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赤心巡天TXT下载赤心巡天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赤心巡天全文阅读

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 云霄

    凌霄秘地,小楼中。

    看着胡乱翻书的宝贝女儿,叶凌霄忍不住眼皮跳了跳。

    他咳了一声,将手里的古籍放下,似是不经意般问道:“那小子回来了?”

    “啊。”

    叶青雨的声音,平淡无波,简简单单。

    “呃……”叶凌霄更紧张了。伸手拍了拍旁边的椅子:“乖女儿,过来坐。”

    “不想坐。”

    “喝口茶?上好的三思!”

    “不想喝。”

    “其实心烦意乱的时候,看书反而是不好……”

    “谁心烦意乱?”

    三思茶袅袅的热气,悬在叶凌霄眼前。

    饮此茶,一日而三思,余味无穷,故名“三思”。上次杜如晦来的时候,他都没舍得让人端上。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这比跟杜如晦勾心斗角可辛苦多了。

    面上却笑道:“是我有点心烦意乱。踏云湖马上解寒了,陪我去钓鱼吧,怎么样?”

    “不去。”

    “一年一度阁内大比就要开始了,你作为大师姐,躲在这里是不是也不太好……”

    “让他们自己呆着。”

    叶凌霄:……

    姜望小贼,不痛打你一顿,如何解我心头之恨!

    心中一个咆哮的小人仰天怒吼。

    面上依然云淡风轻,气度潇洒。

    他轻轻拍了一下额头,做恍然状:“对了,有个事忘了说,跟姜望那小子有关。”

    “他的事你自己跟他说咯。”叶青雨似模似样地翻着书,耳朵却偏了过来。

    叶凌霄漫不经心道:“是云顶仙宫的事情。”

    “云顶仙宫?”叶青雨微微蹙眉:“那不是已经是姜望的了吗?”

    “当然。宝物有主,德者天佑,既然公平竞争,是他的就是他的。”叶凌霄笑了笑:“不过呢,他继承的云顶仙宫,只是废墟。需要很多努力,才有复苏的可能。坦白说,非常困难。”

    “这些我知道啊。”叶青雨说。

    关于云顶仙宫的现状,姜望早就跟她讲过。

    叶凌霄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整个云顶仙宫,存留至今的完好建筑,应该只有三座。这三座建筑,是云顶仙宫覆灭时留下的后手。对云顶仙宫的复苏,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叶青雨扭过头:“之前怎么没听你说?”

    叶凌霄装作没听到,自顾说道:“那小子现在应该找回了一座,而咱们凌霄阁呢,又恰好有其中一座。你说,该不该看在……安安的份上……送给他?”

    “当然应该啊!”

    叶青雨不假思索:“他是安安的哥哥,也算是咱们凌霄阁的自己人。而且,云顶仙宫都已经认主,咱们留着那建筑也是无用,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呢?”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凶巴巴地瞪了叶凌霄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也只有在叶凌霄面前,向来清冷如仙的她,才会有这般儿女情态。

    “没有。”叶凌霄轻飘飘岔开话题:“那三个建筑,名为灵空殿、凌霄阁、青云亭。我女儿这么冰雪聪明,应能想到些什么?”

    叶青雨翻了个白眼:“咱们凌霄阁继承了一部分云顶仙宫留下来的传承,也不是什么秘密。”

    名字都说出来了,她断没有想不到的可能。甚至早在迟云山里,姜望和斗勉交易之时,她就猜到了一些可能。只是并不清楚,灵空殿里与云顶仙宫有关的事物是什么。现在想来,应当就是三座同名建筑了。

    叶凌霄笑了笑,不置可否:“咱们家里的这个建筑,就由你来送给他吧。”

    “我转交倒也行。”

    叶青雨公事公办地点点头,忽又狐疑道:“你既然早知他需要此物,为什么不早给?”

    叶凌霄收敛了笑意,很有几分认真地说道:“能在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手上活下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实力也好,气运也好。他都证明了他的价值。”

    叶青雨皱眉:“所以……这是生意?”

    “你给他,他才不会视为生意。”叶凌霄并不讳言:“我已经不需要云顶仙宫,成全他也无妨。但我为什么要成全他?安安是安安,你是你。他需要证明他自己的价值。”

    叶青雨沉默了片刻,才道:“爹,你跟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青雨。”叶凌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我希望你永远不食人间烟火,永远单纯善良。我也希望,我永远在你心里完美无瑕。但有时候,也不得不让你看到一点现实。这样的话,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能够勇敢的面对。”

    叶青雨撇了撇嘴:“您是当世真人,肯定比我活得久。”

    “噤声!”

    叶凌霄伸指拦住她,不让她说这样的话。

    而后翻掌托出一方精巧阁楼,小小一个,立在掌心。又并指在阁楼上抹过。

    “天上地下,只能有一个凌霄阁。”

    他的声音平淡,却又不容置疑。

    “所以它的名字我改了一下,现在叫云霄阁。”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柔软:“你拿去给他吧。”

    叶青雨伸手接过,果然看到那小小阁楼上,竖匾的名字,正是“云霄阁”。

    “怪精巧的。”她说。

    叶凌霄笑了笑:“仙宫遗楼,自然非凡。”

    “爹,那我去了。”叶青雨将这小巧的云霄阁收下,终于离开那些珍贵的古籍。

    叶凌霄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

    “孩子大了。”

    叶青雨离开后,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窗外一朵闲云飘落下来,化作一头小巧异兽,跃进小楼中,长尾转动,正是阿丑。

    叶凌霄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一个父亲的复杂心情,不易表达。

    “名字改得好。”阿丑又说。

    它巴巴地拍着马屁:“普天之下,除了叶小花,谁堪凌霄?”

    砰!

    叶凌霄回身一拳,将它砸到地上:“叫老子叶凌霄!”

    小楼建得结实,无甚反应。阿丑更是皮糙肉厚,一骨碌就爬起来。混不在乎地甩了甩脑袋,嬉笑道:“你的拳头真有力,当世真人第一,舍你其谁?”

    “算了,反正老子亏的也不是一点两点了。”叶凌霄靠回躺椅上,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说吧,你又干什么了?”

    阿丑摇摇尾巴,尾巴上的无色水球跳了跳:“踏云湖里,没有鱼啦。”

    踏云湖里的鱼,是云国第一鲜。不知多少达官贵人,求购而不得。

    因为叶青雨爱吃,叶凌霄就将整个踏云湖圈住,不许旁人再捕捞。

    在这种情况下,踏云湖为什么会没有鱼?

    自然都是被阿丑吃光了……

    叶凌霄拳头蓦地握紧,最后还是松开。

    “快滚。趁我还能忍住。”

    阿丑一句话也不说,尾巴一甩,便窜出了窗外,非常的敏捷,也很识时务。

第十二章 礼尚往来

    人间多疾苦,一吃解千愁。

    对于姜安安来说,只要哥哥还在身边,就没有美食解决不了的烦恼。

    对姜望而言,她吃得满嘴流油,笑得没心没肺,就是最大的回报。再多的辛苦和努力,也都值得。

    在这个无限广阔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安安。”

    姜望看她一阵,开口道:“哥要走了。这次可能也要忙很久。”

    姜安安小手抓着筷子,筷子扒拉着面条,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过年来看我吗?”

    “当然。”姜望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我们说好了的。哥哥也会想你啊。”

    “那你路上小心一点。”姜安安小声说。

    “哥现在走在路上,都是别人要小心。”姜望故意嘚瑟道:“哥可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

    “哼。”姜安安皱了皱小鼻子,看了姜望一眼,又把头扭回去。

    继续吃面。

    “哎呀,笑一个嘛。”姜望逗她。

    姜安安嘟着嘴,就不配合。

    “笑一个嘛,小胖墩~”姜望的声音,抑扬顿挫。

    “你才胖!”姜安安放下筷子,往姜望身上扑,张牙舞爪。

    嬉闹一阵。

    “走啦。”姜望说。

    姜安安又坐回去,又抓起筷子。

    “嗯啊。”她说。

    姜望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将房门掩上。

    小小的姜安安没有去看他的背影,只乖乖地坐在那里,慢慢的吃面。

    她很乖,她不哭。

    只是。

    “新年才刚刚开始,我却已经期待除夕。”

    ……

    ……

    离开姜安安的房间没多久,正好迎面撞到叶青雨。

    “叶道友,我正好找你!”姜望欢喜道。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把准备拿出来的精巧楼阁又按下:“你找我做什么?”

    姜望非常自信地从储物匣中取出一个锦盒,递了过去:“你瞧瞧。”

    这盒子还是刚刚装了爆酥竹糕的,他见着还算好看,收拾收拾,便拿来装东西。

    “这是什么?”

    叶青雨眼睛里挂着笑,伸手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看。

    只见里面躺着一颗天青里夹着丝云白的圆珠,只有三分之一拳头大小,美丽极了。

    笑意不由得漾开,晕染到了嘴角。

    作为叶凌霄的女儿,云国的唯一公主,她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

    但姜望的这份礼物,还是让她很愉快。

    “这是天生法器定风珠,我从一处秘地得来。”

    姜望把夺得定风珠的凶险过程直接略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安安耗用了凌霄阁这么多资源,我实在感激。便以这定风珠做偿,还请叶道友不要嫌弃。”

    叶青雨顿时笑容一敛,“啪”地一声将盒子关上,放回姜望手里:“安安是我凌霄阁的亲传弟子,凌霄阁培养自家弟子是应当应份的事情,并不需要什么报偿。姜道友还是收回去吧。”

    “叶道友,我不是那个意思。”姜望举着盒子,犹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有些着急地说道:“我不是说凌霄阁需要报偿,是我表达感激,对,感激。”

    “不用客气。”叶青雨十分疏离地礼貌一笑:“凌霄阁什么都不缺。”

    “我也不是说凌霄阁缺这个。”姜望全无战斗时的机智果敢,有些沮丧地道:“我嘴笨不会说话,就是想要把这珠子送给你,感谢你。”

    叶青雨有些心软了,但嘴上还是道:“你嘴笨?我看你跟人斗嘴的时候,挺厉害的呀。不是把焦雄说得跳脚?”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我不在乎他们,不用管他们的心情。嘴就不笨了。”

    叶青雨微微抬了抬下巴:“是嘛。”

    “是真的,叶道友。”姜望合掌求饶:“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话,我给你道歉。你莫要生气了。”

    叶青雨已经消了气,但莫名觉得这样的姜望怪有趣的,比他锋芒毕露的时候,要可爱得多。

    “哪有道歉还戴着面具、藏头露尾的?”她故意道。

    “这……”姜望迟疑了。

    “不想摘就不摘吧。”叶青雨说:“没事,我不勉强。”

    姜望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里的“没事”,不是真没事。

    他一咬牙,将山鬼面具解下了,露出他挂着两个青黑眼圈的脸。

    左半边脸还略微有些浮肿。

    “噗!”

    叶青雨一下子笑了出来,但很快又收敛:“对不起我不该笑。”

    姜望无奈:“没事,你笑吧。”

    叶青雨不是个很爱笑的人,但姜望现在也太具喜感。

    想他在迟云山,斩焦雄、杀池月、败云游翁、威胁斗勉,何等威风?

    听父亲说,除夕夜他还夜闯新安城,杀了庄国副相董阿,又从庄高羡和杜如晦手底下逃生,此番种种若是传出去,必然名动天下。谁能不赞一声天骄?

    现在却这副鼻青脸肿的猪头样子,两相比较,实在反差太大,令人忍俊不禁。

    叶青雨捂着嘴笑了一阵,才道:“怎么弄的呀?”

    被叶青雨看到这副样子,姜望也有些自我放弃了,闷声道:“一个老和尚打的。”

    “哪个老和尚这么过份?”叶青雨问。

    姜望叹了一口气:“这个场子短时间内是找不回来的。”

    他不欲多说苦觉的事情,因为那会牵扯到被庄国君臣追杀的事情,而他承诺过叶凌霄,绝不把叶青雨卷进他的麻烦里。

    所以他又递了递盒子:“那你现在可以接受我的道歉了吗?”

    “好吧,勉为其难。”叶青雨笑笑,将定风珠接到手里,又翻掌取出小巧精致的云霄阁:“我也送你一个礼物!”

