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劫争
“婉溪……”
‘庄承乾’翕动嘴唇,呢喃。
然而下一刻,汹涌爆发的魔气,就将他从短暂的迷醉中唤醒。
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在他身后,不是什么温柔纯净的宋婉溪,而是毫无自主意识的血傀真魔。
而且是他亲手,造就了这副模样!
白骨骷髅的力量骤然加重,血傀真魔也只能做出相应的爆发来。
一只完美无瑕的雪白玉手,和一只森寒圣洁的骷髅拳头,在‘庄承乾’面前一寸不到的位置,展开激烈对抗。
白骨尊神固然是打通了古老通道,降临能够应用于现世的最强宿身,足够发挥远胜于之前几次降临的力量。
血傀真魔亦有真魔之力,且在上古魔窟之中,占据先天优势,并不会落了下风。
“这便是为吾准备的祭礼吗?”白骨尊神淡漠的声音一字字落下。
如金刀,似玉斧,人心慑服。
但庄承乾心坚如铁,宋婉溪血傀无识。
属于宋婉溪的玉手一点一点往外推,代表着她不断地在驱逐白骨尊神的力量。
在力量的角逐之中,血傀真魔占据了上风!
终于,‘庄承乾’摆脱了那可怕的神威,重新可以张开嘴唇。
他有一种窒息之后想要剧烈喘气的冲动,但他竭力让呼吸平缓,牢牢遏制这具身体的本能。
“好礼不怕晚。”他没有任何表情地回应道:“你若能收下,那便带走!”
白骨骷髅的拳头,无法停止地在后撤,被强推着后撤。但那空洞眼窝中燃烧的魂火,如此平静,平静得可怕。
“汝心意,吾受之。”祂说。
这句话第一个音节发出的时候,整个水底魔窟中,忽然有无数惨白光点亮起。
第一个字音完整出现的时候,那无数惨白的光点,诡异地往白骨骷髅爬出来的那幽窟汇聚。
且聚集在一个平面上,像一张盖子,将那幽暗无底的洞口盖住。那些惨白光点规整布列,一如天上繁星。
而后光点之上延伸出纤细光线,无数光点就这样连在一起,复杂、细密、规整。如一张蛛网,更像一张棋盘。
当祂的这句话彻底说完,这张惨白光点所凝聚的棋盘上,一颗颗惨白色的棋子落下。
啪嗒,啪嗒,啪嗒!
像有谁在下棋,但棋盘上只见白子,不见黑。
好似谁家顽童,翻倒了白子棋篓。
白子在棋盘上摆了一圈又一圈,很快铺满了棋盘,密密麻麻,惨白色的光交相辉映,连成一片。显得森冷而绝望。
只剩天元一个位置,孤零零地留在棋盘上。黑幽幽,暗沉沉。
这是恐怖神术的外显。
此乃无生劫!
之所以一发现庄承乾,祂就那般“莽撞”的选择降临,当然不是没有吃够苦头。
哪怕是白骨尊神,也不会小看庄承乾这样的人物,不会轻视他的筹谋。毕竟在几百年前,祂的降临就毁在庄承乾手里。
也正是因为庄承乾,祂才更改了对白骨道子的控制。放弃了以往关乎信仰的合作,转以更强硬的方式,在白骨道子根本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就强行降临,驱逐神魂,占据肉身。把力量成长的过程,寄托于白骨真丹上。
至于在几百年后被庄承乾的亲孙子庄高羡夺丹坏事,被王长吉和张临川联手逐出白骨圣躯,那又是另外一种不幸了。
但于祂这样的存在而言,“不幸”并不可怕。想要成就现世神祇,被现世所排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庄承乾在算计祂,祂何尝不是一直在算计庄承乾?
成就现世神祇之路,漫长而崎岖。好在祂有足够漫长的生命,能够以数百年为一期,落一局。
时间以一年两年为计,那些凡俗蝼蚁当然觉得祂失败了。可祂几百年前开始下的这一局,还未结束!
骷髅拳头张开,翻掌一把抓住血傀真魔的手,将她整个带得后飞,脱离‘庄承乾’!
在庄承乾的控制下,血傀真魔反应极快,一边与白骨骷髅角力,一边反手去抓‘庄承乾’,一抓落空!
这一抓,明明抓上了,明明不可能落空,却还是落了空!
无生劫的效果,并不在空间意义上,也不在时间意义上,甚至不在于肉身,不在于神魂,只关于“本我”,只关乎生死!
被‘庄承乾’所占据的身体,已经出现在那张覆盖幽窟的棋盘上,无可挽回地下坠。
那天元一位,正是无生劫的劫眼。
落下即死,无幸无生。
从数百年前的布局开始,白骨尊神的最终目标,就是建立地上神国,成就现世神祇,在现世中掌握比幽冥更强的伟力。
彼时选定的白骨道子庄承乾,在祂的支持下,从一介小卒,一路爬到一国之主的位置。而后悍然反叛,将他的降世计划打破,所谓的白骨神国,也完完全全是他庄承乾一家一姓之国,干脆利落地剥离了白骨道。
祂又何曾没有筹谋呢?在关键时刻赫然发动后手,降临白骨神相,以伟大力量与庄承乾、宋横江相争。
祂以无生劫定下庄承乾的死期,仍然是要以他的身躯降世。只不过将自愿改为强行。
的确没有想到的是,庄承乾竟在祂降临的一瞬间,直接赴死,自毁肉身!令祂失去降世容器,强行降世的计划也宣告失败。
甚至白骨神相也在那场自毁里受创,不得不退回幽冥。
祂一直怀疑庄承乾并没有死,所以百年间先后两次试探。频繁降世产生的消耗非常恐怖,即使是祂,也需要一再动用漫长时光里蓄积的力量。
很奢侈,但用于庄承乾这样的人物,非常有必要!
可庄承乾始终没有露面,像真正死去了那样,对现世的一切一无所知,无动于衷。
祂只能暂时搁置猜疑,一边继续等待庄承乾的现身,一边开始新的一轮降世。
后来在庄高羡、杜如晦、王长吉、张临川、重玄褚良这些人或明或暗的联手对抗中,又再次宣告失败,祂其实也已经做好再次沉眠的准备,用漫长的生命,等待下一次机会。
但祂发现了庄承乾!
为什么一察觉庄承乾的存在,祂就毫不犹豫、迫不及待地降世?
因为数百年前的那一局无生劫并未结束!
祂仍然可以引爆劫争,借着庄承乾的存在,重临现世!
这一次劫争,固然是庄承乾所引爆,又何尝不是祂不肯沉眠、苦苦等待的结果!
……
……
ps:明天后天都爆发一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切人心天意
罡风之中,黄脸老僧一路疾飞。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此行他走的是南域,沿着长河线溯游而上,绕过历来黄河之会的举办地、极其壮观的观河台,往云国方向而去。
行至某处,腰间小钟忽地震颤起来。
“悬空寺殊行特事,诸方善主请行方便!”
佛音宏大,声震远穹。
但罡风骤停。
不,停下来的并非罡风,而是这整片空间。
狭小一方天地,如落囚笼。一切所知所见所觉,都陷入静止。
竟有人不卖悬空寺的面子,强行拦路!
苦觉疾飞之势立止,人在高穹,手捏大无畏印,颇见庄严,很有几分佛门东圣地特事行走的高僧气度。
但见他宏声喝道:“只为过境,无意相扰,若有妨碍,我可绕行!不知何方高人拦路,还请行个方便!”
一番话说得圆润有礼,既温和,又肃穆。
然而高穹无声。
“狗娘养的乌龟王八犊子臭草鞋!”见无人理会,苦觉一下子跳起脚来,破口大骂:“什么藏头露尾的魑魅魍魉,也敢拦你佛爷的路!真真找死不成?”
他是个行动派,向来骂后面要跟着打。一气呵成,绝不拖沓。
骂声方歇,大无畏手印已平推而出,乍见威严!
伏外道之勇,镇邪魔之异。大无畏手印撞开那静止的罡风,撞动那被禁锢的空间,遵循那冥冥之中的联系,撞向那真实的敌人。
幻里寻真!
然而在无边高穹之上,现出一只半虚半实的大手,它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相迎,如此轻描淡写,又如此恰到好处。
刚好接住那手印。
一个飘渺不定的声音于此时响起:“大和尚,回头是岸!”
随即又产生浩大的回音——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从每一个方向,都传来这样的回音。声回不止,这是某种极其高明的音杀之法,立意在“驱逐”二字。
但糅合了诸多法门,并不完全属于哪宗哪派,叫人根本瞧不出根底。
悬在苦觉腰间的小钟,鼎鼎大名的我闻钟,竟然也一时被压制住,停止了颤鸣。
“是你!”
黄脸老僧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这一向惫赖随行的老和尚,似是终于动了真格。
那张干枯皱褶的老脸,被一种愤怒所充塞。
他似乎认出了来者,双掌一合,磅礴气机腾然如天龙,大威大勇大杀力,震荡八方。
“嗡!阿!咪!惹!吽!嘎!恰!罗!”
口诵一切佛心大无畏八字真言!
每一字,都有金刚之力,佛怒之火。字字诵出,霎时动摇天地。
苦觉虽然在超凡世界没有什么大名声,半点也不像他跟姜望吹嘘的那种如雷贯耳,甚至就在悬空寺所属佛地,也没几个善信听说过他。
但他确实是悬空寺苦字辈僧人中,最强的那几位之一。
不然也不能天天把降龙院首座、观世院首座骂得狗血淋头,跟方丈嬉皮笑脸。
此刻暴怒之下出手,威风八面。
真人吐真言,镇降外魔,诛除邪恶。
整片空间的桎梏瞬间被打破,罡风重新呼啸。
一切还归常态,苦觉洞见真实。
因为赋予长相思剑器的八字咒已经消散,寄予厚望的弟子净深危在旦夕。他不欲过多纠缠,哪怕愤恨满心。真言破法之后,便欲脱离此地。
但一缕天风被接引,自虚无之处吹来,飘飘然,熏熏然,降临现世。
天风者,天意也。
不可捉摸,不可触碰,在虚无之地,有莫测之威。
但却为人攫取!
这对手何等强大?
天风一缕,绕身一周,立即将苦觉围在当场!
不容逃避,不许摆脱。
仅止于天风绕身,并无什么杀身之祸,但短时间内必然无法脱离。
那飘渺的声音继续:“迷途望知返,苦海盼回头。”
字字如印,绕天风而流。
苦觉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净鹅死的时候,也是来拦……”
他红了眼睛,一拳砸至天风!
护体金光都破碎了,血肉也崩解开,露出森森指骨。
天风依旧绕动,好像天意那般,不可捉摸,无法更改。
高穹之上,只有这老和尚狂怒的声音啸动:“你到底是谁!?”
……
……
一切人心天意,乍苦得幸,都是人间。
在八百里清江水底,那废弃已久的上古魔窟中,激烈的斗争仍在继续。
“早就该结束这一切。”
白骨骷髅与血傀真魔在方寸之间展开疯狂的战斗。
拳打肘击,乍看来如凡俗武者一般,但举手投足间,都是规则的碰撞。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祂的声音依然淡漠无波,好似永远高踞神祇宝座,冷漠俯瞰芸芸众生。
“不可能有人……躲得过无生劫。”祂说。
祂如此论定。
这不仅仅是一句强调,而是一种规则的重复。
无生劫的力量在强化,持续了数百年的局在收束。
后来的王长吉,当然也是绝佳的容器选择,但庄承乾才是祂最初就选定的现世神躯。
数百年前的那一次降世,才是祂准备最完美、状态最巅峰的一次,是祂寄予厚望的光荣时刻。
那一次被庄承乾假死逃脱,无生劫的劫争之日,被拖延至如今。
如今这一局,是旧的延续,也是新的开始。
祂降临的这部分力量还不足以压制血傀真魔这样的对手,可庄承乾也不可能逃得脱无生劫。
庄承乾在等待血傀真魔成型,祂又何尝不是?
待祂再次侵占庄承乾的一切,完成降世,这尊庄承乾费尽心机炼制的血傀真魔,就是祂现世白骨神国的护道神将。
庄承乾总是要占尽好处,祂为神祇,也要全占全得!
“当然。”
对于白骨尊神的话语,‘庄承乾’面无表情:“不然当年的我何至于一死?”
彼时他所控制的身躯,正在往无生劫显化的棋盘坠落,正坠向劫眼。
好像无可挽回地迎向结局,面对死期。
但他的声音,竟也如此平淡!
他有与神祇相持的从容,有与神祇对弈的自信!
整个水底魔窟里,还在活跃的意识非止于这二者。
第一内府中。姜望盘膝而坐,五心朝天。
对于白骨尊神和庄承乾的争斗,他完全不管不顾。也无力再插手。
无论最后的胜利者是白骨尊神还是庄承乾,他都是第一个要被消灭的存在。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被选中。
无论是作为姜望的身体被庄承乾选中,还是作为庄承乾的新身体被白骨尊神选中,结果都没有什么差别。
他像一只蝼蚁,只能等待两位巨人搏斗的结果,而他唯一能期待的不同,就是会被哪位巨人踩死。
需要怎样的勇气、怎样的坚强,才能面对如此绝望的境地?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机会。
山穷水尽真无路,船到桥头也未直!
但他没有放弃。
没有一丝一毫的放弃。
他竟然抓紧最后的时间,仍在修行。
肉身被占据了,他便修炼神魂。
求诸于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便求诸于内,让自己尽可能地再强一点。
在任何时刻,任何形势下,他总要做点什么。
蚂蚁无法改变被巨人踩死的结局,但或许,可以试着咬巨人一口,试着还以尽可能的疼痛。
尽管那疼痛,或许微不足道,甚至不会被察觉。
但这是一个不屈生命的坚强抗争。
生命不息,抗争不止。
“我真的很欣赏你。你的才情、品格、意志,比你的修行天赋更宝贵。”
庄承乾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出现在第一内府之外:“如果你是我的子嗣,我肯定会把所有的事业都留给你。”
他的话语里,有一些遗憾。抛开一切不说,姜望毕竟是庄国的少年。倘若他当年未中无生劫,而是能够继续他的宏图伟业,那么今时今日,未必不能好好培养这少年,未必不可期许他的未来。
看着自己创造的国家,天骄璀璨,又何尝不是一种光荣呢?
“我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药材商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未能超凡,死于疾病。但我知道……”姜望睁开眼睛:“他绝不会看着我死!”
言下之意根本无需遮掩——
做我的父亲,你怎么配?
