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碑石不言
杜野虎根本不管杜如晦怎么想,就像这个操蛋的朝廷,也没有在乎过段离怎么想,没有在乎过枫林城百姓怎么想。
林正仁能在公开场合说出这番话,已经是彻底同庄高羡、杜如晦撕破脸,永无转圜可能。
今日之后,必有一方死绝。因为枫林城的历史真相,只能有一个。
他也就不再理会林正仁,径自下令:“壹校贰校去封锁国库,不许任何人、任何东西进出!单君维你带人弹压百官,禁绝他们行事,抗命者杀无赦。杨尹你亲自带队入宫,与我搜来传国玉玺!”
多年征战生涯,早已让他对战争的残酷性有充分认知。
段离的倾囊相授,也帮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将领。
姜望选择在今天行动,那么今天就是有进无退!
他不去想庄高羡怎么样,姜望那一路怎么样,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做好他能做的事情。就像林正仁说的——
为了那些死不瞑目的人!
这时候,整个庄王宫早就乱成一团。
宫女太监们或瑟瑟发抖,或仓皇逃窜。
深宫内苑,当然是有一些所谓“大内高手”的。但神临都未证得,在今天的新安城,怎称得高手?
围攻杜如晦的就有四尊神临!
还有一尊名为“平等王”的,正在镇压龙脉。
逃命吧!
只有逃命这一个选择。
偌大的新安城,很多人都在等待庄高羡,等待他们的君王归来,拨乱反正。这位中兴之主在国内威望甚著,虽有杜野虎这样的帝国名将举旗反叛,有林正仁这样的青年表率、正直之士严词谴责,也不可能旦夕将其动摇。
事发突然,强军镇压之下,他们只可以等待。
但他们绝对等不到,或者说,他们等到的一定不是他们想要的。
被轰碎的宫门后,人们惊慌但不敢喧声,只有压抑不住的低泣,断续几声,十分幽咽。
而庄高羡那毫无存在感的皇后,便牵着他那怯懦的太子,在凶神恶煞的兵丁驱赶下,来到了杜野虎面前。
办这件事的,是九江玄甲的一名校尉,此刻半跪在杜野虎面前:“将军,卑下已将昏君妻儿拿来,当如何处置?”
这时候他们意识到事情已不是那么简单了。
新安城轻易就拿下,杜如晦被驱赶得如同鸡犬。
百官缄无一言,白羽军噤若寒蝉。
什么清君侧。
现在要改朝换代,更易日月!
欲从新君,当纳投名状!
那无德昏君之血亲,就是最具分量的一张。
但杜野虎只看了那惊恐流泪的女人和少年一眼,大手一挥:“冤有头债有主,一人之罪,不及家人。我不杀你们,自去逃命吧!”
根本就被庄高羡放弃的大庄皇后和大庄太子,并不敢多说一句,惊惶地就往外城跑去。
他们踉踉跄跄,身形不稳,惊慌失措,而竟没有注意前方。
当然,注意到也是来不及。
前方极其突兀地张开一只血盆大口,轻易将逃命的他们吞下了!
乍看起来,竟像是这对母子,仓皇之下,跑进了一个血色的山洞。
而后山洞落石,自此闭门。
只听得嘎嘣几声,清脆有力,已是将两人嚼得稀碎!
这张还在不断咀嚼的巨口,迅速地上升。
人们这才看清楚,这只从地底爬起来的狰狞血鬼。
它约莫有五丈高、一丈宽,青筋暴起、肌肉虬结。
在咀嚼的过程里,鲜血从嘴角淌出来,它还伸出长长的长着倒刺的舌头,将血液贪婪地舔净。
林正仁就站在这只血鬼的头顶。
仍然是那般温文尔雅姿态,与狰狞的血鬼形成巨大反差。
衣袂飘飘,迎风而立,只是皱着眉道:“野虎兄在想什么呢!?昏君血脉,生来孽种,咱们岂能放过,任他日后为祸!?这女人更不必说,与昏君同床共枕,不知沾了多少坏水,杀之百利无一错!为天下苍生计,切不可心慈手软!”