    姜望想说定风珠不是礼物,是还债,是曾经承诺过的报偿。

    但五府海内云顶仙宫的反应,令他忘记了这些。

    他早就猜到,凌霄阁里有云顶仙宫复苏所需的事物,很可能与灵空殿相同。无论它是叫凌霄阁还是叫云霄阁,至少此时此刻,云顶仙宫的反应,说明了它的重要性。

    姜望深吸一口气,道:“我不能要。”

    他的确想要,但之所以一直未同叶青雨张嘴,是因为他还没有寻到足够价值相抵的事物。他不愿白白的索取。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笑容有消失的趋势:“朋友送你礼物,你也不接?”

    姜望抿了抿唇,还是接过。

    他会记住这份人情,无须太多言语承诺。

    小巧精致的阁楼,刚刚入手,便清光一闪,直接进入五府海,落入云顶仙宫废墟中。

    胖嘟嘟的白云童子跃将出来,欢呼道:“来咯!”

    “我的确很需要它。”在体内云顶仙宫的变化中,姜望说道:“但不知何以为谢?”

    “我爹说了,你是安安的哥哥,不算外人。”

    叶青雨摇了摇手里的盒子,眼睛弯成了月牙:“朋友之间,礼尚往来!”

第十三章 “再战真人”

    小楼之中,暗中通过秘地法阵观察此处的叶凌霄,嘴角一个抽搐,很想跳出来大吼。

    “本真人没说过!”

    “什么不算外人!姓姜的小子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是外人!”

    但他毕竟需要保持他的风度,只咬牙切齿地一把将眼前景象抹去,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

    ……

    小巧精致的阁楼,受到云顶仙宫的吸引,直接落入五府海。

    在五府海的天穹中,它急剧膨胀、扩大……

    轰!

    降临云顶仙宫废墟,正正嵌在中宫位置,与整个云顶仙宫废墟群落,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复归仙宫的云霄阁,全不似之前的小巧精致。反而高大、威严,有一种雄阔气象。

    姜望完全能够感觉到,整个云顶仙宫废墟,在此时拥有了某种共同的联系,被一种玄妙的力量所统合。

    相当于一颗颗珠玉,被一条线串了起来,连接了彼此。

    很明显在久远以前,云霄阁就是云顶仙宫的枢纽所在。

    如果说灵空殿的作用,就是为云顶仙宫提供源源不断的元气,那么云霄阁的意义,就是统合连接整个云顶仙宫,有着更核心的价值。可以说,云霄阁落定之后,云顶仙宫的复苏,才真正拥有可能。

    但云霄阁的真正价值,可能需要在更多的建筑复苏之后,才能够完整显现。

    姜望现在非常期待,青云亭能够发挥什么作用。

    胖嘟嘟的白云童子在云霄阁楼顶手舞足蹈,欢喜极了。一边摇晃,一边哇哇乱叫:“云顶仙宫,盖压天下。姜望仙主,寿与天齐!”

    咚。

    神魂降临的姜望屈指一个脑瓜崩,弹得他瞬间老实下来。

    “哪来这些浮华之词,传出去让人笑话!”

    白云童子是云顶仙宫原迎客童子不知第几世的转世身死去后,残余的养分乃至于命运,与深藏在寄神碑中的一点真灵融合,结合了过去与现在,算是一种新生。但究其根本,仍然是依托于云顶仙宫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视为云顶仙宫的器灵。与云顶仙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论受什么伤,只要云顶仙宫还在,就能很快复原过来。

    之前庄承乾一巴掌把他打得七荤八素,现在也活蹦乱跳的。

    被姜望教训之后,他有些委屈巴巴地道:“好像以前就是这样……”

    姜望沉默。

    他好像明白,曾经强横无比的云顶仙宫,为什么会被打成废墟了。

    动不动就要盖压天下,能不让人生气吗?

    天底下强者这么多,谁没有脾气?指不定哪个绝世强者一个不舒服,顺手就把你掀了。

    “你也要看看条件好吗?什么盖压天下、寿与天齐……”姜望幽幽道:“我不配。”

    白云童子揉了揉自己的脑门,更委屈了:“你不配,应该打你自己啊。打我干什么啊?”

    姜望一时竟然不知怎么反驳,恼得抬起手来。

    白云童子连忙一个翻滚,像一团肉球,直接滚进了云霄阁中。

    ……

    辞别了叶青雨,姜望独自离开云城。

    他决定去雍国。

    现在的雍国,正是韩煦掌握军政大权,革新朝政的时候。

    虽然有墨门的支持,有阻庄高羡、退赤马卫、挽狂澜于既倒的威望,此次革政几乎是滚滚大势,没有失败的可能。

    但阻力仍然会有。

    旧有的利益阶层,势必会抵触现行规则的变化,这不为任何人的主观意志所改变,是根本的利益矛盾。

    有矛盾就有纷争,韩煦固然有足够的手段保持大局稳定,内部一时的混乱却也无法避免。

    正是在这种稳定与混乱并存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才有火中取粟的可能,去青云亭中拿回云顶仙宫的遗落建筑。

    若待时局完全稳定下来,在青云亭有什么动作,很容易引起雍庭的反应。时局若太混乱,各方雄杰纷纷抢占利益,孤身一人的他,也反倒很难占据什么好处。

    庄高羡和杜如晦的追杀已经告一段落。对姜望来说,现在整个西境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雍国。

    庄雍国战刚刚结束,永昌郡新附。两国至今还留有大军,分驻锁龙关与殷歌城,正面对峙。

    庄高羡和杜如晦绝无可能在此时深入雍国。况且,随着长河一战,庄高羡放弃追杀。之后也未必还能捕捉到姜望的痕迹了。

    在反杀庄承乾,去掉“心魇”之后,姜望并没有从此高枕无忧的轻松。反倒对实力的提升,有了更迫切的追求。

    庄承乾带给他的可怕压迫感,让他永生永世都不想再感受一遍。那种在绝境中挣扎的滋味并不好受,唯有更加强大的实力,能够让他行在坦途。

    事后庄高羡的追杀,更是为他敲响警钟,让他不可有半刻松懈。

    刻苦的修行自不必说,他也从未放松过。纵观这一路来的所有收获,来头极大的云顶仙宫,已经集齐了灵空殿和云霄阁。现存已知的三座失落建筑,只剩一座青云亭,他如果不尝试一下,实在难以甘心。

    姜望戴着面具,裹得严实,悄悄飞离抱雪峰。

    心中计划早定,于是折向西北。

    少年永远有他的方向,永远坚定前行。

    一路无事地离开了云国,离开这云上的美丽国度。

    刚刚飞出边境不远,心中警兆忽生。

    姜望空中骤停,拔剑出鞘!

    但才及半截,手已经被按了回去,剑也被按回剑鞘。

    一个黑影笼罩上空,一只拳头将他轰落地面。

    砰!

    姜望毫无反抗之力地被砸落,体内道元混乱,勉强爬起身来,又是一记拳头落下,将他砸趴。

    而后就是一顿狂风骤雨般的拳脚。

    这熟悉的感觉……

    姜望悲从中来:“老和尚,你还来!”

    他每次刚一挣扎,就被轰了回去。从始至终,连回一下头都做不到。

    “一次就行了啊,我警告你!”

    姜望悲愤怒吼:“别以为你救过我,就可以肆无忌惮。我是有脾气的!”

    “我认真了啊,老和尚!别逼我还手——啊!”

    “别逼我叫人。凌霄阁主跟我是自己人——哎唷错了错了。有话好好好说——啊!”

    在神秘人狂风骤雨般的殴打之中,忽的有一团云气飘来,从中探出一只长满长毛的蹄子,给姜望的屁股狠狠来了一下。

    神秘人拳头顿时一收,一甩袍袖,就此消失在空中。

第十四章 此中零落

    飘远的流云之中,仙气飘飘的叶某人正在抱怨。

    “你瞎掺和什么?要是真踹出问题来,本阁主岂不是做了亏本生意?”

    “嘿嘿,我又不傻,注意着呢。”怪模怪样的异兽嬉笑道:“真痛快!”

    “是啊……”

    某叶姓真人长舒一口气,满脸舒爽:“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

    异兽甩着尾巴:“你占了凌霄之势。但也替他割裂了部分因果。对前路没有妨碍吧?”

    “呵。”某叶姓真人屈指一弹,洞光穿空,浮云流散:“有些负重,于他是一座山,于我,是一粒尘!”

    ……

    ……

    狂风骤雨打芭蕉,此中零落为哪般。

    行凶的暴徒离去了。

    姜望缓了好一阵,才将混乱的道元调整回来。

    连着被苦觉老和尚暴打了两次,他直恨得牙痒痒。

    第一次挨揍,想着纾解老和尚收徒不成的怨气,也就罢了。但这怨气未免太长久了些。怎还揍了又揍,揍上瘾了?

    这样隔三岔五地被揍一顿,他姜望怎么见人?怎么在妹妹面前昂首挺胸?

    但真要说如何报复苦觉……他倒也做不出来。毕竟苦觉真真切切救了他的命,又是长辈。

    而且他也打不过……

    “怨不得我了净礼。”他最后咬牙切齿道:“要怨就怨你师父吧!”

    苦觉今天怎么打的他,以后他都要在苦觉的宝贝徒弟身上还回去。让苦觉着急,让苦觉生气,让这黄脸老和尚干瞪眼。

    “……算了。”

    幻想了一阵,姜望终是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地将被打落的面具捡起来,慢慢戴上:“迁怒于人,非是英雄所为。我还是好生修行,早点让老和尚打不过我,才是正理。”

    雍国在云国的西北方,长河穿境内河昌府而过。

    姜望一边控制道元在被殴打过的部位游走,舒缓疼痛,一边往前走。

    “不过……怎么感觉刚才打我的人不止一个?”

    “有没有净礼啊……太混乱了没注意。净礼看起来怪单纯的,不会那么蔫坏吧?”

    ……

    ……

    被念叨着的净礼和尚,此刻正在哭鼻子。

    他跪坐在地上,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僧衣上,染了几点血迹。

    干净的眉眼皱成一团,呜呜呜地哭。

    在窗口洒进的光线里,他的泪眼纯净非常。

    在他面前,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黄脸老和尚,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未几。

    “哭哭哭,哭什么哭!”黄脸老僧睁开眼睛,一顿大骂:“哭丧呢你!”

    “呜呜呜……可是师父你……”净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伤得好重……”

    这是一间破旧小庙,立在一座秃山上。

    四下无甚遮拦,风放肆地吹来吹去。

    庙里只有两间房,分为前后殿。

    前殿是供奉之所,但也只有一尊木像,雕刻的竟不知是哪位佛陀,因为并无面目,不知是一开始就未刻上,还是在久远的岁月里模糊了。总归在那里供奉着。

    这无面的佛陀自然香火寥落,佛像前的供盘里,早已空空如也。老鼠都啃不着一点面屑来。

    后殿是僧人居所。

    屋中也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苦觉,因而净礼只能坐在地上。

    苦觉拼着受伤,强行冲撞天风,未及休养,又在长河之上,与气势正昂扬的庄高羡激烈交锋。

    战时虽未落下风,脱离战斗后,伤势却也加剧了。

    仅此倒也不算什么。

    之后他装死诈姜望剃度,姜望铁了心不当和尚,死活不肯答应。他一怒之下起身暴打,怨气散尽后才潇洒离开。回返悬空寺,处理他自己焦头烂额的破事。

    但不幸的是,恰好在回悬空寺的路上,遇到了老对头。

    那老对头见他受伤,哪有不穷追猛打的道理。

    这一战打得凄惨无比,也就是老和尚奸猾,又手段极多,才能觑得机会,逃归悬空寺地盘。

    至此,伤势就十分严重了。

    当然,从他中气十足的骂人姿态还是可以看出,他并无性命之忧。

    他甚至抬起手来,给净礼的光头来了一下:“哭哭啼啼,没有出息!能不能向你净深师弟学习学习?他看到老子一身的血,眉头都不皱一下!”

    说完他自己咂摸了一下:“不对。这是没有感情啊……”

    “个乌龟王八的,打轻了!”

    “呜呜呜……”净礼缩了一下头,但还是在哭:“师父你慢点,伤口都裂开了……”

    就在这时,庙外忽的一声震响,如雷鸣一般。

    “死了没有!”

    苦觉立刻躺下闭眼,气机衰败。

    净礼和尚也住了嘴,无声抽噎。

    瘦成皮包骨头的老和尚,几步跨进后殿来,面如病朽,声似洪钟。

    “苦觉!你擅动我闻钟。其罪如何!?”

