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剑围城
杀气疯狂奔涌,又不断的被白虎篇所容纳。
终于在割下柳师爷人头的这个瞬间,姜望杀气凝如一质,白虎篇圆满。
白虎在西,五行主金,主兵戈杀伐。
至此。
四灵炼体决,青龙篇、朱雀篇、玄武篇、白虎篇,尽数圆满!
青龙、朱雀、玄武、白虎,四灵虚影在姜望身周沉浮,而后一齐投入体内。
四灵交汇,这门兵家炼体决终于大成。
姜望感觉自己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感觉自己仿佛可以肉身受剑,肉拳破法——这不尽是错觉,虽然强悍肉身向来是武夫的标志,但兵家修士也以肉身强悍闻名。
现在的姜望,仅凭肉身力量,至少应对游脉境的修士不会有问题。
东南西北,木火金水。
人立大地,自身可为中央。
佛门有中央婆娑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象征的正是自身。
对姜望来说,四灵炼体决意味着五气达成平衡,他先前收获的宝物便可于此时得用。
无须过多动作,藏于怀中的天青云羊就不断缩小,精纯至极的木气不停向姜望体内灌注。
有如春风拂过,万物生长。
十日不眠不休的疲惫为之一空。无穷的精力不断诞生。
天青云羊这等凝聚木道精华的宝物,自天青云石中诞生出来的灵,对于木气的增幅绝不仅仅体现在量上,而在质中。
是根本性的变化。
随着怀中天青云羊的缩小,姜望明确的感知到自己对木行的理解在加深。
缚虎、花海、荆棘冠冕,乃至于食之花、藤蛇缠壁……
所有木行的道术在他眼中都掀开了新篇章。
他有了全新的领悟。
仅以缚虎为例,之前的缚虎仅仅只能束缚普通的腾龙境修士一息时间。
面对猪骨面者那样的高手,缚虎更是几乎没有效果。加持了荆棘冠冕后,才勉强有不超过一息的束缚时间。
但如果现在再让姜望面对猪骨面者,他有信心仅凭缚虎本身捆缚猪骨面者半息时间。加持了荆棘冠冕后,时间有可能超过一息!
在生死战中,这就是胜负手。
在修行速度上,倘若说姜望之前掌握缚虎需要十日,在吸收了天青云羊之后,时间便缩短到五日。
天青云羊带来的好处不止如此。
在对木行的理解进入新篇章之后,姜望清楚的感觉到,他已经能够触摸甲等下品木行道术的门槛了。
就好比当初王长祥天生风雀真灵对他的助益,令他能够提前掌握吹息龙卷。天青云羊带来的效果亦类如是。
也就是说,倘若当初他从姜无庸那里赢得的道术属于木行,现在便已经可以开始尝试修行。
之所以不是有必然的把握能修成……因为这只天青云羊,姜望只吸收了一半。
另一半是留给重玄胜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修行资源亦是如此。
或许重玄胜并不计较,但姜望自己不能不计较。
别人有别人的大度,姜望有姜望的坚持。
这一切变化发生在体内,而姜望,一直未停步。
嘉城分为内城外城。
以城主府为核心,环绕着整座城域最豪华的酒楼、商铺、赌坊……整座嘉城城域最繁华的核心,就是内城。
或者说,这里才被很多人视为真正的嘉城。
真正的嘉城,与住在外城的那些普通百姓无关。哪怕相对于那些镇民、村民,他们已经算的是“城里人”。但实际上,他们仍在“城外”。
一个很显著的事实是:普通百姓们至今还懵懂无知、只能以“恶疾”代称的疾病,在内城的病死率远低于外城。甚至可以说已经得到了初步控制。内城各家各院的一应生活所需,都是仆役出门,集中采购。
不能否认席子楚所付出的努力,但所谓“事有轻重缓急”,这个“轻重缓急”,表现出来就是由内而外、先内后外,就是外城和内城的地位差距体现。
内城亦有高墙。
并且早在外城开始封闭的前五日,内城就已经先一步封闭。
因为在彼时,由于恐慌的原因,许多的外城百姓开始涌向内城。
嘉城城主府“迫于压力”,“不得不”隔绝内外。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很多人都会思考一个平时大概不会思考的问题:
外城城墙防凶兽、防外敌。
内城的高墙,防的是谁呢?
以柳师爷今时今日在嘉城的地位,他的死亡足以引起全城震动。
但街道两边门窗紧闭,人们都表现得很冷漠。
连目光都感受不到几个。
姜望记得他第一次来嘉城,感慨这里水土养人。彼时人流如织,熙熙攘攘。
大姑娘小媳妇们,大胆热情,肆无忌惮地议论谁家公子。
席家大少风光回城,引得万人空巷,齐聚围观。
那时何等热闹!
如今街上空空荡荡,连一条狗都没有。
造成这一切的,难道仅仅是这些百姓甚至现在还不知道真相的“鼠疫”吗?
“天灾无情,**尤烈!”
姜望这样喃语道。
他往前走。
前面是高门厚墙。
城门紧闭,在城门楼上,站着匆匆赶至的席慕南。
看得出来他很憔悴。
往日打理得很好的须发,这时都很凌乱。甚至短短几天,已经染上了不少白霜。
时至如此,他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白骨道手段的可怕,他不得不承认他低估了鼠疫。
他不得不承认,他高估了东王谷的手段,和他自己。
他以为一切可以悄无声息的解决,普通百姓完全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一切灾祸便已消弭。
席家像过去的那些年一样,始终在这片土地上屹立不倒。
他还可以更进一步,去做日照郡守,或者更进一步……
哪怕是到情况已经如此险恶的现在,他还是又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以为仅仅靠柳师爷,就可以拦住来势汹汹的重玄家使者姜望,
甚至根本不必诉诸武力,无非是一些利益的交换。仅凭三寸不烂之舌,就可以令姜望打道回府。
柳师爷自己也这么认为。
他的尸身仍然倒在长街上,无人收殓。
此时,席慕南负手立于城楼上,身后是足足十五名超凡修士组成的卫队。九个游脉境,四个周天境,两个通天境。
这已经是嘉城现在能够自由调动的所有超凡力量了。也即是“必要的护卫力量”。
而姜望单手持剑,立在城门前。
从天空俯瞰。
仿佛姜望一个人,围住了一座城。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敕令:尔罪当诛
城楼上,代表嘉城的旗帜随风招展。
齐人尚紫。
阳国以赤日为图腾,本来尊崇赤色,但自从被齐国纳为属国,风气就渐渐改变。
现在主流也以紫色为贵了。
还有少数一些地方,仍然保留了传统。嘉城算是其一。
嘉城的城旗以赤色为底,边角绣有鲤纹,正中一个阳文“嘉”字——现在还能看到阳国文字的地方,大概也就只有在这些旗帜之类的位置上了。
无论愿与不愿,整个阳国官方都已经在推行齐国文字。
嘉城湖鱼鲜美,鲤鱼有化龙之说。旗上鲤纹,既是聚拢福气,也宣示着这座城池的雄心。
远远看去,赤色旗帜如鲜血染就。
当年席家先祖,也的确是抛洒热血,方才奠定了现在嘉城的基础。又几代经营,才有了姜望第一次所见的繁荣嘉城。
此时姜望独立内城城门外,一人一剑围城。
但围城的岂是姜望?
而是肆虐各处的鼠疫啊。
那些看不见的,无声传染的……
那些看得见的,饱受折磨而死的……
鼠疫如大军围城。
城楼上,嘉城之主席慕南负手而立。
大军已围城,四面楚歌声。
今日闻战鼓……
二三子,从谁征?
姜望抬头:“敢问城主大人,杀你够祭赤旗吗?”
一霎缄默。
席慕南此来,是要看一看姜望的态度,准确的说,是想知道姜望背后、重玄家的态度。
他没有想到,姜望坚决如此。一点和缓的余地都没有。
但他毕竟是席慕南,是嘉城之主。只缄默了一瞬,便戟指向下。
既然言语无用,那就不必言语。
事到如今,便决生死。席慕南不会叫人看轻席家的勇气。
他身后的超凡卫队,纷似雨坠,如箭离弦!
十五名超凡修士,跃落高墙,组成一支长箭。
以两名通天境修士为箭头,四名周天境修士为箭羽,九名游脉境修士为箭身。
在一瞬间就加速到极致,所有的力量糅合到一起,变成这巨大而锋锐绝伦的一箭!
阳国再小,也是一国。嘉城再弱,也是一城。
自然也有战阵之术,兵家之法。
十五名超凡修士的力量糅合,足以越阶而战。
事实上兵家修士最可怕的地方,也是兵家立身之根本,即是战场杀伐之术。其中又以战阵之术最为人所熟知。
战场上数以万计、十万计的士卒组合成的超级战阵,足以摧城灭国,以凡躯破超凡!
在战场上,死在普通士卒手里的超凡修士不胜枚举。
故而在真正的兵家眼中,从无天人之隔。
这十五名超凡修士组成的精锐小队,采取的正是席家传承多年的战阵之法。
此法脱胎于兵家基础战阵之一的锋矢阵,而别有机杼,极重杀伤。
但,即使同在通天境里,也有鸿沟一般的差距。
这两名通天境修士,只是寻常的通天境高手。
而姜望却是走向通天境极限的那一小部分人。
十五名超凡修士铸成的“箭矢”,一头扎进了一片花海中。
雄浑的气劲搅动着,花海翻腾,鲜花却凋谢复生。
繁复花海遮掩方位,令这支“箭”成了无头苍蝇。他们也是久经战场,知晓越是这种情况,越不能分开,所以反而愈发投入战阵之术,凝为一个整体。
轰!轰!轰!
那是掺杂其间的焰花,不断与“箭矢”相撞,不断炸开的声音。
然而离弦之箭一旦停下,其势尽,其锐挫。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姜望一剑斩出日月星河,纵贯长空,将兵阵斩破,将这支“箭”斩散,甚至于将自己设下的花海也斩开了!
十五名超凡修士分散半空,而此时,欲来合击的席慕南才刚刚坠下。
姜望自下而上,于半空再次横剑。
一剑山川河流!
滚滚大势,势不可挡。
席慕南将将扑杀至此,就被一剑斩回城楼!
而姜望就势回身,长相思如蛟龙走、游电闪,一气横折左右。
连转十五剑!
姜望持剑踏地。
砰砰砰……
接连十五声,十五具尸体坠落!
好像一朵绽开的花,将姜望裹在其间。
每一具尸体都是一枚花瓣,而姜望便如繁花吐蕊,再次抬头,与席慕南对视。
鲜花漫天,将内城城墙上下都铺满。
【花海】再开。
今日的姜望,比斩杀猪骨面者之时又更强。
花海这样的精品道术,于今才算是威能尽展,令席慕南一时也迷失南北,不知身在何方。
城门楼上,席慕南大袖一展,手现一印,张嘴如洪钟大吕,敕令曰:“百花凋残!”
此印是嘉城城主印。
席慕南调动了整个嘉城城域的力量,下行敕令。一举一动,万千加持。
以阳国与庄国做对比,且不论朝廷独立与否。单说各地城域。
阳国各大城域之主的权力,比之庄国城主权力要大得太多。
虽然这两国政体都是郡城制,各地城主也都如封君一般,名义上享有自治权力。
但庄国方面,在朝廷明里暗里的高超手段操纵下,没有哪个城域,能够有独立家族经营三代以上。
如枫林城到了魏去疾,已经是新一代封主。
而席家在嘉城已经好几代,这里俨然成了国中之国。
这种情况在阳国并非特例。
这也是席家如此排斥阳国朝廷插手嘉城政事的原因,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而这种经营对于席家的好处就在于,他们已经成功的将嘉城与席家捆为一体。
具体的表现之一,就在于能够真正调动整个嘉城城域的力量!
当初魏去疾战死城主府,不是不想调动城域之力,而是他做不到。
他经营枫林城的时间不够长,权力事实上是庄庭赋予。然而无生无灭阵又隔绝了他与庄庭的联系。
而在嘉城,席慕南手持嘉城城主印,城域之力加持,一声敕令既下,鲜花渐次凋残。
姜望持剑的身影,清晰印入他眼中。
花海破灭!并且短暂无法再起。
席慕南面色铁青,心中深恨,又敕道:“尔罪当诛!”
轰隆隆!
平地起惊雷。
晴朗高空,忽然一道惊雷炸响,瞬间便临于姜望之身。
焰花朵朵。
姜望在一瞬之间,连发七朵焰花。
并成一竖,接次撞向雷霆。
但连一息的时间也阻隔不到,焰花炸散,雷霆当头。
密密麻麻的藤蛇交缠在一起,将姜望裹住。
【藤蛇缠壁】。
其上食之花绽开,但刚开便灭。
整个藤蛇缠壁也崩散!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七道焰花炸开的声音和藤蛇缠壁崩散的声音汇在一处,却又都被雷声所掩盖!
