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山鬼
绿柳河畔,是方鹏举的埋骨之地。
而顺绿柳河直下,汇入清江,便可直抵望江城。
姜望没有表现得惊世骇俗,特意绕了一大圈,混在行人队伍里,从望江城南门入了城。
一个庄刀币的入场费,并不贵。甚至比以前还少了,姜望以前来望江城的时候,入城费是两个庄刀币。
偶尔可以看到几个三山城域的百姓入城,背着一些山货之类。三山城域的人气质剽悍粗野,与其它城域的人很有差别,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也是他们被蔑称为山蛮的原因之一。
枫林城域地陷幽冥之后,三山城域百姓想要置换货物,就只能走更远的路来望江城了。
望江城商贸发达,很多权力被当地家族把持。按理说在这种有恃无恐的情况下,入城费应该增加才对。毕竟三山城的百姓,也没其它地方可选。
但望江城的入城费却减了。
望江城高层若能有如此气度,以前就不会跟三山城闹得水火不容。所以只能是上面的命令。
庄庭居然能够操心到一个城域的入城费用这种小事,仅从这一点,大概就能看出来,庄庭对国家的掌控与日俱增,并且治政水平可圈可点——这原也是应该,若撇开枫林城的事情不谈,庄高羡本就能算是一代雄主,杜如晦亦是朝野公认的贤相。
望江城本来比枫林城繁华许多,这里经济更发达,百姓生活条件更好。但这次一看,也已经不如早先。枫林城域的覆灭,对相邻的望江城域,也毕竟是有影响的。
姜望没有过多感怀,径直寻到了望江城道院。
望江城道院与枫林城道院的格局相同,都是典型的玉京山一脉风格,十分富贵。各地道院本就是朝廷直接拨款,倒是与当地的经济条件没有什么关系。贫瘠如三山城,城道院也是贵气得很。
姜望随便找了个客栈,闭门修行到天黑,才潜行出来,偷进城道院。
望江城道院最强的院长,也只是腾龙巅峰的修为。对于现在的姜望来说,完全不堪一击。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怎么才能让望江城道院院长奉上朽木决。
之后还有与叶青雨的迟云山之约,倒是没有太多时间能够浪费在这里。
他早已定下计划。
姜望取出一张山鬼面具戴上,面具是他进城的时候,随意在一个摊位上买的,做工很一般,造型也说不上好看。但这些都不很重要。
在望江城道院中随意穿行,如入无人之境。城道院里的教习、学员,没有一个能够发现他。
很快,便找到了院长的住处。
静室里燃着灯,望江城道院的院长正盘坐修行。
他倒是勤勉,比枫林城道院的那个宋其方强出太多,难怪望江城道院以前能够一直压着枫林城道院一头。
年龄约莫五十余岁的样子,面色红润,修为精深。
当然,再精深,也只是腾龙境。
而曾在腾龙境堪称无敌的人,正藏在一张山鬼面具之下。
“谁?”
望江城道院院长睁开眼睛,神情戒备。
道元汹涌而出,但又以更快的速度溃散。
从头到尾,那个戴着山鬼面具的男人,只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可怕的实力!
“阁下究竟是谁?”
院长再一次发问,只是这一次,彻底放弃了挣扎的打算。
实力差距大到没有一丁点机会。
他之所以能够发现姜望,也只是姜望故意泄露给他气息而已。
“你可以叫我张临川。”姜望扭曲声音说道。
“张临川?”望江城道院的院长,显然并不记得枫林城道院的优秀五年生弟子。哪怕庄国那些在一线追杀白骨道教众的强者,大约也只能更记住白骨使者。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并无太大意义。”姜望笑了笑:“我这次来,是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
院长眼神警惕,但面上只苦涩道:“阁下强横如此,我年老力衰,能帮上你什么忙?”
“对你来说是很简单的事情,举手之劳。”姜望也不跟他兜圈子:“你自创了一门独门秘术,是叫朽木决,是也不是?”
对方特意找上门来,并且开门见山,直接指出朽木决的名字。隐瞒显然是没有意义的。
院长苦声道:“没想到粗浅小术,也能被阁下这样的强者看上。只不过……”
姜望挥手打断他:“先别忙着找借口,我不白要你的。不妨先听听我的条件,如何?”
院长一脸为难:“实在是老朽……”
“两门乙等上品道术。其中一门是构建战场的范围道术,另一门是效果显著的增益道术。”姜望直接道:“两门换一门,而且都是精品。你绝对不吃亏,如何?”
“阁下,不是老朽不愿意。”院长表情显得十分诚恳:“实在是朽木决这门道术它有缺陷……”
“有没有缺陷,有什么缺陷,我自己会判断。”姜望再次打断他:“你不看看我的道术再决定吗?”
“实在是这门道术,我已上贡国道院。国相于我下了保密禁制,我无法传授……”院长做最后的努力。
“是吗?”姜望抬起一根手指,已经冷了语气:“我来试着帮你解开如何?”
院长于是知道,再也没有挣扎的余地了。
他索性闭上眼睛。
“什么意思?”姜望问。
“如阁下所见。”望江城道院院长说道:“朽木决是我一生的心血,我连弟子都没有传授,更不可能把他交给一个不知面目的人。你杀了我吧!”
事实上这门道术他至少传授给傅抱松过,在决意领死的时候,他仍然有意隐瞒,以保护自己的弟子。
姜望看着这个闭眼等死的老人,一时有无从下手之感。
利诱不成,威逼更是无用。人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其实他可以直接以神魂匿蛇摧毁对方的意志,试着控制其人,以吐露朽木决。
但一来成功几率不高,二来,他与望江城道院院长无冤无仇,对方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他不愿平白沾染鲜血。
甚至于此人的坚持、以及对弟子的维护,让姜望有些动容。
但无论如何,朽木决姜望势在必得。
这是他梳理了很长时间,做出的道术选择。
光阴紧迫,他必须尽可能快的提升实力,确定第一内府的刻印道术。
念及此人对弟子的维护,姜望心中有了新的想法。吓一吓他,兴许能有收获……虽然可能卑鄙了些,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想到便做,姜望右手迅速完成掐诀,往地上一按。
而后花海蔓延。
无穷无尽的焰花,瞬间铺满了这个房间,并无限向外延展。
当然,扑至房间外的焰花只是幻花,且并未显露形迹,等闲修为不足的道院弟子,根本都察觉不了。
只是为了吓唬眼前这位院长而已。
望江城道院院长果然又睁开眼睛,看着铺满视线、暴烈隐蕴的焰花海洋,整个人怒不可遏:“你想干什么!?”
“我张临川做事很简单。我要的,就一定要拿到手。”姜望声音故意变得冰冷:“既然你不吃敬酒,那现在我就罚酒一杯。”
“从现在开始,每过三十息,我就杀一名道院弟子。一直杀到整个城道院人畜不留,或者你交出朽木决为止。”
第八十四章 恶人
“阁下最好想清楚!”
院长在惊怒之中,仍然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杀一个老朽,或者不算什么。要是杀绝望江城道院,你就是在与整个庄国为敌!甚至是与道门为敌!”
“听起来很严重。”姜望非常的入戏,声音极度无情:“所以我奉劝你尽快与我达成交换,不要让张某面对这么严重的后果。”
“你!”望江城道院院长怒道:“无耻之尤!又狂妄无知!行此大孽,难道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你再强,还能逃得出杜相的咫尺天涯?”
“咫尺天涯再强,还能未卜先知我的位置在哪里不成?我张临川四海为家,请杜如晦尽管咫尺天涯去。”
姜望丝毫不为所动:“还剩五息!”
院长痛苦地闭上眼睛,心中天人交战。一边是毕生心血,一边是整个城道院的所有弟子。
而姜望还在计时:“三息!”
院长咬咬牙,正要开口。
恰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何方高人,莅临我望江城道院?”
这声音执拗、坚固,有如顽石,让人印象深刻。
姜望认真想了想,触及对面院长心焦的眼神,瞬间明白过来。
是傅抱松!
本应在郡道院甚至国道院进修的傅抱松,此时竟正在城道院中!并且察觉了幻花的蔓延。
那就更有把握了。望江城道院院长未必会选择城道院里的其他弟子,但傅抱松他一定不会忽视。因为他的独门秘术,只传给了傅抱松,俨然视其为衣钵。
这是亲如父子的关系。
姜望有意暴露气息,那边傅抱松果然疾冲而来。
……
在三天前,傅抱松打开天地门,正式踏入腾龙境,已经可以进国道院进修了。
他完成所有交接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回望江城报喜。
他是父亲独自带大的,自小性子执拗,长大以后与叔伯兄弟的关系处理得很糟糕,父亲前些年去世之后,索性便断了联系。
整个望江城唯一让他挂念的,也就只有城道院的院长了。
自从拜入道院外门后,一直以来,院长都对他照顾有加。进了内门后,更是倾囊相授,视他为衣钵传人。
老院长于他而言,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回到望江城,自然也是住在城道院中。
今夜正在做晚课,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感应到了幻花的存在。
他第一时间便站出来,既是威慑,也是示警。
在他看来,作为此时整个望江城城道院里,唯二的腾龙境修士之一,面对城道院的麻烦,他义不容辞。
而后发现陌生气息的波动来自于院长静室,他更是心焦如焚,运足道元便疾飞过来。
他住的地方距离院长的静室并不远,须臾即飞至。
人至门前,已经完成掐诀,做足诸多准备,正要一脚踹门冲入……房门忽然一下开了。
傅抱松下意识地便要释放道术,但手上忽然一紧,继而道元都被震散,然后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入静室中。
砰!
房门关紧!
整个过程持续不到两息时间。
就是房门一开一关而已。
傅抱松已经被打散道元,扔在了望江城道院院长旁边。
而戴着山鬼面具的姜望,坐姿端正地坐在他们面前。
傅抱松自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制服,跌在地上的第一时间却是去看老院长:“老师,您没事吧?您怎么样?”
院长默默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姜望,咬牙道:“阁下心狠手辣,老朽佩服!”
“过奖。”姜望很有恶人的自觉,轻笑道:“那么选择继续?”
“什么选择?”傅抱松在地上问。
“我跟你老师玩了一个游戏,杀人的游戏。”姜望极有耐心地给他解释:“我希望他能把朽木决给我。不然的话,每过三十息,我就杀一个人,一直杀到整个城道院鸡犬不留为止。”
傅抱松沉默了一会,爬起来道:“我去取纸笔。”
姜望是知道傅抱松会朽木决的,本打算如果在望江城道院院长这里弄不到,就再去找傅抱松试试。只是当初在三城论道上就见识过此人的臭硬脾气,没有多大把握,才将他作为备选而已。
此时他妥协得如此果断,倒是让姜望有些意外了。
一时视线在傅抱松和望江城道院院长之间来回。
院长只涩声道:“抱松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这里是院长的静室,傅抱松自然是熟悉布设的,很快就找来纸笔,并且认认真真开始研墨。
姜望忍不住问道:“这可是你老师的独门秘术,毕生心血。一直以来也是你的杀手锏,你就这么轻易的交出来了?”
傅抱松的手很稳,一边研墨一边说道:“人命比道术重要。”
姜望沉默了。
傅抱松很快研好墨,取过毛笔,开始记录起朽木决来。
一时间静室无声,院长与姜望各自不动,只有笔尖游走在纸上。
“好了。”
傅抱松写罢,吹干墨迹,将记录着朽木决的纸递送到姜望面前:“你可以检查一下。”
姜望简单看过一遍,便知无误。
朽木决当然是别出心裁的道术,是院长偶然的灵光一闪,但以姜望高出他们不止一筹的实力,傅抱松想要在道术里做什么手脚,是不可能的。
姜望收起这张纸,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其实就算你不给我。我也不会杀人的。”
傅抱松没说不信,也没说信。只道:“我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做赌。”
姜望忽然觉得有些惭愧。
在这个堪堪突破腾龙境的修士身上,他看到了一种道德与坚守,这是真正的端方君子。
姜望站起身来,看向院长:“我最开始的条件依然有效。”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小册子,一个上面记录着花海,一个记录着荆棘冠冕。
轻轻放在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你们师徒都可以学。”
院长没有说什么。
只傅抱松道:“阁下已经达成目的,可以离开了吗?”
