地扩大了冰凰岛的影响力。这个老骗子有多可恨,冰凰岛在海民的印象里就有多值得信赖。
而冰凰岛对难说大师的公审,更是一绝,它无疑将竖立冰凰岛的法威。将在海民之间营造一种共识——冰凰岛也是近海群岛上有法权的势力。
就像在齐国,人们遇到不公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官府。在近海群岛,这个角色被海上各个宗门所替代。
在此基础上发展下去,冰凰岛将不再被视为属于齐国石门李氏的外来势力,而将和决明岛一般,被近海群岛的海民所认可。
作为石门李氏的嫡子,这些御人用势的手段都是自小培养。李龙川这是堂堂之阵,讲究的是一个大势所趋,并不惊世骇俗,但却无可阻挡。
毫无疑问,难说大师的事迹将会通过这一轮“赃物退还”,传播得更热烈、更深远。
但值得人深思的是——
他区区一个腾龙境修士,何以凭借一些模棱两可的指点,就能成为海上人人追捧的大师?又有几个人,真正听懂了他那些大而无用的废话?
但却没有质疑,只见欢呼。无人正面相峙,只有跪地匍匐。
敬畏、盲从,人云亦云,三人成虎。非止普通人如此,拥有超凡力量的修行者,也没有什么不同。
就像姜望曾经在浮陆对庆火其铭所说的那样,青天之上的那个世界? 人们与浮陆也没有太多不同。
但不能超脱乌合之众的局限? 又难道能叫做真正的“超凡”吗?
……
……
难说大师成擒,谁也没了饮茶的清静兴致。
许象乾当然是例外,他大摇大摆请人重新上了茶? 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般? 缠磨着与照无颜说话。
经历了难说大师事件? 杨柳自是十分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又不肯离开。因为他非常清楚,在这件事里他失分严重,一旦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很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
故而极为扭捏地也赖在茶舍? 三人就这么强行挤了一桌。
他纠集的那帮同门也不好走? 便都留了下来。这些人都是钓海楼的普通弟子,纯粹是杨柳带着撑场子,方便随时围殴许象乾的。没一个有分量的存在? 倒也不必多提。
姜望懒得跟这三个人凑,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茶桌看戏。
李龙川在门口跟冰凰岛的人交代事情,难说大师已经被五花大绑? 抬猪一般抬走。
照无颜的师妹,那位子舒姑娘,正坐在姜望旁边——当然是许象乾的安排。
她偷眼瞧了几次静静饮茶的姜望,扭捏了又扭捏,还是小声问道:“你们真是赶马山双骄啊?”
这声音实在小得可怜。
幸亏姜望修行有成,耳聪目明,不然决计无法听清。
但他还是愣了一下:“啊?”
子舒偷偷伸出食指,点了点前面不远处正神采飞扬手舞足蹈的许象乾:“你们,齐名?并称赶马山双骄?”
她的语气显然带着怀疑。毕竟这两人气质看起来相差实在太大。
“……算是吧。”
如果不是“赶马山双骄”从来都只是许某人单方面的冠名……他倒也不算撒谎。
但此时此刻,姜望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至于当面拆朋友的台,只能苦笑。
“赶马山是什么地方呀?”聊了几句之后,子舒没那么害羞了,好奇几乎摆在脸上。
“一个,呃,特殊的地方。”姜望有些为难了,这可不太好编,许象乾事先也没通过气啊!
“噢,我明白了。”子舒很懂事:“那我不问。”
也不知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停了一会,她又问:“听说你打败王夷吾,只用了两招对吗?”
姜望先是愣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为什么是两招,无奈道:“许象乾说他只需一招是吧?”
子舒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这孩子也太天真了!
姜望叹了一口气:“以后你还是离许象乾远一点!”
“啊?”子舒疑惑:“为什么?他其实是一个坏人?”
他不算很坏,但是你太容易当真!怎么说什么你都信呢?姜望在心里想。
面上自然不能这么说,只好道:“跟他靠太近,容易被传染!”
子舒瞪大了眼睛:“传染什么?”
姜望左右看了看,以手背掩住嘴唇,神秘道:“掉头发!”
子舒吃惊地捂住了嘴,再瞧瞧许象乾天生锃光发亮的高额头,不由得紧张起来:“不行,我得告诉我师姐。”
“那倒不用。”姜望赶紧拦住了她,他可不想被许象乾拎刀追砍,解释道:“立起圣楼之后,有星辰之力护体,就不会有此困扰了。你师姐应是有了的,你可有?”
“没呢。”子舒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才一境内府。”
她似乎很是羞愧,浑不觉她这个年纪已经内府境,是多么惊人。
姜望当然知道她没有到外楼境,因而严肃道:“那你要离他远点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嗯!”子舒用力点头。
过了一会她又凑过来悄悄说道:“你真好。”
“啊。”姜望彼时正在欣赏许象乾和杨柳之间的明枪暗箭,闻言下意识敷衍了一句,又有些不解:“啊?”
子舒一脸认真地说:“朋友这等**事,你这样的端方君子,肯定是不愿对旁人说的。但是因为关心我,担心我……掉头发。你还是说了。你真是一个好人。”
姜望毕竟不是许象乾,他还是要一点脸的。
所以脸上一时臊得厉害,只好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作为掩饰。
许多年后许象乾追究“近许者秃”的谣言起源、势要鞭之笞之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它早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春天,就已经诞生。
第一百零四章 观彼
想不到姜望这样的天骄人物,竟然像邻家哥哥一般平易近人,甚至还会羞涩……
子舒瞧着低头喝茶的姜望,一时浮想联翩。
钓海楼的诸位弟子小声交谈着各种杂事,李龙川已经做好了交代,正往姜望这边走。
许象乾正对着照无颜不停地展开话题。
照无颜小口抿茶,基本不怎么接话,她也没有接话的余地。基本上话茬都被杨柳接过去了。
反之亦然。
总之,明明照无颜才是被追逐的那一个。但从始至终“相谈甚欢”的,只是许象乾和杨柳而已。
钓海楼的大师兄陈治涛,就在这样一片各说各话的氛围里,走进茶舍。
这是一个浓眉阔鼻、中等身材的男子,相貌普通,气质敦厚。
他明显是刚从外岛赶来,身上还带着海风的气息。
“大师兄!”钓海楼一众弟子纷纷站起。
这时候难说大师已经在被抬往冰凰岛的路上,倒不知作为钓海楼大弟子的陈治涛,此时过来是为什么。
杨柳也赶紧从对照无颜的殷勤中退出,几步迎上前去:“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陈治涛的表情很无奈:“正在附近办事,听说了难说大师的事情,便赶紧来看看。”
“我当初还特意问过你,那狗屁难说大师是否真的指点过你,你怎么也没否认呢?让我丢了大脸,还连累照师姐一起丢人。”
杨柳语带埋怨。
但正是这种埋怨,说明他对陈治涛的信任与亲近。
“照先生,对不住了。”陈治涛先对照无颜致歉,而后才对杨柳苦笑道:“他确实也指点过我,我怎么好否认呢?”
照无颜只道不敢。
许象乾斜睨着他,那眼神就像看一个骗子,但并不说话。
“他就是一个骗子!能指点你什么!”杨柳表现得有些激动。
其实主要是为了告诉照无颜——你看,这事真的不怪我,我也是被自家大师兄坑了。
陈治涛略显尴尬地说:“他说我遇到当前的关卡,不要灰心,熬一熬就能过去。后来……果然熬过去了。”
“这算什么指点!”杨柳皱眉道:“这种看似正确实则无用的废话,随便找个人都能说了!”
