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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山河易改,人心难平

    当窦月眉双手按在地上的那一刻,整个嘶吼狂暴着的凶兽之潮,如海浪倒卷于崖前,戛然而止。

    所有在空中飞行的凶兽,包括那一群啸叫的阴阳双头鹰,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或者干脆仓皇远逃。

    所有不能够飞行的凶兽,全都匍匐于地,战栗不已。

    那是来自生命最本能的恐惧,即使凶兽根本不存在灵智这种东西,也根本无法抗拒。

    因为……地动山摇!

    整座玉衡峰,高耸入云。虽不是天下雄山,但也足够庞大。

    而这样一座高山,在此时,从半山腰起,更准确地说,是从窦月眉双手接触山体的位置起……开始摇动!

    山石滚落,凶兽哀嚎。

    “呀……啊!”

    窦月眉柳眉倒竖,雄浑至极的道元爆发。

    咔、咔!轰隆隆!

    她从半蹲的状态缓缓起身,将这座玉衡峰,从半山腰的位置拔起,分为两截!

    相较于玉衡峰,她比蚂蚁还要渺小。

    但一个柔弱女子,力拔雄山,有如天神。

    这般震撼人心的一幕,必将在很多人的心里,成为永恒!

    ……

    “唉。”

    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叹息声响起,他一声轻叹,仿佛叹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到此为止吧。”

    这个声音这样说。

    轰!

    窦月眉双手弹开,地面巨震,山峰合拢!

    她满脸惊骇地看向玉衡峰顶,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高耸入云,凶兽盘踞的玉衡峰顶,竟然有人!

    还是一个如此深不可测、如此恐怖的强者!

    “没想到你们能靠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那个声音重复道:“但是,就此为止吧。”

    这无疑是可怕的强者,还未现身便已阻止窦月眉拔山,更是说明了他的不可战胜。

    但是。

    “你在,说什么狗屁话啊!”窦月眉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双拳紧握,第五府内的神通种子疯狂转动:“你他娘的,以为你是谁?让我们走就走,让我们停就停?”

    孙小蛮提着震山锤,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黎剑秋倒提桃枝,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赵铁河一瘸一拐,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杨兴勇、沈南七、黄阿湛、三山城道院修士、三山城卫军修士、甚至是只被悬赏吸引来的修士……

    还活着的人,还有战斗力的人,都沉默地,聚集到了窦月眉身后。

    尽管此刻在玉衡峰顶的那个神秘人表现得如此强大、如此的不可战胜。

    这是缄默无声的……态度!

    “唉!”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叹气:“有些人穷尽一生,也触摸不到神通的皮毛。”

    他叹道:“你躯干海只游到一半,就对你的神通种子有所预感。你比孙横,更有潜力。可惜了……”

    言语之中,这玉衡峰上修士虽多,但唯一能入他眼的,就只窦月眉一个。

    根本看不到他的人,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但窦月眉第五内府中那颗滴溜溜旋转的神通种子,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静了下来。

    窦月眉鼓荡全部的力量,去与那无形的压力抗争:“你这种躲在山顶,与凶兽为伍,坐视它们为祸一方、甚至庇护它们的人,懂什么?

    你根本不懂他的强大!

    就算你再强,我也只当你是弱者。你这……老匹夫!”

    山风猎猎,远远吹散回声。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

    “有些事情你不懂,老夫不怪你。就此退去吧,纠缠无益。”

    “我不想纠缠!”窦月眉怒喊:“可我三山城无数战死的修士,无数被吞吃的百姓……他们不答应!”

    “事关隐秘,你暂时还没有知晓的资格。”

    “我没有资格?”窦月眉怒急而笑:“我是三山城域之主!国主亲笔勾下的玉书,庄庭御制的令印,此间山河的主人,所有三山城域百姓的家长!

    你现在跟我说,这三山城域里,有我没资格知晓的隐秘?”

    “庄国有三大郡,清河郡有十三城。你只是这十三城之一的……临时管家,不是家长,更非主人!庄国三千里山河,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国君陛下!毋须多言,你接令就是!”

    这番话里,透露出了太多信息。最紧要的一点,就是这玉衡峰上的凶兽存在,是为庄国国君所默许的。

    或者不仅仅是默许。

    “哈哈哈哈哈!”

    窦月眉笑出声来,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丈夫死在这里,我兄长死在这里。

    我的弟子,我的朋友,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死在这里。

    我女儿才十五岁,我儿子才十三岁,他们统统上了战场,为三山城而战!

    现在你跟我说,三山城不属于我,属于那个根本不顾这里死活的、隐在深宫不见人影、高高在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狗屁国君?”

    “你大胆!”那个苍老声音的主人似乎动了真怒,一股极其可怕的威压自山巅笼下,当场就有几十只凶兽全身溢血而死。

    他保留了克制,威压到了窦月眉身前,就停止。

    但整个玉衡峰也随着这一声怒斥,陷入极端的安静中。

    在这令人心慌的安静中,只有窦月眉格外凄凉的声音:“从我男人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没有胆小的权利。”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女子啊。

    她也会在遇到强敌的时候害怕,也会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退缩,甚至有时候看到一只老鼠,都会尖叫着躲到丈夫的怀里。

    可那个男人战死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够。

    她要拉扯着一双儿女,还要扛着一整座三山城。

    她难道愿意抡起拳头站在前线,她难道愿意声渐哑、腰渐粗?

    谁他妈不想岁月静好,莳花弄草?

    可是她能吗?

    窦月眉握紧双拳,咬碎银牙,不断地向桎梏自己的力量冲击。不曾停止一息。

    这一次,那个苍老声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你上来吧。”

    在幸存修士们的目送中,窦月眉只身往山巅走去。

    凶兽群在某种力量的压制下无声分开一条道路,她一路行前。

    天边的重云不知何时被挑开,露出了弯月一角。但很快,又再次被掩上。

    夜晚总是黑暗的。

    在等待之中,时间好像格外漫长。

    当窦月眉的身形出现在视线中,所有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

    人们期待着、盼望着,也惶恐着、不安着。

    一直走到半山腰,走到她之前拔山之处,窦月眉似乎才注意到等待答案的众人。

    她抬眸看了大家一眼,就径自往山下走了。

    “散了吧。”她说。

    孙小蛮忽然很想流泪,因为她突然发现,她那美丽泼辣、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娘亲,这一次。好像真的老了。

第七十七章 白骨莲花

    身上……好痛!

    姜望从昏迷中醒来,醒来的第一时间,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摸索,去抓自己的剑。

    好在,剑就在身边。

    手中握剑,他才睁开眼睛。

    最先看到的,是倒悬的钟乳石。

    这是在某个山洞中。

    之前的战斗过程全部刻印在脑海里,应该没有遗漏。

    对那头鹿牛的忽略,毫无疑问是他致命的错误。

    这令他懊恼。但在那头鹿牛腾空撞来的当时,他的确已经到了极限,没办法避开。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人身无法蹈虚踏空,姜望借助四灵炼体决的优势,也顶多只是能增加一点滞空时间罢了。决计无法自那样的高崖坠下后逃生。

    更别说那头鹿牛倾尽全力的一撞,已经将他瞬间催动的道元都震散。

    他还记得那种身体极速下坠的落差,那种心脏无限上提、仿佛要跃出嗓子眼、带着全部生命力逃离的……可怕感觉。

    但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昏迷的了。

    所以,是谁救了我?

    “当然是人家,用秘术救了你。”

    这个异常妩媚的声音,好像洞察了姜望的心理活动,由远而近,飘落姜望耳中。

    姜望坐起身来,感受到身体的某种异样,但并未来得及细察,因为那个穿着黑色长裙、以黑纱掩面的女人,已经走到面前。

    她很强!

    这是姜望的第一个判断。

    “救命之恩,铭记五内。”姜望郑重道了谢,才问道:“未请教?”

    “闺名,我就不说了。反正男人都是一个样,太轻易得到的,记不住。”黑纱女人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怎么也挠不到痒处,落不到实际中。

    她伸出霜白胜雪的手,用手指、轻轻抹过姜望的鼻尖:“你只要记得,是我救了你……”

    姜望又不是赵汝成,哪里经过这等阵仗。又是刚刚死里逃生的状态,忍不住心中一慌。

    好在他手里抓着长剑,那种冰冷的触感令他稍稍冷静几分。

    他勉强扯动嘴角:“我既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他看了一眼女人的面纱,僵笑道:“又不知姑娘的样子。这……”

    怎么记啊?他想。

    “嘻~”黑纱女人扶额而笑:“你呀,真可爱。”

    “呃……”姜望下意识地紧了紧长剑,倒不是感受到了威胁,而是确实紧张。

    黑纱女人在姜望身前半蹲下来,长裙及地,她用膝盖撑着肘尖,以手支颔,直视着姜望的眼睛:“不要紧,我以后会来找你。那时候,只要你见到我,就会认出我。除非你……装作不认识。”

    她那动人心魄的眼眸,忽然绕了一丝哀怨:“你……会这样做么?”

    “不……不会。”姜望在心中默念度人经文,严肃地道:“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孩子?

    这或许是位修行有成的老前辈……

    姜望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但女人好像又读懂了他的心声,娇嗔道:“想什么呢,我跟你一般大!”

    困窘的情绪就像一个连环陷坑,总是一脚又踩进一脚中。

    姜望忍不住问道:“玉衡峰上,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无功而返呗。”黑纱女人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旋即又补充道:“放心吧,你的小情人没事。”

    “什么小情人!”姜望几乎要跳起来:“我跟汝成是好兄弟!”

    “我说的是云上之国的那位美人呀,你激动个什么?”黑纱女人故意瞪大了眼睛,表现得很惊讶的样子,但眼神深处的促狭还是出卖了她。

    “什么美人啊,她也蒙着面呢,谁知道她美不美。”一直被捉弄,姜望忍不住刺了一句,然后道:“我跟她压根不认识,你还是不要说这种话……”

    “噢,美人你都不关心呢……”女人眨了眨眼睛:“那放心吧,你的兄弟……也没事。”

    她故意在“兄弟”这个词上,落了重音。

    姜望是真的招架不住,若这是比斗,他早已弃剑认输。

    索性抱拳道:“感谢前辈搭救,日后必当竭力相还。现在我得回去了,我的朋友们这会应该很着急。”

    “谁是你前辈?兴许我年纪比你还小呢?”

    “那……”

    女人眸中带笑:“叫姐姐。”

    “……”

    “好啦不难为你。不过,你身体有什么变化,你自己没感觉么?”

    说到身体的变化,的确是有。尤其后脊部位,有一种微凉的感觉。但他刚刚醒来,这女人便凑近了,根本没时间查探。

    “你指的是?”姜望问。

    “你是不知道,你都摔成了什么样子。那可怜样儿……”黑纱女人摇摇头,不忍回忆似的:“姐姐能救活你,让你这么活蹦乱跳。一来呢,是姐姐修为高,二来,是秘法厉害。三来嘛……是你跟这门秘术,特别契合呢!”

    通过这女人的语气,姜望感觉有些不妙。“不知道姑娘用的,是什么秘术?”

    黑纱女人避而不谈,只道:“你好像与太阴星,有一种隐约的联系?道门正统里,接触太阴星力的法门可不多。尤其是在你这个层次。”

    接引星力那是外楼境才做的事情,如果说姜望与太阴星力有什么联系,那只能是因为太虚幻境。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如今他已经正式超凡,对修行界的知识有了更多了解。但仍然从未听谁提过太虚幻境,想来它还远远没有公诸于前。或者说以姜望目前的层次,还远远没有资格触碰。

    他自然不愿暴露。

    “你的秘术……涉及太阴星?我听姑娘的意思……”姜望故意道:“你们并非道门正统?”

    “叫姐姐。”黑纱女人不轻不重地打了姜望一下,那更像是打情骂俏,而非生气。

    之后才道:“我们呀,就是那不多的正统之一。”

    “敢问……”姜望含糊着略过称呼:“传自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哪一脉?”

    “保密!”黑纱女人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你不想看看么?”

    “看……什么?”