姜望也不以为忤,只说道:“你这样的人不多了,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未来可以走得更长远。”
话音落下,人影已失。
第八十五章 魇
看着戴山鬼面具的神秘人离去,傅抱松沉吟道:“他好像认识我。”
老院长叹了口气,将留在椅子上的两册道术拿起来:“他说他叫张临川,你有印象吗?”
傅抱松想了想,说道:“枫林城还在的时候,那次三城论道,枫林城有一位使雷法的师兄,就叫张临川。最后输给了林正仁师兄。”
院长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弟子,他其实非常清楚林正仁对傅抱松的态度,也明白傅抱松一直就与林家那些人合不来。但傅抱松从不会在背后说这些人什么,甚至提及林正仁,永远是以师兄相称。这孩子,永远不缺乏正面对抗黑暗面的勇气,却从来没有背后中伤的阴戾。
也正是这些点滴细节,让他选择把毕生心血传给了傅抱松,而不是实力天赋都更胜一筹的林正仁。
这些想法只是淡淡转过,望江城道院院长嘴里则说道:“这不可能。正仁的实力我很清楚,即使是现在的正仁,也远不可能有刚才这人强大。而且,整个枫林城域都地陷幽冥,寸草不生,那个张临川怎么可能活下来?”
想到那个一夜之间沦为鬼蜮的枫林城,傅抱松心下恻然,随口推测道:“或者是化名,或许只是同名吧。”
“但愿只是同名。”院长以一种傅抱松并不理解的情绪叹息了一句,然后将手里的两个册子,都放到傅抱松手里:“拿去好生揣摩。”
傅抱松抬头看向他:“老师,这……”
院长拍拍他的肩膀,阻止了他的拒绝:“我天赋有限,一生也就止步于此了。你有更好的未来,也更值得这些道术。用最快的时间掌握它们,如此朽木决也不算白白交出。这是命令。”
傅抱松从小就是执拗的,面对一些事情,有时候即便是望江城道院院长,也未必能够说服他。
但是院长的命令,他肯定会听,无论有多不情愿。
傅抱松将这两门道术紧紧攥在手里:“抱松一定努力。”
院长欣慰地点点头,又道:“现在去敲响院钟,向整个望江城域范围内的强者求援。”
“老师。”傅抱松迟疑了一下:“现在再求援,好像已经来不及。而且,若引起刚才那人的恼恨,回头他再……”
“现在求援当然来不及。但朽木决被抢走的事情,咱们必须传出去。不然那人以后若做了什么恶事,又暴露了朽木决,那你我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老院长道:“而且现在求援,根本不可能拿那人怎么样,那人也应该清楚。从他做事的风格来看,还算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不会再回道院报复的。”
傅抱松听懂了老师的顾虑,点点头:“我这就去。”
院长又在他身后补充道:“等会要是城主他们过来了,你要记得。朽木决是我给出去的。这本就是我的独门道术,我有资格做取舍。”
“可事实上……”
“这就是事实!”院长非常严厉地打断他:“这也是命令。”
让陌生修行者抢走独门道术,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是院长自己,为了道院学子的安全,交出他自己的道术,谁也没法指摘他什么。
而如果是傅抱松交出道术,就很可能被人说成是贪生畏死,对他以后在朝堂的发展不利。
老院长这是将毁誉揽于一身,为弟子遮蔽风雨。考虑到方方面面,哪怕是对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傅抱松咬咬牙,终究去了。
城道院的钟声连鸣九响,立时惊动了望江城域的各路强者。
城道院是整个城域最要害的地方,一旦有失,他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内府境的望江城城主须臾即至,腾龙境巅峰的望江城缉刑司执司也在稍后赶到。
值得庆幸的是,望江城道院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损失,只是院长被人强逼着夺取了一门独创道术。
至于那位夜闯城道院的歹人,在问清楚其人大概的实力之后,望江城主就已经决定了此事的处理方略。
追缉是一定要追缉的,事涉一城颜面,但执行力度必然是雷声大雨点小。毕竟对方至少是内府境的实力,整个望江城域没几个人能对付。而他作为一城之主,总不可能放下所有事情,亲自追缉那歹人。
反正城道院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失,且城道院本身的追责意愿也不强。
三言两语之间,城主、城道院院长、缉刑司执司,这三位城域最高层便已经达成了默契,心照不宣地安排下去。
发起通缉、加强巡夜、派几队修士做做样子,便是如此而已。
……
……
姜望离开望江城道院,心中并无太多完成既定目标的欢喜。
“啧啧啧。”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里响起:“威逼,利诱,胁迫……这些事情,我原以为只有我做得出来。”
“愿意嘲讽你就嘲讽吧。”姜望不为所动:“庄国欠我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
“为此不惜任何手段?”
姜望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是说道:“我刚才没有骗他们,如果时间到了他们还是不肯给,我就会放弃。”
“你还是心有惭愧。”姜魇笑了起来:“不然你不会跟我解释。”
“那个院长要是一个大奸大恶之辈就好了,这样无论你如何折磨他,哪怕摧毁他的意志,也都不用有惭愧的感觉。”
“我有一门秘术,可以引动人心的恶念。待受术者做下恶事,你再去对付他,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怎么样,要不要学?”
“你明明有更多的选择,可以更快的变强,为什么要自缚手脚?”
“你在以什么标准要求自己?有谁在乎?”
“你这样活着,不觉得累吗?”
“不如放开自己……”
“更强,更轻松,也更自在……”
姜魇今夜格外活跃,喋喋不休。
面对傅抱松时生出的惭愧心理,成为了姜望心防上的短暂漏洞。
姜魇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并且试图将这个心防漏洞扩大。
在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使用任何秘术,就只是单纯的用言语操弄情绪。
因为此等时刻任何秘术的使用,都等同于直接宣战。他并不愿意现在就与姜望展开神魂对决。
但姜望保持了沉默。
他的眼神反而越来越平静,沉默行走在黑夜中的望江城。
望江城道院的九声求援钟鸣,便在这时候响起。
第八十六章 望江城之夜
望江城道院院长敲钟求援的心思并不难猜,姜望转念便能想明白。
他并未动怒,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整个望江城域,都没有会令他畏缩的对手,而他只不过拿了一门区区乙等上品的道术。庄国总不可能为这样一门道术,从庄都调集强者过来追杀他。
朽木决对他构建的战斗体系非常重要,对其他人来说,则未必能算什么。
这钟声反而让他心里静了一静,暂时离开了姜魇的“嘈杂”。
行走在望江城的街道上,长夜中并无其他行人。但姜望却有了一种久违的感受。
确实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行走在庄国的城市里。
当初那个少年,毅然决然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国度……那时的心情,此时的心情。彼此交织,汇聚成一种复杂的感受。
走过一条长街,姜望忽然抬头——
在望江城被惊动的夜空里,他看到了一个“熟人”。
……
……
林正仁难得回一次望江城,整个望江城林家,对他现在也根本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他很早就说,望江城林家的产业对他来说不值一提,那并不是吹嘘,而是对自己有清楚的认知。
他从来就知道,他是什么实力,他能走到哪里。
现如今,整个国道院,最风光无限的,当然是祝唯我。
在此之下,便是所谓国院六杰。
他林正仁就身在其中。
祝唯我是独一档的天才。
他早就认识到祝唯我的强大,但的确没有想到,其人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成就神通内府。为庄国年轻一辈第一。
说起来枫林城那个鬼地方,倒是的确出人才。
那个不知从哪里学到道剑之术的黎剑秋,亦成了国院六杰之一,排名只比他差了一位。当初三城论道的时候,他作为论道魁首,眼中也只放得下一个祝唯我,哪知道黎剑秋是谁!没想到现在却要与其并列。
有教习曾说,枫林城域一域死尽,所有的运势都积聚到了幸存者的身上,负一城之运,担一城之命,所以才有了祝唯我的一飞冲天。
他本人是不信的,祝唯我的强大有迹可循。其人刚入腾龙就敢追杀吞心人魔,一人一枪敢闯不赎城,这样的强者何须什么运势?本身即可成势。
但不相信不妨碍他暗中助长这种声音的蔓延。让更多人认为祝唯我是躺在枫林城的尸堆里起势,要比让人们坚定祝唯我是庄国不世出的绝顶天骄好得多。
至少在前一个范畴里,他林正仁还有竞争的机会。
无论祝唯我有多强大,多么耀眼,他林正仁从来也不觉得自己赶不上去。
道途漫漫,不走到最后一步,谁能断言谁可以走得更远?
他需要资源,需要更多的资源。
如今他为腾龙巅峰,祝唯我是神通内府,各自资源都还足够。
等他们成就外楼,冲击神临的时候呢?
资源不足的时候,必然有所取舍。他绝不肯成为被“舍”的那个人。
如今庄国好大一片基业,一切欣欣向荣,要想在未来的庄国里占据一个好位置,目光就不能仅仅局限于现在所谓的国院六杰。
事实上他从头到尾,目光对准的都是祝唯我。
这次回望江城,也是因为祝唯我。
因为庄国的迅速强大,与周边势力之间的利益划分自然也要重新分配。
比如前一段时间,雍国、庄国、洛国,三个国家就在不赎城,与罪君凰今默一起,进行了四方会谈。
各国代表不是国相就是大将军,可见规格之高。
大人物参与谈判,自己不能轻动,年轻一辈的切磋,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无论什么程度的交锋,不赎城都是不参与的。
令庄国举国沸腾的是,在这次四方会谈中,祝唯我力压其它两国。听说甚至不是一对一的切磋,而是祝唯我直接一打二,将雍洛两国的天才一起打服!
因而这次祝唯我回国道院,声势格外浩大,全院师生迎出院门外。
林正仁实在不愿意在国道院感受那种氛围,怕自己的道心受到压制,万一耽误了腾龙境的圆满,那就更糟糕了。因而随便找了个理由,暂时回望江城避一避。
没想到回家才住了没多久,就又出事,望江城道院钟鸣九响!
林正仁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的运势了。
他从来惜身,不愿冒险,但所有人都知道此刻他身在望江城,城道院出事,他不能不去。
他从望江城道院走出来,关键时候必须要展现承担。
不过去是一定要去,怎么去,却还可以再斟酌。
林正仁控制着速度,在确定城主和执司都已经赶到,并且形势稳定之后,才加速赶至。
他赶至道院的时候,傅抱松正送城主和执司离开,院长已经回去静室闭门,并不在场。
“傅师弟,发生什么事情?”林正仁飞过去问,表情关切:“院长没事吧?”
他与傅抱松的确发生过矛盾,三城论道上他甚至踩过傅抱松的脸。但这并不妨碍他表现出亲切。因为当时那件事,他是为了整个望江城道院的“大局”。
“有歹入夜闯道院,强取了一门秘术离开。”傅抱松摇摇头:“老师没事。”
他很不喜欢林正仁,但院长以受伤的名义闭门调养,减少麻烦,他就需要站出来代表城道院。他知道林正仁一直对院长不传他朽木决心存芥蒂,因而含糊了秘术的名字。
林正仁也不以为意,城道院能有什么了不得的秘术?曾经耿耿于怀的朽木决,现在也早不看在眼里。国道院里那些秘术,才有资格叫做秘术!
