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斗杀
西驼峰上良久的沉默,让海宗明的耐心逐渐失去。
“姜望,我们本来可以和平处理此事。但你一定要,把局面闹得如此难看!”
话音落下,海宗明双手已经平伸上抬。
西驼峰突然响起了潮声。
这里驼峰山附近根本没有江河,哪里来的浪潮?
但潮声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烈,愈来愈强。
它发源于地底!
海宗明沟通了地底暗河,并以秘术将其调动!
他本不愿意用此手段,因为这种彻底改变当地地貌的事情,很容易引起当地强者不满。但他更不愿意一直守在这里,陪姜望耗下去。这里毕竟不在近海群岛,不是他的根基所在。
久耗容易生变。
所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好在驼峰山附近没有什么大势力,只要速战速决,应该不至于牵扯出什么大麻烦。
那潮声愈近、愈急,像地龙翻身,搅得山峰摇动。
终于……
一道细小水柱撞破地面,冲天而起!
如同大战之时的战鼓,鼓声一动,而千军万马齐出。第一道细小水柱撞出来后,就已经引发了战争!
愈来愈多的水柱撞出。
整个西驼峰,处处是喷泉!
而西驼峰,竟然开始摇晃!
一整条地下暗河,穿越地脉,冲出地面,直接摧毁了山根。
海宗明势要山崩水出,将此地短暂变为泽国。他相信,无论姜望是用什么手段隐藏行迹,都不可能在这样的变化下保持隐匿。届时无处不在的水,必将带给他巨细无遗的感知。
而姜望和向前,也的确不能再等下去。
匿衣欺骗的是视觉,尹观布下的手段蒙蔽的是灵识。
但匿衣并不能直接抹消使用者的存在。
海宗明这种直接覆盖一切的方式,的确是针对匿衣的好办法。
不过,姜望本就不打算再等。
因为他已经确认了情报的准确性,对海宗明的实力有了深刻了解。再等下去,地狱无门的杀手可就要来了,到时候不想割肉也不得不割肉。那笔巨款,会让姜望一夜赤贫。
在海宗明掌控地下暗河,西驼峰开始崩塌的时候,一柄飞剑突兀跃出。
它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
像游鱼跃出海面,如月光洒落人间。
寒凛凛、银灿灿,锋芒独具,凌厉无匹。
瞬间洞穿了崩塌滚落的山石,出现在海宗明面前。
此一剑出,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已淡化,万物皆失,唯有此剑。
剑指眉心!
海宗明立刻就注意到了这一剑,并且以强横修为迅速摆脱剑势的锁定,在飞剑的锋芒之外,看到了飞剑的主人——那是一个不修边幅、外表颓废的男子。
与描述不符!
不是姜望!
原来之前引动剑阵的是此人吗?那么姜望在哪里?
海宗明心中警惕拔到最高,面上却仍不显,只是右手大张,一道水流漩涡在他掌前成型,漩涡核心一片黑暗。
此术名为海涡。
大海上的漩涡,往往连向未知之处。
此术因而得名。
只要水元到达一定程度的地方,攻击都会被此术移转,被“水”分担。
而他引动暗河喷涌,早已符合了此术的条件。
飞剑无可挽回地落入海涡中!
便在此时,一个眼神坚定的少年自在他身后出现,手中掐诀已毕,气势凌人,正要行袭杀之事。
海宗明猛然一回身:“抓到你了!”
暗中蓄势已久的道术立即爆发,无数的水珠连成无数的珠线,瞬间便将这少年笼罩,而后切割!
将其切割成无数段……碎影?
海宗明大惊,第一时间察觉到威胁所在,连忙再次回转。
他于是正看到,自那个颓废男子身前,姜望真身跃出。
其人跃出,其剑亦跃出。
这是夕阳迟暮,无可挽回的壮烈之剑。
在他看到的同时,便已经撞到他身前。
姜望先以向前之剑正面强攻,再以红妆镜的幻象伪装袭击,连续两次分散海宗明的注意力,就是为了给自己的这绝杀一击创造机会。
这机会稍纵即逝,而他无疑把握得非常完美。
海宗明在这种时候,仍然做出了反应。右手主动脱离对海涡的掌控,却立时握紧!
风起。
那似乎是一缕微风拂来。
然而凌厉、冷酷,瞬间改变了环境。
茫茫无尽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
这说起来复杂的战斗,却只发生在瞬息里。
西驼峰仍在崩塌中,“喷泉”仍在涌起。
可风吹来,那些“喷泉”却立时中断了。
此术霸道如此!彻底发动之前,竟先其它的道术清除,为自己创造环境。
这是海宗明的最强道术,杀手锏一般的存在,苍青九杀!
苍青之风有九杀,绝灭天地。
此术堪称威能无匹。
一般强者,在大费周章之后的绝杀一击里,骤遇此术,难免饮恨。
但姜望早已知悉。
并且堂堂凶屠重玄褚良,还以神临绝顶强者的眼界,给出了破解之法。
不过,姜望并没有遵循重玄褚良的指点去做,因为他还有更简单的办法。
人随剑至。
一颗青色的珠子出现在那肆虐的狂风之中。
他拿出了定风珠!
得自七星楼隐星世界,那巨大无名沙虫的腹中!
此珠百无一用,唯一的用处,便是定风!
它当然不足以完全崩解海宗明的最强道术,即便天性相克。
但它出现的时候,那肆虐的狂风静止了一瞬。
凶悍绝伦的苍青九杀在发动之时,被强行中止了一瞬。
就在这个瞬间。
姜望回剑入鞘,却一掌前推!
火焰骤起。
星火秘藏打开!
火源图腾打开!
叠加图腾之力,叠加玉衡星辰之力。
迄今为止最强的三味真火,毫无保留地轰出!
火焰扑至海宗明身上,一扩即收。
整个过程不到一息。
这中间有一道海潮的幻影闪现,却又立刻幻灭。短暂得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
那大概是海宗明护身的手段。
当三昧真火收拢,原地出现一个巨大的空白。
已经没有海宗明的身影,甚至也没有炸来的山石。
只有白色的灰烬簌簌而落。
分不清哪些是骨粉,哪些是石粉!
……
姜望平伸右手,任由重新聚拢一团的三昧真火落入掌中,将其收归内府。
西驼峰直到此时,才终于彻底倒塌。
而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一名戴着阎罗面具的黑袍人,出现在高空,背月而来。
第六十九章 西去
看着一位外楼巅峰强者须臾化成飞灰。
向前心中震动不已,虽然在青羊镇一直有姜望的消息传来,但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姜望的神通。知道姜望今非昔比,却不知他已是这种程度的强大!
不过这种震动来不及持续多久,因为地狱无门的杀手已经来了。
那是一个不高不矮的人,由于黑袍太过宽大,倒看不出身段如何。
其人悬在高空,背对明月,一股强大的压力便自然而然倾泻下来。
面上覆着的阎罗面具,那道门户之中,三个字是楚江王。
十殿阎罗排行第二的楚江王!
明明没有过多久,但给人的感觉已经很漫长。
“抢我的生意?”
声音一出口,姜望才知地狱无门里的二号人物楚江王,原是一名女子。
声冷如冰。
在所有让姜望印象深刻的声音里,与李凤尧的声音有几分相似。
但如果说李凤尧的声音是冷傲、疏离,那么她的声音则是阴寒、刺骨。
在提交定金的时候,姜望事先并不知道地狱无门谁会出马,他以为应该是尹观,毕竟尹观与他分开不久,应该离这里很近。
但来的是他此先从未打过交道的楚江王。
竖起四座星楼,便已经是外楼巅峰修为。但修为不等同战力。
同样是在外楼境,这位楚江王给人的感觉,却比海宗明可怕了不知道多少倍。
至少姜望敢与海宗明搏杀,却不认为自己在楚江王面前有什么机会。
“其实贵组织的这个生意,发布人就是我。”姜望赶紧说道。
楚江王看着他,并不说话。
姜望继续解释:“是这样,海宗明追杀我,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我第一时间向贵组织发布了任务。但是没想到,在贵组织执行任务之前,他已经先一步追上了我。我只能拼死一搏,值得庆幸的是,我赢了!”
如果来的人是尹观,他或者可以堂而皇之说出自己的小心思。但对于这位不熟悉的阎罗,直觉告诉他最好还是低调一点。
“所以任务自动取消。当然,我知道规矩。定金不用奉还。”
楚江王仍不说话,仍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姜望。
姜望自知这事有利用地狱无门兜底的意图在,又想保证自己的安全,又不想多花钱,算是理亏在先,因而面对楚江王阴晴难测的情绪,不免有些忐忑。尤其地狱无门这样的组织,又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地方,
想了想,硬着头皮道:“或者,您还需要出场费吗?”
他有些心疼,刚刚用三昧真火将海宗明焚为飞灰,其人身上的宝物也没能保留什么下来。只有一条与囚身锁链纠缠在一起的囚龙索。
当然,只是心疼而已。不存在后悔,也没有后悔的余地。面对海宗明这样四楼修士,哪怕提前已经知悉了海宗明的所有情报,完全做出了针对,他也决计没有留手的可能。
“呵。”楚江王忽然笑了一声。
她仿佛对笑声格外吝啬,只笑了短促的一声,就迅速截住。任由那阴寒刺骨的感觉继续蔓延。
“秦广王说你是个有意思的人,你果然很有意思。”她说。
姜望心中巨石放下,尹观既然和她有过沟通,那么地狱无门这边,应该不会再计较什么才对。
也没什么值得计较的地方嘛。
毕竟他也是花了钱的,五十颗万元石,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跑一趟。如果有人用这个价格请他,他愿意天天跑,把姜安安一辈子豪掷千金的生活都跑出来。
“那这件事……”姜望试探地问。
“到此为止。”楚江王没有多说什么,径自转身,像来时那样,又突兀的去了。
“呼!”
长出一口气的是向前。
“跟你在一块,真是心惊胆战。我一个腾龙境的无名之辈,何苦来哉,要受这种惊吓!”
在垮塌的西驼峰上空,姜望转头看向他。
如向前所言,他只是腾龙境的修为而已,但他依然没有拒绝姜望联手杀死海宗明的建议。
是不是其实他本心,也并不甘于寂寞呢?
“多亏你了,你的剑术很强,非常强!”姜望非常认真地说道:“在我见识过的所有剑术里,当为第一!”
其实对于同海宗明的这一战,虽然有境界的差距、实力的差距,直接毫无准备的硬碰硬绝不是对手。
但在对海宗明的信息全方位解析、并且做出针对决策之后,姜望自己都有了一定的把握。要知道,就连重玄褚良都被重玄胜请动,给出了针对的意见。海宗明的战斗选择几乎被算死。
之所以用朋友的身份请向前帮手,其实是想帮他建立信心。而向前的表现,也的确再次令他惊艳。
一个腾龙境修士,能够短暂的与外楼境修士交手!哪怕是有提前的准备,哪怕是布了好几套剑阵,哪怕是借用了强大飞剑本身的力量,哪怕并没有真正伤到海宗明,在姜望的认知范围里,也没有任何一门剑术,能够做到这一步。
果然这才是盖压一个时代的绝巅剑术吗?
向前沉默地看了姜望一阵,读懂了他的期待。
“你觉得很强,对吗?”
他闭上眼睛,适才与海宗明交手的锋芒尽数黯淡下去:“这正是我绝望的原因。”
一个腾龙境的向前,就已经这么强。
他那个洞真无敌的师父,又该强到什么地步?
真正洞真境界的唯我剑道,又有多么可怕?
就是这么强的剑术,就是这么可怕的剑术。
依然毫无悬念、毫无挣扎余地的败了!
所以绝望!
姜望把目光从向前身上移开,看着倾塌的西驼峰,遍地山石零落,海宗明引上来的暗河之水蜿蜒流淌,积出一处处泥塘。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玉衡峰。那一天玉衡峰在他面前轰然倒下,那是他的选择。他也是在那一天,亲眼见到这个世界残酷的一面。
“这么雄壮的山峰,倒塌下来,也只需要一瞬间。但是它累聚起来,却耗用了无尽岁月。”
姜望说道:“洞真境,乃至于洞真之上的境界,也都是从游脉境修行上去的。”
他并没有长篇大论的开导向前,只说了这两句,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赶紧跑!”