    黑纱女人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轻轻抬到姜望面前,然后食指,往下一划。

    姜望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上衣就此裂开,裸露出极具肌肉线条的半身来。

    他下意识想要双手抱胸,但又觉得这样太露怯。便只好僵硬着不动。

    殊不知这个样子,倒更显出局促了。

    黑纱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小镜子,缓缓地靠近姜望,把铜镜放在他背后。

    “看着我。”她说。

    “啊?”姜望发愣。

    “看着我的眼睛~”

    女人凑得如此之近,带着香气的吐息,仿佛隔着那一层黑纱,吹到了脸上。

    “别多想……你呀,从我的眼睛里,看镜子里反映的、你的脊背。”

    锵!

    姜望拔剑出鞘。

    黑纱女人似乎毫无讶色,半点不为所动。仍是那么看着,仍是那么近。

    姜望微微往后仰,将剑身横在面前,用剑刃反映着那支镜子。

    “这样看得比较清楚。”他说。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他颈椎与脊柱相连的地方,不知何时,绽开了一朵莲花。

    那是一朵邪异的、白骨为瓣的莲。

第七十八章 大道如青天

    “这……是什么?”姜望看着黑纱女人,心往下沉。

    这朵白骨莲花,绝不像什么正统的东西。

    “哎哟,你自己身上出现的东西,你问谁呀?”黑纱女人眼睛里都是笑意。

    “我身上以前没有这个,我也从未见过这种莲花……跟你的秘法有关?”

    “我只能说,我救你的那道秘法,好像只起了引导作用。”她凑近姜望的耳边,气息如幽兰,微颤着他的发鬓,又往他脖颈里钻。“好好想想,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我……藏着什么秘密?”姜望用力地回忆,但根本想不起来什么跟白骨莲花有关的事情。

    黑纱女人收回镜子,缓缓地站起来,倒退。

    “姐姐救你一命,倒也不需要你铭记五内,只需要你帮姐姐做三件事。至于什么事情……”她魅声柔道:“接下来晚上睡觉都老实一点,等姐姐来找你。”

    姜望有意识地将她若有似无的魅惑跳过,正色道:“只要不违背姜望所践行的道理,莫说三件事,三十件事也是应该。”

    “三件便足够。”女人边退边轻笑道:“你该回去了。”

    “你,认识这朵莲花吗?它是什么东西?”姜望追问。

    “它啊……”黑纱女人拖长了音调,像是在思考,而后才道:“好像是白骨道莲?白骨道的标志呢……”

    她转身走出山洞。

    姜望仍坐在原地,单手握剑,上身**。

    他感觉到,她的气息消失了。

    ……

    姜望检查了一番身体,并未发现其它异常。索性做了两次冲脉修行,把昏迷时漏下的修行补上,然后才往山洞外走去。

    洞口处叠放着一套道袍,应是那黑纱蒙面女人准备的。

    姜望正为**的上身而苦恼,立即换上,发现尺寸合度,非常贴身。

    这女人妖娆多变,说话也半真半假,整个人正邪难辨。但救他一命确是事实。

    姜望摇摇头,暂时不去想。那女人说过会再来找他,反正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便到时候再看。

    略略察看了一下山势,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了大概了解后,姜望折身向三山城的方向走去。

    赵汝成等人安全无恙的话,那么此时应当是在三山城等他的消息。无论如何,赵汝成也不会丢下生死未卜的他,先回枫林城。

    “姜望!”

    “姜望!”

    “姜望!”

    远远的,姜望就听到这样的喊声。

    声音在山岭间回荡,此起彼伏。

    姜望心知,那一定是赵汝成他们在找自己。

    经之前一战,玉衡峰上的凶兽似乎收敛许多,不然这会早就冲下来了。

    姜望提身急纵,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我在这儿!”他大喊。

    喊声顿止又起:“三哥!三哥!”

    老远的,就有一个身影疾射而来,嘴里大喊大叫,不是赵汝成又是谁?

    姜望迎了上去。

    兄弟两人在玉衡峰附近的山岭重逢。

    死里逃生,恍如隔世。

    但两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的样子。

    赵汝成抬头看了一会天:“啊,天气还不错。”

    “是啊。”姜望说。

    赵汝成过了一阵,才把视线拉回来,放到姜望身上。

    他表情夸张:“哇,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惨嘛。还换了新衣裳!”

    姜望笑眯眯的:“你得知道谁是哥。”

    这时候,黎剑秋、黄阿湛找了过来,以及赵铁河、杨兴勇等人,还有一些陌生面孔,都是三山城道院的外门弟子。

    “姜望!”

    “姜师弟!”

    “姜兄弟!”

    姜望也一一拱手回应:“赵兄,杨兄,诸位兄弟!还有黎师兄,黄师兄。姜望学艺不精,实在惭愧,还辛苦你们来找我。”

    “姜兄弟说的哪里话!你还不是为了咱们三山城出力吗?”

    “姜兄弟没事真是太好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原来赵汝成苏醒之后,在黎剑秋黄阿湛的陪同下,第一时间就回到玉衡峰,在记忆中姜望坠崖的地方寻找。

    本意也只是想找到姜望的尸体带回去。但在山崖下面寻了很久,不但没有发现姜望的尸体,就连衣衫碎片之类的遗物都没有。

    赵汝成这才意识到,姜望或许还活着!

    但他没有漫无目的地搜索,而是第一时间回去三山城找人。将玉衡峰附近的山区划为几个区域,分批分区地展开搜寻。

    孙小蛮因为要陪着窦月眉没能亲来,但正是她出面组织了这么多人。

    姜望心想,那黑纱女人突然离去,或许正是因为赵汝成等人找过来了。

    “三哥,想什么呢?”赵汝成冲他招招手:“这位是云国的叶仙子,这次找你,她也帮忙出了很多力。”

    姜望转过视线,便看到那白纱遮面的神秘修士冲他微微一礼:“还未谢过姜道友的援手之恩。”

    也不知这年头的女修士都怎么了,个个喜欢遮面出门。

    “不用客气,随手为之罢了。”姜望道。

    “姜道友有施恩不图报的高义,青雨却不能做知恩不报的小人。”那云国女修士取出一块形制极美的小令,递给姜望道:“姜道友以后但凡有事,持此云中令来凌霄阁,无有不报。”

    还无有不报?凌霄阁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地方吗?

    姜望心中微讶,面上倒是不显,只是认真道:“真的不用。我们在同一个战场上,便是战友。战友之间援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位……叶仙子,真的不必客气。”

    因为面纱的缘故,只看得到这云国修士的眼睛,这双眼睛明亮而且纯澈。

    她就用这双眼睛,非常真诚地看着姜望,双手将那枚小令捧起:“请道友务必收下,也好让青雨心安。”

    赵汝成忽然在身后撞了撞姜望,“叶仙子都这么说了,三哥你便收下吧。”

    姜望只好收下。

    这枚小令形如云朵,并无刻字。但细看令身,才会发现隐有云雾缭绕,端的是美丽非常。

    别的意义不说,单这枚云中令本身,便是一件奇物。

    救命恩人无恙,云中令也送了出去,叶青雨自觉已经心安。便对姜望道:“如此,青雨便先走一步。大道如青天,愿道友青云直上。告辞。”

    说罢,她凝出一只鹤状云兽,踩在它背上,乘风而去。

    其时天澄云闲,云鹤仙逸,其人来时乘兴,去时心安。

    别的不说,这份清澈道心,却是值得赞叹。

    乍逢生死,姜望也无心寒暄。当下,也对赵铁河等人礼道:“诸位三山城的兄弟,我这就要动身回枫林城了。家有幼妹,实在不能在外久待。”

    赵铁河、杨兴勇纷纷表示理解,其他三山城外门弟子都是他们带来帮忙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两边相约再聚,便在这里分开了。一路回转三山城,一路直接往枫林城去。

    走在路上,赵汝成才得了空隙问姜望:“刚才没来得及问,三哥你坠崖后发生了什么?”

    “对啊。”黄阿湛也道:“我们发现你不见了,找了一通也不见人,还以为……后来只得先把昏迷的汝成带回三山城。黎师兄还一直自责,说不该带你去玉衡峰。”

    “这事跟你们没关系,都是我自己大意了。”姜望宽慰道:“我也是运气好,坠崖后被一位神秘高人救了,养伤花了点时间,所以今天才出来。”

    赵汝成抹着下巴分析:“还给你准备新衣裳那么贴心,我猜那位高人,也是位美人!”

    “对对对!”黄阿湛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我看那位叶仙子,就是位极美的美人儿!”

    他跟赵汝成聊的完全不是一个人,也不知在搭什么腔。

    “什么啊。”黑纱女人关乎白骨莲花,姜望不欲多说,便道:“人家叶仙子遮着脸呢,你怎么知道她美不美?”

    “你不懂。”黄阿湛摇头叹息,一脸迷醉:“真正的美人,不需要露脸。只需要一个眼神,甚至是一缕香风,她的美好就能被感知。区区一张薄纱,哪能遮得住美人?”

    赵汝成微微点头,矜持的表示同意。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叶青雨出门要蒙着脸了。”

    “为什么?”

    “因为像你们俩这种猥琐的家伙太多了!”

第七十九章 宋如意

    林家是望江城一等一的家族,不同于枫林城王、方、张三家并称,在望江城,林家一枝独秀,傲笑群伦。

    尤其是在林正仁一举夺得三城论道五年生魁首位置后,这种声势达到了巅峰。

    虽然后来有祝唯我孤枪压城之事,但那次丢面子的又不仅仅是林家,而是整个望江城。因此对林家的威势并无多少折损。

    有人风光,就有人低落。

    当那些人越风光,他就越低落。

    唾手可得的林氏药材生意线丢了,林正伦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到了尘埃里。

    作为林家人,衣食自是不愁的。但往日他呼朋引伴在望江楼,如今却只能街头沽酒、野窑求梦。

    他深恨,但无能为力。

    林正礼是林氏嫡脉嫡子,是望江城道院里的精英,其父是林氏之主,其兄是林正仁!

    他拿什么跟人家争?

    有些事情是生来注定的,他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

    ……

    “打满!”林正伦行尸走肉般荡进酒肆,将一只胖大葫芦丢到垆上。

    酒肆老板接过酒葫芦,面露难色:“林……公子,您前两回打的酒,还没……”

    “怎么?”林正伦猛地站直,直愣愣地盯着老板:“怕老子,给不起酒钱?月底一起算!”

    “欸,行行行。”毕竟是林氏子弟,再破落酒肆老板也惹不起,只得低头打酒。

    忽的一个声音穿进酒肆来,“这不是正伦兄弟吗?”

    林正伦回过头去,看到林正礼在一群人的簇拥中,看样子是办什么事,从这里路过,然后听到了林正伦与酒肆老板的纠缠。

    “正礼……林少爷。”林正伦艰难地道,当前这一幕太过难堪,尤其是在被林正礼撞见时。

    林正礼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垂眉耷眼的林正伦,笑道:“这大白天的,好酒兴啊。”

    “让您见笑了。”林正伦勉强笑了笑,拿起酒葫芦就走。

    他几乎是夺路而逃,像个丧家之犬。

    “我突然想起来……药行里最近好像走了一个管事,缺人呐!”林正礼在他身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林正伦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身,脸上硬挤出了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林少爷觉得……我行么?”

    “正伦兄弟的能力,自然是没问题。”林正礼带着笑,往着意佝偻的林正伦身前凑了凑,低声道:“我听说,你娶的那个寡妇,挺漂亮的……对吗?”

    “如意?”林正伦猛地往后退了两步,“不,不行!”

    他使劲摇头,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抗拒内心那种可怕的挣扎:“这不行!”

    林正礼站直身子,依然保持着从容的微笑:“不勉强。”

    他转头,看着旁边酒肆里正赔笑的老板,指着面前的林正伦,高声道:“这是我林家的人!你不可小瞧了!往后他要什么酒,你尽管上。月底一并来我林家结钱便是。”

    酒肆老板高声应道:“欸!林少爷都开口了,小人岂敢怠慢!”