自古以来身怀养鬼神通的,无论品性如何,都不免被人忌惮猜疑。
但偏偏林正仁是个例外。
这样凶恶的神通,丝毫不影响他正人君子的形象。
他有一句名言,广为传颂——“吾以正气驭恶鬼,则世间不闻鬼恶也。”
此时杀人妻儿,也似替天行道。
杜野虎并不是什么良善性子,见人已杀了,只一抬手,恶虎煞落下威压,止住还要往宫里窜的绰绰鬼影:“既已杀其妻儿,其余人等就不必再殃及了!”
林正仁看了他一眼,也不知他是防备自己趁乱偷取玉玺,还是真个手软,但只朗声道:“好!你我真是志同道合!咱们仁义之师,为天下庶民而战。只诛首恶,绝不殃及无辜!”
杜野虎不再多言,带着部下便往护城大阵的主塔楼赶去。
庄国高层皆知,庄高羡近些年一直在筹备护国大阵,资源七七八八地在凑,目前虽还只是半成品,但作为核心的王都大阵已是相当强大,足够在关键时候,担当胜负手。
这一次九江玄甲入城,也是提前瘫痪了护城大阵。而他现在要彻底抹掉庄高羡赶回庄国后,将之重新激活的可能。
林正仁对除恶务尽的理解是斩草除根,能灭满门一定灭满门。他对除恶务尽的理解则与姜望相似——斩杀所有悬念,抹掉对手所有反抗的可能。
在这个恶鬼咀嚼碎肉的时刻,杜如晦眼睛裂血!
“林正仁!”
他嘶声而吼。
此刻真有长哀!
他一生都为庄国而战,始终都记得仁皇帝的嘱托,要护住庄国社稷,创造一个更美好的国度。
庄高羡还摇摇晃晃的时候,就是他亲手扶上的龙椅。
这一代大庄太子,也是他看着成长。国事再繁,他也要盯着太子,唯恐其才能不具,城府不修,担不起庄国未来。
可是今天,就在他眼前,林正仁抹杀了庄国的未来天子。
比杀一条狗还轻率!
然而他甚至没有点燃怒火的资格,地狱无门诸阎罗围攻之下,岂容他悲伤的间隙?
他已经脚踏咫尺天涯,走遍了新安城的大街小巷,但根本不存在可以摆脱谁、击败谁,气息愈发衰落了,身上新伤覆旧伤。
此刻怒目一横,强行点破心间血,拼着受了燕枭一记裂爪,任由后脊被撕开深可见骨的伤口,折身一步,踏至林正仁身前。
在这厮骤然惊骇的目光里,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提着他撤步,远离那只发狂的狰狞血鬼,也离了庄都!
皇后太子他都保不住。
新安城他也保不住。
他对不起今天子,有负于仁皇帝。
但是现在,这个国家还需要他。
他得保持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
而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杀了林正仁!
他从未如此愤怒!!!
“坏了!”
这是杜如晦扑到面前来时,林正仁心中第一个念头。
他没想到自己纳个投名状,随手斩草除根,能引得城府极深的杜如晦发疯。他本以为杜如晦会因为新安城的重要性,在这里被活活拖死——这已经是杜如晦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杜如晦现在竟然放弃了新安城!
竟然在放弃新安城之前,还不忘抓走他林正仁。
你他妈的?到底谁是主力!谁举的叛旗!
放着杜野虎不抓,放着玉玺不抢,杜如晦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林正仁感到十分的憋闷,无法理解,震惊!
而在这个念头之外,是他那野火枯草般的求生欲。
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救他,所以他一定要给自己十二分的保障,一定会跟任何一个想杀他的人拼命!
他什么都可以忍,包括屈辱。
但不能忍受危险。
他什么都可以给,包括尊严。
但不能要他的命!