并且一马当先,直接西向飞远。
向前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
驼峰山附近虽然没有什么大势力,但整个驼峰山垮了半边,地下暗河又冲出,地势永久性的改变,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这里是中域,中域修士又是出了名的目中无人。若不跑快点,难免遇到麻烦。
“哎!”
“你好歹带一下我啊!”
“我一个腾龙境的无名小修士……”
第七十章 近乡情更怯
当初从云国到齐国,中间经过了十七个国家,三处宗门属地。
从齐国返回云国的时候,调整路线,也只是绕过佑国,多走了一点路。比当初走过的距离更远,但时间反而缩短了不少。
毕竟当初那个走下登云阶的白发少年,只有周天境的修为。如今的他,却已是神通内府,在哪里都能算得上一方强者了。
当然,因为一路上经过不少势力,动辄有关防,始终不可能以最快速度赶路。
姜望个性并不张扬,向前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也有在大部分时候自保的实力,因而这一路再无什么波折。
道历三九一八年十月二十四日,姜望越一个小境界击败雷占乾,名扬齐境。也是在同日,单人独剑,悄然离开临淄。
到了冬月二十一,姜望一只脚已经踏进云国境内。
太虚幻境内,内府境排名仍未进入前百,当然这也与姜望去论剑台的次数不多有关。但同时姜望也能感觉到,到了内府境之后,论剑台完成战斗匹配的速度明显变慢。
这应该能够说明,太虚幻境里内府境修士数量,远不如之前几个境界。
而他的福地,也掉到了排名第三十八的逍遥山。
第一内府向深远处探索的房间数量,如今到了第三千间——已经不能够再获得秘藏,但对自己多一些了解,总归是好事。
所谓修行者,无非就是向外探索天地,向内探索自身。
度过覆海劫,神魂力量再度大幅度提升后,探索内府房间的效率也大大提高。虽然越往后,已经越艰难。神魂走得太深,很容易无法回头。
总之剑术、道术各方面都有了稳定的提升,但整体上因为并未叩开第二内府,倒是没有质的提高。
而一路醒醒睡睡、走走停停的向前,倒是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依旧是胡子拉碴,潦倒颓废。
准确的说,要比出发前更邋遢了,毕竟数万里仆仆风尘,难免沾了他的身。他又是个不怎么洗漱的。
云国多山,且山势极高。
削山为城在修行世界里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奇迹,但整个国家都建立在高山上,姜望迄今为止所见,却独此一国。
云国境内各大山城以索道相连。最内围的都城更是直接以虹桥连接四大主城。整个云国的居民,都生活在云山雾罩中。
姜望当初初来云国时,为此很是震撼了一番。
但闯荡了这么久之后,再至云国,那种惊叹的感觉已不再有。毕竟见过的奇伟瑰丽太多,单就一个寺林悬空的悬空寺,就比这些山城更要壮观。
到了云国之后,姜望没有第一时间去云城,而是先找了一家客栈歇下。
这一路来但凡是姜望定下的客栈酒楼,档次都很一般。唯独在云国选的这家客栈,应该是全城最顶级的。
而且他要的还是两间上房,价格令人咋舌。
云国商业繁荣,一应消遣,贵的能贵到没边。
当然令向前疑惑的并不是这个。
“你不是要见你妹妹,怎么在这里就停下了?”
“我准备的惊喜还没有到,所以还得再等一天。”姜望一脸幸福的笑了:“而且就要见到安安了,我不能脏兮兮的,怎么着也得焚香沐浴,换一套整洁衣衫。”
向前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羡是妒,撇了撇嘴:“臭讲究!”
说罢便回了自己房间。
但是当天晚上姜望出门布置“惊喜”的时候,正好撞见向前回房。
却见他身穿稠衣,腰悬玉佩,头发整整齐齐地簪好。就连那唏嘘的胡茬,也精心修剪了一番,虽然手艺不是很精到……
整个人简直脱胎换骨。
乍一看年轻了不少。当然仔细一看,还是那张丧气沉沉的死鱼脸。
姜望好笑地看着他:“臭讲究?”
“呵!”向前昂首走进自己的房间,高傲地用脚后跟带上了门。
……
……
这个世界上,“团聚”有时候是一个奢侈的词语。
而对有的人来说,它不仅奢侈,更脆弱、冰冷、不可实现。
有时候宁愿它是奢侈的,这样无论花费什么代价,至少总有实现的一天。不管多奢侈的价格,至少还有赎买的可能。
但任何一个清醒的人都知道,在人世间,“宁愿”这个词语所代表的意义,一般都无法成立。
一艘巨大的战船,在浩荡清江上行驶。
自庄帝登临洞真之后,清江水府一日老实过一日。往日整个八百里清江,都是水族的自留地,无论商船还是庄国水师,往来都需报备。
现在早不必如此,庄国境内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完完全全地属于庄国。所以庄国的士卒在境内任何一个地方都应该来去自如。
当然,如果不怕死的话,或许有人可以用永沦幽冥的枫林城域来反驳这句话——庄国境内,毕竟有不属于庄国的土地。那是生生被剜下的伤口,裸露于这个国家里的丑陋疮疤。
可惜不怕死的人终究是极少数,这话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而且如今白骨道已经销声匿迹,几乎是被彻底夷平了。枫林城域之外立着的生灵碑,似乎也足堪告慰了。
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地方,这是一个飞速成长中的、皆大欢喜的国度。毕竟那些大概不会欢喜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清江水面上这艘战船所载的,是刚从庄陌边境撤下来的战士。
自庄高羡以洞真之威亲自出手,强割陌国十城之后,庄陌边境再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但小范围的摩擦从未停止过。
毕竟这十城才被割让不久,还不足以让陌**人习惯这个事实。
而有秦国的暗中撑腰,陌国也不担心会迎来庄国大举入侵,小规模的冲突自是不用禁止,甚至陌国朝廷根本不会禁止。陌**民所受的耻辱,都需要一个宣泄口。
每每边境冲突上杀死一两个庄国士卒,都够陌国百姓高兴许久。
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发生在陌国与庄国之间的这种持续性的小规模冲突,正是秦国所乐见、甚至是暗中推动的。秦国通过对陌国的支持赚得盆满钵满,同时也要遏制庄国成长的空间。当然,这些就无法放到明面上来说。
甲板上,一名将军盘膝独坐。
那是一个满脸络腮大胡,看起来颇有年纪的将军。此时并不在战场,他却仍然穿着甲衣,甲衣整体呈暗红色,那是鲜血一遍又一遍的浸染所导致,早已经刷洗不掉了。
天光水色,将军无声。
他独自在甲板上沉默了一路,却在水道行经某个岔口的时候,忽然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回船舱中。
守在船舷旁的副将,在心中长叹一声。
他知道自家将军,见不得故土。
第七十一章 如行云上
“杨将军!咱们岸上去耍耍吧!”
几个士卒你推我搡地过来,冲副将招呼。
这些士卒笑容畅快,但个个气质凶悍,一看便是能战之士。
军中管制严格,也就是如今撤下战场,大家伙才能散漫一些,难免有些放浪形骸。
杨尹也非常能够理解。
“等驶过这段水程吧,在下一座城池允许你们耍一天。然后咱们就要直接回九江郡了。”
士卒们有些失望,但没有谁表达不同意见。毕竟他们是九江玄甲,整个庄国最精锐的军队,服从命令早已经是一种本能。
安排好手下士卒,杨尹弯腰钻进舱室,果然看到自家将军闷在角落里。
也不点灯,也不说话。
“你这次是应该好好休息了,别人都轮换了十几次,对前线避之不及。你倒好,赖在前线不肯下来。要不是段将军直接下令把你逼回九江,你都快杀进定武城了。”
他说的段将军,是九江玄甲的主将段离。而定武城是陌国的首都,陌国上下崇尚兵家,所以就连都城的名字都如此具有杀气。
杨尹有意说个笑话,调节气氛,但显然不是那么好笑。
至少满脸络腮胡子的杜野虎没能笑出来。
“对我来说,在战场上才是休息。”杜野虎闷声道:“九江郡那些凶兽又不许杀太多,已经没什么可杀的了。”
杨尹很有些头疼:“我们军伍中人,宿命当然是在战场。但谁也不是铁打的,经年累月的厮杀,怎么熬受得住?段将军很器重你,调你回来休整,是怕你堕了道心,被杀意腐蚀……”
杜野虎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你又来了。”
“好好好,我不说。”杨尹举手投降,待杜野虎情绪稍好,却又见缝插针道:“不管愿不愿意,反正你也被调回来了,所谓军令难违。趁着还没回驻地,段将军管不着,咱们一起去岸上耍耍如何?找几个小美人,听听小曲,怎么样?”
他殷勤地撺掇道:“反正你俸禄也没处花,挣那么多赏金,光喝酒可喝不完。不如便宜了兄弟们!”
“杨尹啊。”杜野虎把头靠在舱壁上,隔着厚厚的木板,看不到船舱外的景象,但他知道这是哪里。
这靠近哪里。
“你听到了吗?”他问。
“听到什么?”
“有一些声音,一直在耳边叫喊。”
杨尹听到了江浪拍击战船侧壁的声音,听到士卒在甲板上来回走动的声音,唯独没有听到什么叫喊声。
连一个叫喊声都没有,哪来的一些?
他咽了下口水,问道:“叫喊什么?”
“他们问。”杜野虎痛苦地拧着浓眉:“他们问我——你为什么不在?”
不等杨尹再说些什么,杜野虎又猛地一下坐起来:“附近哪里有山匪、水贼,或者随便什么恶徒?快!”
杨尹打了个激灵,迅速掏出一个小册子,连忙翻了翻:“前行三十里水路,东岸直去四十里,有一处盗匪,是当地城道院弟子今年的试炼……”
他还未说完,杜野虎已经随手抓起一把军刀,独自掀帘而去。
杨尹坐在船舱里,愣了一会,才把册子收起。
他当然知道杜野虎做什么去了,他甚至差不多已经习惯这种事情。
但令他担忧的是,杜野虎的状态好像越来越不好了,越来越难控制住杀意。
杨尹默然盘坐,杜野虎独自一人离船飞远,战船匀速行驶在清江。
水面倒映着天空,琼云朵朵。
舟行水中,如行云上。
……
……
云上的姜安安正在发愁。
她觉得今天青雨姐姐很奇怪。
看到自己就笑,也不知在笑什么。
是我吃鸡腿忘了擦嘴吗?
姜安安抹了抹小嘴巴,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啊,不仅仅是青雨姐姐,他们都很奇怪。
那个脸圆圆的,很好玩的小王师姐——她还有个很温柔的亲姐姐,是大王师姐——小王师姐最近一个劲的问哥哥的事情。
什么多大了呀,长得好不好看呀……哥哥当然天下第一好看!
又问哥哥有没有荤配,但是被青雨姐姐揪着耳朵赶走了。
荤配是什么?荤菜搭配吗?
真的好奇怪啊这些人。
小小的姜安安,感到心很累。
这么多的人都要她操心,大事小事,一箩筐事,她承受了这个年龄不应该承受的烦恼。
她真想说,你们这些人能不能忙一点正事啊。天天就瞎玩,都不用修行、不用学习的吗?我姜安安每天都要练一趟拳呢!还得临一张大字帖!
还有那个讨厌鬼师兄——本来是叫莫良师兄的,但是太讨厌了,所以改名叫讨厌鬼师兄——今天一天在自己面前晃荡了七八回!
晃得眼睛都花了!
一会拿着这个吃的,一会拿着那个吃的,巴巴地来道歉。
以为我姜安安是猪吗?拿点吃的就想哄我?
我吃你的东西,我还不原谅你。哼!
还有方师兄——方师兄其实不姓方,但是他脸很方啊,所以叫方师兄——方师兄今天突然跑过来说什么,女子汉从来不告状,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可是他抢我鸡腿的事情我早就跟叶伯伯说了啊。我那不叫告状……叶伯伯偷偷任命我做监察使呢!我是汇报工作……
他们总是偷偷烤雪鹤吃,挨打了也不能怪我。我不能徇私枉法呀……
姜安安越想越心累,小眉头都皱到了一起。
晚上跟哥哥写信,问问他怎么办吧。我是不是汇报工作被发现了呀?他们今天这么奇怪,是不是想打我……
想到这儿,姜安安看着晃来晃去的每个师兄师姐,越看越觉得情况不妙。
算了,还是先去叶伯伯那里躲一躲吧。叶伯伯虽然总喜欢说那些重复了很多遍的故事,但是他那里安全呀。师兄师姐们都怕他……
心中计议已定,姜安安原地一个转身,迈开小短腿就跑。
“誒!”