“城主怎么说?”他问。
“通缉歹人,加派人手巡逻。但应该不会有什么用。”
“这是老成之举。”林正仁点点头。
又往道院里看了一眼,终究没有进去看看老院长的想法。
“没事就好。代我向他老人家问候。我追出去查查看,或许还能找到什么痕迹。”
他随口敷衍了一句,便转身离开。
至于嘴上说的帮老院长出头,去参与追缉歹人……
开玩笑,这种回报极低、风险极大的事情,他沾都不会沾一下。
无惊无险,白跑一趟。
林正仁随意在望江城里飞了两圈做个样子,便径自飞回处于城东的林氏族地。
如今的林氏,族长依然是他爷爷,未来族长则是他弟弟林正礼。
他从未把这处基业放在眼里,在国道院站稳脚跟后,要争要抢的,都是另一个层面的资源。
当然,在林家,他的地位更是超然。
以前林正礼起了性子,偶尔还敢跟他顶几句嘴,现在早已服服帖帖,不知有多敬爱。
没有惊动守夜的族兵,他直接飞回自己院中。
今夜城道院发生的事情,并未在他心中引起什么波澜。他只是对这些无关的事情有些厌烦了。
诸事皆烦。
何时才能追上祝唯我?
林正仁在院中立了一阵,很快就调整好心绪,迈步往屋里走去。
“你刚才在追缉我?”
一个声音,几乎是贴在他身后响起。
林正仁悚然一惊,全身发麻!
第八十七章 曾记否
这人是谁?想要做什么?
林正仁心中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但并没有贸然动手。
被人欺至如此之近都为察觉,本身已经说明了实力差距,尤其身后这人散发的压迫感,有如实质。
林正仁不会做冒险的事情。
他没有运转一颗道元,以此表示自己绝无反抗之意。而后僵硬着身体,缓慢地转回身去。
于是看到了一个脸戴山鬼面具的人。
傅抱松说过,那个夜闯城道院的人,就是戴着山鬼面具!
“我无意得罪!”
林正仁直接表明态度:“城道院里的事情我并不知情,也绝不关心!”
“可是。”姜望拧着声音,慢吞吞地道:“你刚才到处在找我。”
“我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用心。以阁下的实力,当能看得清楚!”
姜望幽幽地看着他:“人心隔肚皮,我很难看清楚。”
这眼神让林正仁不安,他咬咬牙:“阁下要怎么才能看清楚,但请直言!”
姜望笑了笑,笑声很冷。随手一指,一团火球疾射而出,撞塌院墙,斜斜撞上夜空,“砰”地一声炸响。
“证明给我看。”姜望说。
林正仁脸上煞白一片,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才让自己的表情平缓下来。对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而他选择接受。
炸开的火球惊醒了林氏族地的夜晚。
“哪里爆炸了?”
“发生了什么?”
“快去看看!”
陆陆续续有林氏族人从各个院子提刀带剑赶过来,将声响源头,林正仁的院子围得满满当当。
“大公子!怎么了?”
“这人是谁?”
“林氏族兵在此,大公子尽管吩咐!”
彼时姜望和林正仁都立在院中,各自沉默。
从轰塌的院墙,可以看到他们倆相对而立,彼此都没有其它动作。
林氏族人鼓噪着支持自家公子,只是因为林正仁没有下令,才没第一时间冲过来。
夜色给隐约对峙的两人都覆盖了一些神秘。
也因此,他们没能看清楚,林正仁身体有多僵硬,脸色有多难看,
而站在他对面,戴着面具的姜望,眼神却十分从容。
实力决定心态。
当初姜望第一次来望江城林家,还是找祝唯我借了枪才能动身。哪怕仗了祝唯我的势,林正仁给他“忠告”,他也只能接着。
而如今,他再来林氏族地,他不开口,林正仁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强弱异位!
林氏族地越来越喧嚣,很快又有一堆人聚拢过来。
其中为首的那人远远就喝道:“哪个不长眼的贼子,敢打扰我大哥的清静!”
姜望藏在面具下的嘴角,微微翘了一翘。
林正礼的声音!
他从极远处就开始表达敬爱,关心自家大哥,仿佛打扰林正仁的清修,比挖了他林氏祖坟还过分。言辞恳恳,激愤难抑。
林正仁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给姜望的眼神一逼,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人群近了。
林正礼挤开围堵院子的族人们,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大踏步走进院中。
许久未见,他气色好极了。
林氏未来家主的身份,让他意气风发。一个国院六杰的大哥,让他在整个清河郡都有几分面子在。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自信与底气。
修为上倒是进步不大,堪堪周天境而已。
“兄长!”他对林正仁拱了拱手:“咱们林家的好手都在外面了,只要你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为你效死!”
他瞥了一眼戴着山鬼面具的姜望,神态转为跋扈张扬:“这藏头露尾的家伙是谁?”
在他看来,腾龙境巅峰的林正仁,已经是望江城域最强的几个人之一,他想不出来除了城主之外,还有谁能压过自家兄长一头。
眼前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藏头露尾之辈,显然也不可能是兄长的对手。
这正是他表忠心的好时候,不求完全修补兄弟俩渐行渐远的感情,但求林正仁以后还记得望江城的这个弟弟。
所以他表现得格外卖力,一出场就是大阵仗,几乎把族内能打的人全部召集过来了。
而回应他殷勤的,只有沉默。
那个戴着山鬼面具的人没有说话。
林正仁也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叫人惶恐。
林正礼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家兄长的脸色,这哪是对峙?分明是被震慑住了!
能把林正仁震慑住的人,该有多强大?
林正礼适才还跋扈张扬眼神,当时就虚了下来。
“兄长你先处理着,弟弟在外面随时等候吩咐!”
林正礼随口圆了一句,便果断往外退。
姜望就在这个时候出声了。
“我看他很不顺眼。”他对林正仁说。
林正仁张了张嘴:“舍弟太过年轻,性情难免……”
姜望并不说第二句话,只用冷冷的眼神逼停了他的开脱理由。
林正仁眼神一狠,转身便向林正礼走去。
愤怒?耻辱?痛苦?
这些情绪都有。
但他生性隐忍。
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他定然不会押上自己这条命。
更何况,他现在半分把握都没有,双方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看着林正仁咬牙往这边走,林正礼一下子就慌了。
“哥,哥,怎、怎么?”
他一边往后退,一边慌慌张张道:“给我上,给我上!一人一刀,围也围死这藏头露尾的鼠辈!”
“谁也不许动!”林正仁出声喝道,他咬着牙齿:“不要给我送死!”
在场的林氏族人面面相觑,但终究所谓的未来族长,不如林正仁更有权威。没有人上前来。
因为谁都知道,未来族长这个位置,只是林正仁不在意,随手让出来的而已。
“哥!”林正礼的声音甚至带了一些哭腔:“我是你亲弟弟啊!”
林正仁没有回应,只继续朝他走去。
林正礼病急乱投医,又慌慌张张地看向姜望,连连躬身道歉:“这位前辈,我冒犯,我冒犯了!您原谅一下,请您原谅一下。”
连林正仁都要被逼得下手杀自己,整个林家在这种对手面前,绝对没有还手余地。
林正礼一向脑子很灵醒,喊着喊着,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前辈,您尽可以提条件,什么条件都可以!我可以为我的无心冒犯,付出足够的代价!您给个机会!”
他开始连连叩头。
林正仁回看了姜望一眼,山鬼面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唯独整个人立在那里,不动也无声。
无疑说明……他并未被打动。
林正仁回过身,伸手抖出了一条碧色长鞭。林家世传之宝,碧蟒!
眼看就要动手。
姜望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我没想让你杀他。”
林正仁停下脚步,明显松了一口气。
林正礼更是直接瘫在了地上。
得救了!他眼泪都要飙出来。
但那个戴着山鬼面具的男人,如恶鬼一般的声音接道:“道歉最大的诚意,应该是自裁才对。”
第八十八章 为什么?
林正礼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揪起。
而林正仁再次咬了咬牙,又重新朝着自家弟弟走去。
“林正仁,你要干什么!”
这时候一个怒斥声响起。
姜望循声看过去,又是一位故人,林正仁、林正礼兄弟俩的父亲林端行。
他衣衫凌乱,不知是刚从哪个女人身上爬下来,浑身酒气,显然比他的两个儿子都要潇洒得多。
但此刻脸容涨得通红,愤怒已极:“他是你亲弟弟,你要杀他?你是个畜生吗?!”
他回身环视一圈:“你们这些酒囊饭袋,都是废物吗?就眼睁睁看着这妖人在我林家耀武扬威?养你们干什么吃的!”
姜望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行动的意思。
而林正仁,对于自己父亲的怒骂,面上没有半点表情。他只是说道:“从现在开始,我接掌家族最高权力。来人,把林端行带下去!”
“你敢!”林端行跳起脚来:“修行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我是你亲爹!林正仁,你失心疯了?”
“谁敢?”他像一只暴怒的老狗,面对着人群发疯咆哮:“我看你们谁敢!老子弄死他!”
平日他对林正仁的态度,其实十分克制。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并没有看得起他。
他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大本事,这一辈子花天酒地的也就过去了。修行什么的,他早年有过心思,后来也就不考虑了。
他虽然算得无能,但也明白,自己在家族的实际地位,肯定不如两个儿子。尤其不可能比得上林正仁。
哪天他要是跟林正仁发脾气,丢脸的绝对是他。
所以在自己的儿子面前,他从来老老实实。
但此时他咆哮,他愤怒,他对林正仁破口大骂。
因为林正仁的所作所为,真正触及了他的底线。
哪怕他是一个纨绔了半辈子的无能之人,哪怕他是一个废物,也有着一个做父亲的底线!
不能伤害他的儿子,谁也不能伤害他的儿子!
刷!
他一把抢过一名族兵的佩刀,拔将出来,对准了林正仁:“你今天要是敢对你弟弟下手,老子对你不客气!”
啪!
林正仁直接一鞭子,将他的刀抽飞,将他整个人抽倒在地。
“带下去!”
他失去了平静,恶狠狠地喊道!
很快就有两名族兵受不住他的眼神压力上前,一左一右将地上的林端行架起来。
林端行被架起来拖行了一阵,忽然恢复过来,拼命地挣扎起来:“放开老子!放开!你们是不是想死?林正仁!林正仁!你这个畜生,畜生!你娘在地下都不会原谅你!你们放开我!放开!……”
他大喊大叫着,被拖远了。
林正仁怔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父亲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那一鞭有意控制力度,不会真正伤到他,但也会叫他半天缓不过来才对。
从小到大,生活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父亲身上有了做父亲的样子,但却是在这样的一个场合。
多么讽刺?
这愣怔只持续了极短暂的时间,林正仁继续往前走,走向林正礼。
林正礼双手撑地,不停倒退,最后直接爬起来,拔腿就跑。
一条碧蟒嘶空而至,将他紧紧缠住,坚定地往回拉动。
林正礼涨红着脸,艰难地喊道:“哥……”
林正仁却只转头看向姜望:“我劝劝他。”
姜望伸出手,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林正仁将林正礼拉到近前,凑到他近前,开始“劝说”。
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只见林正礼的脸色,先是震惊,继而是愤怒、恐惧,然后是哀求、痛苦,到最后满是仇恨。
而林正仁再次转回头,对姜望道:“您觉得,舍弟以哪种方式自裁,才更有诚意?”
即使姜望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不得不为林正仁的狠辣而感叹。
他真是把林正礼拿捏得死死的,竟然连“劝”他自杀都做得到!
这样的一个人物,即使没有修行天赋,没有进到国道院,林正礼跟他争家族基业也不可能争得过!
此人不可留。
姜望心中动了杀意,但眼神不显。人要一个个杀,事情要一件一件做。
至少就逼得林正礼自杀这件事,还需要林正仁来安排。
他故意地打量了一下这座院子,目光在水井处停了停。
“封死他的道元,让他跳井如何?”姜望用商量的语气问。
林正仁咬牙道:“好!”