    苦觉万里奔赴,去救姜望的时候,特地带了我闻钟,一路诸邪避退,群雄不阻。

    但我闻钟是悬空寺镇寺之宝。只有殊行特事的佛事行走,才能佩戴出门。

    特事即佛事。

    苦觉当然不是佛事行走,悬空寺也不可能支持他救一个不肯剃度、毫无名分的“弟子”,更不可能为了姜望,许他带走我闻钟。

    所以他是自己偷拿走的,不曾知会过任何人。

    此时此刻,苦病前来问罪。

    苦觉闭着眼睛,气若游丝,不作回应。

    净礼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师叔莫要吼我师父,他伤得好重!”

    这小和尚哭得实在太伤心了。

    让饱经风霜如苦病,也禁不住有些恻隐:“师叔没有吼你师父,师叔就是声音大!”

    他已在克制,仍然声如鼓雷。

    “那师叔你别说话嘛。”净礼哭道:“让我师父休息一下。”

    苦病一时窒住。

    我不说话,怎么问罪你师父呢?

    他有心绕过净礼,把苦觉揪起来。但他清楚,苦觉这次是的的确确受了重伤。恐他手重,一个不好再伤了苦觉哪里。

    这时候他才忽然理解了,为什么苦谛作为观世院首座,职责中的一部分,正在规矩体统,却主动的避让这件差事,让他来做。

    恐怕苦谛非常明白,想要问责苦觉,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而他兴冲冲跑过来,想要趁机占占上风,给点教训,却一进门就给架住,进退两难。

    堂堂降龙院首座,刚猛无俦的苦病大师,一时茫然!

第十五章 乡人相逢于异乡

    在韩殷统治的漫长时间里,雍国不复雍明帝韩周时代的强盛,彻底退出了北域,但仍占有十三府,曰天命、靖安、南乡、泰宁、顺安、永怀、河昌、富春、澜安、抚明、宜阳、镇右、岭北。

    比起三郡之地的庄国,足能称得上庞然。

    若非荆国、景国的牵制,以及祁昌山脉这种天然屏障,数代庄君又都称得上雄才,雍国早就将庄国一口吞下。

    但无论有多少原因,数百年过去了,庄国不仅没有败亡、反倒日渐成长,被很多人视为韩殷锐气尽失的明证。

    尤其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新年伊始,一场牵连甚广的战争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束。

    人们赫然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自庄承乾立国以来,庄国有被凌压过,有被欺辱过,但还未真正输过国战!

    无论是对陌国,还是对雍国,又或者早已经被伐灭的许国。

    庄承乾血战祁昌山脉,拦住韩殷兵锋且不说。庄高羡两起国战,第一次打疼雍国边军,赢得多年边境安宁,第二次更是险些将雍国攻灭!

    庄国兵势之强,令人心惊。

    庄雍国战之后,整个岭北府被庄国占据。

    宜阳府以锁龙关为分界线,南面也归庄国所有,被一起划入庄国永昌郡。

    锁龙关在宜阳府南面大概三分之二的位置,因而从地形上看,宜阳府大部分的领土仍属于雍国。

    但由于锁龙关的重要性,整个宜阳府都在锁龙关的俯视范围内,无一生地。

    所以才有了拔地而起的殷歌城,将这种地缘劣势抹消。

    值得姜望庆幸的是,青云亭的宗门驻地,在雍国西部的顺安府,而不是在庄雍大军对峙的宜阳府。

    若是在宜阳府,大军镇压之下,他根本不必动心思,直接放弃便是。

    而顺安府是之前国战中,少见的未被波及的地方。其南面毗邻的澜安府一度倒是被庄洛联军攻入,但很快就被驱逐。

    南面庄国的兵锋始终未过锁龙关,北面荆国的赤马卫都未能攻入靖安府。

    整个顺安府唯一与战争接近的瞬间,或许就是庄国国相杜如晦袭扰雍境、牵制雍国神临战力时,短暂降临过府治宁远城,轰了一拳,连护城大阵都未打破,便仓促离去。

    因此相对于宜阳、澜安这些地方,顺安府的气氛明显宁和许多。

    走在顺安府文溪县城的大街上,姜望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韩煦君臣对整个国家的把控。

    人们对于变革的不安无法掩饰。

    譬如雍国现在以墨学为正统,境内儒院、道院,乃至寺庙,都需要拆除或改建。原本围绕这些儒院、道院、寺庙建立起来的产业,自然都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但这些人也是雍国人,也需要生活。这就是根源性的矛盾。

    但眼中所见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人们有焦虑,但并无愤懑,也非麻木。在时代变革之中,对朝廷有信心,对未来有希望。

    “希望”能够引领人们跨越所有困厄,它好像不需要成本,只发源于精神,但恰恰需要最多的努力。

    不难想象以韩煦为首的雍国新庭,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

    有墨家的支持,这也不是不能做到。墨家机关术天下无双,仅各类机关造物,就足以让他们富甲天下。墨家倾泻一些资源下来,抚平变革中的阵痛想是不难。

    但最让姜望意外的是,他想象中的墨家机关兽招摇过市的场景并未出现。甚至他用三天时间,踏遍了文溪县城的大部分街区,也未能见到几个墨家门人。

    或者是墨家对于涉足国家体制一事仍有疑虑,扶持韩煦只是一次试行。或者是墨家内部亦有分歧,没有全力的投入。又或者韩煦君臣手段高妙,以墨学为国学,但并未让墨家的影响力渗入各行各业。

    总而言之,雍国的军政大权现在明显仍是由韩煦一手把控。

    雍国是韩煦的雍国,而非不少人猜测的那样,只是成为了另一种形式存在的“钜城”。

    “钜”即钢铁。

    钜城是墨门圣地所在,相传是一座真正的钢铁雄城,但除了墨门高层之外,至今也无人知晓其确切地址。

    从姜望观察的情形来看,雍庭与墨门更多是一种合作的关系,而非依附。至于面对明显强势得多的墨门,韩煦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却非姜望能够得知了。

    想来其中的惊心动魄,不足为外人尽道。

    姜望这三天,并不是乱跑,在休养身体,把自己调整至巅峰的同时,他在尽可能地搜集情报、分析信息,为自己的最终目的做准备。

    顺安府是雍国边府之一,难免龙蛇混杂,又兼雍国正处于变革朝政的关键时期,各路人物都在雍国活跃。

    在这种时刻,韩煦君臣更需要保持国家稳定。

    而像姜望这般戴着面具、身上裹得严实的行人,并不十分惹眼。

    跟之前几天一样,他在所住客栈的后街端了一碗“穷叫唤”,沿着干净的街道往南走。

    他换了一张更平常一些的生肖龙面具,只遮住上半截脸,所以不影响吃东西。

    “穷叫唤”是雍国顺安府的独特美食,其实是一种油炸的面食,被捏成小巧的鸟雀形状。表皮酥脆,咬破的时候,会发出类似于活物般的“唧唧唧”的叫声。

    当地人称之为“穷叫唤”,是说它太过美味,怎么叫唤也逃不过被吃掉的命运。

    观感很奇特,但味道非常好。姜望才来这里几天,已经像当地人一样,习惯了每天早上吃一碗。

    因为捏的大小并不一致,一碗“穷叫唤”,大概只有十二到十五颗之间,纯粹看店主手抖不抖。

    姜望今天运气好,碗里有十五颗。这让他愉悦了许多,走在街上,脚步都更显轻快。

    不期而遇的,往往不是惊喜。

    他目光随意但仔细地扫过身周,像往常一样尽可能地搜集信息,但眼神忽定。

    在这一刻,街边行过的路人似乎模糊了身影,嘴里咬破的“穷叫唤”,那“唧唧唧”的声音如在天边。

    一切都远了。

    他只注意到迎面走来的这个人。

    带着他完成第一次内门任务,在三城论道上表现英勇……

    他经常跟别人说自己是,但他可能比对方都更想找到的那个——

    张临川!

    ……

    ……

    ps:想把赤心里的美食都吃一遍……或者我什么时候有闲了,研究一下菜谱,看能不能复刻类似的出来……

第十六章 乡人不知乡人恨(为盟主超能睡算不算超能力啊加更)

    枫林城道院,道勋榜第三的张临川。

    袭杀枫林城主魏去疾的白骨使者张临川!

    姜望的眼神稍定即转,他的脚步依旧轻快,他依然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穷叫唤依然在叫唤。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唯有他自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可能不被影响,不可能没有改变。

    他的心情,甚至于他的目的。

    因为在地灾开始的第一时间,就用白骨遁术带着姜安安和宋清芷逃走的缘故,枫林城域的惨事,他一直只知道一个大概。

    知道是董阿欺骗了他,知道庄高羡和杜如晦坐视满城百姓身死,在白骨尊神手里抢夺白骨真丹,庄高羡借此恢复伤势,成就真人。

    陆琰和董阿的对话,让他知晓了部分真相。但那场灾难里更具体的事情,还是从庄庭公布的说法中得知。

    那大半都是假话的公告,在姜望这里显然没有任何公信力。

    后来他剑斩蛇骨面者,在蛇面死前的审问中,倒是得知了一些消息。

    蛇面当时说,白骨道的高层,还剩白骨圣主、二长老陆琰、白骨使者张临川、圣女、龙面、猴面、兔面。

    后来在青羊镇,猴面为向前所杀,龙面为他所斩。

    兔面在以厌心刺袭击龙面之后逃走。

    白骨道高层便只剩下白骨圣主、二长老、白骨使者、白骨圣女、兔骨面者。

    而后齐阳战场上陆琰反戈,妙玉埋伏在白骨门……白骨道还活着的所有高层,几乎全都背弃了白骨圣主。

    忠于白骨信仰的教众,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毫无疑问,他们之所以能够死得那么干净,背后一定有一只手在安排一切,那是白骨道内部的清洗。就像十二骨面里最强的龙面,姜望不足以杀死他,兔面就出手”帮忙”。

    那时候姜望已经知道,白骨圣主是白骨尊神的代行现世之身。在目睹了白骨圣主的仓皇逃窜之后,他甚至觉得陆琰、张临川那些人,有可能消灭白骨圣主。

    但庄承乾扮演的姜魇,在那时就提醒他,说他缺乏对幽冥神祇的尊重。

    姜望在那时候有过一次针对“姜魇”的试探,但并无结果,只留下些许怀疑。

    但是在水底魔窟中,白骨尊神与庄承乾有过最激烈的交锋。白骨尊神对庄承乾的渴求,完全能够说明,祂炼制瘟疫化身的降世行动也已失败。

    如果从张临川袭杀魏去疾的情报来看,张临川应该只有内府境实力。

    姜望现在开辟两府,掌握两大神通,根本不惧。

    但若从白骨圣主失败的这件事来考量……白骨道那些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须知白骨尊神何其恐怖,祂将庄承乾那样的人物都逼入了绝境。纵然在“白骨圣主”这个时期,没有在庄承乾身上耗费的力量恐怖,也没有无生劫这样的恐怖神术绵延数百年,但能够战胜祂,也足以让人惊叹。

    白骨道现存高层里,最让人忌惮、实力最恐怖的,应该是陆琰,在枫林城域他就是外楼强者,作为白骨道仅存的长老,本来身份也最高。

    但在青羊镇,龙骨面者临死前怒吼的名字,分明是张临川……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在龙骨面者看来,叛教的核心人物,是张临川,而非陆琰。当然也不能排除,他临死之前第一个想到的,是指示兔面反戈的人。

    综合这些考量,姜望并不能拿准张临川的实力。

    他是要报仇,不是要送死。

    所以在看到张临川的第一时间,他没有选择拔剑冲上去,而是隐藏心绪,让自己平静走过。

    风平浪静的县城街道,路人各行其是。平静的生活,周而复始。

    异国他乡见乡人,乡人不知乡人恨!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在文溪县城的这段时间里,姜望从无主动询问过青云亭的相关消息,都只是顺耳一听,或者是引导其他人主动讲述。

    他在一个环境不上不下的客栈,开了一间中房。每日白天就出门溜达,明面上四处闲逛,品尝当地美食,暗地里搜集相关信息。

    天色一黑就回客栈,绝不惹是生非,绝不捣乱。踏踏实实探索新开辟的第二内府,掌控新得的神通。另外就是努力给自己“消肿”……

    苦觉阴损,叶凌霄也不是善茬,两位真人留下的青肿并不会真的给姜望造成伤害,但要消除也绝不容易。需要控制道元做极其精细的对抗,才能将那些痕迹一点一点驱逐。

    不过这个过程,本身加快了姜望的状态调整,让他得以用更快的速度,恢复到现阶段的巅峰。

    走在文溪县城的街道上,姜望与一切行走在这条街道上的异乡人没什么不同。

    他融入得很好,行走得很自然,甚至于吃东西的动作,也和往常一般模样。但嘴里,已经再也尝不出美食的味道。

    只有每一口咬下去,那“唧唧唧”的声音,在无力而徒劳地……穷叫唤!