    林正伦强笑道:“谢林少爷。”

    “客气。”林正礼摆摆手,径自往前。

    那一群人又簇拥着他远去了。

    不时传来吹捧的声音。

    “林少爷高义!”

    “叫什么林少爷,没眼力劲儿!得叫少族长!”

    ……

    林正伦拎着酒葫芦,跌跌撞撞回到了家。

    今天的酒好像特别烈,路上才饮了两口,但好像已经醉了。

    这是一套两进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前院还养着一些花草,被照料得很是妥当,格外赏心悦目。

    林正伦脚下不稳,撞过去碰倒了一只花盆,他不耐烦起来,索性一脚将它踢碎!

    哗啦!

    宋如意从里屋急匆匆转出,忍不住斥道:“林正伦!你又发什么神经?”

    “管得着嘛你!”林正伦乜了她一眼,脚步摇晃着往屋里走。

    宋如意横移一步,挡在他身前,强忍着委屈道:“你一天到晚的泡在酒坛子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想过了?”

    “哈!有意思。”林正伦提溜着酒葫芦,笑了:“怎么着,你还想与我和离啊?”

    “和离就和离!”

    “哈,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宋如意紧紧地闭上眼睛,将眼泪逼回去,再睁开时已经冷漠:“我说,我们和离吧。”

    “哈!哈!”

    林正伦笑了两声,忽然把手里的酒葫芦往地上一砸!

    酒葫芦在地上弹了两弹,便滚下台阶去。葫芦本身倒未砸碎,只是葫芦栓子被撞飞了,酒水泊泊流出。整个院子瞬间满是酒气。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林正伦怒吼起来:“一个寡妇,现在又甘为弃妇!你以为你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吗?”

    宋如意咬牙恨道:“那也比跟着一个废物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林正伦大步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直抵在墙上,双眸充血:“你再说一次!”

    宋如意脸涨得通红,挣扎着道:“你……掐死我吧!反正这日子,生……不如死!”

    林正伦松开手,往后跌了两步。

    “你还委屈了?你还委屈是不是?”林正伦指着她道:“你往枫林城寄银子!寄玉!对不对?你拿我的钱,贴补你前夫的孩子!你知道我们现在什么家境吗?老子快连酒都喝不起了!”

    宋如意弯腰咳嗽了好一阵,才将气息喘匀,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觉得这一切实在太陌生。

    “且不说我给安安寄东西应不应该。单我那些嫁妆,够我给她寄十年不重样!”

    “你那些嫁妆?”林正伦拖长了声调,忽然大吼:“在哪儿呢?”

    他大喊大叫:“我他娘的,怎么一无所有!?”

    “你自己没本事被人抢了,难道怪我吗?”

    “我没本事?我没本事!”林正伦脸红脖子粗,再不复半点风度:“我只是没有一个好爹!那个短命鬼,除了‘林’这个姓,什么也没留给我!”

    他看着宋如意,恶狠狠道:“不然我能娶你?能让人家笑话我?笑我娶一个寡妇?”

    “现在嫌弃我是寡妇了?”

    宋如意声音都在发颤:“你说你是林氏子弟,高门出身。怕人家瞧不起你,看你笑话。我就连安安都扔下了,跟你到望江城来!

    我让她哥哥照顾她,他哥也才十七岁!还未加冠啊!我还把他的家产都带走了!

    我心已经狠成这样,给她寄点银子,也不应该吗?啊?我的林氏子弟!”

    她走近了,直视着林正伦,愤怒地质问:“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住二进院子的林氏子弟?!”

    啪!

    林正伦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荒谬!可笑!”

    林正伦转身往外走,一脚踩在那滩酒水中,整个人滑倒在地。

    他又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太荒谬了!可笑至极!”

    “林正伦!”宋如意伏在地上,用手捂着脸,流着泪,咬着牙:“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初说爱我,是真的吗?”

    “啊哈,啊哈!爱?”

    林正伦又一脚踹飞一个花盆。

    “去他娘的!这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逃也般地撞出了院子。

    他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能去哪里。但是好像,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了。

    他必须要离开,必须要逃跑。

    丧家之犬,真正的丧了家。

第八十章 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宋如意的人生,轨迹很清晰。

    十六岁之前,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因为野地的危险性,采药人其实收入颇丰。有些老采药人,摸清了山里野兽、凶兽乃至妖兽的行动轨迹,更是像逛自家菜园一般。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父亲为了躲避一头突然越界的凶兽,从山上滚下,摔断了双腿。

    宋如意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父亲常去卖货的那家药材铺,请求老板借些银两,为父亲求医。

    因为父亲常说,姜家药材铺最厚道。她也便抱了这样万一的希望。

    但没想到姜老爷竟然真的应允了。

    为了还债,她就去姜家药材铺做活。

    姜长山不仅不压她的工钱,反而隔三岔五,给她残疾的老父亲捎点东西。

    一来二去,她也便知道了姜长山的心意。

    对于姜长山,她是满怀感激的,但是说到爱,又好像远远不是。

    不过无所谓了,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决定嫁给姜长山。

    必须实在的说,这门亲事仍算高攀。

    姜长山正在壮年,名下产业又多,乃是凤溪镇首屈一指的人物。虽然还带着一个亡妻留下的儿子,但想要嫁进姜家的姑娘并不少。

    而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姜长山很高兴,但他们并不能立即便成婚,因为他的儿子不同意。

    从没有听说老子结婚需要儿子同意的,但姜家的确是个例外。

    宋如意明白,姜长山是一个很懂得尊重人的男人。他尊重他儿子的想法,就像他尊重自己的想法一样。

    在之前相处的那些时间里,他虽然对她动了心,但从未有难为过她。

    宋如意是见过姜长山儿子的。那小孩长得周正,也机灵,就是性子有点倔。

    起先老往药材铺跑,还跟她说过话。后来听说他们俩的事后,便再也不来了。

    婚事受阻,宋如意也说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或者兼而有之吧!

    事情转机出现在一次意外。

    有一天她路过凤溪镇外的那条小河,正看到那孩子在水里扑腾。她吓坏了,拼命地喊人。惊动了路过的镇民,将那孩子救了起来。

    自那以后,那孩子就不反对他们了。

    她便成了姜长山的续弦妻子,成了姜望的继母。

    这桩婚事似乎很美满,姜长山待她极好,也亲自奉养她的老父。甚至她父亲后来的丧事,都是姜长山一手操办,没有让她费一点神。

    姜望虽然与她不算亲近,但也不敌视。尤其他后来痴迷修行,在家的日子并不多。

    生了姜安安之后,她觉得人生或许就这样了,这样也很好。

    但天有不测风云,姜长山生了重病。他卖了一辈子药材,但得了药石无医的病。只能拖着时间,捱过一天是一天。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仿佛在偿还以前受过的所有呵护。

    后来,姜长山说不治了。家里的钱不多了,要留给她和姜安安。

    那会儿宋如意哭着问他,姜望怎么办。

    姜长山很得意的说,他的儿子有本事,不需要他留一丁点东西,也能生活得很好。

    后来姜长山就死了。

    姜望考进了枫林城道院,几乎不再回来。

    她曾以为她余生就会这么下去,守着药材铺,照顾着姜安安,等她长大、成人。

    直到她遇到了林正伦,一个风度翩翩、出身极好的年轻人。

    他谈吐不俗,又极有本事,把手下的人管得服服帖帖。

    宋如意沦陷了。

    她毫无疑问地爱上了他,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爱的炙热、爱的疯狂、爱的不顾一切。

    她抛下一切跟他走。

    不止。

    她抛下了一切有可能会“干扰”他们爱情的事物,包括姜安安。

    而带走了一切对他们爱情有帮助的东西,包括姜家的产业。

    她嫁到了望江城。

    她奋不顾身地嫁到望江城,难道是为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吗?

    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在冰凉彻骨的地上,宋如意感觉到自己的那一颗心,熄灭了。

    ……

    ……

    在回枫林城的路上,姜望才得知整个玉衡峰清剿行动的详细经过。

    “所以说,玉衡峰上的那个神秘强者是谁?山上的凶兽真与庄庭有关吗?”

    赵汝成冷声道:“前一个答案我不知道。后一个答案很明显不是么?”

    “好了。”黎剑秋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讨论。”

    作为师兄,他必须要阻止这个话题,这是对在场几人的负责。

    若是之后传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些人前途都算告终。

    姜望有些难以接受。

    庄国是他的祖国,不出意外国君庄高羡就是他将来的效忠对象。然而三山城域,难道不是庄国之土吗?三山城的百姓,难道不是庄国的子民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让三山城域牺牲这么多年?两任城主,夫死妻继,几乎耗尽一切,却在最后关头被生生逼退?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秘密,让受害者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让那些牺牲的人不知道为何而牺牲?

    这件事讨论到这里,就此沉默。

    这些道院的天之骄子们,慢慢开始感知到现实的重量。

    进到枫林城,几人便各自散去。

    倒是赵汝成临走前好生叮嘱了一番,要姜望好生收藏好那枚云中令。

    因为叶青雨来头大得吓人。

    其人乃是凌霄阁主叶凌霄爱女,明珠般的存在。

    而凌霄阁。

    那是所谓的云上之国,之所以存在的基础。

    凌霄阁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宗门,根据地就在云城。

    起先只是一群凡人聚集到一起,因为凌霄阁的庇护而生存下来。随着岁月累积,竟也逐渐壮大,成为一个国度。

    以云城为都城,几个大势力的首领联合在一起执政,采取联席决议制。

    在诸侯争霸的国际形势上,云国始终保持中立,也孕育了极度繁荣的商业活动。

    如当初方泽厚之所以能够确立方氏族长地位,就是因为他打通了一条通往云国的新商路。

    回到凌霄阁本身来说。

    凌霄阁并不统治云国,也不管云国百姓信仰什么、从事什么。但这个强大宗门,是云国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根本倚仗。

    从事实层面来讲,凌霄阁完全可以代表云国。代表一个国家的力量。

    如此,这枚云中令的珍贵就可想而知。

    当然,在赵汝成嘴里,这枚云中令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它是从叶青雨怀里取出来的。

    “凌霄阁叶青雨,传言中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

第八十一章 天堂来信

    见字如我:

    安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娘已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因为太远了,总之这辈子没办法再回来。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很小的时候,你姥姥就走了。没有人教我,一个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推脱。而是悔恨。

    悔恨我经历了那样孤独的童年,却还狠心让你也经历一遍。

    悔恨我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一无所得,当我成为一个母亲,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一无所予。

    悔恨我作为一个母亲,也同样没有教会你什么。

    没有教你一个女孩要怎样保护自己,没有教你是非对错,没有教你如何去爱一个人……当然我也没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

    我想,你哥哥都会教你。

    但愿,你的哥哥都能教你。

    他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孩子,你跟着他生活,比跟着我这个无用的母亲,会好很多。

    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地方。

    安安,你是一个好孩子。

    还记得吗?

    那次年边,伙计们都休假回家了。药材铺里又要换货,我一个人来回搬着那些药材,搬了几十趟,搬到自己哭了起来。

    等我哭好了回过头,看到你跌跌撞撞一把一把地把药材送回库房。

    好些药材都放混了,可是娘心里好暖。

    那一刻娘觉得无比的安慰,但又无比的孤独。

    寂寞是一个魔鬼,它吞噬着人类的理智、道德,甚至人性。吞噬一切。

    娘被这个魔鬼吞噬,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拥有多么美好的一切。以至于,将一切都弄丢了。

    对不起。

    娘不该跟你说这些。

    天气已经很凉,你有没有穿多一点?

    娘给你缝了一件冬袄,随信寄给你。本来还有一顶小帽,但是只做到一半……罢了。

    对不起。

    以后不能再给你寄礼物。

    对不起。

    我又一次丢下你……

    我是一个可耻的母亲。但是我没有办法。

    我所追求的东西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我只能跟着它走,去很远的地方。

    再也回不来。

    我本想悄悄的离去,但又觉得,不能不跟你说点什么。无论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叮咛也好,又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最后的自我宽慰也好。

    我总得说点什么。

    安安。

    这是娘专门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最妥当。

    安安。

    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要用功读书,长大了跟哥哥一样,也考进道院,也可以做大官,当神仙。

    不,娘不应该要求你。

    娘没有这样的资格。

    修行太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甜食还是要少吃,牙齿坏了,不漂亮。

    我的安安,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那会是怎样动人心魄的美丽呢?