姜望本还想看看林正礼的反抗挣扎。
看着这出兄弟阋墙的好戏继续。
但林正礼只看了他一眼,竟已经认命般,向水井的方向走去。
他痛苦、不甘、仇恨,但是他认命。
难以想象,林正仁到底拿住了他的什么要害,竟令他如此服帖。
不过这已不是姜望需要关心的事情,他只需要林正礼痛苦的结果。只需要这一个结果。
这一幕他已经等了很久。
当初第一次来林氏族地,他就想要这么做。但那时形势比人强,他还有安安需要照顾,没办法在望江城拼命,拼命也无用。
本来想等到以后,更强大一些,再回庄国一并处理,
但今晚看到林正仁的时候,他忽然就忍不住了。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更何况此时他强绝望江城域,心中又仇恨未消!
是时候消却旧日仇!
林正礼走到了水井边,在跳下去之前,他又满怀仇恨地看着姜望,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道过歉赔过礼,愿意掏钱保命,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为什么!为什么!”
他甚至是绝望的嘶吼:“为什么!?”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毫无情绪。
绝望吗?
宋姨娘跳井的那一天,是不是也这样绝望?
她是怎样平静地收拾好一切,选择将人生结束?
宋姨娘写的最后那封信,姜望看过之后,都没有忍住鼻酸。
安安……又有多难过呢?
他要让林正礼,与宋如意受同样的苦!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你刚才进院子的时候,不该先迈左脚!”姜望说。
这是唯一的回答。
这是**裸的蔑视,血淋淋的羞辱。
像对待一只蚂蚁,一条疯狗……要什么理由?
整个林氏族地,再没有第二个声音。
林氏族人们倍感耻辱,深觉痛苦,但没有人敢再出声。
林正礼咬咬牙,最后怨毒地看了一眼林正仁。
扑通!
纵身跳进了水井里。
第八十九章 交锋
林正仁没有看水井,没有看林正礼是如何跳的井,他只看着姜望。
“阁下这次能看清楚了吗?”他问。
姜望侧耳听了一阵。
听到被封住道元的林正礼,在井底如何扑腾。如何消失了力气,如何沉入水中。
他的确听清楚了。
林正礼死去了,彻底的死去了。
当初为了替安安要一个说法,姜望借枪来此,一剑横门。林家也只推出了一个林正伦,这交代,也都只是看在祝唯我的面子上。
而今时今日,他蒙面来此,随随便便找一个理由,就逼杀了林正礼。
一切好像发生了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曾经因为实力不足,不得不避开的那根刺,现在终于被拔除。
畅快吗?好像也没有。
姜望站在那里,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那根刺是拔掉了,但那根刺留下的伤口,仿佛在告诉他这个世界的本质。
“这世界本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有**裸的实力,冷冰冰的现实。”姜魇在通天宫里幽幽说道:“我在白骨尊神的烙印里,见识了太多。如果你不那么固执,愿意听我的,我可以让你更快的强大起来。放开那些无谓的束缚吧。礼仪、道德、良善,都只不过是弱者用来束缚强者的枷锁……”
姜望沉默。
林正仁以为姜望的沉默,是还在确认林正礼的死。他愤怨,恨得咬牙,却只能保持平静。
姜魇以为姜望的沉默,是被说动。他从容鼓动更多的言语,慢慢侵蚀这少年的心。
但姜望沉默。
沉默是因为定见。
沉默是沉默的坚定。
这世界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有**裸的实力吗?
不。
当初祝唯我为什么愿意借出薪尽枪?就是因为道理。
姜望今日为什么要逼杀林正礼?就是因为道理。
“姜魇,你的路只适合你自己。”
“这个世界上,也许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但总有一些人,愿意去讲道理。”
“譬如法家规天矩地刑人,就是在维护天地间的道理。法即是道理的一种。”
冥冥之中有什么在震颤。
姜望能够感觉到,在身周的虚空里,漆黑如墨的囚身锁链穿梭如电,在此时,分出了第二根。
而院中的林正仁,仍在等着姜望的回应。
姜望早已动了杀心。
他从来也没有答应过,保证林正仁的安全。他相信林正仁如果有机会杀他,也绝不会手软,而他对林正仁,同样不会。
姜望手指微动,正要就此动手,直接杀死林正仁。
“我有一件事情,要向阁下汇报。有关于阁下在望江城道院的经历。”林正仁忽然出声说。
“哦?”姜望有些好奇。
难道朽木决还有什么秘密?
林正仁左右看了看,恭顺地道:“我们进去说。”
他表现得并不信任他的族人们,或者说经历逼杀林正礼一事后,他不能再信任族人。所以要单独跟姜望汇报。
“可以。”姜望大局在握,微微点头。
整个望江城域都找不出对手来,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林正仁腾龙境的修为更是可以一剑扫灭,不妨先听听再说。
“都散了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林正仁看着守在院外的族人们,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走进了房间里。
“看来你很自信你要说的内容。”姜望跟着走进去,随手将房门带上,慢慢地道:“确定能够说服我?”
“阁下刚才已经看到了我的诚意。我对阁下绝无反抗之心。”
林正仁自小衣食无忧,富贵惯了,此刻恭谨地侧身而行,为姜望引路,却表现得十分自然。
所谓能屈能伸,说的大概就是这种人。
房间里燃着油灯,映得他的侧脸有些明暗不定。
“其实对于道院,我早就不满。在道院里,有……”
姜望被他说话的内容所吸引。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光纹亮起!
房间里亮起了密密麻麻的阵纹。
哗啦啦~
好像出现在海边,海浪翻涌。
房间里迅速凝聚出九条形态各异的碧蓝水蛟,从四面八方向姜望进袭。
林正仁竟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刻印有阵法!
但对于现在的姜望来说,实在有些不够看。他甚至诧异于林正仁的莽撞。
难道以为凭借这种级别的阵法,就能够对抗他吗?
姜望闪电般出剑,一剑九转。
收剑入鞘的同时,九条碧蓝水蛟已经被斩断道元联系,溃散当场、只有地面上的水迹,还能证明它们的确出现过。
姜望大步往前,忽然又见阵纹流光。
房间之中,还有阵法!阵中之阵!
但这一个阵法,却并不针对姜望攻击。
那些溃散的水元,在这时候忽然又聚集起来,迅速形成一道流水之壁,像一个半透明的罩子,将林正仁扣在当场!
林正仁就站在这流水罩的里面,与姜望对视。
姜望平伸右手,熊熊火焰在手心燃起:“你以为靠这个就能挡住我?最多十息,我就能将它打破。”
“当然,我甚至认为阁下只需要五息就能打破这座流水之壁,你说十息,大概是为了麻痹我?”
林正仁此时的表情已经平静下来,他甚至显得很从容。
“但是在你动手之前,不妨先考虑一下,我哪来的底气这么做……”他举起一只牛角般的事物,让姜望看得清楚:“这是耕耘角。不知道你听说过吗?”
姜望没有说话,报以回应的,只有手中愈发炙烈的火焰。
林正仁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既然了解望江城道院,当然也应该对我们庄国很熟悉。那么你一定不会不知道庄国国相是谁,一定清楚他的神通是什么。”
“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手里的这个耕耘角,可以三息之内联系到杜如晦。只要你一开始攻击流水之壁,我立刻就会动用耕耘角。”
姜望看着他,想要看穿他的色厉内荏,但显然失败了。眼神于是沉了下来:“我不相信凭你能够直接联系上杜如晦。如果能够,你何至于等到现在。”
“国相说庄国国小,培养人才不易,所以每一个人才他都会尽力保护。国院六杰,每个人都有一个耕耘角,恰好我就是其一。此事阁下你不难察知。”
林正仁全无生死一线的紧迫感,但直到此时,才终于流露出一丝怨毒来:“至于我为什么等到现在,还不是你一直盯着我,不给半点机会么?”
之前在院里的时候,姜望的注意力始终没有从他身上脱开。
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出手,但他明白,他只要一有异动,立刻就会被杀死。姜望绝不会给他三息时间。所有的机会,都是死亡的陷阱。
靠自己搏出来的机会,才是真正的机会!
为此他不惜鞭打自己的父亲,逼杀自己的亲弟弟!
这世上谁都可以死,他林正仁不能。
第九十章 永远不要忘记
林正仁一直在国道院修行,望江城林家他已经很少回来。
要有多么谨慎的人,才会在自己不常住的房间里布置阵法?还一布置就是两个!
他只怕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自己出意外,随时随地都为自己保留退路。
如果不是今夜突然的偶遇,姜望相信自己很难有机会可以抓到林正仁。如此狡猾,如此谨慎的林正仁。
若对付一般的对手,第一个水蛟阵法便已足够。
用在今日,仍可以吸引姜望的注意力,为林正仁争取时间。
而水流之壁与耕耘角,简直更是绝配。
换做耕耘角能够联系到的强者是其他任何一个,姜望都大可以选择迅速破阵杀人,再从容离去。
但那人如果是杜如晦……
姜望不得不感叹。
抛开别的不说,有杜如晦这样一个身负咫尺天涯、又心怀家国的强者,简直是庄国莫大的福分!
一个可以顶多少个强者用!
“如果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赌一赌,我是否真的能立即联系到国相。赌赢了,没有任何好处的杀掉我。赌输了,迎接国相的追杀,为我以命相偿!”
林正仁直视姜望:“阁下,要赌一赌吗?”
他身上其实还有几件护身的法器,但是层次不够,估计不能使对方更慎重,所以没有拿出来做筹码。相反继续隐藏,说不定还能应付意外。
“那你为什么还不发动它?”姜望也注视着林正仁的眼睛。
双方都在试探对手的决心。
尽管在实力上,林正仁已经完全不是姜望的对手。但是他凭借自己的狠辣与谨慎,再一次赢得了交锋的权利!
“耕耘角制作不易,没有大功不会再有。今夜我已经失去很多,不想再失去。”
林正仁慢慢说道:“不过,考虑到水流之壁在这种强度下的持续时间。最多十息之后,我就会直接奏响耕耘角。”
他反过来逼视姜望,哪怕隔着山鬼面具,并不能看到姜望的脸,他仿佛也要将这个戴着山鬼面具的样子牢牢刻在心里:“现在换你做选择了。是留在这里尝试杀我,还是立刻逃走?”
姜望沉默。
时间缓慢却坚决的流逝。
隔着流水罩壁的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
八息,七息,六息……三息……
姜望将手高举,掌心的火焰,直接将屋顶轰出一个巨大窟窿。他便从这个窟窿,一言不发地飞走。
林正仁的确是一个很可怕的对手,但并不值得现在的姜望拿性命来赌。
他选择放弃。
……
那个戴着山鬼面具的神秘人终究还是离去了。
林正仁独自在房间里沉默许久,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今夜大概是他有生以来面对的最大危机,因为事先完全没有任何准备,突然的遭遇,突然的敌意,而且对方拥有碾压他的实力优势。
但他终究还是度过了,度过了这可怕的危机。
即使……付出的代价如此沉重。
在四下无人的房间里,林正仁闭上眼睛,把一滴将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伤心吗?
林正礼再怎么是废物,再怎么心性恶戾,也毕竟是他的亲弟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当然也有过天真无邪的时候。有过真正兄友弟恭的时候……
怎么可能不伤心?