她撞进了一团柔软中。
青雨姐姐不知怎么突然出现在前面,姜安安一头撞进了她怀里。
“你跑这么急,要去哪里啊?”叶青雨嗔道。
姜安安蹭了蹭,才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我陪叶伯伯下棋去!”
用棋子摆字也叫下棋吗?两个人你来我往,你摆个姜字,我摆个叶字,也叫下棋?
叶青雨有些无奈,但还是说道:“跟老头子下棋也太没劲了!”
她笑了笑:“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什么地方?”姜安安一下子来精神了。
“到了就知道了!”叶青雨神神秘秘的:“保准叫你满意!”
姜安安下意识地就要答应,但是突然想起之前的“可怕猜测”来,于是很机灵地问道:“就咱们俩人吗?”
“当然。”叶青雨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还想带谁一起?”
“没谁!”姜安安放下心来,小拳头一握:“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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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须见星与月
云国多山,最为人熟知的山峰,自然是那些城市所在。
因为本来就一直住在山上,云国人对于登山这件事反倒没什么兴趣。云国境内许多山峰都无人开发,完全是原始状态。
叶青雨带姜安安来的,就是这样一座无名小山。
不大,也不高,安安静静,平庸得出奇。姜安安张大眼睛瞧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好玩在哪里。
而且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荒山野外,有些怪阴森的。
“青雨姐姐。”姜安安拉了拉她的手:“咱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呀?”
叶青雨食指轻轻竖在唇前:“嘘……”
“等一会儿就好了。”她说。
彼时月亮悄悄地跳上了天空,柔软的月光飘落下来,笼在那张清丽绝伦的脸上,飘飘如飞仙。
姜安安仰着小脑袋,一时看呆了:“姐姐,你真好看。”
叶青雨弯起食指,轻轻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以后少给你吃糖,你甜得都发腻了……”
“哪有!”姜安安急了:“我一点都不甜,我好苦的!”
“哦?”叶青雨故意逗她:“有多苦?”
“跟我哥做的鱼一样苦!”姜安安脱口而出。
叶青雨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看来是真的很苦!”
尽管四下无人,姜安安还是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小声道:“青雨姐姐,这话你可别写在信里跟我哥说。”
“为什么呢?”叶青雨蕴着笑意问。
“我哥一直以为他很会做菜。以前有一次,唐敦大师弟说他做菜难吃,他还气得不行,要唐敦大师弟加练了三个时辰呢!”
姜安安毕竟还小。
并不能真正理解“死亡”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凌河、赵汝成、黄阿湛、唐敦他们都不在了,但或者只以为是出了个远门,以后还会回来的。
所以她还能自然地提及唐敦他们的名字。
叶青雨倒是没想到姜望还有这样的“历史”,笑得眼睛弯了起来:“那你哥可够不讲道理的。”
姜安安又有些扭捏了:“其实也没有呀。”
偶尔抱怨一下可以,真要正儿八经地说姜望坏话,她还是不愿意的。
叶青雨也不再逗她,只提示道:“你看天上。”
姜安安刚刚抬起头,便看到一团绚丽光焰尖啸着冲上天空。
“砰!”
猛地炸开,旋即化作漫天花雨,百紫千红,飘飘而下。
“烟花!”姜安安惊喜道。
紧接着又是一团光焰冲上天空,这团光焰是火红色,在天空绽放,竟形成了一只美丽的凤凰,还扑扇了几下翅膀,才渐渐消散。
火红凤凰之后,天空盛开了玉树,像是一片清光流转的玉雕树林,被人搬到了天空,像仙境落下凡尘。
玉树须臾凋落。
继而是一匹飞马跃出,踏着彩云远去。
……
令人眼花缭乱的美丽奇景,接连绽放在天空。
五光十色,争奇斗艳。
姜安安看得眼睛一眨不眨,投入极了。
正瞧得入神,夜空中所有的瑰丽忽然都消散,夜空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
就在姜安安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又在下一刻,冲出一排光焰流转的彩字,映照天空——
姜安安天下第一可爱!
“呀!”姜安安有些害羞地捂住了眼睛。
尾指却悄悄挪了一条缝出来。
她于是看到,那行字又变了——
姜安安是全世界最好的妹妹!
而在那夜空之上,一个白衣临风的身影,踏月而来。
那是一个多么熟悉的身影!
姜安安一下子把小手放开,又惊又喜:“哥!”
因为太过激动,都有些破音了。
“安安!”
姜望飞落下来,一把将小安安抱在怀里。
叶青雨站在一旁,甚至是有意地让开了一些,把空间留给这对久未相见的兄妹,只含笑看着他们。
远处的向前向这边投来羡慕的眼神。
先前姜望就是和他一起躲在那里,为姜安安准备惊喜。
那些烟花都是姜望在临淄就买好的,极尽精巧之能事,价格也昂贵非常,几乎是以道元石计价。
此时他独自站立,远看着兄妹重逢的这一幕。
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有些愤愤不平。
“哼,臭显摆!”
但是眼睛却不知为何,有些发酸。
他没有亲人,唯一的亲人就是他师父。
但他们以前没有相拥过,以后再没有机会相拥。
“安安。”姜望拥着小安安,声音有些哽咽,为了掩饰这种哽咽,他说道:“你好像胖了!”
本来静静靠在哥哥怀里的姜安安,忽然使劲挣扎起来:“我哪有!”
虽然还是个小孩子,但对自己胖不胖已经非常敏感。
姜望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时心怀大畅。
任由姜安安挣脱怀抱,只拉着她的小手。
“你还记得吗?在飞马巷的家里,在屋顶上,你想要怎么样来着?”姜望此时的内心无限柔软,声音也温柔极了。
姜安安没有说话,只使劲点点头。
姜望于是再次将她抱住,脚步一踏,已经腾空而起!
在曾经的那个屋顶上,姜望答应过她,等以后道术有成,将会带着她飞行。
答应过妹妹的事情,姜望都记得清清楚楚。
旧时的承诺,如今实现。
呼呼呼!
那是快速飞行引动的风声。
姜望抱着姜安安,很快就飞越了群山,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而天穹之上的星与月,也越来越靠近。
姜安安满眼兴奋,叫嚷个不停。
冬月本就寒冷,高空之上更是酷寒。但姜望身上散发着温暖的热量,恰到好处地将小安安包裹。
让她虽在寒夜,却感觉不到一点凉意。
以如今的修为,能够飞多高?
姜望从未试探过自己的极限,带着安安高飞,更不可能冒险。
但至少一直到现在,他都犹有余力。
他感觉可以再高一点,再高一点,越完美地完成他们之间的约定,好像就越能弥补自己这么久不在安安身边的遗憾。
姜安安兴奋的叫嚷声停了有一阵了。
姜望低头看向怀里的她:“安安,害怕吗?”
姜安安没有说话。
他这时才发现,小安安在哭泣。
头埋在他的胸膛,身形一抖一抖,无声而压抑的哭泣。
“怎么了?”
姜望一下子慌了神:“怎么了安安?告诉哥哥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一边说,一边急忙又往下飞。
“呜呜呜。”姜安安紧紧环住他的腰,在数万丈的高空,嚎啕大哭起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第七十三章 亲与友
被宋姨娘丢下,是姜安安心中永远也抹不去的阴影。
尽管在枫林城的时候,姜望已经竭尽全力给她一个家,竭尽所有给她温暖。但娘亲这个角色,永远也无法被替代。
所以她还是会读娘亲的信,会珍藏娘亲的礼物,会……想念娘亲。很想很想。
但是她也明白,娘亲不要她了。
尽管哥哥否认这一点,可为什么在学堂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有娘亲,就她没有呢?
关于这些,她从未跟哥哥说过。她知道说了哥哥会难过,她知道哥哥也没办法给她变个娘亲出来。
她之所以跟清芷要好,是因为清芷也没有娘亲。
她虽然年纪小,但她明白她被放弃过一次了。
她真的很害怕被放弃。
在她最无助、最惶惑的时候,是哥哥拥抱了她。给她一个家,带她吃好吃的,给她买新衣裳,让她去念书,宠她,爱她,照顾她……
她知道凌霄阁的师兄师姐们都对她很好,但他们毕竟都不是哥哥……
她知道哥哥把她放在云国是没有办法,她知道要找凌河哥哥、汝成哥哥、唐敦大师弟、阿湛哥哥他们,很难很难,哥哥一定很辛苦的在努力。
所以她在凌霄阁也很懂事,从来没有在人前哭过。
但她还是很害怕,很害怕哥哥像娘亲一样,一去不返,从此再也见不到面。
所以莫良开那种玩笑她才那样生气。
所以莫良师兄才成了讨厌鬼师兄……
在数万丈高空,看着嚎啕大哭的小安安,看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哭成皱巴巴的一团,姜望心都碎了。
他慢慢地,把头轻靠在姜安安的小肩膀上。
声音宁和,却是毋庸置疑的坚定:“哥哥永远不会不要你。”
他重复了一遍:“哥哥永远不会不要你。听到了吗,安安?”
被这种温柔的坚定所感染,姜安安的哭泣慢慢停了下来。
“哥。”
“嗯?”
“我流鼻涕了。”
姜安安补充:“我流了好多鼻涕。”
姜望心中一瞬间跳过好多念头。
我新换的衣服!云想斋的!算了……
“没事……”姜望说。
姜安安于是破涕为笑。
“哥。”
“怎么?”
“你真的会飞了呀!”
姜望骄傲地哼了一声:“哥哥很厉害的!”
……
兄妹两人就停在高空,说了许久许久的话……
飞落下去的时候,叶青雨倒还在原地等着。
“叶道友。”
姜望冲她歉意地笑笑:“姜望失礼了。”
他和叶青雨倒是先见过面,提前就跟叶青雨商量好,今晚给姜安安一个惊喜。
凌霄阁的那些年轻修士,也已经从那支出海商队的口中,得知了姜望在齐国的赫赫声名。所以莫良才着急忙慌地来给安安道歉,所以那位“方师兄”才一再强调告状是不对的……
毕竟声名响彻齐国的天骄人物,在云国年轻一辈中,绝对找不到对手。
叶青雨轻轻一笑:“无妨。我还以为你们会在上面聊到天亮。”
她竖指指了指天穹。
姜望愈发不好意思:“我以为你先回去了……”
“那怎么行?”叶青雨故作严肃:“姜安安可是我凌霄阁优秀弟子,好不容易培养到现在,我得看着,万一你直接把她抱走了怎么办?”
姜安安刚刚哭过鼻子,这会有些不好意思,只回头偷瞄了叶青雨一眼,又继续把小脑袋埋回姜望胸膛。
“多亏了你……”姜望语气诚恳。
保证姜安安衣食无忧,对叶青雨来说根本不算个事。让姜安安在凌霄阁里过得自在,才真正说明了她有多用心。
姜望的感激绝无虚假。
叶青雨摆摆手:“我多亏了你才是,安安来了之后,大家都开心了许多。她可是我们的开心果……嗯?”
话说到半截,她忽然转头。
只见一道璀璨剑光倏忽疾射而来。
姜望连忙提醒她:“是我的朋友。”
但见那道璀璨剑光之上,还站着一个修士,正是打扮得格外得体的向前。
一扫往日颓废气质,凌虚御剑,快意乘风,说不出的潇洒气派。
他踏着光影煊赫的飞剑,悬停于姜望身前,与姜安安好奇的大眼睛对视。
非常骚包地往后撩了撩头发。
自我介绍道:“是的,你没有看错,我就是你哥哥的好朋友。姓向名前是也!”
这一个出场他应该设计了很久,每一个细节都很到位。
姜安安把头埋回了姜望的胸膛:“这个叔叔是谁呀?”
向前摸了摸自己的胡茬,表情十分唏嘘。
“呃。”姜望很有些替向前尴尬,嘴里解释道:“是哥哥在齐国认识的好朋友向前,叫哥哥。”
姜安安这才回过头,弱弱叫了声:“向前哥哥好。”
“欸!”向前忙不迭应了一声,欢喜道:“初次见面,也没什么准备……”
他回看自身,上下左右摸了一圈,发现自己确实没什么准备。
买新衣服的钱还是问姜望要的呢!