    想一想,就觉得可以闭上眼睛。

    安安,你要乖呀。

    你要听哥哥的话。

    你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

    废话很无用。

    但娘除了这些无用的废话,已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对不起。

    不知道你现在功课怎样,这些字能不能认识完全。

    留待以后再读,也可以。

    或者你不愿意读,也可以。

    ……

    写到这里,娘突然想起来,以前你爹教我写字的日子。

    对不起。

    想你。

    ……

    永泰十四年,冬月初一,宋如意。

    ……

    ……

    收到望江城的来信时,姜望正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而且信上写着安安亲启,鉴于是宋姨娘寄来的信,他也就没有越俎代庖,而是直接把信转给了姜安安。

    安安雀跃地蹦进书房读信了。

    姜望则在思考自己的问题。

    出现在身上的白骨莲花非常不对劲,那邪异的图案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统道门产物。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没人可以商量。

    他没有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在任何时候都一定会支持他,而且见识广博的长辈。

    董阿或许可以信任,但以他刚直的性格,若得知姜望与旁门左道沾上了关系,说不定会当场一掌劈死他。大义灭徒。

    至于凌河与赵汝成,这两人自然可以完全信赖,但他们也都刚开始修行,实在不必抱有期望。赵汝成或许背景神秘一些,但涉及白骨道这种单听名字就邪异的左道,姜望怎么也不愿意把他们牵扯进来。

    他查了一些道典、秘闻,包括一些事件记录,但是关于白骨道的信息只字不见。或者它不曾出现在庄国,或者它被抹去了信息。

    姜望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他的印象中,没有任何跟白骨道有关的人或事。

    与太阴星的隐性联系,也是因为太虚幻境而非其它。

    那个黑纱女人想要知道的“秘密”,是太虚幻境吗?那女人,跟白骨道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是白骨道中人,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如果真如她所说,她也出自某个道门正统,那她又为什么会提起白骨道?

    他突然想到通天宫内的那支黑烛,那是自吞心人魔身上所得的东西。周天星斗阵图传自太虚幻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若说身体里有什么特异,也就是这支黑烛了。

    它到底是什么来历?到底有什么秘密?

    姜望正思考间,姜安安哭着跑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啦安安?”姜望蹲下来抱住她。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安安举着手里的信纸,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我娘是不是跟爹一样,去天上了?”

    姜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把抱起安安,哄着她道:“没事没事,安安不哭,哥哥在,哥哥在。哥哥陪着你在。”

    他一边哄着姜安安,一边接过信,快速读了一遍。

    信纸很薄,但好像突然变得很沉重。

    这封信走的是正常传递的路子,以望江城与枫林城之间通信往来的时间看,事情必然已无法挽回。

    姜望对宋姨娘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一则她是自己父亲的妻子,二则她是安安的母亲。

    她于姜安安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而她现在永远离去了。

    姜安安虽然年纪还小,但小孩子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懂。

    姜望自己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他明白小孩子的敏感,小孩子的脆弱。明白小家伙心里有多难受。

    平日里小安安跌个跤,姜望就已经心疼得不行。

    更别说这会看着她已经哭肿了的眼睛,他的心都要碎了。

    “安安乖,安安不哭。有哥哥呢,有哥哥呢。”

    “呜呜呜,我娘她,她……”

    “安安,安安,哥哥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姜望抱着她的小脑袋,温柔又坚决地说道。

    无论涉及到谁,无论是什么原因。

第八十二章 一剑横门

    “也就是说,我好不容易获知的消息,并且花费代价让沈南七带上你,使你得以同叶青雨一起参与行动。而你却从头到尾,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方泽厚靠坐在椅上,面无表情。

    方鹤翎就那么直挺挺站着:“叶青雨出身高贵,目无余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把自己独立于其他人之外。儿子想,与其故意上去惹她厌弃,还不如保持缄默。这样虽然不会给她留下印象,但至少也保留了曾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情分。”

    “你知不知道只要叶青雨一句话,咱们在云国的生意就能百倍扩张?”方泽厚问。

    “所以她也只要一句话,就能令父亲你在云国好不容易打通的商路,彻底断绝。”

    方泽厚不置可否:“李供奉已经做好准备了,你跟他去修行吧。”

    方鹤翎转身离去。

    一直到儿子明显削瘦许多的身形远去,方泽厚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来。

    “我儿……长大了!”

    ……

    三分香气楼。

    祝唯我包下了整整一层,独自在这里喝酒。

    身在青楼,但他怀中没有一个姑娘。

    身披薄纱的姑娘们在高台歌舞,名传庄国的薪尽枪就靠在桌边。

    他目光微醺,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姜望就在这种时候走上楼来,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像祝唯我这种极致张扬的人,上了三分香气楼,必然左拥右抱,放荡形骸。没想到却只是单纯的饮酒、赏舞。

    见到不请自来的姜望,祝唯我剑眉一挑,不说话,但气势已凌人。

    “祝师兄。”姜望开门见山:“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祝唯我饮下一杯酒,表情玩味:“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他既不问什么事,也不问姜望为何找他。因为他真的不关心。

    这清河郡里,值得他在意的事情并没有几件。

    姜望道:“因为你是枫林城道院的大师兄,而我,是枫林城道院的姜望。”

    姜望并没有说他们在杀死熊问那一战里的交情,因为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那一次捡便宜的是他姜望,祝唯我并不欠他什么。

    祝唯我笑了:“你想说你很值得下注?你觉得,我需要投注你这种新入内门的弟子?”

    姜望丝毫没有被轻视的羞辱感,因为现在的祝唯我,的的确确有这样的资格。

    他只是道:“第二个理由是,林正仁行事很讨厌。祝师兄你贵人事忙,懒得再去理会。但让师弟我去恶心他一下,也未尝不可。”

    祝唯我不置可否,伸手拍了拍长枪:“认识这柄枪吗?”

    “薪尽枪的光芒,师弟这辈子也难忘了。”

    “前三十年,它只是一根寂寂无闻的烂木头,倒在山林间。被樵夫捡回家作为柴薪,但它烧了三十年,竟仍未燃尽。后有名匠听说此事,以万金买下,加以天外之铁,制为长枪。这便是薪尽枪的来历。”祝唯我问道:“听说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在想那个得了万金的樵夫,他的下场必然不幸。”姜望叹道:“他突然有了万金的财富,但是他没有守住万金的实力。”

    祝唯我笑了笑:“过来喝酒。”

    ……

    冬月初三。

    一条轻舟自绿柳河而下,行入清江,自水门进了望江城。

    自从祝唯我单枪压城之后,城卫军对枫林城方向的来船就格外警惕。

    这条轻舟之上,有三个人。姜望,凌河,赵汝成。

    他这次出来是真要打架,两个生死兄弟自然得跟上。若不是杜野虎远在九江城,不得音讯,这会也不可能错过。

    安安请托了黄阿湛照顾,算是后顾无忧。

    三人之中,姜望已经奠基,正在星河道旋的帮助下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构筑第二个道旋。当然,这个速度恐怖只是相对于第一个道旋的构筑时间而言。

    如今姜望在不影响身体的情况下,每日最多可以完成四次冲脉,而星河道旋每日自动生成道元九颗。以这样的速度,他构筑第二个道旋,耗时不会超过一个月。

    另外除赵汝成还处在开脉阶段外,凌河也已奠基成功。

    他开脉的时间是在九月十九日,奠基在冬月初二,正好在出发的前一天。普通级别道脉真灵的修士,用归元阵图奠基,极限速度是用四十一天完成。

    而凌河就是这样的、普通天赋下的极限奠基速度。

    这意味着他的修行没有一天懈怠,并且道元挪移一次都没有失败!

    这种扎实到恐怖的基础,反映到战力上,他虽然刚刚奠基,但已不输一般奠基修士。

    兄弟三人进了城,便径往林正伦、宋如意所住的小院而去。

    这个地方的信息并不难查,当然也如姜望所料,院中空空如也,并无半个人影。

    宋如意的死,在望江城官府的记录里,被定性为自杀。但关于她所带来的嫁妆归属,她自杀的原因,全都没有记录。

    这些信息姜望作为道院弟子,都可以查阅。

    凌河、姜望分别询问了左邻右舍,宋如意与林正伦平日的感情状况,但这些人都三缄其口——这反倒说明了问题。

    尽管事有蹊跷,但林氏是望江城第一家族,倘若没人追究,这事便也就这样了。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赵汝成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就什么消息都有了。

    林正伦是怎么当上的林家药材生意管事,又怎么变得一文不名,搬到这处两进的小院。在宋如意自杀当天,两人爆发过激烈的争吵……

    事情已经很明显,宋如意之死,林正伦绝对脱离不了责任。

    林正伦不在家里,自然就在林氏族地。

    ……

    望江城东,好大一片区域,都被划归林氏所有。

    一个高大的牌楼守住门户,俨然是城中之城。

    此时,姜望三人,就站在了这城中之城前。

    “站住!”两名林家护卫守在牌楼前,怒目以视。

    “我找林正伦。”姜望说。

    “他不在!”

    “是嘛?那我进去找找看。”

    护卫大怒:“林氏族地,是你说进就进的吗?”

    赵汝成冷笑道:“腿长在爷爷身上,是你说拦就拦的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姜望,你可想清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族地内往外走,脸上挂着有恃无恐的冷笑:“擅闯林氏族地,视同对林家开战,不死不休!道院都不会保你!”

    不是林正礼,又是何人?

    “原来林氏族地,是不能够擅闯的吗?既然如此……”姜望莫名其妙地笑了两下。

    “那你们……”

    他扬眉,拔剑!

    暴射而出的璀璨剑芒在他身前划过,在地面划出一道极细、极深的裂缝来。

    “就谁都不要出去!”

    望江城第一大家族,林家。

    被人一剑横门。

第八十三章 能得一魁否

    “在林正伦出现之前,你们林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得出这个门,过这条线。不然,就视为对我的挑战!我必废其人!”

    姜望横剑于林氏族地之前,面容冷峻,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林正礼震惊莫名。倒没有恐惧的成分,只是纯粹的惊讶,甚至感觉有些荒谬。

    区区三个人,就敢堵林氏的门。

    这小子哪来的勇气?何来的底气!

    林正礼正准备动手,已经先有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的主人尚在远处,但声已震颤入耳。

    “姓姜的,你好大的口气!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那是林氏如今的最强战力,林正仁的声音!

    饶是其人气度深具,城府极深,此时也掩不住声音里的怒气。

    真的是光天化日,小丑跳梁。难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林氏撒野吗?

    姜望的背上,负着一个长条木盒。从枫林城到望江城,他一路背着。

    听到林正仁的声音,他不惊不惧。

    只是将背上的长盒取下,打开,取出那一杆古拙的长枪来。

    薪尽枪外观并不如何惊艳,枪头寒芒如敛,枪身甚至并不平滑,那是三十年在炉灶中燃烧留下的印痕。

    然而它如今已是清河郡声名最盛的兵器。

    姜望倒转薪尽枪,将它插在脚边,入地数寸。

    “祝师兄说了,我只是一个游脉境修士,我来望江城,事出有因。望江城任何一个游脉境修士都可以出来与我一战,哪怕杀死我,他也不管。但若有哪个游脉境以上的修士出手,以高压低,不管出手的人是谁。等进了国道院之后,他就盯着你林正仁打。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姜望这番话,运足了道元,声震林氏族地。

    而林正仁的声音,甚至没有再响起。也更没有现身的意思。

    仿佛之前的那声怒斥,只是众人的幻听。

    薪尽枪在这里,它就代表了祝唯我。

    在枪压望江城之前,祝唯我绝对没有这样的威慑力。但是如今,他只是一个名头在,就足以震慑一方。

    沉默每多持续一息,林家的脸就多肿一分。

    所以这份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木杖,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

    “既然如此。正礼你就出去一试。”老人声音不大,但自有杀伐气度:“看他是不是真的,游脉境内全无敌!”