生死往往只在一念间。
但对林正仁来说,自那次黄河之会后,他就时刻都在危险中。
他说杜野虎应当与他相互理解,并非全是虚言。这些年来他也同杜野虎一样,在努力展现价值,以求保住性命。
今天的庄国是冰冷的,人人自危。
杜如晦一手掐住林正仁的脖子,本打算当场就将其掐死,可手上一稍用力,林正仁的脖颈竟然弹出五行之光。
在那窄窄的脖颈之上,一溜凸出五颗鬼头瘤。
鬼头形貌各异,做出喜怒哀乐悲五种表情。
竟有金木水火土,五鬼封颈!
大大出乎杜如晦的意料。
这厮是做了多少亏心事?多怕别人掐他的脖子?!
杜如晦一把未能将林正仁掐死,只能掐着他的脖颈,持续对抗五鬼,而后踏出新安城,边逃边杀!
新安城已经没有什么可挽救的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告知庄高羡国内的变故,免其骤然回转,不察而受难。
山河板荡,唯天子能救国。
当然是有一些君臣之间的隐秘通信手段,但先前他已试过,传讯信道已被楚江王封锁。
此刻唯一还能够传讯,唯一靠得住的,也只剩他自己!
既已决定要走,脚步不得不急。
那燕枭恶禽亦有空间移位之术,虽不能跟咫尺天涯相较,却也穷追不舍,令他选择余地大大缩小。
更难受的是……这燕枭杀不死!
他正是在杀死燕枭的过程里,被楚江王打成了重伤。本以为是以伤换空间的选择,结果一转头,这只鸟又“燕燕燕!”
脚下是庄国的千里山河,方向是召开天下之盟的太虚山门。
见到天子的第一件事,是让天子紧急联系玉京山。他预感到仅凭庄高羡的真人战力,也很难挽救局势,有被针对到死的危险。毕竟现在新安失守,国家溃势,皇后、太子、大将军全都不幸!
但只要玉京山及时出手,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无非是他们君臣同玉京山绑得更紧一些,国家给予玉京山更多的供奉……只要社稷能够稳住,一切就都值得!
杜如晦心中恨极,一边思索着破局办法,一边对林正仁狂轰乱炸。
此身虽伤重,杀一个小小外楼,却也不算难事。
林正仁能扛个三五息,已是了不起。
他也并不打算虐杀。
他不做于局势无补的事情。
杀了便罢了,杀了便罢了……
只恨自己没有早下手!
这奸佞恶鬼,自灭其族的败类,果是半点信不得!
“我说,你为什么不早点下手呢?”
这时候杜如晦听到了幽咽的声音,就好像他的心声一般。
但声音是从自己手底下传来。
他低头一看。
被他拖死狗一般拖出庄国的林正仁,身上竟伸出一双枯瘦有褐斑的鬼手,将他紧紧抱住!
而后是第二双,第三双……
密密麻麻的鬼手,全都向他抓来。
杜如晦已经被打破的金身,不能再承受太多伤害。
他本能地便要调动国势镇压,但动荡剧烈的国势回应熹微。
这时候他猛地想起来,他的相印留在相府,这段时间一直由黎剑秋代掌……但新安城生变的时候,相府亦封门!
心中生出更多阴翳。
先前不用相印,是避免损耗国势,也是不想暴露黎剑秋这个好苗子,更是在地狱无门的阎罗杀手围攻下应对无暇。此时没什么国势可担心,他强行鼓催神光护体,压制鬼手,同时遥呼庄相之印!
在某个瞬间,他仿佛跨越山河,看到了那相府之中,盘坐在正堂案前,膝上横剑的男子。
黎剑秋!
曾经也是个俊逸人物,来到新安之后越发寡言,自董阿死后更是沉笃,讷于言而敏于事……几乎已经成为他选定的下任国相!
那枚相印,就封在一只四四方方的玉盒中。放在他面前的长案上。
“以相印应我!!!”
杜如晦在心里这样呼喊。
不要让我失望啊,黎剑秋!
砰砰砰,那一枚大庄相国之印,在玉盒里震动起来,眼看就要破盒而出,光辉已经先行晕染。
啪!
黎剑秋抬手把自己的剑,放在了玉盒上。相印瞬间就安静了!