第一百一十三章 血祭赤旗
时间回到五日之前。
太虚幻境中,星河小亭里,姜望与重玄胜对坐。
“你已决定了?”重玄胜扶膝而问。
“我不能见,无辜百姓横尸于野。
我不能听,正义之声哑于暗室。
黑暗之中如果无人举火,今夜即是永夜。
倘若无人为此张鸣,沉默便是帮凶!”
“我在青羊镇上,我揽过了治理此地的权力。那么,这就是我的义务和责任。”
姜望同样的扶膝以对,直脊如剑:“嘉城城主,我必杀之!”
“席家经营嘉城数百年,不能把席家家主当做普通的腾龙境修士看。杀他的难度,可能超乎你的想象。”
“但为此行,不问其它。”
重玄胜沉默了一会,问道:“打一场?”
“不了。”姜望拒绝道:“这口气,我不想泄。”
重玄胜于是明白,姜望的态度已经无可挽回。于是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等我忙完现在的事情,控制住青羊镇的鼠疫。”直到此刻,姜望的声音里,才露出一丝无法掩饰完全的疲惫。
时至当时,他已经不眠不休,忙碌了五天五夜。
看着姜望的眼神,最后重玄胜说道:“放手去做吧,我为你展旗!”
……
嘉城,内城城墙下。
席慕南手按嘉城城主印,一令既出,诛罪之雷顷刻而至。
连破七朵焰花、并食之花与藤蛇缠壁,轰落姜望身上。
调动域力,生杀予夺。
凝势以威,合权以法,正是正宗的法家手段。
轰!
姜望整个人无可避免的被诛罪之雷所覆盖。
电蛇窜动,一片焦黑。
甚至隐隐有肉香飘出。
他似乎已经死去了。但是他的手……还紧紧握着他的剑!
他的人像一块焦炭。
可是他站在那里,更像一柄不肯弯折的剑。
哪怕他将死,甚至哪怕他已死!
接连调动域力,手中城主印光华黯淡,再要积蓄圆满,不知又要费多少苦工。席慕南来不及心疼,而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姜望。
借助域力,这一记诛罪之雷的威能,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极限实力,堪近内府境强者一击。
度过眼前才是紧要,得罪重玄家也在所不惜了!
咚咚、咚咚……
他听到极轻极细的心跳声。
吸~呼~吸~呼……微弱的呼吸声。
那心跳声起初低弱,渐而强大,最后心跳如擂鼓。
那呼吸声起初微渺,逐渐壮阔,最后呼吸似风雷!
遥想当初,内府境的季玄与妙玉一战,姜望只是接住妙玉,承接微不足道的余波,便已受伤吐血。如今却是正面身受这一记诛罪之雷。
有限的防御瞬间被击溃,他甚至能够清晰的感知到生机被湮灭的过程。那种感觉很不好受。时间的感觉被拉长,那种痛苦,一点一滴的流淌过。
而后。
有一道力量自通天宫而生,源自那缄默已久的冥烛,散入四肢百骸,融入血液奔流。
这是当初曾用于妙玉身上的肉生魂回术。因为冥烛寄居日久的关系,他的身体完全能够承受白骨道秘术,
紧接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虚影绕转周身,隐没皮肤。
四灵圆满,木气滋生。
青色的木气自肝脏而起,蕴养五脏六腑,由内及外。
最后他心跳如擂鼓,呼吸似风雷。
焦黑的皮肤脱落,新生的皮肤如雪。
发如碎烬落,不等春风、便已生!
新生的黑发及肩,散于其后。
姜望立地拔身而起,弹射已至目露骇色的席慕南面前。
“你道此印为何没能杀我?”
姜望高声喝问。一剑!如山川倾倒,河海横流,
铛!
却是席慕南以嘉城城主印,拦在长相思之前。
喀。
极细极微的一道裂声,听在席慕南耳中,却比惊雷更响。
因为,此城主印,乃嘉城一地气运所聚,是嘉城数十万百姓民心所向。
它本应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它怎么会裂?
席慕南是一个聪明人,他当然能够想得到原因。
可恰是如此,他不肯信!
“你听。”姜望的声音轻了下来:“这是民心碎裂的声音,是你席家家运断止的声音。你视百姓如草芥,百姓视你做寇仇!”
他一剑反挑,如流星划过,其踪渺渺,其迹留痕。照亮席慕南那一双惊怒的眼睛。
“岂有此理!”
席慕南翻手招来鲤纹赤旗,旗面展开,如赤血浮波,将姜望的这一剑淹没。
“我席家恩养此地数百年,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焉能为一时一事而散?愚鲁匹夫、无知鸡犬!”
向来注意风度的嘉城之主,已经有些气急败坏。
损兵折将不可怕,一时胜负也不算严重。但恰恰是城主印的碎裂,令他明白他真正失去了什么。
他遗落了席家的过去,丢掉了席家的未来。
“你以为是你席家养着嘉城数十万百姓吗?你错了!”
姜望大怒抽剑。
“耕者耕其田,工者操其业。商业往来阡陌,士者仗义执言!这才是嘉城繁盛的根本。是此地百姓,奉养了你席家几百年!”
长相思自鲤纹赤旗卷起的血波中抽出,姜望毫不停滞,将身趋前,一剑直刺,
人海如怒海,人恨如海恨。
浮舟之水,亦覆舟之水!
一声裂帛响,鲤纹赤旗旗面告破。
长剑继续往前,好像从未被阻拦过。
席慕南在一瞬间转换了三次方位,但都被此剑逼回。
以剑印人。
以民心,刺此城主心。
姜望抽回长剑。
噗!
席慕南一口鲜血喷出,溅得鲤纹赤旗上点点是血。
他捂住心口,却无法将那颗碎裂的心捂住。
倘若不是欺瞒百姓,造成生灵涂炭,令城主府民心尽失。动用嘉城城主印的那一记诛罪之雷,本应可以把姜望立杀于此。肉生魂回术再玄妙,四灵炼体决再强横,也都是无源之水。根本不会有现在的结果。
在这样的时候,他却忽然想起一段话。
那是他告诫自己那个骄傲的儿子时,所说的话——
“如果眼睛只能看到身前三尺,那不如不看。如果耳朵只能听到一墙之内,那不如不听。东王谷的望闻问切,反倒把你变成了瞎子聋子傻子,只相信你了解的那么一丁点东西了!”
“我又何尝不是……用我所看所听所经历的一切,阻隔了我所能想象到的未来呢?”他想道。
嘉城城主印脱手而落,坠在城楼石砖上,摔得粉碎。无数隐约的光点就此散开,散落嘉城城域各处。
正是以家运还城运。
以血祭奠赤旗!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等你
姜望收起鲤纹赤旗,纵身跃下城墙。
那方嘉城城主印才是重宝,他本可以救下,但他没有那样做。
嘉城城域如今的状况,太需要补益了。
法家凝势以威,合权以法,乃堂皇正道。
聚集整个城域之力,印行四方,本是正向相益的事情,可以共增共长。
但如今嘉城城域民心已伤,强行挥霍是饮鸩止渴。
任其散去,整个城域的气运在此时还之于民,不知能救下多少百姓。
跃下城墙,即在内城中。
整座城市更安静了。
让人恍惚仿佛来到了一座死城。
城主与他的超凡卫队全部战死,这里更没有人敢出头。
或者说,已经没有人愿意为席家出头。
姜望继续往前走,也在适应着身体的变化。
冥烛诸多神秘,且不去说。
应该说新成圆满的四灵炼体决救了他一命,若非四灵炼体的肉身防御,哪怕那一记诛罪之雷并非全盛威能,他也未必能够受得住。
兵家手段聚众凝兵,法家手段以势行法,都是堂皇正道,不愧为当世显流。
他只是遵循本心,践行道理,但天地人三剑却因此再有突破。
他更强了,但天地门也更牢固。
与构建基础的游脉境和周天境不同,通天境就在天人之隔前。
天然有广阔的探索空间。
很多人把通天境的极限,视作凡躯所能达到的极限。但历来只有那些天骄人物才能够到达。
姜望现在,也在渐渐向那个极限靠拢。
转过街角,前方恰有一名身着皮甲的士卒,不知本是要做什么。一见到他,转身拔腿便跑。
但他连超凡都未达到,又怎么可能跑得掉。
姜望轻松赶上,一把抓住他的后颈,将他掼倒在地:“席子楚在哪里?”
此人明明战战兢兢,心中恐惧。
但却咬着牙说:“我不知道!”
“我不杀你。这种时候还肯在外面保护这座城市的人,不多了!”姜望说着,迈步离去。
“公子也是!”这名士卒突然在身后喊道:“席公子也是正在保护这座城市的人!”
姜望没有理会。
要寻找席子楚并不难,追思可以指出方向,而城里超凡修士聚集的地方,应该便是席子楚藏身之地。
最后走到了一处小院前,席子楚在席家之外的那座别院。
这座小院,姜望来过几次了。
每一次来所见都不同。
第一次来,美婢引路,佳人斟酒。
第二次来,连门也未进去。
这次来的时候,大门洞开,曾经的假山、凉亭,全部不见了。
到处都是患疫的病人,躺在所有能躺下的地方。
哀声、哭声、咳声,混合着药味、血腥味,一股脑的冲击过来。
当然也没有美婢、佳人,只有包得严严实实的医师匆匆来去。
姜望走在院中,没有一个人来询问他。
没有人关心他是谁,他有什么事情,想要做什么。
最后他走到了席子楚面前。
剑器明晃晃的提在手上,杀了这么多人,长相思仍然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彼时席子楚正在为一名患者施针,在其身后,还排着很长的一队,全是患疫者。
若非他身入超凡,恐怕早就染疫而死。
姜望收剑入鞘,自青羊镇出来,一路行至此地,杀意已尽了。
席子楚忙完面前的病人,瞥了姜望一眼,又很快投入对另一个病人的救治中。
嘴里道:“使者请回吧,我现在没有功夫敷衍你。更没空与你争斗。”
大概确实是累了,又或者是这段时间与患疫者的相处,让他有了某种潜移默化的改变。
往常时候,他是说不出这么直接的话的。
姜望环顾四周,这座小院里的超凡修士很多,但每个人都很忙,不问外事,全心扑在对抗鼠疫中,就如之前的竹碧琼等人。
“你做这些事情多久了?”
“不记得,没必要记!”
“没有人跟你说么?”姜望问。
“说什么?”席子楚不耐烦道。
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恐惧。或许根本没有可以分心探知消息的人了。
总之,没有一个人告知他席慕南已死。
“你父亲失职,我杀了他!”
席子楚猛然站起,怒视姜望,一双疲惫的眼睛,杀机四溢。
“不是什么玩笑,都可以开!”
姜望注意到,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围气氛一变。那些病人、医师,超凡修士,几乎全部对他起了杀心。
这反倒让他有些安慰。说明至少在这里,席子楚还得到一些拥戴。
“你先救人,我就在这里,不会逃!”姜望说道:“这座城市好像生病了。医道非我所长,我正是来找你要答案。”
他问:“治恶疾,用猛药。你觉得如何?”
“这里不欢迎你!”席子楚冷冷坐下道。
他绝不相信手握嘉城城主印、鲤纹赤旗的席慕南,会被这个通天境的姜望所杀。
哪怕他再强,也不可能。
尽管如此,他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对话。只是碍于面前奄奄一息的病人,无法立时发作。
“到了现在,你也应该清楚了,你在这里医治,根本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鼠疫的蔓延!你应该即刻向阳庭求助,也向全域百姓公布真实情况。调动所有力量,封锁全域,隔绝传染,再逐户排查!逐人医治!”
席子楚沉默了。这一点他作为东王谷出身的修士,尤其这段时间亲自接触无数病患,又如何不知?
姜望说嘉城城主失职,这话没错!
“这件东西能够帮到你。”
姜望从怀里取出鲤纹赤旗,扔到席子楚面前。
此旗是嘉城城旗,虽然残破,但仍不失为宝物。
姜望扔出来,没有一丝不舍。
因为此时的嘉城,只有席子楚能够最大程度的的调动全部力量对抗鼠疫。而鲤纹赤旗,也只在他手上才能发挥最大作用。
席子楚看到鲤纹赤旗,先是一愣,继而暴怒如狂!
这面城旗在此,足以说明姜望说的是真的,他不是开玩笑,不是怨怼之语,他是真的已经杀死了席慕南!