    “好的,爷爷。”林正礼恭恭敬敬给老爷子行了礼,长袖一甩,大步踏出牌门!

    剑光乍起如电!

    姜望已纵剑而至。

    波涛卷起,林正礼空中一转。他当然不是莽撞无脑之辈,在踏出牌门前就已掐诀。

    起手就是在三城论道上声名大噪的道术波涛三叠,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姜望人在空中,竟能凭空一转,这是四灵炼体决修到如今带来的强大反馈,令他拥有远超同级修士的滞空能力。

    剑指咽喉!

    林正礼面色不变,一边掐诀,一边从容催动波涛三叠的第二叠。

    姜望还做不到如黎剑秋那般在空中毫无借力的三次翻转,但他也无须如此。人往地上落去的同时,长剑稍转,一道金光箭透剑而出,疾射刚刚转移的林正礼。

    这是他手上那柄制式法器长剑所自带的道术,刚好衔接作为第三次攻击!

    林正礼波涛再纵,走完了波涛三叠的最后一个变化。同时他掐诀的道术也已完成,正要攻击对手,忽然脸色大变,将这一记怒涛轰向身前!

    将攻击道术转为防守用,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在那汹涌奔腾的紫气面前,道术所凝聚的怒涛是如此不堪一击!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姜望足尖刚刚点地,便使出了如今最强的杀招。整个人催动着咆哮的紫气,瞬间破开波涛。

    明晃晃的剑尖停在林正礼眉心。

    滴~答!

    那是水滴自剑身滑落,滴在林正礼鼻尖上的声音。

    而他一动也不敢动。

    三城论道之后,他有无数次愤懑。既愤懑于姜望捡了个便宜,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年生魁首之名。也愤懑于自己的大意。倘若不是大意,他怎么会输给那个山蛮?甚至都不会受伤!

    但木已成舟,事成定局。多么愤懑也无济于事。

    好在姜望来了望江城,让他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事实上姜望三人刚进望江城,他就得到了消息。林正伦娶的那个寡妇的确是自杀,当然也不是完全与他无关。他追查那女人临死前寄出的信,发现寄到了姜望手上时,这才理清了姜望与那个寡妇的关系。

    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庄国未来栋梁,当然不存在忍气吞声。

    而他拿走林正伦生意的手段并不光彩。那其中有一部分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嫁妆——当然也有符合庄律的手续,但经不起有心人推敲。

    所以他第一时间让林正伦躲回族地,只要守住族地大门,不让姜望进去,便可大事化小,小事无。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中。

    但姜望嚣张至此,单剑横门,是他没想到的第一件事。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全力一战,居然惨败!

    他没有证明自己的强大,反而成了别人强大的注脚。

    此时他突然想起,在三城论道上,兄长林正仁跟他说过的话——“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给机会成全你的敌人。”

    “回去吧。”姜望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动。

    他并没有真的如言废掉林正礼,借助祝唯我的名头震慑,也有限度。无论如何祝唯我也不可能无故杀死林正仁,顶多就是如他所说,见一次打一次,让林正仁在国道院里待不下去罢了。

    这种后果足以让林正仁有超乎寻常的容忍度,但废掉林正礼绝不在他的容忍限度中。

    林正礼直视着明晃晃的剑尖,缓缓后退,一直退到牌楼后。

    直到此时才惊觉,后脊已全被冷汗浸透。

    “你们可以找望江城里任何一个游脉境的修士过来,我一人一剑,全部接下。假如我不幸战死,那也是咎由自取。今天陪我过来的两个生死兄弟,会为我收尸。”

    姜望垂剑而立,看着林老爷子道:“而我只有一个非常合理的要求,我妹妹的生母,死在了望江城,我需要有人出来负责任。”

    “她是自杀的。”林正礼硬着头皮道。

    “也罢。”姜望直视着牌楼后面,越聚越多的林氏族人。

    冷然一笑,剑器长吟。

    “今日便看一看,这望江城域,游脉境中,我当不当得一魁!”

第八十四章 一旦山崩

    “传令下去,遍请望江城中游脉境强者。有能杀此獠者,我林氏奖道元石两颗!”人群之中,一中年男子排众而出,怒声喝道。

    此人正是林正仁、林正礼兄弟俩的父亲林端行,在林氏家族里分量自然是高的。

    但是从林氏下任族长的位置直接越过他,交到林正礼头上,就足够说明他过于单薄的能力。

    所以当他开口便拿出两颗道元石,闭口就是遍请全城游脉境高手时,所有人都先把目光投向了林老爷子。

    无他,其人并没有这样的权力。

    “够了。”林老爷子淡声道:“去把林正伦带过来。”

    “爹,你糊涂啊!”林端行急道:“林正伦虽然不值一提,但代表的却是我林家的脸面!怎能交给外人处置?”

    先不说其他,仅就此人的说话,就是不合格的。当众顶撞林老爷子,说他糊涂,往轻了说是不知分寸,往重了说就是挑战族长权威。再一个,林正伦值不值得一提,这也是合适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的?真不怕寒了人心。

    林老爷子木杖敲地,抬高了声音:“你非要把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林家才不丢脸?”

    林端行悚然一惊,闭嘴不言。

    他终归是不懂修行的事情。林正礼能代表望江城道院出战三城论道,自然已是城道院里游脉境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或者城卫军中有那么一两个比他强的,但也有限。

    再者说,请城卫军里的修士出手,林家就不丢脸了吗?

    尽快果决处理此事,才是正理。

    不多时,林正伦便被带到了牌楼处。

    看着这个乱发披散、形容憔悴、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的男子,姜望实在无法想象,宋姨娘是怎么会看上他的。

    “林正伦带过来了。”林老爷子用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看向姜望,淡声道:“你想要什么交代?”

    “现在,我问,你答。”姜望走近林正伦身前,注视着他木然的眼睛:“我妹妹的生母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林正礼在旁边道:“她跳井自杀,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林老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便闭嘴收声。

    林正伦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听到宋如意这三个字,眼睛里才慢慢回复了一点神采。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姜望,又环视周边左右,再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姜望:“你刚说什么?”

    他声音颤抖:“你……是如意那个在道院修行的继子?姜安安的哥哥?”

    “好,好!”他激动起来,甚至有些癫狂:“敢堵林家的门,有出息!”

    姜望冷漠地重复道:“我问你,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但林正伦似乎浑然不觉他的不耐和厌弃,或者说,如今的林正伦,早已感受不到别人的看法。他活得只剩自己的情绪。

    他张开双手,忽然放声大哭:“我聚敛财富有何用啊!!”

    林正伦跪倒在地,捂面嚎啕:“悔不登修行路!一旦山崩,成穷途!”

    对于这个人,姜望没有半点多余的耐心。

    所以他的剑慢慢移转,指着林正伦道:“我最后问你一遍,宋如意,怎么死的!”

    “如意……”林正伦止住嚎啕,抬起头来,满脸涕泪:“是我,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得她自杀!”

    “不!”他又猛地站起,伸手指着牌楼后聚集的林氏族人:“是他们!他们林家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尤其是林正礼!”

    林正礼破口大骂:“林正伦你疯了?”

    “正伦。”林老爷子出声道:“你妻子死了,心情不好,我理解你。但你可不能信口雌黄。”

    “老爷子?”林正伦哭着道:“当初是您同意把我收回嫡脉,还让我叫您爷爷。怎么林正礼这小畜生霸占我的生意,把我赶走的时候,您就视如不见了呢?”

    林老爷子皱眉不语。林正礼跟林正伦之间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一方面林正伦当初确实有些得志骄狂,另一方面,林正礼才是他的亲孙子。就算做得再不对,他做爷爷的也得帮他周圆了。

    “生意上的事情,我确实久不过问。或许真的委屈你了,等我回头查证,另有交代。”林老爷子道:“但你妻子的死,确是自杀,这都是可查的,甚至开棺验尸也没问题,你怎么能怨怪他人呢?”

    林正伦抹了一把泪,咬牙切齿:“我跟如意,本来恩恩爱爱。我辛苦做成的生意,几乎整合两座城域的药材市场!要不是林正礼眼热,仗着家主继承人的身份,夺我的权、霸占我的生意,我怎会沦落至此!”

    “要不是林正礼他!”他转身戟指林正礼,满眼怨恨癫狂!

    轰!

    一只突兀出现的手掌,按住林正伦的天灵,道元一吐,便将他轰成肉泥!

    也将他未尽的言语、满腔的怨恨,碾碎成尘。

    从天而降的林正仁收回手,看着姜望道:“宋如意是自杀的,你也听清楚了。我赔你一个林正伦!够不够?”

    林正仁突然现身杀人,凌河赵汝成都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步,站到姜望身边。道元暗涌,随时准备开战。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轰成肉泥,尤其他上一刻还在愤慨陈词。

    这种威慑大概能让很多人闭嘴。

    但姜望面色不变。

    他也确实没有别的要求可以提了,宋如意自杀是事实。顶多就是林正伦婚后待她不好,这在庄律中算不得大罪。这其中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纠葛,但林正伦已死。依照姜望道院弟子的身份,也最多就到这一步了。

    林家杀死林正伦作为交代,放在哪里都已经说得过去。倘若换一个人来,什么交代都不会有。

    姜望道:“把宋如意带来的嫁妆,凤溪镇的药材生意,都还给我。那些都是我姜家的产业,当初是给宋如意的,现在她死了,理应物归原主。”

    宋如意的嫁妆已算丰厚。但尤其凤溪镇的药材生意,是撬开枫林城域药材市场的支点,也是统合两大城域药材生意的重要部分。

    这么大一块肉被挖走,林正礼自然不舍。

    他正要说些什么,但林正仁已经直接做主:“可以。”

    “那姜某便先告辞。”姜望收剑入鞘,对着林氏族人们点了点头:“叨扰了。”

    “姜师弟,林某有一个忠告给你。”林正仁在他身后道:“修行路很长,要慢慢地走,不要越走越窄了。”

    “祝唯我再强,能护得住你一辈子吗?”

    姜望抽出薪尽枪,将它小心包好,盖上盒子,负在背后。

    这才回头,冲林正仁道:“受教了。”

    兄弟三人,扬长而去。

    ……

    ……

    ps:“悔不登修行路,一旦山崩,成穷途。”关于林正伦,我想表现的,是一个没有选择修行的普通人,在这个超凡世界的挣扎和努力。就像那个因为薪尽枪得到万金的樵夫一样,他们或者有机会凭借能力或运气得到财富,但是能不能守得住财富?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对这个超凡世界社会和制度的思考。我不知道这个人物塑造得怎么样,留待读者评价了。

第八十五章 相约星河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牌楼附近的林氏族人都噤若寒蝉,无人出声,也无人挪动。

    气氛低沉得可怕。

    “难道就这么让他走了?”林正礼出声道:“就让这么一个九品游脉境的家伙,在林家耍威风?”

    “所有人。”林正仁回过身,淡淡道:“散了。”

    众人纷纷离开,就连林正仁的父亲林端行也未迟疑,足见林正仁在族中的威望。

    林老爷子看了一眼林正礼,道:“正礼,来,扶爷爷回屋。”

    林正礼挤出一个笑脸:“爷爷,您让下人扶您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跟我哥说。”

    林老爷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摇头,在下人的搀扶下离开。

    很快,牌楼附近的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几片冬日的凋叶,还在风中打转。

    “哥!”林正礼愤郁难平:“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

    林正仁瞥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追上去杀了他?”

    “咱们林家又不是没有周天境的高手!”

    “那是林家的,还不是你的。”

    “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还不是为咱们林家的声名考量吗?”

    “为了咱们林家?”林正仁异常冷淡地看着他:“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抢了林正伦的摊子,但却经营不当。爷爷让你去把他请回来,你却羞辱他,还想借机***子!你就那么缺女人,那么管不住裤裆?”

