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山河易改,人心难平
当窦月眉双手按在地上的那一刻,整个嘶吼狂暴着的凶兽之潮,如海浪倒卷于崖前,戛然而止。
所有在空中飞行的凶兽,包括那一群啸叫的阴阳双头鹰,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或者干脆仓皇远逃。
所有不能够飞行的凶兽,全都匍匐于地,战栗不已。
那是来自生命最本能的恐惧,即使凶兽根本不存在灵智这种东西,也根本无法抗拒。
因为……地动山摇!
整座玉衡峰,高耸入云。虽不是天下雄山,但也足够庞大。
而这样一座高山,在此时,从半山腰起,更准确地说,是从窦月眉双手接触山体的位置起……开始摇动!
山石滚落,凶兽哀嚎。
“呀……啊!”
窦月眉柳眉倒竖,雄浑至极的道元爆发。
咔、咔!轰隆隆!
她从半蹲的状态缓缓起身,将这座玉衡峰,从半山腰的位置拔起,分为两截!
相较于玉衡峰,她比蚂蚁还要渺小。
但一个柔弱女子,力拔雄山,有如天神。
这般震撼人心的一幕,必将在很多人的心里,成为永恒!
……
“唉。”
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叹息声响起,他一声轻叹,仿佛叹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到此为止吧。”
这个声音这样说。
轰!
窦月眉双手弹开,地面巨震,山峰合拢!
她满脸惊骇地看向玉衡峰顶,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高耸入云,凶兽盘踞的玉衡峰顶,竟然有人!
还是一个如此深不可测、如此恐怖的强者!
“没想到你们能靠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那个声音重复道:“但是,就此为止吧。”
这无疑是可怕的强者,还未现身便已阻止窦月眉拔山,更是说明了他的不可战胜。
但是。
“你在,说什么狗屁话啊!”窦月眉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她双拳紧握,第五府内的神通种子疯狂转动:“你他娘的,以为你是谁?让我们走就走,让我们停就停?”
孙小蛮提着震山锤,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黎剑秋倒提桃枝,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赵铁河一瘸一拐,走到了窦月眉身后。
杨兴勇、沈南七、黄阿湛、三山城道院修士、三山城卫军修士、甚至是只被悬赏吸引来的修士……
还活着的人,还有战斗力的人,都沉默地,聚集到了窦月眉身后。
尽管此刻在玉衡峰顶的那个神秘人表现得如此强大、如此的不可战胜。
这是缄默无声的……态度!
“唉!”
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叹气:“有些人穷尽一生,也触摸不到神通的皮毛。”
他叹道:“你躯干海只游到一半,就对你的神通种子有所预感。你比孙横,更有潜力。可惜了……”
言语之中,这玉衡峰上修士虽多,但唯一能入他眼的,就只窦月眉一个。
根本看不到他的人,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但窦月眉第五内府中那颗滴溜溜旋转的神通种子,竟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静了下来。
窦月眉鼓荡全部的力量,去与那无形的压力抗争:“你这种躲在山顶,与凶兽为伍,坐视它们为祸一方、甚至庇护它们的人,懂什么?
你根本不懂他的强大!
就算你再强,我也只当你是弱者。你这……老匹夫!”
山风猎猎,远远吹散回声。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
“有些事情你不懂,老夫不怪你。就此退去吧,纠缠无益。”
“我不想纠缠!”窦月眉怒喊:“可我三山城无数战死的修士,无数被吞吃的百姓……他们不答应!”
“事关隐秘,你暂时还没有知晓的资格。”
“我没有资格?”窦月眉怒急而笑:“我是三山城域之主!国主亲笔勾下的玉书,庄庭御制的令印,此间山河的主人,所有三山城域百姓的家长!
你现在跟我说,这三山城域里,有我没资格知晓的隐秘?”
“庄国有三大郡,清河郡有十三城。你只是这十三城之一的……临时管家,不是家长,更非主人!庄国三千里山河,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国君陛下!毋须多言,你接令就是!”
这番话里,透露出了太多信息。最紧要的一点,就是这玉衡峰上的凶兽存在,是为庄国国君所默许的。
或者不仅仅是默许。
“哈哈哈哈哈!”
窦月眉笑出声来,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丈夫死在这里,我兄长死在这里。
我的弟子,我的朋友,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死在这里。
我女儿才十五岁,我儿子才十三岁,他们统统上了战场,为三山城而战!
现在你跟我说,三山城不属于我,属于那个根本不顾这里死活的、隐在深宫不见人影、高高在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的……狗屁国君?”
“你大胆!”那个苍老声音的主人似乎动了真怒,一股极其可怕的威压自山巅笼下,当场就有几十只凶兽全身溢血而死。
他保留了克制,威压到了窦月眉身前,就停止。
但整个玉衡峰也随着这一声怒斥,陷入极端的安静中。
在这令人心慌的安静中,只有窦月眉格外凄凉的声音:“从我男人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没有胆小的权利。”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女子啊。
她也会在遇到强敌的时候害怕,也会在遇到困难的时候退缩,甚至有时候看到一只老鼠,都会尖叫着躲到丈夫的怀里。
可那个男人战死之后,她就再也不能够。
她要拉扯着一双儿女,还要扛着一整座三山城。
她难道愿意抡起拳头站在前线,她难道愿意声渐哑、腰渐粗?
谁他妈不想岁月静好,莳花弄草?
可是她能吗?
窦月眉握紧双拳,咬碎银牙,不断地向桎梏自己的力量冲击。不曾停止一息。
这一次,那个苍老声音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你上来吧。”
在幸存修士们的目送中,窦月眉只身往山巅走去。
凶兽群在某种力量的压制下无声分开一条道路,她一路行前。
天边的重云不知何时被挑开,露出了弯月一角。但很快,又再次被掩上。
夜晚总是黑暗的。
在等待之中,时间好像格外漫长。
当窦月眉的身形出现在视线中,所有的目光都投在她身上。
人们期待着、盼望着,也惶恐着、不安着。
一直走到半山腰,走到她之前拔山之处,窦月眉似乎才注意到等待答案的众人。
她抬眸看了大家一眼,就径自往山下走了。
“散了吧。”她说。
孙小蛮忽然很想流泪,因为她突然发现,她那美丽泼辣、好像永远不会老去的娘亲,这一次。好像真的老了。
第七十七章 白骨莲花
身上……好痛!
姜望从昏迷中醒来,醒来的第一时间,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摸索,去抓自己的剑。
好在,剑就在身边。
手中握剑,他才睁开眼睛。
最先看到的,是倒悬的钟乳石。
这是在某个山洞中。
之前的战斗过程全部刻印在脑海里,应该没有遗漏。
对那头鹿牛的忽略,毫无疑问是他致命的错误。
这令他懊恼。但在那头鹿牛腾空撞来的当时,他的确已经到了极限,没办法避开。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人身无法蹈虚踏空,姜望借助四灵炼体决的优势,也顶多只是能增加一点滞空时间罢了。决计无法自那样的高崖坠下后逃生。
更别说那头鹿牛倾尽全力的一撞,已经将他瞬间催动的道元都震散。
他还记得那种身体极速下坠的落差,那种心脏无限上提、仿佛要跃出嗓子眼、带着全部生命力逃离的……可怕感觉。
但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昏迷的了。
所以,是谁救了我?
“当然是人家,用秘术救了你。”
这个异常妩媚的声音,好像洞察了姜望的心理活动,由远而近,飘落姜望耳中。
姜望坐起身来,感受到身体的某种异样,但并未来得及细察,因为那个穿着黑色长裙、以黑纱掩面的女人,已经走到面前。
她很强!
这是姜望的第一个判断。
“救命之恩,铭记五内。”姜望郑重道了谢,才问道:“未请教?”
“闺名,我就不说了。反正男人都是一个样,太轻易得到的,记不住。”黑纱女人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怎么也挠不到痒处,落不到实际中。
她伸出霜白胜雪的手,用手指、轻轻抹过姜望的鼻尖:“你只要记得,是我救了你……”
姜望又不是赵汝成,哪里经过这等阵仗。又是刚刚死里逃生的状态,忍不住心中一慌。
好在他手里抓着长剑,那种冰冷的触感令他稍稍冷静几分。
他勉强扯动嘴角:“我既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他看了一眼女人的面纱,僵笑道:“又不知姑娘的样子。这……”
怎么记啊?他想。
“嘻~”黑纱女人扶额而笑:“你呀,真可爱。”
“呃……”姜望下意识地紧了紧长剑,倒不是感受到了威胁,而是确实紧张。
黑纱女人在姜望身前半蹲下来,长裙及地,她用膝盖撑着肘尖,以手支颔,直视着姜望的眼睛:“不要紧,我以后会来找你。那时候,只要你见到我,就会认出我。除非你……装作不认识。”
她那动人心魄的眼眸,忽然绕了一丝哀怨:“你……会这样做么?”
“不……不会。”姜望在心中默念度人经文,严肃地道:“救命之恩,不敢或忘。”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孩子?
这或许是位修行有成的老前辈……
姜望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
但女人好像又读懂了他的心声,娇嗔道:“想什么呢,我跟你一般大!”
困窘的情绪就像一个连环陷坑,总是一脚又踩进一脚中。
姜望忍不住问道:“玉衡峰上,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无功而返呗。”黑纱女人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旋即又补充道:“放心吧,你的小情人没事。”
“什么小情人!”姜望几乎要跳起来:“我跟汝成是好兄弟!”
“我说的是云上之国的那位美人呀,你激动个什么?”黑纱女人故意瞪大了眼睛,表现得很惊讶的样子,但眼神深处的促狭还是出卖了她。
“什么美人啊,她也蒙着面呢,谁知道她美不美。”一直被捉弄,姜望忍不住刺了一句,然后道:“我跟她压根不认识,你还是不要说这种话……”
“噢,美人你都不关心呢……”女人眨了眨眼睛:“那放心吧,你的兄弟……也没事。”
她故意在“兄弟”这个词上,落了重音。
姜望是真的招架不住,若这是比斗,他早已弃剑认输。
索性抱拳道:“感谢前辈搭救,日后必当竭力相还。现在我得回去了,我的朋友们这会应该很着急。”
“谁是你前辈?兴许我年纪比你还小呢?”
“那……”
女人眸中带笑:“叫姐姐。”
“……”
“好啦不难为你。不过,你身体有什么变化,你自己没感觉么?”
说到身体的变化,的确是有。尤其后脊部位,有一种微凉的感觉。但他刚刚醒来,这女人便凑近了,根本没时间查探。
“你指的是?”姜望问。
“你是不知道,你都摔成了什么样子。那可怜样儿……”黑纱女人摇摇头,不忍回忆似的:“姐姐能救活你,让你这么活蹦乱跳。一来呢,是姐姐修为高,二来,是秘法厉害。三来嘛……是你跟这门秘术,特别契合呢!”
通过这女人的语气,姜望感觉有些不妙。“不知道姑娘用的,是什么秘术?”
黑纱女人避而不谈,只道:“你好像与太阴星,有一种隐约的联系?道门正统里,接触太阴星力的法门可不多。尤其是在你这个层次。”
接引星力那是外楼境才做的事情,如果说姜望与太阴星力有什么联系,那只能是因为太虚幻境。但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如今他已经正式超凡,对修行界的知识有了更多了解。但仍然从未听谁提过太虚幻境,想来它还远远没有公诸于前。或者说以姜望目前的层次,还远远没有资格触碰。
他自然不愿暴露。
“你的秘术……涉及太阴星?我听姑娘的意思……”姜望故意道:“你们并非道门正统?”
“叫姐姐。”黑纱女人不轻不重地打了姜望一下,那更像是打情骂俏,而非生气。
之后才道:“我们呀,就是那不多的正统之一。”
“敢问……”姜望含糊着略过称呼:“传自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哪一脉?”
“保密!”黑纱女人的眼睛里都是笑意:“你不想看看么?”
“看……什么?”