他现在倒是能判断真伪了。好像已经全不记得他口口声声“振聋发聩”的时候。
陈治涛沉默了半晌:“神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也没有想到,他一直在骗人。”
此人旁的不说,脾气是真好。堂堂神临强者,又是宗门大师兄,对杨柳的指责却一点也不生气,反倒耐心解释,颇有“理大于人”的感觉。
“唉。”杨柳叹了口气:“这也不能怪师兄你。只能说咱们心眼太实诚,对人没有防备心理。不像有些人是阴谋诡计里泡出来的,轻易能够嗅出味道来。”
他这话越说越变味。倒似李龙川、许象乾能揭穿骗子,是因为自己本身也坏得流脓一般。
许象乾下巴一抬,就要开骂。
陈治涛先一步拦道:“师弟不可这样说。齐国的几位道友为我近海群岛揪出害群之马? 还海上一个干净。咱们都要承情。”
说罢? 他还特意对李龙川、许象乾行了礼? 甚至也没有忘记把姜望捎带上? 可谓礼数周到。
姜望在近海群岛并无势力,因而没有说话。
许象乾则仔细瞧着陈治涛的表情,似乎想要判断他这番话,到底是表达感谢,还是宣示主权。
李龙川轻笑道:“陈兄何必如此客气?冰凰岛也在近海,许多李氏族人? 常年累月生活在此。近海群岛是李某的第二个家乡? 为家乡出一份力? 再应该不过。”
陈治涛把他当外人,他则坚持这里也是他的家乡。
就像这么多年来,钓海楼和齐国来海上经营的各大世家一样。
这是一个宏大的缩影。
后者想深深扎下根来,前者拼命抗拒。
陈治涛不置可否? 又道:“难说大师行骗之事? 虽然与我钓海楼无关。但我未能及早澄清议论,也当负起责任。钓海楼作为海上魁鳌,更有维护公理的义务。这样? 杨师弟你传出话去? 历年来所有被难说大师骗过的人,只要能拿出相关证据来,我钓海楼一律帮忙补上损失。上不封顶!”
竟是把李龙川的措施,另用了一遍。且自掏腰包,更显大气。
这个“上不封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也没几个人有胆子来哄骗钓海楼。封不封顶,也都是难说大师骗人的那些了。但说出来就很好听,很气派。
李龙川倒是没有说什么。在近海群岛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绕过钓海楼去。钓海楼会来分离冰凰岛的影响,不让石门李氏拿到最多的好处,也是可以预料的事情。
他只要拿好最先一波名声,就已经是赚到。现在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
而且修行世界,毕竟强者为尊。
此刻在场众人里,他和许象乾、姜望,都是神通内府。陈治涛却已经是神临强者。
严格说起来,双方并不在一个层面上。
钓海楼二十四位实权长老,分为四上、八中、十二下,等阶分明。
竹碧琼与海宗明都是实权长老,但也都在下位。
陈治涛现在就已经有神临修为,便算是再无寸进,将来最少也是一个中位实权长老。当然,他更有可能的位置,是将来的钓海楼之主。
李龙川真要跟他较劲,也只能碰壁。
唯独许象乾是个不肯受气的,当即便冷哼一声:“拾人牙慧!”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杨柳阴恻恻道:“姓许的,你是不是觉得我大师兄的修为也是假的?也想试一试?”
这一试,许象乾后果难料。
许高额又不傻,不会硬着头皮去撞墙。只哈哈一笑:“我以为只有三岁小孩打不过会找家长,没想到钓海楼里出奇人!”
杨柳顿时大怒:“谁打不过谁?忘了你的门牙?”
许象乾冷笑:“想什么呢,杨姑娘!你左眼上的肿还没消多久吧?”
“你说谁是姑娘!”
这两人顷刻又吵成一团,吵得人耳朵疼。
陈治涛本人倒是八风不动,看着许象乾,孰无怒意,只微笑道:“三人行,必有吾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许兄弟是书院弟子,这道理该比我懂。”
这份坦然大气,格局上的确比杨柳强上不少。
姜望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陈治涛是钓海楼,杨柳亦是钓海楼。
雄踞海上的强大宗门,就是由各种各样的修士组成。
他们性格各异,能力不同,但必然有某种共同的特质,将他们统一到一起。而后才能搏怒海,斗激流。
敢立天涯台,天涯钓龙。
姜望不说话,但他在用他的方式,更深入地了解钓海楼。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略有可惜的是,陈治涛此来,只是简短一晤,没办法叫人看到更多。他似乎只是半途听说消息,过来顺手处理一下难说大师事件的恶劣影响,而后便匆匆离去。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事情,令他这种层面的强者,也奔波不止。
第一百零五章 较之临淄
自难说大师事件之后,姜望便在小月牙岛暂时停下。
照无颜上了一回当,好像想开了,对修行没有那么着紧,每日就到各处赏景、游玩。许象乾依旧是巴巴地跟着,每日纠缠。
李龙川在处理家族近海群岛事务的同时,也不免时常被拉壮丁。
姜望倒是怎么都不肯出门了,不愿被许象乾拿来“交易”。
索性宣布闭关,实则是一边修行,一边等待重玄胜与姜无忧的到来。
在亲身观察近海群岛的这些天,他与重玄胜信件往来不断,整个营救竹碧琼的计划,也一次又一次推翻、重演。
临淄方面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现在也差不多该都来海上,做最后的准备了。
从论剑台上下来,姜望结束了今日在太虚幻境里的修行。
内府境排名只进到第七十七,这是因为他没有使用神通,也没有使用自己的独创道术。而且更多的时间,都用在探索内府中。
他想要在海祭开始之前,寻找到自己第二个秘藏,但这也不是可以急于求成的事情。遇到的秘藏都不合心意,只能轻轻放过。
三月十五已经在修行中过去,他的福地排名再次下滑,从论山掉到了毛公坛。
一直期待的太虚幻境的变化还未发生,但已经逐渐迫近。
这是“福地”带给他的感受,不过大概是他从未真正“拥有”福地的关系,没能得到更清晰的指引。
姜无忧来到小月牙岛的时候,是三月二十日。重玄胜中途去了无冬岛,并未同行。
巧合的是,浪游近海的晏抚也将在这一日返岛。
或者也不能算是巧合。
因为晏抚在来小月牙岛前,事先就来信知会过几人,但他淳朴厚道的朋友们,不知是不是忘了,竟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姜无忧此刻也在岛上。
宴迎姜无忧,在春风楼自然不合适,茶舍之类的地方也太清静,不适合接风。
最后定在三味庄。
这名字听起来好像跟姜望的三昧真火很有关系,但其实全然不同,取自“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xi hǎi)”。
三味庄如此定名,乃是反过来以诗书之美,形容食物之味。
这里最出名的是海鲜宴。
与宴者有姜无忧、姜望、李龙川、许象乾、照无颜、子舒、杨柳。
众人两两相对而坐,每人身前,都布有一张食案,各类海鲜收拾得精致妥帖。
杨柳身在宴中是有些奇怪,但这段时间以来,他铁了心要跟许象乾较劲? 决不允许许象乾有单独和照无颜相处的机会。
姜望甚至以囊中羞涩的理由拒绝他,但他立刻表示可以自掏腰包。姜望他们在这厅设宴,他就包下了隔壁宴厅。
在与许象乾的屡次“交锋”中? 他的面皮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结实起来,总之成长很快。
最后便这么不尴不尬地一起入了席。
营救竹碧琼之事? 暂时还只是姜望和姜无忧、重玄胜私下商量? 故而宴上只捡一些海上见闻说。
姜无忧聊起过来的路上,遇到一起海兽失控事件。姜望也表示? 他也遭遇过,并亲手斩杀了一头。
杨柳立即接过话茬:“最近海兽失控的事情的确发生得多了一些? 我钓海楼也有所察觉? 已经安排下去调查,不日就会有结果出来。”
言下之意,这种事情? 不需要齐国人太操心。
姜无忧却似听不出来:“那以你个人的看法? 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呢?”