印为相国,剑为桃枝。
今以桃枝镇国!
杜如晦看到,黎剑秋坐在那熟悉的相府之中,低头注视玉盒,仿佛隔着这方玉盒、隔着相国印,在与他对视。
杜如晦听到,黎剑秋轻声而缓慢地说:“国相,一切以庄国为重。这是您教我的,也是董师在最后的时刻让我记住的。”
他的声音慢条斯理,的确有几分未来国相的气度:“我想,我正在做您期望我做的选择。”
竖子!
若夫天子失位,国将不国!岂曰以庄国为重?
孽障不如董阿远矣!!
杜如晦勃然大怒,但桃枝一横,剑光闪过,这微弱的联系已被斩断!
他便将这怒火宣泄到林正仁身上,不顾伤疲,道元狂催,单手轰下五蕴雷!
五蕴者,色、受、想、行、识,以此五蕴雷,轰杀一切鬼!
几乎只听得轰雷一响,掌中擒握的这个人就已经没了气息,肉身焦黑如炭,数不清的恶鬼,散成黑烟四逸。
杜如晦五指一松,就准备丢下这具尸体,继续去寻庄高羡报信。
但从这具焦黑的尸体里,忽然又探出一只鬼手——
惨白色,湿漉漉!
且恰好嵌进指缝,将他的手掌握住。
两只手就这么十指交叉,有异样的亲密!
杜如晦吃了一惊,回撤手掌,但却难分难舍地牵着那湿漉漉的鬼手一起!
那具焦黑的尸体遗蜕般分离。
被他的手掌带出来的,是一只浑身都在淌水的鬼,面容稍一扭曲,便化成了林正仁模样!
那散逸在天地之间的恶鬼黑烟,疯狂地往他汇聚,使得他的气势不断攀升,赫然冲击天人之隔!
他的笑容依然是很传统的正人君子的笑,只是声音不可避免的阴冷了许多:“杜相,这一天,你是不是也已经期待了很久呢?”
因为对林正仁的不信任,在林正仁出使诸国之前,庄高羡亲自出手,在他的脖颈种下了缚灵索。
待林正仁归来之后,庄高羡不再提及此事,林正仁也好像已经忘记了。
杜如晦明白,林正仁既然胆敢公开背叛,一定是已经将此索解开。
所以他根本没有动过用缚灵索的念头。
但他没有想到,林正仁用的是这种逃脱方式!
无怪乎他一直在等林正仁逼近神临的时候,将其扼杀,林正仁的修为却好像停滞!
为了反抗那一直都存在的死亡压力,从一开始,林正仁就做好了抛弃肉身的准备。
将那只噬元水鬼炼成了自己的道身,在这关键的时刻腾笼换鸟,转为鬼修!
若无今日之事,哪怕林正仁有这一手,在其跃升神临的时候,杜如晦也有信心将其抹杀。
可是今日……
金身被破,国势被剥。
此身伤重,此身疲矣!
杜如晦的目光越过水鬼,有些失神地看着下方山河。
多么美丽的国家啊……他为之奋斗了一生,他深爱的地方!
忽然他的目光停滞了。
他看到了美丽山河之中的荒芜,看到了荒野上一块耸立的石碑——
祭祀枫林城域数十万百姓的生灵碑。
碑石不言。
这章四千九,快五千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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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见过庄天子!
自当年吞服白骨真丹、登临洞真,这一路走来都顺风顺水。
就算是抹杀姜望的过程不太顺利,也不过是宏图霸业中的小小波澜。不顺利的,仅此而已。
庄高羡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被一群神临修士追着砍!从长河追回西境,又横跨半个西境!
堂堂玉京山玉册真人,现世正朔天子,这一路窜逃,不知叫多少人看了笑话。
但狼狈并不叫他沮丧。
他也不怕被看笑话。
只是暂时的……只是暂时的!
在过往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对自己重复这句话。
父皇暴毙于深宫。
雍国人又在边境起衅。
玉京山并不看重年轻的天子。
陌国陈兵要粮。
雍国使臣又来耀武扬威。
自己去景国朝拜景天子、人群之中站着如喽啰……
都是暂时的!