“你所相信的那些人,只是还未被考验过。”
庄承乾并不动怒,只淡淡说了一句,便轻握拳头,那镇封内府的青色手印就此消失。而他一步,踏进内府中!
几乎是同时,姜望一跃而起,鼓剑扑杀!
虽则实力相差天地,仍要殊死相搏。
庄承乾一巴掌抓住那剑,再一巴掌,便已经捏住姜望神魂显化的脖颈。
此时此刻,他半分的掩饰也不必,直接碾压。
大手提起姜望的神魂,就像捉住一只羸弱小鸡那般,跃出内府。
“之前在通天宫里。”
“你问我……为什么是你,对吗?”
庄承乾的神魂,捏着姜望的神魂,跃出这具身体。
身体还在下坠。
而庄承乾的神魂跃在身体前,猛然加速,一把将姜望的神魂,按向那无生棋盘上,唯一幽黑的劫眼。
“这就是答案!”
第一百九十章 以你填劫
当初在枫林城域,魏去疾调出冥烛,引蛇出洞,大肆捕杀白骨教众。
在封存的那么多白骨旧物里,为什么会选择冥烛?
其实不是魏去疾的选择,而是他的“被选择”。
是神魂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庄承乾选择通过这样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重新参与现世的事情。
冥烛被白骨道教众盗出后,曾在熊问身上短暂存留,最后才躲进姜望的通天宫。
说明冥烛一直都是可以移动的,庄承乾从来都有很多的选择。
问题在于,整个枫林城域有那么多人,为何独独选择姜望?
并不仅仅是姜望的完美开脉,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行天赋。
仅以天赋而论,王长吉已经被白骨尊神选定且不去说,祝唯我、赵汝成,也都不会输给姜望,而且.asxs.更高。
最后庄承乾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姜望,自然是有自己的原因。
他从一开始,要找的就不仅仅是一具完美肉身,而是一个完美的替代者!一个可以真正体现他、等同他、替代他的人。
庄承乾无法谦虚,他是世上难寻的人物。不是随随便便哪一个天赋极佳的修行种子,就能够走到替代他那一步。
相较于修行天赋,在反杀吞心人魔熊问的过程中,姜望表现出来的机敏、果决、坚强、隐忍,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他有一点没有骗姜望,他是真的很欣赏姜望。并且随着经历的事情越多,见证的选择越多,就越欣赏。
如果不是现在这副样子,如果他还坐在庄国国主的位置上,他很愿意培养姜望。
当初随手消化了白骨之种,躲进姜望的通天宫后,就一直留到现在,从未动摇。因为在他看来,姜望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又有绝佳的修行天赋,绝顶的战斗才情,以及极度坚强的意志。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应对白骨尊神那可怕的无生劫,应对纠缠了他近两百年的恐怖本源神术。
他要破解白骨尊神的布局。
他要以姜望为子填劫!
所以他为什么要寄居在姜望的身体里这么久?
为什么以他的实力,要一直拖到现在才动手?
因为他需要时间,他要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具身体、影响这个少年。不仅仅是要让自己更适应这具年轻的身体,更是要让姜望……更与他相通!
唯有如此,姜望才能够替他填劫。唯有姜望接近于他,甚至等同于他,才能够替他填了这个无生劫,让他自无生劫中脱身。
他在姜望的通天宫里,做了太多事情,施加了太多影响。有些就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有些就难免做得急切了点。
甚至于当初在阳地,已经开始怕死求生的蛇骨面者,为何突然犯傻,眼巴巴、直愣愣地来找“张临川”?
因为她被庄承乾所影响,进行了不好的选择。
而庄承乾彼时的目的,就只是要看一下瘟铃,了解白骨尊神的状态。
但他深知瘟铃的危险,所以施加影响,让姜望忽略这件“战利品”。
没想到姜望敏锐至此,就是这一次,一下子引爆了所有猜疑,直接怀疑到他的存在。
他本来是要潜移默化的完成一切,因为这次事件,不得不跳到台前,开始作为“姜魇”这个身份的努力表演。
现在,长久以来的努力,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刻。
他等来了白骨尊神,迎来了劫争之日。
消弭劫争,他就得新生!
新生之后,是无垠世界,广阔苍穹。
“你休想!”
姜望的神魂被牢牢制住,但仍奋力挣扎。
肉身已经被占据,神魂也将被消灭。
他的挣扎很无力。
但他绝不愿就此被抹掉所有痕迹,更不想用自己的所有,替庄承乾填劫!
“你还不明白吗?”
庄承乾的意志冲撞着他,试图打击他的信心,击溃他的意志:“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够跟我抗衡这么久?是我在培养你,我在培养你啊!”
“你以为你做出了选择,不断的与我抗争。但其实,只是因为你还不够,你的神魂不够坚韧,你的意志不够强大,你还不够落入无生劫,不配填上劫眼。所以我需要给你机会,给你磨砺,让你成长!”
“在最绝望最煎熬的困境里,才能够砥砺出真正坚强的灵魂。”
“你以为是你天才,你以为你那些灵光乍现的时刻,都是你才情的体现。但其实,全都是我的安排!是我让你选择,你才拥有那些选择!”
“你以为你是谁,姜望?你出身普通,家境平凡,既无名师,又无传承。幼稚单纯,天真可笑,还自命不凡!是我!让你一路走到如今!”
“我培养你,磨砺你,对你施加影响。让你与我的神魂本源联系到一起,让我可以接替你,让你可以替代我。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其实没有骗你,你就是我。”
“这是你的荣幸,是你的奖赏。是你从平庸走向伟大的唯一可能!”
庄承乾意志之声如雷鸣,一声一声,几乎要将姜望的神魂震散。
但这少年的抵抗,没有一刻停息。
“如果……”
姜望调动所有的神魂力量,坚决反抗,不肯入劫,他的神魂在咆哮,每一点神魂力量都在咆哮。
他奋力地挣扎,决不肯放弃:“如果真如你所说,都是你给的选择。如果我不是我,你又何必选择我!”
“如果你真的可以掌控一切,又何至于只剩残魂,躲在冥烛中?何至于需要我来填劫!何至于等到今日!”
“简直振聋发聩,姜望。你的坚定顽强,总能令我赞叹。”庄承乾的神魂做出回应:“你当然是优秀的,所以你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可能。当然,也正因为你的优秀,才配得上成为我的棋子,在我与神祇的对弈中,落在最关键的位置!”
“这么优秀的你,应该非常明白。在此时此刻,你已经没有选择。而我,愿意再给你一个希望,怎么样?”
“现在好好去填劫,努力对抗劫力。让我腾出手来对抗那邪神,将祂掀翻神座。之后我于现世重生,你在幽冥复起。你转修神道,我可以助你,让你成就神祇!”
神魂之间的交流,瞬息百转千回。
这一切说起来缓慢,但在意志的交流中,只是瞬间已完成。
身体悬在空中,纠缠中的神魂还未彻底坠落。
那边白骨尊神自然是注意到了庄承乾神魂的动作,但现在形势异转,已经换成血傀真魔在纠缠着祂,让祂无法过来打扰。
“若不配合我,你就是神魂俱灭,永世无生的结果。但若是好好配合,填劫之后,你还有再走神道的希望。”
“反正已经别无选择,不是吗?也许你恨我,厌恶我,但对于生命的厚重来说,这些情绪都多么微不足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选择。我现在传你一篇神道功法,以你的天赋才情,必能迅速掌握。可以帮助你在无生劫中支持更久。”
巨大的实力差距下,庄承乾并不担心姜望的抵抗,但他要鼓动姜望,让姜望在无生劫中更努力,带给他更大的帮助。
他占据了姜望的身体,用姜望的神魂替代填劫,还要让姜望自己更卖力!
人心简直是他的玩物。
杜如晦自诩河伯能治民心之水,但相较于庄承乾,仍是差了些道行。
在磅礴的神魂强压下,他继续鼓动如簧之舌:“你难道不想在幽冥之中,为枫林城域的那些人报仇,扫除白骨神国的余孽吗?”
“退一步说,你难道不想转修神道,以后找我复仇吗?”
“还是说,你情愿就这样永沦,眼睁睁看着我得意?”
姜望一直在反抗,但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神魂被轻易地按住,轻易地往下跌落。
还要一直承受庄承乾的打击,被他影响意志,被他攻击本我。
那幽黑的劫眼,已经越来越近了。
就像无底永恒的深渊,在等待他,迎接他。
姜望的神魂本源,就在此时,忽然停止了反抗。
他平静下来。
这是一种尝试了所有努力之后,做出最终决定的平静。
“不,我还有一个选择。”他看着庄承乾,无比平静地说。
此刻他的神魂在下,庄承乾的神魂在上,越过庄承乾的神魂,可以看到自己的肉身。
看到少年那双本来漂亮的、清澈的、宁定的……此刻却无神的眼睛。
嘭!
就在他的神魂本源被按入无生劫劫眼之前。
神魂爆开!
无比坚决、不留余地的爆炸。
如此突兀,如此决然。
庄承乾的神魂猛然往前一抓,想要阻止,但姜望太突然、太干脆、太果决,根本阻之不及!只得在姜望的神魂爆开之前,迅速撤了回来。
“不!”
他不敢置信!
他不敢相信,姜望竟然选择自毁,选择神魂俱灭,选择永不超生!
那个跟他争斗了这么多个回合,在怎样绝望的境地都爬起来继续战斗的少年,竟然会做出自毁的选择!
而用这份选择,将他打落深渊!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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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我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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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歧途
对于庄承乾这样的人来说,无论他有多么欣赏姜望,无论姜望死得有多惨,哪怕是神魂俱灭,也都不值一提。
可真正让他动容的地方在于……
他设计的故事在最后关头发生了变化。
姜望的神魂已经自毁,他必须要自己面对无生劫!
而他,做不到!
千古艰难惟一死,命到绝途乞天恩。
他如果能够对抗无生劫,当年就不用死。他如果能够对抗无生劫,就不用躲在冥烛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杀死。他如果能够对抗无生劫,也不用费尽心机,让姜望来填劫。
无生劫是白骨尊神发于神源的恐怖神术,轻易无法动用,一出即定死期。甚至可以说是神座之基。
他无法独自面对。
他想尽一切办法,也只是将劫争之日拖延到如今而已。
姜望有一件事情说得对,他并不总能掌控一切。
他的确拥有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别人选择的能力,但却并不能永远成功。
比如当初白骨尊神悍然降临白骨神相,以无生劫定下他的死期。
比如姜望在青羊镇发现了他的存在,逼得他现身。
比如姜望自斩神魂本源,催成心魔,让他不得不提前暴露真实实力。
比如现在……姜望做出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过的选择。
宁愿自毁,宁愿神魂俱灭,也不肯替他填劫。
他自认为是非常了解姜望的,他注视着姜望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一个选择,每一次面对。
他自认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更了解姜望,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所以他笃定,姜望一定会接受他的选择。
以姜望的性格,在任何时候、任何境况都不可能放弃,在进亦死、退亦死的情况下,几乎是肯定要选择以神魂状态转修神道,以待未来的报复。
而且在此之前,姜望也一直展现着极其顽强的求生意志,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混淆了理智,宁愿自己神魂俱灭,也要拖着仇人一起死吗?
心中的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庄承乾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姜望的选择。
因为无生劫,已经近在眼前!
他本来是强按着姜望的神魂,要将其送进无生劫劫眼,以姜望替劫,从而打破白骨尊神的设局。
他的确并不能逃脱无生劫,但可以培养出另一个“他”,替他迎接无生之期。
姜望就是他的选择,也的确成长到了他需要的状态,可以完美相替。
此后无生劫消,他就可以身无枷锁地再与白骨尊神相争。
他要的绝不仅仅是击退白骨尊神。
他要将白骨尊神掀翻神座!
但在此刻,就在将填劫眼、将得圆满之前,姜望决然一爆,神魂自毁。
大好局势顷刻崩解。
已经只剩他自己的神魂直面无生劫,天地之间,仿佛从来孑然一身,那幽黑的劫眼,好像在向他发出死亡的邀请。
仿佛消亡的命运,从未远离,从未改变!
“汝是不是在想,汝之神通,为何失效?”
白骨尊神淡漠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如令,如印,如旨。
“汝以为吾不知,汝以为吾不察。汝以为漫长岁月里,吾是泥胎木塑,只受香火,可以任汝摆布!为何渺小如此,妄窥天高?为何汝等蝼蚁,竟敢小觑神祇!?”
庄承乾神通强大,但释放隐秘,藏得极深。世人皆知庄承乾强大,但确切知道他最强神通是什么的人,少之又少。
他的神通,名为【歧途】。
人的一生中,会有无数选择。这些选择,决定了一个人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而庄承乾,可以在某些关键的时刻,影响这种选择,让人步入“歧途”!
譬如姜望,选择夜入新安城,强杀董阿。
譬如宋横江,最后选择了替宋婉溪入魔。
他们都有各自的很多理由,那也的确会是他们的选择之一,但最终是庄承乾的神通,促使了这种选择的发生!
这神通是庄承乾最大的倚仗,也是他战无不胜的底气所在。
但在这一次,在填劫之前,在姜望最后选择的关头……
白骨尊神悄然出手,屏蔽了庄承乾的歧途神通,让他的神通失效,让姜望可以不被影响,做出最基于本心、最“正确”的选择,避免“误入歧途”!
讽刺的是,庄承乾最大的倚仗,本身也让庄承乾入了“歧途”。
正是因为对歧途神通的信任,对自己分析判断的笃定,庄承乾才没想到姜望自毁的可能。
庄高羡与杜如晦在虎口夺丹,重玄褚良两军阵前将白骨圣躯斩碎,王长吉抗衡神祇意志,张临川更是夺走白骨圣躯。
或许在这些人看来,所谓白骨尊神,不过如此。
所谓的幽冥神祇,拥有超越超凡绝巅的战力,却只能在幽冥逞威,根本无涉于现世。跨界出手,每每被人掀翻。
但其实,白骨尊神要成就现世神祇,所面临的最大抵抗,从来不是他们,而是来自现世的敌意!
庄高羡与杜如晦,王长吉与张临川,这些人固然堪称可怕,但若没有那些阴差阳错,恐怕也未必能取得最后胜利。
就如庄承乾当初警告姜望的那样——“不要小看白骨尊神。纵然有一时的胜负,但永远要记住,祂是近乎不灭的幽冥神祇。”
一时的胜负,在祂漫长的生命里何其渺小!