    “好吃吧?”

    一个笑容爽朗的大婶迎面说道。

    她大概是文溪县城的本地人,见姜望吃得香,有一种本地美食的自豪感。哪怕见他戴着面具、不见真容,也并不冷漠。

    “太好吃了!”姜望笑着说。

    他有意调整了口音,避免被张临川听出来,虽然也许张临川并不会记得他的声音。

    露在生肖龙面具外的薄唇线条很是清晰,下巴有着干净利落的弧度。

    “城北的张麻子卤面,也很好吃!”大婶热情大方。

    “晚上就去尝尝!”姜望说。

    这位大婶只是路过的时候顺嘴搭几句话,听得姜望的回应,脚步麻利,满意地继续往前走,走过了姜望。

    姜望转身回头:“谢谢啊!”

    “不用!”大婶头也不回,俨然感觉自己又为家乡做了贡献,十分骄傲。

    在那已经永远死寂的,枫林城域,曾经也有这样可爱的乡人……

    姜望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在刚才转身的瞬间,他已经看清楚了张临川的背影,看到其人行走的方向。

    他为什么来雍国?

    他想要做什么?

    他会去哪里?

    脑海里整个文溪县城的舆图,渐渐清晰具体。

    而姜望脚步轻快,咬破了最后一颗“穷叫唤”——

    唧唧唧!

第十七章 这一刹

    姜望往前走,走到街道的尽头,很是自然地右转,前行,左向,而后迅速绕进一条小巷里。

    他在文溪县城里,轻车熟路地来去,像是在这里已经生活很久,与经过的路人并无交集。

    翻进一间院子,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头戴斗篷,身披黑色长袍,重新换了装束。

    在他离去之前,有意制造了响动。

    不多时,从里间奔出一个敞衣坦肚的胖汉,手提钢刀,气势汹汹。往院中一看,顿时破口大骂:“我你娘!!老子晾在这里的袍子呢?”

    旁边一个瘦个儿也挤将出来:“哎!谁干的?我挂在外面的斗篷也被顺了!”

    “我你娘!”胖汉环顾四周,骂骂咧咧:“连我郑老三的东西也敢偷!”

    “三哥你看!”瘦个儿忽的眼睛一亮,往前指道。

    胖汉眯眼一瞧。

    院中有一方石桌,原本晾着袍子的晾衣绳,就在石桌不远处。此刻袍子不见了,石桌上却放着一颗明晃晃的银锭。可以买那袍子、斗笠不知多少套。

    “哇呀呀!”郑老三怒气冲冲,大步往前,一刀劈落:“小贼竟敢辱我!”

    其声愤慨,显然他的尊严、他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钢刀落下,将银锭分为两截。

    刀刃劈在石桌上,擦出一溜星火。

    郑老三胖手一抹,将占据绝大部分的一截拿走,只留下一块小碎:“四儿,这是人家留给你买斗篷的钱。我的袍子钱,我就先拿走了。”

    李老四纵是有些话想说,在那柄明晃晃的钢刀前,一时也说不出来。只得悻悻道:“听哥哥的。”

    雍国西邻的国家有三个,自北而南,分别是陈国、礁国、洛国。

    陈国在西北,洛国在西南,礁国在正西。

    顺安府是雍国西府,文溪县城又在顺安府的西部,几乎靠近边城,算起来与礁国也相去不甚远。

    青云亭的总部在这种边府边县之地,可见混得并不如意。大概比成国的灵空殿强一些,但也有限。

    此来青云亭寻找云顶仙宫失落建筑,与灵空殿那一次情况又有不同。

    灵空殿那里,斗勉早先已经扫清了所有障碍,包括成国上层的阻力。灵空殿完完全全地属于斗勉,有斗勉的配合,他只需要过去接手就行。

    而在青云亭,他必须要考虑到雍国的上层力量。他身后可没有一个斗家、一个楚国撑腰。

    所以哪怕青云亭实力再不怎么样,他也要低调行事。

    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无论青云亭的人知不知道它的存在,都不可能轻易让姜望带走。甚至交易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倘若他大大咧咧找上门,摆明条件谈交易,最大的可能是被青云亭连云顶仙宫一口吞下。

    身在异国他乡,身前无明路,身后无倚仗,须得万分谨慎。

    姜望愿意用三天的时间,踏遍文溪县城大部分街区,用心熟悉这座县城,就是这种谨慎的体现。

    而这种谨慎,至少在此时此刻,为他赢得了面对张临川的第一个优势——“地利”。

    优势须得好好利用,如此成就胜势。

    头戴斗篷、身披长袍的姜望大步而行,很快就赶到了目标所在之地。

    在刚刚遇到张临川的那条街道上,张临川前行的方向里,有可能会被选择的目的地并不多。

    当时在他回头对大婶道谢的瞬间,余光扫到,张临川正往左边去了。

    那边是一条直道,途中左三右二一共五个岔道,分别通往不同的地方。姜望现在赶到的路口,就是左边第一个岔道的位置。

    以张临川先前的行走速度来判断,如果没有什么变故发生,他应该在半刻钟之内,经过、或者拐进这条岔道。

    时机很重要。

    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姜望平稳呼吸,迈步往外走去。

    他并不打算现在就做什么。

    但是刚才的第一次见面太突然,为了隐藏敌意,他也没能细看。他需要再见一次张临川,观察他的状态,感受他的气息,得到更准确的情报。

    同时他也在盘算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张临川身上留下一点印记。

    或许可以试着潜入一条神魂匿蛇?

    他很快又否决。通天宫是要害之地,神魂匿蛇几乎是一定会被发现的,那就打草惊蛇了。

    或者捕捉些许气息,留待以后追索?

    这不失为一条路子。只可惜追思的品阶太低,恐怕难以承担重任。

    总之,第一目的是确定张临川现在的实力、状态。

    第二目的,才是试着留下追索的可能。

    而最好的结果,是在此之外,还能够确认张临川此行的目标。那样就可以完全针对性地做出计划,就像对付海宗明那样。知己知彼,而后百战百胜。

    应该说,姜望的态度是谨慎的,行动是稳妥的。

    行出路口,顺势右转。

    迎面走来许多的行人,高矮胖瘦不一,口音纷杂。姜望让自己更平静,更从容,目光随意地扫过……

    没有!

    没有一个符合目标的身影。

    张临川不见了!

    姜望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长相思几乎当场跃出鞘来。

    但是他的呼吸平稳,他的眼神平静。

    他依旧从容地往前走,心脏也立刻恢复了跳动,尽量平缓地跳动。

    问题出现了。

    这是必经之岔口,但却没有看到张临川出现。他要么突然改变了方向,要么突然改变了速度,无论是哪一种原因,似乎都能说明——他发现了什么!

    被发现了吗?

    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冷静。

    姜望缓步而行,看似漫不经心地以手按剑,心中思绪急转。

    假设自己是张临川,无论是因为什么发现的,就算真的发现了……能够发现什么?

    无非就是在这雍国文溪县城的街道上,忽然被一个路人所关注。

    那个路人,戴面具,身上裹得严实,声音也很陌生。

    他能够认出来,是姜望吗?

    对白骨使者而言,他需要关注的是董阿,是魏去疾,是能够干扰到白骨道计划的人。哪怕是对张氏张临川这个身份来说,姜望也只不过是新入内门的弟子,道院的后起之秀。在唐舍镇有过一次试探,就只是试探而已……

    在他的印象里,姜望这个人,想必已经随着枫林城域一起倾覆了。与那数十万死去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彼时彼刻的那个姜望,难道比魏俨,比赵朗,比沈南七,比他们更出色吗?

    而自己表现出敌意,展露出杀意了吗?姜望认真地审视自己。

    他很确定,他什么情绪也没有外露。

    那么面对一个只是表现出关注的陌生路人,张临川会做出什么选择?

    暴起杀人,避而远之,一探究竟?

    白骨使者自然淡漠生死,杀人的选择,不会比杀鸡更为难。但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

    若要杀人,就应该在姜望观察张临川却落空的那一瞬间动手。

    直到现在也没有动静,说明张临川放弃了第一个选择。

    对于张临川这样的人来说,自然也不必随便对一个陌生关注者避而远之。所以他大概是想要一探究竟。想要知道是谁关注他,为什么关注他。对他是否有敌意。

    心念急转之间,已经迅速做出了判断——张临川也许正在暗中窥视!

    姜望脚步一急,骤然加快速度。

    但目光扫到,行人如旧,视野范围内,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异常。

    张临川躲在哪里?

    现在已经形势倒转,变成敌暗我明。

    姜望必须要承认,张临川比他想象的更难缠。他几经掩饰之后才来观察张临川,现在看来,还是不够谨慎。

    他不清楚他在什么地方暴露了自己,但事已至此,唯有应对。

    好好地应对。

    在这个时候,迎面有一个青皮,正吊儿郎当地走来。

    青皮本要右拐,但不知怎的心念一转,绕向了左边。

    正好与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撞在一起。

    看来绕左是糟糕的选择。

    “瞎了你的狗眼!”青皮大怒着一把揪住那瘦弱书生。

    书生气恼道:“我往这边让,你偏也往这边让,怎能怪我?”

    “还敢狡辩!”青皮抡起拳头就要打。

    一只手,接住了他的拳头。

    “些许小事,何至于此?”姜望轻松分开纠缠中的两人,温声劝道:“出门在外,以和为贵。”

    在这“劝架”的间隙,他好好把这条街道上的人观察了一遍,但结果没有什么不同。仍未发现疑似张临川的身影。

    是我杞人忧天了吗?他想。

    张临川或许只是突然收到了什么消息,掉头走了也说不定。

    最好是如此……

    那青皮拳头被轻松接住,心中也知厉害,狠话都不放一句,姜望一“劝”,他便赶紧走了。

    “谢过兄台援手。”那瘦弱书生拱手道谢。

    “不客气。”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继续前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这一刹。

    满街人潮,忽然静止。

    一个个的人影,一个一个消失。

    人潮褪去之后,只留下正前方的一个背影。

    其人背直,垂发,气质疏冷,仿佛偏离于世界之外。

    长街之上只剩下他,目光所及里只有这一个背影。

    他转身。

第十八章 曾相见

    在姜望的观察之中,前方本不存在这个背影。

    这个属于张临川的背影,之前完全没有出现在视野里。

    但此刻见到,竟不觉突兀。

    而他转过身来,表情平静地看着姜望。

    “你知不知道,视线,也有重量?”

    “在我之前经过的那条街道上,一共有两百八十六人。视线在我身上扫过的人,有九十七个,你是其中之一。整条街朝我这个方向回过头的人,只有五个,你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我又看到你了。”

    “虽然你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袍子,但你走路的姿态、自信的神气,包括你握剑的笃定,都在告诉我——我们又见面了。而且是在你特意绕了这么大一圈,遮掩得这么鬼祟的情况下再见面。”

    他的声音很温和:“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姜望摩挲着剑柄,于是抬头看着他:“你需要解释吗?”

    此声一落,自整条街道的各个角落,数以千计的神魂匿蛇凶狠窜出!各具姿态,气势凶悍。

    这是神魂的战场。

    姜望第一时间就发现,这不是现世,也非幻象,是神魂被拉入了某个相关于神魂的神秘所在。所以他也悍然召出神魂匿蛇。

    张临川在神魂方面的造诣竟如此之深,不知不觉间,就拉着他深陷这里,简直可怖。

    但他的神魂也须不弱。

    在吸收庄承乾新生的神魂本源之后,神魂方面的伤势已经痊愈。经过红妆镜的再次强化,足足三千条十倍于最初强横程度的神魂匿蛇,给了他应对神魂斗争的底气。

    而长相思孕生的剑灵,更是曾支持着他与庄承乾的神魂交战。可以说,神魂之战,他也经验丰富。

    张临川再怎么强,也不可能强得过庄承乾。

    哪怕这是张临川选定的战场,是必定会倾斜于其人的所在,他也有足够的信心一战。

    面对突然钻出来的神魂匿蛇蛇群,感受到对手神魂力量的强大,张临川依然平静。

    “你不再掩饰之后,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恨。”

    他说:“看得出来,你非常恨我。”

    不等姜望说话,他又道:“或许你恨的,是我这张脸?”