但林正仁只允许自己的伤心停留在刚才那个瞬间,因为今夜还未结束。
他睁开眼睛,起身往外走,表情已经变得很平静。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
因为门外,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拄杖老人。
林氏一直以来的族长,他的亲爷爷。
林正仁张了张嘴:“爷爷。”
他是个早慧的人,很小的时候开始,就看不起他的父亲。名为林端行,但既不端,也无行。除了喝酒玩女人,什么也不会,酒囊饭袋一个。
而他自小最亲近的,就是眼前这位白发老人,他的爷爷。
爷爷是一个极有手段的人物,曾经不名一文的望江城林氏,就是在爷爷的手上,才成长起来,一跃成为望江城诸姓之首。
或许是对林端行太过失望,从小他和弟弟的教育,都是爷爷亲自负责的。
人心、权谋、生意……他在这个老人身上,学到很多很多。
与不负责任的林端行相比,爷爷是真的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家族里。
白发老人独自站在林正仁的房门外,没有带任何一个随从。
林氏族人围堵院子,冲着姜望叫嚣的时候,他没有出现。
林正礼被逼着跳井的时候,他没有出现。
却在此时,出现在林正仁的房间外。
如果说整个林家有谁能够真正了解林正仁,也就只有他这个当爷爷的了。
他看着林正仁,浑浊的眼睛里,是时光赋予的智慧。
“你想好了?”他问。
林正仁沉默了。
尽管决心已下,但在自己的爷爷面前,他还是产生了迟疑。
“我问你想好了吗?”老人用手杖轻轻敲击了一下地面,表示催促。
林正仁低头又抬起,眼神坚定起来:“爷爷,我不能够背负这样的名声。”
“正仁,一方面我对你很失望。另一方面我又对你很满意。”
老人的白发在夜风中微颤,他表情有些难过:“我期待你的未来,同时也为正礼伤心。虽然他样样不如你,连心狠也不如你。”
“爷爷……”林正仁张了张嘴。
老人抬抬手打断他:“去吧,去做你认为对的选择。端行那边,我来处理。弑父……是会遭天谴的。”
他们都很明白,林正仁在危险面前,逼杀自己亲弟弟的事情一旦暴露出去,林正仁在国道院就再没有前途可言。
无论这个世界有多么黑暗、有多少龌龊,至少在白天的时候,每个人都需要看到阳光。
而今晚这么多人在场,这个秘密很难守住。以林端行的性格,更别指望他会考虑什么“大局”。所以其实只有一个选择……
这个选择,是老人失望的原因,也是他满意的原因。
林正仁咬咬牙,转身往外走。
“林正仁。”老人在他背后说道:“永远不要忘记,林家为你付出了什么。永远不要忘记,你姓林。我在九泉之下,要看到一个光芒万丈的林家!”
林正仁的脚步只顿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
……
是夜。
有妖人夜闯望江城道院,逼讨道术朽木决。其时,国院六杰之一的林正仁,也参与了追缉妖人。
不曾想,那妖人竟然潜入林氏族地,将望江城林家……满门杀绝。
第九十一章 好眠
离开望江城之后,姜望独自在野外躲到天亮。
缉刑司的确派人出来四下追缉了,声势很大。但只要庄都那边不调人过来,就不算重视这事。
姜望也因此能够放下心来。
宋姨娘救过他,这是他之所以同意父亲续弦的原因。宋姨娘是姜安安的生母,这一点足够让姜望原谅很多。
逼杀林正礼,消散了前事怨念。他不知道宋姨娘九泉之下能否瞑目,但是他当初答应安安,会给她要到一个交代,于今才算圆满。
尽管姜安安或许还不太能知道,她母亲为什么永远不能再给她写信。
在林氏族地里,姜望同时也承认,他的确小觑了林正仁。在实力碾压的情况下,还让林正仁找到机会逃生。
复盘全程,有得有失。
林正仁这样的人,就是能够把握住任何微小的机会。姜望告诫自己,以后如果面对林正仁,不能再有一丁点的小觑之心。
姜望从来不是完美无缺的人物,也会犯错,也会大意,但他从来不缺乏自省,他也是在一次次的挫折中成长起来。
确定杜如晦没有被惊动之后,姜望也没有想过再回望江城。林正仁那样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再给机会,必然会躲进国道院里寸步不出。
只能说以后再找机会了。
而且林正仁这个人虽然谨慎隐忍、心性堪称可怕,但毕竟实力不足,姜望只要保持住修行速度,实力的差距一旦拉开到某一个程度,自然能碾压筹谋。
更重要的是,此次望江城之行,姜望全程隐匿身份,料得没人能知道他是谁。便是林正仁以后想报复,大概也只能找上张临川。
回到枫林城域外,向前仍在生灵碑下呼呼大睡。有一道虚幻剑影时隐时现,姜望知道,那是向前的本命飞剑在自发护主。
这是一次关乎于道心的洗练,当他睡醒的时候,他的道途可能就会在此决定。
姜望没有打扰他,自己在不远处寻了一个地方坐下,怔怔看了一会枫林城域,才闭上眼睛,进入太虚幻境中。
拿到了朽木决,他现在需要积攒更多的功,用以推演。所以在接下来的论剑台匹配中,除了神通之外,他将毫无保留。
……
……
时间有时候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因为你根本无法记清。
没有日落月升,抬头看不到漫天星辰。
到处都是雾气,冰冷又阴郁的雾。
幽冥之雾笼罩阳间世界,阴阳缝隙里都是无助的尸身。
凌河记不得自己在这个晦暗的世界里生活了多少天,他只记得自己埋了几个人。
他必须要记得,因为除了他,就没人能再记得。
在之前的时候……
在这里时间根本没法具体,只能是一个大约的概念。前一阵,前很久……
所以“之前的时候”,应该是在前一阵时间里。
那时候他正在吃饭。
枫林城域里人死光了,还剩下很多粮食,但受幽冥之雾侵袭,基本都不能再吃。
凌河有办法。他只要控制通天里的那玄黄之气,小心地清洗过,粮食就会恢复本来的样子。
但现在的他,其实并不需要进食。
他只是想要在这个世界里,维持他作为一个“人”的生活。
吃饭,证明他还活着。
证明枫林城域还有人活着。
有时候生命是一种徒劳,但仍然有人徒劳的生活着。
凌河正在吃饭的时候,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产生。
他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他觉得心里暖暖的,好像被什么抚慰。
他放下碗筷,情不自禁地向着冥冥中的方向走去,
走出房间,走出小院,走出飞马巷……
飞马巷的这套小院,是他现在的两个家之一。还有一个家在城主府附近,是老幺一直住的房子。
他并不需要一个房子,甚至并不需要一张床,死域中的房屋,好像也不存在任何意义。
但凌河只是觉得……
家里一定要有人住,不然就会没了人气。
他不想老三和老幺的家,就那么死寂下去。
哪怕他们……都已经死去。
所以他在两个家里来回的住,做饭,洗衣,洒扫,“正常生活”。
那种被抚慰的感觉令人怀念。
但离开飞马巷没有多久,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凌河怔在原地,感受着一种空无的失落。
然后回转,继续“生活”。
做饭,洗衣,洒扫,诵经超度,收殓尸体,注解经文。
他总是在周而复始做这些事情。不需要意义,意义在于这些事情本身。
但是在今天,那种突如其来的亲切感,又再一次出现了。
这时候凌河刚刚挖好一个深坑,一对相拥着死去的夫妇,被他放进了坟墓里,
情感的冲动催促着凌河快去寻找,他心中也无限渴望那种感觉——在这个夹在阴阳缝隙的死寂世界里,已经很难出现人的情感。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诚心诚意地诵念完了超度经文,再亲手为这对夫妇将坟墓掩埋。
做事情要有始有终,这是他必要的坚持,
完成了整个收殓仪式之后,他才放任自己,向着心中的感觉而去,向着冥冥中的方向而去。
这方地域是没有方向的。
虽然循着旧日的城市格局,似乎还能够勾连起以前的方向。但凌河深深地明白,这方世界方向混乱,没有东西南北。
但心中的那种亲切感觉,那种属于人的温暖感受,像是茫茫宇宙中的一道信标。不需要方向,它就是方向。
这次这种感觉竟然持续了很久。
凌河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了这方地域的尽头。
他很早就知道,这方地域是有尽头的。这方地域的范围,就是枫林城域之前的范围。
但所谓的尽头,所谓的边界,并不是一堵墙、一个屏障那样简单。
如果那是一堵墙,凌河早就将其撞破。如果那是一座山脉,凌河早晚能将它挖穿。但它就只是“界限”。
同时存在于现实与虚幻,是天经地纬一样的规则。
无法逾越,无法穿行。
现在,凌河就在这方地域的尽头,在某一个混乱方位的终点。
他感觉到,他离那种亲切已经很近。
但他无法更近。
这里就是极限了。
那种感觉,是因为什么呢?
是一种召唤吗?
还是一种祈福?
是不是有人,想要将这方地域拉回现世?
凌河无法判断。
但他真的很怀念,这种属于“人”的感觉。
希望、期盼、幻想。
在这死寂之地,在这为现世所遗弃的人间废墟,这些词语是多么珍贵!
凌河静静地坐了下来,倚靠着那介于虚实间的顽固边界,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自此方地域沦落以后,睡的第一个好觉。
第九十二章 弹剑自远去
姜望结束了在太虚幻境里的战斗,在不动用神通的前提下,战斗并不轻松。但也依然是胜多负少,“功”逐渐积累。
现阶段遇到最高的也就是三府层次的普通内府,姜望估计再往后,就得是四府、五府,甚至神通内府了。
在演道台中耗用目前积攒的所有功,推演了朽木决,将其堪堪推演到了甲等下品。
甲等下品道术的修行门槛,只是腾龙境而已,姜望当然不能够满意。
所以虽然认真学习了,却并没有将其刻印于内府。还需要至少再一次的提升才行。
向前已经睡了三天三夜了。
姜望也一直陪在这里。
在这期间,安安的云鹤飞个不停。若非云鹤是道术所聚,只怕早就累死了。
姜望千哄万哄,才将她安抚住。
朽木决本身并无固定形态,更像是一种力量的演化。类似于图腾之力、星辰之力,当然不似它们堂皇。反而显得阴暗,而且偏狭。
那种灰白朽败之力,非常诡异。有一种泯灭生机的感觉,但又不是纯粹的死亡之力。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朽木”这个词语本身,道术名称倒是非常贴切,也不知望江城道院院长是如何发掘出此等力量的。
不过修行世界本就有无限可能,有很多强极一时的道术,说不定最早只是一个普通修者的灵光一闪。
越是熟悉此术,姜望越肯定自己最初的想法,朽木决极具潜能。
顺手演练了一阵道术,姜望正琢磨着要不要先离开一下,去办点其它事情。向前猛然坐起。
一睁眼,锋芒四射!
“醒了?”姜望收了道术问道。
“醒了。”向前闭眼再睁,锋芒敛去,重新变成了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已经有些无形的东西,发生了改变。
这轮对话里,问题有两个意思,答案亦是。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姜望问。
向前站起身来,手指一抬,一只小巧飞剑穿空而出,悬停于他身前,答非所问:“你知道我这柄飞剑,叫什么名字吗?”
姜望摇摇头:“你从未说过。”
“我一直觉得我配不上它,所以不好意思跟你说它的名字。”
向前说话的时候,这只飞剑晃了晃,仿佛不肯同意。
他于是笑了,笑得骄傲而放肆:“此剑是我师父采集天下奇珍,用唯我剑道秘法为引,我亲手融炼剑胎,与我性命交修。它叫龙光射斗!”
“龙光射斗……”姜望重复了一遍这名字,只觉有无尽锋芒。
“斗乃天之宿,当它绽放的时候,剑光将直抵天穹星宿!”论及此剑,向前表现出来的激昂,是姜望此前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
“真是配得上它的名字。”姜望赞叹道。
“比你的长相思,绝对只强不弱。”向前抬头挺胸,骄傲莫名。
锵~
姜望还未说话,神龙木鞘中,长相思忽然轻鸣。
“它好像不同意。”姜望举了举手中的剑,笑道。
向前看了长相思一眼,有些讶色:“它也要孕生出灵了。”
这段时间以来,姜望一直在用廉雀专门为长相思整理创造的养剑法温养此剑,本身又藏锋于神龙木剑鞘中。成长速度绝对可以预期。
今日受龙光射斗这种绝世飞剑一激,顿时锋芒外露。
姜望满意地笑了:“谁强谁弱,还不一定。”
仅从剑器本身而言,现在的长相思,自然是比不过龙光射斗的。但剑器既然生灵,姜望身为剑主,自然要捧着。而且长相思还在成长之中,未来还真无法定论。
向前也很懂剑,因而只道:“那就等我们重逢的时候,再来论证此事。”
“重逢?”姜望抓住重点:“你要去哪里?”