就如此刻,庄承乾逃遁近两百年,把劫争之日拖延到如今,更是以姜望填劫,在劫争里落下近乎完美的一手。
白骨尊神只是在时光的长河里轻轻拨动手指,就让一切回归最初。
就像两百多年前,宋婉溪身死。庄承乾隐忍数十年,一举扫平白骨道。却被强势降世的白骨尊神直接定下死期。
这么多年过去了。
劫仍是劫,庄承乾仍是庄承乾!
白骨道子还是白骨道子,祂白骨尊神,仍要降世!
神祇的意志,不容更改,神祇划定的命运,必要来临!
“不!”
庄承乾的神魂迅速上拔,想要回转肉身,想要凭借肉身的支持,再坚持几息。他一样有永不肯放弃的坚持。
可无生劫显化的棋盘,牵扯之力骤然大增。
白骨尊神毫无保留,来自幽冥的神力隔空注入无生劫中,绵延了近两百年的无生之劫,于此引爆!
庄承乾的神魂本源,几乎是毫无反抗余地,瞬间落入无生劫劫眼中。
但几乎在同时,血傀真魔凤眸微挑,魔气爆涌,一把擒住那白骨骷髅,飞跃无生劫所显化的棋盘上,将这白骨骷髅,砸到庄承乾的神魂上,与之一并砸入劫眼!
血傀真魔是庄承乾所炼制,自然是受庄承乾所控制。
庄承乾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选择爆发血傀真魔,挟持白骨尊神的宿身,来让白骨尊神做选择。
无生劫当然强大,却不能作用于与白骨尊神系出同源的白骨骷髅,庄承乾完全可以躲在白骨骷髅的庇护里,以逃避劫局。
而白骨尊神果断地做出了选择。
只见白骨骷髅骤然崩溃,散成霜光点点。
祂毫不犹豫瓦解了宿身,哪怕这已经是祂现在能行于现世的最强宿身,哪怕这宿身珍贵无比,也当场毁去,不给庄承乾任何躲避的机会。
庄承乾的神魂,再无挣扎余地,深陷劫眼。
什么也不再有了。
顷刻已散,入劫即消!
无生劫显化棋盘就此缩小,化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落回幽窟。沿着那古老通道,落向幽冥。
那是庄承乾的劫,是庄承乾的命,是他的寿数与死期。
此后永沦白骨神国!
而白骨尊神将借此降生,消除现世的敌意,坚定迈向成就现世神祇的道途。
一切都结束了。
这场绵延了数百年的开国雄主与幽冥神祇的对弈,就此尘埃落定。
白骨尊神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不!
在那惨白色的的光球之外,有一个暗色的光点赫然脱离。
光点跃升,与惨白色光球背道而驰,不断扩张。放大。
最终显化成一个高大人形。
赫然又是一个庄承乾!
或者这也不对。
因为此人外貌,并不完全是庄承乾的模样。在眉眼之间,很有几分姜望的影子。
他的形象,更像是庄承乾与姜望的综合。
实际上这个新生神魂,也的确是一种融合与扭转。
从一开始,庄承乾就做了两手准备。他不断地让自己和姜望的生命本源更相近,以达到用姜望填劫眼的目的。
但姜望可以成为他,这件事情同时意味着,他也可以成为姜望。
在激烈的争斗中,他还潜伏了一记后手,那就是他在之前一掌覆灭的心魔。心魔之力其实为他所收束,并未直接湮灭。
心魔本身与姜望同源而生,本身已可视为姜望的某种部分。这就是基础。
在无生劫落定的最后时刻,他再一次将神魂本源一分为二,一部分送去劫眼,迎接死期。另一部分,却融合了姜望的心魔之力,彻底放弃自己的命格,让自己向姜望靠近。
那么他不再是庄承乾,而是全新的姜望。
作用于庄承乾的无生劫,自然不会再牵扯到他。
对于庄承乾来说,保持本我,获得新生,是最优的选择。
在这个选择失败之后,真正彻底以姜望这个身份来新生,也是次优的选择!
但新生之后的神魂非常脆弱,很容易被白骨尊神随手就抹掉。
所以他在神魂入灭之前的最后一手,是控制血傀真魔,将白骨骷髅也砸入劫眼。让白骨尊神做一个无论如何都会失败的选择。
保留宿身,庄承乾的本我就有机会撑过无生劫。崩解宿身,白骨尊神就失去了立即干扰水底魔窟的能力,庄承乾就可以在心魔的基础上,成为姜望,从容新生。
在“歧途”神通被遮蔽,姜望自毁脱劫的情况下,他还能下出如此绝妙的一手,在这场与幽冥神祇持续了数百年的对弈中,庄承乾完全可以说技高一筹!
“庄承乾!”
自那幽窟之中,传来白骨尊神的怒吼。
这尊拥有漫长生命的幽冥神祇,第一次显出了暴怒的情绪。
严格来说,即使到现在,祂也不算失败了。
因为祂已经抹杀了庄承乾的本我,真正收回了“白骨道子”,虽然没有白骨道躯,不能直接临世,但也可以孕育道胎,降生现世。
不再需要借助源生现世的某一个躯体,不再需要白骨道子这样一个难以控制的环节。新生的道胎本就属于现世,这样就消去了现世的敌意,为成就现世神祇扫平了最大阻碍。
可也不能算是完全的胜利。因为庄承乾毕竟还是用另一种方式逃脱了。庄承乾虽然完全抛弃自我,选择以另一种方式新生,但他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为白骨尊神将来降生道胎的弱点。
尽管他已新生,他的过往命数、过往之劫,仍然与他有某种程度上的关联。
抛开那些玄之又玄的因果,最直观的表述就是,新生的庄承乾,天然成为那尚未孕生的白骨道胎的弱点。
在最后的关头,竟然仍被庄承乾耍了这样一个手段,强行制造缺漏。这是让拥有漫长生命的白骨尊神也无法保持平静的原因。
在以数百年为计的棋局里,祂未能完胜凡俗蝼蚁。
祂尤其不能容忍祂的现世神祇之路有瑕疵存在!
幽窟之内,蔓延着可怖神威。
白骨尊神紧急调动力量,想要再次降世,抹消瑕疵。
轰!
血傀真魔动了。
她一步踏至幽窟之中。无穷无尽的汹涌魔气,几乎化作实质,将这幽窟堵塞。
白骨尊神之所以可以在先前立即降临宿身,而不需要通过任何前置仪式,乃是由于上古魔窟的特殊性。
祂并非直接自幽冥跨界降临,而是打通了古老通道,借道万界荒墓,降临宿身。
相传魔祖陨落之后,尸体就埋葬在万界荒墓中。
所以万界荒墓又是魔之居所。那些强大的真魔乃至天魔,都守在万界荒墓里,等待魔祖归来。
也有传说,边荒最深处,就勾连着万界荒墓。
而现在的宋婉溪,虽为血傀,亦是真魔!
天然能够借用万界荒墓的力量。
庄承乾就是利用这一点,用血傀真魔,调动万界荒墓的力量,阻隔白骨尊神的来路,令祂无功而返,从而锁定自己的胜局!
不管白骨尊神的胜利如何残缺,祂如何不甘。
至少庄承乾自己,获得了仅次于最优结果的完整胜利!
就在这个废弃的上古魔窟之中,他结束了无生劫,再一次击退了白骨尊神,获得了新生,还有血傀真魔这样的真人级战力作为护法,未来无限光明!
待他寻回真人修为,就能以太祖之尊回归社稷,孙儿庄高羡或许愿意或许不愿意,但他都有把握压服。
他可不会像韩殷那样,连个不到真人的韩煦都压制不住,最后死于阴谋。
届时的庄国,坐拥四郡之地,又有三大真人战力,简直天高地阔,大有可为。
几百年前他能把天下豪杰玩弄于鼓掌之间,裂雍,联景,戏秦,与清江水族定盟,用白骨道又覆白骨道,利用神祇而驱逐神祇。几百年后的现在,他拥有更高的.asxs.,没有理由不能做得更好。
这一番争斗落场,庄承乾从头到尾可谓算定一切,掌控一切。
算人算事亦算神!
其时也。
无生劫消,白骨神远。
庄承乾定定看着幽窟中那长发飞舞的身影,在这样大局抵定的时刻,才终于能够放任自己片刻的脆弱。
但只是片刻。
他决然转身,往自己的躯体飞去。
新生的神魂有些脆弱,尤其他切割了绝大部分的神魂本源以填无生劫,放弃了本我,选择以姜望的命格新生。
如果说之前的神魂是强壮巨人,此刻便是新生幼儿。
若不是有血傀烙印在,他可能都无法指挥血傀真魔。根本没有那样的力量。
他需要尽快回到通天宫调养,让身魂合一。然后带着血傀真魔隐遁起来,待重回真人修为再出现,搅动风云。
自从他揪着姜望的神魂本源跃出身体,这具身体就悬停在半空,未再坠落。
因为无生劫无涉于这具暂时无主的身体,身体的本能让其悬空。
庄承乾选择神魂跃出,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这具新躯壳。
神魂靠近肉身,几乎是水乳交融一般,如回故乡。
此刻他就是姜望,此后他就是姜望。
他轻松进入五府海,向着通天宫坠落。
但就在此时……
忽然剑啸声动!
一个清秀的少年,手提长剑,从那天穹之下的云层里,自云顶仙宫废墟中,跃将出来。一剑横出,划分生死。
是姜望!
在那最绝望最煎熬的经历里,他从未彻底毁灭,他一直在等待机会!
从一开始,姜望就笃定,要想战胜庄承乾,就必须从庄承乾不知道的地方入手。因为对于庄承乾这样的对手而言,所有被他观察到了的杀手锏,都不足以再成为杀手锏。
而庄承乾不知道的地方,除了内府深处,除了红妆镜……除了这些之外,体内还有一个地方。是他没有进去过,并不能完全了解的地方。
那就是云顶仙宫废墟!
庄承乾知道灵空殿,因为灵空殿是姜望去成国寻来,移进云顶仙宫的过程也能被他察觉。所以他理所当然地也轻松隔绝了灵空殿。
但他并不清楚云顶仙宫内部具体存在什么,他不知道……寄神碑!
寄神碑是一块巨大的寄神玉,寄神玉这样的宝物,可以容留观衍一点真灵,可以容留迎客童子的真灵,自然更能隐寄神魂。
或者说,寄神玉本身就是温养神魂的至宝!
在与庄承乾决死相争,自残神魂本源的那一刻,姜望一剑割下的神魂本源,其实不是一份,而是两份。
在那个时候,他已经猜出了庄承乾的身份。而对于庄国开国太祖,曾经的当世真人,他太知道自己的弱小。
他明白他几乎不可能是庄承乾的对手。
这不是自卑,而是对现实清醒的认知。
这现实让人绝望,但绝望却不存在于他心中。
看到现实,认清现实,面对现实!如此而已!
用神魂所化血肉喂养心魔,借心魔反击庄承乾是第一重目的。但他非常清楚,心魔也未必能是庄承乾的对手。
借着那剧痛分出心神,引导肉身靠近宋婉溪。这是第二重目的。他同时也明白,庄承乾就算真的对宋婉溪真心真意,在生死抉择的时候也未必会考虑宋婉溪。
所以他还有第三重目的,就是将切割下来的第二部分神魂本源隐藏进来,等待复生的机会。
他当然知道灵空殿已经被庄承乾所知,对庄承乾无用,但他仍然动用灵空殿的力量。其实是为了借着灵空殿传输元气、道元孕生的机会,将这部分神魂本源藏进云顶仙宫废墟,藏进寄神碑里!
就像迎客童子真灵先前藏于寄神碑未被他察觉一样,他也可以凭借寄神碑,避过庄承乾的感知。
在真正猜出庄承乾身份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直面生死,未必是真正的勇气。绝境挣扎,未必是真正的坚强。
在一次次找到希望又一次次绝望的过程中,还能爬起来再战斗。在感受到残酷的现实,认识到残酷的结果之后,还去勇敢地迎接它,才是真的勇敢。
从一开始,他真正做好的准备,就是自己的神魂本源被消灭,肉身被占据。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场战斗有多么艰难。
所以他准备好了,在最糟糕的结局之后,在肉身神魂都不复存在之后,用这部分残缺神魂,躲在寄神碑中潜修。在往后注定艰难、注定漫长的时光里,等一个未必会来的机会。
不管那有多难熬!
他没有想到的是,机会来得这样快。
所以才有在无生劫劫眼前的那一次自毁!
便是要以绝大部分神魂本源的毁灭,将庄承乾送上死路。
庄承乾如果被无生劫彻底湮灭,他就可以自寄神碑中出来,重新占据肉身。
但庄承乾真的太可怕了,在那样的形势下还能完成翻盘,再一次将白骨尊神赶回幽冥。
姜望只能一等再等,因为他虚弱的神魂,禁不起血傀真魔轻轻一捏。
他可能只有一个微渺的机会,他需要万分的珍惜。
他沉默而坚定的等待。
一直等到庄承乾完成翻盘,自无生劫逃脱。
一直等到庄承乾新生的神魂回归,重落通天宫。
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现在他非常虚弱,只有残缺神魂,所倚仗的,唯有那顽强的意志,和紧握的剑灵。
但是刚刚从无生劫挣脱的庄承乾。只会更虚弱。
若要把双方此刻的神魂状态做一个类比。他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庄承乾却更是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婴儿!
病人尚能拼死挣扎,婴儿却只能无助忍受。
“等等!我有办法复活你的父母!”
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姜望,面对这突然的一剑,庄承乾的第一反应,不是求饶,不是思考姜望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而是试图用姜望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拖延他的剑。
他知道求饶无用、利诱无用,或者唯有利用亲情的桎梏,才能够让姜望稍稍迟疑。
这是最短的时间里,做出的最优选择。
但长剑划过!
一道坚决的横线已经将他分开。
“下次有机会再告诉我!”
姜望没有半点迟疑,回剑入鞘。
“如果你还可以轮回,如果我还能找到你。”
面对庄承乾这样的对手,姜望怎么敢“等一等”。
对于庄承乾所说的话,他怎么还敢信!
剑之横乍现而消。
就在他的面前。
在天地孤岛上空,距离通天宫极近的地方。
庄承乾新生的脆弱神魂,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崩解。他脸上还残存着种种不甘、不信、无法接受,但已经凝固。
最后就连这些情绪,也一同崩散了。
一世雄杰终如梦,宏图霸业已成空!