黑纱女人一只柔弱无骨的玉手,轻轻抬到姜望面前,然后食指,往下一划。
姜望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上衣就此裂开,裸露出极具肌肉线条的半身来。
他下意识想要双手抱胸,但又觉得这样太露怯。便只好僵硬着不动。
殊不知这个样子,倒更显出局促了。
黑纱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一支小镜子,缓缓地靠近姜望,把铜镜放在他背后。
“看着我。”她说。
“啊?”姜望发愣。
“看着我的眼睛~”
女人凑得如此之近,带着香气的吐息,仿佛隔着那一层黑纱,吹到了脸上。
“别多想……你呀,从我的眼睛里,看镜子里反映的、你的脊背。”
锵!
姜望拔剑出鞘。
黑纱女人似乎毫无讶色,半点不为所动。仍是那么看着,仍是那么近。
姜望微微往后仰,将剑身横在面前,用剑刃反映着那支镜子。
“这样看得比较清楚。”他说。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他颈椎与脊柱相连的地方,不知何时,绽开了一朵莲花。
那是一朵邪异的、白骨为瓣的莲。
第七十八章 大道如青天
“这……是什么?”姜望看着黑纱女人,心往下沉。
这朵白骨莲花,绝不像什么正统的东西。
“哎哟,你自己身上出现的东西,你问谁呀?”黑纱女人眼睛里都是笑意。
“我身上以前没有这个,我也从未见过这种莲花……跟你的秘法有关?”
“我只能说,我救你的那道秘法,好像只起了引导作用。”她凑近姜望的耳边,气息如幽兰,微颤着他的发鬓,又往他脖颈里钻。“好好想想,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我……藏着什么秘密?”姜望用力地回忆,但根本想不起来什么跟白骨莲花有关的事情。
黑纱女人收回镜子,缓缓地站起来,倒退。
“姐姐救你一命,倒也不需要你铭记五内,只需要你帮姐姐做三件事。至于什么事情……”她魅声柔道:“接下来晚上睡觉都老实一点,等姐姐来找你。”
姜望有意识地将她若有似无的魅惑跳过,正色道:“只要不违背姜望所践行的道理,莫说三件事,三十件事也是应该。”
“三件便足够。”女人边退边轻笑道:“你该回去了。”
“你,认识这朵莲花吗?它是什么东西?”姜望追问。
“它啊……”黑纱女人拖长了音调,像是在思考,而后才道:“好像是白骨道莲?白骨道的标志呢……”
她转身走出山洞。
姜望仍坐在原地,单手握剑,上身**。
他感觉到,她的气息消失了。
……
姜望检查了一番身体,并未发现其它异常。索性做了两次冲脉修行,把昏迷时漏下的修行补上,然后才往山洞外走去。
洞口处叠放着一套道袍,应是那黑纱蒙面女人准备的。
姜望正为**的上身而苦恼,立即换上,发现尺寸合度,非常贴身。
这女人妖娆多变,说话也半真半假,整个人正邪难辨。但救他一命确是事实。
姜望摇摇头,暂时不去想。那女人说过会再来找他,反正也分析不出什么来,便到时候再看。
略略察看了一下山势,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了大概了解后,姜望折身向三山城的方向走去。
赵汝成等人安全无恙的话,那么此时应当是在三山城等他的消息。无论如何,赵汝成也不会丢下生死未卜的他,先回枫林城。
“姜望!”
“姜望!”
“姜望!”
远远的,姜望就听到这样的喊声。
声音在山岭间回荡,此起彼伏。
姜望心知,那一定是赵汝成他们在找自己。
经之前一战,玉衡峰上的凶兽似乎收敛许多,不然这会早就冲下来了。
姜望提身急纵,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我在这儿!”他大喊。
喊声顿止又起:“三哥!三哥!”
老远的,就有一个身影疾射而来,嘴里大喊大叫,不是赵汝成又是谁?
姜望迎了上去。
兄弟两人在玉衡峰附近的山岭重逢。
死里逃生,恍如隔世。
但两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的样子。
赵汝成抬头看了一会天:“啊,天气还不错。”
“是啊。”姜望说。
赵汝成过了一阵,才把视线拉回来,放到姜望身上。
他表情夸张:“哇,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惨嘛。还换了新衣裳!”
姜望笑眯眯的:“你得知道谁是哥。”
这时候,黎剑秋、黄阿湛找了过来,以及赵铁河、杨兴勇等人,还有一些陌生面孔,都是三山城道院的外门弟子。
“姜望!”
“姜师弟!”
“姜兄弟!”
姜望也一一拱手回应:“赵兄,杨兄,诸位兄弟!还有黎师兄,黄师兄。姜望学艺不精,实在惭愧,还辛苦你们来找我。”
“姜兄弟说的哪里话!你还不是为了咱们三山城出力吗?”
“姜兄弟没事真是太好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原来赵汝成苏醒之后,在黎剑秋黄阿湛的陪同下,第一时间就回到玉衡峰,在记忆中姜望坠崖的地方寻找。
本意也只是想找到姜望的尸体带回去。但在山崖下面寻了很久,不但没有发现姜望的尸体,就连衣衫碎片之类的遗物都没有。
赵汝成这才意识到,姜望或许还活着!
但他没有漫无目的地搜索,而是第一时间回去三山城找人。将玉衡峰附近的山区划为几个区域,分批分区地展开搜寻。
孙小蛮因为要陪着窦月眉没能亲来,但正是她出面组织了这么多人。
姜望心想,那黑纱女人突然离去,或许正是因为赵汝成等人找过来了。
“三哥,想什么呢?”赵汝成冲他招招手:“这位是云国的叶仙子,这次找你,她也帮忙出了很多力。”
姜望转过视线,便看到那白纱遮面的神秘修士冲他微微一礼:“还未谢过姜道友的援手之恩。”
也不知这年头的女修士都怎么了,个个喜欢遮面出门。
“不用客气,随手为之罢了。”姜望道。
“姜道友有施恩不图报的高义,青雨却不能做知恩不报的小人。”那云国女修士取出一块形制极美的小令,递给姜望道:“姜道友以后但凡有事,持此云中令来凌霄阁,无有不报。”
还无有不报?凌霄阁是什么无所不能的地方吗?
姜望心中微讶,面上倒是不显,只是认真道:“真的不用。我们在同一个战场上,便是战友。战友之间援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位……叶仙子,真的不必客气。”
因为面纱的缘故,只看得到这云国修士的眼睛,这双眼睛明亮而且纯澈。
她就用这双眼睛,非常真诚地看着姜望,双手将那枚小令捧起:“请道友务必收下,也好让青雨心安。”
赵汝成忽然在身后撞了撞姜望,“叶仙子都这么说了,三哥你便收下吧。”
姜望只好收下。
这枚小令形如云朵,并无刻字。但细看令身,才会发现隐有云雾缭绕,端的是美丽非常。
别的意义不说,单这枚云中令本身,便是一件奇物。
救命恩人无恙,云中令也送了出去,叶青雨自觉已经心安。便对姜望道:“如此,青雨便先走一步。大道如青天,愿道友青云直上。告辞。”
说罢,她凝出一只鹤状云兽,踩在它背上,乘风而去。
其时天澄云闲,云鹤仙逸,其人来时乘兴,去时心安。
别的不说,这份清澈道心,却是值得赞叹。
乍逢生死,姜望也无心寒暄。当下,也对赵铁河等人礼道:“诸位三山城的兄弟,我这就要动身回枫林城了。家有幼妹,实在不能在外久待。”
赵铁河、杨兴勇纷纷表示理解,其他三山城外门弟子都是他们带来帮忙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两边相约再聚,便在这里分开了。一路回转三山城,一路直接往枫林城去。
走在路上,赵汝成才得了空隙问姜望:“刚才没来得及问,三哥你坠崖后发生了什么?”
“对啊。”黄阿湛也道:“我们发现你不见了,找了一通也不见人,还以为……后来只得先把昏迷的汝成带回三山城。黎师兄还一直自责,说不该带你去玉衡峰。”
“这事跟你们没关系,都是我自己大意了。”姜望宽慰道:“我也是运气好,坠崖后被一位神秘高人救了,养伤花了点时间,所以今天才出来。”
赵汝成抹着下巴分析:“还给你准备新衣裳那么贴心,我猜那位高人,也是位美人!”
“对对对!”黄阿湛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我看那位叶仙子,就是位极美的美人儿!”
他跟赵汝成聊的完全不是一个人,也不知在搭什么腔。
“什么啊。”黑纱女人关乎白骨莲花,姜望不欲多说,便道:“人家叶仙子遮着脸呢,你怎么知道她美不美?”
“你不懂。”黄阿湛摇头叹息,一脸迷醉:“真正的美人,不需要露脸。只需要一个眼神,甚至是一缕香风,她的美好就能被感知。区区一张薄纱,哪能遮得住美人?”
赵汝成微微点头,矜持的表示同意。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叶青雨出门要蒙着脸了。”
“为什么?”
“因为像你们俩这种猥琐的家伙太多了!”
第七十九章 宋如意
林家是望江城一等一的家族,不同于枫林城王、方、张三家并称,在望江城,林家一枝独秀,傲笑群伦。
尤其是在林正仁一举夺得三城论道五年生魁首位置后,这种声势达到了巅峰。
虽然后来有祝唯我孤枪压城之事,但那次丢面子的又不仅仅是林家,而是整个望江城。因此对林家的威势并无多少折损。
有人风光,就有人低落。
当那些人越风光,他就越低落。
唾手可得的林氏药材生意线丢了,林正伦一夜之间从云端跌到了尘埃里。
作为林家人,衣食自是不愁的。但往日他呼朋引伴在望江楼,如今却只能街头沽酒、野窑求梦。
他深恨,但无能为力。
林正礼是林氏嫡脉嫡子,是望江城道院里的精英,其父是林氏之主,其兄是林正仁!
他拿什么跟人家争?
有些事情是生来注定的,他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了。
……
“打满!”林正伦行尸走肉般荡进酒肆,将一只胖大葫芦丢到垆上。
酒肆老板接过酒葫芦,面露难色:“林……公子,您前两回打的酒,还没……”
“怎么?”林正伦猛地站直,直愣愣地盯着老板:“怕老子,给不起酒钱?月底一起算!”
“欸,行行行。”毕竟是林氏子弟,再破落酒肆老板也惹不起,只得低头打酒。
忽的一个声音穿进酒肆来,“这不是正伦兄弟吗?”
林正伦回过头去,看到林正礼在一群人的簇拥中,看样子是办什么事,从这里路过,然后听到了林正伦与酒肆老板的纠缠。
“正礼……林少爷。”林正伦艰难地道,当前这一幕太过难堪,尤其是在被林正礼撞见时。
林正礼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垂眉耷眼的林正伦,笑道:“这大白天的,好酒兴啊。”
“让您见笑了。”林正伦勉强笑了笑,拿起酒葫芦就走。
他几乎是夺路而逃,像个丧家之犬。
“我突然想起来……药行里最近好像走了一个管事,缺人呐!”林正礼在他身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林正伦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身,脸上硬挤出了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林少爷觉得……我行么?”
“正伦兄弟的能力,自然是没问题。”林正礼带着笑,往着意佝偻的林正伦身前凑了凑,低声道:“我听说,你娶的那个寡妇,挺漂亮的……对吗?”
“如意?”林正伦猛地往后退了两步,“不,不行!”
他使劲摇头,仿佛不如此不足以抗拒内心那种可怕的挣扎:“这不行!”
林正礼站直身子,依然保持着从容的微笑:“不勉强。”
他转头,看着旁边酒肆里正赔笑的老板,指着面前的林正伦,高声道:“这是我林家的人!你不可小瞧了!往后他要什么酒,你尽管上。月底一并来我林家结钱便是。”
酒肆老板高声应道:“欸!林少爷都开口了,小人岂敢怠慢!”
林正伦强笑道:“谢林少爷。”
“客气。”林正礼摆摆手,径自往前。
那一群人又簇拥着他远去了。
不时传来吹捧的声音。
“林少爷高义!”
“叫什么林少爷,没眼力劲儿!得叫少族长!”