通天宫里道元澎湃,席子楚拔身而起。
但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汹涌的道元奔涌不息,姜望按住席子楚,直接以道元做了一次最直接的对撞。
对撞的结果,是席子楚再一次坐回了原位。
“我现在可以杀你,你也可以现在杀我!但是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救治全城百姓。咱们之间,是私事,你我之死轻如鸿毛,大可事后再决!”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席子楚疲惫已久,又一时被制,但止不住恨意,呲牙咆哮。
“你父亲身为城主,却隐瞒瘟疫。他杀死的父亲母亲,有多少?他杀死的儿子女儿,又有多少?”
姜望以更大的声音吼道:“你可以找我复仇,但是,你要先迎接他们的复仇。解决数十万嘉城百姓的仇恨。不然,你有什么资格死,又凭什么谈仇恨?”
席子楚动弹不得,但一双眼睛沁出血来:“我一定会杀了你。姜望!我一定会杀了你!”
“做好你该做的事情,然后,我等你来!”
姜望松开手,在无数复杂的目光中,转身离开了这里。
……
在姜望离开后。
嘉城城主府终于张贴出新的告民书,正式开始全域戒严,隔绝每家每户。
然而,这一天来得太晚。
鼠疫,已经全面爆发。
第一百一十五章 荣耀归于你
齐历元凤五十四年,阳国一定会记住这一年。
甚至不仅仅是阳国。
在这年的六月,一场可怕的鼠疫爆发了。
鼠疫的.asxs.是嘉城,继而蔓延至越城。
历史上每次鼠疫的爆发,都会造成难以计数的死伤。对普通人来说,是人类历史最可怕的灾难之一。
当然,超凡修士却总能超脱于这些灾难之上。这就是超凡的意义。
真正令阳国境内鼠疫爆发公诸于世的,却是容国。
在容国与阳国相邻的边境城市引光城,出现了三个为鼠疫所染的病人。
引光城并非是城主负责体制,作为边境城市,驻军大将掌握当地最高权力。
引光城这名驻军大将的名字,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被人们所记住,并且将阳**政上下,牢牢钉在耻辱柱上!
他的名字叫静野。在知道治下城市有三人因为同一种病状死去后,第一时间调查病例,并很快确定是鼠疫。而后立即执行戒严,封锁全城,有效制止了鼠疫往容国境内的蔓延。
在静野的果断措施下,整个引光城,因鼠疫而死者,只有五人。
并且在排查了与引光城三名死者接触过的所有人之后,静野发现,这起鼠疫的源头,乃是一名自阳国入境的、疑似间谍的老人。
他认为这是阳国方面的阴私手段,意图侵害容国。
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发现其人来自阳国日照郡越城。
但越城本身境内鼠疫已经很严重。
静野将所调查的情况上报,容国当即将之公布天下,并且宣布封锁容、阳两国边境。
天下震动!
这一天是六月十三日。
而嘉城方面,却是在六月十四日才公布真实情况,正式戒严全域,并向阳庭上了求救折。
阳庭六月十三日的时候还发国书谴责容国方面恶意中伤,行文曰:“阴私手段,损害国体。”
到了六月十四日,就终于开始正视情况,立即派人调查。
至于嘉城城主被人当街斩杀,这样在平日必定引起轩然大波的大事,也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
因为到了这时,阳庭调查之后赫然发现:鼠疫已经朝着整个日照郡发展,蔓延至赤尾郡,进逼都城所在的衡阳郡!
整个阳国三大郡域,全部为鼠疫所扰。
……
恢弘的地宫主殿之中。
白骨道圣主端坐高椅,面色无波。
白骨使者立在阶下,语气恭敬地道:“圣主,计划已经差不多了。咱们的人已经成功散播鼠疫。那是东域一个小国,属下亲自选定,距咱们这里足有数万里。庄庭想不到咱们在那边行事,东域人也想不到事涉咱们白骨道。即便猜到了,也不可能找得到咱们!”
“我,说,计,划,完,成,后,再,通,知,我。”
圣主一字一顿,但又平淡没有起伏,不见情感,只有无尽的漠然与冰冷。
“是。属下知罪。”白骨使者语气谦卑:“因为事涉圣主大计,属下难免谨慎。很多时候不敢擅决……”
“事,情,未,定,不,许,再,扰。”
圣主说话的方式,让人听起来很难受。每一个字,都不上不下,吊在听者最不舒服的位置。
面具下看不清张临川的表情,但他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遵命。”
因为低下了头,所以他带着笑意的眼神未能被人捕捉。
待白骨使者退去了,整座大殿再次沉寂下来。
过了许久。
圣主忽然开口道:“荣耀归于我,也归于你。”
这一次自然许多。
但并没有任何回应。
“圣主”的表情仿佛永远不会有改变,他的眼神也始终不见波动。
但若有人细看,还是能看出情绪细微的不同来。
两只眼睛,一只是淡漠,一只是平静。
……
走在烛光摇曳的长长甬道里,脚步恒定,叩出寂寞的声响。
庄高羡以洞真境的实力坐镇都城新安,杜如晦凭借咫尺天涯神通巡猎四方,只要被知晓情报,就没人逃得掉。
又有一干精英道院弟子参与逐杀,庄国上下,俨然将诛灭白骨道作为演兵手段。
如今的白骨道,在庄国境内几乎已经被连根拔起。
也只有他们几个高层还在苟延残喘。
但无论是圣主还是长老、使者,没有一个人感到绝望。
即使是主持逐杀的杜如晦,也不得不承认,这伙邪教教徒有着极其坚韧的意志。即使焚为灰烬,也必须要小心他们复燃的可能。
回到独居的偏殿中。
张临川左手平伸,掌心上方,出现一只由两根骨牙交错捧起的圆镜。
镜面一片骨白,等过约莫三息时间,才露出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来。
她背后的景物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圣女大人。”张临川笑道:“你在哪里?”
妙玉也笑了,这一笑,仿佛让整个幽暗地宫都明亮起来:“你希望我在哪里?”
“作为忠实的白骨信徒,我当然希望您能回来,帮助我们至尊至伟的圣主。早日完成建立现世神国、迎来白骨时代的理想。”
“我又何尝不想呢?”妙玉略带幽怨地道:“但是我想帮祂,也要祂放心才是。祂愿意让我帮他么?”
“哈哈哈哈。”张临川终于笑出声来:“或许不是不愿,而是不敢。王长吉真的很厉害,竟让尊神片刻不得松懈。以前我倒忽视了,枫林城还有这么个人物。”
“死了数十万人,满域灭绝。侥幸活下来的,总有那么几个会承愿而起、继运而成。”妙玉眼神闪烁,不知想到了什么。
“对,还有一个祝唯我,也着实让我意外。以前觉得他那股无敌的气势,只是因为身在浅水,未遇狂涛,实在可笑。如今……”张临川啧啧称奇。
妙玉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道:“当时内有王长吉相抗不止,外有杜如晦强势插足抹除白骨烙印,又有皇甫端明虎视,庄承乾撑着伤躯暗伏,尊神见事不可为,便故意任王长吉逃走,将整个枫林城域拖入幽冥缝隙,吸引目光。实则是为了不受干扰地完成降世,再谋神国复起。”
“所以,依你的观察。”她问道:“已经过了这么久,尊神竟还未功成?”
“看来圣主真的让你伤透了心,你的语气没有一点惋惜呢……”张临川反问道:“圣女洁白无垢,神魂清净,救度众生,播撒公平。从小到大的理想被抹去,是什么感觉?”
“你我都不是靠理想活着的人。”
“是啊。”张临川叹道:“说什么‘圣主神主共治共尊,圣主守人世,神主居幽冥。’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骗局,道子只不过是神主降世的容器,所谓道子苏醒,只是被神主彻底抹去了意识。圣主即神主,神主即圣主……”
妙玉打断他:“我不认为你是会在乎这些的人。”
“不,我必须在乎。”
张临川轻轻地、又笑了起来。
但他不打算解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子母瘟铃
白骨道十二神相秘法妙用无穷,据说是白骨尊神的护道之法。
得传此法的白骨道十二面者,也是白骨道的中高层,地位仅次于使者、长老。
但时至如今,已经只剩四人。
鼠面、犬面早在枫林城一役中,就死在了枫林城城卫军驻地。
牛面、马面、羊面、鸡面,在不赎城被祝唯我一战而灭。
虎面在陌国双蛟会所辖山域,被临阵斩破天地门的黎剑秋以道剑之术所杀。
就连十二面者里最令蛇面忌惮、最为癫狂的猪面,也意外死在了阳国日照郡嘉城下面的一座小镇里。
十二面者已去其八。
如今仅有兔面、猴面、龙面,以及她自己得存。
她越来越感觉到,高层并不在乎他们的性命。
即使他们修为高深,战力非凡,在高层的眼中,或者只是稍强一些的棋子——这倒也没什么。问题在于“棋子”已经不多,而局势却越来越危险,很快就轮到她了。
不,现在她就在危险之地。
她本来不怕死,但在逃离枫林城之后,她对死亡的恐惧与日俱增。
她不想死。
她能活下来,不是凭借她自己,不是只有她自己。
所以她尤其不肯死。
现在她行走在阳国境内,用一只长斗篷遮掩形容。
双手垂在身侧,右手纤长的食指上,缠着一根青色的“线”,青线的尽头,悬着一只小小铃铛。
一路摇晃,未有声响。
之所以要着重描述这一根“青线”,因为它不是普通的线,而是一条青筋,是从修士身上活活抽出来的一条筋,以秘法处理过。
这条筋的原主人,是庄国国道院的一名修士。凭着一腔热血,就敢穷追不舍。
蛇面用他的筋来悬铃,当然是为了展现残忍。
而或者她自己都未能发觉的一点是:其实是由于自身的恐惧,所以她想要恐吓那些追杀她的人。
被调到东域来,她本来松了一口气。对于庄国以国仇为名义的追杀,她实在受够了。
但得知猪面之死后,她又无法安心了。
这一点从她过分警惕的眼神或许可以看出来。
然而,走在路上,她一点也不显眼。
在如今的阳国。恐慌、警惕,实在是再常见不过的情绪。
不得不走在路上的每个人,都想尽办法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蛇面甚至已经看到了,有好些尸体,就那么横在路边。无人在意,自生蛆虫。
当尸体都没有人收殓的时候,就是一个国家崩坏的表现。
同情心这种东西,蛇面自是不会有的。
所以她走在路上,脚步轻松。
这一趟临时命令,很快就可以完成离开了。她不会像猪面一样,想着为谁报仇。
仇人已经死在了枫林城里。
哪里还有仇人呢?
她轻轻摇着食指,青线悬铃,无声晃动。
用到人筋来悬的铃,当然也不是简单的东西。
白骨道有十二白骨面者,鼠骨面者居首。
鼠面是死了,但是他的东西却还留着。
作为十二骨面之首,他之所以会战死枫林城,除了方大胡子的悍不畏死,赵朗、魏俨的绝妙配合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在于,他由鼠骨神相所炼制的本命法器,因为太过危险的缘故,一直存于白骨道总部。以至于他的战力并不完整。
连白骨道这样的组织,都觉得危险的东西……
正在蛇骨面者的手中。
正是这一枚摇不出声音的小铃,名为瘟铃。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瘟疫之源。
正是它制造了如今肆虐阳国的鼠疫。
做出决定的是圣主,制定计划的是白骨使者,具体执行的是猪骨面者,现在由蛇骨面者接手。
准确的说,真正的瘟铃是一对,是子母铃。
母铃制造瘟疫,子铃吸收疫气。
瘟铃的母铃已经完成了使命,蛇骨面者手上的这一枚,是子铃。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后生出的死气、怨气,因之膨胀的疫气,就是幽冥那位尊神想要得到的东西。
“龙面只忠于圣主。猴面狡猾奸诈,跟谁都有联系。兔面对使者死心塌地。陆长老心思难测,圣女……圣女有什么想法呢?”
蛇骨面者淡淡地想着。
她以前不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现在不得不想,不得不多想。
现在的白骨道,不是以前的白骨道了。
永远不会再是。
……
六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姜望错过了。
他大睡了一觉,睡得很沉。功的损失倒早有准备,没什么遗憾的。唯一的遗憾在于,少了一次和强者交手的机会。
理论上到了他如今的境界,不眠不休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先是十日十夜,救挽青羊镇,继而单剑入城,剑斩嘉城城主席慕南并一干超凡卫队。
身心都到了某种极限,不得不依靠睡眠来休养。
独孤小搬了凳子坐在门外,谁劝也不走。
也不知以她才开始习练没多久的武艺,若真有危险发生,能够做到什么。
姜望醒来出门的时候,很难说心中没有宽慰。
但他只是问:“镇上事务如何?”
“已经初步控制下来了,死人还是有,但新发病的已经很少。”小小说完,欢喜道:“老爷,你醒啦?”
“嗯。”姜望伸手在她稚嫩的肩膀上轻拍了拍:“你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情我来负责。”
小小的眼睛顿时亮了,这是姜望第一次对她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老爷,您杀了席城主呀?”她声音也轻快了几分,说道:“他们都说大快人心呢!”