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块剑形玉佩:“这件小玩意送予你做见面礼!”
见惯富贵的叶青雨,看见这块玉佩,也忍不住有些惊讶。
姜望更是直接拦道:“这太贵重了,安安不能收。”
这块剑形玉佩佩在他腰间的时候还不如何突出,此时一取出来,那股锋锐的气息就再也无法遮掩。
绝对是一件宝贝,从他的出身来看,说不定是从飞剑时代传承下来的宝物。
向前脸皮还是不够厚。
如果是许象乾,倘若仓促之下没有准备,路边临时拔根草都能当见面礼。哪像他,还得拿出压箱底的东西来。
“属于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贵重的。”
向前喟叹道:“收下吧,给安安护身用。”
他把玉佩往安安手里放。
安安赶紧收回小手,使劲摇头:“我不能要。”
向前看向姜望,那眼神不知为何,竟有一些哀伤。
姜望于是拍了拍安安,安安这才伸手接过玉佩:“谢谢向前哥哥!”
向前满意地笑了,伸手摸了摸安安的小脑袋。
而后就在飞剑之上转身,看向叶青雨:“这位想必就是凌霄阁主的千金,叶青雨叶姑娘了吧?”
叶青雨淡雅一笑:“你好。”
向前这才点点头,不再言语。
姜望在这个时候突然意识到。
向前特意捯饬一番,恐怕不仅仅是因为要见到姜望的妹妹了。
更是因为……凌霄阁,他以前随他师父来过。
唯我剑道曾在云穹之上大放光彩。
他不想给他师父丢脸。
第七十四章 边荒
在遥远的北方,有一片漫长的荒漠。谁也不知道,荒漠的尽头在哪里。
荒漠之中,生有“魔”。无数年来,一直侵扰人世。
相传在上古年间,曾有魔潮灭世,险些倾覆人间。幸得先贤戮力抵抗,才得以保住人类火种。魔潮的消灭,也被很多人视为上古时代的终结。
北方最强大的两个国度,一名曰荆、一名曰牧。
荆牧两国都在荒漠边界驻有大军,用以镇压魔潮。
所以这片荒漠,通常被称为边荒。
意为人族的边界,繁华与荒芜的分野。
同在北域的两大强国,在各个方面展开竞争,唯独面对荒漠,始终联手。仅这一点,大概就能让人窥见“魔”之可怕。
但对于现世绝大部分人来说,“魔”也仅仅只是一个传说而已。因为自上古之后,再没有一头魔,能够走出荒漠。
大概人们对于“魔”仅存的恐惧,都在那凶名昭著的九大人魔身上了。
荒漠最东是无尽流沙,而撇开无尽流沙,大概能将荒漠的边界线平均分成两半,东边是牧国的守区,西边是荆国的守区。
作为北域最强的国家之一,牧国占据现世最大的草原,当然也有最雄健的战马。
天底下公认的最强骑军有十支,牧国独占其二。
站在牧国镇守的荒漠边界,左边是碧草连天的无边草原,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死寂荒漠。天地在此处划下巨大的分野,生与死如此靠近,对比又如此强烈。
属于牧国的绵延军帐,都坐落在草原的这一边。威风凛凛的着甲骑士,沿着这条边界巡逻。除非战争开始,否则没有人愿意踏足荒漠一步。
尽管这里好像与世隔绝,孤独守在人世的边缘。但仿佛只要自己不踏入荒漠,就还身在人世中。
荒漠是死寂的,从来没有风,似乎连风吹到这里都要死去。更不可能有什么动物。除了偶尔游荡至此的阴魔,驻守此地的士卒们,从未看到过第二种生命。
巡视边境的骑士勒住战马,停下来看着荒漠。在他的视野中,一个人影慢慢走近,慢慢清晰。
他的长发简单束起,垂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羊皮袄,草原上的牧民都这么穿。
头发有些干枯、嘴唇有些干裂,像一个受不住熬晒的普通人——这倒不怎么稀奇,神临以下,任何深入荒漠的强者都会如此。只有金躯玉髓,才能够保证肉身在荒漠中不受侵袭。
其人拖着一个巨大的皮袋,将荒漠的地面拖出一条长痕,就那么缓步走来。身上的黑色污迹也印入骑士眼中,那是魔血,“魔”血是黑色的。
当然,最让人惊讶的其实是那一张脸。
看到他,你会惊讶,怎么有人可以生成这般模样?怎么能够“美貌”如此?
这种“美”,甚至是超脱了性别的,有颠倒众生的魅力。
哪怕嘴唇干裂,哪怕皮肤粗糙,其人五官合在一起,就是那样无可救药的迷人。
但是骑士们没人敢多看几眼,先前有一个部落的首领觊觎这张脸,结果他一直“失踪”到现在,他的部落也早被瓜分干净。
“赵!”为首的骑士大笑起来:“我的曳赅!伟大的苍图神保佑你平安归来!”
曳的意思是牵引,赅的意思是包括、完备。
曳赅就是在任何时候都拉着你继续往前走的人,在牧国,它的意思等同于兄弟。
而苍图神是牧国人的信仰。相传是一尊狼身鹰翅马足的神祇,是狼鹰马之神。但也有祭司认为,祂并无具体的身躯,不能够被确切形容。祂不具有任何人类所想象的样貌,同时也包括了所有想象。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同时也无所不在。
“宇文。”自荒漠走回来的年轻人笑道:“让我平安归来的不是苍图神,是我的刀子和拳头,。”
骑军万夫长宇文铎是一个扎着许多辫子的雄壮汉子,骑着高头大马,声音像号角一般。大笑着跃下骏马,往前迎了几步,与年轻人抱在一起。
在拥抱的时候,他小声说道:“在牧国,你应该信仰苍图神,哪怕只是在口头上。配合一下我吧,这会让你省去很多麻烦。”
分开拥抱的时候,他又换成了那副爽朗的样子:“我的曳赅这次又割下几头?”
宇文铎瞧来也不超过三十岁。在牧国,这个年纪能够做到万夫长已经很不容易,尤其他还是骑军的万夫长,可见不仅实力过硬,家族背景也不差。
姓赵的年轻人将那只巨大的羊皮袋子提到身前,堆在宇文铎脚下:“都在这里了。”
“这么多?”
尽管早有猜测,宇文铎还是忍不住露出喜色。
“继续巡视!”
宇文铎大声呼喝,让手下骑士继续巡逻。自己则将那只巨大的羊皮袋子提起,一手牵着战马,嘴里招呼道:“咱们入帐歇息!”
以宇文铎的身份,在这草原边界有一顶自己的帐篷,当然不可能太大,这是受他的官职制约的。
但有了这次的收获之后,或许就可以扩大一些。
羊皮袋子里装着的,都是阴魔的头颅。据说魔有很多种,但边荒战士能够见到的,也只有阴魔而已。
阴魔的本体半虚半实,头颅为魔气所聚,身躯才有切实的形体,或为兽形,或为人形。但死后反倒只有头颅能够保留下来,由虚转实,身躯则由实转虚,直接消散了。
在清点过阴魔头颅的数量后,宇文铎的表情更激动了。
之前在下属面前不便表露,此刻倒不遮掩:“每次收获都比前次更多,曳赅,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强天才!就算比起王庭里那些天骄,也未必会差了!”
“或许只是你见得少而已。”赵姓年轻人表情平淡:“这世上的天才比你想象的更多,只是他们当中很多人……可能都没有机会成长。世界很残酷的。”
宇文铎不知如何接这番话,只得略过,转而面带诚恳地道:“汝成曳赅,我帮你请功吧。陛下雄才伟略,唯才是举,你出身哪里根本不重要。以你的实力天资,完全可以在我大牧青云直上。”
赵汝成摇摇头。
往日衣必要精、食必要细的他,此刻就大大咧咧坐在厚厚的毛毯上,手里抓着一只肥腻的羊腿啃。
“老规矩,功勋都是你的。我只要补给。”
所谓的补给,无非就是伤药、道元石、一些应急阵盘,以及进入边荒必须要配备的生魂石。人类修士以生魂石对抗荒漠中无处不在的抗拒与侵蚀。
“你才刚回来,又要去?”宇文铎很惊讶。
赵汝成随手丢掉啃干净的羊腿骨,又撕下另一只,嘴里则随意道:“我感受到了突破的契机。”
“那更应该好好休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突破才是……”
“在边荒更快。”
“话虽如此……”宇文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一直以来,我其实都有个问题想问你。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你这样拼命?”
赵汝成停下啃羊腿的动作,沉默了一阵,低头看着自己心口的位置。
“是这颗悔恨的心。”
第七十五章 凌霄秘地
为姜安安放过烟花之后,叶青雨邀请姜望和向前到凌霄阁去做客,向前无可无不可,姜望则欣然往之。
许久未见,姜望已是神通内府,叶青雨也修到了腾龙境巅峰。
有凌霄阁主这样的父亲为她安排各种历练,她的基础自然扎实得很。之所以迟迟未突破,一是为了等待圆满,二是为了提前触摸神通种子。
有一种说法是探索蒙昧之雾时就提前感应神通种子,要比叩开内府之后再寻找神通种子更能孕成契合自己的神通。因为每个人对神通的感受都不相同,所以这种说法是无法证实的,只能具体个人看个人的造化。
但毫无疑问凌霄阁主是支持这种说法的。
不过叩开内府之后再寻找神通种子还算是有迹可循,有一定的方略。探索蒙昧之雾时提前感应神通种子,就纯粹是看机缘了。
上一次云城辞别的时候,叶青雨直接“撕”开天穹出来,出场极其华丽。姜望还以为凌霄阁的人每次进出都如此夸张。
但没想到这次叶青雨带他们回凌霄阁的时候悄无声息,直接在云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里,推开朴素的院门,就踏进了云雾飘渺的凌霄秘地。
“怎么样。”叶青雨似乎看出了姜望的疑惑,含笑道:“大失所望?”
姜望用下巴蹭了蹭安安的小脸蛋:“见到安安,我心里完全容不下失望这种情绪。”
小安安左扭右扭地避让着,咯咯直笑。
“其实我们凌霄阁很少扰民。上次你来信太急,我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所以顾不得惊世骇俗。”叶青雨眨了眨眼睛:“事后被爹爹训斥了好久啦!”
她为姜望解释疑惑,不掩饰自己对朋友的关心,也不耻于表达。既不矫饰,也不扭捏,十分的自然得体。
姜望一直知道,这是一位通透的女子。对世间事物都有自己清晰的认知和看法。
在过往的许多次信笺往来中,姜望时常也不避讳自己生活中的疑惑与挣扎之处,而叶青雨往往能够给出一个叶青雨的答案。未必完全准确,但独属于她的视角,足够真诚,也足够清醒。
对于枫下小姜来说,云上青雨可以说是一位良师益友了。长期的信件交流让两人互相之间很有些了解,见面后稍稍聊了几句,便已生疏尽去。
姜望笑了笑:“我那时见识少,还以为凌霄阁是仙宫呢。感觉自己是把妹妹送去做仙女,很舍不得,又很放心。”
“那现在呢?”叶青雨侧头来问。
外面的云城已经是深夜,凌霄秘境中却依然明丽。
叶青雨稍歪着头,那张清丽的脸上,显出些许俏皮来。
“现在嘛……”姜望拉长了语调:“果然是仙宫!看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位仙女!凡尘哪能轻见?”
向前在一旁默默地翻了下死鱼眼。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会说话的?
叶青雨含着笑:“看来安安嘴甜,就是跟你学的。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
“诶,有其兄必有其妹吗?”姜望故作惊讶地看向姜安安:“我说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呢!”
姜安安嘻嘻笑道:“因为哥哥很好看!”
姜望捏住她的小脸,恶狠狠道:“因为你把咱们老姜家的好看都占去了!”
姜安安又乐了,抱着他的手不松开。
“哥哥你知不知道?青雨姐姐不喜欢听人家说实话的。”她趁机告状:“我说她好看,她还说以后不给我吃糖呢!”