属于庄承乾的意识彻底湮灭,那些纯粹的神魂之力,则化作点点雪一样的白色微光,纷纷扬扬,落在姜望的神魂上,补充他的本源。
如飞雪覆了满身,一化见早春。
庄承乾本就已经成为姜望,所以他新生的神魂本源,也可以轻易地被姜望拥有。
本已经奄奄一息的残缺神魂,不停吸收着这纯粹的本源力量,在时空与宿命交汇的某一个路口,姜望发出一声近乎满足的叹息。
身外。
庄承乾被一剑斩碎、烟消云散的同时。那幽窟之中,镇压白骨神力的绝美女人,就此闭上眼睛。本该毫无意识的她,不知为何,流下一滴泪来。
汹涌的魔气倒卷,包裹着她往那神秘的万界荒墓而去。
她毕竟是真魔,失去傀主之后,就无法再抵抗万界荒墓的召唤。
在此刻吸收掉庄承乾新生神魂本源的姜望,刚刚接掌对这具血傀真魔的控制,已经来不及操纵她回返,只能在匆促间留下一道意念,而后眼睁睁看着他有生以来掌控的最强战力,跌入万界荒墓中。
幽窟仍在,但古老通道已经合闭。现在自这幽窟跳下,大概能跳到地底极深处,仅此而已。
白骨尊神的影响也不复存在。
此时此刻的水底魔窟,仅有容貌清秀的长发少年一人。
悬空而立,无人相扰。
他伸手一招,插入地底的长相思带鞘疾飞而来,落入他手中。
而在身内。
轰隆隆的声音里,五府海穹顶,与第一内府相对的位置,一轮弯月缓缓升起。弯月两角,像是两种结局。弯月两面,一面如霜雪,一面似长夜。
姜望屈指轻轻一叩,第二内府就此洞开。
“人的一生中会面临无数选择,你的选择,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耳边好像有一个声音在这么说。
那是一个平凡父亲的言语。
姜望踏进那“明月”。
未来的无数选择在他眼前延伸。
而他已经看到……
歧途!
……
……
……
【第四卷·豪杰举,终】
明日写总结。
第四卷·豪杰举,总结与感言
第四卷是我个人非常满意的一卷。
“古往今来豪杰举,座下谁人不丈夫?”
当初我写下这句诗的时候,脑海里一直没有合适的画面。在我看过的影视作品、小说作品中,没有哪个画面能够完美契合。
当我开始构思整个赤心巡天的第四卷,并选择定名为豪杰举的时候,我想把这个画面写出来。
于是就有了尹观把崎岖道踏成通天途,在捕神岳冷面前成就神临。
有观衍见得极乐花,此生终不成佛。
有向前一剑斩破生死途,人间谁配我回头?
张临川创立无生道,妙玉统合三分香气楼。
于是就有了庄高羡、杜如晦多年筹谋,倾国而战。杜野虎于锁龙关插旗,奉还百年之辱。
有韩煦隐忍百年,请真人去死,掌握大权,革新朝政,成为墨门现世唯一的代行者。
有林正仁自覆满门以求前途,计反祝唯我。
有祝唯我死战还栽培之恩,叛国报覆城之仇。
也有董阿力战至死……
有黎剑秋难全家与国,傅抱松持身且持道。
叶小花意在凌霄,宋横江为族群为血亲付出一生。
有白骨尊神以数百年为一期落一局,祂抗衡的不是那些对手,而是整个现世。
有庄承乾欺神诈鬼,把天下豪杰玩弄于股掌之间。裂雍,联景,戏秦,让清江水族死心塌地,用白骨道,又覆白骨道,利用神祇而驱逐神祇……他的故事太精彩,限于篇幅,无法尽展。
当然也有我们的姜望,永不放弃。
一次次陷入绝望境地,一次次又站起来,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拔剑。
面对不败的名将,开国的豪杰,面对如此可怕的对手。
用他的冷静、天才、坚定、顽强,击破所有的不可能,赤心不改,一剑杀魂。
如此,是豪杰举。
有天下四方,含古往今来。
在最后结卷的时候,我在挑战新的写作难度。
我要用一连串的反转,在不断的希望又绝望之中,写出真正绝望的境地。
写到让上帝视角的读者,都看不到希望,想不到办法的地步。如此,才能见得姜望英雄。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英雄之中成最英雄,豪杰之中是最豪杰!
但这种不断的反转,说起来容易,写起来,太难!
结卷的不断反转,既要令人意外,又要符合逻辑,要接的上之前的伏笔,带得出整个庄国的历史背景,要把人物都立住,还要写得精彩。
提高难度的是,这些反转只存在于庄承乾和姜望之间,这也意味着,我需要在之前埋下足够的伏笔,才能有后来的腾挪空间。同时这些反转,本身就是庄承乾的局。庄承乾的局,又与白骨尊神的局纠缠在一起,姜望要始终在生死边缘游走,攫取那微不可察的一线天光……
要有足够的紧张感、足够的压迫感、要符合逻辑、要让人意外更要让人恍然大悟、要让人百爪挠心也要让人荡气回肠……
仅仅是反转,对我来说并不算难。难的是要兼顾这一切,难的是这一切我都要做到我能做到的最完美。
每一个字,都是心血。
最后结卷的时候,我也得到了非常热烈的反馈。
我记得跟读者群里的读者讨论时,看到当时那一章是五百多个订阅,但有一百多个评论,无一差评,全部吹爆。
好多潜水的读者,都第一次出来夸我。
以这个比例来看,几乎可以说,这个结卷打动了所有的读者。
这就够了。写作就是寻知音,我的心血没有白费。
小说写到现在,最多读者提出的问题,就是更新不够多。
但我已经每天都在写了。每天上午写一章,下午写一章,晚上修改两章。如果当天要出去办什么事,晚上就要熬夜。
我不是第一天这么写,我这样写了一年。更新如果要更多的话,我肯定无法保证现在的质量。像豪杰举这种结卷,稍一赶时间,就会脱离掌控。密集的剧情线在方寸之间交织,一个恍神就是一团乱麻。小说就崩了。
如果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可以多写一点,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我好歹可以赚点钱,补贴一下生活。毕竟网络连载是按字数收费的,而不是按质量。
如果说这一卷还有什么遗憾。
可能就在于韩煦吧。
九龙崩灭其实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一章,虽然不如新安城的那个雨夜在我心中深刻,但也是极具画面感的一幕图卷。
没想到有那么多的读者不信任我。以至于那个情节的收尾,我选择略写,没有达到最饱满、最圆润的状态。
但也很好了。
就这样吧,人生难免有遗憾。
人也是,文也是,情也是,理想也是。
……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周年过去。起先我豪言壮语,说做好两年不赚一分钱的准备,好好写完这本小说。
那时我有存款,两本实体书交付编辑,剧本要拍电影,刚刚拿了一个奖因为不忿黑幕自己又拒绝掉了,我心高气傲以为靠才华就足够。
没想到刚开书就被黑子带节奏,又遇到疫情,电影不拍了,实体号至今还卡着……
我是怎么写到现在的,我也不知道。
大概小说本身,就在治愈我。
无论外界有多少烦心的事情,当我进入小说的世界,为其间一个个人物的悲欢离合或喜或悲,我就摆脱了那一切,浑然忘我。
我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本身就获得了至高褒奖,至上愉悦。
所以,也不必再说什么了。
我已经做到我能做到的最好,其它的,就交给读者,交给时间吧。
我相信,用心血浇筑的作品,不会褪色,能够经得起时间的冲刷。
我不要写那种纯粹让你们打发时间、一目十行扫过去的东西。就像我在开篇第一章的本章说里所说的那样——
我希望这本书能给你直面生活的勇气,在困顿时给你力量,在迷茫时给你方向,最少最少,在孤独的时候,能给到你陪伴。
我希望在十年、二十年之后,它还值得你们品读。许多年后,你们还会重新回来读这本书,像翻检宝贵的回忆那样。
愿我们都能热爱生活,坚持梦想。
从开始,到最后。
……
下一卷的名字,是【行路难】。
本来打算叫【歧途】的,对应新得的神通,表示新的开始。但容易产生歧义,看来像是咱们的姜望要黑化了,所以最终改掉,定名【行路难】。
姜望一路走来不容易,这本书一路走到现在也很艰难。
但始终有人在支持我,我始终怀揣希望。
我写过“行路难,行难路,此身只向更高处。”
而这一卷的名字,是因为李白的“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命途多舛,不减诗仙风流。
人世多艰,奈何天生我才!
与君共勉。
第一章 君臣
新安城,庄王宫。
脚步踏在地砖上,有一种恒定的韵律。
显示出脚步声的主人,那超乎常人的定力与意志。
林正仁从那远处的宫门外走进来,走到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见过相国。”
乌发簪成道髻的杜如晦轻轻点头,只道了一声:“陛下在里面。”
既不疏远,也不亲近。
林正仁的余光注意到,高高瘦瘦的傅抱松立在一旁,大概先前在跟杜如晦说些什么,整个人站得笔直。
“人如青松孤且直”,是望江城城道院院长对他的评价。
林正仁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在他看来天赋平平、为人古板的傅抱松,功也不高,劳也不重。偏偏还总是自命不凡,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样子。也不知走了什么运,先是国院祭酒,再是国相杜如晦,排着队似的,接连对其另眼相看。
但这种不舒服全然不会显在面上,他甚至还特意转过去,对傅抱松亲切地笑了笑。
傅抱松低头还礼,不发一言。
客气属于礼,疏离缘于心。
其人尚学不会他林师兄的表面工夫,虽然从未在背后说过林正仁不是,当面却也没办法亲近起来。
林正仁往里走,不经意间掠过杜如晦那平静却深邃的眼睛,迅速避开以示恭敬。
但心里却在想——
这老狐狸,看没看出来,祝唯我的叛国,其中有自己出的一份力呢?
虽则他笃定是不可能有证据的事情,然而身为相国,在很多时候,杜如晦并不需要证据。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脚下未停,依旧以固有的步调,慢慢走远了。
待林正仁走远,杜如晦扫了傅抱松一眼,故意问道:“他是你在城道院的师兄?”
傅抱松躬身应道:“是大师兄。”
“你怎么看这个人?”杜如晦问。
傅抱松再次躬身:“抱松无知人之智,无识人之明,实在不足以评价他人。”
杜如晦望向远处,庄王宫的上空,光色并不明艳:“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恶。你不肯言说,想是人有瑕、性有恶?”
“抱松绝无此意。”傅抱松一拜到底,很认真地道:“还请相国大人不要这么说。”
杜如晦在心中叹了口气。国院祭酒和望江城道院院长,都极力举荐这年轻人,他也认可此人的根性,但未免太古板了些,失之圆润。
现在的庄国,需要什么样的人呢?
心中有千般考量,面上却是笑了笑:“端方君子,真叫本相不忍相欺啊。”
庄国的人才储备,是庄庭现在必须要考虑的事情。一个愈发强盛的庄国,需要前拓者,也需要后继者。庄国的实力已经通过国战展现,未来需要体现的是潜力。
要增强在道属国中的影响力,以抗衡秦、荆的压制,甚至是对抗景国的不满……这些种种,都需要让人看到未来。
黄河之会,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机。
所以才有了庄高羡一一召见国内青年俊彦,亲加勉励。
身列国院六杰之一的林正仁,毫无疑问是整个庄国最顶尖的年轻修士,又有在庄雍战场上的活跃表现,自然在这次召见的范围内。
穿过两侧肃立的宫卫,走进空旷的大殿里。
庄国之主端坐龙椅,自上方投向一片阴影来。
林正仁平静地走上前,以道礼相见:“国院弟子林正仁,拜见陛下。”
庄高羡微微眯起眼睛。
本来他不需再考虑人才的后继。
祝唯我的表现足够耀眼。
那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天骄,是他和杜如晦一致看好的年轻人。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骄傲。
但越是骄傲的人,越好把控。
他本也不需要祝唯我在未来掌权,只需要其人成为庄国最锋利的长枪,成为庄国的一面飘扬旗帜。
对于祝唯我,他自认已经是极尽恩宠。
就连倾国而战的关键时刻,他都听从杜如晦的建议,把祝唯我留在国内,以他为国战万一失败的火种。
在贺拔刀战死后,他甚至已经决定把拱卫庄都的白羽军交给此人!
可祝唯我却弃他而去,背国而走。如此深负皇恩!
什么草芥,什么寇仇。
他恨不得亲手捏死此子。
但事情已经发生,再怎么愤怒也无法挽回。
身为一国之主,他必须要往前看。
董阿生前最看重的年轻人是黎剑秋,隐隐视其为火种。锁龙关战场上最亮眼的勇士是杜野虎,走古兵家的修行路,持勇猛之心,踏凶险之途。
这两个后起之秀都很不错,但他们都出身清河郡枫林城域。
庄高羡本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大可君臣同心,一起向白骨道讨要说法,就如之前清剿白骨道时所做的那样。但祝唯我叛国之时的那一句——“枫林旧事,必不肯忘。”
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尽管杜如晦已经妥善处理,听到这话的人都不会再外传。
尽管枫林城域的事情,不会有什么证据存在。
但是对于枫林城域出身的人,他难免有了一分审视。
这些人里,会有第二个祝唯我吗?
那个杀死董阿的人,到底是谁?
而林正仁……
祝唯我叛国那日,林正仁亦在新安城。望江城域与枫林城域相邻,林正仁会不会也知道了些什么?
“事情你都知道了?”庄高羡在龙椅上问。
本来身为国主,内心对于这次召见的所有年轻修士,他都有一个大致判断,但不会让任何人看出他的真实喜恶来。
但祝唯我叛国这件事,他毕竟无法释怀,因而忍不住偏离了本来的谈话构架,还是问了这样的问题。
林正仁心中一紧:“臣不知陛下所问何事。”
庄高羡的声音难见喜悲:“应该你知道的,不该你知道的,都问。”
国君可以含糊其辞的问,臣子却不能含糊其辞的答。
因为一个不小心,就是欺君。
林正仁额上见汗,迅速地权衡过利弊,咬咬牙,终是道:“臣,略有猜测!”
庄高羡于是知道,林正仁果然清楚了枫林城域覆灭的真相。
他是如何知道的呢?是基于跟祝唯我同样的原因吗?还是从祝唯我叛国一事做出的猜测?
不过这已经不那么重要。林正仁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一定只会承认后一个理由……
庄高羡摆摆手,屏退左右。
“有个问题,出朕之口,入你之耳,不得有第三人知。”
他淡声问道:“望江城离枫林城并不远,林正仁,你难道没有兔死狐悲之伤吗?”
以庄高羡的修为,的确也并不需要护卫。
只剩两人单独相处,林正仁反而感受到了更大的压力。
尤其是……面对这样的问题。
但他没有太多思考,此时迟疑即是过错。
他果断拜倒在地:“臣不知何为兔死狐悲,只知为何国在家前!国不存,家焉在?为成大业,何计牺牲!”