“人心?”姜望却并不为此感到得意,反而只想叹息:“孙平死的时候,城里也大快人心啊。”
小小听出了姜望语气里莫名低沉的情绪,不由得问道:“孙平?”
“你应该记住这个名字。”姜望从独孤小身边走过:“他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爷说是,他就肯定是呀。”
姜望摇摇头,没有就此再说什么。
其实小小并不关心鼠疫,并不关心什么英雄,甚至也不关心嘉城城域数十万百姓的死活。
她竭尽全力,也只是想证明自己的价值,让自己不会再次被抛弃罢了。别的任何事情,她都没有余力、也不想去关心。
这样的她。
她身上那看不见但又切实存在的“疾病”。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鼠疫”?
她又该如何“愈合”?
“陪我去镇上。”姜望说。
“好的老爷!”在他身后,小小雀跃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过生日,要吃蛋
“向前!你将永远向前!你将永不后退!”
“可是太累了啊,师父,太累了啊。我太累了!我……不想再走了!”
“你忘了吗?你忘了吗?你是不是全都忘了?”
“向前!向前!向前!”
向前蓦然惊醒。
环顾左右,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在青羊镇的镇厅中。
爬满脊背的冷汗提醒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很久没有……回忆。
每一天他都是刻意散开道元,醉醺醺的倒头大睡,醒过来头疼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那是最好的状态。
内心的安宁多么难得啊。
求不得安宁,便求一片混沌。
求不得解脱,便求自己放过。
放过……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镇厅里东倒西歪的、都是熟睡的捕快们。
向前起身走出镇厅,就着一件单衫,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在小镇里巡视起来——这是他最近一直在做的工作。
在现今鼠疫爆发的情况下,只有超凡修士能够确保自身安全。
哪里有人需要物资、哪里有人患疫了需要转移、哪里有人趁乱生事……都需要他处理。
无论是天真娇憨的竹碧琼,又或是片刻舍不得离开丹炉的张海,也都是如此。一直忙碌,片刻不歇。直到现在,才有了稍事休息的机会。
嘉城方面已经公示鼠疫实情,并且开始全面应对,各方支援已经到达。道路很曲折,但事情总算能见到一点光明了。
这些,都是那个少年带来的。那个自信笃定,说神通内府绝不是终点的少年……
但向前闲不下来。
他必须要让自己继续投入繁忙的工作中,如此才能够对抗刚刚让他惊醒的那个梦——是的,这段时间他发现了对抗痛苦的新办法,除了酒之外,忙得停不下来的工作也是一种。
巡视了一圈,把最新发现患疫的两名病人送到专门清理出来隔离患疫者的镇西区,与他们有过接触的人也已经被标记,接下来会得到重点观察。
聚集在镇西区的患疫者,已经由之前的一百三十人上升到现在的两百四十七人。
但可以看见的是,在强有力的措施推行之后,新增加的病发患者数量已经大幅减少。
重玄家派遣来的两名医道修士正在这里全力救治患疫者。
创制出能够治愈或者说至少延缓病情的药物才是最好选择,因为患疫者从病情爆发到死亡,只有短短的三至五天。仅靠两名医道修士逐个治疗,很多人可能根本捱不到轮到自己的时候。
这种药物也不是说没有,但是目前能够找得到的,都太昂贵,根本不现实,没有推行意义。
比如一颗开脉丹就足以解决被鼠疫感染的问题,但谁能够为青羊镇这两百四十七个病患,投入两百四十七颗开脉丹?
整个城域呢?整个阳国呢?根本没有哪个势力能够负担,愿意负担。
超凡修士能够不被鼠疫影响,不是因为有专门针对鼠疫的方法,而是他们有非凡之躯。
事实上两名医道修士日夜诊治,已经是一笔极为不菲的投入,他们所耗的道元石,所费的诊金,都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也只有财大气粗如重玄胜,才舍得给姜望派过来。
将患疫者送进隔离房间,亲自为他们发放号牌,登记姓名,以便物资统一调配……
忙完这一切后,向前才转身离开。
有道视线在跟着他,一直跟着他,追得紧紧的。
向前猛地转头,正好看到视线的主人,从右侧楼上一个支起的小窗子里,探出头来看着他。
砰!
见他转头,窗子猛地关下去。
大概是撞了额头。
“啊!”
一声尖叫。
大约是摔了一跤。
虽只短暂一瞥,向前仍以超凡修士的目力,看到了小窗子里的景象。
那是一个孩子。
一个瘦得脱了相的孩子。
向前正想着要不要上去看看,那个小窗子又吱呀一声推开了。
小男孩大约是站在凳子上,凑过小窗,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看着向前。
向前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虽然他笑得并不如何灿烂,但似乎也给了小男孩勇气。
“今天。”他的嘴唇发白泛青,说话也不太有力气:“是我的七岁生日呢!”
这个青稚的童声,一下子敲碎了许多封尘的片段。
向前恍惚间想起来,他也还算年轻。
屈指算来,及冠之后有五载,应是个风华正茂的好青年。
但许久未曾修饰的仪容、颇有些唏嘘的胡茬,令他倍显沧桑。
遗憾的是……向前如何看不出来呢,这个小男孩已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
“啊!”向前说:“恭喜你又长大了一岁!”
“谢谢!”小男孩先是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继而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大人,你是帮我们的菩萨吗?娘亲说……你们是菩萨。”
佛门圣地之一的悬空寺就在东域,在这里,释家道统传得很广。
菩萨是佛门的一种果位,有时候也可以代指有大功德的人。
“我们不靠菩萨,面对困苦,我们靠自己的努力!”
向前下意识地就想这么说,但他自觉实在是不配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他哪里算得上是个努力的人呢?
所以他只是问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小男孩想了想,有些羞涩,有些迟疑,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期望:“每年过生日,娘亲都会给我吃两个蛋呢……”
这应该很好解决。
向前心想。
“你爹娘呢?”他问楼上的小男孩。
小男孩有些难过的说:“爹爹跟我说,他们出去给我挣束脩了,不然等瘟鬼离开,我就没法去学堂了。”
向前沉默了。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还能去哪里挣钱?
这个小男孩的父母,出去的方式只有两种,治愈,或者死去。
如果是治愈了,他们不会不回来看孩子。所以结局显而易见。
挣束脩,只是一个温柔的谎言啊。
“过生日要吃鸡蛋的!”向前说。
“你等着我!”
他转身往外跑。
撞见了守着关卡不让人进出的捕快。
“有鸡蛋吗?”向前问。
“啊?”两名捕快面面相觑,不懂这位超凡老爷的意思。
向前纵身离开这里。
“有鸡蛋吗?”
“谁家有鸡蛋?”
向前也顾不了太多,边走边大声问。
一个老妪颤颤地从梁上取下一刀腊肉:“腊肉要不要?”
“不用了,谢谢!”
问过了很多人,向前才发现,如今的青羊镇,要找鸡蛋,竟然很不容易。
别说鸡蛋了,鸡都被吃光了。
他作为超凡修士,向来不曾关心这些小事,也就不知生活物资方面竟如此不足。
最后他冲回镇厅,冲正埋在公文堆里的小小喊道:“青羊镇上物资怎么如此贫乏?姜望连这点财物都拿不出来吗?”
小小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你不知道吗?整个阳国都爆发鼠疫了,现在不是财物的问题,是有钱根本买不到物资的问题!”
“那这种事情就不用理会了吗?因为买不到物资,所以就放弃了吗?”
向前也无法解释自己突然的怒意,他只觉得心中有一团火,灼得难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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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劫案
镇厅里,面对向前突然的质询,小小无奈道:“我们正在解决,而且马上就能解决。”
“阳国朝廷已经开始调动举国之力运转资源。并且现在四海商盟也加入其中,直接与阳庭达成协约,以商盟的力量保证阳国境内三郡物资充足。”
“再者说,我们青羊镇是最早开始重视鼠疫的,储备的一应物资也是最充足的。别的不敢保证,至少镇域里不会有人饿死。你知道在现在的局势下,这有多难得吗?”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老爷”花了很多钱,投入了很多精力,你向前没有资格指责。
向前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直接问:“哪里有鸡蛋?”
“鸡蛋?”小小已经不是莫名其妙,而是简直要抓狂了。
你气势汹汹的来兴师问罪,问到最后,就问我哪里有鸡蛋?
你一个超凡修士,至于馋成这样吗?从小没吃过蛋?
“我现在要拿两个鸡蛋,哪里有?”
“镇东有四海商盟设立的仓库,那里的物资应该很充足。”小小一脸木然的说完,才发现向前已经不见。
……
四海商盟总部在齐国,是齐国规模最大的商会之一,向来与聚宝商会并称。于阳国也设有分部,是一个巨无霸般的存在。
可以说在物资调配方面,四海商盟的运转能力短时间内甚至可以超过阳国这样的小国。
有四海商盟的加入,阳庭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阻隔瘟疫、消灭疫毒上来。应该说是一件好事。
但四海是商盟,不是养济院,也不像阳庭对阳国百姓有救助的义务。
他们参与阳国救灾,自然是因为有利可图。
事实上整个阳国的对外采购,如今都是由四海商盟来负责,他们同时也负责了大部分地方的物资调配。
青羊镇官府除了必要的粮食外,已经没有其它的物资储备。
所以即使向前是青羊镇的高层,要两个鸡蛋,也需要去四海商盟的仓库里找。
青羊镇东的四海商盟仓库前,向前匆匆赶至。
“我要两个鸡蛋。”
到了这个时间,六月天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整个街道开始发烫。
仓库门前几个商盟的护卫正躲在凉棚下耍钱,摇骰子赌大小。对于向前的声音听若未闻。
“我要两个鸡蛋!”向前重复。
“你谁啊?”坐庄的护卫首领头也不回,一边摇着骰子一边问。
敢在这个时节来阳国做事,他自然也已经显现道脉,是超凡的修士。
对于区区一个青羊镇上的土著,他懒得多看几眼。
向前深知四海商盟对救灾的意义,他为这个地方努力了很多天,不想因为自己影响整个青羊镇。因而按捺道:“我是向前。两个鸡……”
“甭管你是谁,想要什么。要拿东西,要么拿真金白银来,那么拿镇厅盖印公文来。”护卫首领直接打断他,一把将骰盒放下,喊道:“买定离手了啊!”
这时才抽空转头瞥了向前一眼:“明白了吗?”
见得对方也是超凡的修士,语气稍稍和缓了些:“都是这个规矩哈。”
“我只要两颗鸡蛋。”
“这位朋友。”护卫首领不由得重新加重了语气:“鸡蛋事小,规矩事大!今日你拿一个鸡蛋,明日他拿一个鸡蛋,咱们仓库还要不要管了?你叫灾区百姓吃什么?”
如果是小小在这里,她能够准确指出各地的分配额度,能够“告诉”这名护卫统领,仓库里的物资不允许私下买卖,并且,患疫的那个孩子,是有鸡蛋的配额的,阳国方面和青羊镇方面都为此付了钱。
而那个孩子,并没有收到鸡蛋。
那个孩子患了鼠疫就快死了,他在生日这天想吃两个鸡蛋,只能求助于他眼中的“菩萨”。
这是四海商盟的失职!
但在这里的是向前,他不知道个中情况。
只有一再的忍耐,说道:“公文回头补上。现在有一个孩子,必须要立刻吃到鸡蛋!”
护卫首领不耐烦了:“鸡蛋也回头给你补,行不行?”
他又冲着其他人道:“赶紧下注了啊,离手无悔!”
“我买!”
“我还不卖了!”护卫统领屡被打扰,怒道:“稀罕你买几个鸡蛋的钱吗?去去去!”
一起耍钱的商盟护卫都哄笑起来。
大概是人善被人欺的道理,他表现得越退让,那些人就觉得他越可欺。
是啊,青羊镇是什么乡下地方,阳国是什么破落小国?
而四海商盟,那是纵横东域的庞然组织,生意一度做到了中域去!
在齐国也有几分话语权,无数人仰其鼻息。
在这里,谁敢得罪他们?
他们笑得很快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优越感。
向前放开了去拿道元石的手。
他沉默了。
他意识到,这些人是说不通的。
他们如果真心救灾的话,一个超凡的修士,现在能做的事情该有多少啊……
他们如果真心救灾,也不会这时候还有心情耍钱,还有气焰骄横。
即使是那么丧气、对人生那么绝望的他,也觉得难以忍受了。
他索性直接转身,几步向前,一脚踹飞了仓库大门!
“你他娘!”护卫统领怒喝掀桌,就要抄家伙上前。
但向前只是回手一指,寒光一闪而过!