……
林正伦拎着酒葫芦,跌跌撞撞回到了家。
今天的酒好像特别烈,路上才饮了两口,但好像已经醉了。
这是一套两进的院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尤其前院还养着一些花草,被照料得很是妥当,格外赏心悦目。
林正伦脚下不稳,撞过去碰倒了一只花盆,他不耐烦起来,索性一脚将它踢碎!
哗啦!
宋如意从里屋急匆匆转出,忍不住斥道:“林正伦!你又发什么神经?”
“管得着嘛你!”林正伦乜了她一眼,脚步摇晃着往屋里走。
宋如意横移一步,挡在他身前,强忍着委屈道:“你一天到晚的泡在酒坛子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想过了?”
“哈!有意思。”林正伦提溜着酒葫芦,笑了:“怎么着,你还想与我和离啊?”
“和离就和离!”
“哈,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宋如意紧紧地闭上眼睛,将眼泪逼回去,再睁开时已经冷漠:“我说,我们和离吧。”
“哈!哈!”
林正伦笑了两声,忽然把手里的酒葫芦往地上一砸!
酒葫芦在地上弹了两弹,便滚下台阶去。葫芦本身倒未砸碎,只是葫芦栓子被撞飞了,酒水泊泊流出。整个院子瞬间满是酒气。
“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林正伦怒吼起来:“一个寡妇,现在又甘为弃妇!你以为你还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吗?”
宋如意咬牙恨道:“那也比跟着一个废物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林正伦大步上前,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直抵在墙上,双眸充血:“你再说一次!”
宋如意脸涨得通红,挣扎着道:“你……掐死我吧!反正这日子,生……不如死!”
林正伦松开手,往后跌了两步。
“你还委屈了?你还委屈是不是?”林正伦指着她道:“你往枫林城寄银子!寄玉!对不对?你拿我的钱,贴补你前夫的孩子!你知道我们现在什么家境吗?老子快连酒都喝不起了!”
宋如意弯腰咳嗽了好一阵,才将气息喘匀,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觉得这一切实在太陌生。
“且不说我给安安寄东西应不应该。单我那些嫁妆,够我给她寄十年不重样!”
“你那些嫁妆?”林正伦拖长了声调,忽然大吼:“在哪儿呢?”
他大喊大叫:“我他娘的,怎么一无所有!?”
“你自己没本事被人抢了,难道怪我吗?”
“我没本事?我没本事!”林正伦脸红脖子粗,再不复半点风度:“我只是没有一个好爹!那个短命鬼,除了‘林’这个姓,什么也没留给我!”
他看着宋如意,恶狠狠道:“不然我能娶你?能让人家笑话我?笑我娶一个寡妇?”
“现在嫌弃我是寡妇了?”
宋如意声音都在发颤:“你说你是林氏子弟,高门出身。怕人家瞧不起你,看你笑话。我就连安安都扔下了,跟你到望江城来!
我让她哥哥照顾她,他哥也才十七岁!还未加冠啊!我还把他的家产都带走了!
我心已经狠成这样,给她寄点银子,也不应该吗?啊?我的林氏子弟!”
她走近了,直视着林正伦,愤怒地质问:“要吃没吃,要穿没穿,住二进院子的林氏子弟?!”
啪!
林正伦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荒谬!可笑!”
林正伦转身往外走,一脚踩在那滩酒水中,整个人滑倒在地。
他又迅速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太荒谬了!可笑至极!”
“林正伦!”宋如意伏在地上,用手捂着脸,流着泪,咬着牙:“事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初说爱我,是真的吗?”
“啊哈,啊哈!爱?”
林正伦又一脚踹飞一个花盆。
“去他娘的!这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逃也般地撞出了院子。
他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能去哪里。但是好像,没有颜面再待下去了。
他必须要离开,必须要逃跑。
丧家之犬,真正的丧了家。
第八十章 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宋如意的人生,轨迹很清晰。
十六岁之前,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因为野地的危险性,采药人其实收入颇丰。有些老采药人,摸清了山里野兽、凶兽乃至妖兽的行动轨迹,更是像逛自家菜园一般。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父亲为了躲避一头突然越界的凶兽,从山上滚下,摔断了双腿。
宋如意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父亲常去卖货的那家药材铺,请求老板借些银两,为父亲求医。
因为父亲常说,姜家药材铺最厚道。她也便抱了这样万一的希望。
但没想到姜老爷竟然真的应允了。
为了还债,她就去姜家药材铺做活。
姜长山不仅不压她的工钱,反而隔三岔五,给她残疾的老父亲捎点东西。
一来二去,她也便知道了姜长山的心意。
对于姜长山,她是满怀感激的,但是说到爱,又好像远远不是。
不过无所谓了,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决定嫁给姜长山。
必须实在的说,这门亲事仍算高攀。
姜长山正在壮年,名下产业又多,乃是凤溪镇首屈一指的人物。虽然还带着一个亡妻留下的儿子,但想要嫁进姜家的姑娘并不少。
而她只是一个采药人的女儿。
姜长山很高兴,但他们并不能立即便成婚,因为他的儿子不同意。
从没有听说老子结婚需要儿子同意的,但姜家的确是个例外。
宋如意明白,姜长山是一个很懂得尊重人的男人。他尊重他儿子的想法,就像他尊重自己的想法一样。
在之前相处的那些时间里,他虽然对她动了心,但从未有难为过她。
宋如意是见过姜长山儿子的。那小孩长得周正,也机灵,就是性子有点倔。
起先老往药材铺跑,还跟她说过话。后来听说他们俩的事后,便再也不来了。
婚事受阻,宋如意也说不清心里是庆幸还是失落。
或者兼而有之吧!
事情转机出现在一次意外。
有一天她路过凤溪镇外的那条小河,正看到那孩子在水里扑腾。她吓坏了,拼命地喊人。惊动了路过的镇民,将那孩子救了起来。
自那以后,那孩子就不反对他们了。
她便成了姜长山的续弦妻子,成了姜望的继母。
这桩婚事似乎很美满,姜长山待她极好,也亲自奉养她的老父。甚至她父亲后来的丧事,都是姜长山一手操办,没有让她费一点神。
姜望虽然与她不算亲近,但也不敌视。尤其他后来痴迷修行,在家的日子并不多。
生了姜安安之后,她觉得人生或许就这样了,这样也很好。
但天有不测风云,姜长山生了重病。他卖了一辈子药材,但得了药石无医的病。只能拖着时间,捱过一天是一天。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仿佛在偿还以前受过的所有呵护。
后来,姜长山说不治了。家里的钱不多了,要留给她和姜安安。
那会儿宋如意哭着问他,姜望怎么办。
姜长山很得意的说,他的儿子有本事,不需要他留一丁点东西,也能生活得很好。
后来姜长山就死了。
姜望考进了枫林城道院,几乎不再回来。
她曾以为她余生就会这么下去,守着药材铺,照顾着姜安安,等她长大、成人。
直到她遇到了林正伦,一个风度翩翩、出身极好的年轻人。
他谈吐不俗,又极有本事,把手下的人管得服服帖帖。
宋如意沦陷了。
她毫无疑问地爱上了他,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爱的炙热、爱的疯狂、爱的不顾一切。
她抛下一切跟他走。
不止。
她抛下了一切有可能会“干扰”他们爱情的事物,包括姜安安。
而带走了一切对他们爱情有帮助的东西,包括姜家的产业。
她嫁到了望江城。
她奋不顾身地嫁到望江城,难道是为了今时今日,此情此景吗?
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在冰凉彻骨的地上,宋如意感觉到自己的那一颗心,熄灭了。
……
……
在回枫林城的路上,姜望才得知整个玉衡峰清剿行动的详细经过。
“所以说,玉衡峰上的那个神秘强者是谁?山上的凶兽真与庄庭有关吗?”
赵汝成冷声道:“前一个答案我不知道。后一个答案很明显不是么?”
“好了。”黎剑秋说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讨论。”
作为师兄,他必须要阻止这个话题,这是对在场几人的负责。
若是之后传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这些人前途都算告终。
姜望有些难以接受。
庄国是他的祖国,不出意外国君庄高羡就是他将来的效忠对象。然而三山城域,难道不是庄国之土吗?三山城的百姓,难道不是庄国的子民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让三山城域牺牲这么多年?两任城主,夫死妻继,几乎耗尽一切,却在最后关头被生生逼退?
到底是什么样的大秘密,让受害者连知晓的资格都没有,让那些牺牲的人不知道为何而牺牲?
这件事讨论到这里,就此沉默。
这些道院的天之骄子们,慢慢开始感知到现实的重量。
进到枫林城,几人便各自散去。
倒是赵汝成临走前好生叮嘱了一番,要姜望好生收藏好那枚云中令。
因为叶青雨来头大得吓人。
其人乃是凌霄阁主叶凌霄爱女,明珠般的存在。
而凌霄阁。
那是所谓的云上之国,之所以存在的基础。
凌霄阁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宗门,根据地就在云城。
起先只是一群凡人聚集到一起,因为凌霄阁的庇护而生存下来。随着岁月累积,竟也逐渐壮大,成为一个国度。
以云城为都城,几个大势力的首领联合在一起执政,采取联席决议制。
在诸侯争霸的国际形势上,云国始终保持中立,也孕育了极度繁荣的商业活动。
如当初方泽厚之所以能够确立方氏族长地位,就是因为他打通了一条通往云国的新商路。
回到凌霄阁本身来说。
凌霄阁并不统治云国,也不管云国百姓信仰什么、从事什么。但这个强大宗门,是云国之所以能保持中立的根本倚仗。
从事实层面来讲,凌霄阁完全可以代表云国。代表一个国家的力量。
如此,这枚云中令的珍贵就可想而知。
当然,在赵汝成嘴里,这枚云中令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它是从叶青雨怀里取出来的。
“凌霄阁叶青雨,传言中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
第八十一章 天堂来信
见字如我:
安安,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娘已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因为太远了,总之这辈子没办法再回来。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很小的时候,你姥姥就走了。没有人教我,一个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推脱。而是悔恨。
悔恨我经历了那样孤独的童年,却还狠心让你也经历一遍。
悔恨我在自己的母亲身上一无所得,当我成为一个母亲,对于自己的女儿也一无所予。
悔恨我作为一个母亲,也同样没有教会你什么。
没有教你一个女孩要怎样保护自己,没有教你是非对错,没有教你如何去爱一个人……当然我也没有这样的资格和能力。
我想,你哥哥都会教你。
但愿,你的哥哥都能教你。
他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孩子,你跟着他生活,比跟着我这个无用的母亲,会好很多。
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地方。
安安,你是一个好孩子。
还记得吗?
那次年边,伙计们都休假回家了。药材铺里又要换货,我一个人来回搬着那些药材,搬了几十趟,搬到自己哭了起来。
等我哭好了回过头,看到你跌跌撞撞一把一把地把药材送回库房。
好些药材都放混了,可是娘心里好暖。
那一刻娘觉得无比的安慰,但又无比的孤独。
寂寞是一个魔鬼,它吞噬着人类的理智、道德,甚至人性。吞噬一切。
娘被这个魔鬼吞噬,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拥有多么美好的一切。以至于,将一切都弄丢了。
对不起。
娘不该跟你说这些。
天气已经很凉,你有没有穿多一点?
娘给你缝了一件冬袄,随信寄给你。本来还有一顶小帽,但是只做到一半……罢了。
对不起。
以后不能再给你寄礼物。
对不起。
我又一次丢下你……
我是一个可耻的母亲。但是我没有办法。
我所追求的东西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我只能跟着它走,去很远的地方。
再也回不来。
我本想悄悄的离去,但又觉得,不能不跟你说点什么。无论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叮咛也好,又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女人,最后的自我宽慰也好。
我总得说点什么。
安安。
这是娘专门给你写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真不知要说些什么,才最妥当。
安安。
你要照顾好自己。
你要用功读书,长大了跟哥哥一样,也考进道院,也可以做大官,当神仙。
不,娘不应该要求你。
娘没有这样的资格。
修行太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甜食还是要少吃,牙齿坏了,不漂亮。
我的安安,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那会是怎样动人心魄的美丽呢?