“哪怕是……”庄高羡难得的笑了,也不知是欣慰,还是讽刺:“牺牲你?”
林正仁重重叩首。
超凡修士本不必叩首,但他这一下仍然叩得响亮非常。
“天佑我庄,出此不世雄主。为大庄万世之业,臣情愿肝脑涂地,又何惜百死!”
忠心赤胆,响彻王殿。
好个君臣!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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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读者群里的读者来自五湖四海,不同年龄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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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水萍花开
庄高羡饶有兴致地看着丹陛下匍匐着的年轻人,倒并不是为这份表演出来的忠诚而动容。
类似的话,他没有听过一万遍,也有一千遍了,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他下意识地拿祝唯我和眼前这年轻人对比,相较于那个总是直脊昂首的骄傲天才,还是这个愿意匍匐在地的青年俊彦,更让他有为君者的俯视感,更能体会权势的愉悦。
他一直以为,他完全能够包容任何天才的性格,包括祝唯我过于炙烈的骄傲。
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能够容忍的,只是在他掌控范围内的骄傲。
当祝唯我选择叛国,那种骄傲就格外的面目可憎起来。
“掌控”,才是他一直以来最在意的事情。
或者说,每一位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都不可能容忍失控。
韩殷之所以掌权几百年,把儿子当傀儡,韩煦之所以冒险弑杀真人。都是因为如此。
“爱卿平身。”
庄高羡平和地说。
待林正仁从地上爬起来,站好,却还恭恭敬敬地半低着头。
他才继续道:“人心难度,韩殷屠亲侄,韩煦弑亲父,祝唯我受国之恩却昧心叛国。朕即便是当世真人,也难知人心真假。”
林正仁忙道:“日月可鉴,臣之忠心……”
庄高羡一摆手,打断他的自表忠心。
“真不真不重要,说不说才重要。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朕要的就是态度。”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莫名给人以沉重的压力,那是久居上位者自然而然的威严。
“你是真心也好,虚应也罢。只需记住一点。功名利禄或者修行资源,你要的,朕都能给。而朕要的,你须做好。”
林正仁再次拜倒。庄高羡既然要态度,他就不厌其烦地表明态度:“正仁此生,必然不负皇恩!”
他们都是绝对的聪明人,合则两利的时候,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此情此景,正是君臣相得。若将来宏图大展,君臣皆有所成,载于史书上的,必是一番奏对佳话。
但就在这个时候,庄高羡赫然站起,心有山川之险的他,此刻竟也难掩失态!
林正仁心中忐忑,但牢守本分,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而杜如晦不经通传,一步踏入殿中,声音切急:“陛下,水府出事了!”
庄国山河之玺显示,八百里清江动荡,水脉不稳。
清河郡府急信,水萍花开八百里,清江遍处红染,这一切都说明……
清江水君宋横江,已薨!
这一君一相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无须言语就第一时间寻到共识,脚步一转,相继踏出宫外。
只剩下一个刚刚被召见的林正仁,停在殿中,面色不改,但内心疯狂运转。
清江……能出什么事?
能让庄高羡、杜如晦都如此失态的事情,并不多。会跟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也即是姜望有关吗?
山鬼……
林正仁默默捏紧了拳。
……
……
却说在水底魔窟中。
姜望自寄神碑中跃出,剑斩庄承乾,趁势叩开二府,成就两神通。
他还来不及细细体会身体的变化。便发现外窟那一百零八具血纹石棺里的阴魔,赫然纷纷崩解,一缕一缕的魔气钻进来,往那幽窟里钻。
如游子欲归乡。
但古老通道已经闭合,它们无法进入万界荒墓了。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这上古魔窟本就已经荒废,白骨尊神为了引爆无生劫、亲自定下庄承乾死期,强行打开古老通道,彻底将这里的最后一丝特殊打碎。
此刻白骨尊神带着庄承乾的命格与寿数退回幽冥,血傀真魔没能抗拒召唤,也落入了万界荒墓。
此地就自然而然地马上要回归“正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庄国的一大隐患就此消失。
但更大的隐患姜望,却获得了新的成长。
外窟间这些阴魔,都是宋横江养来为宋婉溪提供魔气的,琉璃棺碎的时候,连接它们的阵法就已经崩溃。
然而魔窟尚在,血傀真魔宋婉溪尚在,它们也就还能持续。
此后真魔离去,魔窟消解,它们也就随之消亡。
唯有最后所化的魔气,仍在执拗地寻找归途。
姜望随手召出三昧真火焚烧。
这些魔气若是散开,很容易影响到清江水族,妄害无辜。
三昧真火融贯精气神,自然是对魔气有用的。
魔气刚刚烧尽,便见得江水迅速灌进来,将魔窟里的一切都填塞。此地特殊彻底失效。
宋横江的尸体,至此时才发生变化。
但变化仅止于头颅。
在眼睛上眉部份,有肉块突起,于两眼之间交叉,如两剑相交。
这是蛟属水族的标识,也是“蛟”名的由来。
而身躯并无变化。
之所以说人族水族本为一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真正的水族与人族之间,除了水族的某些独有特征外,其实根本没有太大的差异。
两者像是一支族群的近亲,所以天然有盟约的基础。
不过也有很大一部分始终敌视水族的人存在,譬如洛国。始终敌视人族的水族当然也有,但由于现世人族的强势,恐怕也没有几支还活着了。
让姜望紧张的是,随着江水灌进魔窟,宋横江尸体里的鲜血就此弥散开来。一朵一朵的红色小花,沿着河水一路蔓延。
这一幕有一种残忍的美丽。
但它对姜望来说,意味着此地已经不再安全。
上古魔窟作为神秘之地,屏蔽外界感知的功用已经消失。不可能再遮掩一场大战。
姜望躲在这里继续避风头的计划也已告破。
此地不宜久留!
他毫不犹豫,提剑便走。
但逃离也须有章法。
他没有直接往洞外逃窜,而是立刻转进右间里窟,按动梳妆台上铜镜,掐诀移转,循着旧事,落入清江水府中。
宋横江死,水萍花开。
不多时,感应到剧变的水族强者,便已经纷纷落至水底魔窟入口。
在高度的紧张中,姜望仍然保持了清醒的判断。
宋横江的死必然会牵动水族强者,从人去楼空的清江水府匿迹逃遁,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第三章 清约
宋清约出现在水底魔窟入口,不发一言。
鲜红的水萍花顺着暗涌飘动,他似乎能够感觉得到,一种难言的眷恋。
老父的气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又或者从此以后,散在清江的每一个角落。
他感到悲伤。
但他并不能流泪。
身后跟着的,是清江水族的高层,一共三位,都是外楼境修为。
整个清江水族连他在内,算上照顾清芷的桂老,统共还有五位外楼境强者。
经历了两次澜河水战,以及一次剿灭白骨道之战,还能剩下五位外楼境强者,似乎可以算得上底蕴强大。
但水族繁衍艰难,强者诞生的速度,远不如人族。
清江水族差不多早已经耗尽了战争潜力,这么多年来,也就是靠宋横江苟延残喘的撑着。
除了一直跟随身侧的那个魁梧将领还算壮年,其他的几位都已经年迈,基本没有成就神临的可能。
清江水族的未来不容乐观。
宋横江之所以伤成那样也拖着不肯死,就是放心不下族群。
但现在,也终于不必再挂心。
他不用再挂心了。
宋清约心想。
在这个念头之外,才是悲伤,才是愤怒,才是仇恨。
因为老父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年是怎么强撑着走过来,他这个做儿子的再清楚不过。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宋横江与庄高羡的对峙,全程他都在水府里等待结果。庄高羡来而复去,好像事情已经解决。
老父只回府露了个面,便又匆匆离去。
他早已知道父亲命不久矣,但他的确没有想到,那一面竟是永别。
水底魔窟的事情他并不知情,父亲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他也并不知道。
但总要知道。
他迈开腿,又收了回来。
一个乌发垂肩的老人出现在他身前,立在比他离洞窟入口更近的地方。
是庄国国相,老谋深算的杜如晦。
“少君。”
老人躬身行礼,不曾失仪。
“杜国相。”
宋清约低头,回礼。
无论他心中有多么厌恶这人,他也让自己同样不失礼数。
他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他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格。
因为那个愿意包容他的任性,为他遮风挡雨的伟岸身影,已经倒下了。
永远地倒下了。
看得宋清约的态度,杜如晦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宋横江死后,他最怕的就是宋清约拎不清楚,宋清约本身不算难对付。但宋横江威望太著,他们没办法杀死宋清约后立刻扶持起一个能掌控清江的傀儡。
宋清约还能够沟通,还愿意合作。无疑是糟糕形势下的最好结果。
他将身一侧,让破开流水而来的庄高羡落至身前。
属于当世真人的洞察力,让庄高羡第一时间就看清楚了水底魔窟内部的情况,尽管如此,他还是踏入其中,想要观察得更清楚一些。
宋横江死得太突然,而且这地方太敏感!
整个过程中,庄高羡没有看任何一个水族一眼,也包括宋清约。
对他来说,整个清江水族里唯一能值得他看一眼的角色,已经不在了。
宋清约面无表情,也跟着往里走。
水族三位高层自然也跟在身后。
杜如晦却横出一只手来:“抱歉,诸位不能进去。”
清江水君就死在前面,杜如晦却不许他们过去看一眼。
水族的三位高层都没有抗声,就那样杵在原地。
宋清约当然注意到了这悲哀的一幕,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默默往里行去。
一朵朵鲜红的水萍花绕过他,往外流动。
像在与他告别。
像在宣告他长大。
宋清约走进了巨大的地窟里面,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百零八个空空荡荡的血纹石棺,不知里面曾经封印着什么事物。
而庄高羡在左侧的里窟中。
他跟着走了进去。
于是看到老父尸首分离的残躯,静静躺在地上。后来涌进来的水流,并不能搅动他的位置。
水族的形态有两种,一种是人身,就是他现在这样。一种是水身,就是老父现在这样。
水身是水族的最强状态,眉间的交叉状横肉,其实是两根藏在皮肉下的横骨。可以帮助他们更具体地感受水、掌控水。
但生存在人族为主的现世,他们水族普遍也都尽量展现人身。
宋清约注意到,庄高羡的目光,在老父水身的那两根横骨停驻了片刻,似乎对于水族殊异于人族的部分,有些特别的注意。
也不知是好奇,还是抵触。
宋清约同时也注意到,庄高羡在观察自己。
他厌恶这种像打量货物一样的观察,但同时也知道,以后这种观察都不可避免。
他慢慢地走上前,轻轻覆上宋横江的眼睛。
“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陛下看出来了吗?”他问。
他们彼此其实都知道,彼此的血缘关系。庄高羡的祖母,是他的亲姑姑。
但彼此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宋清约把情绪掩饰得很好,庄高羡面上更是不会显露丝毫。
他刚才其实是在观察宋横江的水身,这样一个巅峰神临的水族尸体,可不常见。
他试图在这具尸体上,找一找自己身上水族相关的部分。
他不喜欢自己身上的水族血脉,但他不会掩耳盗铃的去逃避。
目光很自然地扫过这上古魔窟的每个角落,声音有些慎重地说道:“朕感受到了白骨邪神的痕迹,还有魔气……”
他没有看到宋婉溪。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他问宋清约。
宋清约诚实地摇头:“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清江水底有这样一处所在。”
“这里是上古魔窟。”庄高羡慢慢地说着,他发现宋清约并未说谎,因此简单略过,只道:“这里短暂存在过古老通道,似乎涉及……万界荒墓。”
“杀死你父亲的,可能是白骨邪神,也可能是某位真魔。”
他做出这样的口头判断,同时心里在想——
会不会与自己的那位祖母有关?
真魔不可能随意降临现世。
有没有可能,是宋横江在秘密泄露之后,行险打通古老通道,想把宋婉溪送去万界荒墓,真正成就真魔?
在这个过程中,被白骨邪神所注视,从而发生不幸?
“或者还有别的……别的什么原因。”
庄高羡喃喃自语。
不是他喜欢说废话,而是即使是当世真人的他,此刻也有些迷惑了。
白骨邪神、万界荒墓、真魔、水君……
这里残留的气息,太混乱,而且层次极高。即使他有当世真人的视野,一时间也难以梳理清晰。
第四章 男儿虽少
上古魔窟中,姜望当然也于这里存在过,并且在争斗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他亲自下场的争斗都发生在神魂层面,肉身基本上没有怎么动手,而那些微痕迹,也全部被白骨尊神宿身与血傀真魔的战斗所覆盖。
所以他的痕迹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庄承乾所察觉。
“白骨邪神?真魔?”
宋清约眉头越皱越紧。
庄高羡的话听起来实在很靠不住。白骨邪神很久以前就被赶回幽冥,庄国境内连白骨道的影子都没有了。当初联系过他的白骨使者,现在也消息全无,大概早已经被杀死。
而真魔,更是传说中的存在,是边荒最深处的东西。
荆牧都还未亡,西境如何会出现真魔?
他其实怀疑,老父的死与庄高羡和杜如晦有关。正是他们接连拜访水府之后,才发生了这样的悲剧。
但他很明白,现在的清江水族,已经没有寻找真相的实力与资格。
所以他不会将这种怀疑表现出来。
如果说父亲的死让他学到了什么……
那就是面对现实。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魔窟。”宋清约说。
“那并不重要,而且以后也不是了。”
庄高羡想了想,又看了几眼那空荡荡的血纹石棺,转头问道:“杜相怎么看?”
杜如晦闻声踏进里窟来。
庄高羡并未遮掩,水底魔窟的特异又已经打碎,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重点就在于那些血纹石棺。
宋婉溪倘若成就真魔,通过古老通道去了万界荒墓,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但这座上古魔窟里,为什么一点魔气也未留存了?那一百零八个阴魔,难道也有资格被万界荒墓所接引?
而无论是白骨邪神又或是真魔宋婉溪,也都没有杀死宋横江的理由。
宋横江已经是等死之躯,以白骨邪神的漫长生命,难道会在乎这一点等待?
哪怕宋婉溪成就真魔六亲不认,宋横江在帮助宋婉溪成就真魔之前,难道就没有丝毫防备?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提前逃生才对。
疑点太多,且有很多互相矛盾的线索。身在局外,任谁也无法仅靠猜测拼凑全貌。
或许唯有亲历者,才能够说得出一二来。
“少君请节哀。”
杜如晦先对宋清约说了一句,才回答道:“老臣也难以判断。”
他摇摇头,但眉头又忽然皱起:“好像……有一些熟悉的气息。”
天息唯一,地息有三,人息无穷。
天息是恒定唯一的,人息却一直在变化。
他试图用天息法捕捉宋婉溪的气息,结果自然是毫无痕迹。或者是实力不足,或者宋婉溪真的去了万界荒墓。
但天息法没能感应到宋婉溪,却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
“谁?”庄高羡问。
“董阿!”