她对杨柳钓海楼真传弟子的身份自是一清二楚,这个问题问得也很直接。
杨柳摇摇头:“这事无法轻断? 要等仔细调查过后? 才能有一个准确说法。”
他虽然在追逐照无颜的过程中,与许象乾都表现得略显幼稚? 但本人绝不愚蠢。涉及宗门事务? 就口风很紧。
姜无忧不以为意? 转头道:“照姑娘,你觉得呢?”
照无颜并未推脱? 略一沉吟,便道:“海兽的控制手段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创制,也到了该革新的时候。”
她并不猜测海兽失控事件频发的直接原因,而是直指根本性问题。
至于海兽失控到底是海兽的某种自我演变,又或某些势力的别有用心、甚或牵涉海族,她全都撇开不聊。但一切又都在未言中。
真是厉害得紧。
李龙川接口道:“说起来,我们冰凰岛倒也有一头海兽,不过与钓海楼传出来的控制手段倒是不同,不知是否有被破解。也不知这次海兽频频失控背后是什么缘由,会不会有更大的风浪。”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柳作为钓海楼出身的修士,自不能再推作不知,只好说道:“其实我们钓海楼已有些眉目,具体进展不好说,但在四月中旬之前一定能处理好。”
说罢,不等众人再问,他反过来看向姜无忧:“还未过问殿下,千金之子,何以亲身涉海啊?此地繁华,应不如临淄远甚。”
“跟临淄自是没法比,不过也别有风光。”姜无忧也不管他说的是正话反话,一律正听,坐在那里,便自有英气勃发:“本宫此次出海,一则,在决明岛有些事务处理,二来,也顺便观礼,参加海祭。怎么,杨兄有什么指教?”
一众人里,她与李龙川的气质最为相近,都很见英武。李龙川出身将门世家,姜无忧的根基,也在军中。
齐国除太子之外的三大宫主里,姜无忧倚仗更多军界力量,姜无弃倚仗更多政界力量,姜无邪则背靠宗人府,得到更多宗室力量的支持。如此鼎立,互相竞争。
杨柳当即笑道:“岂敢这么跟殿下说话?殿下来参加海祭,我钓海楼上下都欢迎之至!”
“倒也不必你们欢迎。”姜无忧轻笑道:“海祭是整个近海群岛的活动,非独哪家,我们决明岛亦然有份参加。一同操办得热闹些便是。”
说起来仍是一个主次的问题。
钓海楼显然不愿意自己海上魁首的位置被挑战,但又无法彻底将齐国的触手斩断,反而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东域霸主一点一点外拓。
钓海楼想要始终保持自己的海上霸权,而齐国在坐稳了东域霸主之位后,也同样谋求当年旸国在海上的地位。
双方因为海族、因为迷界的战争而联手,但彼此之间的竞争,也从未停止过。
过去不曾、现在不曾,在一方彻底低头之前,都不会停止。
杨柳抿了抿唇,正要说些什么。
忽的一个声音从厅外传进来。
这声音里的情绪,轻快、自在、无拘无束,显出主人非常不错的心情。
“姜兄,这几日可还快……活。”
晏抚脚步轻松地跨进宴厅中来,欢快的语气渐渐就弱了下来:“见过……殿下?”
第一百零六章 冬泽之鸟(为盟主做坏事不遭天谴加更!)
宴厅里。
杨柳自是摸不着头脑,但意识到气氛不对,并未开口。
照无颜还在心中斟酌海上形势,并不轻言。
而毫不关心天下大势的子舒,发现对面那几个人都有点怪怪的。
这场海鲜宴,男客女客各坐一边,她这边是姜无忧坐在上首食案前,而后是照无颜,再后则是她。
设宴的姜望与姜无忧对坐,然后是许象乾与照无颜对坐,李龙川与她对坐,杨柳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最末,无人相对——谁叫他是死皮赖脸贴过来的呢?
在那个气质恬淡的富家公子走进来时,子舒注意到,对面的姜望、许象乾、李龙川这三人,一瞬之间就发生了变化。
坐姿更挺拔,表情更端正,全都正襟危坐,看起来好像一个比一个的事不关己,可眼神都是同出一辙的……兴奋?
他们兴奋什么?子舒完全不能理解。
不过……华英宫主好飒爽!
但见姜无忧盘坐左侧上首,一手按膝,凤眸微侧,下巴轻轻抬起,斜睨着突兀踏进厅来的晏抚。
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强大气势:“负心小贼,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
晏抚何等聪明,一见这般架势,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几个损友坑了。
心中已经骂开,面上却只能苦笑着解释:“殿下,真是,好久不见!早先的时候,我已与柳姑娘表过歉意,她也已经表示宽宥。这事实在是……”
他当然不能说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那就是他爷爷晏平的错。
所以姜无忧怎样呵斥,他也只好受着。甚至躲到海外来求清静,没想到……躲不掉。
“秀章人善心软,不与你计较。本宫却看不得她受欺侮!”
姜无忧气场全开,凤眸含威:“柳神通若还未死,你敢上门退亲么?晏抚,你自己说!”
子舒瞧得心里一阵一阵的激动,这位大齐皇室的宫主姐姐,太有气势了!
列座诸位,不是天骄就是名门,可其人举手投足,便自有盖压群雄的气质? 真真是天潢贵胄!
但就晏抚退亲这件事本身来说? 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姜无忧说得是没错? 但晏抚也的确是无法自主婚事。这背后是整个家族的长远布局,并不以他个人的荣辱来考虑。别说他只是被骂做负心汉了,真要到了让他做出更大牺牲的时候,他也很难说个“不”字。
他生下来就享受整个“晏家”带给他的荣耀,也必须承担家族交付的责任。
非止晏抚如此,也非止晏家一家如此。
强如重玄遵那样毋庸置疑的绝世天骄,不也因为违逆家族意志? 不得不面对重玄胜的挑战吗?
“唉!”
面对姜无忧的质问,以晏抚的性格,也只能长叹一声? 无法辩解。
他都已经瞧好方位,随时准备脚底抹油了。
但没想到姜无忧忽地一挥手:“罢了? 今日看在姜青羊的面子上,先放你一马。哪凉快哪里待着去!”
姜无忧从来是说得出做得到,说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之前可从未含糊。
晏抚有些惊讶地看了姜望一眼? 倒没想到姜望还有这个面子,却也没说什么。毕竟姜无忧作为华英宫主去决明岛办事? 和姜望作为青牌捕头来海上办案? 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一时没能想到? 自己早在临淄就被卖了。
三味庄的侍女又搬来一张食案,摆在杨柳的位置之下。
晏抚苦着脸入座,比杨柳这个现场唯一的钓海楼弟子更孤独。
见晏抚安然无恙的就坐下了? 许象乾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当然,这遗憾也只有另外两个损友能懂。
说起来,这伙人里,真正见过晏抚挨揍的,也只有重玄胜,实在是运气使然,令人羡慕。
不过,他们之所以默契地把晏抚骗回来,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看他的笑话。想看晏抚挨揍是真的,想几个朋友一起,帮忙化解华英宫主与晏抚之间的这段纠纷,也是真的。
不然堂堂晏家公子,整日里被华英宫主追着打算怎么回事。
“咳。”许象乾清了一下嗓子:“我听说海上有一种鸟,背生三翅,能飞千里。这种鸟终生只能和三翅鸟交配,一旦与普通海鸟相亲,立即就会失衡,失去飞行能力。结果自然只有死亡。”
他看向杨柳:“不知是不是真的?”
涉及海外见闻,杨柳自然不甘示弱:“许兄真是博闻强识。此鸟名为冬泽,通体雪白,是季候之鸟。近海无冬,常以见得此鸟而知冬至。现今这时候可见不到。”
许象乾笑了笑,又去问姜无忧:“宫主怎么看这种鸟?”
他明说冬泽鸟,实是说晏抚与柳秀章。
三翅鸟只能与三翅鸟交配,配不成双翅鸟。正如晏家嫡脉也不可能再与柳家柳秀章这一脉结亲。
这不是由他们本身的意愿所能决定的。
姜无忧自然听得懂。
但她只问:“禽鸟无情,只循生命本能。人亦无情?冬泽鸟失衡,但若别鸟爱之,衔食以喂,能死乎?”