    姜望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他说:“如果你想杀张临川,那么你找错人了。”

    他竟然不是张临川!

    这很荒谬,但也不是全无说服力。

    至少姜望想不出来,张临川有什么必要撒谎说自己不是张临川。

    “我想,张临川的样子,我还是能记得的。”姜望说。

    “你记得的,是他以前的样子。”

    这人说道:“他现在,长这样。”

    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空中描绘出一张脸,逐渐清晰、具体。

    那是一张,年轻且平凡的脸,不丑也不俊,没有什么棱角,也没有什么特点。

    “好像有些眼熟。”姜望说。

    他隐隐有些熟悉,但一时记不清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因为实在是普通,或许只是在什么时候打了一个照面。

    “眼熟么……”

    这人收回手指,空中的年轻面孔慢慢消散。

    “那么,见到你很高兴。”

    嘴上说着高兴,但他的目光却依然温吞,没有什么波澜。

    “今天就先到这里。”

    他说着,又当着姜望的面,转过身去,往前走。

    似乎并不提防姜望的攻击,也不在乎那些围拢街道的神魂匿蛇。

    “对了。”他说:“张临川新创立的无生教,现在正在雍国活动。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找看。”

    姜望按剑未动,他没有质疑此人话语的真假,真假他自然会去验证。

    他只是看着这个与以前的张临川一模一样的人远去,出声问道:“所以你是谁?”

    “如果你还有机会看到我,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人脚步未停,就这样“走”远了。

    笼罩神魂的力量,就此消失。

    仍在文溪县城的街道上,街上行人如织。

    姜望刚刚与那书生擦肩而过,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刚才那涉及神魂的神秘所在,其间发生的一切,几乎没有对现实造成任何影响。甚至于耗去的时间,也微乎其微。

    姜望脚步沉稳地往前走着,感受着汗滴沿着脊柱滑落的滋味。

    刚才这个对手,很可怕。

    以往要么是太虚幻境,要么是红妆镜,要么是通过神魂道术,入侵对手通天宫。

    迄今为止,他的神魂唯一一次毫无遮掩暴露在现世,是被庄承乾强行拽着去填无生劫。

    而这一次,在几乎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就被拉进了陌生的、涉及神魂的神秘所在。

    相较于直接入侵通天宫,将对手拉入这样一个神秘所在,无疑是更高级的做法。甚至于,是姜望之前所未闻的应用。要做到这种地步,非常不容易。

    甚至于第一步就让姜望难以理解。因为它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如何突破通天宫对宿主神魂本源的保护。

    在姜望之前应对过的所有对手中,只有庄承乾做到了这一点!

    但这人的实力,明显远远不及庄承乾。是依靠极其高明的神魂运用,才完成了这件事。

    是神通?还是某种禁忌的神魂道术?

    这人是谁呢?

    姜望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却找不到任何头绪。

    ……

    ……

    与此同时,王长吉也在往前走。

    脑海中,有淡淡的念头转过——刚才那个人好像见过我,对我的脸有印象……他也是枫林城域的人么?所以,他才会那么仇恨张临川。

    枫林城域有更多的人活了下来,这件事情好像应该会让他欣慰。

    但事实上并没有。

    他对枫林城域没有太多眷恋,对那里的人也是。

    一个小院,一只猫,一张温和的笑脸,就是他全部的眷恋所在。

    但已经全都失去了。

    对于今天遇到的这个人,他不可避免的有些许好奇——眼熟那个废物王长吉,仇恨张临川,有神通内府修为,会是谁呢?

    但这点好奇,也很不重要。

    无所谓了。

    ……

    ……

    命运有它固有的玩笑。

    王长吉与姜望,他们其实见过面。

    那时候郡院大考结束,他们各自去送黎剑秋与王长祥去清河郡院。

    在枫林城外,姜望、凌河等人,与黎剑秋互道珍重,洒酒而别。

    当时的王长祥,被王氏族人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作为枫林王氏的未来,接受着族人的殷殷嘱托,并不以为兄长会送他。但事实上王长吉去了,只是独自怀抱橘猫,立在城门一角,没有露面。

    同样去送行的两个人,感受的是完全不同的气氛。

    在回城的时候,他们远远对视了一眼。

    但此时的姜望和王长吉,都并不记得。

第十九章 如在昨

    张临川不知何故换了面目,这是姜望事先并不知道的。

    但这副面貌,他已经记得清楚,不会再忘。

    当然,刚才所遇到的这神秘人,其人的话语,姜望也不会全盘相信。

    个中真相如何,还需验证。

    不过其人提到,无生教现在正在雍国活动。

    枫林城陷落时,白骨道二长老陆琰曾唱白骨无生歌,白骨尊神用以定下庄承乾死期的恐怖本源神术,名为无生劫。

    无生教这个名字,很明显的就发源于白骨道。

    据刚才这神秘人所说,无生教是张临川所创立。

    也不知是张临川单独自立门户,还是统合了白骨道原有势力,才形成的无生教。

    如果是后者,那么张临川的实力,真的要重新掂量,因为他至少压服了天生冥眼、外楼巅峰的陆琰。

    无生教诞生于白骨道覆灭之后,由此可以看出,张临川是背弃白骨圣主的主导者,或者至少也是主导者之一。

    姜望现在最想弄清楚的一点是,张临川是用什么方法,彻底摆脱的白骨尊神,从而完成背叛、另立新教?或者说……他有没有彻底地摆脱白骨尊神?

    庄承乾摆脱无生劫的影响,是培养、影响了另一个“自我”填劫。

    张临川不是白骨道子,也没有中无生劫,相对没有受到那么强大的束缚。就像姜望也使用过白骨秘术,但是那种程度的沾染,都被庄承乾无声无息抹去了一般。

    从这个角度来说,摆脱白骨尊神并非完全不可企及的难事。

    白骨尊神不是不可战胜的,庄承乾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而“无生教”这个名字,给了姜望非常多的信息。

    在水底魔窟,庄承乾表露的目的之一,就是将白骨尊神掀翻神座。

    作为白骨道叛徒的张临川,或许也有相同的野望……他甚至有可能在尝试侵夺白骨尊神的神力。不然为何另组新势力,要以无生为名?

    但张临川一定不知道,白骨尊神已经扫清了降世的最大阻碍。白骨道胎或者此时已经降生在现世的某个角落……

    行走在文溪县城的街道上,姜望久久沉默。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一直都在用庄承乾和张临川做对比。或许是因为这两个人都在面对白骨尊神的过程中取得了优势的缘故,导致此时在他心里,张临川的危险已经极度拔高。并不仅仅是一个只能靠偷袭杀死魏去疾的内府强者。

    张临川的无生教在雍国活动,可能是因为刚刚结束不久的国战。这种死人堆里的事情,向来是白骨道所熟悉的。但也不能排除别的阴谋……

    他并不打算顺从刚才那神秘人的心意,无生教的事情还要先放一放。

    既然杀张临川暂时已是不可能,那就还是让一切回归正轨,重拾他特意来到此处的目的。

    不过,在刚才这起意外之后,姜望决定更谨慎一些。

    此时的顺安府,有雍国上层力量,有相当克制的墨家门徒,还有无生教,有那个顶着张临川模样的神秘人……暗流涌动。

    必须要好生把控,才能安稳达成目的。

    转进一条小巷,再出来的时候,斗笠和黑袍都已经收进储物匣,好歹也是花银子“买”的,兴许以后还要用。

    也不知魏伯方、诸葛俊在灵空殿干得怎么样,两条大蛀虫有没有把灵空殿蛀空……

    成国的那一次扶持,姜望只是闲落一子,并不很重视,因而念头只是稍稍一转便跳过。

    根据他这几天搜集的消息,青云亭的机会,就在眼下了……

    ……

    ……

    威宁候焦武的三百岁寿诞,吸引了无数宾客。

    这位久在军旅的老侯爷,无论名、爵、修为,都是顺安府当之无愧的第一。

    又是三百岁寿诞这样的大日子,来访者络绎不绝,自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威宁候府建在顺安府通意县城城外,占地甚广,俨然一座小城。每天往来运送生活物资的车队,几乎是络绎不绝。

    此时此刻,侯府门外送礼的队伍,排出了几里地。

    姜望正在其中。

    现在他的身份,乃是玖余县溪云剑宗单传弟子于松海。

    溪云剑宗早已衰落,门内功法失落得七七八八,传到于松海这一代,几乎已经在消亡边缘。

    早年的时候,也来威宁候府做过客。当然,所谓的“做客”,无非就是送了礼,在流水席上坐了坐,连主人的正脸都未见到。

    时至如今,属于还有资格来给威宁候祝寿(侯府过往礼簿上还记着名字),但已经拿不出什么像样寿礼的阶段。

    姜望愿代其劳,自掏腰包,帮他们送一次礼。

    真正的于松海,现在还在某个无名山洞里囚居。姜望用一部灵空殿的剑典与他达成了交易,借用他的身份一阵子。为了防备他拿了好处却跳出来坏事,也做了一些防备措施。等到事情完成,自会去放他离开。

    溪云剑宗单传弟子于松海,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身份。

    这位年轻修士修行非常刻苦,在他唯一的师父死后,更是常年闭关,对着几本残谱苦修不辍。

    换而言之,就是外界没什么人认识他。哪怕在玖余县,也只是个隐约还有名字存在,但没几个人熟识的状态。

    更别说在这威宁候府了。大喊一声于松海,恐怕十个人里十个都不认识。

    青云亭在文溪县,姜望却大老远跑来位于通意县的威宁侯府,当然不是跑错了地方。而是因为青云亭也一定会来威宁候府祝寿。

    相较于直接登门,在威宁候府开始接触,无疑是一个更不容易让人起戒心的选择。

    漫长的队伍移动艰难,姜望有着足够的耐心,一边等待,一边默默搬运道元。

    脸上被殴打过的痕迹倒是已经消除了,但是不妨碍他继续尝试体会当世真人的道元运用方式——结果或者是徒劳的,但若能有万一的收获,即是莫大幸事。

    成功有时候就是无尽徒劳中挣扎出的一点可能。

    正默默体会间,一声由远及近的鹰唳,震动了人群。

    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顿时停滞了,又在下一刻,骤然沸腾起来。

    姜望顺着人群聚集的目光抬头望去。

    只看到一只黑色巨鹰排空而来,足有两个成人大小,利爪如钩。羽翅展开,投下偌大一片阴影。每一支鹰羽,都如钢刀一般。

    而巨鹰背上,立着一个脸覆玄铁面具、背悬赤铜方箱的赤足男子。

    不需要听其他人的议论纷纷。

    姜望心中已经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个名字——

    墨家天才人物,墨惊羽!

    他比这些人,更早认识他。

第二十章 威宁府外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已经成就两府神通的今日。

    回想起道历三九一七年的那个六月十五日,仍然历历如昨。

    那一天左光烈逃至庄境,为九煞玄阴阵所阻。

    他大显神威,打得公羊白与墨惊羽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天李一一剑西来,将驱动祝融真身的左光烈一剑斩之。

    那一天他从濒死边缘爬起来,正式开脉,成就超凡。

    后来他见识过、经历过很多次精彩绝伦的战斗,比这更激烈的有之,比这层次更高的也有之,但再没有哪一场战斗,能比当初的那一战,带给他的震撼更强烈。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向往超凡世界的风景。

    但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识到,何为超凡!

    那时候他蜷缩在破庙供桌下的草堆上,奄奄一息地等死。

    然而那种当世强者、各国天骄的精彩争锋,令他心神激荡、热泪盈眶。

    他告诉自己,他一直向往的世界,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了!

    所以他努力了这么久,还没有踏及超凡,又怎么能够默默无闻地死去?