杜如晦沉声说道,转身一步,已经追着那气息离去!
董阿已死,当然不可能再出现。杜如晦说的是自然他之前所追缉的凶手。
那杀死董阿的凶手,竟然就一直藏在水底魔窟中,竟然逃脱了他的注视吗?
在宋横江的死亡里,此人扮演了什么角色?
以他在杀死董阿过程中展现的力量,应该不足以影响到宋横江才对。
他是白骨道的人,还是魔的傀儡?
脑海中这些念头迅速转过,庄高羡随手握拳……
那一百零八具血纹石棺,当初被握成齑粉,纷纷扬扬!
他看着宋清约道:“水族事务你可自决,若有什么事态,可问清河郡守。”
这即是承认了宋清约对清河水君之位的继承,但同时,将清河水君的职权级别,调整到与清河郡守同一个层次,甚至是受清河郡守节制。
“清约明白。”宋清约低头说。
他还是不肯称臣,但也服从命令。
无聊又脆弱的清傲。
庄高羡心里笑了笑,脚步一踏,也追着杜如晦而去。
之前杜如晦拦着不让水族其他高层进来,是为了掩盖水底魔窟里的秘密。但现在魔气已荡尽,就连那些血纹石棺也没有了,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也就放心离去。
倒是宋横江的死,牵扯了太多可能,让他稍稍有些担心杜如晦。
毕竟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也涉及了宋横江之死,说不得便有什么隐藏手段。
现在的庄国,万万离不得杜如晦。
……
……
姜望躲进清河水府,披上匿衣,在水府强者全都去了水底魔窟的时间点,轻松离开水府,一路疾行逃窜。
正确的选择为他争取了一段逃生时间,但这也可能是最后的时间。
开辟第二内府,摘得庄承乾的最强神通【歧途】,又拿着诞生了剑灵的长相思,此刻他的实力远胜之前,但也不可能承受得住水府强者的围攻。
尤其不可能对抗杜如晦。
偏偏对方身怀咫尺天涯的顶级神通,说不定会比水族强者更快赶到水底魔窟。
所以留给他逃生的时间并不多。
好在清江不远就是枫林死域,大可以毫无保留地疾飞,出了庄境之后,安全的机会就大增。
杜如晦再怎么一步千里,也不可能毫无顾忌的在其它势力的领土内穿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离开庄国国境,就等同于拉近了速度上的巨大差距。而世界如此广阔,往人海里一钻,无论杜如晦掌握了什么办法,也很难再追踪到他。
已经离开庄境。
与第一次离开庄国时候的路线那样相同,也是从枫林城域的东北方向离开,也是在逃跑。
彼时覆亡的枫林城域,如今还陷在幽冥与现世的夹缝中。
彼时游脉境的少年,如今已经是两府神通修士,放在天下哪里,也都不能算弱者了。
前方就是云国,姜望方向一转,绕云国国境线而过。
两次路线,于此刻发生了不同。
这是他的选择。
“这几天你去了哪里?安安到处找你!”
飘然出尘的叶凌霄忽然踏云而落,出现在姜望疾飞的身影前。
他没有说,自己的女儿陪着安安在找哥哥。
也没有说,正是叶青雨软磨硬泡,他堂堂真人,才不情不愿地出来看看。
若有什么小麻烦,看在青雨和安安的份上,也就顺手帮忙处理了吧。他想。
但姜望竟然停也不停,径自飞远了,只留下一道声音。“今番失礼。日后再来致歉!”
叶凌霄抬了抬手,又放下。
他忽然想起,这少年那天说的那句话——
“不会再有下次。”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哪怕战死当场,也不会面朝凌霄阁。”
第五章 享国之尊
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叶凌霄当然不会忘记。
那一次他配合说谎,在杜如晦的手上保下了姜望。事后他明确跟姜望说,不希望姜望以后惹出什么麻烦,牵扯到凌霄阁。
彼时姜望就承诺说,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说他不是激愤之言,不是怨怼之语,而是真心的体谅,郑重的承诺。
此次再见姜望。
他身上明显带着大战之后的血气。
虽然修为又上了一个台阶,但那种殊死争杀过后的疲惫感,逃不过当世真人的眼睛。
他的气息,他的精神,他的身体……都在描述他的疲惫和紧张。
很明显是在逃避追杀。
在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他大概都行走在生死边缘。
但他果然是绕凌霄阁而走,践行了他的承诺。
他不是在表演,因为在自己出现之前,他已经选择了绕过。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承诺,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能做出的决定。
明明叶凌霄就在面前,并且也表现出善意,只要厚着脸皮留下来,就有机会得到庇护。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骄傲的人有很多,但是在生死面前,还能保持自尊的人,有几个?
叶凌霄的感受很复杂,不太能够说得清楚。但至少有一点,这样的年轻人,他的确也很久没有遇到过。
像他年轻的时候。
他往姜望逃走的方向看了看,忽然心生感应,一个回身。
足尖轻点,云纹逸散。
乌发如墨的杜如晦就出现在身前。
“杜国相。”叶凌霄先开口道:“你不在庄国好生呆着,怎么成日里到处乱跑?”
杜如晦皱了皱眉,并不被他的话语转移注意,直指关键问题:“叶阁主为何拦我?”
他正在以咫尺天涯的神通赶路,因为怕错过,需要停下来采集人息,所以是一段一段的跃进。
就在刚才,叶凌霄主动出手,牵扯了他的气机。
仅仅如此并不足够阻止咫尺天涯,但叶凌霄的态度,他无法不考虑。
“拦你?”叶凌霄也表现出不满:“你身为庄国国相,在庄、云两国之间来去太随意了,恐怕不合适吧?”
这话完全是在胡扯。
云国本就是中立之国,云国商会通行天下,本就迎八方之客。哪有不许人随意靠近的道理。
但杜如晦也不说这些,大概知道讲理无用,只看了看叶凌霄,便突兀问道:“上次我见到的那个凌霄阁少年呢?还请叶阁主唤出来一见。”
叶凌霄一拦他,他就迅速把之前在祁昌山脉看到的那少年,和杀死董阿的凶手联系到了一起。
直觉敏锐得可怕。
而且这事越想越有道理。
杀死董阿的凶手,应该是枫林城域的幸存者,而祁昌山脉恰恰靠近枫林城域。
当时那个停驻在祁昌山脉上空的少年,其实是在凭吊枫林城域也说不定。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叶凌霄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董阿的死,宋横江的死……
“一个小辈,有什么好见的。”叶凌霄打了个哈哈:“既然你不是来跟本阁主叙旧的,那便就此别过。”
杜如晦的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巨大麻烦。云国向来保持中立,他实在也不必卷进任何漩涡中。
先前拦了一下杜如晦,只是随兴而起的念头,随手也就做了。
但既然杜如晦就是那个追杀姜望的人,且如此执着地追杀。那么双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以他的实力和地位,当然保得住一个姜望,但是有没有必要?
有没有必要为一个姜望,与庄国结仇?
这不符合凌霄阁的利益。
所以他脚底抹油,就想含糊了过去。
“叶阁主。”杜如晦伸手拦住他:“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趁此机会,好好叙叙旧。”
叶凌霄往杜如晦身后的方向瞥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道:“叙吧。”
杜如晦含着笑:“不打算请我去凌霄秘地坐坐吗?”
就在刚才,庄高羡已经赶到,并与杜如晦远程沟通过神念,离开了这里。
杜如晦留下来了解凌霄阁的态度,庄高羡则接过追杀的任务。
庄、叶两位当世真人彼此当然都发现了彼此,但都有意的保持了距离,并未相见。
他们如果谈得不愉快,立刻就是庄国云国之间的巨大矛盾。所以通过杜如晦沟通,很有必要。双方都有缓冲的余地。
姜望没了……
叶凌霄心想。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引得庄高羡亲自追杀。一个神通内府,面对当世真人的追杀,绝无幸存可能。
有些许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姜望,改变云国一直以来的中立国策,正面与庄国对上。
小安安会很伤心。
或者青雨也会难过。
但生离死别这种事情,谁能够逃得过呢?
如果他单纯只是一个父亲,一个不愿意女儿伤心的父亲。单纯只是一个修行者,只顺心意,只求爱恨,或者他会出手保下那少年。
但他是凌霄阁主,他需要为凌霄阁,为整个云国考虑。
享国之尊,承国之责。
所以他其实没有选择。
那个少年很像他年轻的时候。
但他已经不再年轻。
“这边请!”他侧身对杜如晦说。
……
……
姜望一路疾飞,未停片刻。
甲等下品的道术焰流星,已经难以带动他现在两府神通的强大身体,效果有限。
逃离了庄国,并不能使他轻松。
他非常清楚,杀死董阿这件事,意味着什么。而且在先前的那一轮追杀中,杜如晦就已经展露了极其坚决的杀意。
那一次是依靠庄承乾的指点,他才得以逃脱。
现在他只有自己,只能依靠自己面对。
至少要逃到天马原,才可以说是初步摆脱危险。在此之前,他没有放松的资格。
天马原是长河中段的一处高原,临近卫、沃两国,位在长河之北,像一个巨人俯瞰长河,与长河之南的观河台遥遥相对。
相传曾是天马驰骋之地。
现在来说,则是姜望初步选定的目标位置。逃到那里,基本上就安全了。杜如晦再恨他,堂堂一国国相,也不至于放下国家事务,一路跑到天马原去!
此时的姜望,并不知道身后有没有人在追他。
他现在的实力,也根本没有确认这件事的资格。只能拿命去确认。
他并不打算冒险。直接做好最坏的打算,先跑再说。
逃离了水府,逃离了庄境,绕开了云国。
他匆匆地从叶凌霄旁边飞过,没有任何寻求帮助的打算。
孤独地疾飞于高空,自己为自己奋斗。
他不知道杜如晦的确追来了,但被拦下脚步。
他更不知道追在身后要杀他的人……现在是当世真人庄高羡!
第六章 为师
“金乌振羽泰山巅,万里江河如龙伏。”
姜望从未亲眼见过神龙,但猜测过龙的存在,想象过龙的样子,见识过龙的图案。
每次看到长河的时候,他都会觉得,这就是一条活着的巨龙。蜿蜒过现世广袤的大地,向每一个亲见它的人展示伟大。
姜望在这“陆中瀚海”的上空飞行,飞越过这舞在大地上的雪白银练。
在这个地方,已经可以遥遥看到天马原。
耳中是长河的咆哮激荡,眼前即是生机与自由。
姜望只觉天高云阔,压抑许久的心神为之一清。
长相思在鞘内跃跃欲试,他几乎是想在这长河上空剑舞,就以这“祖河”咆哮为曲,以高穹为台,让天地做观众,长舒胸臆。
脑海中灵光飘渺,有新的理解在酝酿,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将其捕捉……
就在这时,姜望全身汗毛倒竖!
他感到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死亡的阴影瞬间遮蔽心灵。
他转身,拔剑!
恢弘剑意冲霄,夭矫剑光乍起。
他看到一个巴掌!
一个铺天盖地,覆笼一切的巴掌。
剑光乍起而灭。
姜望还保持着拔剑的姿势,但整个人僵直在高空,无法逃避。不能动弹。
死亡的脚步,已经踏在门前。
铛!
巴掌落下,打在一只古老铜钟上,发出一声悠长的钟鸣。
姜望只感觉到自己被一道金光所覆盖,目眩神迷,俨然如入金光灿烂之世,而后钟鸣宏大,似有无上禅音围绕。
隐约听得佛唱恢弘,曰——“如是我闻!”
而后金光散去,天地重现。
一只铜钟滴溜溜转起、缩小,落在前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僧手中。
他悬立在身前,背朝姜望,面向前方。
他的身形并不高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枯瘦。
他也没有什么高人气质,身上僧衣已经破烂不堪,且有斑斑血迹。
从姜望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脏腻的后脖颈,并不怎么干净的后脑勺。僧衣的破洞里,可以看到黝黑的皱皮。
但他的声音很张扬威风——
“徒儿退后,让为师来!”
正是数月未见的苦觉老僧。
越过苦觉,姜望这时候才看到先前那一个恐怖巴掌的主人——那是一个面容并不出色的中年男人,但眉眼之间,自有威严弥散。
简简单单的一巴掌还未打到,剑势便已崩溃,两府神通的修为,都毫无反抗余地。又是这个年纪、这个样子,出现在此时,他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现如今的庄境社稷之主,庄高羡!
“我闻钟?”
庄高羡皱了皱眉,显然也很有些意外:“不知是悬空寺哪位大师当面?”
他与叶凌霄心照不宣的远远错过,留下杜如晦,自己一路追到长河,终于追上那个袭杀董阿的凶手。
才看到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
其人能够牵扯到白骨邪神和万界荒墓,本就已经让他十分意外,更没有想到的是,追到长河才发现,此人竟然还与悬空寺有关系!
他清楚的听到,这老和尚自称的是“为师”。
佛门东圣地的弟子,又怎么会跟白骨邪神、万界荒墓扯上关系?
他几乎立刻就联想到了无数种阴谋可能,心中念头急转。
“咳!”
苦觉面向庄高羡,背对姜望。
他深知只留下一个背影才是最伟岸的形象,因而始终不回头。
他拼着受伤,强行打破天风,才能及时赶到此地,救下爱徒。
费了这般辛苦,此时形象万万不能有失。
“阁下好眼力!”他看着庄高羡,威风八面地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未来的净土佛陀,下任的悬空寺方丈——苦觉大师!将来要立万世金身,以后必证菩提善果。你又是何人,敢动佛爷弟子?”
庄高羡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老和尚说得怪厉害,但全是“未来”、“下任”、“将来”、“以后”,也没一个落在实处的。真有点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但偏偏那我闻钟做不得假,他当世真人的修为,也骗不了人。
“朕乃庄境山河之主,受玉京之印,御道属之国!”庄高羡冷声相对:“这位大师,你说这刺杀我庄国副相的贼人,是你悬空寺弟子。朕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要代表悬空寺,向我道门宣战?”
庄高羡只能代表庄国,但是并不妨碍他利用道属国的名分,在此时扯起道门虎旗。
“都不知你在说什么!”