她又问:“鸟错配失衡,人错配,失命否?何以相提并论!”
一番诘问,迫得许象乾哑口无言。他本不易词穷,但这等涉及情感的问题,又有照无颜在场,他那些无赖耍滑的话,说不出来。
听到现在,照无颜等人哪里还不明白,其中另有隐情。于是一个个都闭嘴不语,默默旁观。
李龙川双手扶膝,看向姜无忧:“殿下。纵然别鸟爱之,衔食以喂,或可不死。但不能振翅,是冬泽之愿吗?匍匐一世,谁能苟且?”
他义正辞严,发乎理想,注解未来,朗朗之声,若金石交击。
姜无忧只冷笑道:“禽本无约,人却有信。匍匐是苟且,失信却不是?”
柳神通是她投注的天骄,柳秀章是她的闺中密友。于情于理,她都需要为柳秀章出这个头,吐这口气。
不然她堂堂华英宫主,不知有多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整日追打一个负心汉?
李龙川亦默然。
姜望长叹一声,就在座位上,对姜无忧拱了拱手:“宫主说得句句在理,无可辩驳。但宫主亦知。三翅鸟配双翅鸟是错配。人生漫长,年年复年。人生苦短,过隙白驹。如能不错,何必要错?”
姜无忧沉默片刻,方才启唇:“究竟是对是错,也唯有当事人知。但姜青羊你既然开口,这事本宫便不再管。”
她目不斜视,并不去看晏抚,但说道:“晏抚,你好自为之。”
晏抚一口饮尽杯中酒。
这临淄有名的富贵闲人,最终只是站起身来,对着姜无忧躬身拱手,叹了一声:“惭愧!”
也不知是说给姜无忧,还是说给柳秀章。
又或者,是自己。
第一百零七章 “怀”
“师姐,那冬泽鸟现在何处能见?咱们去寻它好不好?”
离开三味庄,回到在小月牙岛的住处,子舒就迫不及待拉着照无颜说话。
对于这位院长的独女,书院里的小师妹,照无颜还是很疼爱的。
揉了揉她的长发,温声道:“冬泽是季候之鸟,往来自有其规律。咱们还是不要随意惊扰。”
“噢。”子舒有些失落,但很听照无颜的话,并不强求,转问道:“师姐,你觉得那个晏抚,是对是错啊?”
照无颜柔婉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对错的。”
她们住在小月牙岛最好的客栈里,照无颜的房间,推窗即是碧海。
此刻窗户开了一半,海风挤进来,在照无颜的长发上轻轻旋转。
子舒觉得,自家师姐真是温柔极了,也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她。
想了想,又歪头问道:“追求你的这两个家伙,师姐你觉得哪个好一些?”
照无颜看了她一眼,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都不怎么样!都配不上你!”子舒嘻嘻笑了起来:“一个油嘴滑舌,一个油头粉面!”
“咱们女人呀,不是三翅鸟,也不是双翅鸟,不是一定需要谁来配。自在飞行,也天高海阔。”
照无颜看向窗外,一直到视线很远的地方,才有岛屿的轮廓。
她想了想,还是评价道:“许象乾是油嘴滑舌了点,但今日看来,对朋友还是挺不错的。是个有情义的人。”
至于那个杨柳,她提也不提,已经是一种答案。
“噢。”子舒趴在窗台,双手交叠,下巴垫在手背上。
“那姜望怎么样呢?”
她似是随口一问。
照无颜摇了摇头,她知道,少女爱慕英雄,本是寻常事。姜望名动临淄,很是收获了一些注意,又加上许象乾整日在耳边吹嘘(作为“赶马山双骄”,吹姜望就是吹自己),直把姜望说得世间罕有。
而姜望本人干净、规矩、清醒,是很容易赢得好感的。
故而提醒道:“许象乾说此人重情重义,这话不错。但以我看来,他其实心坚如铁,不易动情。我说的这个情,是儿女之情。这种人做朋友很好? 被他喜欢也很好? 单方面喜欢他? 就大可不必。”
“什么呀!”子舒羞恼起来。
但过会儿又问道:“不易动情的人,动起情来,反而很难收拾吧?”
照无颜这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只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傻姑娘。”
……
……
姜无忧没有在小月牙岛待太久? 小住了两天,便动身去了决明岛。姜望则以办案的名义,也离开了小月牙岛? 独自前往怀岛。
姜无忧问过他,救竹碧琼一事,为什么不请许象乾等人帮忙。在小月牙岛的这三个朋友? 许象乾背后的青崖书院有名望? 李龙川背后的李家在海上有人? 晏抚……有钱,他们是肯定能帮得上一点忙的。
但姜望只回了一句不合适。
朋友归朋友,交情也有深浅。
就像许象乾和李龙川的关系? 也肯定好过其他人一样。
他为重玄胜拼过命,所以也心安理得地让重玄胜帮忙。
他与姜无忧,是条件置换? 这没什么可说。
而对于许象乾等人,他还真没有什么太了不得的付出。一些小事情他当然无所谓,比如帮忙花花晏抚的钱什么的,但涉及近海群岛海祭这样的大事,他不觉得许象乾等人应该帮他。也不愿意去要求。
人情债这种东西,背在身上太沉,压在心头如山。能少一点,就少一点。
月牙岛背抵迷界,怀抱群岛,故而名“怀”。同时也有怀念之意。
战死于迷界里的修士,他们会思念月牙岛。
曾经选择在这里永远停留的修士……他们也想念千里万里外的家乡。
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岛屿,无数的故事在这里诞生和结束。
姜望赶到月牙岛的第一件事,是拿着那块玉佩去拜访碧珠婆婆。
“你是说……想见一见碧琼?”
吊脚竹楼里,碧珠婆婆眉头深蹙,好像这是极为难的事情。
彼时姜望正在看着碧珠婆婆身后的巨大透明水缸,观察其间那些颜色艳丽的鱼。
闻声收回视线,恳声道:“我这次来怀岛,就是想在海祭之前……再看看竹道友。我知道这很难办,所以才想到了婆婆您。您是她的师父,又是钓海楼长老,监守再严苛,当不至于不让您见她。”
“我去见她自是没有问题。”碧珠婆婆叹道:“但外人在海祭之前接触祭品,却是违例的事情。”
“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姜望诚挚恳求:“自上次一别,我与竹道友就再没见过,以后也……请想办法,让我见见我的朋友。如有什么需要打点的,我一力承担。”
“唉,这话怎么说?哪里需要你一个小辈打点?只是这事确实不容易。”
碧珠婆婆沉吟半晌:“这样,你等几天看看。婆婆去想办法。一有消息了,就立刻叫人去通知你。”
不等姜望再讨价还价,她又问:“对了,你现在可定下住处?我叫人与你安排?”
这便已是送客。
“不需麻烦婆婆,我已在青云栈订了客房。”
姜望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那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他感谢再三,才转身退出竹楼。
离开的时候步伐沉重,表现得忧心忡忡,但他心里很清楚,对碧珠婆婆来说,这件事不难办。如果连见竹碧琼一面都做不到,她这个实权长老也太废了一些,就不值得他花心思了。
其人方才这番作态,无非是为了自抬身价。
只是……
他想到。他在碧珠婆婆身上花心思,是为了救竹碧琼。碧珠婆婆三番两次的跟他演戏,又是为了什么?她应该不知道红妆镜的存在,但是不是也在猜测海宗明追杀他是另有隐情呢?