“糖是不能多吃嘛。”
姜望大概不是一个合格的青牌捕头,完全不能体会告状者的心酸。反倒板起脸:“看看你的牙。”
姜安安倒也不怕他,而且很有自信,直接咧开嘴吧,露出整整齐齐、洁白饱满的小牙齿。
“你看,你看,你看呀。一颗都没有坏!”
她摇晃着小脑袋,得意道:“说明我可以吃很多很多糖!”
“说明少吃糖是个好习惯。”姜望无情镇压:“要保持。”
几人说说笑笑,在凌霄秘地中飞行。
姜望抱着姜安安,叶青雨和向前分别飞行在两侧。
即使是在凌霄秘地这样的地方,也算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当然,美景主要是叶青雨和姜安安。一个清丽绝伦如仙临凡,一个精致无比似玉雕成。
姜望勉强还能算是个俊男子,在有向前做对比的情况下。
而向前纯粹凑数。
飞过几道云廊,几处楼宇。
叶青雨把他们带到了凌霄阁招待客人的地方,名为停云榭的美丽建筑。
云海至此而停波,恍惚如在美梦中。是所谓“停云”。
叶青雨在门前停步,让侍者引导姜望和向前进去:“今天很晚了,两位先休息吧,这里环境还不错,很适合打坐。明天我再带你们逛一逛凌霄秘地。”
说是休息,其实是修行,
一个真正有志于未来的修行者,每日的修行是断不会停的。
姜望正要放下安安,姜安安反倒把他抱得紧紧的:“哥哥,先去我房间坐一下嘛。”
姜望立刻就投降了。晚课……陪着安安也可以做晚课的吧……
向前在一旁打趣:“你都这么大了,还一会儿都离不开哥哥啊?”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很认真的对他说:“向前哥哥,你快下来休息一下吧。我看你好像一直都没有睡醒的样子,等会站不稳摔下来就不好了。”
向前的确一直踩在他的飞剑上,也不知是为了炫耀还是什么的,总之到了停云榭,都未下来。
听到姜安安天真烂漫的关心,他十分尴尬地收了飞剑。
“那个,我先进去了。”
叶青雨好笑地看完了全程,而后取出一枚玉令给姜望:“凭此令可以出入秘地大多数地方,如有什么事情,注入道元也可以直接联系到我。”
简单地说了几句,她也先行离开,给兄妹俩留下足够的相处空间。
姜望则被姜安安拉着一路小跑,往她的房间而去。
小安安作为凌霄阁的嫡传弟子,虽然还未开脉,但也是有自己的房间的,离叶青雨住的地方并不远,自然是凌霄秘地中最好的位置。
辞别了叶青雨,兄妹俩在长长的云廊一路狂奔,嘻嘻笑闹。
“别急,别急,你慢点跑。”姜望跟在身后,莫名感觉自己堂堂神通内府的大高手,精力居然有点跟不上。
姜安安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一看就是有仆人专门打扫。
姜望再清楚不过,自家妹妹是个写完了字都懒得洗毛笔的懒丫头。她当初对云鹤传书那么感兴趣,可能就是看中了它不用洗笔……
“哥哥你闭上眼睛!”
姜安安一脸神秘:“我有礼物给你!”
“是吗?”姜望十分期待地闭上了眼睛。
姜安安还觉得不够,取过一条手帕,颐气指使:“你坐下,坐那儿。”
姜望老老实实坐好,任由姜安安给他把眼睛缠住。
他非常好奇,妹妹会给他准备什么礼物。
坐下来之后,只听得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又像是老鼠偷东西,窸窸窣窣。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姜安安说:“可以睁开眼睛啦!”
姜望解开遮住眼睛的手帕,便看到,安安站在他的面前。
手里捧着一个打开的盒子,眼睛晶晶亮亮,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那盒子里,装着的是圆圆滚滚的道元石,
数了数,一共二十七颗。
……
当初在枫林城望月楼,方泽厚送出一颗道元石,姜望的想要和拒绝……
姜安安都记得。
第七十六章 我这双眼睛见太多
二十七颗道元石,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渺小的数字,可以说微不足道。
但他看着眼前这一盒未能装满的道元石,感觉它们比世间的所有都贵重。
姜安安才六岁,在已经过去的十月十三日,她才刚满六岁。
那一天姜望正在临淄,与王夷吾打生打死。
这样的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攒下的二十七颗道元石?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小安安是如何抠抠搜搜,像个小守财奴一样,收集这些她所认为的宝贝。
姜望看着这一盒道元石发愣,姜安安眨了眨眼睛:“这些都是我给伯伯师兄师姐他们跑腿挣的……能不能帮到你修行呀?”
她没有明说,但眼神分明是在求表扬。
姜望回过神来,一把抱住姜安安:“对我太有帮助了!哥哥要是哪天超凡绝巅了,绝对有你一份功劳!姜安安,你怎么这么有本事?”
姜安安咯咯咯的笑,一脸得意。
过得一阵,姜望说道:“其实哥哥也有礼物给你。”
“哥哥回来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姜安安嘴甜甜的,哄得姜望开怀大笑,但眼中的期待出卖了她。
“什么礼物呀?”她小声问。
姜望把小安安放到凳子上坐好,然后从储物匣中一样一样地往外掏礼物。
佑国的火烧云丝糖……
齐国各式各样的有名茶食……
南遥城廉雀送的铁浆果……
临淄著名的八音茶,雾女琵琶、乐候醉酒、云中隐……
都是姜望所品尝过的独特美味,不管身处何地,他始终记得自己有个贪嘴的妹妹。所以但凡他尝过,觉得美味的,也都全部为姜安安准备了一份。
这些是他经行各地的美食,也是他捧出来给妹妹看的所有经历。
每放一样,姜安安的眼睛就更亮一分,到最后,眼睛弯成了月牙。
“哥哥,你真好!”
“有好吃的,你看谁不好?”姜望嫌弃了一句,又取出一个造型精致的粉色储物匣来。
“这只储物匣送给你,吃不完的可以先放到储物匣里,不会坏。以后慢慢吃。”
这只储物匣十分好看,匣面还浮刻着一只胖嘟嘟的松鼠,活灵活现。
它是墨门今年才开始售出的精品松鼠匣,比之姜望用的普通储物匣,容量要大上一倍,却更小巧、更精致。
储物匣价格昂贵,普通的储物匣售价便在百颗万元石上下了,这只粉色松鼠匣,售价更是高达三百颗万元石!
姜望自己没舍得换,却为姜安安准备了一只。
一路来向前总是抱怨姜望小气,花销太克制,姜望本人跟地狱无门的接触也是精打细算,与重玄胜都“斤斤计较”,许象乾在临淄整天打秋风,从李龙川宰到晏抚,毫不手软,却极难在姜望这里抠出好处来……
但姜望以前其实不这样,他当初在道院外门的时候,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尽随它去,得了银钱就大把花销的角儿。
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是从姜安安在学堂里靠作弊挣钱,想要帮他还钱给赵汝成开始。
这时候的姜安安已经开始舔火烧云了,甜食永远是她的心头爱,而火烧云像一团云霞停在竹枝上,本身长得就很可口的样子。
她一只手举着火烧云,另一只手紧紧把松鼠匣抱在怀里,都快笑傻了:“真漂亮呀!”
姜望帮她擦了擦嘴角,顺便问道:“你青雨姐姐说你已经准备好开脉了,对吗?”
怎么说也在凌霄阁学习了这么久,姜安安当然知道开脉代表着什么,小嘴一鼓一鼓地点着头。
“那我去跟叶青雨说,明天就给你安排开脉。”
姜望松开手:“你慢慢吃,哥哥先回停云榭。”
其实姜安安的基础早就打好,也早就可以开脉了,只是叶青雨一直在想办法弄地元大丹,因此才等了这么久。之前已经决定,如果年底之前还没有弄到,那就用甲等开脉丹开脉。这次姜望带着重玄胜帮忙弄到的地元大丹过来,当然也就不必再等。
姜安安忙忙将松鼠匣放下,一下子抓住了姜望的衣角,当然另一只手里的食物是不舍得放的。
可怜巴巴地看着姜望:“别走……”
姜安安住的是凌霄阁极内部的地方,姜望作为一个“外人”,深入此地已是不该,要不是叶青雨给的那块霄字玉令,他都不可能进来。
留在这里休息则更是失礼。
姜安安在凌霄阁修行了这么久,被照顾得很好,姜望自然更要尊重这里。
揉一揉安安的头发,姜望笑道:“哥哥还有事情要办,明天再见。”
姜望一说有事,姜安安心中再多不舍,也不再纠缠。只是噘着嘴:“噢。”
“明天开脉之后带你出去玩。”姜望哄道。
姜安安立即又笑开了:“说好了呀!”
……
……
停云榭里,姜望正拿着霄字令与叶青雨沟通明日为安安开脉的事情。
姜安安现在毕竟是凌霄阁的亲传弟子,开脉这种大事,还是要在凌霄阁的护持下进行为好。
这枚霄字令被叶青雨特意设置过,只要注入道元,就能在凌霄秘地范围内随时与叶青雨沟通。
房门笃笃笃地被敲响,向前的声音响起:“姜望!”
也不待姜望回应,他就推门进来了。
“我可敲门了啊。”他还补充一句。
姜望只能暂时中止与叶青雨的聊天,无奈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
向前忧郁地走了几步,才找了张椅子坐下,一脸的忧心忡忡:“你有没有跟安安解释,我只是眼睛比较无神而已,并不是总也没睡醒!”
他看起来真的很忧心。但他操心的问题,也真的很无聊……
不过这也很符合向前的性子。这人哪天要是开口闭口天下大势,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面对他的问题,姜望很诚实:“我们并没有聊到你。”
“不可能!我这御剑青冥多潇洒,谁看了不艳羡?小孩子一定抵挡不住!”向前果断反驳,但气势很快又落下来:“真的一句话都没有提起?”
姜望摊了摊手,爱信不信。
向前一见他这样子,心中便十分不满:“你特意喊我陪你万里迢迢赶过来,就是为了给我炫耀你的妹妹有多可爱、你的小情人有多美丽?”
这回轮到姜望尴尬了,叶青雨此刻还正在霄字令那头听着呢!
“我跟叶道友是君子之交,你切莫乱讲……”
“得了吧!”向前一摆手,以一副情场宗师的气势冷笑道:“你连安安这么可爱的妹妹都舍得放在这里给你做配合,什么样的姑娘哄不到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安安在凌霄阁是另有原因,叶道友纯属帮忙……”
姜望解释到一半又被打断。
“就你这点道行,不要想瞒我。”向前指了指自己的死鱼眼:“我这双眼睛,见得太多!”
第七十七章 开脉仪式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你见什么了啊就见得太多?
还给我装情场宗师,认识这么久,明明身边连一只亲密点的母蚊子都没有!
姜望心中已经骂开了,但面上还是维持着风度:“向前兄,不如咱们聊一聊御剑青冥的事情?你的飞剑的确很精彩,令人赞叹!”
手里的霄字令简直在烫手,他很想直接堵住向前的嘴,但这时候表现得太激动,倒好像恼羞成怒似的。
向前顿了一下,立刻好为人师起来:“这个飞剑啊,学问确实很大。你想想看,历史长河中那么多用剑法门,为何独有飞剑能辉煌一个时代?这就要从一个女人说起……”
在向前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姜望感觉到霄字令里用于通话的阵纹已经沉寂下去,应该是叶青雨那边主动断开了对话。
向前若是谈及修行相关的隐秘,以她的性子,的确是不会偷听。但也不能排除她因为向前胡言乱语而生气的可能,
姜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向前还在那边高谈阔论,讲述飞剑的种种妙处:“据我师父说,在飞剑时代,各种剑术神乎其神。其中有一种最有趣,你道是什么?哈哈,那种剑术……”
“好了好了。”姜望非常敷衍地打断他:“你讲得很好,我深受启发。咱们下次再继续。”
“别下次啊。”讲得正起劲的向前不答应了,要说还有什么能真正燃起他的兴趣,也就只有飞剑本身,他其实是很想有个同道的,尤其姜望天赋如此惊人。
哪怕他自己决定放弃努力,本心也是希望飞剑之术的荣光有人能延续。毕竟那也是他奋斗了许多年的事情。
“我先跟你说一说飞剑的十种基础用法……”
“嘶……”姜望突然倒吸一口冷气,按着额头道:“好像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呢?”向前问。
“应该是之前飞得太高,受了凉。”姜望起身去为他开门:“没关系,不用为我担心,我休息一下就好。你先回去,咱们下次再好好讨论。”
“你一个神通内府,还是玩火的,你受了凉?!”向前屁股粘在椅子上,没有挪动:“我发现了,姓姜的,你是不是看不起飞剑?觉得飞剑时代都衰落了,飞剑也没什么好学的是也不是?”