老和尚刁滑得很,自然不肯上这恶当。嗤笑一声,又挠了挠咯吱窝:“我这徒儿,向来人乖心善,那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说他杀人?杀鸡我都不信!”
不仅老和尚不信,姜望自己也不信。
就自己这个剑气冲霄的气势,说不敢杀鸡也太过分了点。
当然庄高羡也不可能信。
他双手一展,尽显霸气:“如此说来,大师是真想做过一场?”
老和尚滑不溜秋,他也不去掰扯这少年到底是不是凶手了。那毫无意义。在这种情况下,你来我去的扯皮,就等同于放弃追杀。而他这么大费周章的追来,当然不肯放弃。
不足以牵扯佛道对立,那么把庄国和悬空寺都摘出来,就以当世真人的身份对话,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所以他只问,是否一战!正是要掂量掂量,这老和尚的分量,以及他肯为庇护凶手,做到什么地步。
苦觉哈哈一笑,虽破衣烂衫,伤势未愈,但却毫不示弱,嚣张跋扈:“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佛爷劝你还是趁早回头!”
与此同时,姜望耳中听得一个急切的声音:“这家伙扎手,乖徒先跑!”
对于苦觉的狂妄,庄高羡怒极而笑,只道一声:“好!”
不再克制,当即挥掌而上。
万里云海翻涌,脚下长河震荡。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找上来!”
苦觉洪声怒喝,气势磅礴。双掌一合,一枚金色“卍”字佛印凭空生出,迎风便涨。如一堵金墙,牢牢挡在前方。
两位当世真人,就在这长河之上展开大战。
而姜望毫不犹豫,转身疾飞。
苦觉不远万里赶来救他,他不可能没有感动。
但他非常清楚,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没有机会影响当世真人的战斗。
迅速离开这里,让苦觉不必顾忌他、有机会脱离战斗,才是最好的选择。
坚持留在这里与苦觉同生共死,是一种最愚蠢的矫情。
除了感动自己、拖累别人,什么意义也不会有。
第七章 皆空
真人都是开始把握天地本质的存在,举手投足,都是天地规则的体现。
两位当世真人之间的大战,让万里云空随之变化,让浩荡长河也为之激荡。
而姜望疾飞,疾飞,拼命地飞。
他努力让自己更快一点,更快脱离战场。
身后的战场在轰鸣。
那种轰鸣在叩问他的道心。
他看到了苦觉的伤,知道老和尚未必是庄高羡的对手。
苦觉那么爱吹嘘、那么膨胀的性格,却私下传音让他先逃,无疑也说明了力不从心。
在悬空寺作威作福的黄脸老僧,都已经顾不上吹牛了,必须要面对现实,可见境况之恶劣。
这种沦为累赘的感觉,让本心骄傲的姜望,倍感耻辱和痛苦。
但他只能头也不回地的奔逃。
他唯一能够帮助到苦觉的事情,就是滚远一点。
还是太弱……
还是太弱了!
他拼命地飞,以肉身负荷的极限速度飞行。
那种极限状态下的痛苦,才能够稍稍宽慰他的心。
战斗的声响渐渐远去,那摇动天地的气息,也慢慢感受不到了。
姜望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在奔逃,必须逃远。
漫长的距离被肉身横跨,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四野孤清。正降落在一处荒山上,而最早视之为安全地的天马原,早已经被他越过。
他亡命奔逃的时候没有注意路线,只有大概的判断。也不知道这里是卫国境内,还是沃国境内。卫国往南一点,沃国就是往北一点。
又或者两国都不挨着。
这处荒山很是冷寂,除了他降落时惊起的数只飞鸟,再无别的什么动静。
逃了太久。
从新安城外,就一直在逃。在水府和魔窟之间,来回走在生死边缘。好不容易在无尽的绝望中斩出光明,扑灭庄承乾,却又面临魔窟崩溃,还是要迎来新一轮追杀。
逃至此时,天色已暗了。
漫天的星斗高悬。
姜望独自坐在山顶,很规矩地盘膝,手中紧握长剑,怔怔看向星空。
他曾跟安安说,父亲就是其中一颗星星,挂在天上,看着他们。
在安慰妹妹的同时,他也很希望那是真的。
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苦觉会来救他。
他不曾期待过任何幸运,没有指望过任何人。
但苦觉还是来了。
在收徒屡次被他拒绝之后,还是不远万里地来了。
一口一个“为师”的出现。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那个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并不高大,却让他久违的,生出一种安全感。
他感觉自己,也被人庇护着。也有人为他遮挡风雨。
体内道元难以为继,无法再支持极限速度的飞行。
但这不是他停下来的原因。
时间过了这么久,已经没有必要再逃。
庄高羡如果要追上来,早就追上来了。
或者是苦觉拦住了他,或者是他选择了放弃。总之来自于庄高羡的威胁已暂时不必考虑。
他坐在这里,等待一个结果。
一个未必会有的结果——倘若,倘若苦觉老和尚没有出事,他是能够找得到姜望的。就像他万里迢迢,感应到姜望的危险一样。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未合眼,紧握长剑的一整夜。
这一夜有多漫长,或许只有姜望自己知道。
看着天穹慢慢挂满星斗,又看着它们一颗颗黯淡下去,看着深沉的暗色如何卷过天幕,似海潮退去,而后太阳升起,天地光明。
天亮了,心沉下去。
世界如此光明,而我孤身一人。
姜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拂去晨雾,与一夜的等待。
他从来都是坚定的,从来坚强。
他大概辨认了一下方向,决定自己该往那边走。
刚刚迈步——
嘭!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砸在他面前,粗暴地撞上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那痛苦蜷缩着的,是一个身形枯瘦的黄脸老和尚。
是苦觉!
姜望按住长剑,看了看远处,没有发现庄高羡的身影,这才矮下身来,去观察苦觉老和尚的情况。
只见他紧闭双眼,蜷成一团,牙关紧咬,脸色发白。嘴角流着鲜血,气息已十分微弱。
看起来是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才逃到姜望面前来。
“你……”姜望松开了剑,伸手扶住他干瘦的肩,声音有些无法自抑的颤抖:“你怎么样?”
他对苦觉一直怀有戒心,从青羊镇这老和尚不请自来的第一次相见,他就怀着警惕。不是他生来就对这个世界不信任,而是已经有很多人,教会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这老和尚屡次三番强迫式的收徒,其实令他非常不快。
他不愿意拜师,更不敢信任。
从修行至今,他唯一真心认可过的师父,就是董阿。而董阿把他的信任和依赖,践踏到尘埃里。
新安城里生死一决,此生师徒缘分已了断。
此前此后,他都没有想过再拜谁为师。
他自问跟苦觉是没有什么深厚感情的,双方都未真正相处过多久。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互相了解过。每次见面都是你追我赶。他从来也不认为,苦觉会真的有多拿他当自己人。
口头上说说而已,怎能当真?
但是没有想到,在他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是苦觉不远万里,拖着大战之后的伤躯前来,为他挡下庄高羡。
在长河之上为他血战。
姜望不是无情之人,他没有办法不感动,没有办法不愧疚。
“你怎么样?”他问。
他竭力回忆着自己所掌握的治疗道术,但苦觉体内的气机如此紊乱,他根本连具体的伤情都无法把握,不知该如何入手。
他那些三脚猫的治疗道术,对他自己都没什么效果,更别说治愈真人。
他满心沮丧。
“唔……”苦觉的眼皮微微抬起,就在此时,睁开了虚弱的眼睛。
他看着姜望,声音再没有往日的蛮横无礼,而是虚浮无力的——
“净深啊。为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望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握着他干瘦的手:“苦觉大师,您……”
他声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唉……”苦觉哀伤地看着他:“为师死前,只有一桩心愿未了。”
“大师您说。”姜望极力压制情绪:“您……还有什么心愿?”
他感觉到,他握着的那只手,微弱地紧了他一下。
苦觉气若游丝地说道:“就是净深你……还未正式入我门墙,为师没能……亲手为你剃度。”
情重如此!
姜望心头沉重,抿了抿唇:“大师,您的厚爱,我铭记于心。但我不能骗您……我心结未解,长恨未消。无法四大皆空,不能遁入空门。”
苦觉挣扎着,手上用了点力,显得虚弱而执拗,令人心酸:“佛门其实也没有那么严格……先剃度,以后再‘皆空’,也行……”
姜望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在这种时刻,无论苦觉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去做到。但是他的修行走到如今,已经贯彻了他一路以来的意志与选择。
他至今对佛门的理念还不足够了解,更不能说是否认同。
越是赤诚的人,越是无法欺骗自己。
“大师。”姜望忍着悲伤道:“承蒙您错爱。姜望可以欺骗自己,但怎么可以欺骗您?姜望心中有牵挂,脚下有道途,走佛门这条路,走不长远。现在答应了,以后又变卦,如何对得起您?”
他用食指轻轻一划,割落一缕长发:“姜望割下这缕头发,代首为誓,与大师相约。此生虽不能剃度,但已视大师为亲人。大师走后,姜望一定好生看护悬空寺,让大师香火不绝,金身久享……啊!”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到最后,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因为一只坚硬的拳头,已经轰到他眼眶上,将他干净利落地轰倒在地。
苦觉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
“割你个乌龟王八臭脑壳!给佛爷玩割发代首?”
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对姜望拳脚相加:“佛爷辛辛苦苦帮你干仗,你剃个光头都舍不得!啊?”
“一个人跑来杀人?啊?刺杀副相?跟真人结仇?啊?”
“内府就敢惹真人,外楼岂不是要挑真君?”
“为师都快死了,你还大师,大师,一口一个大师!啊?”
“为师走后,看护悬空寺?啊?悬空寺还需要你看护?”
“呸!为师会走?你走了为师也走不了啊!”
苦觉边打边骂,边骂边打,一顿酣畅淋漓的痛骂,一顿狂风骤雨般的暴揍。
对于姜望死活不肯拜师这件事,心中真的是怨念极重。
最后一脚踹在姜望的屁股上,印上一个清晰的草鞋印。
“给为师好好反省一下!”
而后把嘴角伪装的血迹一擦,拍了拍身上的灰,骂骂咧咧地拔地而起,就此消失在天边。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姜望,翻过身来,平躺在地上,看着天光大亮的云空。
咧开嘴,笑了。
起先无声,而后声音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嘴咧得越来越开,笑得越来越畅快。
最后头一歪,就这么睡了过去。
从夜入新安城,一直到刚才,没有一刻放松。
他太累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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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良晤
凌霄秘地。
杜如晦与叶凌霄踏在云中,走过长廊,在一片精致的建筑群落前停下。
匾曰,停云榭。
停云榭的名字,是因为“云海至此而停波,恍惚如在美梦中。”
所以又别名“留梦”。
寄语让客人在这里有个美梦,有挽留之意。就像“停云”二字,本身也有惜别的味道一样。
杜如晦在心中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这里是凌霄阁招待客人的地方。
在这里接待他并不失礼,但很见生疏。
很多年前他来凌霄秘地,是不可能住在此地的。
不仅仅是时间在流逝,很多事情也都已经改变。
但他也早有如此的觉悟。
只是……已经如今年月,哪还有梦可留?
停云榭中两人落座,自有迎客弟子奉上香茗。
“许久未来,这里还是如此美丽。”杜如晦看着窗外流云,情绪不显,出声赞道:“近古时代那些所谓的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此。”
“是吗?”叶凌霄漫不经心道。
他把杜如晦请进凌霄阁,并不是真愿意叙旧。只是要表态,凌霄阁始终是保持中立的,云国无意主动与任何人、任何势力为敌。
他相信杜如晦也很清楚这一点,而且不会介意。
杜如晦笑了笑,手指在茶盏杯沿上轻轻抹过,目中有缅怀之色。
他好像全然忘了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也的确没有必要再考虑。有庄高羡亲自出马,万万没有失手的可能。
“以你的才情天分,想来很快就可以重现近古时代九大仙宫横世的盛景。”
他不无试探地说:“我很期待那一天。”
叶凌霄挑了挑眉:“你们君明臣贤,声威俱起。在不久的将来,想必也能创造雍明帝之功业。”
杜如晦一时语窒,缓了缓才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九大仙宫横世,固然煊赫一时,但最后也被人一一打落。杜如晦的祝愿,并不能算吉利。
而叶凌霄的回应,则更凌厉。
提到雍明帝,本就是在暗示庄国得国不正,庄太祖庄承乾是雍国叛臣。而众所周知,雍明帝韩周固然创造了雍国最强盛的时代,却也在最盛之时身殒,霸业中止。
叶凌霄当然清楚,杜如晦并无诅咒之意,他只是在试探迟云山的秘密。或许他猜到了什么,在怀疑凌霄阁是否得到了云顶仙宫的完整传承。
但他装作不懂。
“这话如何说?谁能猜到杜如晦的心思,谁能笃定,杜如晦是什么意思?”
叶凌霄饮了一口香茗,慢条斯理道:“上次你来云国,我还以为你真只是随便转转。你一阵云山雾罩,让我好生迷茫!没想到最后是这么大的手笔,真是震惊天下呐。”
这是在嘲讽杜如晦上次来装模作样。表面上是押送姜望回凌霄阁,判定姜望言论的真假,实际上却是为了试探叶凌霄的态度,在为庄雍国战做最后的准备。
嘲讽他心思深沉。
杜如晦苦笑道:“天下大潮激烈,庄国向来弱势,不得不小心操舟。再者说,凌霄阁向秉中立之道,古来中立者,不涉、不沾、不知,是最好。”
不涉、不沾、不知,是三个递进的要求。
不涉及事态,不沾染因果,最好连事情本身都一无所知,如此才能高度超然,真正中立。
叶凌霄当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云国可以“不涉、不沾”,但不能“不知”。
自废武功,把自己变成瞎子,唯一的结果就是任人宰割。
他尤其不满意的是,杜如晦总能把自己摆在势弱受苦的位置,好像天生一副受伤嘴脸。做什么都是被逼无奈,天底下谁都在伤害他、欺侮他。
“杜国相。”叶凌霄声音重了些:“你指点的地方,应该在庄国朝堂。”
庄国的国相,对凌霄阁的事务指指点点,已是越界之言。
杜如晦也不争执,当即拱手道:“是我失言。还请叶阁主原谅。”
就在这时,一个好听但急切的声音远远响起。
“爹,你回来了!”
清丽绝伦的女子,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落进这停云榭中。
见得极具气度的杜如晦,叶青雨轻轻行了一礼,便是见过,又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爹?”