护卫统领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是什么,便觉头顶一轻,继而一片清凉,发丝纷纷飘落。
他伸手一摸,触感光滑。
满头长发,竟被剃了个干净。
当时便定在了原地,一动不敢再动。
对方能轻松剃掉他的头发,便能轻易斩下他的头颅!
“好、好汉!”他非常识相地颤声道:“值钱的东西在最里面,您尽管取用!”
向前没有理会他们,在物资堆积如山的仓库里,很快寻到了堆放鸡蛋的地方,伸手拿了两个。
然后径自出门,直接往镇西而去。
……
向前走后,过了许久,有商盟护卫小声问道:“老大,咱们还耍吗?”
“耍你娘个腿!”护卫统领一巴掌盖在他的脑袋上。
“上报商盟,就说有人劫掠仓库!”
“就没了两个鸡蛋啊?”另一个护卫问:“这也要上报吗?”
“你们是不是瞎了?”新晋光头的护卫统领咆哮道:“我们丢失了价值千金的物资!老子一个超凡修士,苦战之下,差点被人砍了头!这还不危险,还不可怕,还不应该上报商盟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赔偿
拿到鸡蛋,向前以最快的速度往镇西赶。
找鸡蛋的过程耗去了太多时间,不知道那个小男孩是否已等得失望。
他看到的世界很糟糕,让他绝望,但他绝望就可以了,小孩子不应该对这个世界失望。
就像那对不知名的父母一样,大人都在用自己独有的方式,让孩子的美丽世界更长久一些。
这本身即是这个世界的美丽之一。
好在,当他赶到的时候,小男孩还在窗子那里。远远便一直盯着他,眼睛很亮。
向前站在楼下,举着两颗在路上以道元烘熟的鸡蛋道:“你看!”
小男孩病瘦的小脸上,一下子就漾开了笑容:“鸡蛋!”
“我给你送上来。”向前喊道。
“别!”小男孩慌忙拦道。
“怎么了?”向前心中疑惑。
“娘说我身上有毒,不能跟旁人靠太近了,会传染别人的。”说到这里,小男孩似乎有些难过了,声音也低了下来:“你能帮我放在门口吗?等你走了我再出来拿。”
向前忽觉有些酸涩,但他面上反倒笑了:“不用那么麻烦。”
说罢,他拔地而起,直接跃到与小男孩平行的位置,一手攀着窗沿,抓得稳稳的,一手将两颗熟鸡蛋递了过去。
鸡蛋的温度正合适。
“我不怕瘟鬼呢!”他笑着说。
“您真的是菩萨吧?”小男孩把两只鸡蛋捧在手里,看着吊在空中面色如常的向前,有些吃惊的说。
向前这回故意没有否认,只催促道:“快吃吧。煮熟了的!”
“噢。”小男孩毕竟馋了,当下敲破一颗。三两下便剥了壳,小手很是灵活。
然后将鸡蛋放到嘴巴,满足地咬了一口,而后又一口。
几口就将一整只鸡蛋吃下去,小嘴巴也鼓了起来。
见他吃得这么香,向前也觉得心中暖暖的,出声问道:“还想吃别的吗?”
小男孩使劲摇头,吃着鸡蛋,含糊地说:“不次了。”
他将嘴里的鸡蛋全部咽下去,又缓了缓,才道:“我娘说了,现在还能有饭吃,都是姜菩萨的仁慈。但要克制胃口,不能多吃,因为其他人也都等着吃呢。”
“你娘亲真是一个好人。”
向前从小是跟着师父长大的,没有见过父母的样子。但是他想来,母亲应当就是如此温柔而伟大的角色。
“那当然了!”小男孩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很骄傲的笑了起来,好像比夸他更让他高兴。
第二个鸡蛋在手心里捂了又捂,他终于没有舍得吃,对着向前道:“菩萨,你能把这个鸡蛋……送给我娘吗?”
向前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笑这么久了。但他如果不笑的话,无法遮掩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总不能……在一个小孩子面前掉眼泪吧?
他笑着问:“没有你爹的份吗?”
“我爹最讨厌吃鸡蛋啦。每次家里煮鸡蛋,他都不吃的。都是我和我娘吃。”
真是一对伟大的父母啊。
向前想着,应道:“好,我会帮你送过去。”
“那菩萨你去帮别的小孩子吧。”男孩挥挥手,很有气势地道:“我已经七岁了,可以照顾自己啦!”
向前跃下楼,大声回答道:“好!”
如果说最初,以超凡之躯来回奔波救助,更多只是因为与姜望有了约定,不得已而为之的话。
到了后来,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就那样的投入其中。
或者他之所以暂时的摆脱了噩梦,不仅仅是因为劳累辛苦。
他没有问这个小男孩的名字,因为,这就是青羊镇的孩子啊。
他想要帮助青羊镇所有的孩子。
无论姓什么,叫什么,男孩还是女孩。
走在已经看不到行人的街道上,向前一口将整颗鸡蛋包进嘴里,边走边咀嚼起来。
他已经很久不吃这些东西。
但是感觉,真的很美味!
……
受到四海商盟措辞严厉的质询时,姜望有一瞬间茫然。
他怎么也想不到,四海商盟在青羊镇的仓库,竟然会被人抢了。
整个青羊镇除了他,还有别的超凡势力吗?而他竟然忽视了?
最令他想不通的是,抢这么点物资有何意义?
在得知下手劫掠的人是向前的时候,他更懵了。
完全没有道理啊。
哪怕说张海为了炼乱七八糟的丹去劫掠那些物资,搞一炉大乱炖,相较而言都有逻辑得多。
向前那么个厌世的鬼德性,鞭子抽在身上都不愿意动一下,哪来的精神头去抢仓库?
但无论如何,四海商盟既然派人来了,他怎么也不可能避而不见。
这可是四海商盟!
初步了解过事情后,姜望便把向前叫到镇厅来,与四海商盟的人当面对质。
“我只拿了两个鸡蛋。”
面对四海商盟执事的严厉指责,向前只说了这一句,便一言不发。
“你问问你自己,一个超凡修士,把另一个超凡修士打成重伤,然后打破仓库大门,最后只拿了两个鸡蛋!”那个光头的护卫统领表情愤慨,可能把他自己都说服了,非常的投入:“你自己能相信吗?”
姜望看了向前一眼,见他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后,便直接看向四海商盟的执事,问道:“执事怎么看这件事?”
因为有人撑腰,光头护卫统领底气很足,闻言忍不住叫嚣道:“事实摆在眼前,还要如何看?”
这等人,声如犬吠。姜望理都不理,只看着四海商盟的执事,等待其人的回应。
四海商盟的这位执事,是一个面容儒雅的中年人。相较于商人,看起来倒更像读书人一些。
相较于手下表现出来的暴躁急切,他倒是从容淡定得多。
哪怕知道面前这人是重玄家那个声名鹊起的重玄胜的重要门客,亦不能使他动容。
行商天下的四海商盟,给了他面对各方豪强的底气。
对于姜望的问询,他只是淡声道:“老陈在四海做了有些年头了,他的话,我是信得过的。”
只此一句,并未多说,但态度已经很明显。
既然我的人不会有问题,那就是你的人有问题!
而姜望也很明白。
向前没有再说话,不是他不肯解释,而是他已经解释过了。再问,就是不相信他。
“你们总共损失四千金?”姜望直接问。
这就是表明态度,同意赔偿了。
无论如何,向前的的确确去劫掠了四海商盟的仓库,也与仓库护卫交了手。
重玄家当然不虚四海商盟,他姜望更不会怕眼前这些虾兵蟹将。
但他没有必要平白替重玄胜树敌,正因为是朋友,才更要顾忌重玄胜的发展。
重玄胜给他信任,是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帮助,不是让他四处捅娄子、惹麻烦的。
得罪四海商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收获远大于代价。
“我也不瞒你。”四海商盟的这位执事用一副十分坦然的样子道:“本来只损失两千金,但我亲自来了一趟,自然就不止如此。”
只少了两颗鸡蛋,光头护卫统领报上去就成了一千金。到这位执事嘴里转了一圈,便成了四千金!
他还要在姜望面前讨个乖,表现出一副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绝不让你吃哑巴亏的样子!
姜望如何不知其中猫腻?
但却只是点了点头:“此是应有之理。”
“这样,我的人劫掠了你们两千金,我赔偿你们两百颗道元石!”姜望问道:“如此,公平否?”
作为修行界的货币,道元石一般只在超凡修士之间流通,千金不易。
两百颗道元石,别说两颗鸡蛋了,打死这个护卫统领大概都够赔。
所以,这位四海商盟的执事当然满意,已经无法更满意了。
“尚算合理。”他眼睛一下子亮了,但很快又收敛住,矜持地点了点头:“不过……”
这就是人心不足,见姜望如此好说话,大概是得陇望蜀了。
“不过。”姜望接话道:“正好有一件事我要问问商盟的前辈,前一阵我刚杀了嘉城城主席慕南,贵盟消息灵通一些,不知道阳庭方面,如今是什么态度,肯不肯揭过?”
这位商盟执事刚到嘉城不久,知道前城主被人杀了,但还不知是谁。
此时问听此言,忍不住心中一惊。
连城主都敢杀的人,若逼急了,又真的不敢杀他一个四海商盟的执事吗?
“此人掩盖真相,遮掩事态。伤天害理。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你杀他有什么错?”
商盟执事义愤填膺道:“这是每个正义之士都会做的事情。阳庭也要尊重民情的嘛。我四海商盟,亦会为壮士从中周旋!”
“周旋倒也不必,阳庭至今未有人责问于我,想来公理自在人心!”姜望说罢,转道:“我其实有一事相求。”
“壮士请讲!”
“青羊镇的百姓,苦不忍言。我也做不了太多,只希望他们日常生活所需,一些药物、肉食、鲜蔬,不要短缺。”姜望说道:“我知现在环境艰难,这要求不算合理,只希求阁下勉力为之!”
说白了,两百颗道元石,既是买一个相安无事,也是买一个四海商盟用心做事。
姜望砸了钱,要听见响!
“壮士真是少有的心怀百姓之人!”
见只是这么简单的要求,这商盟执事把胸膛拍得作响:“此事包在我钱某人身上!各类物资,保证一应俱全。但有我钱某人一口吃的,就绝不让青羊镇的老百姓们挨饿受饥!”
第一百二十章 聪明人
杀一个城主,在平时自然是大事。不过席慕南的情况又有不同。
鼠疫的源头现在还没有找到,但席慕南毫无疑问是令鼠疫得以蔓延到这个地步的祸首。
为了家族也好,为了自身权位也好。
鼠疫全面爆发之后,其人在阳国已经是万夫所指,杀他是民心所向。
姜望拔剑杀之,在公议中,属于义举。
而且嘉城是在他的努力下才公开真相的,他的贡献不必自己说,有目共睹。
其次,重玄家在青羊镇的三十年治权,是被阳庭所承认的。姜望继承了这种治权,为民悬命,于情于理都能说得通。
因而四海商盟的一个执事,也敢说愿意从中周旋,实在是知道,阳庭方面未必会做出什么反应。
换句话说,如果阳庭真的针对此事做出什么反应,四海商盟钱执事的“周旋”显然连个屁都不如。
所以姜望也只当个笑话听听。
那么话说回来,阳庭方面会对此做出什么反应吗?
姜望认为,不会!
一则鼠疫大爆发,阳庭上下自顾不暇,连调配物资这样的国之大事,都交托给了齐国的四海商盟,这暴露的是阳国作为一个属国的虚弱。也是一个在天下局势中没有自我主张的属国的悲哀!
二则,也是因为鼠疫。整个阳国,姜望是最早开始重视这次鼠疫的人之一,并且也率先将其披露,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披露事实真相。诚然有很多的人仇恨他,但更多的人视他为英雄。阳庭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
三则,阳庭对各城域控制的不足已经暴露无遗,阳庭当前最紧要的事情,应当是借着防治鼠疫,加强对各地的实质掌控。任何一个有见识的统治者,都不应该忽视这一点。
而要掌控嘉城,阳庭方面首先要做的是什么?清算席家!
刚好席家隐瞒瘟疫,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罪名。
阳庭方面若要以此为由发难,那么问责姜望的理由,也就不能成立。
因此姜望根本不担心这些。
他所以不杀席子楚,原因也很简单:今时今日,整个嘉城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席子楚调动更多的力量和资源,也没有第二个人能替代席子楚在救人方面的作用。
当然,他有不会被席子楚超越的自信。故而哪怕有养虎为患之嫌疑,为了救下更多的人,他也可以暂止杀心。哪怕对方真成了“虎患”,他也有信心搏杀。
如果席子楚表现出来尹观、王夷吾那样的天赋,他就不会如此选择,而只会在结仇的一时间将其搏杀。毕竟活着才有礼节度量,显达才能兼济天下,
还有一个不曾明说的理由,席子楚这样的聪明人,冷静下来就会想明白。尤其是在得知容国方面提前一天就曝出疫情后。
事实上姜望是在看到了席子楚为疫情做出的努力之后,给了他这样一个“交换”的机会——用他调动席家全部力量救灾为代价,交换他趁这个空当转移家族血脉火种的机会。
一旦阳庭腾出手来全面接手嘉城,以席家犯下的罪,不排除有被杀绝的可能!