姜望心中的确是这么想的。所谓“性命交修于一剑”,强则强矣,但动辄剑毁人亡谁受得了?飞剑时代的确曾经辉煌过,但现在不是早就不辉煌了吗?而且飞剑时代剑修强者陨落风险之高也是出了名的。
退一步说,如果真的对飞剑之术感兴趣,道门吸纳飞剑之术形成的道剑之术安全性更高,威力也不见得就差了。
当然,面上肯定不能这么说。
“我一看到你,就知道飞剑之术有多么锋利……”姜望猛夸。
向前继续冷笑:“攀上叶小花的高枝很了不起吗?他还不是我师父的手下败将!飞剑之术的强大,姜望,你还难以想象。”
“等等。”姜望愣了愣:“叶小花是谁?”
向前也愣了:“你岳父啊,神临境里为数不多值得我师父出剑的强者。怎么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在他看来,姜望和叶青雨恋奸情热,不应该不知道叶青雨的父亲才是。
姜望自动略过了‘岳父’一词,越是在这上面计较,他就会越来劲。只问道:“凌霄阁主不是叫叶凌霄吗?”
“是吗?”向前挠了挠头:“我师父说他叫叶小花啊……”
向前师父说的,应该不会有错……
或许叶小花才是本名?至于他为什么以叶凌霄之名示于人前,原因恐怕也很简单——没有哪个强者叫小花!
姜望和向前都沉默了,彼此对视一眼,感觉在凌霄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有作死的嫌疑。
“那个,我走了。”经这一打岔,向前顿时没了继续找茬的兴趣。
而姜望坐了一阵,有心想要跟叶青雨解释几句,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又怕越描越黑,最后只能作罢。
……
……
姜安安的开脉仪式由叶青雨亲自主持。
姜望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等有一定底蕴的宗门,亲传弟子开脉都还有个仪式的。
叶青雨今日穿着一袭流云道袍,长发用一根木簪簪起,简单大方,俨然得道女真。
从面色上看不出向前的胡言乱语有什么影响,她对姜望的态度仍与之前一样,交谈间还是言笑晏晏的老友状态。
这让姜望的心放下来许多。
小安安的开脉仪式上,还有一些师兄师姐观礼。算是小安安最亲近的同门。
姜望也因此认识了所谓大小王师姐、讨厌鬼师兄以及“方”师兄。
这几个都是在姜安安信里出现过的师兄师姐,平日里对姜安安很是照顾。因此姜望对他们也是客客气气,主动与他们打招呼。
他这边客客气气,殊不知莫良和本名为吕成的“方”师兄心中忐忑,生怕姜安安告了他们黑状。
姜望在齐国名声很响,但也不至于这么快传到西方之域来。
主要是云国通商天下,本就消息灵通,他们又特意关注了姜望的消息,且刚好有一支近海群岛的商队归来,这才非常及时地知道了姜望在齐国的战绩。
连那个古往今来第一的通天境都是手下败将,他们可不敢尝试姜安安亲哥哥的铁拳。
随后姜望拿出来的地元大丹,更是坐实了他的排场。
凌霄阁弟子不差钱,不缺道元石,可地元大丹这种宝贝,是有价无市,有钱也弄不到的。必得是财雄势大,才有可能争得到。
姜安安规规矩矩地盘坐在云雾蒲团上,双眸微闭,认真静坐调息。
在枫林城的时候,姜望就给她打过基础,又在凌霄阁这里,得到了巩固加强。
她的基础与.asxs.,比之当初一穷二白、靠自己考进道院外门抢资源的姜望,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但努力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姜望之所以那么努力,无非就是不想让妹妹重复经历自己经历过的辛苦。
现在他做到了。
那个装着地元大丹的玉瓶,就放在姜安安面前。
叶青雨依足规矩,完成了仪式之后,开口宣道:“凌霄门下弟子姜安安,于今超凡,正得其时!”
姜安安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表情很是认真,小手拔去瓶塞,用双手捧着玉瓶,往嘴里倒去。
良久,吧唧了一下小嘴,意犹未尽。
眼睛盯着姜望,那意思很明显——哥,还有吗?
姜望只能装作没看见。
哥不是不疼你,哥是真的买不起了。
叶青雨可没有注意到姜安安的小表情,在姜安安服下开脉丹后,她就在用宗门秘术感应姜安安的通天宫。
结束感应之后,认真宣布道:“弟子姜安安通天宫极为优异,当以九霄图奠基!”
语毕,玉指点在安安额头,为她传输起奠基阵图来。
姜望像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一样,既惊且叹地看着这一切。
原来真正的豪绰宗门,是根据弟子开脉的情况,授予相对应的奠基阵图!不像姜望那时候的庄国城道院,不管什么情况,通通是归元阵……
……
……
ps:感谢推书人赤戟推荐这本书。
同时他也提到,一再有赤心的读者贡献好评。我非常感谢你们为本书付出的努力。
老实说最近心态有点绷不住。
说好的推荐迟迟不来。
如果不是你们自发帮我宣传,这本书根本连现在的八百均订都不可能有,没推荐谁看得到?
所以我感谢你们。
也再次感谢赤戟。
第七十八章 云上事
姜安安完成开脉,正式成为了超凡修士。
凌霄阁众修士喜气盈盈,纷纷围着姜安安祝贺。
作为哥哥,姜望却站在人群之外,没有第一时间靠近。
他只在心里默默说道:“这是一个瑰丽的世界,也是一个危险的世界。安安,愿你慢慢长大。愿你交好运,如果不能,愿你在坎坷中学会坚强。愿有很多人爱你,如果不能,愿你在寂寞中学会宽容,愿世界对你温柔,如果不能,愿你把温柔带给世界。”
把姜安安带进超凡世界,是他们约定好的、追逐星辰的开始。但这也意味着,更不可预测的未来。
在凤溪镇的时候,父亲一个药材店主,就能把安安照顾得很好。
在枫林城的时候,道院内门弟子的身份,就可以照顾好小安安。
超凡的世界无限广阔,他又要如何才能护得妹妹周全?
姜望的内心,其实忐忑多过欣喜。
他看着那个被人群围绕的小可爱,一时怔了。
姜安安接受完师兄师姐们的祝福,抱着一大堆的礼物,摇摇晃晃地挤到姜望身边来。
“哥,帮我拿着!”
使唤自己的哥哥,她倒是毫无压力。
姜望随手接过,也顺嘴嫌弃道:“你的松鼠匣呢?”
姜安安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古灵精怪!”姜望抱怨了一声,但身体还是非常??诚实地半蹲下来。
姜安安凑到耳边,用小手半遮住嘴,神秘兮兮地道:“我如果现在就把礼物收起来,那其他的师兄师姐就不知道今天应该送礼物给我啦!”
姜望愣了一下,才没好气地道:“你这都跟谁学的啊,小财迷!”
姜安安噘着嘴道:“讨厌鬼师兄之前破境的时候,就抱着一份礼物到处转,见人就说他今天破境了,有人送他礼物了。然后他就收到好多好多礼物……”
姜望看了远处正在跟其他师兄弟说话的莫良一眼,转回来对姜安安道:“礼物的重点在于‘礼’,而不是‘物’,在于‘情’而不是‘利’。人家碍于人情、碍于面子送给你的东西,你有什么可需要的呢?咱们家不缺那些,你明白吗?赶紧给我把礼物收起来。”
远处的莫良,被姜望这一眼扫得心惊胆战。怀疑是不是姜安安告了什么黑状,忐忑得紧,一时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而这边,见哥哥态度认真,姜安安也不吭声,只默默把那大盒小盒的礼物一一装进漂亮的松鼠匣中。
“还有。”姜望老父亲一般苦口婆心地教育道:“晚上回去写一份礼单,谁送给你礼物了,送的什么礼物,都要记下来。以后别人有什么喜事,你也要准备差不多价值的礼物送回去。明白吗?”
“明白了。”姜安安弱声弱气地道:“为什么是晚上写呀?”
“因为白天我要带你出去玩。”姜望说。
姜安安脸上一下子又堆满了笑容:“我已经准备好啦!”
……
……
带着姜安安在与云城以虹桥相连的四大主城疯玩了一整天,小家伙兴尽之后才回返凌霄阁。
叶青雨并未跟着出门,说是不影响姜望兄妹相聚。姜望始终不知道,她昨晚到底有没有生气。
向前倒是很想跟上,但是被姜望无情拒绝了。兄妹俩出去玩,不需要带一个死鱼脸影响气氛。
送姜安安回房间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莫良。
秉持着成年人的礼貌,姜望主动打了个招呼:“莫道友!”
本来已经悄悄移转方向的莫良骤然一个回身,一脸热情地站到姜望面前:“大哥,您有什么吩咐?”
“大哥?”姜望不是很能理解。
你看起来比我年纪大吧……
莫良热情不减分毫:“我跟姜安安是同门师兄妹,感情甚笃。您是安安的哥哥,那就也是我的哥哥。大哥,不必客气,您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姜望败下阵来:“没事,没事,就是跟道友你打个招呼。”
“没事就好。”莫良连连点头,脸上挂满了笑容,与姜望和姜安安分别热情挥手:“大哥再会!安安再会!”
姜安安莫名其妙,只觉得讨厌鬼师兄好像比以前更傻了一点。
双方错身而过。
莫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我睿智,当场认大哥,他才没好意思动手。不然今天肯定要挨揍吧?他可是打得齐国世家子都抱头鼠窜的,不知道有多狠……唉,我怎么能如此睿智!”
也不知道那些海商是怎么传的消息,把齐国的消息传到云国来之后,传得面目全非了简直。什么一招解决王夷吾,打得雷占乾抱头鼠窜,横扫临淄年轻一辈天才……
唯一真实的一点就是姜望的确击败了王夷吾与雷占乾,这点做不了假。其它的细节则基本没一句可信。
而在莫良庆幸的同时,姜望也在提醒姜安安:“以后你跟这个姓莫的师兄保持点距离,他脑子好像不好,别传染了你。”
姜安安嘻嘻地笑:“青雨姐姐也这么说过!”
“对了。”聊到叶青雨,姜望忍不住问道:“你青雨姐姐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姜安安歪头想了一下:“没有呀。”
“是不是啊?也许她偷偷生气,你没有注意到呢?”姜望旁敲侧击。
“都跟平时一样呀。”小安安很困惑:“青雨姐姐为什么要偷偷生气?”
“呃,可能是因为我们出去玩没有带她。”
“可是,是她自己不要去玩的呀。”
“呃,女孩子总是会口是心非的嘛。”姜望努力圆话。
姜安安很认真:“我也是女孩子,我就不口是心非。我想吃糖了,就说想吃糖。”
姜望脸色一正:“不,你不想吃糖。”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果你那么关心她的心情,为什么不当面问问她呢?”
姜望回过身,看到一个白衣飘飘的青年男子立在云台,
其人眉眼清朗,气质出尘,长身玉立,五官非常出色,配合着身后的云海,飘飘如谪仙人。
这是姜望第一次见到叶小花……呃,叶凌霄。
当然此时的姜望,还并不知道这个英俊的青年是谁。
姜安安倒是第一时间就出声招呼,但是声音被悄然湮灭了,因而姜望并没有听到。
看到此人的瞬间,姜望的第一个感受,竟然是庆幸。
庆幸自己今天没有穿白衣,不然恐怕相形见绌,有献丑的嫌疑……
第七十九章 叶凌霄
尽管并不知道叶凌霄的身份,而且他看起来也过于年轻,令人难以联想。但其人的气质在那里,叫人怎么也无法轻视。
姜望试探着问道:“阁下是?”
“在问我新的问题之前,是不是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呢?”
叶凌霄语气平淡,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大气场。
姜望本不欲理会,但念及这里是凌霄阁,对方问这样的问题,大概是与叶青雨有什么关系,也不能太不给面子。
因而熟门熟路的回应道:“阁下可能误会了,我跟叶道友是君子之交……”
“哦?君子之交?”叶凌霄看着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种审问的态度让姜望有些不快,皱眉道:“阁下恐怕操心得多了点。”
“小子。”叶凌霄笑了:“你要跟我耍横?”