    “我只是想让他认清楚本分,让他明白他是个什么东西!”林正礼急道:“这种人捧着有用吗?你看今天,爷爷都跟他说好话了,他什么态度?还不是张口就咬?他喂得熟吗?林家的生意,就算黄了,也不能用他!”

    林正仁手点着林正礼,一时没有说话。

    “哥,你听我的,派人去半道杀了他们!”林正礼又道:“姜望不死,咱们林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啪!

    林正仁反手一巴掌,将林正礼扇倒在地。

    “林家的脸面不重要。我林正仁的脸面,才重要!”

    林正仁指着地上对他怒目而视的林正礼:“但是因为你,让我丢脸了。”

    林正礼躺在地上,先是不敢置信,继而是愤怒,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你打不过祝唯我,难道怨我吗?行啊!你把我绑到枫林城去,去给祝唯我赔礼道歉,让姓姜的杀了我!我不连累你丢脸!”

    他冲到林正仁面前,梗着脖子吼:“你送我去啊!”

    “我警告你!”林正仁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举起来:“我只警告你这一次,我亲爱的弟弟。”

    他看着林正礼因为呼吸困难而逐渐涨红的脸,慢慢说道:“你不用假装得这么肤浅、短视、暴躁。不用在我面前表演你的幼稚无能。

    林氏家族我既然让给你,就不会再拿回来。在你眼中大到没边的产业,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也根本不必刻意藏拙,担心我忌惮你!”

    他手上一提,等到林正礼开始翻白眼了,才道:“听明白了吗?”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松了手,转身离去。

    只留下林正礼跌在地上,半跪着,咳个不止。

    ……

    回到枫林城的时候,已是深夜。

    黄阿湛正在城门口等他们,怀里抱着睡去的安安。

    “你们可算回来了!”黄阿湛压低声音道:“小祖宗哭了一整天,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怎么都哄不好!非得等你,到了后半夜,实在是哭累了才睡着。”

    姜望小心翼翼地接过安安,对几人道:“你们先回去吧,其他事情明天再说。”

    众人散去,姜望抱着小安安,回到了位于飞马巷的家中。

    他没有直接进屋,而是腾身上了屋顶,双脚垂下屋檐,就那么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安安裹着小棉袄,在怀里睡得正沉。眼睛肿肿的,就连在睡梦里,小嘴也难过地抿着。

    五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虽然她们的世界相对简单,但那些难过有时候更纯粹。

    今夜姜望难得的没有修行,看着凤溪镇的方向,发起了呆。

    莫名的,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画面。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孤独,但这一刻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姜安安相依为命。

    他们都没有父亲了,也都没有母亲了。

    “哥……”安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睁着微肿的眼睛,看着姜望的下巴道:“你去找我娘了么?”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星星么?爹在那里,宋姨娘,也去了那里。”

    安安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害怕把什么东西揉碎似的:“好远呐。”

    姜望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是啊,好远。”

    “哥,你以后有可能摘到星星吗?”姜安安眼睛里,仿佛溢着光,“娘说,你以后有可能做神仙。”

    神仙啊……

    看着姜安安的小脸,姜望不忍心告诉她。他到神仙之间的距离,比他们现在到星星之间的距离还要远。

    她或许觉得,可以摘到星星的那一天,她就能够再见到她的爹娘了。她还并不知道,有些离别,真的是永远。

    无论飞得多高,无论变得多强,也都永远无法再相见的,那个“永远”。

    “在远古时代,人类第一次抬头,看到星星的时候,就开始向它靠近。”姜望最后这样说:“穿过最深的河,登上最高的山,在彻底没有路之后,就自己造梯子……这就是修行。”

    “哥哥也不知道修行路走到最后是什么,但我想,摘星拿月一定不是终点。”

    “那我……”姜安安咬着唇,小心问道:“也可以修行吗?”

    “当然了!”姜望揉揉她的小脑袋。

    “我也可以飞咯?”

    “当然!”

    “我也可以摘星星咯?”

    “嗯嗯!”

    “我可以去接爹娘咯?”

    “……嗯!”

    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就连姜望自己,也想被它所欺骗。

    “那么,从明天开始,你除了读书识字之外,还需要背诵道典……”

    “没问题!”安安干劲十足。

    “还需要抽出半个时辰练武打基础,会很累哦……”

    “安安不怕累!”

    “那好,那咱们约定,等到你可以摘星拿月的那一天。咱们一起,去追逐星辰。”

    姜安安一捏小拳头:“追逐星辰!”

第八十六章 你像谁

    晨功过后,姜望照例出门去买早餐。

    青木大道旁的油饼,杜德旺对面的豆腐花,是姜安安这段时间的最爱。

    推开院门,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此人面容憨厚,身体壮实,背着一个大包袱,见到姜望便开始作揖:“姜先生!”

    正是当初在唐舍镇见过的捕快唐敦,彼时他的朴实敦厚,给姜望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只是这揖作得不伦不类,称呼也很别扭。

    姜望想起来,唐敦小时候曾被一名游学的儒门弟子教导过,大概对他来说,“先生”就是表达尊敬的最高称谓了。

    “唐捕快,你来枫林城,是为了道院外门考核?”姜望疑惑道:“现在过来,也太早了吧。”

    每年三月是道院外门考核的日子,现如今才是冬月,还得过一个年去。

    “已经不是捕快了,俺不干了。”唐敦憨笑道:“不早哩。考道院那么难,不得提前准备嘛?俺想过了,俺这次要用破斧子砸船,一定得成!”

    “……破釜沉舟?”

    “对对对!就是这个!要不怎么说姜先生境界高呢!”唐敦很欢喜地拍了个马屁,便搓着手生硬地转进道:“俺认识的人里,只有姜先生本事高。俺就想,求姜先生指点俺一阵子……”

    “不白教,不白教!”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便是一只明晃晃的银锭,约有十两。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姜望:“先生……”

    可能是想表现出诚恳,但那样子倒更像捕快盯着什么江洋大盗。

    “距离道院考核还有几个月,你找好住处了吗?”姜望问。

    这种事情,要么直接答应,要么果断拒绝,迟疑反而最伤人颜面。

    “还没,还没。俺一进城,就先到处问着人找您,您在城里可有名哩!”唐敦竖起大拇指,欢喜地说了几句,才道:“俺马上去找,马上!”

    他把银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您先收下吧。”

    姜望耐心帮他把几层布又盖回去:“自己留着吧,枫林城租房可不便宜。正好从今天开始我也要教妹妹练武了,你一起来听便是。又不多费力气。”

    他随手带上院门,“我现在去买早餐,一起吧?顺便也问问附近街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住处。”

    “好嘞!”唐敦背上大包裹,兴冲冲地跟上。

    这人敦厚踏实,也有一些属于老实人特有的狡黠,但并不令人生厌。姜望对他的观感不坏。当然,或者也有几分,是因为那个他只见到尸骨和画作的小女孩。

    其实院子里空房也有,倒不是住不下唐敦。但一来他们关系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二来这个家不是属于他姜望一个人的,安安的感受也很重要。他不可能在没问过安安感受的情况下,就随便让另一个人住进来。

    这跟其人的道德人品全都无关,只关乎于姜望小心翼翼维护的、“家”的感觉。

    ……

    望月楼。

    最好的酒菜都布上了,甚至方泽厚重金养的几个歌姬都在前方歌舞。

    方鹤翎今日宴请沈南七,是怎么有排场怎么来。

    方鹤翎笑容灿烂,频频祝酒,沈南七倒始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来,沈师兄!我敬你这杯酒,祝你步步高升,修为猛进,早日成为本城三甲!”

    “不喝了。”沈南七伸手按住方鹤翎的酒杯,似笑非笑道:“快了。”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沈南七指的是什么,转笑道:“那是自然!以沈师兄的天赋,岂有不快之理?”

    “祝唯我马上就要去国道院,魏俨这阵子杀了那么多旁门左道,应该也要升官了。”沈南七转了转自己的酒杯,眯着眼睛道:“我可不就快了么?”

    这话不好接。

    “要我说,便就是现在,师兄你也有道院三甲的实力啊!”

    方鹤翎表情诚恳:“旁人没见过你在三山城域斩杀凶兽的威风,我可是亲眼所见。要我说,沈师兄你就是太低调了,不然当初三城论道的五年生里,除了张临川师兄,就应该是你了!

    你没有上场,结果呢?人家林正仁都没有出手,那位上场的师兄就被那个傅抱松击败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鹤翎师弟啊,你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沈南七含着笑,看着方鹤翎:“总这么吹捧下去,师兄我可受不住了。”

    “真没有什么事情求师兄。”方鹤翎往近坐了坐,认真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今日请师兄过来,也只是单纯的敬仰师兄,感激师兄在三山城域对我的照顾。”

    “三山城那次,我是收了好处的,没什么好谢。”沈南七眼皮微抬:“你突然这么殷勤,又无求于我。难道,是想跟我交朋友?”

    “如果师兄看得上,那是鹤翎的荣幸啊!”方鹤翎很惊喜的样子:“鹤翎虽然不才,不过方家怎么说也是枫林城三大姓之一,总归是有能力支持一下沈师兄修行的!”

    方鹤翎笑了:“鹤翎,你话说得直接,我也就直说。”

    他靠回椅子上:“以前的你,我肯定不屑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点头陪笑:“以前确实不懂事。”

    “但是现在的你呢……”沈南七道:“我不敢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的笑容僵住了,

    沈南七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个人?”

    “谁?”

    “准确的说,你只是在竭力模仿一些外在的东西。”沈南七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鹏举。”

    说完,他径自往外走。“朋友就算了。交易还可以找我。”

    当初在外门,沈南七就是比较看好方鹏举的师兄之一。这也是方家能与他搭上线的原因。

    “沈师兄慢走!”方鹤翎对着他的背影,仍然挤出了笑容。

    咚咚咚。

    下楼的声音远了。

    歌舞不知在何时也停下。

    方鹤翎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他猛然站起,将整桌席面掀翻!

    有些笼罩在头顶的阴影,他以为早就撕掉。

    他付出无数的努力,撕了一层又一层。

    最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整片夜色。

    是撕不掉的。

第八十七章 世难两全

    三山城。

    孙小蛮匆匆走进母亲的房间。

    自玉衡峰一战结束后,窦月眉便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不出来,城里的事务都交由孙小蛮处理,就连三山城道院上任新的院长,她也没有出面。

    这还是这么些天以来,第一次愿意见人。

    “……娘。”看到窦月眉的第一眼,孙小蛮心里就颤了一下。

    那样憔悴而疲惫的、那还是是她的母亲吗?

    “小蛮啊。”窦月眉看着女儿,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城里怎么样?”

    “都还好,差不多。”孙小蛮没敢说,自玉衡峰一战无功而返后,好几个天赋不错的道院弟子,都转去了其它城域,说是在这里看不到希望。

    这种人虽然不多,但对人才凋敝的三山城来说,也算得上雪上加霜。

    “那就好。”窦月眉似乎对这个答案也不是很在意了,转问道:“笑颜怎么样?”

    “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说再也不想理你。”

    窦月眉叹了口气,有些怅惘道:“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没事,再过一阵子就忘了。”

    孙小蛮眼中有些疲惫,她尽量不让母亲看出来。

    处理城主府事务本不是她所擅长,但孙笑颜是个没法主事的,母亲又低落成这样,整日郁郁。她也只能勉为其难。

    对她来说,她宁肯拎着大锤跟几百个高手对轰,也不愿埋首案牍。

    “这些天过来,我也想明白了。”窦月眉略略振作精神,叹道:“三山城还是要撑下去,你弟弟的修行也不能荒废。最重要的是,娘不能再耽误你。”

    孙小蛮抬眸看着她:“娘……”

    “去找你师父吧!”窦月眉感慨着:“这个世界不是你父亲所认为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不是道理的世界,而是强者的世界。”

    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作为一个以丈夫为精神支柱,对他有着绝对信心的女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说出这种话。才会,否定她丈夫所做出的努力。

    孙小蛮觉得母亲说的并不正确,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你师父很强,但娘当年仍坚持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娘自负总有一天,不会输于他。你跟着娘生活,不会影响修行。”

    窦月眉有些低落:“现在……娘已经永远不可能超过他了。”

    彼时窦月眉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梳妆镜前,只是背对镜子而坐。阳光透过窗格,打在她憔悴的脸上,愈发显得苍白。

    孙小蛮索性盘地而坐,银色小锤在腕上摇晃着,以手为枕,侧头靠在了母亲的膝上。

    窦月眉抚摸着她的鬓角,继续道:“纯粹的武修,现在还没有趟出一条完整的路来。所以武夫的路,很难走。你师父也只是探索者之一。很多时候你只能靠自己,要多思考。”

    “嗯。”孙小蛮声音轻轻。

    “你是有天赋的,十二重天之前对你来说一马平川,所以内府境之前的修行娘就不说了。”

    窦月眉取出一个小册子,薄得约莫只有几页纸:“这是娘探索神通种子的一点心得,你拿去。大道殊途同归,一通百通,或许对你有点帮助。”

    见孙小蛮收了,她才继续叹道:“武者踏三十三重天,至今也只是一种想象,未曾有谁圆满过。真不知,我的女儿会走到哪里呢?”