    那是他最无助最无力的时刻,但是一抬头,看到了烈日骄阳。

    在那样激烈的战斗中,左光烈还下意识地庇护了他。

    就像那一记炽阳,撑住了万流箭雨。

    超凡的力量,超凡的勇气,超凡的悲悯。

    后来凭着惊人的毅力挣扎病躯,在左光烈的血肉碎片中,怀着万一的希望去摸索,而摸索到了那颗开脉丹。

    夕阳残照,病丐吞丹。

    死亡承接着新生。

    彼时没有人知道,旧的天骄死去了,新的天骄已出现。

    但那时候他就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飞天遁地,出入青冥。

    公羊白、墨惊羽,乃至于左光烈、李一……他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

    今日再见墨惊羽,其人仍然足踏飞鹰,是万众焦点。

    他也已经叩开第二内府,掌握两神通。

    他不再是僵卧破庙、只能等待死亡的乞儿,而真正有了决定自己命运的力量。

    人生际遇,一至于斯。

    诚然墨惊羽不会记得他,也根本不曾在意当年大战之时一个等死的乞儿。

    姜望还是默默从储物匣中取出斗篷,戴在头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现在的雍国,要是被人揪出来一个庄国人,他不死也得半残。别人可不会管他跟庄高羡是不是有仇。

    “太阳太晃眼睛了。”

    他随口解释了一句,让自己的行为更合理。

    身前身后排队等着送礼的人,都没有搭理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墨惊羽所聚集。

    谁都知道,今时今日,墨门就是雍庭最大的倚仗。墨门的天才人物,理所当然是雍国权贵争取的对象。

    而墨惊羽能来威宁候府登门祝寿,这其中的政治意味,不免令许多人琢磨。

    但这些送个寿礼还需排队的人里,自然也没几个能了解实情的。说来说去,都是一些臆测。徒然惹人发笑。

    相较于其他人,姜望则有更多的疑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墨惊羽应该是秦墨。当初他和公羊白正是奉赢武之命设伏围杀左光烈。

    秦国是天下强国,对于宗门势力的态度,向来是“控扼百家,为我所用。”在这点上,倒是与齐国一致。

    就如岳冷先是齐人,再是法家门徒一般。

    秦墨也是秦在墨先。

    墨惊羽先是秦臣,而后才是墨家门徒。

    但问题在于,现在的雍国,却是“罢黜百家,独尊墨学”。

    在肉眼可见的将来,新生的雍墨到底是雍在墨先,还是墨在雍先,势必是一笔糊涂账,需要时间来厘清。

    可至少在现在,雍国虽然是墨门第一次尝试倾斜资源扶持的国家,本身却并不是钜城,仍是雍国。

    墨惊羽一个秦人,来雍国做什么?还堂而皇之成了雍国威宁候的座上宾?

    甚至于听身边那些人议论,他还在雍国的墨家门徒中,肩负着一定的领导责任。

    墨惊羽现在是彻底回归墨家了吗?还是说肩负着其它的使命?

    “喂!”

    一只胖大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思考中拉扯出来。

    姜望回过身去,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胖汉,手提钢刀,表情凶狠。

    本来排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这会也被挤到更后面去了。

    “插队是不对的。”姜望说。

    “什么插队!”一个瘦个儿从旁边窜出来,手往上一拨,就来挑他的斗笠。

    姜望轻轻一退,将其避过。

    “记得爷爷吗?”瘦个儿手虽然落空了,语气还是很嚣张。

    “有事说事,不然……”姜望叹了一口气:“我可喊人了。”

    “哈?喊人?”胖汉怒声喊了起来:“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子郑老三……”

    威宁候府门前的管事,远远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声音立马低了下去:“你喊人有用吗?莫非还能一辈子不离开威宁候府?”

    “就是!”瘦个儿也帮腔:“你偷四爷的斗笠,还敢喊人?威宁候府能容你这偷窃小贼?”

    居然是斗笠被认出来了……

    姜望实在没有想到,会有这等意外,随手“买”的一个斗笠,竟能在这么远的地方遇到苦主。

    更没想到的是,这斗笠毫无特殊,竟然还能被认出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给了银子吗?”

    “竟拿银子侮辱你三爷!”郑老三怒了:“这是银子的事吗?”

    “爷爷们缺银子吗?!”瘦个儿帮腔。

    “行。”姜望把斗篷摘了下来,往前一递:“我不该侮辱你们。我把斗篷还给你们,你们把银子还给我。”

    郑老三怒不可遏,只可惜害怕吵到侯府管事,声音压得极低,很是影响威风:“你说拿就拿!说还就还?把你三爷当什么!”

    姜望实在不愿在此时引人注意,因便叹道:“那你们想怎样?”

    “自是要赔钱!”瘦个儿挤上前说。

    郑老三不说话,只摇了摇手中钢刀。

    姜望看了看这一胖一瘦两个没眼力劲的家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原来不是银子的事,是银子不够的事?那你们说,要多少?”

    “五十两!”瘦个儿脱口而出,郑老三用脚后跟把他踩了一下,又立马改道:“岂不是侮辱你四爷?少说也要八十两!”

    “我给。”姜望痛快地道:“我给了之后,你们能不纠缠了吗?”

    “倒也不是银子的事,主要是要个态度。”胖汉一拍胸口:“我郑老三言出必行!”

    瘦个儿跟道:“我李老四也是!”

    姜望直接取出八十两银子,交到他们手上:“两清?”

    郑老三一把收起:“自然!”

    转身便往后走,胖大的身形转向竟十分灵活。

    李老四也巴巴地跟上了。

    姜望摇了摇头,并不把这当回事。对于超凡修士来说,这等数额的金银实在无足轻重。

    当然,更重要的是——

    青云亭的队伍来了。

第二十一章 掌控

    青云亭虽然远不如凌霄阁势大,在姜望眼里也不见什么规模,但毕竟是顺安府里数一数二的宗门,与溪云剑宗什么的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这次给威宁候贺寿,青云亭也是很用心思。

    仅仅是挑礼物的担子,就排成了长长的一队。

    队伍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六十许年纪的短须老者,身边跟了个面容稍显阴鸷的年轻人,看起来关系亲近,不是师徒就是父子。

    余下的则是仆役和侍从,看起来排场极大。

    那短须老者也理所当然地直接往侯府里走,像他们青云亭这等实力的宗门,自是不用在侯府外排队的。

    “嗯?”

    一直守在侯府门外迎来送往的焦家管事,忽然横移一步,拦在前面。

    短须老者笑着拱手:“焦老弟,久疏问候了!”

    那管事却面无表情:“干什么的?”

    短须老者笑容一窒,但仍是勉强答道:“封越谨代青云亭前来,为侯爷贺寿!”

    侯府管事冲府外排成长龙的队伍抬了抬下巴:“这么多人都是来给侯爷贺寿的,都在排队,你们为什么不排?”

    “焦老弟。”封越笑着便在身体的遮挡下递出了一个储物匣:“可是封某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明言。”

    侯府管事后退一步,让那只储物匣**裸地暴露在众人视线里,冷声道:“我们侯爷治家如治军,封先生,你这是何意?”

    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忽然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给这阴鸷的眼神一逼,没有太高修为的侯府管事禁不住退了一步,旋即大怒:“看什么看!”

    封越返身就是一巴掌:“低头!闭眼!”

    青云亭的那年轻人果然闭眼,低头。

    封越这才转回来,对侯府管事赔笑道:“年轻人不懂事,您见谅。我们是去那边排队,是吗?”

    侯府管事冷冷道:“不想排队也可以回去。威宁候府不缺这点心意。”

    “要排的,要排的。”封越依然笑着,浑不把这点难堪当回事:“威宁候府当然不缺,但青云亭的心意却不能不到。”

    他往后一挥手:“带人去排队。”

    那刚挨了一巴掌的年轻人也无二话,转过身便往队伍后面走。

    “让您见笑了。”封越又冲侯府管事一礼,这才恭敬地往后退。

    姜望看了几眼便转回头去,表现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阴鸷少年明显心胸不是很宽阔,倘若被视为在看他们青云亭的笑话,难免对后事不美。

    但心中却记下了这两个人。

    对于青云亭在威宁候府门前的受挫,他其实也早有预计。

    之前他在迟云山里一剑杀死的焦雄,恰好也是姓焦。

    叩开三府、未得神通的焦雄,在雍国年轻一辈的人物里,据说能够排进前十五。

    当然这个排名未必可靠。因为青云亭的池月,就明显强于焦雄,却未听说有什么排名。

    然而实力更强的池月,仍需对焦雄曲意逢迎。由此可见,焦家在雍国势力应当不俗。姜望很容易就查出来焦雄的出身,其人正好是雍国威宁候的嫡孙。

    也唯有威宁候焦武坐镇的焦家,才值得青云亭百般讨好。

    在焦武的诸多子孙中,年纪轻轻就叩开三府的焦雄,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但却死在迟云山之中。

    威宁候府对青云亭的不满,自是可想而知。

    当然,姜望一个外人都能想到这一点,青云亭的人也不会想不到。或者说封越亲自过来,也说不定就是为了“受辱”,为了让威宁候府出出气,以此免于将来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漫长的队伍在黄昏前终于挪完,超过一半的人送完寿礼便离去,连落座的资格都没有。

    姜望现在的身份,好歹也是超凡修士,溪云剑宗早年也是来留过交情的,因而能被请进侯府中,坐得一个位置——当然,也只是最外围的流水席面。

    负责招呼他们的,也就是几个管事,真正的焦家人是不会露面的。甚至几个管事也并不怎么上心。

    姜望随意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没人认识他,他也不需要认识别人。

    不多时,封越和那阴鸷少年也在侯府下人的引导下,走进外院。

    那先前在府门外与封越对话的焦管事,此刻正立在院门口,安排迎来送往事宜。他焦福在威宁候府几位管事中,排名第二,能够代表焦府处理很多事务。

    因而青云亭的封越也得叫他一声焦老弟,他也有底气对封越不假辞色。

    青云亭这样的顺安府一等宗门,就算威宁候家有意要怠慢,也是应当迎进里院的。

    但此时此刻,焦管事扫了他们一眼,心中忽然生起一种恼意。

    主家早已吩咐过,青云亭的人若来,不需给什么好脸。当中的尺度他可以自己把握。先前在侯府门外,强令青云亭跟那些无名无姓的小人物一起排队,就是一种敲打。

    按说这便够了,多的还需看主家如何定夺。但青云亭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竟然敢瞪他一眼。

    莫非以为区区一个青云亭,能够撼动威宁候府吗?他们犯的错还未赎清,就敢对威宁候府的态度有怨怼之心?

    “你们。”焦管事恼从心来,伸手一指:“坐那里去!”

    手指的方向,正是姜望所坐的那一桌。

    之所以人少,正是因为没什么人想坐。那在整个院子里,也是靠近门边的位置,最不受重视。一般来说,也是地位最低的宾客所坐。

    在这一瞬间的诸多选择中,他选择了相对更让青云亭难堪的那一种。

    青云亭那个面容阴鸷的年轻人勃然大怒,往前一步,但是被封越一手按住。

    在此情此景,封越脸上犹然带笑。

    “封鸣,坐好。”他说。

    名为封鸣的年轻人咬咬牙,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在姜望旁边重重坐下。圆凳都发出难堪重负的咯吱声,令人足够感受到他的屈辱。

    封越自己则对焦管事一拱手,笑呵呵道:“客随主便,那封某就叨扰了。”

    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他享受了什么贵宾待遇。

    焦管事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好说。”

    “焦老弟。”封越左右看了看,又亲热地走上前:“侯府门第甚高,封某不通礼数,有些问题需要请教。不知可否方便?”