姜望横前一步,把姜安安牢牢挡在身后,面色也冷了下来:“我不知阁下是谁,是什么人物。我尊重叶道友,尊重凌霄阁,但请阁下自重。”
“呦呵。”叶凌霄像个混迹市井的青皮那样开始撸袖子:“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你恐怕不知道我‘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厉害!”
姜望眼皮跳了跳,凌霄阁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啊,还万古人间最豪杰,我是太虚幻境里大名鼎鼎的独孤无敌我难道也要告诉你吗?
他二话不说,就准备给此人一个深刻教训。
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很是熟悉、很是清澈,叶青雨的声音——
“爹,你怎么出关了?不是说这几天要研究新术吗?”
叶青雨人随声至,飘然而落。
姜望心头一凛。
凌霄阁主叶凌霄?
体内聚集的道元瞬间散去,整个表情都柔和了下来。
“哈哈哈哈。”叶凌霄忽然大笑起来:“我跟年轻人开开玩笑呢!”
姜望也笑容灿烂:“正要跟您汇报呢!我与青雨道友是在一次清剿凶兽的活动中认识,互相帮了些忙,也就结下了交情!”
叶凌霄慢条斯理地把袖子往回卷,好像只是单纯地在整理自己的着装,嘴里则道:“也算是有缘了。看到青雨有你这样年轻有为的俊才做朋友,我心里很是宽慰啊。”
“哪里哪里,前辈太过奖。今日一见前辈,才知叶道友的灵气从何而来,真令晚辈心折!”
两边客客气气,互相夸奖。
叶青雨一脸狐疑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时候叶凌霄暗下的手段已消去,姜安安从姜望身后挤出来,气呼呼地道:“叶伯伯!你又不让我说话!”
叶凌霄笑嘻嘻地看着她:“你拿什么证明是叶伯伯不让你说话的?”
姜安安都惊呆了:“不是你那还能是谁?”
“那谁知道呢。反正你没有证据,不能乱讲话。不然,哼哼……”叶凌霄一脸得意:“门规处置!你已经超凡了,可以正式上门规了!”
这胡搅蛮缠的凌霄阁主,让姜安安倍感委屈却又一时找不到话可以反驳。
于是嘴巴一瘪,眼泪开始打转。
“哎哎哎,错了错了!”叶凌霄霎时破功,慌忙道歉:“我错了我错了!”
他按以前的习惯故意逗姜安安,但错估了一件事。今天有姜望这个哥哥在旁边。姜安安特别受不了委屈。
“怪我怪我,叶伯伯不该不让你说话。”叶凌霄一边道歉,一边冲姜望使眼色。
姜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当然不显,只揉了揉姜安安的小脑袋:“叶伯伯既然犯了错,那他的礼物就不给他了!咱们不跟他玩,好不好?”
今天在外面逛街的时候,姜安安想起哥哥的教导,于是就问要不要买一点礼物回去。姜望当然支持。付账的虽然是姜望,礼物却全都是姜安安自己挑的,很是用心。
而小安安第一份礼物是给叶青雨准备的,第二份就是叶凌霄。
“哈?”叶凌霄一脸惊喜:“小安安给我准备了礼物?”
姜安安很凶地冲他喊:“没有你的份!”
这样一闹,眼泪倒是憋回去了。
“这个。”叶凌霄没皮没脸地凑到面前,咳了一声:“什么礼物啊?”
小安安扭过头去不理他。
叶凌霄于是又冲姜望使了个眼色。
姜望只能再次出马:“安安,哥哥问你一个问题。”
安安抬头看着他,大眼睛里的泪光还未完全散去,格外的惹人怜爱。
“你是不是一个浪费的小孩子呀?”姜望问。
姜安安摇摇头。她想我怎么会浪费呢,买的吃的我全吃完了,一点都没有剩呀。
“那礼物买都买了,就这么扔掉好像也很浪费啊。”姜望故作苦恼:“不如咱们还是大人有大量,给他算了。”
“我可以送给别人呀!”姜安安余怒未消,而且脑瓜子很灵活。
“哥哥跟你讲过什么来着?礼物最重要的是‘礼’、是‘情’,对不对?你随便转送一个东西给别人,那还有礼物的意义吗?”
姜望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搬出大道理来压制:“今天这个礼物就先给叶伯伯吧。咱们下次不给他准备!”
姜安安愣了又愣。哥你到底是什么态度?怎么一会这么说,一会那么说。
殊不知姜望心里也很无奈。
你还是个孩子,我已经不是了。
他不会把你一个小孩子怎么样,但是很有可能真下手揍我!
姜安安终究还是个听话的孩子,想了又想,还是很不情愿地从松鼠匣中取出一个青色的长条小盒。
往叶凌霄手里一放,气呼呼地说:“给你!”
叶凌霄一把将礼物攥在手里,满意地笑了:“好好好,真懂事!伯伯没白疼你。”
叶青雨全程看着这两个男人狼狈为奸,心中情绪复杂,竟不知该如何评价。
叶凌霄礼物到手就要走,但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道:“对了,青雨。迟云山的事情,就让姜望跟你一起去吧,我看他实力不错。也省得我这把老脸再出去借人了,你知道的,为父向来脸皮薄,很难张这个嘴。”
姜望震惊了,您脸皮还薄吗?您张嘴这不是张得很自然?
“欸!”叶青雨张嘴欲呼,但叶凌霄已经踏云而去,浑似不觉。
或者说,叶阁主根本就不打算听他闺女说什么。
有免费的现成劳力不利用,还得出去借人,交换利益,得有多蠢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心情愉快的想。
穿行在浮云间,打开手里的木盒看了看,里面装的是一只簪发的乌木簪子,材质不算贵重,但做工很精细……这可是小安安亲手挑的!
叶凌霄随手将自己原本那根法器发簪拔下来扔掉,换上这根木簪子,开开心心地飞远了。
至于那根发簪法器,谁捡到就是谁的吧,反正都在凌霄秘地,也不怕便宜了外人。
第八十章 迟云山
“迟云山……是什么地方?”姜望看向叶青雨。
“我爹瞎说呢!”叶青雨无奈道:“他这人爱开玩笑,你别在意。好不容易来一趟云国,多陪陪安安。”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我很乐意效劳。”姜望语气诚恳:“咱们是朋友,理应互帮互助。你说对吗?”
“青雨姐姐,我哥哥很厉害的。”小安安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很踊跃的帮腔:“他以前是三城大比的魁首呢!”
姜望愣了一下。
不过是城道院一年生的魁首,小地方游脉境层面的小小胜利,当时还有一些运气成分在。这个所谓的“荣誉”,他自己都忘记了。倒没想到姜安安还记得。
姜安安,我是你的骄傲吗?
“是是是,我当然知道你哥哥很厉害。”叶青雨看了姜望一眼。
关于姜望的强大,她可比小安安了解得多。其人在临淄先败王夷吾,再败雷占乾,在齐国年轻一辈里一时风头无两,怎么可能不强?
尤其她昨天又得到一个消息,姜望在这次来云国的路上,还在争斗中杀死了钓海楼的一个外楼巅峰长老!听说齐国和钓海楼为这件事又起了争端。
齐国怒斥钓海楼袭击齐国官员,挑衅大国威严,钓海楼抨击齐国横行霸道、谋杀钓海楼长老。不过,钓海楼虽然是遭受损失的一方,气势却十分孱弱。毕竟堂堂四楼圆满的外楼境长老,却死在只开了一府的姜望手里,无论怎么讲,也缺乏底气。
或者也正是因为这个消息,叶凌霄才会临时起意,决定亲自来看看姜望。
不过,叶青雨这人虽然性子恬淡,骨子里却也是骄傲的,本能的不愿亏欠任何人。当初在凶兽群中,姜望救了她一次,尽管哪怕没有姜望,她的护身宝物也足够保证周全,但她还是承了这个人情。并坚持以云中令相还。
之后姜望送来安安,她也尽心尽力地照顾。
像她这种其实心气极高的人,往往宁可别人亏欠自己,也不愿自己亏欠别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迎上姜望那双真诚且干净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巴,却说不出来了。
姜望是真的想帮到她,想要做点什么。
“迟云山是一处神秘所在,只有手握近古时代相关传承的势力才能够进入,舆图上是找不到的。”
叶青雨讲述道:“它的入口,在祁昌山脉上空。”
祁昌山脉,正是阻隔在雍国与庄国之间的天然屏障。
而所谓的迟云山之事,其实涉及近古时代的传承。
一直以来,凌霄阁的历史非常神秘,似乎是现世才由叶家先祖创建,但其实历史是可以追溯到近古时代的,且与迟云山有很深的渊源。
不过这份渊源的具体情况,就连叶青雨也不知道。叶凌霄说是要等她当上阁主,才有资格知道这个隐秘。
回到迟云山本身上来。
这座神秘之山,每三十三年开放一次,山上有奇珍,名为神通果。一次只得一枚。顾名思义,此果服下,可得神通。
正是叶青雨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但问题在于,迟云山不仅与凌霄阁有渊源,还有其它的势力,亦有资格进入。
每个有资格进入迟云山的势力,都有一个名额,可以找一位伙伴同行。
本来以叶凌霄的实力,基本横扫一切,除非庄国国主庄高羡那等级别的强者出手。
但进入迟云山的资格,除了要求拥有相关传承外,还需要是在迟云山开放间隔的这三十三年中出生的人。叶凌霄虽然长得年轻英俊,但年龄自然是超过了。
叶青雨继续说道:“我们现在的主要对手,一个是青云亭,现在在雍国,一个灵空殿,现在归属于成国。还有一个号为云游翁,代代单传,实力应是不凡。”
“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请出雍国的年轻高手过来?”姜望迅速抓住重点。
青云亭在雍国,肯定不可能有凌霄阁在云国的地位。从这个角度来看,青云亭的实力也必定不如凌霄阁。最让人忧虑的地方,无非就是这个势力勾搭上了雍国的哪位三十三岁以下高手。
也正是因为对雍国年轻强者的担心,叶凌霄才需要出去“借人”,因为就凌霄阁内部这些三十三岁以下的年轻弟子,虽然也不差,但对面雍国的人才储备,明显不够看。
至于成国,这只是一个小国,就在庄国的东南方向,实力比崛起之前的庄国还不如。并没有什么好忧虑的。
而且叶青雨描述时,用了‘归属’二字,说明灵空殿连平等于这个弱小国家都没能做到,反而像齐国那些宗门一样,成为成国朝廷的附庸,其实力可见一斑。
“应是确定无疑,雍国几个有名的年轻高手,青云亭都在接触中。”叶青雨道。
姜望笑了:“看来雍国那边有你们的消息渠道。”
“比势力比实力,他们几家加起来也不如凌霄阁。要不是迟云山本身有限制,他们连入场的资格都没有。”
叶青雨的声音依旧恬淡,但说话的内容不自觉的就带入一种骄傲来。这是实力所决定的,凌霄阁也的确应该有这样的骄傲。
“那他们会不会也知道我?”姜望问。
叶青雨反应过来:“知道你就是齐国那个姜望的,只有大小王她们几个,回头我会让她们保密。”
那几家很难把手伸进凌霄阁里,毕竟都不是一个级别的势力,但凡事就怕万一,所以还是要多加提防。
姜望略想了想,又问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们凌霄阁跟这几家,可能同出一脉,都与近古时代的迟云山有关?”
“我也这么猜测,毕竟都有同样的迟云山传承,而且竞争也继续了这么多年。不过,个中真相,恐怕也只有我父亲知道了。”
“那位独行的云游翁,你们有什么了解吗?”姜望问。
叶青雨摇头:“没人知道云游翁在哪里,但每次迟云山开启,新的云游翁都会出现。”
这一番谈论下来,倒是只有代代单传的云游翁最神秘。
姜望淡笑一声:“我知道了。”
风轻云淡之间,尽显自信。
无论面对成国的天才,还是雍国的天才,又或神秘难测的云游翁,他都有足够的信心。
他是在齐国那样的天下强国成的名,靠的是实打实的战力,毫无花巧,一路硬推。
对手只要限制在年轻一辈中,无论对上谁都可以,走到哪里都不怕。
这是属于天骄的自信!