看着四海商盟钱执事拿着满满一袋道元石离开,看着那个护卫统领趾高气昂的光头,小小恨得牙痒痒,但是她不会质疑姜望的决定。
倒是张海忍不住说道:“两百颗道元石,真就这么给他们了?”
这可以炼多少丹啊!
在他心里,其实是有些埋怨向前的。这段时间虽然辛苦,但是姜望对他们也不吝啬,该有的资源一点没少过。
两百颗道元石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些道元石虽然都是姜望自掏腰包,但姜望的道元石,不就是这个小团体的吗?
“这就是四海商盟这块招牌的价值!”
姜望说道:“但如果他们一直这么滥用下去,很快就不值这么多了!”
小小若有所思。
看着镇厅里的这些人,姜望继续道:“我希望有一天,我们的招牌放出去,也是响当当的名号。一个名号就可以令人退让、服软。到了那个时候,请你们务必珍惜。”
他没有说的是,这两百颗道元石虽然是为了最快打掉四海商盟把事情闹大的心思,其中也有一部分溢价,在于向前这个人身上。
从头到尾,一副落魄大叔模样的向前都没有说什么话。
始终耷拉着那双死鱼眼,仿佛什么事情也不在意。
只在姜望说完话的这时候,稍稍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
“执事大人,那个姓姜的油水那么足,您怎么不多要一点?”
离开青羊镇厅,还在路上,护卫统领就忍不住道:“难道他还敢跟我四海商盟翻脸不成?”
“蠢货!”钱执事呵斥道:“区区一个姜望,能榨出多少油水来?商盟在整个阳国的救灾生意,才是真正的利益所在。一千金的额外收益我不会短了你分毫,你在仓库也不许再克扣。若敢误了大事,我亲手杀了你!”
“是!”光头护卫统领心有不甘,但只能点头应是。
他也不是真傻,当然知道真正的大头在哪里。掠取整个阳国的收益,远不是盘剥姜望这样的小领主可比。但四海商盟能得到再多收益,与他又有什么关系?拿到手上的,才是自己的。
他早知钱执事的抠门,但没想到能抠门至此。自己收了两百颗道元石,竟只分给他一千金!
奈何形势比人强,官大一级压死人。
整个四海商盟有数百名执事,钱执事在其中不算什么,但要想整治他一个护卫统领,却是再容易不过。
经过这次事情,他也算看明白了,比起那个直接踹门抢鸡蛋将他剃成光头的,那个叫姜望的年轻修士,才真是个狠人。
一次甩出两百颗道元石,干脆利落的让钱执事闭嘴。这表现的是一种态度。
在商盟待了这么些年,他最明白一件事:越是那些出手豪绰、看似散财童子一般的人物,越是值得警惕。
做事舍得下本钱的人,想要你的命时,也比谁都舍得。
更别说他还亲手杀了嘉城之主!
既然撺掇钱执事不动,光头护卫统领决定以后还是老实做人。
反正有钱执事这边的一千金,再加上那批“被劫掠”了的、价值千金的货物,收益也算不菲。
到时候转手一卖,在如今的行情里,恐怕不止千金。
只可惜没能弄到道元石,到时候还要另外再买。
他在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青羊镇的商盟仓库,以后就正常运行吧。反正像以前那么抠抠捡捡。也很难抠出一千金。
……
“要不怎么说,四海商盟都是聪明人呢!”
太虚幻境里,重玄胜眼睛眯得几乎看不见了:“执事有执事的聪明,护卫有护卫的聪明。”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年发展下来,作为齐国最古老的商会组织,声势反倒渐渐不如聚宝商会了!”
姜望一脸怀疑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什么想做什么?”
“你眯起眼睛,就想杀人!”
“哦?”重玄胜摸着叠了三个褶的下巴肉:“以后我得注意点了。”
“至于什么事情……”他看着姜望,笑道:“军令如山,我不能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老朽
重玄胜果真什么都没有说,涉及军情,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
但能够透露的信息他已经透露了,懂的人自然能懂。
齐国近期会有大的军事行动,只是不知,兵锋向谁!
看来之前曲国镇边大将被刺,已然触动了某些人的神经。作为东域诸国霸主,齐国一动,势必天下瞩目。
而重玄胜所提到的聚宝商会,向来与四海商盟并称,放眼天下,也是最顶级的商会组织之一。
聚宝商会名字俗气,行事也简单明了。向来以“在商言商”为商会纲领,不讲人情,只讲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因为“铜臭味太重”,而为许多上层人士所不齿。
这其中就以名士许放为典型,其人曾在一次酒后,当着众多贵族的面,怒骂道:“吾观以阿堵物臭人者,未有如聚宝商会也!”
并每次见到聚宝商会的人就故意掩鼻,以示太臭。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铜臭”这个词,都与聚宝商会撇不开。
对此,聚宝商会的会长只说了一句:“熙熙攘攘,为钱来,为钱往!”
未作其它回应。
在主流舆论场里,聚宝商会当然不如有贵族血统的四海商盟。(四海商盟有名誉执事九人,都是有爵位在身的皇亲国戚。)
但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才能够明白,论起实力,聚宝商会其实隐隐已是齐国众商会之首。早已将四海商盟甩在身后。
对于姜望来说,这些都可以暂时放下。
在鼠疫初步得到控制的如今,他最想做的事情,是追击这次鼠疫的幕后真凶,也就是白骨道!
诚然散播瘟疫的猪骨面者已死,但姜望有理由相信,白骨道方面必有后手。
不然散播这场鼠疫的意义何在呢?难道仅仅是为了杀人?
或者白骨道这种邪教,的确会有灭世的倾向。
但仅靠这场瘟疫,显然做不到。
事实上若嘉城方面在得知瘟疫发生的第一时间选择戒严全域,让渡出一部分权力给阳庭,鼠疫根本不至于到现在的规模。
而且姜望自忖对白骨道已经有一定了解,深知这个教派的可怕。无论是手笔之大,还是手段之残忍,都罕有其匹。
当初小林镇覆灭,魏去疾借着三城论道设局伏杀白骨道教众,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但之后就是枫林城整个城域的灭绝。
永远不能小觑白骨道!这是姜望时时刻刻告诫自己的话。
对于仇恨目标,姜望愿意报以最大的警惕和戒备,给以最高等级的重视,而后才能有机会施以最彻底的报复。
杀死猪骨面者,只是第一步,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白骨道上上下下,有很多的人可以杀,有很多人等着长相思的问候。
所以现在摆在姜望面前一个最需要思考的问题是:
白骨道当初灭绝枫林城域是为了炼制白骨真丹,现在在阳国散播鼠疫,又是为了什么?
找到这个根由,或许就能挫败白骨道的阴谋。
或者现在他仍然没有直面白骨道的实力,但这里是远在万里之外的东域,这里是阳国。白骨道在这里一定没有太深的根基。而他们刚刚引发了鼠疫,天然就是阳庭的敌人。
只要借势得当,未尝不能将白骨道的爪牙斩断于此。
这种涉及白骨道最深层次隐秘的信息很难得到,那么退而求其次,在猪骨面者之后,白骨道会派谁来阳国继续后面的事情?
从之前与猪骨面者战斗时其人透露的情报来看,十二骨面最少已经在祝唯我手里死了四个,再加上在枫林城一战中绝不可能避免的死伤,以及新近死掉的猪骨面者。十二骨面还活着的人恐怕已经不多。
这个人选,会不会从十二骨面中来?又或者是……
姜望握紧了剑,无论是谁!
……
将青羊镇诸事安排下去,他单人独剑,直接越过嘉城,来到了日照郡守府。
说明身份来意之后,倒是受到了颇为热情的接待。
门子、侍女无一失礼。
进了会客厅之后,日照郡守更是起身相迎——这已经是极高的待遇。
但甫一接触,姜望便觉大失所望。
盖因日照郡这位白发苍苍的老郡守,寒暄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不知重玄家预备对本郡援助几何啊?”
原来这种热情是因为把他视作重玄家的代表,以为重玄家要对日照郡有什么大额捐助——这当然也有先例。作为宗主国,齐国方面已经专门由礼官行了祭祀之礼,为阳国祈福,同时齐廷也专门调遣了一队医修赶赴阳国。
齐国各地对于阳国的自发捐助也都络绎不绝。
事实上四海商盟采购的许多物资,很多在听说是用于救助阳国灾情后,都是半卖半送,甚至是直接捐赠。
这得益于两国历来的良好关系,得益于阳国的“忠心耿耿”。
“齐但有伐,阳国莫有不从。齐但有事,阳国莫有不助。”这句出现在外交国书上的话,很多人都记忆深刻。
很多齐人都把阳国人视为自己人。
按理说日照郡守对于郡内百姓所受捐助关心一些也是应当。
但问题在于,重玄家即使要捐助日照郡物资,也不会过日照郡守的手。直接交付给四海商盟无疑是更让齐人放心的选择。(当然,有了青羊镇上的经历,姜望现在知道四海商盟也不怎么值得放心就是。)
从日照郡守那双老迈浑浊的眼睛深处,姜望只看到了深不见底的贪婪!
他强忍着不快,说道:“其实呢。姜某此来,是另有目的。”
“哦?”日照郡守一下子就靠回了椅背,眼睛更昏沉了,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不咸不淡道:“不知是何要事?竟大过救灾么?”
“姜望此来,是为了避免日照郡覆灭之危!”姜望语出惊人:“不知算不算要事?”
日照郡守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大概是见多了危言耸听的家伙:“怎么个覆灭之危?”
“郡守你可知此次鼠疫爆发的祸源?”
“无非是嘉城越城两位城主欺上瞒下,本郡已行文申饬。嘉城主已被义士所杀。”说到这里,日照郡守看了姜望一眼,才道:“越城主之后如何,还要再观其言,更查其行。”
姜望简直不敢相信,越城城主现在竟然还在职!竟然只受到了郡内的行文申饬!这跟罚酒三杯有什么区别?
他杀席慕南,揭露嘉城鼠疫现状,岂不是最大的多管闲事,最过的越俎代庖?
至少日照郡守现在说的这句话,其疏离态度就已经很明显。
其大意不外是“既然不是来谈捐助的,那就趁早滚远点,别碍老爷的事”。
但这时候,姜望只能装作听不明白。
“郡守大人!”他说道:“此次鼠疫,乃是由白骨道主导散播的祸事。的确非是天灾,正是**。但嘉城主、越城主是内患,白骨道却是起因!这一桩事,不知道郡守知否?”
听到这里,日照郡守已经彻底没了兴趣。
当即就端起了茶杯,暗示送客:“郡内自有制度,此事倒不由本郡负责。”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奇也怪哉
“爆发到今日这种地步的疫情,你作为日照郡守不负责此事,那你娘的应该谁负责?”
姜望很想把长相思架到这个老东西的脖子上这样问。
但却只能忍耐。
无他,实力不足罢了!
日照郡守再怎么说也是一郡之主,无论实力地位,都不是现在的姜望可以撼动的。
他只能趁着这个老家伙还没有直接翻脸,抓紧时间道:“以白骨道的行事风格,鼠疫很可能只是开始,他们一定还有后续动作。如果您不提前做出应对,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很有可能危及全郡!”
“追溯白骨道的历史,它最早就是出现在庄国。我在庄国长大,我了解它!”
日照郡守闻言,眉头一皱:“你作为重玄家的代表来阳国,本身却是庄国人?”
姜望愣了一下,有些弄不明白这人的重点:“我的确是庄国人。所以我更能清楚白骨道的可怕之处。他们……”
但日照郡守随即竟然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拂袖而去。
直到这老家伙走出了会客厅,连头也未回一次,姜望才有些震惊的发现,他居然……被歧视了!
就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偏僻小国,高贵的阳国郡守竟不屑跟他再多说一句话。
齐国顶级世家出身的重玄胜,没有歧视他是庄国人。天下四大书院出身的许象乾,没有歧视他是庄国人。
他很想问一句,你一个出身于在天下列国间连自己政治主张都没有的属国里的人,凭什么啊?
他姜望十七岁开脉,短短一年内连跨游脉、周天,十八岁已是通天境,随时可开天地门。
预定了神通内府的位置,有资格争夺当世最强通天境的名头,击败过姜无庸,击败过通天境时的重玄胜……
这样的他,居然还会因为自己出身的国家被歧视?