但不管如何,在海祭之前,他必须要见一次竹碧琼,确定其人的状态。如此才能够确定,有些计划能不能施行。
而这件事,还真没法绕开碧珠婆婆。
青云栈是怀岛上最好的客栈之一,是一座吊脚高楼。混铁桩打在海底,其上承接木楼。大门前云雾被道术固定住,形成青云之阶。
让进客栈的人有个好彩头。
因为与姜望的仙术同名,他选择这里,也是下意识的亲近。
碧珠婆婆让他等,他就等。
他有足够的耐心。
脚踏云阶,往客栈里走。
客栈里也正好有几个人走下来。
“要我怎么跟你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们解释的。我只要结果,听明白了吗?”
是一个表情冷峻的青年,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外走。
言语之中极有气势,颇见威风。
这个人如此熟悉,姜望不可能认不出来。
在隐星世界里,他们有过非常“亲切”的接触。
这个迎面走来的青年,是大泽田氏的田常。
失心谷一月的刑期,他活下来了。
第一百零八章 觉悟
一段时间未见,田常在家族里的地位,好像有了长足的提升。
姜望记得,当初他在隐星世界带队,旁人也不是都服他。现在却把身侧的那些人,训得跟孙子似的。
当然,以田常的心性实力,真要巩固地位,压服几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隐星世界里的他,还在韬光养晦阶段。
让姜望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也来了怀岛?
再联系到海兽的问题,联系到钓海楼大弟子陈治涛往来奔波……近海群岛这段时间好像有什么变化要发生,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姜望最关心的是,会不会对他营救竹碧琼的计划有影响。
走在田常左后侧的一个中年男子,大概是被田常训斥得狠了,心中有怒气。
上手就来拨姜望:“别挡着路!”
大泽田氏在海上的经营算是很不错,他们有两座岛屿在手,比其它几个世家都要强些。其中一座崇驾岛,与重玄家做了十年的交换,
钓海楼的人也不会在怀岛还住客栈。
所以在这个地方,他们大概是真的谁都不用怕。真的可以目中无人一些。
姜望无所谓地笑笑,甚至主动侧身让路。
他没有必要跟田常的狗计较,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田常现在是他的人。
虽然自七星楼后,他从未主动接触过田常,但只是没有必要罢了。潮信刀的秘密,以及隐星世界里那场杀戮,足以让他掌握田常的生死。
田常的目光落在姜望身上。
“姜兄。”他表现得客气而疏离。
这种疏离很正常,因为在明面上,他只与姜望在七星谷见过两次,两人没有任何其他的交集。
他们不熟悉,但他知道姜望的名声,所以他客气。
姜望脸上依旧挂着无所谓的笑意,却只轻轻点了一下头,当做回应。
这是一个天骄的矜傲。
没有被认出来,他尽可以随和。认出来之后,他就不能表现得太弱势,像是对田氏低头。
田常伸手,在那个迁怒的中年男子肩上拍了拍:“你太没有礼貌了。”
这中年男子吓得立刻哆嗦起来,赶紧面朝姜望,连连鞠躬道歉:“小人瞎了眼,冲撞了贵人。还请责罚。”
“无妨。”姜望抬了抬手:“大家都是齐人,出门在外,应该多帮衬。没有内斗的道理。”
“受教了。”
田常点头示意? 而后继续往下走。那一群人自然是继续跟在后面。
而姜望独自往上。
当然,这一次没人敢让他避? 反倒都挤到一边,给姜望留出足够的余地。
姜望看到了田常? 也看到了田常身后? 那普普通通、神情木讷的中年男人,田和。
他的笑容本就很真实? 此时愈发轻松了。
龙蛇并起处? 风云际会时。
来了这么多有趣的人? 真的是很有趣。
……
……
明月悬在海上,这个夜晚很是安宁。
海潮轻轻涌动,抚慰着人心。
窗户开着? 腰佩长刀的蒙面男子? 很自然地便飞了进来,落在房间中央? 平视床的方向。
姜望正盘膝坐在床上。
“你来晚了。”他说。
蒙面男子取下面巾? 露出表情冷峻的脸来,他自然只能是田常。
“我来见你? 不能被任何人察觉。所以多等了一阵。”
“没事。”姜望微笑道:“我不介意。”
他在白天见面的时候,提醒过田常,齐人需要互相帮衬。田常是聪明人,没道理听不懂。除非想装傻。而姜望绝不缺少对付装傻的办法。
“你有什么事情?”田常问。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不会做蠢事。
自上一轮七星秘境结束后? 姜望一次都没有找过他。没有要过任何情报、任何资源,没有任何索取。他当然不会觉得,姜望是忘记了他。
姜望没有要求,只能是因为时机还没有到,他能给的还不够多。
他知道他自己会怎么选择,所以他想他也知道姜望的选择。
今夜他佩刀而来,如能杀死姜望,他一定不会手软。但时至今日,他虽然叩开了内府,可与姜望的实力差距,反而进一步拉大了。
所以他很听话。就像他很听田安平的话那样。
姜望当然并不奢求这种人的忠诚,只要能始终保持实力的压制,且始终拿住他的命门即可。
“不着急。”姜望说道:“许久未见,我们应该聊一聊,重新认识一下彼此。”
“当然。”田常说。
说是“认识彼此”,但他知道,他只有“被认识”的资格。他很有觉悟。
“我记得你之前,看起来要和善得多。表情通常不似现在这般……”姜望顿了顿,想到一个合适的词:“冷峻。”
“你知道失心谷是什么地方吗?”田常反问。
虽是反问,但回答已经给出了。在那样的地方存活下来,无论愿不愿意,有些改变已经永久的发生了。
姜望点点头,表示理解,又主动寒暄道:“我记得你还有一个朋友,是出身公羊家的人。今天怎么未见?”
“死在失心谷里了。”田常很平淡地说。
在他的表情里,看不到怨恨之类的情绪。好像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讲一件完全无所谓的事。
但姜望记得,那个叫公羊路的阵道高手,是彼时田常最信任的人。
“我也不说节哀了,你并不需要宽慰。”
姜望组织了一下措辞,说道:“说说你自己吧,现在是什么情况?”
“如你所见,我现在过得还可以。”田常说道:“田安平给了我不小的权力,让我负责海外的部分事情。”
“田安平?”姜望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他本以为田常的“崛起”,是在与田安平的对抗中得到扶持。但没有想到,支持田常的人,也是田安平。
他记得,就是田安平把田常关进了失心谷等死。他当时得知消息后还很惋惜,毕竟是那是他好不容易留下的“内线”,而且非常有潜力。
一个正常人,应该不会重用被自己折磨过的人。田安平好像根本不担心养虎为患,不担心报复。
“在失心谷里,我差点疯了。”田常扯了扯嘴角:“可能这让他感到亲近?”