想一想,就觉得可以闭上眼睛。
安安,你要乖呀。
你要听哥哥的话。
你要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长大。
废话很无用。
但娘除了这些无用的废话,已再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对不起。
不知道你现在功课怎样,这些字能不能认识完全。
留待以后再读,也可以。
或者你不愿意读,也可以。
……
写到这里,娘突然想起来,以前你爹教我写字的日子。
对不起。
想你。
……
永泰十四年,冬月初一,宋如意。
……
……
收到望江城的来信时,姜望正处于非常焦虑的状态。而且信上写着安安亲启,鉴于是宋姨娘寄来的信,他也就没有越俎代庖,而是直接把信转给了姜安安。
安安雀跃地蹦进书房读信了。
姜望则在思考自己的问题。
出现在身上的白骨莲花非常不对劲,那邪异的图案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统道门产物。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没人可以商量。
他没有一个完全可以信赖的、在任何时候都一定会支持他,而且见识广博的长辈。
董阿或许可以信任,但以他刚直的性格,若得知姜望与旁门左道沾上了关系,说不定会当场一掌劈死他。大义灭徒。
至于凌河与赵汝成,这两人自然可以完全信赖,但他们也都刚开始修行,实在不必抱有期望。赵汝成或许背景神秘一些,但涉及白骨道这种单听名字就邪异的左道,姜望怎么也不愿意把他们牵扯进来。
他查了一些道典、秘闻,包括一些事件记录,但是关于白骨道的信息只字不见。或者它不曾出现在庄国,或者它被抹去了信息。
姜望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他的印象中,没有任何跟白骨道有关的人或事。
与太阴星的隐性联系,也是因为太虚幻境而非其它。
那个黑纱女人想要知道的“秘密”,是太虚幻境吗?那女人,跟白骨道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是白骨道中人,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不是,如果真如她所说,她也出自某个道门正统,那她又为什么会提起白骨道?
他突然想到通天宫内的那支黑烛,那是自吞心人魔身上所得的东西。周天星斗阵图传自太虚幻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若说身体里有什么特异,也就是这支黑烛了。
它到底是什么来历?到底有什么秘密?
姜望正思考间,姜安安哭着跑了出来。
“怎么了?怎么啦安安?”姜望蹲下来抱住她。
“很远的地方是哪里?”安安举着手里的信纸,豆大的泪珠一颗颗滚落:“我娘是不是跟爹一样,去天上了?”
姜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一把抱起安安,哄着她道:“没事没事,安安不哭,哥哥在,哥哥在。哥哥陪着你在。”
他一边哄着姜安安,一边接过信,快速读了一遍。
信纸很薄,但好像突然变得很沉重。
这封信走的是正常传递的路子,以望江城与枫林城之间通信往来的时间看,事情必然已无法挽回。
姜望对宋姨娘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一则她是自己父亲的妻子,二则她是安安的母亲。
她于姜安安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而她现在永远离去了。
姜安安虽然年纪还小,但小孩子不是什么事情都不懂。
姜望自己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他明白小孩子的敏感,小孩子的脆弱。明白小家伙心里有多难受。
平日里小安安跌个跤,姜望就已经心疼得不行。
更别说这会看着她已经哭肿了的眼睛,他的心都要碎了。
“安安乖,安安不哭。有哥哥呢,有哥哥呢。”
“呜呜呜,我娘她,她……”
“安安,安安,哥哥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姜望抱着她的小脑袋,温柔又坚决地说道。
无论涉及到谁,无论是什么原因。
第八十二章 一剑横门
“也就是说,我好不容易获知的消息,并且花费代价让沈南七带上你,使你得以同叶青雨一起参与行动。而你却从头到尾,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方泽厚靠坐在椅上,面无表情。
方鹤翎就那么直挺挺站着:“叶青雨出身高贵,目无余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把自己独立于其他人之外。儿子想,与其故意上去惹她厌弃,还不如保持缄默。这样虽然不会给她留下印象,但至少也保留了曾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情分。”
“你知不知道只要叶青雨一句话,咱们在云国的生意就能百倍扩张?”方泽厚问。
“所以她也只要一句话,就能令父亲你在云国好不容易打通的商路,彻底断绝。”
方泽厚不置可否:“李供奉已经做好准备了,你跟他去修行吧。”
方鹤翎转身离去。
一直到儿子明显削瘦许多的身形远去,方泽厚脸上才露出一抹笑容来。
“我儿……长大了!”
……
三分香气楼。
祝唯我包下了整整一层,独自在这里喝酒。
身在青楼,但他怀中没有一个姑娘。
身披薄纱的姑娘们在高台歌舞,名传庄国的薪尽枪就靠在桌边。
他目光微醺,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姜望就在这种时候走上楼来,很明显的愣了一下。
他本以为像祝唯我这种极致张扬的人,上了三分香气楼,必然左拥右抱,放荡形骸。没想到却只是单纯的饮酒、赏舞。
见到不请自来的姜望,祝唯我剑眉一挑,不说话,但气势已凌人。
“祝师兄。”姜望开门见山:“冒昧前来,实有一事相求。”
祝唯我饮下一杯酒,表情玩味:“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他既不问什么事,也不问姜望为何找他。因为他真的不关心。
这清河郡里,值得他在意的事情并没有几件。
姜望道:“因为你是枫林城道院的大师兄,而我,是枫林城道院的姜望。”
姜望并没有说他们在杀死熊问那一战里的交情,因为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那一次捡便宜的是他姜望,祝唯我并不欠他什么。
祝唯我笑了:“你想说你很值得下注?你觉得,我需要投注你这种新入内门的弟子?”
姜望丝毫没有被轻视的羞辱感,因为现在的祝唯我,的的确确有这样的资格。
他只是道:“第二个理由是,林正仁行事很讨厌。祝师兄你贵人事忙,懒得再去理会。但让师弟我去恶心他一下,也未尝不可。”
祝唯我不置可否,伸手拍了拍长枪:“认识这柄枪吗?”
“薪尽枪的光芒,师弟这辈子也难忘了。”
“前三十年,它只是一根寂寂无闻的烂木头,倒在山林间。被樵夫捡回家作为柴薪,但它烧了三十年,竟仍未燃尽。后有名匠听说此事,以万金买下,加以天外之铁,制为长枪。这便是薪尽枪的来历。”祝唯我问道:“听说这个故事,你有什么想法?”
“我在想那个得了万金的樵夫,他的下场必然不幸。”姜望叹道:“他突然有了万金的财富,但是他没有守住万金的实力。”
祝唯我笑了笑:“过来喝酒。”
……
冬月初三。
一条轻舟自绿柳河而下,行入清江,自水门进了望江城。
自从祝唯我单枪压城之后,城卫军对枫林城方向的来船就格外警惕。
这条轻舟之上,有三个人。姜望,凌河,赵汝成。
他这次出来是真要打架,两个生死兄弟自然得跟上。若不是杜野虎远在九江城,不得音讯,这会也不可能错过。
安安请托了黄阿湛照顾,算是后顾无忧。
三人之中,姜望已经奠基,正在星河道旋的帮助下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构筑第二个道旋。当然,这个速度恐怖只是相对于第一个道旋的构筑时间而言。
如今姜望在不影响身体的情况下,每日最多可以完成四次冲脉,而星河道旋每日自动生成道元九颗。以这样的速度,他构筑第二个道旋,耗时不会超过一个月。
另外除赵汝成还处在开脉阶段外,凌河也已奠基成功。
他开脉的时间是在九月十九日,奠基在冬月初二,正好在出发的前一天。普通级别道脉真灵的修士,用归元阵图奠基,极限速度是用四十一天完成。
而凌河就是这样的、普通天赋下的极限奠基速度。
这意味着他的修行没有一天懈怠,并且道元挪移一次都没有失败!
这种扎实到恐怖的基础,反映到战力上,他虽然刚刚奠基,但已不输一般奠基修士。
兄弟三人进了城,便径往林正伦、宋如意所住的小院而去。
这个地方的信息并不难查,当然也如姜望所料,院中空空如也,并无半个人影。
宋如意的死,在望江城官府的记录里,被定性为自杀。但关于她所带来的嫁妆归属,她自杀的原因,全都没有记录。
这些信息姜望作为道院弟子,都可以查阅。
凌河、姜望分别询问了左邻右舍,宋如意与林正伦平日的感情状况,但这些人都三缄其口——这反倒说明了问题。
尽管事有蹊跷,但林氏是望江城第一家族,倘若没人追究,这事便也就这样了。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赵汝成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就什么消息都有了。
林正伦是怎么当上的林家药材生意管事,又怎么变得一文不名,搬到这处两进的小院。在宋如意自杀当天,两人爆发过激烈的争吵……
事情已经很明显,宋如意之死,林正伦绝对脱离不了责任。
林正伦不在家里,自然就在林氏族地。
……
望江城东,好大一片区域,都被划归林氏所有。
一个高大的牌楼守住门户,俨然是城中之城。
此时,姜望三人,就站在了这城中之城前。
“站住!”两名林家护卫守在牌楼前,怒目以视。
“我找林正伦。”姜望说。
“他不在!”
“是嘛?那我进去找找看。”
护卫大怒:“林氏族地,是你说进就进的吗?”
赵汝成冷笑道:“腿长在爷爷身上,是你说拦就拦的吗?”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姜望,你可想清楚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族地内往外走,脸上挂着有恃无恐的冷笑:“擅闯林氏族地,视同对林家开战,不死不休!道院都不会保你!”
不是林正礼,又是何人?
“原来林氏族地,是不能够擅闯的吗?既然如此……”姜望莫名其妙地笑了两下。
“那你们……”
他扬眉,拔剑!
暴射而出的璀璨剑芒在他身前划过,在地面划出一道极细、极深的裂缝来。
“就谁都不要出去!”
望江城第一大家族,林家。
被人一剑横门。
第八十三章 能得一魁否
“在林正伦出现之前,你们林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得出这个门,过这条线。不然,就视为对我的挑战!我必废其人!”
姜望横剑于林氏族地之前,面容冷峻,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林正礼震惊莫名。倒没有恐惧的成分,只是纯粹的惊讶,甚至感觉有些荒谬。
区区三个人,就敢堵林氏的门。
这小子哪来的勇气?何来的底气!
林正礼正准备动手,已经先有一个声音响起。
声音的主人尚在远处,但声已震颤入耳。
“姓姜的,你好大的口气!以为我不会杀人吗?”
那是林氏如今的最强战力,林正仁的声音!
饶是其人气度深具,城府极深,此时也掩不住声音里的怒气。
真的是光天化日,小丑跳梁。难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林氏撒野吗?
姜望的背上,负着一个长条木盒。从枫林城到望江城,他一路背着。
听到林正仁的声音,他不惊不惧。
只是将背上的长盒取下,打开,取出那一杆古拙的长枪来。
薪尽枪外观并不如何惊艳,枪头寒芒如敛,枪身甚至并不平滑,那是三十年在炉灶中燃烧留下的印痕。
然而它如今已是清河郡声名最盛的兵器。
姜望倒转薪尽枪,将它插在脚边,入地数寸。
“祝师兄说了,我只是一个游脉境修士,我来望江城,事出有因。望江城任何一个游脉境修士都可以出来与我一战,哪怕杀死我,他也不管。但若有哪个游脉境以上的修士出手,以高压低,不管出手的人是谁。等进了国道院之后,他就盯着你林正仁打。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姜望这番话,运足了道元,声震林氏族地。
而林正仁的声音,甚至没有再响起。也更没有现身的意思。
仿佛之前的那声怒斥,只是众人的幻听。
薪尽枪在这里,它就代表了祝唯我。
在枪压望江城之前,祝唯我绝对没有这样的威慑力。但是如今,他只是一个名头在,就足以震慑一方。
沉默每多持续一息,林家的脸就多肿一分。
所以这份沉默很快就被打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拄着木杖,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
“既然如此。正礼你就出去一试。”老人声音不大,但自有杀伐气度:“看他是不是真的,游脉境内全无敌!”