“唯我剑道乃是天下独尊之剑术,龙光射斗是极尽锋芒之剑,我不能再委屈它们。”向前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也要试剑天下,重走一遍无敌路!”
“呃……”姜望打量着向前,有心劝导几句,又怕打击了他好不容易重树的信心。
好在向前毕竟没有失心疯,已经自己补充道:“当然,是先从腾龙境开始。”
这还差不多!
以向前的实力,绝对可以竞争最强腾龙之名。而若是动用龙光射斗,姜望一时还真想不到谁能在腾龙境战胜他。
嘴里则道:“是啊,毕竟腾龙最强的我,已经叩开内府。腾龙第二的王夷吾,也在锤炼神通。腾龙境的无敌路,你是极有希望走成的。”
这话是打趣,但同时也是提醒,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向前看了他一眼:“别着急。内府境的无敌路上,我肯定会与你再相逢!”
他的意思,竟是要先腾龙,再内府,再外楼……一路无敌上去。一如他师父当年。而且把姜望看做他内府无敌路上的必经关隘。
一贯丧气沉沉的向前,难得有如此锋芒毕露的时刻。
作为朋友,姜望只有开心。
他大笑起来:“可惜内府无敌的名头我也想要,且去,等你来为我磨剑!”
向前亦笑,张扬大笑。
龙光射斗迎风而涨,他一步跃上飞剑,纵声长歌——
“此去西秦决昆仑,南临楚地撄长锋。北至荒漠荡群魔,东来剑斩生死门!”
其声穿云,向西而去。
经年事久,是否还有人记得,洞真无敌向凤岐的弹剑歌?
……
……
目送着向前西去,姜望亦迈步。
向前走了,去走他的路。那条路注定艰难,注定坎坷,但也注定耀眼。宝剑才出匣,龙光终射斗。
而姜望,也有自己的方向,从未更改。
他的路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他所经历、所背负的一切。
在所有的经历与背负之中,枫林城域无疑是最沉重的那一个。
经历了那么多,现在站在枫林城域外,那些回忆仍然清晰无比,彷如昨日。好像从未远去。
在这里,姜望一次次地看到自己。
他当初是如何离去,又经历了多少,才走回来?
姜望大踏步地走。
其实他一直有一个地方想去,有一个人想见。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该不该见。
在枫林城域外停驻了好几天,在刚才的一个瞬间,才终于做了决定。
彻底离开这里之前,他忽然心有所感,再次回望了枫林城域一眼。
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隐隐期待。
但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
……
ps:龙光射斗这个名字,出自《滕王阁序》,“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
第九十三章 九江城域
庄国三大郡域中,华林郡与岱山郡其实都和陌国接壤。
九江玄甲的战士从庄陌前线上退下来,按理说直接走陆路回岱山郡更方便。
但如今庄庭正在整顿兵治,所有在前线轮换的军队,都需要在华林郡完成整训和调度。
所以杜野虎他们,才需要先退回华林郡,再去清河郡,沿清江西流,回到岱山郡九江城域。
九江玄甲在今年有过一次扩军,从一千人扩至三千人。原本主将以下,只有四名偏将,每名偏将统帅两百军卒。
现在增加了一个偏将的职衔,而且每一个偏将手下的军卒数量,直接增补到五百。
令很多人意外的是,九江玄甲主将段离力排众议,让只有腾龙境巅峰修为的杜野虎,成为了九江玄甲的第五位偏将。
要知道,九江玄甲的偏将,一向都是内府境修为打底,外放出去是可以直接做城主的,有这样的实力基础,九江城才隐隐被称为郡中之郡,曾有庄国第四郡的名头。
而现在,手下军卒数量成倍增加,实权有所扩大。反倒叫一个腾龙巅峰的杜野虎冲上来了,难免让有些人心生不满。
但大军拉上战场之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杜野虎也许不是九江玄甲最强的偏将,但一定是最拼命、最不畏死的,简直是把战场当自己的家,住在前线不下来,每战当先。理所当然,他也拿下了最多的战功。
军中的事情很简单,能打胜仗,能拿人头,大家就服你。其它都是虚的。
姜望现在并不知道杜野虎混得如何,他从未向任何人打听过杜野虎的消息,因为他早已经决定独自背负一切,而打听本身也是一种痕迹。
他没想过告知杜野虎真相。
杜野虎那样的性格,如果得知枫林城域的真相,根本不会管实力有多悬殊,也根本不会考虑后果,必然第一时间冲去新安城——那毫无疑问是送死。
而姜望,绝不愿那一幕发生。枫林城域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杜野虎要活着,不管活得有多痛苦,也一定要活着。
他现在只是……只是想要亲眼看一看杜野虎。看看这位长相着急、性格冲动的老虎哥,过得怎么样。
去了枫林旧域,看到故地,更念故人。
……
姜望坐上一艘客船,走水路沿着清江西去。
真正地在清江上航行,他愈发感受到庄国如今的不同。
以前清江水面不可能有这么多船只经行,偶尔还能见到巡逻的水府兵丁,对来往客商也很守礼。
往日这八百里清江基本就是清江水府的自留地,人族水族也很少交流。存在隔阂,存在矛盾,但双方基本也都认同立国之盟,互为盟友。
现在这副样子,倒不知是好是坏。
只是……
姜望莫名想起曾经在清江水岸救下的那名贝女。如果……如果庄庭方面还是有人暗中掳掠水族,抽取水族道脉,现在的清江水府,又会是什么态度?
八百里清江之主宋横江,还能扇缉刑司司首的脸,还能坚定地对庄高羡说“不”吗?
而同样是在清江水岸,他舍命在清河郡缉刑司司首季玄手里,救下了白莲。那女人……现在还在白骨道么,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姜望错开思绪,又想起了姜安安的玩伴,那个名为宋清芷的小辫女孩,以及那位“桂老”。
那时他急切替枫林城求救,却被干脆的拒绝。
清江水府拒绝支援枫林城,是因为彼时与庄庭存在的矛盾,还是因为,本就洞悉了庄高羡的意图?
那时候他负气说水族不帮人族,人族总会帮人族。继而得知的,却是三山城封城的消息。
那时候他感觉庄庭似乎已经众叛亲离,但时隔近一年再回来,整个庄国却前所未有的稳固。
看看眼前这水族人族和谐相处的一幕。
民心如此容易糊弄吗?那些权力者真正做了什么,没人在意吗?
还是说,所谓的真相,永远只能掌握在真正的力量手里?
姜望经历了很多,但他经历得越多,越发看不懂这个世界。
一路非常低调的进入了岱山郡。
到了九江城域,再想蒙混进去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因为整个九江城域,就是庄国最大的凶兽巢穴。
九江玄甲在此无日不战,也因此在战争未启的和平时期,仍然保持强大的战斗力。
这里除了凶兽之外,就是九江玄甲的士卒,根本不存在外人。
姜望只能潜行进去。
整个九江玄甲最强的人,无疑是主将,外楼巅峰的段离。
姜望还在城道院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赫赫凶名。
从那些传播出来的战绩来看,段离其人,绝对比海宗明强大,应该是地狱无门阎罗一个档次的强者。
姜望虽然亲手杀死海宗明,还夺得了他的囚龙索,但自己非常清楚,自己的实力其实根本比不上海宗明。能够杀死他,纯粹是有心算无心,准备充分,又有各种克制。
对上段离,肯定是没有机会的。
所以在这里,需要格外谨慎。
九江城域作为岱山郡最大的一个城域,最大的凶兽巢穴,曾经隐隐有庄国第四郡之称,姜望潜进来之后,发现防备果然是一等一的森严。
整个九江城域,就是一个巨大的军营。
安全起见,姜望索性放弃了自己那三脚猫的潜行工夫,直接披上匿衣,行一阵,停一阵。
进入到九江玄甲的驻地范围后,天已经黑了下来。
这样更好,天黑意味着所有人都必须待在营地里。
杜野虎当初让人回枫林城夸耀的时候,吹嘘自己是校尉职。
后来被赵汝成套出来,只是一个队正而已。
以姜望对杜野虎的了解,他走古兵家气血冲脉的路子,道途凶险,却十分强大。是少有的不很依赖资源的修行法门。
杜野虎现在的实力应该在通天境到腾龙境之间。对应的职务应该是校尉职,或者副将职。
因而姜望便专门寻那些副将、校尉的营帐去。
但一个个找过来,一次次失望,找了半夜,始终没有看到杜野虎的身影,
他开始有些心焦起来。
杜老虎已经不在九江玄甲了吗?还是……出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赵二听,过来!杜将军找你!”
姜望精神一振,他记得这个名字。
杜野虎手下有个小卒,就叫赵二听。曾经给杜野虎带口信去枫林城,有些憨直单纯。
他应该知道杜野虎现在在哪里。
姜望想着,循声摸了过去。
第九十四章 何以下酒
呆头呆脑的赵二听很好辨认,跟记忆中相比,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只是从身上的衣甲来看,大概是升官了。
他能升官姜望是没想到的,但这是好事。赵二听这种呆呆愣愣的人,大概也只有在杜野虎手底下,才会得到公平的对待。反过来讲,赵二听都能升官,说明杜野虎混得不错。
那么那个“杜将军”……难道是老虎?
杜老二混成九江玄甲主将了?把段离挤下去了?
姜望强压心中波澜,便听赵二听大大咧咧道:“杨副将,杜偏将找俺有什么事啊?”
这声一出,一应职务就一清二白了。
站在他面前的杨副将一脸无奈:“你一定要把‘副’字、‘偏’字,叫得那么清楚吗?长点心行不行?”
赵二听挠挠头:“俺也没叫错啊……咋就不长心了?”
“行行行。”杨尹知道跟这憨货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摆摆手道:“快去吧,杜将军还在等你。”
赵二听瓮声道:“你还没说呢,杜偏将找俺作甚?可不兴叫俺喝酒,俺明儿还要操练呢!”
换做别人,听到上司召唤,那一定是屁颠屁颠就去了,若是喝酒,则更要高兴,这是心腹才能有的待遇。也只有赵二听这样的憨货,才会更记挂操练的事情。
杨尹不耐烦道:“让你去汇报一下而已,别废话,赶紧去。”
赵二听只得不情愿地去了,但嘴里还在嘟囔:“俺有啥可汇报的啊……”
姜望挪动脚步,不紧不慢地吊在他们身后。
走到一个较大的军帐前,赵二听大大咧咧地掀帘而入,一股刺鼻的酒气便冲了出来。连姜望都皱了皱眉。
杨尹和赵二听倒似是已经很习惯。
“杜偏将!”赵二听一入帐就大喊:“俺赵二听前来汇报!”
军帐里布置非常简单,除了壁上挂的一张弓,什么装饰都没有。
杜野虎就席地而坐,坐在一堆酒坛中间。
闻声打了个酒嗝,醉醺醺道:“狗娘养的,这大声!吓老子一跳!”
姜望是在赵二听掀帘的时候跟着潜入帐中的,以他的实力,再加上匿衣的掩护,赵二听和杨尹很难察觉他的潜入,杜野虎又喝得醉醺醺的。
匿衣之所以能够隐藏行迹,是因为它能与环境融为一体。当穿着匿衣的人移动时,匿衣就需要重新与环境建立联系,因此会短暂失去效果。
当初尹观之所以穿着匿衣移动,也没立刻显形,是他自己的秘术控制,帮助匿衣融合环境。不过那依然对神临境的岳冷无效。
姜望做不到这一点,但收敛气机,让自己悄无声息还是没问题的。潜入帐中,在角落稍站了一会儿,匿衣便已经重新融入环境。
他就站在角落不动,默默看着杜野虎。
许久未见,杜野虎仍是那般长相着急,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看起来像个中年汉子。只是,络腮胡更浓密了,脸竟然消瘦了些。
杨尹出声劝道:“虽则现在没有什么任务,但你在军中这么喝,怕段将军会不高兴。”
杜野虎咕噜咕噜灌了一大口酒,没有理他。只对赵二听喊道:“赵二听!你再给老子讲一讲。你去枫林城给老子送信,那几个王八蛋是怎样说的?”