被毫无悬念的压制,被轻松左右生死,决定命运。
自己饱受非人得折磨,最信任的人也死在失心谷里。
此时此刻,他还有心情幽默一下,拿田安平是疯子来开玩笑……
这太了不起。
了不起的地方不仅在于他苦中作乐。更在于,他并未完全被田安平压垮斗志。他没有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么恐惧田安平。他也有恐惧,但他能面对。
而这是他有资格与田安平为敌的基础。
第一百零九章 斩忌
“你很了不起。”姜望赞道。
“在我从失心谷出来后,每个人都这样说。”田常说道:“所以我无法再低调、和缓。”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不是我选择了现在的表情,是他们选择了这个我。”
这话说得并不是那么好懂,但姜望无疑听懂了。
田常并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子,他只关心,什么样子能使他得到更多。
“说说看吧,田安平让你负责什么事情?”姜望问。
田常摇了摇头,表示他不能说:“我会死。”
姜望想了想,说道:“这样,我问,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通过一步步缩小范围的方式,也可以推算出大概的事件原貌来。来自大泽田氏的情报,或许能在海祭事件里,给他全新的启发。
但田常说:“也不可以。”
姜望并未动气,只道:“你是聪明人,我相信你有分寸的。”
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田常一定能想到办法,绕开田安平的限制,告诉他一点什么。二是,田常应该清楚,对于姜望,他没有资格拒绝太多。
田常显然也听得懂,所以他道:“还是我自己说吧。”
他在房间里环顾一周,最后在摆着一套原色茶具的木桌前坐下。
他用自己的方式检查过这个房间,然后说道:“我很早以前就在海外生活,参与田家在近海群岛的事务。潮信你也知道,就是在海上找机会弄到的。”
潮信是一把名刀,是某位田氏家老的佩刀,被田常掠夺私藏。而那位死去的田氏家老,自然是田常韬光养晦期间的养分。或许只是之一……
只是自失心谷出来后,他的潜力已经得到认可,又有田安平的支持,所以他汲取养分的方式,做出了相应的转换。
从幕后,站到台前。
“所以我对海外的事务很熟悉。田家在近海群岛,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田安平认为我可以负责其中的一个部分。”
田常说道:“所以我出现在这里。”
姜望不出声,静静听他讲述。
“我能说的重要事情有四件。”
田常伸出四根指头,而后一根根放下:“第一,此次被派到近海群岛的人,都受田安平直接指挥。他通过某种方式,可以在即城直接指挥我们。第二,我们田氏会参与四月四日的海祭。第三,近期频频发生的海兽失控事件,背后的原因并不简单。第四,钓海楼将有大动作。”
他这番话,信息量并不少。
首先可以知道,田家要办的这件事,是田安平的决定。而能够一言调动田家在整个近海群岛的力量,安排田常的位置,可见田安平虽然被打落修为,禁足大泽郡中? 其人在家族里的影响力,却并未衰退太多。这一点尤其让人深思。
其次,田安平直接指挥田常的方式,亦属于不能说的“隐秘”。这可能与田安平绕过禁封继续修行的方法有关。
再者? 田氏参与海祭不是什么大事,参与海祭的势力多了去。田常既然特意拿出来说? 那便说明,田安平操纵的那件事情? 与近海群岛四月四日的海祭有某种关系。只是囿于限制,他没办法多说。
至于海兽失控的事情? 倒是与姜望所知的情报叠合。
但最让他感兴趣的? 还是钓海楼的大动作。
“钓海楼将有什么大动作,也不能说吗?”姜望问。
田常摇摇头:“是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通过种种迹象和情报,有了这样的判断。但具体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
姜望沉默了一会,问道:“你觉得这些消息,能让我满意吗?”
这些消息不能说没有分量? 但没有一个能直接帮助到他。
“你想知道什么?”田常看着他:“或者说? 你想让我做什么?不妨直接告诉我? 我再看看能不能绕过那个疯子。”
就像姜望在观察他? 他也在试图观察姜望。
姜望一直都知道? 此人并不容易掌控。
田安平那种集天才与疯狂于一体的人,都无法彻底压服他,姜望不认为自己会比田安平更有手段。
所以姜望笑了:“我并不需要你做什么,也没有什么太想知道的事情。但你需要让我知道,你还在我的控制之下。”
他没有说“如若不然”的后果,但后果他们两人都很清楚。
“当然,姜大人,”
田常停了一会,似乎是在组织措辞,然后说道:“有一件事是我猜到的,但应该是事实。田安平和庆嬉暗中合作已经很久,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这个消息,不知够不够分量?”
大泽田氏的疯子,和四海商盟的老不死,他们之间有暗中的往来,并且是合作已久。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消息。
哪怕这个消息好像对姜望并无太大价值,他也不能否认这个消息的重量。至少在此时,田常付出了某种程度上的忠诚。
而姜望第一时间就想到,那么他通过重玄信,在四海商盟的唱卖会上安插翠芳萝、从而钓出武一愈之事,应该也能被田安平所知。
这件事应该没有什么能够被田安平利用的地方。
第二件令他联想到的事情,是当初他在去七星谷之前,庆嬉让人向他示好,并提出要收购新的增寿宝物。而隐星世界里的事情,说明田安平早已确定了增寿宝物的收获。现在看来,那次行动,或许就是为庆嬉所准备。
但是,如果他们二人真的是合作已久,那么庆嬉为什么还来找自己呢?是单纯的为了增加一层保障,还是他与田安平之间,其实并不信任?
姜望想着想着,忽然一惊。
他意识到,他竟下意识得把田安平当做假想敌,不自觉地就会猜度,好像觉得自己随时会被田安平针对似的。
这是一种心虚。
因为他的确在隐星世界里坏了田安平的事。尽管事后重玄胜为他把痕迹处理干净了,让他的增寿宝物来源干净清晰。但他仍然抹不去这层隐忧,担心被田安平发觉。
说来说去,还是田安平这个人,给人的压力太强大。他强杀名门嫡子柳神通一事,让人意识到,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姜望不惧怕任何强大的对手,但是对一个肆意妄为的强大疯子,却也难免忌惮。这是正常人都会有的心理状态。
但姜望不该有。
轻轻阖眼,将这丝忌惮的情绪斩去。
再睁开眼时,姜望已经笑了起来:“可以了!这个消息很够分量!”
第一百一十章 囚海狱
田安平与庆嬉暗地里有合作,这个消息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全看如何利用。
这件事有很多可以思考的地方。
比如重玄胜也与四海商盟有合作,但这种合作无需掩饰。
平日看来,田安平与庆嬉毫无瓜葛,却悄悄在私底下合作。所以,他们在掩饰什么?他们在合作什么?
田常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或许他有所猜测,但不愿全盘托出。
姜望能够容忍。
田常这样的人,不能过于逼迫,他允许田常保留部分隐秘,只要在重要的时刻,能够把握分寸就行。
他没有想过、也知道不可能彻底的掌控田常。
田常如果那么容易掌控,也不可能成功谋害顶级名门的家老而安然无恙,更不可能在田安平手下活下来。
姜望的行事风格,也从来不会动不动拿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吓唬人,当他摆出态度的时候,一般是真的鱼死网破。
看着坐在桌前的田常,姜望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也会参加这次的海祭。如果有什么新的重要消息,你随时告知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他决定给田常一点隐约的提示,让田常知道他这次来近海群岛的目的,也与海祭有关。以此获得田常更多有针对性的情报。
反正至少在现在这段时间,田常不可能反水与他作对。那对田常自己毫无好处,更无意义。
而他与海祭的交集,大约也仅此一次。
“我知道了。”田常说。
他知道今天的聊天已经结束,于是站起身来:“我不能经常消失。所以如果之后有什么消息,我会让田和通知你。你还记得他吗?”