“好的,爷爷。”林正礼恭恭敬敬给老爷子行了礼,长袖一甩,大步踏出牌门!
剑光乍起如电!
姜望已纵剑而至。
波涛卷起,林正礼空中一转。他当然不是莽撞无脑之辈,在踏出牌门前就已掐诀。
起手就是在三城论道上声名大噪的道术波涛三叠,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但姜望人在空中,竟能凭空一转,这是四灵炼体决修到如今带来的强大反馈,令他拥有远超同级修士的滞空能力。
剑指咽喉!
林正礼面色不变,一边掐诀,一边从容催动波涛三叠的第二叠。
姜望还做不到如黎剑秋那般在空中毫无借力的三次翻转,但他也无须如此。人往地上落去的同时,长剑稍转,一道金光箭透剑而出,疾射刚刚转移的林正礼。
这是他手上那柄制式法器长剑所自带的道术,刚好衔接作为第三次攻击!
林正礼波涛再纵,走完了波涛三叠的最后一个变化。同时他掐诀的道术也已完成,正要攻击对手,忽然脸色大变,将这一记怒涛轰向身前!
将攻击道术转为防守用,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但在那汹涌奔腾的紫气面前,道术所凝聚的怒涛是如此不堪一击!
紫气东来,诸侯西望!
姜望足尖刚刚点地,便使出了如今最强的杀招。整个人催动着咆哮的紫气,瞬间破开波涛。
明晃晃的剑尖停在林正礼眉心。
滴~答!
那是水滴自剑身滑落,滴在林正礼鼻尖上的声音。
而他一动也不敢动。
三城论道之后,他有无数次愤懑。既愤懑于姜望捡了个便宜,夺走本该属于他的一年生魁首之名。也愤懑于自己的大意。倘若不是大意,他怎么会输给那个山蛮?甚至都不会受伤!
但木已成舟,事成定局。多么愤懑也无济于事。
好在姜望来了望江城,让他有证明自己的机会。
事实上姜望三人刚进望江城,他就得到了消息。林正伦娶的那个寡妇的确是自杀,当然也不是完全与他无关。他追查那女人临死前寄出的信,发现寄到了姜望手上时,这才理清了姜望与那个寡妇的关系。
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庄国未来栋梁,当然不存在忍气吞声。
而他拿走林正伦生意的手段并不光彩。那其中有一部分是那个女人带来的嫁妆——当然也有符合庄律的手续,但经不起有心人推敲。
所以他第一时间让林正伦躲回族地,只要守住族地大门,不让姜望进去,便可大事化小,小事无。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中。
但姜望嚣张至此,单剑横门,是他没想到的第一件事。
而他更没想到的是,他全力一战,居然惨败!
他没有证明自己的强大,反而成了别人强大的注脚。
此时他突然想起,在三城论道上,兄长林正仁跟他说过的话——“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给机会成全你的敌人。”
“回去吧。”姜望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动。
他并没有真的如言废掉林正礼,借助祝唯我的名头震慑,也有限度。无论如何祝唯我也不可能无故杀死林正仁,顶多就是如他所说,见一次打一次,让林正仁在国道院里待不下去罢了。
这种后果足以让林正仁有超乎寻常的容忍度,但废掉林正礼绝不在他的容忍限度中。
林正礼直视着明晃晃的剑尖,缓缓后退,一直退到牌楼后。
直到此时才惊觉,后脊已全被冷汗浸透。
“你们可以找望江城里任何一个游脉境的修士过来,我一人一剑,全部接下。假如我不幸战死,那也是咎由自取。今天陪我过来的两个生死兄弟,会为我收尸。”
姜望垂剑而立,看着林老爷子道:“而我只有一个非常合理的要求,我妹妹的生母,死在了望江城,我需要有人出来负责任。”
“她是自杀的。”林正礼硬着头皮道。
“也罢。”姜望直视着牌楼后面,越聚越多的林氏族人。
冷然一笑,剑器长吟。
“今日便看一看,这望江城域,游脉境中,我当不当得一魁!”
第八十四章 一旦山崩
“传令下去,遍请望江城中游脉境强者。有能杀此獠者,我林氏奖道元石两颗!”人群之中,一中年男子排众而出,怒声喝道。
此人正是林正仁、林正礼兄弟俩的父亲林端行,在林氏家族里分量自然是高的。
但是从林氏下任族长的位置直接越过他,交到林正礼头上,就足够说明他过于单薄的能力。
所以当他开口便拿出两颗道元石,闭口就是遍请全城游脉境高手时,所有人都先把目光投向了林老爷子。
无他,其人并没有这样的权力。
“够了。”林老爷子淡声道:“去把林正伦带过来。”
“爹,你糊涂啊!”林端行急道:“林正伦虽然不值一提,但代表的却是我林家的脸面!怎能交给外人处置?”
先不说其他,仅就此人的说话,就是不合格的。当众顶撞林老爷子,说他糊涂,往轻了说是不知分寸,往重了说就是挑战族长权威。再一个,林正伦值不值得一提,这也是合适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的?真不怕寒了人心。
林老爷子木杖敲地,抬高了声音:“你非要把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林家才不丢脸?”
林端行悚然一惊,闭嘴不言。
他终归是不懂修行的事情。林正礼能代表望江城道院出战三城论道,自然已是城道院里游脉境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或者城卫军中有那么一两个比他强的,但也有限。
再者说,请城卫军里的修士出手,林家就不丢脸了吗?
尽快果决处理此事,才是正理。
不多时,林正伦便被带到了牌楼处。
看着这个乱发披散、形容憔悴、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的男子,姜望实在无法想象,宋姨娘是怎么会看上他的。
“林正伦带过来了。”林老爷子用那双略显浑浊的老眼看向姜望,淡声道:“你想要什么交代?”
“现在,我问,你答。”姜望走近林正伦身前,注视着他木然的眼睛:“我妹妹的生母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林正礼在旁边道:“她跳井自杀,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林老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他便闭嘴收声。
林正伦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状态,直到听到宋如意这三个字,眼睛里才慢慢回复了一点神采。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姜望,又环视周边左右,再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姜望:“你刚说什么?”
他声音颤抖:“你……是如意那个在道院修行的继子?姜安安的哥哥?”
“好,好!”他激动起来,甚至有些癫狂:“敢堵林家的门,有出息!”
姜望冷漠地重复道:“我问你,宋如意是,怎么死的。”
但林正伦似乎浑然不觉他的不耐和厌弃,或者说,如今的林正伦,早已感受不到别人的看法。他活得只剩自己的情绪。
他张开双手,忽然放声大哭:“我聚敛财富有何用啊!!”
林正伦跪倒在地,捂面嚎啕:“悔不登修行路!一旦山崩,成穷途!”
对于这个人,姜望没有半点多余的耐心。
所以他的剑慢慢移转,指着林正伦道:“我最后问你一遍,宋如意,怎么死的!”
“如意……”林正伦止住嚎啕,抬起头来,满脸涕泪:“是我,是我害死她的。是我害得她自杀!”
“不!”他又猛地站起,伸手指着牌楼后聚集的林氏族人:“是他们!他们林家的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尤其是林正礼!”
林正礼破口大骂:“林正伦你疯了?”
“正伦。”林老爷子出声道:“你妻子死了,心情不好,我理解你。但你可不能信口雌黄。”
“老爷子?”林正伦哭着道:“当初是您同意把我收回嫡脉,还让我叫您爷爷。怎么林正礼这小畜生霸占我的生意,把我赶走的时候,您就视如不见了呢?”
林老爷子皱眉不语。林正礼跟林正伦之间的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一方面林正伦当初确实有些得志骄狂,另一方面,林正礼才是他的亲孙子。就算做得再不对,他做爷爷的也得帮他周圆了。
“生意上的事情,我确实久不过问。或许真的委屈你了,等我回头查证,另有交代。”林老爷子道:“但你妻子的死,确是自杀,这都是可查的,甚至开棺验尸也没问题,你怎么能怨怪他人呢?”
林正伦抹了一把泪,咬牙切齿:“我跟如意,本来恩恩爱爱。我辛苦做成的生意,几乎整合两座城域的药材市场!要不是林正礼眼热,仗着家主继承人的身份,夺我的权、霸占我的生意,我怎会沦落至此!”
“要不是林正礼他!”他转身戟指林正礼,满眼怨恨癫狂!
轰!
一只突兀出现的手掌,按住林正伦的天灵,道元一吐,便将他轰成肉泥!
也将他未尽的言语、满腔的怨恨,碾碎成尘。
从天而降的林正仁收回手,看着姜望道:“宋如意是自杀的,你也听清楚了。我赔你一个林正伦!够不够?”
林正仁突然现身杀人,凌河赵汝成都毫不犹豫地往前一步,站到姜望身边。道元暗涌,随时准备开战。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轰成肉泥,尤其他上一刻还在愤慨陈词。
这种威慑大概能让很多人闭嘴。
但姜望面色不变。
他也确实没有别的要求可以提了,宋如意自杀是事实。顶多就是林正伦婚后待她不好,这在庄律中算不得大罪。这其中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纠葛,但林正伦已死。依照姜望道院弟子的身份,也最多就到这一步了。
林家杀死林正伦作为交代,放在哪里都已经说得过去。倘若换一个人来,什么交代都不会有。
姜望道:“把宋如意带来的嫁妆,凤溪镇的药材生意,都还给我。那些都是我姜家的产业,当初是给宋如意的,现在她死了,理应物归原主。”
宋如意的嫁妆已算丰厚。但尤其凤溪镇的药材生意,是撬开枫林城域药材市场的支点,也是统合两大城域药材生意的重要部分。
这么大一块肉被挖走,林正礼自然不舍。
他正要说些什么,但林正仁已经直接做主:“可以。”
“那姜某便先告辞。”姜望收剑入鞘,对着林氏族人们点了点头:“叨扰了。”
“姜师弟,林某有一个忠告给你。”林正仁在他身后道:“修行路很长,要慢慢地走,不要越走越窄了。”
“祝唯我再强,能护得住你一辈子吗?”
姜望抽出薪尽枪,将它小心包好,盖上盒子,负在背后。
这才回头,冲林正仁道:“受教了。”
兄弟三人,扬长而去。
……
……
ps:“悔不登修行路,一旦山崩,成穷途。”关于林正伦,我想表现的,是一个没有选择修行的普通人,在这个超凡世界的挣扎和努力。就像那个因为薪尽枪得到万金的樵夫一样,他们或者有机会凭借能力或运气得到财富,但是能不能守得住财富?以及由此而衍生的,对这个超凡世界社会和制度的思考。我不知道这个人物塑造得怎么样,留待读者评价了。
第八十五章 相约星河中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牌楼附近的林氏族人都噤若寒蝉,无人出声,也无人挪动。
气氛低沉得可怕。
“难道就这么让他走了?”林正礼出声道:“就让这么一个九品游脉境的家伙,在林家耍威风?”
“所有人。”林正仁回过身,淡淡道:“散了。”
众人纷纷离开,就连林正仁的父亲林端行也未迟疑,足见林正仁在族中的威望。
林老爷子看了一眼林正礼,道:“正礼,来,扶爷爷回屋。”
林正礼挤出一个笑脸:“爷爷,您让下人扶您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跟我哥说。”
林老爷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摇头,在下人的搀扶下离开。
很快,牌楼附近的人就走得干干净净,只有几片冬日的凋叶,还在风中打转。
“哥!”林正礼愤郁难平:“我们难道就这么算了?”
林正仁瞥了他一眼:“不然呢?你追上去杀了他?”
“咱们林家又不是没有周天境的高手!”
“那是林家的,还不是你的。”
“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还不是为咱们林家的声名考量吗?”
“为了咱们林家?”林正仁异常冷淡地看着他:“你都干了些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抢了林正伦的摊子,但却经营不当。爷爷让你去把他请回来,你却羞辱他,还想借机***子!你就那么缺女人,那么管不住裤裆?”