    焦福看了看他,也不应是,也不说否,转身便里走。

    封越给了封鸣一个警告的眼神,便跟在后面去了。

    姜望坐姿随意,对着新来的邻座朋友点头示意,却只迎来封鸣冷漠的一瞥。

    他只笑了笑,全不介意。

    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一切尽在掌握中。

第二十二章 “知见”

    歧途是非常强大的神通,不然也不会成为一代雄主庄承乾的最强倚仗。

    但它也受两点制约——

    一是修为,二是知见。

    修为很好理解,任何对敌的神通,都要被施者与受者的修为制约。姜望的三昧真火再强,也不足以支持他挑战神临强者。除非那神临强者站着不动,且毫不设防,三昧真火才有建功的可能。

    当时杀一个外楼巅峰修为但无神通的海宗明,也是全盘针对,向前剑破四象,封隔星光楼,他先破其囚龙索,再以定风珠瓦解其护身道术,最后三昧真火全力爆发,才将毫不设防的海宗明烧成灰烬。

    姜望的修为越强、对手的修为越弱,他就越能够影响对方做出更糟糕的选择。反之亦然。

    修为的制约如此普遍,因而本质上来说,真正制约歧途神通的点,其实只有“知见”。

    知为意识,见为眼识。识别事理、判断疑难,是为知见。

    歧途的应用,在于从无数的选择中,引导对手“误入歧途”。而引导对手做选择,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在于清楚对手的选择。

    “知”和“见”,也可以延展为“自知”与“见敌”,是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对敌人的了解。

    譬如在文溪县城街道上,寻找那隐藏起来的神秘人时。

    姜望并不了解那迎面而来的青皮,但他本身的认知让他可以轻松判断出,那青皮会有什么样的选择——无非向左或向右。

    三岁孩童都能做得出这样的判断,知见就并非阻碍。

    所以姜望动用歧途,引导青皮转向,让他与书生撞到一处,从而引发纠纷。为他制造一个可以从容观察整条街道的意外。

    合情合理,自然而然。

    在这一次。他非常清楚焦雄死在哪里,清楚封越、封鸣此来的目的,也从焦管事的态度之中,看得出来威宁候府的态度。

    他不需要了解焦管事,但对于青云亭来者的座位,焦管事会做出哪些安排,很简单就能推算出来。

    姜望只不过运用神通,让焦管事做了更有针对性的选择——让青云亭的人敬陪末座。

    他自己只要一开始就选在此处落座,便自然而然能与青云亭的人坐在一起。任谁也瞧不出问题来。

    为了制造与青云亭修行者的相遇,姜望可谓费尽心思,当然不会因为封鸣态度冷淡就作罢。

    青云亭内部高层有两脉,封、池两姓并举。历来宗主,非池即封。

    因为有池月参与的迟云山之行,导致了焦雄之死。所以修补关系之时,青云亭来的是封姓高层。

    姜望早已经打听清楚,青云亭这一任宗主是池姓,有外楼巅峰修为。封越则是青云亭四位宗守之一,有继任宗主的资格。

    青云亭历来的宗主传承是这样的——当池姓为宗主,宗守中必有两名封姓,剩下一为池姓、一为外姓。当封姓为宗主时,亦是如此。

    千百年来,封、池两姓轮流担任宗主之位。

    应当来说,这是过于理想化的制度设计,目的就是为了保证封、池两姓能够一直轮流继任宗主。

    在实际的延续之中,很容易出现问题。因为封、池两姓的实力不可能一直保持平衡。当实力失衡,强大的一方必然要寻求与实力对应的更多权力。

    但青云亭竟然也就这么平平稳稳的传承下来了,至今没有出现过什么大的问题。可能是运气使然,可能内部还有更具体的制衡措施,只是姜望作为外人,无从得知。

    不过青云亭的制度问题,不是姜望需要操心的问题。

    他只需要知道这个封鸣是青云亭宗守封越之子,在青云亭的地位相当不俗。

    相较于被人打了左脸还送上有脸去的封越,这阴鸷少年虽然也有些城府,但明显更好应付一些。若要寻回青云亭,还需从此人入手。

    姜望轻轻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不经意,但又带着几分真情实感的流露:“我看兄台仪表不凡,当不至于敬陪末座。威宁候府门第是高的,可也未免怠慢贵客。”

    这话说中了心声,挠中痒处。

    封鸣咬了咬牙,终究没有骂出声来,只从牙缝中挤道:“毕竟是侯府嘛,不能适应,就习惯一下。”

    “我师尊还在的时候,来侯府也不必坐在这里。”姜望苦笑:“世态炎凉,早就习惯了。只是见兄台一表人才,竟也跟着受气,难免有些感触。”

    封鸣终于看了看他,大概是同病相怜的缘故,本身也不缺乏大宗弟子的教养,便问道:“兄弟你出身何宗?”

    “无名宗派罢了,早已没落。”姜望神情苦涩:“溪云剑宗,想来难入兄台这等天骄之耳。”

    重玄胜是演戏的高手,他跟着耳濡目染了许久,庄承乾更是亲身给他示范了何为欺神诈鬼。他现在的种种情绪表演,虽然肯定不如庄承乾那般浑然天成,但糊弄糊弄兴致不高的封鸣,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封鸣的确没有听说过溪云剑宗,但还是安慰道:“也是听闻过的,曾经也很有名气。兄弟你不必气馁,你还如此年轻……须知宁欺白头翁,莫欺少年穷!”

    说到后面,他又咬牙切齿起来,想来又想到了威宁候府的无礼对待。

    “兄台这样的人物,自然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姜望苦涩的附和了一句,又打起精神来:“忘了跟兄台介绍,小弟溪云剑宗于松海,今日得见兄台这等人物,幸何如之!失礼了,便借用这侯府酒水一杯,一敬兄台!”

    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在经历这么多,见识这么多之后,对于人性,姜望也慢慢有了自己的认识。

    封鸣此时的状态,在被威宁候府折辱,被封越屡次压制之后,正需要认可与鼓励,来重拾自尊。

    姜望开口一表人才,闭口一时天骄,不断地贬低自己,抬高对方,正是投其所好。

    不屑一顾是一种选择,应付是一种选择。

    在歧途的影响下,前者当然不会存在。

    封鸣于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相识即是有缘,我是封鸣。”

第二十三章 世面

    封越回来的时候,封鸣和姜望已经喝了许多,气氛热烈,相谈甚欢。

    当然,一时半会,封鸣不可能真与姜望交心,无非是场面上的虚应,也不乏借酒浇愁之意。

    “于兄弟,我跟你说。你道这些狗屁侯……”封鸣搭着姜望的肩膀,偶尔也蹦出几句心里话来。

    “咳!”封越咳嗽一声,制止了他的宣泄。

    封鸣明显被他父亲管制得很服帖,立即收了手,端回坐姿,或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跟他的父亲介绍道:“这位于松海兄弟,是我刚结识的朋友。”

    封越点点头,便算是敷衍了过去。

    “走吧。”他说:“跟我进去。”

    封越父子此来,是代表青云亭修复与威宁候府的关系,自然不能坐个冷板凳就走。

    他刚才是跟焦管事套关系去了,私底下许了多少好处不得而知,但焦管事明显已经松了口。

    至少他们现在可以坐进里院去。

    “我不去。”封鸣心里憋着气:“这里自在!”

    封越却已经转过身去,只留下一句:“别磨蹭。”

    对于这个儿子,他还真是一点都不惯着。

    封鸣在“新朋友”面前有些下不来台,有心就坐着不动,但又害怕自家父亲往日的威风。

    姜望很是懂事地说道:“封兄,候府的人既然承认怠慢了你,这会请你们进去,就是在表达歉意。他们之前做得是不对,但你才高年少,雄图远志,何必跟他们计较呢?”

    封鸣磨蹭了片刻,借坡下驴道:“于兄弟说得对。毕竟是父辈的交情,我也不能太任着性子。”

    说着他便起身向封越的背影追去,走不得几步,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的顿住,回身冲姜望招手:“兄弟,你也一起来!”

    或许是想在新认识的朋友面前炫耀一下,或许是觉得于松海这个小兄弟还挺懂事,想要带他见见世面。

    总之,封鸣封少爷在此时伸出了友情之手。

    天可怜见,有封越在场,姜望并未擅用歧途神通。他也根本没有想到会有此种发展,本意只是想先跟封鸣混个眼熟,之后在文溪县城,再找机会接触。

    溪云剑宗衰落,唯一传入在当地处境艰难,只好跑到以前待过一段时间的文溪县发展,而后巧遇威宁候府里认识的熟人……这戏本姜望早已写好。

    但命运安排了更好的展开。

    姜望当然想跟着,却只是摇头道:“侯府只叫了你们进去,我跟着去算怎么回事,这不是让封兄为难吗?”

    他若只是拒绝,封鸣或许不会再说什么。

    但他提到侯府,说会让封鸣为难,封鸣反倒非得拉他“见见世面”了。

    “有什么可为难的?我青云亭这点面子还没有吗?”封鸣不满道:“你要是相信为兄的实力,你就来!”

    “这……”姜望一脸为难地起身,发现走在前方的封越并无什么反应之后,才跟上去道:“也罢,我与封兄一见如故,便顾不得讨人嫌了。封兄说去哪,便去哪!”

    封越的确不介意。

    首先,来参与威宁侯府寿宴的,无论背景如何,大体上也都是来历清白的。

    其次他虽然对儿子管教严厉,但也不想屡次三番拂其颜面。

    再者带一个人进去内院用宴,实在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就当带了个随从。

    最后就是姜望先前对封鸣的“劝解”,既给了封鸣尊重,又让其听得进去,这一点很让封越认可,比儿子在文溪县的那些跟班强多了。且再看下去,若是表现得好,让儿子收个跟班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姜望很是本分地走在封鸣身后,跟着封家父子穿过拱门,走过长廊,进入威宁候府的另一处院落。

    相较于外间院子,这里果然更气派得多。

    首先一点,外间院子是以悬明灯照明,在一般的人家,当然也算得上富贵。但是相较于里间,则远远不如。

    里间这院子里,乍一看,天穹如幕,星月低垂,仿佛伸手可摘。

    细细看去,那星与月,包括整个夜幕穹顶,都是造物,而非真实。

    那雕琢成星月的,也不知是什么珠器,只将整个院落映照得清晰可见,光线却又柔和非常,不会叫人觉得刺眼。

    更不必说满桌叫不出具体名字的佳肴,不时有婀娜侍女托举食盘往来,一碟美味往往才动了几口,便被换下。

    雍国国战新败,失地失人,国君韩煦正在革新朝政,正是关键时刻。威宁候却仍过着这样奢华无度的生活……

    这样一次寿宴,所耗用的钱财,绝非金银所能计量。也不知超凡世界的万元石够不够算。

    当然,威宁候焦武所收的寿礼,足能弥补花用,还绰绰有余。

    单姜望自己,就奉上了价值三十颗道元石的礼物,才得以在外院坐一坐。青云亭送的那一箱一箱的寿礼,价值更不必说。甚至在诸多宾客中,青云亭还并非最大手笔的。

    由此也可以看到,威宁候焦武在雍国的威势。神临强者修为至死不退,三百岁仍然是鼎盛时期。有心攀附威宁候府的,还得有百来年好伺候。

    值得一提的是,封鸣在新认识的小兄弟面前炫耀的想法落空了。因为封越虽然用好处“说服”了焦管事,得以进来内院,却也仍然不受重视。

    他们被安排到整个大院最边角的席面上,仍是在门边。

    姜望跟着他们,无非是从一个门边,换到了另一个门边。

    这让封鸣面上很挂不住,一时话都不怎么想说了,只闷闷地连喝几杯酒。

    封越倒是笑容满面,还与同座的几个人招呼,但对方显然也知道威宁候对青云亭的态度,都表现得十分冷淡。

    姜望老老实实地陪着封鸣喝酒,决不在此时触霉头。

    但在偶尔抬壶给封鸣倒酒的时候,他的目光也会在院中扫过。

    这院子非常广阔,奢华气派自不必说。

    院子正中那张大桌,为首的老者,想来就是威宁候焦武。与想象中不同,其人并不高大威猛,甚至身形有些瘦小,但坐在那里,自有一股气势,无人能忽略。

    陪坐在他旁边的,赫然是墨惊羽。玄铁面具仍然覆在脸上,在他饮酒的时候,会自然地“流”开一个口子,近似钢铁的材质竟如流水一般往复,看来很是神奇。

    墨惊羽这样的人物,无论在哪里,都会被奉为座上宾。

    便是站在雍国最高层的威宁候,也与他谈笑晏晏,相谈甚欢。

    那个顶着张临川面容的神秘人说过,视线也有重量。

    姜望从来都是会汲取教训的人。

    所以他只看这一眼,便收回视线,与封鸣碰杯,仰头饮尽。

    今时今日。

    墨惊羽,并非遥不可及。

第二十四章 满座哗然

    姜望叩开两府,即得两神通,有望成就天府,外楼境又有七星圣楼秘法备着,的确有资格说一声,神临并非遥不可及。

    此刻的封鸣,并不知道他新收的跟班想的是什么、看的是什么,在文溪县,这种阿谀奉承他的跟班不知有多少。他其实并不在乎。

    他怨恨于他在威宁候府所受到的屈辱,但心中也非常明白,他没有发作的资格。

    所以他只能一杯一杯的饮酒。

    封越也不管他,仍自笑容堆在脸上,对每一个人热情说话。

    他怎么能笑得那么灿烂呢?