姜望略想了想,点头道:“有印象。”
看来在陪田常进过失心谷后,田和已经赢得了他的信任。
公羊路又已经死了,或许田和现在就是他最信任的人。
也是,一个能够忍住失心谷的残酷折磨,却始终不曾出卖他的人,当然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不是姜望亲眼见到田和如何杀死田常的表妹刘思,姜望也会认为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很值得信任。
田和让他印象最深刻的那句话,是他问田和会不会在田家待很久时,其人说的——“做生不如做熟。”
其人明明修为一般,天赋应该也普通,在田家待了四十三年,也还只是一个旁支公子的跟班。但话语之间,竟是把大齐顶级名门大泽田氏,当成一块肥肉看待。
那种极致隐忍的平静和饥饿感,让姜望无法小觑。
田和与田常,再加上田安平。仅姜望见过的这三个人,若能勠力同心,田家在未来的百年? 都将迎来高速的发展。
可惜这样的三个人,永远没有勠力同心的可能。
更有趣的是,姜望同时握住前两者的把柄。
当初在隐星世界的最大收获,或许不是那朵生命之花? 也不是定风珠。而是田和与田常。
田常像来时一般? 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还顺手带上了窗户。
姜望没有再说话? 静静闭上眼睛? 继续日复一日的修行。
……
……
碧珠婆婆的消息,来得比预计的还要晚一些。
姜望一直等到三月二十四日? 碧珠婆婆才遣人来信。
到了这个时候? 怀岛已经人满为患。参与海祭活动的人,从各地纷纷赶来。姜望所住的青云栈? 几天前就已经客满。
海祭虽然是整个近海群岛的活动,但主祭地点肯定是在天涯台,所谓“观礼”? 也都在此处。
到了竹楼之后? 碧珠婆婆亲自引路,带着姜望在钓海楼行进。
一路人不停有修士停下来? 向碧珠婆婆行礼致意? 但并不会上前打扰。
碧珠婆婆也都一一地温和点头回应,倒没有什么架子。
钓海楼的宗门驻地,是姜望见过的、建筑风格最不统一的地方。
方顶的、尖顶的、铁铸的、黄泥墙、黑石墙……
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风格都有,或许唯一的共同点,在于都是“楼阁”——如果前面那栋像铁锅一样的建筑也能归纳于楼阁的话,那就姑且可以在这点上得到统一。
大约是因为近海群岛上的海民,本就来自天下各地,来源复杂。不同的审美意趣,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糅合到一起。
看得久了,竟也觉得很和谐。
碧珠婆婆一路上很少说话,似乎陷于某种悲伤的情绪难以自拔。只以简短的字句回应姜望,以轻微的点头,回应向她行礼的钓海楼修士。
龙头拐杖轻点着地面,发出毫无涟漪的低沉声响。
这是一个老人死气沉沉的哀伤,仿佛她在为她心爱的弟子哭泣。
最后,姜望跟着她,走到了一座巨大的石质“屋子”面前。
姜望更愿意把它叫做“屋子”,而不是“坟墓”,尽管它真的非常像坟墓。像一座巨大的石墓,里面埋葬着一位巨人。
整体呈一个倒扣的半圆形,而在最前方,竖着一个高大石门。
门匾上阴刻着三个大字——囚海狱。
此狱以“囚海”为名,说是连海都能囚禁,当真霸气。不过联想到钓海楼这个同样霸道的名字,又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了。
囚海狱门前并无看守。
可能是看守在狱内,也可能是并不需要。
因为碧珠婆婆两只枯瘦的手掌按在门上,发出一阵低沉的闷响,石门才缓缓挪动。
听着那声音,姜望很怀疑自己是否能移动这扇石门。
它并非向内或者向外打开,而是慢慢下移,整扇石门往地底陷入。
这场面很有些怪异,但与钓海楼里那些千奇百怪得建筑风格,又很是搭配。若能正常的开门,好像才更应该奇怪。
碧珠婆婆没有说让搭把手,姜望也不好帮忙,他很担心突兀伸手,被什么禁制所伤。因而只能在一旁守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位老太太使劲移门。
“后生仔,眼里有点活儿。”碧珠婆婆忽然闷声说。
姜望反应过来,赶紧也搭上双手,铆足了力气往下移门。
当然,他只是演出来的“铆足力气”,虽然内府也轰隆隆地启动,但其实只用了七成力。他不能给碧珠婆婆太多足够看透他的信息,因为他们其实是敌非友。
在一阵阵的闷响之中,石门缓缓下陷。
而眼前出现了一个向下的甬道,两侧墙壁上都有宝珠照明,倒是并不幽暗。
但延伸到极远处,一眼看不到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狱卒
“进去吧。”碧珠婆婆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姜望很怀疑自己进去后,一旦碧珠婆婆起了歹心,将石门关上,他还有没有机会冲出来。但碧珠婆婆没有在这个时候害他的道理。
他是正大光明来的钓海楼,齐国就是他的安全倚仗。
所以他率先走下甬道。
走进来之后才发现,这条甬道并不逼仄,比在外面感受到的规模,要广阔得多。
站在外面的时候,毕竟受入口的局限,而且应该还有一部分阵法的原因,看不到太真切。这条甬道实际至少有四驾马车并排那么宽,高至少有三丈。
葡萄大小的宝珠,以一种玄奇的排列方式,在甬道两侧墙壁上展开,依稀是某种图案。但拉得太开、太远,倒一时无法在心中具现。
令人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碧珠婆婆拄着龙头拐杖,也跟着走进了甬道。
身后的石门的确又缓缓升起,但有钓海楼的长老在旁边,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走得更深之前,姜望回头看了一眼,入口只剩下一条缝隙,透着狱外的天光,很快就被彻底落下的石门封死。
给人以莫名压抑的感觉,好像是某种希望也被湮灭了。
“这石门只是坚固和重吗?那好像并不能拦住多强的人。”姜望状似随意地问道。
“当然不止如此。”碧珠婆婆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言语之间很是慈祥:“如果刚才移门的不是我,阵纹就已经发动了。”
姜望没有不懂事的问具体是什么阵纹,只是停下来等了等,与碧珠婆婆并肩前行。
行了几步,碧珠婆婆忽地告诫道:“等会如果有人跟你说话,应付一下就是,不要随意得罪他们。”
这严肃的态度实在有些令人紧张。
“会是些什么人?”姜望问。
“狱卒。”碧珠婆婆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不肯再多说。
她老迈的背影不作停留,继续往里去。
姜望也只好跟着往里走。
甬道很长,且越走越往下,按照路程来估算,应该是已经走到了海底,并且还在往下。
长长的甬道走到尽头,又是一扇厚重石门,门前依然没有人看守。
姜望把刚刚一路行来,甬道两侧宝珠排列的图案在心中描画出来,赫然发现……那是龙!
甬道两侧,用宝珠勾勒了两条神龙!
双龙镇狱?
钓海楼真的很喜欢糟践龙,制龙币,造龙骨船,用龙做镇狱壁图。
好像方方面面都在有意附和,他们创派祖师“单人独竿,天涯钓龙”的传说。
这回倒不用再推门,碧珠婆婆直接握住石门上的门环? 轻轻叩了两下就放开。
姜望突然感觉,自己被某种森冷的目光所注视着。那种目光像虫子一样,往人的身体里钻,令人非常不自在。
好在“观察”很快就结束。
不多时? 石门便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站在门后? 刚刚给他们开门的? 是一个衣衫破旧的醉汉。顶着鸡窝般的乱发? 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好像根本不关心姜望他们过来干什么。
碧珠婆婆没有说话? 姜望也不吭声。
石门之后不远处,有一张脏腻腻的桌子? 上面胡乱摆着骨牌。
还有三个人? 正七歪八扭地坐在桌子的三个位置上,两个打赤膊? 各自坦露胸毛和肥肉。穿着衣服的那个,一只手正在搓脚丫。
总之一个比一个的不修边幅,酒坛子在他们脚下东倒西歪。
之前他们几人显然是在边喝酒边推牌九。
这些人应该就是碧珠婆婆所说的狱卒? 跟姜望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能让碧珠婆婆都认真提出告诫的? 绝对是危险人物。至少也应该一脸冷酷,杀气盈身? 才算形象相近。
没想到竟像是一群浑浑噩噩的流浪汉。
但姜望转念一想? 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只能在这里混吃等死、别无出路,所以才格外危险吧?
为碧珠婆婆开门的鸡窝头径直走到空位上,打了一个嗝,骂骂咧咧道:“谁敢换老子的牌,老子就做了他!”
在这张桌子之后再十步的位置,是一个铸铁栅栏。栅栏上仅有一个门,已经是开着的了。
透过栅栏的缝隙,可以看到,栅栏后又是长长的甬道,只是这时候甬道两侧,不再是墙壁,而是一个个监舍。
有的监舍里有人,有的没有。但都很安静。
“干你娘!”鸡窝头对面那个正在抠脚的狱卒骂道:“就你那几张破牌,有什么好换的?”
鸡窝头一拍桌子:“你果然看了我的牌!”
他用手把桌上的骨牌一把混到一起:“你作弊了!这局不算!”
“干!”
抠脚狱卒骂了一句,但显然也很认账,并未阻止鸡窝头重新洗牌的行为。
碧珠婆婆没有跟他们打招呼,自顾往铁栅后走,姜望也默默跟着。
“喂!”趁着鸡窝头洗牌的工夫,那抠着脚皮的狱卒斜眼打量了姜望几眼:“以前没见过,哪里来的?”