过去的那些挫折都已经度过,他所统治的庄国,已经抵达立国以来的巅峰。文有杜如晦,武有皇甫端明,国道院人才济济,新安八俊未来可期,手握两大强军,坐拥四千里国土,在道属国里的排名不断上升,在西境也越来越多的发挥影响力。
别的不说,以前还时不时起兵衅的陌国,已是完全被打服。单君维那样的人才被挖走,陌国国主都不敢放一个屁!
再以东边的成国为例,此国几乎都要成为庄国的属国了。为奴为仆,一念之间。
庄高羡自问一道国书发出去,成国国主即刻便要赶赴新安献舞。
若不是为了留作缓冲,避免秦国的警惕。周边这些小国,朝发大军,夕可并矣!
耳边再次听得尖啸声,庄高羡不免皱眉。
龙光射斗……真是麻烦。
速度太快而锋锐太盛,叫他极难摆脱。
不能不管,又不能太认真的管——一经缠住,其他人很快就又追上。
飞剑时代是已经落幕的时代,飞剑之术是被淘汰的道。
若是叫他寻到本尊,一拳就打死。
可惜现在离不得。
反倒成了大麻烦!
好在,前方就是成国了……
庄高羡心里略松一口气。
其实若是就这样逃回庄国,身后这些追杀的神临,肯定就四散逃窜,事后虽然能上报玉京山,使镜世台天下追责,有几人能伏诛,却是两说。
毕竟他又没死,刺杀与刺杀未遂,是两般罪过。
但是在成国这个地方,这些人肯定还没有那么警惕。
若他能借来一点国势补充,暴起反扑,杀几个人不成问题!
一路被追这么久,他也差不多摸到这些人的底了。
念动之间,他径直飞入了成国境内,直奔此国国都。也不耽误时间,直接御口传声落都城:“庄天子至成京!成国主,分借国势一用,必有后报!”
成国国主刘光林,他是接触过很多次的,懦弱谦卑,很是恭顺,借用一点国势必然不在话下。回头让下面军队少来成国打几次秋风,也便是回报了!他日西境一统,他难道还能亏待了成顺伯?
但这边声音刚刚落下,前脚才靠近成国国都,便有巨大的光幕悍然拔起,拦在身前!
成国人竟然开启了国都的护城大阵!
连朕都防?
防朕如贼!!!
庄高羡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但还有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站在城楼,对这边拱手:“在下诸葛俊,见过庄天子!您远道而来,实在辛苦。但成国国小地贫,恕难接待!”
旁边又有一个鹤发童颜,长得很正派的老人,热情建言:“君上不妨转道雍国或者秦国看看,他们或许能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放在平日,庄高羡定要动天子之怒,倾百战之兵,一战灭其国。叫此国流血漂橹,将这个獐头鼠目的小人剥皮抽筋,将这个阴阳怪气的老东西传首九边!
但在现今这个时候,他强行忍住了。
成国多少也是有神临战力的,虽是随手可灭的弱者,现在跑来拦路,也颇让他吃不消。
遂冷哼一声:“叫刘光林好自为之!”
放句狠话便要走。
谁知那诸葛俊立在城头,竟然闻此大怒:“怎敢不敬吾皇,直呼吾皇名姓!”
很一副忠肝义胆、主辱臣死的姿态,抬手便是一道金光箭射来:“有种别走,今与你决死!”
这一道金光箭……
还未靠近护身的玉虚之炁,就已经崩溃了。
伤害性没有,侮辱性很强。
庄高羡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不走已是不行,身后那发疯一般的姜望已踏青云追至。
他心头颇恨,这小子还真是命好,若刚才借到了国势,回身就能杀人,现在却只能看着他继续嚣张。
成国的态度是令他意外的,他猜想这或许是受秦国的影响,心中生出警惕来。
必须要立刻赶回庄国了!