第八十一章 生灵碑
既然已经决定接受姜望的帮助,叶青雨也不扭捏:“回头我把迟云山的情况、其它几家的战斗方式、优势劣势,总结一下,写个册子给你。”
姜望点点头,问道:“什么时候出发去迟云山?”
“我先前已经去过一次,完成了入山的前置仪式,也与其他几方碰了面,唯独没见到云游翁。”叶青雨说道:“下次再去,就是迟云山正式开山的时候了,还有十天。”
“哥。”旁听了半晌的姜安安巴巴说道:“那咱们还能玩几天呀?”
“没得玩了。”姜望笑眯眯地抓着她转了个方向:“现在回去做晚课!你已经是一个超凡修士了姜安安!”
把老大不情愿的姜安安送回了房间,姜望径自去找向前。
迟云山之约还有十天时间,正好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完成之前计划好的事情。
比如……带向前去一个地方。
见到向前的时候,向来丧气的他,正在那里咧着嘴傻乐。
“遇到什么喜事了?”姜望有些好奇。
“说出来你都不信。”向前乐呵呵地道:“我刚才在外面散步,走着走着一个法器从天而降,你说说看这运气!”
他冲姜望晃了晃手里的雪色发簪:“可以凝聚一辆云车,气派极了!速度还很快!”
姜望只能表示羡慕。毕竟他对凌霄秘地不怎么了解,也不知道这地方有没有掉落宝物的“传统”。
“在哪里散的步?有空我也去试试。”
“缘分这种事情呢,不好强求的。”向前使劲嘚瑟,又非常做作地叹了口气:“我跟某些爵爷脏活累活做了那么多,道元石都没得几颗。到了凌霄阁没几天,散散步就捡到一个法器,难道这就是有钱人家?难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就这么大吗?”
姜望充耳不闻,直接道:“反正你也不用收拾了,咱们走吧。”
“什么我就不用收拾了!”向前下意识地反驳一句,但想了想自己的确也懒得收拾,于是问道:“去哪里?”
“去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地方。”
“欸,怎么不带上小安安?”离开凌霄秘地,向前才想起来问道。
“她啊。”姜望飞行在空中,衣袍猎猎:“她累了,在休息。”
从云国到庄国的道路,并不陌生。
因为曾经那个白发少年,是背着妹妹一步一步走过来,用双腿,丈量了这距离里的所有坎坷。
哪怕此时是从天上飞过,俯瞰山河,一切依然历历在目。
那处石洞,他和安安曾依偎着烤火。那处山顶,他为安安放了半夜烟花。
离开庄国之后,他绝口不提在庄国发生的一切,但那绝不是忘记。那恰恰说明他无法忘记。
永远记得,永远刻骨铭心。
所以无法提及。
向前对什么都无所谓,他其实并不在乎姜望要带他去哪里。跟着远来云国,也只是不想拂了朋友的心意。
把玩了一下意外捡到的发簪法器,在姜望面前炫耀过后,也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一路上看到山山水水,他的视线,都只随意掠过。
祁昌山脉在他见过的山脉里不值一提,他更不会多加打量。
哪怕是越过山脉看到的那处阴气森森、形同鬼蜮的地方,他也毫无兴趣,懒得关注。
顶多只是觉得,这么一块地方,嵌在郁郁青山之后,还真是有点难看。
但他看到姜望就在这里停了下来,降落。
他们降落在“鬼蜮”之外,视野所及范围内,的确也没有一个人影。
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年,附近城域的人们已经接受了这里的现状,知道这里是禁地,是幽冥邪神祸害过的地方。庄庭不需要再派兵驻防,因为根本没有人敢过来。
“你要带我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向前左右看了看,自说自话:“这个地方,的确很久都不会有人来哈?”
姜望没有理会他,只是默默看着这片‘鬼蜮’,在心里说道:“好久不见。”
老大,汝成,唐敦,黄师兄,魏兄,赵兄,萧先生……好久不见。
“人间鬼国我也去过一处,那还是酆都呢,我师父带我去的。”向前没来由的感到一种压抑,几乎是下意识地找话茬。
姜望依然没有说话,沉默许久之后,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走到一座石碑前。
此碑建造得高大、庄重,且气派。
他驻足于碑前,看着碑文久久不语。
向前于是也凑近去看,才发现那是一座生灵碑,为祭奠亡魂所立。
碑文写着——
“天地惟命,敬告皇天太祖:
永泰十四年冬,国失国土,我失我民。
天心恨我,民心痛我。
此高羡一人之罪也!
痛心之彻,何复如之!
如千刀万剐,此心煎油。
此乃国仇,此亦国恨!
若不拔灭白骨道,孤枉为君父!
穷此一生,必斩邪神白骨于幽冥!
惜乎逝者已矣,生者难追。
孤担社稷之重,此身不可轻离。
恨乎两界相隔,天人永分。
孤有万世之恨,倾尽清江水,可能洗尽?
临此泣血,哀哀然不知所云!
唯愿上天显德,佑我枫林子民,来世安稳,富贵绵延!
——庄高羡谨立。”
看到白骨道的时候,向前就猜到这里应该是什么地方了。
姜望杀猪面,杀龙面的时候,他都在场。
他清楚的知道,姜望对白骨道,是怀着怎样深切的憎恨。
而这生灵碑上一字一句,描述着这里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我的家。”姜望看着这片鬼蜮,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此地永远陷在幽冥与现世的夹缝中。这里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庄高羡却祝愿他们,来生富贵安稳。”
向前沉默了一会,问道:“是庄高羡害死他们?”
“我发现了白骨道的异常,密告庄廷。但庄廷却装作不知,任凭白骨道妖人献祭全城。因为庄高羡要用那一颗献祭全城所得的白骨真丹,成就他的当世真人!”
“整个枫林城域,数十万百姓,没有一个活下来。唯一能证明他们存在过的,只有这块生灵碑。”
姜望伸手抚摸着生灵碑上的碑文:“而这上面,却记录着庄高羡的爱民如子,他的伟大与承担。”
向前沉默。
而姜望面向这片已经沦为人间鬼蜮的地方:“我的家在这里。我的兄弟、朋友、同窗、老师、街坊、乡亲……都在这里。”
“那年我十七岁,游脉境,一夜白头。”
他问:“你说‘绝望’这个词,我能够理解吗?”
第八十二章 一剑斩破生死途,人间谁配我回头?
在形如鬼蜮的枫林城域外,向前久久沉默。
他终于明白,姜望为什么带他来这里了。
这是揭开自己的伤疤,坦露那血淋淋的痛苦给他看。让他明白,这世上绝望的境遇不止他有,不止他经历过。
他曾凝视深渊,有人却在深渊里。
当他就此止步,自我沉沦的时候。
而有人,依然选择向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师父是他的神,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依靠。
当那一战仓促结束,试剑天下、洞真无敌的师父,死在他面前。
他的神祇陨落,他的天穹倒塌。
他也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修,从此一蹶不振,颓废到如今。
辗转过一些地方,经历过一些人和事,他无法被感动,也不能被理解。他始终丧气地面对一切。不对这个世界抱有任何期待,得过且过地混沌着。
“人生没有意义。”、“再怎么努力也无用。”
这些话,是他的口头禅。是他的呓语,也是他的魔障。
遇到姜望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起先他只是懒得挪步,才选择留在矿区。
他承认,守卫青羊镇那一战让他燃起了久违的激动;他承认,胡栓子的死,让他看到了什么叫徒劳却甘愿的努力;他承认,那个想吃鸡蛋的小男孩,让他突然愿意承担一点责任。
他承认姜望是个非常努力的修行者,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少年人。
但那些,也只能停留一个短暂的瞬间。
他一直觉得。姜望之所以能够那样努力,只是因为没有认识到人生的边界在哪里。努力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姜望之所以能够那样执着,只是因为还没见识过真正的绝望。
他羡慕那种少年心气,但也只是羡慕而已。
然而……
眼前这一大片半陷幽冥的地域,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这个世界上遭遇绝望的人不止你向前一个。
这里是姜望的家乡,他生于斯长于斯生活于斯。
可以说姜望之前的所有人生,都埋葬在这里。而他背负如此沉重的一切,却依旧直脊挺胸,坚定前行。
说起“绝望”这个词。
姜望要面对的是一个崛起中的国家。是一个坐拥两大神临强者,还有一位洞真国主的庞大势力。
而那个时候的姜望,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寿元有亏,境止周天,没有名师,没有传承……任谁来看,能够看得到希望?
可姜望从未放弃,只身一人远赴万里,背井离乡闯荡。一人一剑,一路跋涉至今。
他向前呢?
他手握飞剑时代绝巅剑术,他拥有举世无双的飞剑,师父临死之前,更是把一生所学,尽数封入他识海。
在那段试剑天下的日子里,师父带着他见识了千山万水,见识了无数种奇功异法。培养他的眼界,提升他的格局,可以说是不遗余力的培养。
相较于姜望,他拥有如此之多,他明明有更多的可能性……
但他却选择了放弃!
站在这人间鬼域之前,耳边仿佛又听到了师父的声音,那个他不敢回忆,却一次次出现在梦中的声音。
“唯我剑道,有进无退。天上地下,唯我无敌!向前,记住你的名字!”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后来又怎么忘记了呢?
“嘿嘿,一剑斩破生死途,人间谁配我回头?师父,您瞧好了。不出一百年,我当在绝巅!”
到底是那个神魔般的男人太强大,还是他的理想,本就痴妄,他的剑心,本就脆弱!
无知无觉间,向前已泪流满面!
守卫青羊镇的时候,他是想要站起来的。胡栓子死的时候,他是愿意展露锋芒的。那个小男孩说想吃鸡蛋的时候,他的飞剑曾在啸鸣!
可是因为什么,让他迈步却又止步,往前却又踟躇?
他毫无征兆地转过身,忽然对姜望深深一躬:“姜望,我要感谢你。同时以真诚和卑劣感谢你。你让我认清了我自己。你让我看到,我一直以来是在怎样逃避退缩。你站在我面前,我的灵魂自惭形秽。你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我的软弱。”
姜望没有避让,只是看着他道:“所以你想好你的未来了吗?”
向前直起身,又躺下来,像一颗被伐倒的树,就直挺挺地躺在生灵碑前:“让我在这里睡一觉,醒来之后或许就有答案。”
姜望没有问为什么,他知道向前沉沦那么久,需要一段足够私密的时间来自省,梳理过去,而后重新出发。
他只点了点头,便径自转身。
这里是枫林城故域,也被人们称为“枫林鬼蜮”。等闲不会有人过来,向前睡在这里,轻易不会被打扰。
而正好,他也有一个地方想去。
距离“枫林鬼蜮”最近的两个城域,一曰三山,一曰望江。一个在枫林城的东南方,一个在西南方。
三山城和望江城姜望都去过,在三山城有一些朋友,在望江城有一些敌人。
但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大概都不会知道他还活着。
无论他在齐国有多么风光,这里毕竟是西方之域。人们大多只关心那些天下闻名的绝顶强者,而很少关心局限于哪一地的天才。
毕竟天才,不总是都能成长起来。
离开刻满了丑陋的生灵碑,和已经沉沉睡去的向前,姜望独自向西南而行。
他没有选择去三山城看看老朋友,但去望江城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敌人。
他的内府早已成就,却没有刻印瞬发道术。八音焰雀和爆鸣焰雀是他自己创造,不必占用这个位置,也能够及时应用于战斗。而匹配内府境修为的甲等中品道术,没有那么容易获得。
姜望的打算,是用有潜力的道术,耗用大量的功,在演道台进行推演。
而在望江城,有一门他印象非常深刻的道术,名为朽木决。
当初在三城论道的战斗中,望江城道院一个叫傅抱松的青年,倚仗此术,与林正仁对决。
这门道术只有乙等上品,但却在战斗中破了林正仁甲等下品的青蟒绞,无疑具有非常优秀的潜力。
姜望其实那时候就对这门道术起了兴趣,后来还问过道院教习,什么时候能学习这门朽木决。却被告知,这门道术是望江城道院院长的独门秘术。因而只能作罢。
但现在,姜望已经不是道院中人。
他不必遵循道院规则,于庄庭也只有恨。
因而想,试着去要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