姜望想了想碧珠婆婆的告诫,回道:“临淄。”
“噢,齐人!”
他这句话倒没有什么好恶,只是纯粹的重复信息,说完便继续抠他的脚皮去了。
倒是已经洗好牌,正在码牌的鸡窝头狱卒,忽然停下来,揉了揉乱发。
转过脸,满是好奇地看向姜望:“既是齐人,不然与我们说说看,毕元节是怎么死的?”
其余三位狱卒也把目光投了过来,瞬间叫人有些压力。
“毕元节?”姜望皱眉。他并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也是这里的狱卒,但是逃出去了。”碧珠婆婆的声音在前面解释道:“后来加入了地狱无门,是其中一个阎罗。好像是……卞城王。”
地狱无门卞城王,是囚海狱的狱卒!
每一位阎罗,都是外楼巅峰强者。也就是说眼前这四个推牌九的、不修边幅得家伙,也应该是这个境界。
四位外楼巅峰做狱卒!加上逃离之前的毕元节,那就是五位!
这个囚海狱的守狱力量,真是姜望所知的最强。
不对……
姜望忽然又想到,既然那个毕元节是狱卒,那他为什么要“逃离”?
向来逃狱的应该是囚犯,没听说过狱卒也要逃狱的。
除非,这里的狱卒,并不能自主离开。他们也受到了某种限制……
心里想着这些问题,姜望老老实实地回道:“好像是被打更人的首领,在临海郡一掌捏死了。”
正在拿牌的四个狱卒,面面相觑了一阵,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最后继续拿牌,谁也没有再看姜望一眼。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忍见她苦
越过铁栅上的小门,踏入两侧都是监室的甬道里,姜望感觉整个人忽然沉重了许多,就连简单的迈步,都需要更多力气。
“在这个区域,每个人都会受到更多压力,这是为了避免某些囚徒精力过剩。”碧珠婆婆解释道。
两侧的监室都以铁栅为墙,这是为了方便狱卒随时观察里面囚徒的情况。
碧珠婆婆的龙头拐杖,在甬道上敲击的声音很清晰。但蜷在监室里的囚犯们,没有一个人往外看一眼。
他们好像都已经失去了“好奇”这种情绪。
这无疑给姜望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再往里走,便不见铁栅了,只有一扇扇石门。除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口子,根本没有任何观察的可能。想必是其间的囚犯重要性更高,设计监室时更考虑坚固程度。
甬道还很长,长得望不到尽头。
明明每隔一段距离,顶上就嵌有照明的宝珠,但这条甬道的尽处,仍似连接了无底深渊。看不真切,而且有恐怖的感觉隐藏。
碧珠婆婆就在这里止步。
“我就不进去了。”她哀声说道:“我见不得琼儿受苦。”
两间石室之间的墙壁上,有一个类似于烛台的架子。姜望起先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直到碧珠婆婆取出一炷香,插在上面。
她用枯瘦的食指轻轻一划,这支香便被截去了五分之四,剩下的小半截,自燃起来。
“你只有这么多时间。”碧珠婆婆说。
姜望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想是早先已经与狱卒沟通过,碧珠婆婆直接取出一把石质钥匙,将这座石门打开。
她自己立在门边,并不往里看一眼,似是真的不忍。
不知道为什么,姜望突然感到有些迟疑。
他一路来怀岛,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救竹碧琼。一言既出,万山无阻。在海祭之前看一眼竹碧琼,也是早就定好的事情。
但此刻身在门外,只有一墙之隔,他却突然有些害怕了。
那个冒险为他传信的朋友,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在守备这样森严的囚海狱里,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
他很不安,但他还是跨进了囚室里。
那架子上的燃香,提醒他并没有时间可以犹疑。
这一路走来的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他并没有软弱的时间。
他总这样面对。
踏进石室,身后的石门便已掩上。
石室里很暗,但并不妨碍姜望把这里看得清楚。
整个石室约有十步见方,比想象中的要宽敞一些。
也还算干净,没有什么恶臭的事物,只有淡淡的海风味道——也不知在这么深的海底,是哪里来的风。
对门的墙壁正中,钉着两个铁镣。
一个柔弱的披发女子? 便被铁镣吊在墙上。
她低垂着头,呼吸平缓? 应是睡着了。
开门的声音并没有惊醒她。
她像一个破旧的木偶? 被喜新厌旧的孩童所厌弃,于是被随意地挂在一个地方? 等待着彻底被扔掉的那一日。
那个在青羊镇被他以焰花烧灼空间赶出来的娇俏少女,那个误以为他是恶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单纯姑娘……
现在吊在这里。
体内的道元已经全部散去,再无半分修为。她不再是超凡修士,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长发垂散在身前? 也遮住了她的面容。
姜望随手掐了一个道决? 想凝出两个石桩帮她垫一下脚,因为她的手腕已经被吊成黑紫色,几乎是要废掉了。
但元力一聚即散。因为特殊的限制? 这间囚室是无法使用道术的。
姜望想要在石墙上斩出两个凹坑? 让她双脚有个落力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所有的重量都在手腕。
但不知破坏石墙会引发什么后果。
他更想一剑斩断镣铐? 把竹碧琼带走。
但他决计没有可能,带着竹碧琼走出这里。
姜望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单臂环住她的小腿,将她半托举起来。
“不!不要!别!”
竹碧琼好像是从噩梦中惊醒? 不停地的蹬腿,但力量是如此微弱,
她甚至虚弱得,连哭喊声也是虚浮的。
“是我,是我。竹道友,别怕。我是姜望。”
姜望宽慰着,用另一只手弹出一点火焰,悬在自己的脸前。然后抬起头,让竹碧琼看清楚自己的样子。
所幸神通发乎自身,不受影响,这一点三昧真火才能弹出。
以三昧真火照明,这样奢侈的事情姜望还是第一次做。
竹碧琼低垂着头,透过散乱的长发,终于看到了姜望的脸。
“呜……”
她瘪着嘴,很努力地想要忍住,但还是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如此微弱,幽幽咽咽,好像随时接不上气。
她在哭泣但没有眼泪,因为眼泪早已经干涸。
她的手腕已经得到了暂时的舒缓,但仍一动不动,说明已失去知觉。
“没事了。”姜望伸手,轻轻帮她把遮住眼睛的长发拨开,别在耳后,柔声说道:“没事了。”
“对,对不起……”她哭过一阵,翕动着干枯发白的嘴唇:“我都说了。
“怎么了?”姜望轻声问她:“你说什么了?”
竹碧琼闭了闭眼睛,似乎是太累了,但又很努力地睁开,声音虚弱地说道:“你有一个德盛商行,青羊镇是小小在管事,向前是练飞剑的,还有个炼丹的张海,你跟重玄胜关系很好……呜呜呜,我都,我都说了。我不想说,但是……好痛苦。呜呜呜……”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囚海狱里会有什么程度的酷刑。那绝不是竹碧琼这种温室小花骨朵能够扛得住的。
“没关系的。不怪你。换做是我,在那种酷刑里,也没有办法忍得住,况且你说的那些,也都不是什么秘密。对我没有任何伤害。”
姜望一只手半撑举着她。一边柔声宽慰,一边缓慢调动道元,为她梳理已经碎得一塌糊涂的通天宫。
她的通天宫已经彻底崩碎了,没有一丝一毫重建得可能。姜望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这件事。
但他现在做的事情,就好比在一座垮塌的房屋里,清理碎石。不能够重建房屋,但至少可以让这个房屋废墟看起来整洁一些,从而减少竹碧琼的痛苦——这也许亦是徒劳的。
“你应该说点更有用的事情。”姜望说道:“比如告诉他们,你是姜望的好朋友。只要他们肯放过你,姜望愿意花钱,愿意花很多钱。”
竹碧琼干裂的唇角微微上移。
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