    孙小蛮一只手高举,小银锤摇晃:“走到最高处!”

    窦月眉笑了,她伸指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去吧,去吧。”

    孙小蛮站起来,赤足踏地:“娘,那我走啦?”

    窦月眉笑中带泪:“走吧。”

    孙小蛮忽然狡黠一笑:“走之前,我帮你教育教育孙笑颜去!”

    见得窦月眉张嘴欲阻,她抢道:“娘啊,你听我的。没事打打孩子,有益身心。别舍不得。爹已经走了,过去停在过去。但未来还很长呢!”

    她跳了两步,忽又回头,眨眨眼睛:“我看我师父他,就对你很有意思哟!”

    “去去去!你懂什么!”

    女儿走了,去打儿子去了。

    窦月眉莫名有一种欣慰的感觉,她把这奇怪的念头丢出脑外。

    回身,看着梳妆镜。

    镜中,是一张未施粉黛,虽然憔悴,但仍看得出美好轮廓的脸。

    她伸手,自脸上轻轻抚过,幽幽的叹息:“死鬼,你死得那么早,有没有觉得不值?真真可惜了,我这张花容月貌的脸……”

    ……

    对于副院宋其方,姜望当然不陌生,也绝不乏尊重。董阿被贬来枫林城,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在此之前枫林城道院可一直是宋其方执掌。

    当然,囿于本身实力和眼界,在他的执掌下枫林城道院一向势弱。

    如今董阿执掌正院,宋其方作为副院长,在教学之外,潜心炼丹及推演之术。也算分工明确,各得其用。

    由于其人不争不抢,和蔼可亲,向来很得弟子尊敬。

    只是姜望确实想不到,宋其方为什么突然找他。

    “宋院长。”姜望走进丹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您有事找我?”

    白发苍苍的宋其方从丹炉前回头,看着姜望,笑容和蔼:“姜望啊,最近修行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劳宋院费心。”姜望受宠若惊:“教习都很负责,而且弟子现在修为还很浅薄,问题都很初级,有时候师兄们就帮着解决了。暂时还没有特别的难题。”

    宋其方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城道院里最优秀的弟子之一,老夫对你是放心的。”

    “道院里高手如云,弟子愧不敢当。”

    “你在望江城的事情,老夫都听说了,”宋其方扭头看了一下丹炉里的火候,才继续道:“你表现很突出。不过呢,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咱们与望江城一衣带水,实在也不必闹得那么僵硬。”

    不论事情经过,不说是非对错,张嘴就扣帽子的行为实在令姜望不快。

    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道:“宋院教诲得是。”

    “当然,涉及家事,年轻人冲动一些也是可以理解。”宋其方笑了笑,扇了扇火,状似无意道:“我听说你有一门超凡剑术,在三山城、望江城都大放异彩?”

    “弟子确实机缘巧合,得了一门剑术。”姜望皱了皱眉,道:“不过这剑术也没有旁人传的那么神乎其神。”

    “得志而不骄狂,很好。”宋其方顿了顿,才转过来,看着姜望的眼睛道:“不知你可愿把这门道术,贡献于道院啊?也让咱们道院的其他弟子,都能有所进益。你放心,道勋绝对多算,老夫给你做主。”

    庄国道院的确有拿物资兑换道勋的传统,这样可以让那些身家丰厚的弟子贡献物力,于道院、于修者本身,都是好事。功法当然也在其中。

    但那纯粹是自愿原则。

    换句话说,如果姜望愿意,他早就换了,还用等到你宋其方开口?

    分享给赵汝成、凌河、杜野虎,那是心甘情愿。但这并不意味着姜望就有多么的博爱天下,兼顾苍生。那也不是博爱,是愚蠢。

    所以,姜望直接问道:“此事是董院的意思吗?”

    宋其方脸色有些微沉:“想来在枫林城道院,老夫说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便是董院,也不会不尊重老夫的意见。”

    难怪以前枫林城道院在他手上那般平庸,这满腔的陈腐味道!

    姜望心里想着,躬身行了一礼:“如此,恕姜望不愿。”

    礼罢,他径自转身离去。

    他的剑就悬在腰侧。

    此时,他自有剑一般的锋芒。

第八十八章 第一次见面,就见过你的裸身

    宋其方讨要紫气东来剑典一事,姜望与董阿做了汇报。

    倒不是为了告状,而是他违逆副院长的意思,这事必须得让董阿知情才行。不然若是宋其方背后使什么手段,那就够姜望受的了。

    当然宋其方也未必会做那种事,他在枫林城道院多年,一向口碑极好。便向姜望讨要剑典,也可看做是为道院着想。

    但两方实力、地位都相差悬殊,姜望不得不多做准备,防患于未然。

    董阿听了,只是挑挑眉头:“垂垂老朽,不必理他。”

    姜望暗暗咋舌,院长真是直接……

    不过这话他可没资格接。

    董阿又道:“你近来修行如何?”

    “下月月中之前,就能够完成第二个道旋的构筑。”

    “还算不错。道旋构筑越到后面越快,见天地门之前,修行多是水磨工夫。从游脉境到周天境,唯一的关隘就是小周天的构建。对你来说不是难事。所以到达周天境时,通天宫内刻印的道术,现在就要开始考量了。你要明白,周天境刻印的第一道瞬发道术,对每个修者来说至关重要。并不是威能越强越好,要找到最合适你的那门道术。”

    “弟子明白。”

    董阿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以后再有望江城那种事,可以提前汇报于我。只要你有理有据,枫林城道院就绝不会不管自己的弟子。记住,你祝师兄未必护得住你。但本院可以。”

    姜望心头一热,他在董阿这里,的确感受到了亦师亦父的情谊。

    但董阿并不给他表达感动的机会,说完便摆摆手:“你去吧。”

    ……

    深夜,姜望从睡梦中惊醒。

    他披衣带剑而起,行至院中。

    黑纱蒙面的女人就那么笑看着他,在寒冷冬夜依然穿得纤薄,仿佛一不经意,就会随风而去。

    “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件事么?”她问。

    声音婉转在夜色里,也是轻飘飘的。

    姜望愕然:“现在?今天?”

    这会子时已过,已经是冬月十一。这是郡院大选的日子。

    三大郡院是国道院最直接的修士储备库。

    如林正仁这种通过三城论道获得国道院名额的,属于保送。而祝唯我这种国道院直接发函的,属于特招。都只占少数。

    三大郡院五年一次的联比,才是晋入国道院的最广途径,每期录入一百名修者。

    枫林城道院修行五年以上的学子都报名参加此次大选,当然也包括黎剑秋。经三山城一行,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了,今天姜望本准备去给他送行。

    黑纱女人柔声道:“第一件事,就在今天。”

    姜望想了想,返身回屋,“稍等。”

    他给安安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自己临时有事出门,如果今天没能回来接她,便让她去找凌河。

    其实现在安安已不太令人担心,在姜望脱不开身时,唐敦很多时候已经担负起来接送安安去学堂的重任,用他的话说就是,总得帮先生做点什么才安心。而且两人都在接受姜望的武学指导,勉强算得上同门“师兄妹”,关系倒也熟络。

    姜望再次带上房门出来,蒙着黑纱的女人已经飘身上了屋顶,在月色下远去。

    姜望提身追上。前面那背影袅袅娜娜,好像触手可及,又总是隔着一层距离。

    “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姜望在大约四个身位的距离,一边疾行,一边问道。

    “不是说了么?叫姐姐。”前面的声音飘来,动听得不太真切。

    “‘姐姐’毕竟太笼统,指代不出一个这么特别而又具体的你。”姜望回得特别诚恳,也特别有底气,

    他早先特意问过赵汝成这样的问题,赵汝成教他这样回答。

    “哟。”黑纱蒙面的女人特意停了停,等到姜望追至身侧,才扭头似嗔似喜地瞥了他一眼,“谁教你说的?”

    “没,没。”姜望往旁边看了看:“我自己瞎说的。”

    “男人说谎的时候,通常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不敢看你?姜望想着,特意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坚毅。

    “为了掩盖心虚,有时候反而会变得格外强硬。”

    我还是闭嘴吧。姜望想。

    “嘻嘻。”女人话锋一转:“既然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见过你的裸身……”

    在姜望竟然微红的脸色中,她转道:“裸身背后的莲花,那么,就叫我白莲吧。”

    “好的,白莲姑娘。”姜望如释重负,下定决心,能不聊天就不聊天了。

    但他很快又问道:“我们是要去做什么事?”

    “到了你就知道了。”随口起了一个名字敷衍的白莲姑娘道。

    “那,我们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

    一路无话。

    白莲似乎有意试探姜望的速度极限,出了枫林城之后不断加速,一直到姜望表现出明显的吃力时,才稍缓下来。

    天色渐变,路边不断后退的景物也渐变。

    姜望忍不住道:“我们这是去三山城?”

    “到了你就知道了。”白莲似乎是有意调戏,话说完,自己乐了。

    姜望只得憋住一肚子疑惑,蒙头跟着赶路。

    等到白莲终于停下时,已日头高起。

    看着眼前的高峰,耳听隐隐兽吼,姜望顿感不妙道:“你要在玉衡峰做什么事?”

    白莲看着他,眼睛里似乎在笑:“放心,既不做违背你原则的事情,也不做让你送死的事情。”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

    “先跟我上来。”

    “等等?我们要上玉衡峰?那么多凶兽,就我们两个人?”

    白莲似乎早有准备,躬身钻进一个岩穴里,一会儿工夫,拿着两张兽皮出来。

    她自己披上其中一张,将另一张丢给姜望。

    “披上它。”

    那大约是一张虎皮。手感很好,但似乎并没有经过太细致的处理,有一股腥味。

    “披着它做什么?假扮成凶兽吗?”姜望觉得今天的一切好像有点荒谬。

    “你不是问我,怎么上玉衡峰吗?”白莲整个人裹在巨大的兽皮里——那好像是狐皮或者什么,花纹很漂亮——走过姜望身边。“这就是答案。”

    “不是。”姜望有些头疼,“难道披着兽皮,凶兽就会把你当做同类吗?”

    “凶兽没有神智的。你不知道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

    “太荒谬了对么?想不到在这么难对付的凶兽群面前,可以用这么这么简单的方法混进来?有些时候难倒我们的,不是现实的困境,而是思想的困境。”

    白莲拿出一瓶药膏,在手上抹了抹,又挑出一点,示意姜望伸出手来,在他手背上也抹了一点。

    她边抹边解释道:“再加上这种掩盖味道的药膏,只需要一丁点,就不虞被凶兽发现。”

    她的手指很凉,又有着很微妙的温软,在手背上轻轻地旋了几圈,便离开了。

    “简单来说,就是困难有解,傻子无医。”她最后总结道。

    “总感觉你是在骂我啊……”姜望嘟囔着,一边把虎皮披在了身上。

    就在这时,他的眼神凝固了。

    凝固在远处一个岩穴前,他看到,影影绰绰的,有几只杀人岩蜂在进出。

    但他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三山城主窦月眉,是如何将这种凶兽杀干净的。

    “这些杀人岩蜂……不是被杀绝了么?”姜望问道。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慌乱。

    “你说呢?”