“我只是想让他认清楚本分,让他明白他是个什么东西!”林正礼急道:“这种人捧着有用吗?你看今天,爷爷都跟他说好话了,他什么态度?还不是张口就咬?他喂得熟吗?林家的生意,就算黄了,也不能用他!”
林正仁手点着林正礼,一时没有说话。
“哥,你听我的,派人去半道杀了他们!”林正礼又道:“姜望不死,咱们林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啪!
林正仁反手一巴掌,将林正礼扇倒在地。
“林家的脸面不重要。我林正仁的脸面,才重要!”
林正仁指着地上对他怒目而视的林正礼:“但是因为你,让我丢脸了。”
林正礼躺在地上,先是不敢置信,继而是愤怒,他几乎是跳了起来:“你打不过祝唯我,难道怨我吗?行啊!你把我绑到枫林城去,去给祝唯我赔礼道歉,让姓姜的杀了我!我不连累你丢脸!”
他冲到林正仁面前,梗着脖子吼:“你送我去啊!”
“我警告你!”林正仁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他举起来:“我只警告你这一次,我亲爱的弟弟。”
他看着林正礼因为呼吸困难而逐渐涨红的脸,慢慢说道:“你不用假装得这么肤浅、短视、暴躁。不用在我面前表演你的幼稚无能。
林氏家族我既然让给你,就不会再拿回来。在你眼中大到没边的产业,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也根本不必刻意藏拙,担心我忌惮你!”
他手上一提,等到林正礼开始翻白眼了,才道:“听明白了吗?”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松了手,转身离去。
只留下林正礼跌在地上,半跪着,咳个不止。
……
回到枫林城的时候,已是深夜。
黄阿湛正在城门口等他们,怀里抱着睡去的安安。
“你们可算回来了!”黄阿湛压低声音道:“小祖宗哭了一整天,我嘴皮子都磨破了,怎么都哄不好!非得等你,到了后半夜,实在是哭累了才睡着。”
姜望小心翼翼地接过安安,对几人道:“你们先回去吧,其他事情明天再说。”
众人散去,姜望抱着小安安,回到了位于飞马巷的家中。
他没有直接进屋,而是腾身上了屋顶,双脚垂下屋檐,就那么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安安裹着小棉袄,在怀里睡得正沉。眼睛肿肿的,就连在睡梦里,小嘴也难过地抿着。
五岁的孩子,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虽然她们的世界相对简单,但那些难过有时候更纯粹。
今夜姜望难得的没有修行,看着凤溪镇的方向,发起了呆。
莫名的,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画面。
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孤独,但这一刻真正意识到:这个世界,只剩下他和姜安安相依为命。
他们都没有父亲了,也都没有母亲了。
“哥……”安安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睁着微肿的眼睛,看着姜望的下巴道:“你去找我娘了么?”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星星么?爹在那里,宋姨娘,也去了那里。”
安安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害怕把什么东西揉碎似的:“好远呐。”
姜望忽然有落泪的冲动。“是啊,好远。”
“哥,你以后有可能摘到星星吗?”姜安安眼睛里,仿佛溢着光,“娘说,你以后有可能做神仙。”
神仙啊……
看着姜安安的小脸,姜望不忍心告诉她。他到神仙之间的距离,比他们现在到星星之间的距离还要远。
她或许觉得,可以摘到星星的那一天,她就能够再见到她的爹娘了。她还并不知道,有些离别,真的是永远。
无论飞得多高,无论变得多强,也都永远无法再相见的,那个“永远”。
“在远古时代,人类第一次抬头,看到星星的时候,就开始向它靠近。”姜望最后这样说:“穿过最深的河,登上最高的山,在彻底没有路之后,就自己造梯子……这就是修行。”
“哥哥也不知道修行路走到最后是什么,但我想,摘星拿月一定不是终点。”
“那我……”姜安安咬着唇,小心问道:“也可以修行吗?”
“当然了!”姜望揉揉她的小脑袋。
“我也可以飞咯?”
“当然!”
“我也可以摘星星咯?”
“嗯嗯!”
“我可以去接爹娘咯?”
“……嗯!”
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就连姜望自己,也想被它所欺骗。
“那么,从明天开始,你除了读书识字之外,还需要背诵道典……”
“没问题!”安安干劲十足。
“还需要抽出半个时辰练武打基础,会很累哦……”
“安安不怕累!”
“那好,那咱们约定,等到你可以摘星拿月的那一天。咱们一起,去追逐星辰。”
姜安安一捏小拳头:“追逐星辰!”
第八十六章 你像谁
晨功过后,姜望照例出门去买早餐。
青木大道旁的油饼,杜德旺对面的豆腐花,是姜安安这段时间的最爱。
推开院门,却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此人面容憨厚,身体壮实,背着一个大包袱,见到姜望便开始作揖:“姜先生!”
正是当初在唐舍镇见过的捕快唐敦,彼时他的朴实敦厚,给姜望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只是这揖作得不伦不类,称呼也很别扭。
姜望想起来,唐敦小时候曾被一名游学的儒门弟子教导过,大概对他来说,“先生”就是表达尊敬的最高称谓了。
“唐捕快,你来枫林城,是为了道院外门考核?”姜望疑惑道:“现在过来,也太早了吧。”
每年三月是道院外门考核的日子,现如今才是冬月,还得过一个年去。
“已经不是捕快了,俺不干了。”唐敦憨笑道:“不早哩。考道院那么难,不得提前准备嘛?俺想过了,俺这次要用破斧子砸船,一定得成!”
“……破釜沉舟?”
“对对对!就是这个!要不怎么说姜先生境界高呢!”唐敦很欢喜地拍了个马屁,便搓着手生硬地转进道:“俺认识的人里,只有姜先生本事高。俺就想,求姜先生指点俺一阵子……”
“不白教,不白教!”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剥开,便是一只明晃晃的银锭,约有十两。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姜望:“先生……”
可能是想表现出诚恳,但那样子倒更像捕快盯着什么江洋大盗。
“距离道院考核还有几个月,你找好住处了吗?”姜望问。
这种事情,要么直接答应,要么果断拒绝,迟疑反而最伤人颜面。
“还没,还没。俺一进城,就先到处问着人找您,您在城里可有名哩!”唐敦竖起大拇指,欢喜地说了几句,才道:“俺马上去找,马上!”
他把银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您先收下吧。”
姜望耐心帮他把几层布又盖回去:“自己留着吧,枫林城租房可不便宜。正好从今天开始我也要教妹妹练武了,你一起来听便是。又不多费力气。”
他随手带上院门,“我现在去买早餐,一起吧?顺便也问问附近街坊,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住处。”
“好嘞!”唐敦背上大包裹,兴冲冲地跟上。
这人敦厚踏实,也有一些属于老实人特有的狡黠,但并不令人生厌。姜望对他的观感不坏。当然,或者也有几分,是因为那个他只见到尸骨和画作的小女孩。
其实院子里空房也有,倒不是住不下唐敦。但一来他们关系没有好到那个地步,二来这个家不是属于他姜望一个人的,安安的感受也很重要。他不可能在没问过安安感受的情况下,就随便让另一个人住进来。
这跟其人的道德人品全都无关,只关乎于姜望小心翼翼维护的、“家”的感觉。
……
望月楼。
最好的酒菜都布上了,甚至方泽厚重金养的几个歌姬都在前方歌舞。
方鹤翎今日宴请沈南七,是怎么有排场怎么来。
方鹤翎笑容灿烂,频频祝酒,沈南七倒始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来,沈师兄!我敬你这杯酒,祝你步步高升,修为猛进,早日成为本城三甲!”
“不喝了。”沈南七伸手按住方鹤翎的酒杯,似笑非笑道:“快了。”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沈南七指的是什么,转笑道:“那是自然!以沈师兄的天赋,岂有不快之理?”
“祝唯我马上就要去国道院,魏俨这阵子杀了那么多旁门左道,应该也要升官了。”沈南七转了转自己的酒杯,眯着眼睛道:“我可不就快了么?”
这话不好接。
“要我说,便就是现在,师兄你也有道院三甲的实力啊!”
方鹤翎表情诚恳:“旁人没见过你在三山城域斩杀凶兽的威风,我可是亲眼所见。要我说,沈师兄你就是太低调了,不然当初三城论道的五年生里,除了张临川师兄,就应该是你了!
你没有上场,结果呢?人家林正仁都没有出手,那位上场的师兄就被那个傅抱松击败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鹤翎师弟啊,你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沈南七含着笑,看着方鹤翎:“总这么吹捧下去,师兄我可受不住了。”
“真没有什么事情求师兄。”方鹤翎往近坐了坐,认真道:“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今日请师兄过来,也只是单纯的敬仰师兄,感激师兄在三山城域对我的照顾。”
“三山城那次,我是收了好处的,没什么好谢。”沈南七眼皮微抬:“你突然这么殷勤,又无求于我。难道,是想跟我交朋友?”
“如果师兄看得上,那是鹤翎的荣幸啊!”方鹤翎很惊喜的样子:“鹤翎虽然不才,不过方家怎么说也是枫林城三大姓之一,总归是有能力支持一下沈师兄修行的!”
方鹤翎笑了:“鹤翎,你话说得直接,我也就直说。”
他靠回椅子上:“以前的你,我肯定不屑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点头陪笑:“以前确实不懂事。”
“但是现在的你呢……”沈南七道:“我不敢跟你交朋友。”
方鹤翎的笑容僵住了,
沈南七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像一个人?”
“谁?”
“准确的说,你只是在竭力模仿一些外在的东西。”沈南七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鹏举。”
说完,他径自往外走。“朋友就算了。交易还可以找我。”
当初在外门,沈南七就是比较看好方鹏举的师兄之一。这也是方家能与他搭上线的原因。
“沈师兄慢走!”方鹤翎对着他的背影,仍然挤出了笑容。
咚咚咚。
下楼的声音远了。
歌舞不知在何时也停下。
方鹤翎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他猛然站起,将整桌席面掀翻!
有些笼罩在头顶的阴影,他以为早就撕掉。
他付出无数的努力,撕了一层又一层。
最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整片夜色。
是撕不掉的。
第八十七章 世难两全
三山城。
孙小蛮匆匆走进母亲的房间。
自玉衡峰一战结束后,窦月眉便把自己关到房间里不出来,城里的事务都交由孙小蛮处理,就连三山城道院上任新的院长,她也没有出面。
这还是这么些天以来,第一次愿意见人。
“……娘。”看到窦月眉的第一眼,孙小蛮心里就颤了一下。
那样憔悴而疲惫的、那还是是她的母亲吗?
“小蛮啊。”窦月眉看着女儿,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城里怎么样?”
“都还好,差不多。”孙小蛮没敢说,自玉衡峰一战无功而返后,好几个天赋不错的道院弟子,都转去了其它城域,说是在这里看不到希望。
这种人虽然不多,但对人才凋敝的三山城来说,也算得上雪上加霜。
“那就好。”窦月眉似乎对这个答案也不是很在意了,转问道:“笑颜怎么样?”