倘若这日照郡守是一个普通老人也便罢了,偏偏其人是一郡之主。心态是何等傲慢,眼界是何等的浅啊!
身在齐国的属国里,竟然比齐人还要高傲。
也不等郡府的人驱赶了,姜望愤然离去。
整个阳国只有三郡之地,日照郡守就独占一郡,其地位可想而知。
但就这么一个人物,其肤浅贪婪之处,令姜望咋舌。有这样的郡守,也难怪席家会生出野心。
便是一头猪,居于这样的老匹夫之下,恐怕也心有不甘!
本想就此袖手不理,静观白骨道如何搅得天下大乱,届时看这个老匹夫如何收场。
但白骨道是他势要消灭的邪教,放任其成长,就是为自己将来增加难度。
一时之气不可取。
再者说,这鼠目寸光的老朽或者该死,与之陪葬的,却是数不清的平民百姓。百姓何辜?
回到眼前来,从日照郡府这边,应该是得不到支持了。
整个阳国,疫情最严重的地区是日照郡。而日照郡里,疫情最严重的地方,除了嘉城之外,就是越城。
越城爆发的鼠疫,究其根源,也是自嘉城传播过来。
最早患上鼠疫的人姓李,在嘉城开了一家馅饼铺。回了一趟越城,把鼠疫带了回来,出了一趟国,把鼠疫带去了容国。
这些情况,已经被容国引光城的静野查清并公布,姜望也能够得知。
老李头同时还是青羊镇胡少孟的暗子之一。这一点随着胡少孟和老李头的相继死去,已经无人知晓。自然也没有人能想到,老李头之所以会满世界的跑,竟然是为了吸引姜望追缉。
包括姜望自己也想不到这点,但是不妨碍他将越城列为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他很明确的一件事,就是白骨道一定还有人在阳国活动。
而那人所在的位置,应该就是疫情最严重的地方。
所以哪里疫情最严重,他就去哪里。
……
……
吴饮泉是越城一名狱头,手下管着四个狱卒。
这个饭碗其实很轻松。
有什么危险,都是执行抓捕任务的捕快和城卫军去承担了。
若有承担不了的危险,根本也进不到大狱里来。
再者说,整个齐国的势力范围内,都没有什么成气候的绿林豪杰。阳国当然也在其中。
所以什么劫狱之类的事情,遥远得仿佛传说一般。
官府力量是绝对的权威,不存在有什么分庭抗礼的势力。若不小心触了霉头,除了认怂,没有别的路好走。
当然,狱里的油水倒也不少。
虽然困在牢房里的,没有什么真正的奢遮人物。但在牢狱这种艰苦地方,为了让自己少吃苦头,还是有很多人愿意付出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也有那头皮硬,骨头倔的。
就好像新进狱里的那个老人。
瞧着像是一个富贵文人。
罪名不是很清楚,写着造谣生事什么的乱七八糟。许是家里使了钱,押他进来的城卫军给安排了个单间。
当然,狱里有狱里的规矩。这个安排能否一直落实下去,最终还要看他们这些地头蛇同不同意。
城卫军的军爷吃了孝敬,大狱里的狱爷们,就不该吃么?
以吴饮泉的经验来看,这等人骨头硬,大多只是因为还没有真正吃过苦。
几番明示暗示无果之后,吴饮泉吩咐了一声,就将他丢进了关着重案犯人的大牢房里。
这在狱里有个名目,叫“地字号包间”,乃是狱里犯人们闻之色变的地方。
这里聚集着整座大狱里最凶狠的一群犯人,一头老虎进去,都要被调教成狗。
至于关押着死罪犯人的“天字号包间”,吴饮泉还是不敢把人送进去。
因为那里经常会死人,而这个富贵文人是在城卫军那里挂了号的。万一以后还要提审什么的,弄死了就很麻烦。
头天晚上贪杯,多喝了点,第二天睡到晌午才起。
吴饮泉一拍额头,心道坏了。倒不是怕迟了点卯什么的,狱里哪有谁管这些,他大小也是个牢头,迟到早退根本不算事情。
他担心的是接人接晚了,那个富贵文人受不住折腾,死在了“地字号包间”里。
且不说他寄了厚望的银子泡汤,万一那城卫军回头找来,就有够好受的。
吴饮泉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到了大狱里,直奔“地字号包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牢房里一片和睦。
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犯人们,都老老实实地或坐或卧,或发呆,或捉虱子。
偶有说话闲聊的,也都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吵到了谁一般。
吴饮泉探头往里找了一圈。
左边第二个床位上侧身睡觉的——那是这间大牢房里正对着通风口,唯一还算清凉的床位——不是那个富贵文人又是谁?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十里缟素
眼前所见的这一幕令吴饮泉非常陌生。
他甚至往回退了几步,再三察看了这间牢房的位置,才终于确定,他没有走错地方。这真的是大狱里令人闻之色变的“地字号包房”,而不是什么用于糊弄上官的模范监舍。
吴饮泉怀疑那人是不是已经被打死了,这伙烂人故意遮掩成他在睡觉的样子,以逃避罪责。
正要出去召集其他狱卒过来——他一个人还真不太敢进去提人。
一扭头,狱卒老丁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走近一看,端着的竟是一个食盘,上面有一只烧鸡,两个白面馒头,甚至还有一壶酒!
“好你个老丁!”吴饮泉伸手就要去扯鸡腿:“这谁啊,这么松快?你小子滚了不少油吧?”
“松快”在外面是“舒服”的意思,在牢里的意思,即是“舍得花钱”。
“滚油”也是牢里的黑话,意思是收受贿赂。
老丁端着食盘往边上一侧,避开吴饮泉的手,讪笑道:“头儿,我给秦先生弄点吃的。”
吴饮泉伸到一半的手愣了下,心里有些不快。
他自问平日里对手下这些狱卒很厚道,允许他们私下里滚油,并不像其他小牢头那样只顾着自己。这回叫他看见了,分润一些也是很合理的要求。
但这老丁,竟似如此不知趣!
“吃个鸡腿也不让啦?”他阴着脸问。
牢房里太黑,老丁没太注意到吴饮泉的脸色,只赔着笑说:“秦先生是个爱干净的,您沾了,或许就不吃了。这顿饭也不是我掏的钱,是包房里那伙人凑的,买酒的钱不够,我添了点。回头我另请您吃用。”
吴饮泉这下更惊讶了,甚至都忘了继续生气。
“包房”里的那些烂人,个个皮糙肉厚,刀割在身上也舍不得吐半个刀钱出来,所以才都会被塞进“地字号包房”来。
叫他们凑钱买酒菜,简直是从石头缝里榨出油来了。
“什么秦先生?”他忍不住问。
“我也是今早才知呢。昨天送进来那个犯人,就是城西泽仁医馆的秦馆长!继承了秦老先生衣钵的那个儿子。”
“竟是秦老先生的儿子?”吴饮泉瞪大了眼睛。
秦老先生是整个越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他医术高超,救死扶伤。还在于他的医者仁心。
仁心并不是说他出诊不收钱,事实上秦老先生收费奇高,等闲人家根本请不起他,
但他的泽仁医馆,每年都会诊治大批无钱问医的穷苦人。
每逢越城城域里哪处遭了灾,哪处被凶兽袭击过了,泽仁医馆一定第一个捐助。
更不用说救济孤儿、给乞丐施粥问药之类的事情。
秦老先生收取的高额诊金,就全部用在这些方面了。
他的徒子徒孙,很多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他不但负担他们的生活,还传授他们技艺,使他们得以自立。
总而言之,在越城,或者有人没有见过秦老先生,但没有谁没听说过秦老先生。
吴饮泉当然也不例外。
“是啊!”老丁有些激动:“我爹能活到现在,就全靠秦老先生呢!”
看着这个老油条难得的激动样子,吴饮泉忽然就明白了地字号包房现在为何会如此和睦。
他不自觉地就侧过身,让老丁走了过去。
老丁把食盘从小窗口递进监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端稳了!你们这些烂种!”
里面的人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嘿嘿笑着接过了食盘:“真香呐!”
“他娘的,多久没吃鸡了?”
“快快快,给老子也闻一鼻子!”
一群粗鲁的坏种,走到秦念民睡熟的床边,声音却温和了下来:“秦先生?秦先生?起来用饭吧。”
秦念民起了身,坐在床位上,吴饮泉看到他眼角有一团乌青,看来刚进牢房里的时候,还是吃过苦头的。
旁边的汉子将食盘摆在他手里:“吃吧,秦先生。”
房间里一溜咽口水的声音。
吴饮泉忍不住想,让一群绝不能算好人的囚徒如此真心对待,这到底是有多高的德望?
秦念民也有五十来岁了,因为保养得当的缘故,虽发有微霜,面上倒还不显老态。
只是此刻神情憔悴,也没动那只烧鸡,只把白面馒头撕成条,一口一口的吃了下去。
那样子不像进食,倒更似是机械般的强行逼自己做点什么。
“你不想吃,为什么要吃?”吴饮泉在牢房外问。
秦念民也没有看是谁问话,甚至都没有转过头,只是道:“我要活着。”
“秦老先生的儿子不应该犯法啊。”吴饮泉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进来的?把你交过来的人说得乱七八糟的,也听不明白。”
秦念民这次转头看了他一阵,那眼神很哀伤:“你不算很坏,我不想害你。”
吴饮泉识趣的闭了嘴。
在大狱里这么多年,他太明白,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
秦念民身上,显然就背着那样的事情。所以即使他有那样一个德高望重的父亲,还是进了这里。
想到这里,吴饮泉又问道:“需要我给秦老先生带什么话吗?”
在他看来,秦老先生的儿子,自然是值得他跑一趟的。
但他这话一出,即使是在牢房这样的地方,也自有出尘之气的秦念民,却忽然放下食盘,嚎啕大哭起来。
五十余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一般。
……
吴饮泉失魂落魄地离了大狱,跟着老丁一起往城西走去。
秦老先生九十高龄了,算得长寿。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的离去,越城人应该说早有心理准备。
但是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却仍然如此难以接受!
让吴饮泉失魂落魄的原因在于,他非常清楚自己不能算是一个什么好人,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秦老先生这样纯粹的好人,以前很少有,以后只会更少有!
即使是坏人,也不想要在一个全是坏人的世界生活啊。
当吴饮泉和老丁走到城西泽仁医馆附近的时候,他们站住了。
整整一条长街,花圈连着花圈,地上铺满了白色的祭花。但没有几个人影。
以秦老先生今时今日的地位,门外应该车水马龙才对,为何只有满街的祭花?
瞧着怪瘆人的。
吴饮泉带着满心疑惑,和老丁沿着长街往前走,一直走到泽仁医馆门前。
只见大门紧闭,门口悬有横幅——
【内有传染恶疾,谢绝祭奠。】
只此一句,再无其它。
陪伴它的,是空荡长街,十里缟素。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百姓是汪洋大海
什么是荣誉?
玉带缠腰,位高权重?
金银满仓,富甲一方?
什么是哀荣?
最华贵的棺材,最豪奢的墓葬?
达官显贵,吊唁不绝,白事如喜事,门前车马如长龙?
生者可以死,死者不可以生。
在吴饮泉的记忆中,好几年前他去参加过城卫军副将母亲的丧事,彼时的副将,正是现在越城城卫军的正将。
在当时已经炙手可热。
整座越城的达官显贵,豪族富绅,能来的都来了。
他们的典狱长在丧宴上都只敬陪末座,他们几个更是送了礼,连门都未能进去。
那时候他觉得,这就是极尽哀荣了吧?
他做梦也希望,在自己的老娘死时,也能有那样的场面。
如此,老娘死时,或能瞑目。或者能说一句,这个儿子没白生!
这么多年来这么努力的往上爬,给典狱长当孙子,拿手下狱卒当兄弟,勤勤恳恳、尽心尽责……这么多年来,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小狱头。
他知道小狱头就是极限了。
外没有强力关系,内没有超凡修为。这辈子最多也就如此,他的心气散了。开始得过且过,开始混日子。
给老娘的“哀荣”,只好存在于梦中。
可是直到现在,直到今天,在此时此刻。
看着这统共也没有几个人在,但却铺满了长街的祭花。
他突然止不住的流泪。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才叫“哀事之荣”!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活在所有人的心里。
秦老爷子这样的人,所有人都不希望他死。
因为从来都是秦老爷子这样的人,支撑着这个世界。
让人们在最晦暗最绝望的时刻,也能够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光明。
……
……
越城城主府的侍卫统领李扬,除了对城主忠心耿耿外,没有什么别的优点。
战力一般,悟性也一般,常常揣摩不到城主大人的心思。
但城主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打半点折扣,绝不偷懒。
老父亲临死前对他说过,“你这辈子,除了忠心也没有别的优点了,但只要保持这一点就足够。”
李扬把这话记得很清楚。
城主大人不止一次动念过将他换掉,但最**的事情,始终还是第一个交给他做。
这是用毫无底线的忠诚,换来的绝对信任。
李扬亲自主持了对泽仁医馆的封锁,敢以人头保证,整个泽仁医馆没有一个人能把消息传出去。
这事起初当然没有那么容易,但在他亲手杀了两个人之后,整座医馆都消停下来了。
只有那个秦念民还三番五次的想逃走。
半夜翻墙、乔装成更夫……
他恨不得装作没认出来,直接将他杀死罢了。
偏偏这样的人不能杀。
杀秦老先生的儿子,尤其这个儿子名声还如此之好,会被老百姓戳脊梁骨的。
李扬思前想后,也没有一个好办法。无奈之下,特地将其人送进了大狱里。
在大狱里,总没有墙可以翻了吧?一把老骨头,也不怕闪了腰!