赵二听是个没心没肺的,也不能体会其间的情绪。
只苦恼道:“又讲?俺都讲几千遍了。”
杨尹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叫你讲就讲,那么多废话!”
杜野虎却猛地吼道:“狗日的杨尹!忙你的军务去!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尹知道杜野虎的脾性,倒也不至于生气,只是无奈地掀帐离去。
杜野虎这才瞪着赵二听:“讲!”
他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偏偏瞳仁布满血丝,也不知是因为喝得太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看起来十分骇人。
饶是赵二听没心没肺惯了,也不由得有些犯怂。
扭扭捏捏地讲道:“那个,俺当时去枫林城,把那几个人都叫到一起。把你让说的话,全都说了一遍。”
“一个字没漏!”他强调道。
“跑了好几个地方呢。我就在那讲你有多厉害,你在九江……”赵二听絮絮叨叨地回忆道:“我讲的时候,那个穿得怪有钱、长得怪好看的,就知道笑。”
杜野虎一拍大腿:“他娘的,小白脸知道老子是在吹牛皮呢!”
赵二听又道:“那个看起来很方正的,穿得很朴素的,倒是没说什么。也没笑。”
他一边讲,杜野虎一边跟着‘解读’:“嘿嘿,还是老大厚道。”
“那个清秀长相的,说话也很和气,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俺的时候,俺心里怪虚的。”
“老三面上不显,心里主见足得很!”
杜野虎灌下最后一坛酒。
“好了!睡觉!”
直接一头栽倒。
噼里啪啦,不知撞碎酒坛几许。
他也浑然不觉。
看到杜野虎睡死过去,赵二听挠挠头,转身掀帘走了。
杜老虎不是第一次喝醉,也不是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喊他来讲这些旧话,这一幕他已习惯。他很服气杜野虎,但比起来重复这些旧话,还是明天的操练更重要。
全程旁观这一幕的姜望,久久没有动作。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很想解下匿衣,跳到杜野虎面前,直接用一盆水冲醒他,在他发脾气前哈哈大笑,说杜老二你看,我没死!不仅我没死,安安现在也过得很好!
但最后他并没有。
因为他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没死,这段时间去了哪里,为什么离开庄国,枫林城域到底发生了什么……
杜野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能提刀去亲手砍死仇人,现在他更不可能隐忍。
但是他们现在需要面对的对手,并不是靠血勇、靠胆量就能逾越的。
庄高羡已是当世真人,一根手指头便能将他们碾死,甚至不比碾死一只蚂蚁困难。
要对付庄高羡,需要悍不畏死的勇气、需要一以贯之的坚定,更需要长久痛苦的隐忍。
……
军帐之中,久久无言,只有杜野虎的呼噜声起起伏伏。
当杨尹掀帘走进军帐的时候,意外发现军帐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本该凌乱一地酒坛碎片,此时全然不见。
桌是桌,椅是椅。
而杜野虎正好好地躺在行军板床上,身上还盖了被褥。
“怪了。”
杨尹有些奇怪地嘀咕:“赵二傻什么时候学乖了,还知道给收拾一下?”
第九十五章 将心照谁
不赎城的规矩谁都清楚,但这个身姿婀娜的女人,似乎是个例外。
她就那样慢慢地走来,像是在哪个繁华的街区散步。不像第一次来不赎城的人那样紧张,也不像经常来不赎城的人那样肆无忌惮。
来不赎城的人,什么人都有,这里的人早已没有太多好奇。
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他们需要拼命的挣取财富,一旦失去“命金”的保护,随时会被人杀死。
但即使是再淡漠的人,也难免对这个女人多看两眼。
她身上裹得很严实,偏偏行动间风情万种。
她戴着面纱,但一双眸子勾魂夺魄。
“姑娘,你忘了交命金。”向来一个比一个懈怠的城门罪卫,也忍不住出声提醒。
不赎城的收入他并不在意,无论收多少命金也与他无关。但对这个女人,很重要。
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非常清楚不赎城是一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人性最卑劣最丑恶之处,都能在这里看得分明。
一个女人,一个遮掩面容都有如此魅力的女人,若无命金的保护,入城之后,立刻就会被撕成碎片。
女人转头,用那双极尽魅惑的眼睛瞧了他一眼:“囊中羞涩,还是算了。”
她的声音糯软,像在耳边轻挠。
罪卫咽了一下口水:“我可以借……”
“借你娘个腿!”一只巴掌将他拍得矮地三寸。
身穿黑纹血衣的单辫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城门前,对着那女人点点头:“放过我这无用的手下吧,他魂都要被你勾走了!”
“连统领说笑了,小女子代表三分香气楼冒昧来访,还望罪君海涵。”女人掩嘴轻笑,笑声在空气中一漾再漾。
听得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痒。
罪卫副统领连横的出现,让很多暗中观察的人都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
如果说在不赎城,还有什么能比命金更有关乎于“安全”的说服力,那自然只有罪君以及她麾下的罪卫了。
连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是先进来吧,堵在城门,全城男人心都乱了。”
“或者也包括女人。”他补充道。
女人的美眸微微一绕,轻移莲步,踏进不赎城中:“那就有劳连统领维护了。”
连横狠狠地瞪了那名城门罪卫一眼:“回头再收拾你!”
转身在前面带路,目标直指不赎城的核心之地——囚楼。
城门罪卫缩了缩脖子,倒不很在意被训斥,只是倍感失落地靠回了城墙。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脸都没露的女子离开时,他心里仿佛空了一块。
这年头,哪有便宜可捡?尤其是在不赎城这种地方。
连横本身是一个风流成性的人物,又行事惫赖,却从头到尾,不曾对这女子轻佻过半分,连句口花花也无。
正是因为他深知对方的实力,哪怕他如今也已开辟内府,对上这个极具魅惑的女人,依然没有半点胜算。
他是风流,但并不疯癫。找抽的事情一般不做。
罪君让他来引路,他就引路便是。
囚楼是罪君凰今默的居所,也是整个不赎城的核心。
不赎城能在雍、庄、洛三国夹缝中生存下来,除了三国之间的互相牵制与忌惮,除了不赎城的特殊地理及规则,罪君本身的实力也必不可少。
换一个实力不足的人坐镇,不赎城这种恶徒云集的地方,早就给人推平。
她治下虽只一城,但已自命为君。
不赎城是她的王国。
囚楼即是她的宫殿。
连横在楼外就止步,蒙面女子则由侍女牵引着,一路上到四楼。
四楼的布置十分贵气,各类装饰多为古物。侍女只奉了一杯茶,不说半句多余的话。
过不得一会,一个容貌冷艳的黑衣女人便从更高楼层下来。
她一撩下摆,径自坐上主位。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只一扫,威严自生。
蒙面女子早已起身行礼:“三分香气楼昧月,见过罪君殿下。”
凰今默端起侍女奉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语气随意地吩咐道:“把面纱摘了。”
“是昧月失礼。得以拜见殿下,心神激动,故而乱了分寸。”蒙面女人一边解释,一边依言解下面纱,露出一张妩媚入骨的脸。
凰今默看了看她,摇头道:“这名字不好,还是妙玉更适合你。”
被道破早先身份,妙玉倒也不惊不乱,笑容不改:“罪君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佩服。只是如今真个拜入三分香气楼,往日之名,倒不必再用。”
她这是向罪君解释,改名换姓并非不诚,而是事出有因。
换做一个男子,只怕早已在她魅惑的笑容前神魂颠倒。
但凰今默显然不受影响:“有些事情,你忘了,别人未必肯忘。庄国的追缉至今仍未取消,对于白骨圣女,他们开价可是极高。”
“在殿下这里,昧月自不忧心。”妙玉小意奉承:“庄国再怎么骄横,也要守不赎城的规矩。”
“有时候也不用,只要比我强。”堂堂罪君凰今默,竟似浑不在意声名,也不怎么在意她亲自立下的规矩,很真实地说道:“庄高羡如果过来要你,我会立刻把你绑好了送过去。”
妙玉的笑容,终于僵了片刻。
“不过雍国那个老怪物一直虎视眈眈,想来庄高羡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凰今默转口道。
妙玉立即奉承:“不赎城毕竟是您的地方,谁来也需思量。”
“但是我又听说……”凰今默看着她:“无生教也到处在找你。”
凰今默犹如猫戏老鼠,左牵右扯。绝对的实力和地位让她从容不迫,昧月也非常恰当的表现出窘迫。
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无生教这种新生的小组织,没想到殿下也有听闻。”
凰今默摇摇头:“无生教发展很快,短短半年时间,已经在雍国、成国、云国,都发展了一些信徒。我不会小看它,我想你更不会。”
罪君的视野如此广阔,情报如此细致,连一个新立的无生教都看在眼里,不赎城的实力绝不止于表面上这些。
妙玉的额头开始滴汗,很好的表现了一个被捉住要害却又强装镇定的柔弱女人:“这我倒是不很了解。”
“无生教为什么找你?”凰今默又问。
“大概是跟白骨道有关?听说它们有些联系……”妙玉只推作不知:“我早已脱离白骨道,消解邪神烙印,与白骨道再无半点关系。”
凰今默一手撑着扶手,上身微微前倾。
这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她的问题,却又重新换了一个方向:“你现在为什么叫昧月?”
“是因为明月蒙昧?”
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人心深处:“你想将心照谁?”
……
……
ps:大家七夕快乐~~如果快乐太难,那就祝你健康~
第九十六章 揽心自照
妙玉的眼神一敛,很快又漾开。
她不再窘迫,不再犹疑,不再唯唯诺诺。
不再像是那只任猫戏弄的小老鼠。
她笑了,笑得自然,笑得魅惑,笑得动人心魄。
“殿下可能多想了,那是楼主定的名字,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
这回答既没有让自己被剥得干干净净,又不显生硬。而且还搬出了三分香气楼之主,让人无法证伪,算得巧妙。
自见面以来,凰今默第一次笑了。
她靠坐回去,依然高高在上,但已不那么气势凌人:“三分香气楼天香有七,心香十一。你在何香?位列第几?”
既然已经展现出来一定的态度,妙玉也就不再把自己打扮成娇柔的小女孩。
她甚至是自己找了个位置,在凰今默对面坐下,笑意嫣然道:“昧月加入三分香气楼不久,还没有资格进天香或者心香。不过,昧月此番来不赎城,确有要事,殿下若能玉成,兴许昧月能挤一挤天香的名次,也说不定。”
“三分香气楼既然这么不重视你,不如你就留在不赎城,本座许你一个统领,与魁山同级,如何?”
魁山乃是现任罪卫统领,专修武道的大武夫,实力恐怖。在整个不赎城里,地位仅在罪君之下。
妙玉眼神娇媚:“承蒙殿下厚爱,可惜昧月已经先许了三分香气楼,不然一定无法拒绝。”
说是无法拒绝,但却拒绝得很干脆。
凰今默淡声道:“三分香气楼看似家大业大,分楼开遍五域。但起家在楚境,现在总部也在南域,与楚庭纠缠太深。早晚被一口吞下!”
妙玉巧笑倩兮:“之前听说雍、庄、洛三国会谈,闹得不可开交。妙玉就觉得,天下之大,不论东南,争斗难息。北域混乱,西境亦是不宁。还是要多立小庙,免得断了香火。”
言下之意,三分香气楼的格局,才是能够绵延日久。同时点出,所谓的四方会谈,不赎城不过是个看客。真正主导的,还是雍、庄、洛三国。三国在不赎城会谈,你们连拒绝都做不到。不赎城能维持今日之安定,无非是三国都投鼠忌器,没谁能真正放开手脚罢了。
以她们之间的实力地位差距来说,这番话已算僭越,凰今默却并未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除了三分香气楼的法子外,昧月你何以教我?”