“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说再也不想理你。”
窦月眉叹了口气,有些怅惘道:“看来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没事,再过一阵子就忘了。”
孙小蛮眼中有些疲惫,她尽量不让母亲看出来。
处理城主府事务本不是她所擅长,但孙笑颜是个没法主事的,母亲又低落成这样,整日郁郁。她也只能勉为其难。
对她来说,她宁肯拎着大锤跟几百个高手对轰,也不愿埋首案牍。
“这些天过来,我也想明白了。”窦月眉略略振作精神,叹道:“三山城还是要撑下去,你弟弟的修行也不能荒废。最重要的是,娘不能再耽误你。”
孙小蛮抬眸看着她:“娘……”
“去找你师父吧!”窦月眉感慨着:“这个世界不是你父亲所认为的那样,他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不是道理的世界,而是强者的世界。”
实在令人难以想象。作为一个以丈夫为精神支柱,对他有着绝对信心的女人。要有多么绝望,才会说出这种话。才会,否定她丈夫所做出的努力。
孙小蛮觉得母亲说的并不正确,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你师父很强,但娘当年仍坚持把你留在身边,是因为娘自负总有一天,不会输于他。你跟着娘生活,不会影响修行。”
窦月眉有些低落:“现在……娘已经永远不可能超过他了。”
彼时窦月眉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梳妆镜前,只是背对镜子而坐。阳光透过窗格,打在她憔悴的脸上,愈发显得苍白。
孙小蛮索性盘地而坐,银色小锤在腕上摇晃着,以手为枕,侧头靠在了母亲的膝上。
窦月眉抚摸着她的鬓角,继续道:“纯粹的武修,现在还没有趟出一条完整的路来。所以武夫的路,很难走。你师父也只是探索者之一。很多时候你只能靠自己,要多思考。”
“嗯。”孙小蛮声音轻轻。
“你是有天赋的,十二重天之前对你来说一马平川,所以内府境之前的修行娘就不说了。”
窦月眉取出一个小册子,薄得约莫只有几页纸:“这是娘探索神通种子的一点心得,你拿去。大道殊途同归,一通百通,或许对你有点帮助。”
见孙小蛮收了,她才继续叹道:“武者踏三十三重天,至今也只是一种想象,未曾有谁圆满过。真不知,我的女儿会走到哪里呢?”
孙小蛮一只手高举,小银锤摇晃:“走到最高处!”
窦月眉笑了,她伸指刮了刮女儿的鼻子:“去吧,去吧。”
孙小蛮站起来,赤足踏地:“娘,那我走啦?”
窦月眉笑中带泪:“走吧。”
孙小蛮忽然狡黠一笑:“走之前,我帮你教育教育孙笑颜去!”
见得窦月眉张嘴欲阻,她抢道:“娘啊,你听我的。没事打打孩子,有益身心。别舍不得。爹已经走了,过去停在过去。但未来还很长呢!”
她跳了两步,忽又回头,眨眨眼睛:“我看我师父他,就对你很有意思哟!”
“去去去!你懂什么!”
女儿走了,去打儿子去了。
窦月眉莫名有一种欣慰的感觉,她把这奇怪的念头丢出脑外。
回身,看着梳妆镜。
镜中,是一张未施粉黛,虽然憔悴,但仍看得出美好轮廓的脸。
她伸手,自脸上轻轻抚过,幽幽的叹息:“死鬼,你死得那么早,有没有觉得不值?真真可惜了,我这张花容月貌的脸……”
……
对于副院宋其方,姜望当然不陌生,也绝不乏尊重。董阿被贬来枫林城,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在此之前枫林城道院可一直是宋其方执掌。
当然,囿于本身实力和眼界,在他的执掌下枫林城道院一向势弱。
如今董阿执掌正院,宋其方作为副院长,在教学之外,潜心炼丹及推演之术。也算分工明确,各得其用。
由于其人不争不抢,和蔼可亲,向来很得弟子尊敬。
只是姜望确实想不到,宋其方为什么突然找他。
“宋院长。”姜望走进丹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您有事找我?”
白发苍苍的宋其方从丹炉前回头,看着姜望,笑容和蔼:“姜望啊,最近修行怎么样?有什么问题没有?”
“劳宋院费心。”姜望受宠若惊:“教习都很负责,而且弟子现在修为还很浅薄,问题都很初级,有时候师兄们就帮着解决了。暂时还没有特别的难题。”
宋其方满意地点点头:“你是城道院里最优秀的弟子之一,老夫对你是放心的。”
“道院里高手如云,弟子愧不敢当。”
“你在望江城的事情,老夫都听说了,”宋其方扭头看了一下丹炉里的火候,才继续道:“你表现很突出。不过呢,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方式方法。咱们与望江城一衣带水,实在也不必闹得那么僵硬。”
不论事情经过,不说是非对错,张嘴就扣帽子的行为实在令姜望不快。
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道:“宋院教诲得是。”
“当然,涉及家事,年轻人冲动一些也是可以理解。”宋其方笑了笑,扇了扇火,状似无意道:“我听说你有一门超凡剑术,在三山城、望江城都大放异彩?”
“弟子确实机缘巧合,得了一门剑术。”姜望皱了皱眉,道:“不过这剑术也没有旁人传的那么神乎其神。”
“得志而不骄狂,很好。”宋其方顿了顿,才转过来,看着姜望的眼睛道:“不知你可愿把这门道术,贡献于道院啊?也让咱们道院的其他弟子,都能有所进益。你放心,道勋绝对多算,老夫给你做主。”
庄国道院的确有拿物资兑换道勋的传统,这样可以让那些身家丰厚的弟子贡献物力,于道院、于修者本身,都是好事。功法当然也在其中。
但那纯粹是自愿原则。
换句话说,如果姜望愿意,他早就换了,还用等到你宋其方开口?
分享给赵汝成、凌河、杜野虎,那是心甘情愿。但这并不意味着姜望就有多么的博爱天下,兼顾苍生。那也不是博爱,是愚蠢。
所以,姜望直接问道:“此事是董院的意思吗?”
宋其方脸色有些微沉:“想来在枫林城道院,老夫说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便是董院,也不会不尊重老夫的意见。”
难怪以前枫林城道院在他手上那般平庸,这满腔的陈腐味道!
姜望心里想着,躬身行了一礼:“如此,恕姜望不愿。”
礼罢,他径自转身离去。
他的剑就悬在腰侧。
此时,他自有剑一般的锋芒。
第八十八章 第一次见面,就见过你的裸身
宋其方讨要紫气东来剑典一事,姜望与董阿做了汇报。
倒不是为了告状,而是他违逆副院长的意思,这事必须得让董阿知情才行。不然若是宋其方背后使什么手段,那就够姜望受的了。
当然宋其方也未必会做那种事,他在枫林城道院多年,一向口碑极好。便向姜望讨要剑典,也可看做是为道院着想。
但两方实力、地位都相差悬殊,姜望不得不多做准备,防患于未然。
董阿听了,只是挑挑眉头:“垂垂老朽,不必理他。”
姜望暗暗咋舌,院长真是直接……
不过这话他可没资格接。
董阿又道:“你近来修行如何?”
“下月月中之前,就能够完成第二个道旋的构筑。”
“还算不错。道旋构筑越到后面越快,见天地门之前,修行多是水磨工夫。从游脉境到周天境,唯一的关隘就是小周天的构建。对你来说不是难事。所以到达周天境时,通天宫内刻印的道术,现在就要开始考量了。你要明白,周天境刻印的第一道瞬发道术,对每个修者来说至关重要。并不是威能越强越好,要找到最合适你的那门道术。”
“弟子明白。”
董阿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以后再有望江城那种事,可以提前汇报于我。只要你有理有据,枫林城道院就绝不会不管自己的弟子。记住,你祝师兄未必护得住你。但本院可以。”
姜望心头一热,他在董阿这里,的确感受到了亦师亦父的情谊。
但董阿并不给他表达感动的机会,说完便摆摆手:“你去吧。”
……
深夜,姜望从睡梦中惊醒。
他披衣带剑而起,行至院中。
黑纱蒙面的女人就那么笑看着他,在寒冷冬夜依然穿得纤薄,仿佛一不经意,就会随风而去。
“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件事么?”她问。
声音婉转在夜色里,也是轻飘飘的。
姜望愕然:“现在?今天?”
这会子时已过,已经是冬月十一。这是郡院大选的日子。
三大郡院是国道院最直接的修士储备库。
如林正仁这种通过三城论道获得国道院名额的,属于保送。而祝唯我这种国道院直接发函的,属于特招。都只占少数。
三大郡院五年一次的联比,才是晋入国道院的最广途径,每期录入一百名修者。
枫林城道院修行五年以上的学子都报名参加此次大选,当然也包括黎剑秋。经三山城一行,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密切了,今天姜望本准备去给他送行。
黑纱女人柔声道:“第一件事,就在今天。”
姜望想了想,返身回屋,“稍等。”
他给安安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她自己临时有事出门,如果今天没能回来接她,便让她去找凌河。
其实现在安安已不太令人担心,在姜望脱不开身时,唐敦很多时候已经担负起来接送安安去学堂的重任,用他的话说就是,总得帮先生做点什么才安心。而且两人都在接受姜望的武学指导,勉强算得上同门“师兄妹”,关系倒也熟络。
姜望再次带上房门出来,蒙着黑纱的女人已经飘身上了屋顶,在月色下远去。
姜望提身追上。前面那背影袅袅娜娜,好像触手可及,又总是隔着一层距离。
“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姜望在大约四个身位的距离,一边疾行,一边问道。
“不是说了么?叫姐姐。”前面的声音飘来,动听得不太真切。
“‘姐姐’毕竟太笼统,指代不出一个这么特别而又具体的你。”姜望回得特别诚恳,也特别有底气,
他早先特意问过赵汝成这样的问题,赵汝成教他这样回答。
“哟。”黑纱蒙面的女人特意停了停,等到姜望追至身侧,才扭头似嗔似喜地瞥了他一眼,“谁教你说的?”
“没,没。”姜望往旁边看了看:“我自己瞎说的。”
“男人说谎的时候,通常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不敢看你?姜望想着,特意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坚毅。
“为了掩盖心虚,有时候反而会变得格外强硬。”
我还是闭嘴吧。姜望想。
“嘻嘻。”女人话锋一转:“既然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见过你的裸身……”
在姜望竟然微红的脸色中,她转道:“裸身背后的莲花,那么,就叫我白莲吧。”
“好的,白莲姑娘。”姜望如释重负,下定决心,能不聊天就不聊天了。
但他很快又问道:“我们是要去做什么事?”
“到了你就知道了。”随口起了一个名字敷衍的白莲姑娘道。
“那,我们这是去哪里?”
“到了你就知道了。”
“……”
一路无话。
白莲似乎有意试探姜望的速度极限,出了枫林城之后不断加速,一直到姜望表现出明显的吃力时,才稍缓下来。
天色渐变,路边不断后退的景物也渐变。
姜望忍不住道:“我们这是去三山城?”
“到了你就知道了。”白莲似乎是有意调戏,话说完,自己乐了。
姜望只得憋住一肚子疑惑,蒙头跟着赶路。
等到白莲终于停下时,已日头高起。
看着眼前的高峰,耳听隐隐兽吼,姜望顿感不妙道:“你要在玉衡峰做什么事?”
白莲看着他,眼睛里似乎在笑:“放心,既不做违背你原则的事情,也不做让你送死的事情。”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
“先跟我上来。”
“等等?我们要上玉衡峰?那么多凶兽,就我们两个人?”
白莲似乎早有准备,躬身钻进一个岩穴里,一会儿工夫,拿着两张兽皮出来。
她自己披上其中一张,将另一张丢给姜望。
“披上它。”
那大约是一张虎皮。手感很好,但似乎并没有经过太细致的处理,有一股腥味。
“披着它做什么?假扮成凶兽吗?”姜望觉得今天的一切好像有点荒谬。
“你不是问我,怎么上玉衡峰吗?”白莲整个人裹在巨大的兽皮里——那好像是狐皮或者什么,花纹很漂亮——走过姜望身边。“这就是答案。”
“不是。”姜望有些头疼,“难道披着兽皮,凶兽就会把你当做同类吗?”
“凶兽没有神智的。你不知道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
“太荒谬了对么?想不到在这么难对付的凶兽群面前,可以用这么这么简单的方法混进来?有些时候难倒我们的,不是现实的困境,而是思想的困境。”
白莲拿出一瓶药膏,在手上抹了抹,又挑出一点,示意姜望伸出手来,在他手背上也抹了一点。
她边抹边解释道:“再加上这种掩盖味道的药膏,只需要一丁点,就不虞被凶兽发现。”
她的手指很凉,又有着很微妙的温软,在手背上轻轻地旋了几圈,便离开了。
“简单来说,就是困难有解,傻子无医。”她最后总结道。
“总感觉你是在骂我啊……”姜望嘟囔着,一边把虎皮披在了身上。
就在这时,他的眼神凝固了。
凝固在远处一个岩穴前,他看到,影影绰绰的,有几只杀人岩蜂在进出。
但他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三山城主窦月眉,是如何将这种凶兽杀干净的。
“这些杀人岩蜂……不是被杀绝了么?”姜望问道。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慌乱。
“你说呢?”