    白莲的声音,似笑非笑。

第八十九章 再见玉衡

    白莲带头往山上走,姜望硬着头皮跟在身后。

    一头模样狰狞的巨大山蛛,就在他们面前爬过,竟对他们无动于衷。

    “除了极度饥饿的时候,一般这些凶兽彼此之间都不会攻击。”白莲顺便讲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大概是因为它们都知道,自己的肉实在太难吃了。”

    由于已经进入凶兽环伺的地方,白莲的声音低了一些,但也没有到非常注意的地步,大概是并不需要。

    姜望没有出声,他谨慎观察一路上所遇到的凶兽,发现竟果真没有一只主动攻击他们。

    “你可以说话,这些凶兽又听不懂。还以为你在叫唤呢。”白莲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办法,却没有人想过呢?世上的聪明人那么多。尤其前后两任三山城主,都是一时之杰。”

    “只有一个原因。”白莲的笑声在旁边响起:“因为有更多的聪明人,在阻止人们思考这些事情啊。孙横、窦月眉当然都很不错,但他们并不了解凶兽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真正了解。”

    “你说的那些聪明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无法给你答案。因为真正的答案,在你自己心中。”白莲语气一转,又轻松起来:“好啦,往这边走。”

    她似乎对玉衡峰很熟悉,选的这条小道,凶兽数量明显要稀少得多。

    这时,前方一块山石上,传来低沉的兽吼。那是一只猫状的凶兽,个头不大,甚至模样也不凶狠。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大概新占了这里作为地盘。”白莲跟姜望解释道:“不过,我们绕路就太不方便了。”

    她说着,忽然身形一动。

    姜望还看到她的残影留在身前,但她已经将一把匕首插在了那只猫状凶兽的脑门上。

    鲜血静静流出,兽吼戛然而止。

    “在这种地方,最好不要使用道术,因为凶兽普遍对道术很敏感。尤其有些会使用道术的凶兽,会把你当做抢地盘的竞争者。动静闹大了,也是会很麻烦的。”

    白莲一边解说,一边随手将这只凶兽远远丢开。“像这样,其它凶兽并不会感觉是异类入侵,反而只视为凶兽间的普通厮杀。尸体丢在这里,饿疯了的凶兽还是会选择吃掉它的。”

    “你好像……很了解凶兽。”姜望道。

    “唔,如果你,这么高的时候。”她手在腹部位置比了比,想了想,又往下移了一点:“大概这么高的时候,就被丢在凶兽堆里,你也会很了解它们的。”

    “怎么啦?”她突然凑近沉默的姜望:“吓坏你啦,小弟弟?”

    姜望没有说话。

    “啧啧啧。”她摇头说道:“不要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姐姐。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更可怜,还真说不定。”

    “怜惜之类的情绪,并没有贬低一个人的意思。恻隐之心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它是正面的情绪,会让人和人之间,多一些宽容与理解。”姜望顿了顿:“小时候我爹说的。”

    “不错嘛,懂得怜香惜玉。”白莲轻哼了一声:“不过,如果你看到姐姐面纱下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还会有怜惜吗?”

    “我怜惜的是那个在凶兽堆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跟她长成什么样子没有关系。”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呢。”白莲小声嘟囔了一句,拔高音调道:“走快点!”

    姜望被她呵斥得莫名其妙,但也只能跟着加快了速度。

    平心而论,玉衡峰风景秀丽,无论树石花草,都有可观之处。倘若不是随处可见的凶兽,这里应当是游客如织之地。

    上一次玉衡峰清剿战,三山城几乎倾整个城域之力,还请来不少外援,却只在玉衡峰山腰止步。

    而现在姜望跟着白莲,只两个人,便轻而易举地超过山腰,往山顶行去。

    前方有一块巨石,横出山峰,形成一处天然高台。

    白莲就在此止步。

    姜望跟着她走到“高台”之下,才发现巨石下方有一个山洞,似是天然生成。洞内极深,幽幽看不到尽头。

    白莲走进山洞,就在洞口的位置止步,将兽皮解下,铺在地下,然后坐在兽皮上。

    “坐啊,看着我干嘛?”

    姜望依样为之,刚坐下便忍不住问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

    姜望发现,每当他真心有问题求教的时候,白莲就变得惜字如金。反倒他没什么话想说的时候,白莲却一直撩拨。

    姜望不吭声了。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缭绕的云雾。此时太阳悬空,照破万里山河,而目之所及,群山隐在云雾中,美不胜收。

    姜望收回视线,正上下打量着身处的这个洞穴。

    白莲便解说道:“这是山蛛的巢穴。”

    姜望忍不住往洞里看了看:“那山蛛呢?”

    “在里面睡觉呢。”

    “那它醒了怎么办?”

    白莲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当然是杀掉它。”

    或许是觉得跟这种智商的姜望说话太无趣,白莲从怀里拿出一个阵盘模样的东西,平放在身前。

    “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这个阵盘大概刻印着匿迹消音一类的阵法。

    姜望心里琢磨着,便也真的就不动不说话,盘膝闭目,做起冲脉修行来。

    这段时间的修行中,脊柱上的白骨莲花并未带给他什么不好的影响。若不是这次白莲突然找上门来,恐怕他已经慢慢忽略了这件事。

    如果一定要说变化的话,通天宫内最大的变化并不是那即将成型的第二团星河道旋。

    而是他的道脉真灵。

    众所周知,道脉真灵穿梭道旋,会获得一定的成长强化。但在完成大周天循环之前,几乎不会有肉眼可见的变化。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也罕见本质的提升。

    但姜望的道脉真灵,那条土蚯,身上已经缀上了星光点点,而且体型明显长大了一圈。虽然在吞吐道元的数量上没有变化,但冲脉修行明显容易了许多。

    另外,姜望还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道脉真灵好像与那根黑烛更贴近了些,但他不太能够确定。

    姜望向来是修行狂,一旦进入修行状态便很容易沉浸下去。也因此没有注意到,在他开始做冲脉修行的时候,白莲看向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迷幻的、痴痴的眼神。

第九十章 我所见者

    因场地所限,加上有白莲在场,不方便修四灵炼体决决。

    在冲脉修行结束之后,姜望便开始控元决的修炼。于通天宫内挪移道元,一会排成“安”字,一会排成“望”字,乐此不疲。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声传入耳中。

    姜望从修行状态中退出来,扭头看向白莲。

    白莲给了他一个安静的眼神。

    人声愈近。

    “真他娘的!天天干这种无聊的事。老子来缉刑司,可不是为了当猎户。”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劝道:“少说两句吧。”

    前面那个声音道:“他又不在,怕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他的声音明显小了。

    姜望心中一动。猎户是什么意思?他们在此猎杀凶兽吗?但好像没有听到战斗的动静啊。之前听赵汝成说过,玉衡峰上有人阻止了窦月眉拔山。那个人现在不在?缉刑司……玉衡峰上的人,果然属于庄庭。肆虐三山城域的凶兽,果然与庄庭有关!

    脑海中思绪翻涌,说话的那两个声音越来越近,或者应该是往山顶上去。

    姜望很听指挥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揣摩着白莲的用意。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涉及玉衡峰的秘密,涉及庄庭,不由得他不多想一些

    脚步声停在山洞外,两个神情疲惫的修士出现在视野里。

    一个身量奇高,一个满脸大胡子。

    他们手上都提着一个鸟笼状的东西,他们都看着姜望两人。

    他们愣住了,姜望也愣住了。

    “他们看到我们了!”姜望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白莲道。

    “咱们不是布了阵盘吗?”

    “哦。这个阵盘啊。我就是揣在怀里太重了,随手在那里放放。”

    “……”

    姜望忍住情绪,刚刚拔剑而起,白莲已飘身出洞。

    此刻她离开兽皮的包裹,玲珑身段便无法遮掩。人在空中,自是风景。

    她探出双手,轻轻按在那两名修士的眉间。

    事实上这两名修士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但道术还未成型便崩解。

    他们好像喊了些什么,然而声音被某种力量所湮灭。

    两名修士软软倒地,白莲弯腰,捡起那两只笼子。

    “你杀了他们?”姜望问。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这两名修士来自缉刑司。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维护庄国稳定的超凡力量之一。杀死他们,绝不是姜望愿意看到的事情。

    “只是晕过去罢了。我怎么会那么傻?”白莲嬉笑道:“万一让你讨厌我怎么办?”

    姜望实在无法应对这些若有似无的撩拨,只是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白莲双手提着笼子,轻巧地往回走。

    她将一只笼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瞧瞧这是什么?”

    那只笼子里面,有难以计数的袖珍型野兽。细看去,竟每一只都在动,并非死物。

    “这是?”姜望毫不掩饰一个小镇少年见识的狭窄。

    并不是他不努力,只是他不像那些生来优渥的人一样,本就生活在风景中罢了。

    而这也没什么可惜可怜的,他已走在看风景的路上。

    “兽笼呀!”白莲晃了晃笼子,笼中的野兽便慌乱起来,窜来窜去。

    “就像储物匣一样,只不过这里面装的都是活的野兽?”

    储物匣这等极为罕有的事物,如传说一般,姜望虽不曾拥有过,却已听说过无数次。纳万物于一匣的神奇,也曾令他心向神往。

    白莲点点头,抬手道:“拎着。”

    姜望接过两只兽笼,放在眼前细瞧。嘴里问道:“缉刑司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抓这么多野兽做什么?”

    白莲却不答话,迈步往山洞内部走去。

    “等等,不是山蛛在里面睡觉么?”姜望问。

    白莲回过身,歪头瞧着姜望:“为什么山蛛会在里面睡觉?”

    “你不是说……这里是山蛛的巢穴吗?”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呀?”白莲轻哼着转身,“这么好骗,小心以后被什么妖女连皮带骨头吞下去。”

    姜望:“……”

    他并不愚蠢,只是白莲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直表现善意,他没有理由怀疑她。尤其是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以至于他亲眼瞧着缉刑司的两名修士往这个山洞来,也没去想其它。

    往里走着,白莲取出一盏悬明灯,稍作操纵,令其一直跟着两人漂浮。

    这极为空阔的山洞内部,就呈现在姜望眼前。

    此处并无太多人工痕迹,只是诸多洞窟错杂,通往不知深浅的远处,如迷宫一般。

    白莲倒是轻车熟路,毫不犹豫选了一个洞窟,径往里走。

    两人曲折往复,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巨大的山谷,一眼望不到尽头。谷里有树有石。有花有草,但并不给人美丽幽静的感觉,反而看得人心情郁郁,有一种烦躁感。

    在两侧山壁上同样悬着许多洞窟,姜望他们就在其中一个窟里。

    姜望心想,或许刚才那些洞窟里,很多都能通到此处山谷。

    “打开兽笼,倒下去。”白莲道。

    “哦。”

    姜望早已研究过,当下便将右手的兽笼放下,先将左手上的兽笼拎起来,笼口对准下面的山谷,拉开笼门。

    “吼!嘶!唳!吱!”

    无数兽吼交响在耳边,野兽如潮,从兽笼涌出。在冲出的一瞬间便回到正常体型,而后纷纷落下,坠进山谷中。

    这些都是普通野兽,有狮虎熊豹,也有鸟雀狐兔。它们之间有的性情温和,有的性情残暴,但都在正常范畴。

    当它们坠进山谷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是眼睛,这些野兽的眼睛几乎在瞬间变得赤红。

    兔子獠牙暴起,小雀利爪如刀……有的体型暴涨,有的突生尖角。

    姜望亲眼所见证。

    这些野兽……向凶兽转变!

    那些毫无理智的凶兽,那些残暴的、凶狠的、噩梦般的东西。

    那些几乎拖垮三山城域,也肆虐着庄国各郡的凶兽。

    它们……竟然是普通的野兽转变而成!

    由缉刑司的人捕捉,而在这个山谷里完成演变。

    这是一个巨大的隐秘,更是一个残酷的真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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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