她自然是在急切姜望的消息。
自除夕夜姜望不告而去至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这么多天都没有任何消息。
姜望就算要回齐国,也不可能不跟她说一声。更不可能不跟安安说。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甚至是……出事了。
所以她软磨硬泡,求得叶凌霄出面寻找。又在叶凌霄回来之后,第一时间找来。
叶凌霄看了她一眼,柔声道:“坐。”
只说这一个字,说明此刻不方便说姜望的事情。
叶青雨也就按捺住,同时捏了捏姜安安的小手。
姜安安非常懂事,虽然心中牵挂哥哥,但并不吵闹。只默默地跟着叶青雨,美丽的大眼睛里泪痕宛然,却一声不吭。
“青雨也这般大了,出落得如画中人,飘飘如仙。真有令慈当年风姿。”
杜如晦当然知道,眼前这女子,就是叶凌霄的爱女叶青雨。
但他知晓叶凌霄的性格,涉及叶青雨的母亲,其人极易吃味。因而赞叹了几句,便目光一转,落在她牵着的小女孩身上:“这女娃娃是?”
“她叫姜安安,是我新收的亲传弟子,开脉未久。”叶凌霄出声说。
杜如晦仍然看着姜安安,表情和善:“女娃娃,你好像很难过。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姜安安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是往叶青雨身后躲了躲。她向来是有些认生的,哪怕这老人看起来好像很慈祥。
叶凌霄笑了起来:“安安真聪明,咱们要对坏人保持警惕。”
姜安安和那天在祁昌山脉见到的少年,眉眼之间是有些联系的。杜如晦很显然看出来了一些什么。
但叶凌霄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止叶青雨带着小安安过来,自然也有他的理由。
他正是要让杜如晦看出来,他同时要告诉杜如晦,姜安安是凌霄阁的亲传弟子,凌霄阁会毋庸置疑的站在姜安安身后。
姜望他不管,但姜安安,庄高羡杜如晦君臣……须得放亮招子!
放任庄高羡去追杀姜望,是他给庄国君臣的面子。而现在保姜安安平安无事,是庄国君臣必须给他的面子。
以杜如晦的智慧,当然听得懂这弦外之音。
他只是放下茶盏,笑意温和:“兴起而来,当兴尽而去。今番良晤已尽,那么杜某不再叨扰。”
平静水面下的暗涌,往往更加凶险。
叶凌霄只道——
“此去山高水长,还请慢行!”
第九章 无以言说
“爹?”
杜如晦离去之后,叶青雨紧张地看向叶凌霄。
叶凌霄和杜如晦的对话,实质性都在暗底。冰雪聪明如她,已经看出了不对。
杜如晦关注姜安安,只可能与姜望有关。
而姜望与庄庭之间的仇恨自不必再说……
姜望至今音讯全无,杜如晦又找上门来,实在让人无法往好的方向想。
叶凌霄看着她,点了点头。
然后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一句话也没有说,起身离去了。
叶青雨一下子怔在当场。
她对姜望的第一印象,是一只大脚。
那时候叶凌霄尚在闭关冲击洞真,给了她足够的保命手段,以小半个西境为后花园,放任她自行选择磨练方式。
她特意离开云国,在庄国三山城接了一个悬赏。
于是人生第一次,身陷凶兽群中。
现在想来,那些凶兽并不可怕。即便是放在当时,也无法真正伤害到她。
但是少经战斗的她,还是手忙脚乱,平日修炼得好好的道法,事到临头,全忘了该怎么用。
是那个眉清目秀的持剑少年,一脚飞来,将她踢开。
留下的唯一一句话语,是——“愣着干什么!”
老实说,这句话让她愣了很久。
从小到大,她就是天之骄女。她是凌霄阁主叶凌霄的掌上明珠,是整个云国的公主。
不出意外的话,凌霄阁是她的,云国也是她的。
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拥有一切。
她并不热衷于战斗,修习道法是因为有趣,她喜欢那些可爱的云兽,喜欢瑰丽玄奇的光影。在清冷的气质之下,其实是一颗柔软良善的心。
但她并不天真。相反她继承了父母的聪明,她非常清楚打小围着她转的那些人,心里想的、要的、到底是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也从来没有人忽视过她的魅力、
她见过了太多善于隐藏自己的人,那些伪饰的有礼、假意的温柔……
却第一次遇到,上来就给她一脚的家伙。
待她回过神来再去找“救命恩人”,姜望却已经踪影全无。
那少年只是正好路过,顺手救人。是真正不求回报,只从本心。
她本心矜傲,不愿欠人人情,因此找了那少年很久,想要还报。最后给了他一枚云中令,给他凌霄阁少主人极为珍贵的承诺。
但那少年好像并不在意,选择接过,也只是不想拂她好意。
初见那少年,她只记得了赤诚。
后来她几次相邀,那少年也没有来兑现回报,倒是几封信来往,渐渐熟稔了起来。
再见面,就已经是枫林城域剧变,整个城域鸡犬不存的惨事之后了。
那少年将妹妹寄养在凌霄阁,只身担着苦难与仇恨离去。
她从那少年的寄付中,感受到了沉甸甸的信任,她也以最大的真诚,还报了这份信任。她好好的照顾姜安安,把她当自己的妹妹。
此后少年经行万里,常有云鹤传书。
她不太清楚自己内心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随着信写得越多,对那少年越了解,也就越多欣赏。
有的人可能初见很好,再见也很好,但接触得越多,问题也就越多。从光彩照人到面目可憎,或许要不了多久。
而这少年,却是神秀内敛。越接触,越能发现他的优点。
他对妹妹的情感令人动容,他的选择和坚持,也往往叫她感佩。
少年成长得很快。孑然一身,独剑远行,却在齐国那样人才济济的天下强国里,一举成名。
出于某种她自己也无法描述清楚的心理,她也开始寻求强大。
说起来她与那少年真正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再次见面,已经是一年之后,那少年跋涉万里,回来给妹妹一个惊喜。
最让她动容的地方,其实是那少年面对妹妹时,所表现出来的温柔。
那是一种捱尽了生活的苦,却在苦涩之中寻觅一点甜来,喂给所爱之人的温柔。
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不足以支撑这种真正的温柔。
直到现在,她也说不明白,心中对于那少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在知晓了少年结局的此时此刻。
她无法回避,内心突然涌起的巨大悲伤。
她想她是难过的。
“姐姐……”
姜安安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
叶青雨低下头,看到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泪珠一颗颗涌出来。
小安安不太能听得懂大人们的对话,但她单纯的心灵,能够感受到叶青雨的情绪。所以她哭了。
在这个瞬间,叶青雨几乎也要流泪。
但她强行忍住。
“你哥哥好像有急事去齐国了呢!”她说:“有人看到他往那个方向去了,但是走得很急。”
姜安安睁着泪眼朦胧的眼睛:“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呀?”
“一定有很要紧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连夜离开,除夕都不陪你过,我们大家都知道,他是最疼你了。”叶青雨说。
小安安止不住委屈,抽噎着:“那他……怎么也不给我写封信?”
“齐国太远,云鹤太慢……”叶青雨仰起头,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再等几天,信应该就到了。”
……
……
发生在长河之上的真人大战,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叶凌霄的注意。
长河最近的河段,距离云国国境并不算远。
他本就关注长河。
而当世真人之间的大战,波及甚广。
庄高羡此人,如何跟人打生打死,他都并不会在意。
除了冷眼旁观。不会有任何关心。
但那个方向……庄高羡明明是追杀姜望去了,又怎会爆发真人之间的大战?
叶凌霄亲自赶过去的时候,大战已经结束。
从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出来,交战的双方都很克制,大概只是激烈地交了几手,彼此认识到实力,便已止戈。
他此刻赶到,只能感受到战斗地点残留的气息。其中一部分,与佛门有关。
那个名为姜望的少年,身后有那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么?竟有佛门高人,愿意为他出头。而且是不惜爆发真人之间的大战。
他想他已经是高看了姜望好几眼,但确实没想到,姜望还能带给他新的惊喜。
或许……
叶凌霄看了看滔滔长河,屈指弹落。
一颗石子无声凝结,从高空直落,发出尖锐的啸声。
撞进水里,分开水流,一路撞到水底方停。
深邃的波纹一圈圈漾开。
水位又高了。他想。
第十章 面具游戏
姜望是潜回凌霄阁的。
整个过程非常隐秘。
脸上戴着面具,身上裹得密不透风。
若不是提前给叶青雨写了信,根本就会被凌霄阁的护宗力量打出门外,哪有半点混进秘地的可能。
当然,叶青雨罕见地给了他脸色看,接他进凌霄秘地的这一路,全程冷脸。
姜望并不知道叶青雨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
但他清楚,无缘无故的失踪,亲人朋友都难免担心。
他不是那种极度自我的人,不会觉得自己九死一生就应该获得亲人朋友的无限宽容。尤其是他从头到尾,并没有告知任何人他的行动。
“欸那个……”
姜望试图活跃气氛,声音透过面具,有一点沉闷:“风景真好啊!”
叶青雨在前面带路,并不回应。
的确也没有什么好回应的。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一草一木都熟得不能再熟了,还需要姜望来告知这里风景如何吗?
“道友请小心,前面台阶很陡!”姜望主动关心。
叶青雨:……
大家都是神通内府修士,难道我会连个台阶都走不稳吗?
她没好气地道:“你还是想想等会怎么跟安安解释吧!她哭好几天了!”
“啊是是。”姜望有些愧疚地道:“是该好好解释。”
旋即他又带了些自信:“不过我已经做了准备。”
合着就只准备了跟姜安安解释是吗?给我的云鹤传书就一句“道友来接我一下”?
叶青雨重新冷了脸,加快了脚步。
姜望浑不知哪里出了错,只有巴巴地跟上。
考虑到姜望要隐藏行迹,叶青雨特意带着他走隐秘小道,避开阁内其他弟子,来到姜安安的房间。
彼时小安安正在临字帖,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规规矩矩地握住毛笔,一板一眼地写着字——姜望之前给她一次性买太多了。
“安安!”叶青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你看谁来啦!”
小安安闻声回头,一眼就认出了叶青雨旁边的姜望,尽管他裹得如此严实、笨重。
小嘴一撅,就要开始掉眼泪。
“全天下最可爱的姜安安,你看这是什么!”姜望赶紧窜上前去,将她练字的笔墨一拂,变戏法般摆出一份份美食来。
有金纸猪蹄、爆酥竹糕、青织面、云笑饼……还有一罐热气腾腾的雁白汤。
“这些都是哥哥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呢,在卫国买的,路上太远,又迷了路,所以迟到啦!”
苦觉走后,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转回凌霄阁,无论接下来要去哪里,总得跟安安好好说一声。她小小的内心,其实敏感脆弱,若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走了,肯定会难过。
而且庄高羡与杜如晦此次追杀失败之后,只要他不作死去庄国,在西境其实也会很安全。一个国主一个国相,不可能成天什么也不做,就等着杀他。
距离苦觉和尚暴揍他的那处荒山最近的国家,是卫国。他便特意跑了一趟卫国,问了不少当地人,用心地凑了一桌特色美食。
与姜安安相处,他掌握的最大的武器,就是吃。
姜安安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将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夹断,如流光碎玉。
姜望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
“迷路的时候你害怕吗?”姜安安看着他,很认真的问。
姜望愣了愣。
他只是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说自己迷了路。一个神通内府修士迷路,就像一个神通内府修士会走不稳台阶一样可笑。
大概只有小孩子会相信。
也大概只有姜安安,会永远给他最纯澈的关心。
“有,有一点。”姜望勉强笑着说。
“以后不要害怕了,迷路的时候,我会去找你哟!”姜安安点了点头,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可靠。
叶青雨温声说道:“我可以作证,安安找了好几天呢。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姜望心中有无限的温柔,在面具的遮掩下,得以隐藏脆弱。
“叶道友,一起吃吧。”他铺开了碗筷邀请。
叶青雨脸上的柔和迅速收起,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还有事,走了。”
说罢,真就转身离去。
对姜安安和对姜望,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姜望一头雾水,一边帮姜安安拆解金纸猪蹄,一边问:“她怎么了?”
小小的姜安安,实在不是一个可靠的解惑者,但他这时也没有别人可以问。
“不开心咯。”姜安安吃着糯软的猪蹄。
姜望帮她把骨头都拆掉了,她只需要对付滑而不腻的皮肉和软筋。
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对我不好的时候,我就会不开心。”
“唉。”姜望叹了口气:“看来叶阁主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大概忙于阁务,不能像我对你这么好。可惜他是长辈,我也不方便说什么。”
姜安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小嘴鼓囊囊的:“叶伯伯对青雨姐姐很好的!她好像是看到你,才不开心呀?”
“啊,是吗?”姜望后知后觉。
姜安安咕噜噜地喝了一口热汤,重重点头:“你看你一说话,她就走了。”
姜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一块爆酥竹糕,任由清香在鼻端游走。
“不对啊,我没有得罪她啊?”他疑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姜安安小大人似的耸耸肩,又吸溜溜吃了一大口青织面。
此面是用卫国特有的风椒麦为原料,呈青色,辛辣爽口。
姜望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他欠叶青雨的道元石还没有还。他曾多次表示过,凌霄阁在姜安安身上投入的资源,他一定会偿还。但钱财这种东西,花销太快。之前为了给安安买松鼠匣,就差不多又掏空了家底……
难怪叶青雨心情不好!她肯定是怕自己忘了欠债,又不好意思说!
想到此处,姜望已经了然于心,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姜安安全然不知自家哥哥脑子里在想什么,一边吃面一边看向他手里拨弄着的爆酥竹糕:“哥,这个你吃吗?”
“哦,我早吃过了,你吃吧。”姜望把竹糕递给她。
姜安安接过,美滋滋地咬了一口,顺嘴问道:“你怎么还戴着面具呀?”
姜望摸了摸鼻子。
如果说是为了隐藏行迹,此时在姜安安的小房间里,他已经完全可以不必遮掩了。
但他怎么好意思让妹妹看到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呢?
苦觉老和尚下手阴损得很,既没有给姜望真正造成伤势,又留下那些轻易无法消去的青肿。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要解决一位当世真人留下的小手段,还需要更多的努力和更多的时间才行……
“我在做一个游戏。”
姜望很是认真地说:“面具游戏。看谁戴面具戴得久,任何时候都不准摘。我准备至少戴一个月,勇夺第一!”
“什么嘛。”
姜安安很是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听起来一点都不好玩。”
“好吧……”
姜望默默地叹了口气。
以前她肯定都是吵着要一起玩的。
孩子长大了。
哄孩子的修为眼看就要跟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