她也称“昧月”,而不是妙玉,显然是认可了妙玉的新身份。并向她询问不赎城的立身之法。
凰今默这样的人物,自然早有自己的规划。与其说是询问,更近于考校。
妙玉毫无畏缩。
她本就不是柔柔弱弱的小女人,而是心狠手辣的邪教妖女,先前百般拘束,只是有意伏低做小,讨好凰今默罢了。凰今默既然不吃那一套,那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展现自己的能力与价值。
她从容一笑,侃侃而谈。“天底下的法子,无非内强自身,外结强援。”
“内强且不去说,您自有主张。单论外结,却也要避免羊入虎口,须得好生挑选。若去联络强秦,还不如直接归顺。殿下也说了,我三分香气楼家大业大,偏偏根基又不甚稳固。正需要殿下这等强者,引为奥援。双方若合作,岂不是两全其美?”
凰今默轻轻挑眉:“你觉得应该如何合作?”
妙玉起身,弯腰行礼:“昧月此来,正是为在不赎城建立分楼一事。”
凰今默明知故问:“不赎城欢迎任何人。做生意不必经过本座。”
妙玉明媚一笑:“不是普通的三分香气楼,而是真正有强大修士入驻的香气楼,我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控扼西境各分楼的核心。”
三分香气楼之所以能在天下各地都建立起分楼,并不是因为它有横压天下的实力,而是因为它的几乎所有分楼,都只是纯粹的青楼。只做生意,不涉超凡。顶多在有些分楼里有一两名超凡修士坐镇,无法形成真正影响当地权力结构的超凡势力。
绝大部分国家都没有理由拒绝三分香气楼的入驻,毕竟每一座三分香气楼,都会给当地带来数额不菲且源源不断的税银。而且缺乏自保实力的三分香气楼,随时可以被当地统治者当做肥肉吞下。
而妙玉此举,却是一举勾连起三分香气楼西境各分楼,增加潜在影响力。而且不难看出,这一步棋落下后,妙玉的最终目标,必然是将它们统合成一个真正的、在当地有话语权的势力。想象一下,分楼开遍天下的三分香气楼,一旦被真正整合起来,那会是一个多么庞然的势力?
这种野心、气魄、格局,令人惊讶。
从这个角度来看,整个西境,的确再没有比不赎城更适合的地方了。
三分香气楼想要把各地分楼都统合起来,从纯粹的生意门店往势力经营转变,首当其冲的阻力,就来自当地政权。
强秦会允许这样的三分香气楼入驻吗?自然允许,三分香气楼入驻多少超凡修士,秦国就能收编多少,等同于羊入虎口,
唯有不赎城,本身无力延展,不必担心被并吞。又处在中立之地,没有太多政治风险。而且不赎城也可以通过三分香气楼的渠道,一举打开三国封锁……这是真正的合则两利。
难怪妙玉敢直接找上门来求见,难怪她如此自信!
她不仅对三分香气楼有深远的想法,对不赎城的困境也看得非常清楚。
凰今默不置可否,只问道:“这个主意,是你们楼主定的。还是你想的?”
“为了早日名列天香心香,昧月大胆了些。”妙玉笑道:“所幸楼主信重,许我放手一试。”
凰今默略一沉吟,重新开出条件:“无论天香心香,终究寄人篱下。你若投我,本座将不赎城的未来许与你。你的惑心神通,易放难收,大道难成。本座或许可以帮到你。”
妙玉笑道:“对不赎城而言,与三分香气楼的合作,要比昧月这个人,重要得多,”
这就是拒绝了。
但她说的也是正理。
妙玉她再怎么优秀,没有三分香气楼作为依托,也不能够帮不赎城打开局面。
因此凰今默的正确选择,当然是要取三分香气楼而弃妙玉。
而对妙玉自己而言。
分楼不涉超凡是三分香气楼得以不受阻力,扩张如此之快的根本。但时至如今,也已经严重桎梏了三分香气楼的进一步强大,越扩张,自保能力就越缺乏。就连坐居囚楼的凰今默,也嗅得到三分香气楼隐在脂香粉腻中的危险。
三分香气楼需要改变。而妙玉正当其时。
她或许失败,失败则粉身碎骨。可若一旦成功,她在三分香气楼中的话语权,将跃居一众天香心香之上,仅在三分香气楼那位神秘的楼主之下。
选择投靠凰今默,就目前来说当然更安全稳妥。但只有三分香气楼,才能完成妙玉对未来的安排。
或者换句话来说,只有手握三分香气楼,她才有信心在将来对抗张临川创建的无生教。罪君凰今默固然强,从现在看来,不赎城的潜力却远不及无生教。
而因为道果的关系。张临川永远不会放过她。
她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她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所以她会面对。
就像最早的时候,在凶兽群里的那个小女孩。
选择了擦干眼泪,拿起匕首。
第九十七章 问世间哪有蒙尘月
达成协议之后的妙玉只身离开。
而凰今默独立高楼许久。
最终只叹了一句:“问世间哪有蒙尘月?”
……
……
“问世间哪有蒙尘月,哪有明月昧山河?”
只要自身的光芒足够耀眼,总有一天,能够高悬夜空,照彻山河。
从九江城域离开,姜望一路疾行。
他几乎是在逃跑,怕自己忍不住回转,去告诉杜野虎真相。
他相信杜野虎总有一天能够成长起来,能够用拳头轰平愤怒。但不是现在。远远不是现在。
恰如猛虎卧荒丘,须得,潜伏爪牙忍受。(1)
回庄国的这一趟,也是撕开伤疤的过程。
一无所知的人,和背负一切的人,同样痛苦。
回凌霄阁的路上,姜望没有再在“枫林鬼域”停留,一路无事,安安稳稳地与小安安重聚。
接下来的几天,姜望在自己苦修不辍的同时,也没有忘了监督姜安安。当然,每天修行结束之后,仍然会带安安到处去玩耍。
几天的时间里,兄妹两人把云国较为有名的地方都转了个遍,有名的吃食都尝尽。叶青雨偶尔同行,但更多的时间则在备战迟云山。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对姜安安来说尤其如此。因为迟云山开山的时间,终于来临。
这一天,姜望杵在一处云廊等候。
而姜安安正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跟自家亲哥哥新买的一沓字帖作斗争。至少在迟云山开山的这段时间里,她应该是没有太多空闲时间“闯祸”的。
清风拂面,凌霄阁的主人飘然而至。
左右看了看,才问道:“向凤岐那个废物徒弟走了?”
叶凌霄这等人物,当然不会看不出向前的师承。而且向凤岐的确留给他非常深刻的印象。
姜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凌霄是在说谁,不由得有些不高兴:“向前不是废物。”
“你是他的朋友,就听不得实话了?”叶凌霄皱眉道:“向凤岐何等人物?作为他的徒弟,一点斗志也没有,丧气沉沉。不是废物是什么?”
他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只是生性骄傲,见不得向前不思进取的样子。尤其向前的师父向凤岐,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
但有些时候,即使没有恶意,也非常伤人。
向前即便是在丧气的时候,也不想在凌霄阁给他师父丢脸。想来对于那位洞真无敌的向凤岐而言,对叶凌霄也是有相当的敬意。
与其说向前重视叶凌霄的看法,倒不如说他在乎的是向凤岐。在乎向凤岐的颜面。
姜望认真地说道:“您没有经历过他的人生,请不要冒昧的评价他。”
“哦?”叶凌霄抬起好看却骤然锋利的眼睛:“你在教本阁主做事?”
姜望感觉自己跟这位凌霄阁主有些八字不合,怎么每次见面都像要干仗……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漠视别人在他面前诋毁他的朋友。
“姜望不敢。但向前绝非废物,不信您且等个三年两年。”
“呵。”叶凌霄冷笑一声。
但这冷笑突兀的一个转折,变成了大笑。
他和煦大笑,还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你小子不错,此去迟云山要多多费心。”
姜望本来摸不着头脑,但看到飘飞而至的叶青雨,也就明白了。
于是陪着笑道:“我会的。”
“爹。”叶青雨飞落身边,狐疑道:“迟云山的事情不是说让我自己负责吗?”
“啊,是,是。”叶凌霄此时的笑容才是发自真心,异常柔和:“咱们青雨长大了,是到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那您这是?”
“我送送,送送。”
盛气凌人的叶凌霄,大概也只会在自己女儿面前,有这样唯唯诺诺的一面。
“不用啦!送我千里,终须一别。”叶青雨挥挥手:“您老人家请回吧。”
“好,那叶女侠,请慢走。”叶凌霄顺便看了看姜望:“姜少侠,也请务必小心。”
姜望就算再迟钝,也听得出来,叶凌霄的这个“小心”,应该不是让他小心迟云山的危险。
还之以老实巴交的点头:“请叶阁主放心。”
“走吧。”叶青雨倒是干脆得很,直接腾身便起。
姜望也赶紧跟上。
在两人飞远之后,云海一阵翻涌,挤出一头奇形怪状的异兽。
说它奇形怪状,是因为它身披云纹,却头顶独角,体长三丈,长毛如绒。四足踏云,长尾还缀着一团无色水球。
它立在叶凌霄身前,口吐人言:“迟云山要想十拿九稳,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个年轻人可靠吗?”
“小孩子说不了谎,只会作为一面镜子,反映身边的大人。能把安安教成那样,足以说明姜望的品性。”
叶凌霄慢慢说道:“至于他的实力……齐国人已经看得很清楚。”
“呵呵呵……”这异兽轻声笑道:“他好像不怕你。天骄都是这么眼高于顶的吗?在真人面前也敢顶嘴?”
“他不是不怕我。而是有所坚持,并且知道分寸。在这个年纪能知道分寸二字,他过得不容易。”
“听起来你好像很欣赏他?”异兽若有所思。
叶凌霄笑了笑,笑容俊朗迷人,可惜在他面前,只有这一头异兽,不太能够欣赏。
“云顶仙宫传承独特,神通果天下奇珍。要得云篆神通,首要的一点,就是不能杀人。所以我虽然给青雨安排了不少历练,她却从未真正经历生死,在真正的交锋里,一定会吃亏。有姜望这样一个既有实力又有脑子,既有坚持又有分寸的队友,此行机会极大。”
“云顶仙宫讲究一个无心插柳的缘法,你还记得那个四字箴言吗?是谓‘无心之缘’。越是冲着传承去,越没有机会。”异兽知道他说的机会不仅仅是云篆,不由得闷声道:“你不要插手太多。”
叶凌霄傲然一笑:“我岂会不知?放心,我家青雨随我,长得好看又有天赋,必定能得云篆。也必然能……”
“云篆啊……”异兽咕噜了两声:“此神通已有数百年未现世啦,真是叫人怀念。”
“是啊。”叶凌霄也跟着叹气:“我当年是不知其间规矩,不然早就拿下了,何至于等到青雨长大?”
异兽冷酷无情地揭穿:“当年要不是我,你早就被……”
“要不是我,你头都没了好吗?阿丑!”叶凌霄不屑的反击。
“叶小花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异兽也怒了:“我头差点没了还不是为了救你吗?你没本事还爱吹牛,一去就要别人一起上,结果他们把你打得找不着北!要不是我……”
“我没本事?”叶凌霄跳将过去,一把抓住阿丑的独角,像个泼皮那样赖过了话题,怒道:“今儿不教训教训你,你不知道我叶某人的厉害!”
名为阿丑的异兽怒不可遏,一摆长尾,搅得云海生波:“叶小花,你动我一下试试!”
话音未落,便吃了一拳。
“哎呦!”
叶凌霄直接将阿丑砸远,撸起袖子就跃入云海中。
但见云雾滚滚,看不清真实情况。
只有阿丑的声音不断传出来,咆哮连连——
“老子跟你拼了!”
“哎呀!疼疼疼!”
“放手放手,毛扯断了!”
“你有本事别仗着境界!”
最后才是叶凌霄张狂大笑的声音:“我没本事!怎么着!”
ps:“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出自水浒传,宋江的西江月
不过用在此处,表达的意义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