白莲的声音,似笑非笑。
第八十九章 再见玉衡
白莲带头往山上走,姜望硬着头皮跟在身后。
一头模样狰狞的巨大山蛛,就在他们面前爬过,竟对他们无动于衷。
“除了极度饥饿的时候,一般这些凶兽彼此之间都不会攻击。”白莲顺便讲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大概是因为它们都知道,自己的肉实在太难吃了。”
由于已经进入凶兽环伺的地方,白莲的声音低了一些,但也没有到非常注意的地步,大概是并不需要。
姜望没有出声,他谨慎观察一路上所遇到的凶兽,发现竟果真没有一只主动攻击他们。
“你可以说话,这些凶兽又听不懂。还以为你在叫唤呢。”白莲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办法,却没有人想过呢?世上的聪明人那么多。尤其前后两任三山城主,都是一时之杰。”
“只有一个原因。”白莲的笑声在旁边响起:“因为有更多的聪明人,在阻止人们思考这些事情啊。孙横、窦月眉当然都很不错,但他们并不了解凶兽是个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真正了解。”
“你说的那些聪明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我无法给你答案。因为真正的答案,在你自己心中。”白莲语气一转,又轻松起来:“好啦,往这边走。”
她似乎对玉衡峰很熟悉,选的这条小道,凶兽数量明显要稀少得多。
这时,前方一块山石上,传来低沉的兽吼。那是一只猫状的凶兽,个头不大,甚至模样也不凶狠。
“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大概新占了这里作为地盘。”白莲跟姜望解释道:“不过,我们绕路就太不方便了。”
她说着,忽然身形一动。
姜望还看到她的残影留在身前,但她已经将一把匕首插在了那只猫状凶兽的脑门上。
鲜血静静流出,兽吼戛然而止。
“在这种地方,最好不要使用道术,因为凶兽普遍对道术很敏感。尤其有些会使用道术的凶兽,会把你当做抢地盘的竞争者。动静闹大了,也是会很麻烦的。”
白莲一边解说,一边随手将这只凶兽远远丢开。“像这样,其它凶兽并不会感觉是异类入侵,反而只视为凶兽间的普通厮杀。尸体丢在这里,饿疯了的凶兽还是会选择吃掉它的。”
“你好像……很了解凶兽。”姜望道。
“唔,如果你,这么高的时候。”她手在腹部位置比了比,想了想,又往下移了一点:“大概这么高的时候,就被丢在凶兽堆里,你也会很了解它们的。”
“怎么啦?”她突然凑近沉默的姜望:“吓坏你啦,小弟弟?”
姜望没有说话。
“啧啧啧。”她摇头说道:“不要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姐姐。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谁更可怜,还真说不定。”
“怜惜之类的情绪,并没有贬低一个人的意思。恻隐之心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它是正面的情绪,会让人和人之间,多一些宽容与理解。”姜望顿了顿:“小时候我爹说的。”
“不错嘛,懂得怜香惜玉。”白莲轻哼了一声:“不过,如果你看到姐姐面纱下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还会有怜惜吗?”
“我怜惜的是那个在凶兽堆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跟她长成什么样子没有关系。”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呢。”白莲小声嘟囔了一句,拔高音调道:“走快点!”
姜望被她呵斥得莫名其妙,但也只能跟着加快了速度。
平心而论,玉衡峰风景秀丽,无论树石花草,都有可观之处。倘若不是随处可见的凶兽,这里应当是游客如织之地。
上一次玉衡峰清剿战,三山城几乎倾整个城域之力,还请来不少外援,却只在玉衡峰山腰止步。
而现在姜望跟着白莲,只两个人,便轻而易举地超过山腰,往山顶行去。
前方有一块巨石,横出山峰,形成一处天然高台。
白莲就在此止步。
姜望跟着她走到“高台”之下,才发现巨石下方有一个山洞,似是天然生成。洞内极深,幽幽看不到尽头。
白莲走进山洞,就在洞口的位置止步,将兽皮解下,铺在地下,然后坐在兽皮上。
“坐啊,看着我干嘛?”
姜望依样为之,刚坐下便忍不住问道:“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
姜望发现,每当他真心有问题求教的时候,白莲就变得惜字如金。反倒他没什么话想说的时候,白莲却一直撩拨。
姜望不吭声了。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缭绕的云雾。此时太阳悬空,照破万里山河,而目之所及,群山隐在云雾中,美不胜收。
姜望收回视线,正上下打量着身处的这个洞穴。
白莲便解说道:“这是山蛛的巢穴。”
姜望忍不住往洞里看了看:“那山蛛呢?”
“在里面睡觉呢。”
“那它醒了怎么办?”
白莲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当然是杀掉它。”
或许是觉得跟这种智商的姜望说话太无趣,白莲从怀里拿出一个阵盘模样的东西,平放在身前。
“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也不要动。”
这个阵盘大概刻印着匿迹消音一类的阵法。
姜望心里琢磨着,便也真的就不动不说话,盘膝闭目,做起冲脉修行来。
这段时间的修行中,脊柱上的白骨莲花并未带给他什么不好的影响。若不是这次白莲突然找上门来,恐怕他已经慢慢忽略了这件事。
如果一定要说变化的话,通天宫内最大的变化并不是那即将成型的第二团星河道旋。
而是他的道脉真灵。
众所周知,道脉真灵穿梭道旋,会获得一定的成长强化。但在完成大周天循环之前,几乎不会有肉眼可见的变化。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也罕见本质的提升。
但姜望的道脉真灵,那条土蚯,身上已经缀上了星光点点,而且体型明显长大了一圈。虽然在吞吐道元的数量上没有变化,但冲脉修行明显容易了许多。
另外,姜望还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道脉真灵好像与那根黑烛更贴近了些,但他不太能够确定。
姜望向来是修行狂,一旦进入修行状态便很容易沉浸下去。也因此没有注意到,在他开始做冲脉修行的时候,白莲看向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种迷幻的、痴痴的眼神。
第九十章 我所见者
因场地所限,加上有白莲在场,不方便修四灵炼体决决。
在冲脉修行结束之后,姜望便开始控元决的修炼。于通天宫内挪移道元,一会排成“安”字,一会排成“望”字,乐此不疲。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声传入耳中。
姜望从修行状态中退出来,扭头看向白莲。
白莲给了他一个安静的眼神。
人声愈近。
“真他娘的!天天干这种无聊的事。老子来缉刑司,可不是为了当猎户。”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劝道:“少说两句吧。”
前面那个声音道:“他又不在,怕什么?”
话是这样说,但他的声音明显小了。
姜望心中一动。猎户是什么意思?他们在此猎杀凶兽吗?但好像没有听到战斗的动静啊。之前听赵汝成说过,玉衡峰上有人阻止了窦月眉拔山。那个人现在不在?缉刑司……玉衡峰上的人,果然属于庄庭。肆虐三山城域的凶兽,果然与庄庭有关!
脑海中思绪翻涌,说话的那两个声音越来越近,或者应该是往山顶上去。
姜望很听指挥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揣摩着白莲的用意。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涉及玉衡峰的秘密,涉及庄庭,不由得他不多想一些
脚步声停在山洞外,两个神情疲惫的修士出现在视野里。
一个身量奇高,一个满脸大胡子。
他们手上都提着一个鸟笼状的东西,他们都看着姜望两人。
他们愣住了,姜望也愣住了。
“他们看到我们了!”姜望道。
“这不是很明显吗?”白莲道。
“咱们不是布了阵盘吗?”
“哦。这个阵盘啊。我就是揣在怀里太重了,随手在那里放放。”
“……”
姜望忍住情绪,刚刚拔剑而起,白莲已飘身出洞。
此刻她离开兽皮的包裹,玲珑身段便无法遮掩。人在空中,自是风景。
她探出双手,轻轻按在那两名修士的眉间。
事实上这两名修士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但道术还未成型便崩解。
他们好像喊了些什么,然而声音被某种力量所湮灭。
两名修士软软倒地,白莲弯腰,捡起那两只笼子。
“你杀了他们?”姜望问。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这两名修士来自缉刑司。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维护庄国稳定的超凡力量之一。杀死他们,绝不是姜望愿意看到的事情。
“只是晕过去罢了。我怎么会那么傻?”白莲嬉笑道:“万一让你讨厌我怎么办?”
姜望实在无法应对这些若有似无的撩拨,只是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做?”
白莲双手提着笼子,轻巧地往回走。
她将一只笼子往姜望面前递了递:“瞧瞧这是什么?”
那只笼子里面,有难以计数的袖珍型野兽。细看去,竟每一只都在动,并非死物。
“这是?”姜望毫不掩饰一个小镇少年见识的狭窄。
并不是他不努力,只是他不像那些生来优渥的人一样,本就生活在风景中罢了。
而这也没什么可惜可怜的,他已走在看风景的路上。
“兽笼呀!”白莲晃了晃笼子,笼中的野兽便慌乱起来,窜来窜去。
“就像储物匣一样,只不过这里面装的都是活的野兽?”
储物匣这等极为罕有的事物,如传说一般,姜望虽不曾拥有过,却已听说过无数次。纳万物于一匣的神奇,也曾令他心向神往。
白莲点点头,抬手道:“拎着。”
姜望接过两只兽笼,放在眼前细瞧。嘴里问道:“缉刑司的人,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抓这么多野兽做什么?”
白莲却不答话,迈步往山洞内部走去。
“等等,不是山蛛在里面睡觉么?”姜望问。
白莲回过身,歪头瞧着姜望:“为什么山蛛会在里面睡觉?”
“你不是说……这里是山蛛的巢穴吗?”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呀?”白莲轻哼着转身,“这么好骗,小心以后被什么妖女连皮带骨头吞下去。”
姜望:“……”
他并不愚蠢,只是白莲是他的救命恩人,也一直表现善意,他没有理由怀疑她。尤其是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以至于他亲眼瞧着缉刑司的两名修士往这个山洞来,也没去想其它。
往里走着,白莲取出一盏悬明灯,稍作操纵,令其一直跟着两人漂浮。
这极为空阔的山洞内部,就呈现在姜望眼前。
此处并无太多人工痕迹,只是诸多洞窟错杂,通往不知深浅的远处,如迷宫一般。
白莲倒是轻车熟路,毫不犹豫选了一个洞窟,径往里走。
两人曲折往复,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巨大的山谷,一眼望不到尽头。谷里有树有石。有花有草,但并不给人美丽幽静的感觉,反而看得人心情郁郁,有一种烦躁感。
在两侧山壁上同样悬着许多洞窟,姜望他们就在其中一个窟里。
姜望心想,或许刚才那些洞窟里,很多都能通到此处山谷。
“打开兽笼,倒下去。”白莲道。
“哦。”
姜望早已研究过,当下便将右手的兽笼放下,先将左手上的兽笼拎起来,笼口对准下面的山谷,拉开笼门。
“吼!嘶!唳!吱!”
无数兽吼交响在耳边,野兽如潮,从兽笼涌出。在冲出的一瞬间便回到正常体型,而后纷纷落下,坠进山谷中。
这些都是普通野兽,有狮虎熊豹,也有鸟雀狐兔。它们之间有的性情温和,有的性情残暴,但都在正常范畴。
当它们坠进山谷时,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是眼睛,这些野兽的眼睛几乎在瞬间变得赤红。
兔子獠牙暴起,小雀利爪如刀……有的体型暴涨,有的突生尖角。
姜望亲眼所见证。
这些野兽……向凶兽转变!
那些毫无理智的凶兽,那些残暴的、凶狠的、噩梦般的东西。
那些几乎拖垮三山城域,也肆虐着庄国各郡的凶兽。
它们……竟然是普通的野兽转变而成!
由缉刑司的人捕捉,而在这个山谷里完成演变。
这是一个巨大的隐秘,更是一个残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