为了避免污了城主的羽毛,他还转了一个场,专门去让城卫军的人办的这事。
时间走到今天,容国对阳国的谴责已公开东域,嘉城那边也正式公布了鼠疫情况,通告全国。
越城城主也受到了来自郡府措辞严厉的申饬,终于决定公布城域面临的真实情况。
李扬本以为终于可以把秦念民这个烫手山芋丢开了,已经没有封锁消息的必要。
但这时候他却得到城主的命令,要他即刻杀死秦念民!
他不太能够理解城主的想法,但城主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便是。
他不必管自己心里愿不愿意,因为他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
让李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戒备如此森严的大狱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老头子……居然逃跑了!
就在他动身去大狱里杀人的前一天,狱中大乱。
风平浪静了几十年的越城大狱,恶名昭著的“地字号包房”发生暴动。
几十个重罪犯人挟持狱卒,撞开牢门,四处逃窜、闹事,把一座大狱搞得乌烟瘴气。
典狱长凭借超凡的实力出手,亲自将这次暴乱镇压下来。清点的时候才发现,除了当场打死的两个重罪犯人外,竟然一个犯人都没有跑。只有秦念民不见了。
就好像,犯人们冒着生命危险发动暴乱,只是专为了把这个人送出去。
李扬之所以觉得不可思议,不是因为这件事有多么高明。而是因为太没有意义!
这伙狱里的烂人,费这么大劲,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即使是一直被城主骂做蠢货的他,也觉得可笑。
事情本身并不难查。
参与此事的,除了被称为“地字号包房”里的全部重罪犯人外,还有两个大狱内部的人。
一个狱卒姓丁,一个狱吏姓吴,现在全部被剥了衣服,丢进牢房里。或杀或刑,都是之后的事情。
已经逃出大狱的秦念民也不难追索,一个并未超凡的普通人,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脚力再好,能逃到哪里去?
正好越城此时已经开始封锁各地,全域戒严。
别说是一个逃犯了,即使是正儿八经的良民百姓,也走不了太远!
李扬作为城主府侍卫统领,在整个越城地界上,自然通行无碍,各方力量支持。
到了这个时候,真正令他无法理解的局面才到来——
他发现他作为一个超凡修士,又有越城城主的命令在身,整个城域官方力量的暗中支持,调动了大量的人力,竟然始终捉不住秦念民。
其人像一只弱小但灵敏的苍蝇,李扬能够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绕,但却一时看不到他在什么地方,抓不出来。
他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隐隐对抗着他的搜查,然而他又找不到那股力量是什么。
整个越城的地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够对抗城主府吗?
这怎么可能?
久索无功,越城城主大发雷霆,索性将暗中抓捕转为公开缉拿,调动越城最有名的几个超凡捕快参与追缉。
其中一名捕快年轻的时候在齐国跟着一位青牌捕头做过事,手段精熟老辣。
小试牛刀,便让李扬看到了这些专精刑名的修士厉害之处。
也是在这时候,他才知道,一直阻碍他私下抓捕秦念民的,不是什么组织,而是那些贩夫走卒,那些商铺老板,酒楼小二……是普通又平凡的很多人。
他们自发性地为秦念民隐藏行迹,故意把李扬他们引导往错误的方向。
这在李扬有限的经验中是从未见识过的,这些普通人里,没有一个能够对他造成威胁的人。但是不知为何,他觉得脊背发凉,心底犯冷。
好在他的恐惧是无须被在意的,因为他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
好在秦念民行踪已显。
在超凡捕快的手段里,区区一个秦念民无所遁形。
当李扬跟着两个超凡捕快追上秦念民的时候,才发现,其人竟已在不知不觉间,逃到了越城城域的边界处。
在超凡力量的追捕下,差一点就逃离了这里。
这对一个五十岁的普通老人来说,当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简直可以称作普通人创造的奇迹。
但毕竟是差了一点。
有时候一步之遥,即是天堑地壑。
“秦念民!”李扬对着那个老人的背影高声喊道:“你逃不掉了!随我回城,听候城主大人发落吧!”
他接到的命令是杀死秦念民,但是不便在几个超凡捕快面前做这事。总之先抓回去再说。
秦念民很明显的身体震了一下。
转身,回头。
他一度保养得很好的面容,如今已经憔悴得吓人,唯独神情执拗,没有颓丧之意。
“你们也是越城之人!”他大声说:“难道你们不知道越城现今正在发生什么吗?难道不应该有人为此承担责任?你们良心何在,人性何在!”
两名超凡捕快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现在爆发的鼠疫。但祸源乃是在嘉城,越城作为邻城,被传染也是难免。
至于责任……嘉城城主听说已经给人杀了,还要承担什么责任?
他们猜测此事或有隐情,毕竟让他们出马来追缉一个普通人,怎样都透露着一丝不对劲的感觉。但终究只是猜疑,老于世故如他们二人者,自然不会表现出来。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岁月安稳,盛世太平。
唯独李扬清楚秦念民说的是什么。
鼠疫发生在越城时,秦老先生第一时间就已查知。而之所以还能演变成如今仅次于嘉城的恶劣情况,正是由于越城城主的不作为!
也正因如此,他不能再让此人多说。
只纵身往前,嘴里喝道:“少在那里妖言惑众!若有什么冤屈,衙门里分说!”
区区一个普通的老头,还不是手到擒来么?
就在这时候,一柄带鞘长剑,拦于路前。
这是一柄一眼就能让人惊叹的剑,锋芒几乎透鞘而出。
还在鞘内,剑竟自鸣。
仿佛它也无法按捺,它也要直脊发声。
人如剑,不平则鸣!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听到‘妖言惑众’这个词……就觉得很不舒服!”
一个清朗的声音这样说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请不必回头!
李扬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年龄约莫十**岁的少年郎。
穿着一身黑色武服,背挺得很直,剑拿得很稳。脚往地上一站,便如生了根。应该是个高手。
其人论容貌算不得非常出色,但也可以说得上一句面目清秀。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那是非常干净、明亮,而且透着坚定的一双眼睛。
便只是这双眼睛,人已脱俗。
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这个少年。
这个人,自然只能是姜望。
“你是何人?”李扬沉声道:“越城城主府执行公务,捉拿逃犯,劝你不要自误!”
两个超凡捕快也走到了他的身后,无论事情如何,面对外人,他们自然是要站在李扬一边的。
从日照郡府离开后,刚刚踏进越城城域,便遇见了这么一桩事。
他本不欲多管闲事,但听得几句,忽然便想起来那个囚车过市的孙平。
如果他当时多问一句,那个年轻的医师是不是就不会死?他是不是就能更早得知鼠疫的真相,整个青羊镇乃至嘉城,是不是就会少死很多人?
所以他横剑于前,拦在了明显只是普通人的老者面前。
他对阳国的官府,实在已经信任全无!
姜望没有回头,更没有挪开步子,只问道:“老者,你犯了何罪?”
秦念民在他身后惨笑:“或许……是直言之罪,实话之罪,公义之罪!”
姜望抿了抿唇,才道:“不曾听闻,世间有此罪名。”
“是啊……但是我越城就有!你说怪不怪?少年郎,你走吧,现在的越城,不值得再有人为它流血!”
姜望仍然未动,只以锐利的眼神逼视李扬,嘴里道:“既然不值得,老者你又何至于此?”
“我不是为越城城主府的越城,而是为越城百姓的越城。不是为那些尸位素餐、满脑肥肠的达官贵人,而是为我祖祖辈辈生活过、奋斗过的地方。”
“你想怎么做?”
“进都城,告御状!”秦念民终于说出让李扬和两个超凡捕快胆战心惊的话来。
他说道:“我父亲死前说,要让国君陛下知道,他的子民,在受怎样的苦!”
念及日照郡府的态度,姜望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做的事情,很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有些事情,不管有没有意义。做了,就对得起自己。”秦念民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我也没有几年好活。如果什么也不做,我不知道怎么去见他。少年郎,你何以告我?”
李扬终于无法再听下去,也放下对这个陌生修士的忌惮,直接纵身探爪。
鹰唳乍起云空,爪风破空而至,近到身前,顺势化作刀光,乱斩于下。
刀爪乱披风。
凝刀势于爪势,是他得意之技。
即使面前这人气势凌人,瞧来不好对付,也要试着一并杀了!
但他只看到一道剑光乍起横空,铺满身前空间的刀光就已经被割散。
而剑势仍然不断,迫得他一退再退,最后退回原位!
姜望就站在那里,仍不回头,只问秦念民:“老人家,知道怎么走吗?”
“知道。”
“那你走吧。不必回头。”姜望说:“我折剑之前,你后路无忧!”
秦念民活了半辈子,非常清楚自己耽误时间就是在给姜望增加风险,因而一句话也不说,直接奋起余力,拔足便跑。
而姜望直面着李扬并两位超凡捕快,就一人一剑,立在道中,说道:“我不愿食言。如果你们还要追缉他,我就只有杀死你们了。”
声音很平淡,但因为先前迫退李扬的那一剑,有了一股不容置疑、也无法挽回的气势。
至少,就在场的这三个越城超凡修士而言,他们心里非常明白,他们远远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
“这位道友。”李扬硬着头皮道:“你放走的此人确实是罪孽深重,切不可听他一面之词啊。”
“那么,他所犯何罪?”
“这……”李扬一时窒住。
两名超凡捕快对视一眼,忍不住在心中暗骂。
难怪城主总骂他是蠢货,骗人之前难道不先把借口编好吗?
竟被人随口一问就卡了壳!
李扬憋了半天,改口道:“你要如何,才肯对此事袖手?”
秦念民已经越跑越远,姜望倒也不着急离开,只慢条斯理道:“说出口的话,我难道还能咽回去吗?”
“你到底是什么人?”李扬再次问道。
这时再问这个问题,就有秋后算账的威胁意味了。
背倚越城城主,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一整个阳国的体制力量,他自然是有这样的底气的。
姜望冷哼一声:“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张临川是也!”
连嘉城城主他都杀了,当然也不会怕越城城主。但是麻烦能少则少,他没有必要自报名号,坐在家里等对方来报复。
“好你个张临川,我记住了!”
李扬匆匆放下一句狠话,便带着两个超凡捕快离开。
明显打不过,还是不要送死得好,送死也是无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尽快汇报城主。若是那个秦念民真去告了御状,城主这边最好提前做下应对。
至于这个张临川……
离开姜望已经很远之后,李扬怒气冲冲道:“老宋你见多识广,这个张临川是何许人也?”
“没有听说过啊?”姓宋的捕快琢磨了一下:“这么年轻就这么强,会不会是齐国哪个世家出来的人物……”
李扬愣了一下:“齐国有名的世家,没有姓张的啊。”
“齐国那么大,总有几个不怎么出名但实力很强的世家。”另一个捕快缩了缩头,不欲招惹麻烦:“你还是尽快回去向城主请示吧,看看秦念民这事怎么办。”
“是啊,或许城主大人知道张临川是谁。”宋姓捕快说道。
嘴里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让城主自己去烦恼,他并不想搅合进来。
老于江湖的人最是知道,少年天才往往最不好招惹,这些人往往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下手没个分寸。
偏偏身后往往有一堆人等着给他擦屁股,他们这些小角色,怎么都招惹不起。
他们火急火燎地往城里赶,嘴里乱七八糟的抱怨着。
但忽然,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叮铃铃,叮铃铃。
在李扬的视野里,首先出现了一只以青绳悬着的小铃铛。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听到铃铛的声音,此时却很清晰地感觉到,这小铃铛并未发出声音,那铃声倒似是从自己心底发出来的。
是幻听吗?
他沿着这根青绳往上看,绑着绳子的手拢在袖子里。
再往上,把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斗篷垂了下来。
然后自斗篷底下,是一个细细的、女人的声音:“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讨论张临川?”
这声音给人一种冰凉、滑腻并且危险的感觉,就像,毒蛇一般。
“难道使者大人,也亲自来了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