    默默陪着封鸣喝酒的姜望,忽然意识到一点——青云亭堂堂宗守在威宁候府寿宴上所受的种种冷落,最终都会落在威宁候眼中。

    封越如果是为了修复关系而来,他此刻受的任何一份气,都不白受。

    他越是热情,越是被冷落,就越是能让人解气。

    姜望默默提醒自己,这是一头城府太深的老狐狸,面对他的时候,需要万分谨慎。要想顺利混进青云亭,拿到云顶仙宫失落建筑,就不能在此人面前露了半点马脚。

    就在觥筹交错的时候,外间忽的响起一声传——“武功侯前来相贺!”

    宾客一时喧哗。

    威宁候三百岁寿诞,来贺的人何其多,但无一人,有此分量。哪怕是墨门天才墨惊羽,也稍有不如。

    谁人不知武功侯薛明义,是当今雍帝最倚重的干臣?

    一场国战,让雍国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雍国一公八侯,英国公北宫玉在之前之后,都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人。这是由过往的功勋,和他强大的实力所决定的。

    但八侯的排名,却有不同。

    在韩殷时代,武功侯薛明义虽然才情天纵,但作为八侯之中年纪虽小的那个,一直是被视为后起之秀,朝野普遍认为他稍显稚嫩,地位在八侯之中,敬陪末座。

    而威宁候焦武乃是老牌神临强者,在雍**政两界经营多年,实力强,威望高,在八侯中也属于上游位置。

    如今韩殷身死,韩煦掌权。

    武功侯薛明义在韩殷身死的当天,就立即接掌了禁军,杀得天命府人头滚滚,鲜血洗过雍王宫,强势镇压时局。

    此后又亲入澜安府,正面迎战清江水君宋横江。最终联手英国公北宫玉,将庄洛联军赶出雍境。

    此战虽然在军方公示中,首功记为北宫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宫玉对韩煦的拥戴,不够坚决。作为雍国唯一的公爵,他的地位现在仍然无可动摇,不过薛明义的崛起却也是势不可挡。

    同样参与了庄雍国战,在战事中威宁候焦武的表现相对就乏善可陈,带着三位神临侯爷,却没能斩杀杜如晦。难免会有声音,说与战的四侯都未尽力,享受久了,斗志没了,不肯为国事拼命。

    此消彼长,时移境不同。

    如今的武功侯,不说列侯第一,也与承德侯李应在伯仲之间。

    有人上就有人下,威宁候的声势,理所当然地慢慢滑落下来。

    焦武这一次寿宴摆得这样大排场,甚至不知用什么法子,把墨惊羽都请来了,未尝没有挽回威势的原因在。

    这种影响力排名的变化,并不会怎么明确出来,但却具体地表现在方方面面中,为众人所知。

    比如威宁候两百岁寿诞的时候,雍帝可是亲自到场相贺,这一次三百岁寿诞,却只让内官送了一份礼。

    比如此刻……下人只是报了一个薛明义的名字。

    在场来为威宁候祝寿的宾客,却都纷纷站起来相迎,无人敢于安坐!

    威宁候未说相迎,便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迎出门去。

    哪怕是心有怨怼、图求一醉的封鸣,也赶紧站了起来。可见他并未真醉,心底还是清醒的。

    姜望随人群一并起身,偷眼觑向威宁候,其人的脸色倒并无什么变化,但这面色不变的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整个奢华大院里,唯一还端坐不动的人,只有威宁候焦武,以及他旁边的墨惊羽。

    威宁候是主人,又年长辈高,自然可以不动。墨惊羽无论是背倚墨门还是秦国,也都无须太给武功侯面子。

    当然,他的安坐,本质上亦是一种表态。是对威宁候的支持。

    他本不必如此,就算他起身相迎,也不会有人觉得他阿谀,只会觉得他礼数周到,他也不用得罪任何人。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这背后的复杂意味,叫人不能不深思。

    军靴踏地有声,英武不凡的武功侯大步走进院内,身上披甲,脸上带笑:“焦老三百年寿诞,是如此重要的日子。薛某人来得迟了,还望海涵!”

    “来了,就不算迟。倒是老夫招待贵客,不能抽身相迎,希望薛侯莫要介怀才是。”焦武端坐主位,右手平伸相邀:“请这边落座!”

    早有人让出焦武右手边的位置来,等待薛明义入席。墨惊羽端坐在焦武左手边,并不说话。

    “焦老说笑了,您要是出来相迎,我哪敢入席?”

    薛明义龙行虎步,径直走到主桌,走到特意给他空出来的位置前,却并未落座。

    他抬眼看了看“天穹”,看了一眼那珠器雕琢的星与月,又扫过院中的美酒佳肴,一时并不说话。

    焦武倒也不惧什么,他有今时今日之地位,是一刀一枪搏杀出来的。他所有的享受,都是应当应得。便是韩殷复生,也说不出什么来。更别说只是一个与他同列的薛明义。

    “怎么?”焦武看着迟迟不落座的他:“薛侯有何指教?”

    “怎敢?”薛明义回过头来,笑道:“薛某只是觉得,身入贵室,盛景此般,某两手空空,实在有些寒碜了。”

    “你是贵人,来即贵客,言即贵声,坐则贵礼。又何须外物来贺?”墨惊羽在此时出声,声音穿过玄铁面具,有一种枯燥的不真实感:“还是请坐吧。”

    薛明义看着他,似乎就是在等他开口,微微一笑:“墨家高人这般抬举我,我更不该不识好歹,空手而来。还好我确有准备,薛家亦非无礼门庭。”

    说到这里,视线转回焦武,嘴里说道:“送上来!”

    话音方落,院门洞开。

    四员甲士,平举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行进院中。

    步伐坚定,甲叶交响。

    如行军,似冲阵,气势凌人。

    于是满座哗然!

第二十五章 执敌首

    焦武沉了脸色:“武功侯,你这是何意?”

    他没有当场破口大骂,都算是涵养好。

    在他三百岁大寿的日子,在满座宾朋之前,让手下甲士绑一个人送进来,这已经不是无礼,而是**裸的打脸挑衅了。

    “焦老请勿动怒。”薛明义仍旧站在那里,不急不缓:“不妨先看看,我这份礼,送得合适不合适。”

    一路无人敢拦,四名甲士平举着那所谓的“礼物”,脚步铿锵地走向主桌。

    姜望没想到为了接近青云亭而参加的寿宴,能看到如此大戏。整个雍国大变革之下的波云诡谲,似乎都在这场寿宴中有所体现。

    像所有围观的宾客一样,他好奇地看了一眼,只看到那被五花大绑的,是一个发有微霜的中年文士,身上有些血迹,显然是用过刑了。至于更具体的信息,他分析不出来。

    甲士们站定,将那中年文士放下,其人应是被折磨得狠了,根本站不稳,直接往下滑落。还是后排的两名甲士,一人伸出一只手,才将他架起来。

    焦武看了这人一眼,目光没有半分波动地看回薛明义:“此人本侯并不认识。他若犯罪,应交付有司。他若对你无礼,你可以打死当场。却不知抬到本侯寿宴上来,是何用意?”

    威宁者,以威得宁。威宁候一旦发怒,多年积威直如山崩海啸,压得旁观者都心头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薛明义依旧从容不迫。

    “焦老且听我解释。”

    他含笑以对,侃侃而谈:“焦老是国之干城,德高望重,享尽恩荣。已经仙去的太上皇,和当今陛下,都对您信任非常。珠光宝气,平白俗了贵府。金山银山,不能为您增色分毫。薛某想来想去,也不知该送何礼。”

    “恰巧,本侯手下将领,在顺安府抓到此人。”

    他缓步离席,走到那颓靡的中年文士身前,随手抓起他的头发,令他仰起头来,脸容清晰地为焦武所见。

    “此人啊,是礁国奸细,潜入我雍国,图谋不轨!想来还有什么贺礼,能真正令焦老开怀呢?也只有我雍国长治久安,外族服帖,四夷降服,他国之阴谋诡计,消弭无踪!”

    薛明义看着焦武:“焦老,您说是也不是?”

    所有人都沉默。

    一个奸细,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个奸细的身份,太敏感!

    世人皆知,焦武之父,正是礁国降将。

    焦武之父,在雍明帝时期,于两军交战之时,为韩周所擒,此后归顺雍国。时人疑之,韩周却信之,更委以重任。而其人果然也尽忠职守,一生再无异志。到了焦武这一代,更是以功封侯,跻身雍国最高阶层。焦家几代为雍国奋战,理应不再被质疑忠诚。

    然而礁国这个名字,在此时此地出现,还是太敏感了一些。

    发生在庄雍之间的那一场国战,惊心动魄。雍国一度有覆亡之危。除了庄雍的正面战场外,还有洛国悍然出兵,联军清江水族,攻入澜河。荆国赤马卫南下,兵叩靖安府。

    可谓群狼环伺,皆欲分而食之。

    虽然真正出兵的只有荆国、洛国,但蠢蠢欲动的,又何止这两国?

    雍国有今日之地域,也是一战一战打下来的。是在雍明帝韩周时期,奠定的版图。

    周边国家,原先也不是现在这些。诸国舆图,几经变幻。其间被伐灭者几许,被略地者又几许!

    礁国就是直接被打残国势的一个国家,如今地瘠人少,朝政也只是勉强维持罢了。当年一战之后,至今没有回过气来。包括焦武的父亲,也是在那时归顺。

    姜望不知个中内情,他对雍国的了解,还没有到那种程度。也就不知道,为何一提礁国奸细,在场宾客就雅雀无声。

    但是也不妨碍他联想到焦武或许与礁国有某种关系。

    他默默往封鸣身后站了站,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对于在场的雍国人来说,刚刚过去的那场国战,是他们短时间内不可能忘记的伤痛。

    而薛明义把礁国奸细送到威宁候府上,并且强调了是在顺安府擒获,这几乎是明着说,在当时的那场国战中,礁国也蠢蠢欲动,甚至于……已经开始接触焦武!

    举国上下,类似于威宁候焦武这种情况的,又有多少?知道的、不知道的,或明或暗的……巨大的阴影其实已经来过。

    若非韩煦力挽狂澜,引入墨门,迅速中止战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少宾客看向焦武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

    啪!

    啪!

    啪!

    焦武抚起掌来,掌声清脆,响亮。

    “薛侯这几句话,微言大义,甚合我心!”

    他一边说,一边抚掌,一边起身。

    他并不高大,反而瘦小。但他此刻站起身来,像一座山峰竖起。

    巍峨,磅礴,不可撼动。

    他离席走向薛明义,明明比薛明义矮小,却像一头醒来的猛兽,走向他的食物。

    武功侯薛明义,当然不是食物。所以他剑眉一挑,整个人气势亦拔升,昂扬、锋利,与焦武相抗,不落下风。

    满院宾客都提起心来,不知若事态激化,该如何自处。

    倒是墨惊羽依然稳坐,只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动作。

    在薛明义和焦武的隐隐对立中表个态就可以了,在两位雍侯争锋相对,几乎是剑拔弩张的此刻,如果他再要做点什么,就涉及了韩煦的底线。

    届时雍庭容不下他,支持韩煦的那部分墨门高层也容不下他。

    会打起来吗?

    封鸣的呼吸有些重了起来,显然很希望羞辱他的焦武得到什么教训。虽然焦武可能并不知道他是谁,不曾在意过他这样一个小辈。

    倒是封越面不改色,甚至还呷了一口酒。

    姜望明白,封越与自己的判断一致。无论是出于哪方面考虑,薛明义和焦武都不会当场打起来。

    但他紧紧捏着酒杯,仍表现得非常紧张。一个合格的跟班,应该聪明点,但不能过于聪明。

    焦武终于走到薛明义面前,与他相对而立。

    所有人的目光和情绪,都被他们所牵扯。

    在这众皆瞩目的时刻,焦武对薛明义说道:“让本侯审他几句,如何?”

    不待薛明义回复,他又道:“请你转告陛下。石亨若动僭越之心,本侯虽老,也愿挂帅出征,执其首级于君前!”

    石亨,正是当代礁君!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023/ 第一时间欣赏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作者:情何以甚所写的《赤心巡天》为转载作品,赤心巡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赤心巡天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赤心巡天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赤心巡天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