群狼皆饿而欲食,现在只有国内是安全的。
坐王城而握龙气,则天下莫能伤。
从雍国君臣到地狱无门诸阎罗,再到长河围杀战,更一路边打边逃到成国,庄高羡已经消耗极大,道躯也为咒力所衰,一直挣不得空隙去抹掉负厄。
他绝不想再耗下去,也不愿意给别人机会。
就像已经降临的夜幕,看似宁静,谁知黑暗中有多少双窥伺的眼睛?
此时心意已决,再次奋起余力,连施乾坤圣拳,轰退姜望等人,而后加速逃归!
只见长空青虹一道,去而又来。
姜望才被轰退,复又回追!
庄高羡不认真绝不可能杀他,可一旦停下来认真搏杀,又绝不可能摆脱他。
在这场横跨西境的漫长逐杀战里,姜望始终冲锋在最前,正面接下庄高羡所给予的压力——压力稍微一超过,其他人就跟上了。他根本不虚!
浮光掠影之中,他不清楚诸葛俊和魏伯方是否看到自己。
心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疑惑——不过是告诉了重玄胜自己在成国还有一处名为灵空殿的产业,让重玄胜看看能不能怎么利用一下……他们怎么这般卖力?
但这缕疑惑很快也抛诸脑后。
此时此刻,除了杀死庄高羡一事,诸念皆杂念!
越靠近庄国,庄高羡的气息越昂扬,一扫在逃跑过程里的颓势。显然他经营多年的王国,给予了他最大的安全感。
很好。
姜望嗅到了机会,默默地握紧了剑。
当龙光射斗的啸声再一次响起,庄国的国境线已经出现在庄高羡眼中。
眼前的山水一切是如此可人,这般亲切!
他大笑出声:“孩童的游戏结束了!欢迎你们面对成年人的世界!无能无力无望,这是朕要给你们看到的残酷现实!”
他当然是要故意激怒姜望他们追进国境来,好尽可能地在这一轮收割更多性命。
遂是一步踏入国境,转身空手接飞剑!
过时的飞剑就应该打落历史的尘埃。
现在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大庄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回到了他的国土!
他大手一张,冕服鼓荡——国势且来!
嗯?
往日予取予求的庄国国势,现在是上了铁锁,关了门窗,还竖起城防,完全不予亲近。甚至于……城头架飞弩,向他进攻!
就是这一个错愕。
噗!
龙光射斗刺穿了他的手掌,带着真血飞远,而在高穹又回转!
一直流窜在体内与他对抗的咒力,见血愈加疯狂。这种创伤反是咒死之力的资粮,补充力量,令他道躯更伤。
这是这场辗转数千里的逐杀战中,他第一次流血,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受伤!
但并不是最后一次。
因为就在他抬掌试图把握国势的同时,姜望也已经在瞬间显化三界,横空杀来,遍身为光无它物,又是那式“皆成今日我”!
对于这一合的交锋,他和姜望都有准备,可是他的准备竟落空!
轰!
他紧急以乾坤圣拳拦在身前,却被这恐怖的一剑直接撞飞,倒喷一口鲜血!飞如瀑!
此天子之血,真人之血!
他也说不清,竟是因为国势反噬,还是猝不及防的的情况下,被姜望正面轰伤。
而姜望的身形,就那么撞血而来,沸腾的杀意,直接将真血灼干。他的声音是压低的,一如他这么多年的压抑忍耐:“我问你,吐血了没?!!”
看着姜望赤色的眼睛,在倒飞之中,庄高羡心里第一次真正生出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并非恐惧于自己受伤,吐血而已,算得什么?他恐惧的是就连庄国都脱离了掌控,这个世界变得如此陌生!
一个大权在握、掌控一切,向来予取予求的君王,在他的国度里失去一切。
还有比这更让人恐惧的事情吗?
国势反噬之下,他的修为都开始动摇了!
向来这里是他的国土,是他的领地,是他的堡垒,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资粮。可今天这一脚踏进庄国,他竟恍惚踏进了深渊!
每一息都比之前坠得更深。
他本来拥有一切,但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了……
难道是杜如晦背叛了自己?
亦或是玉京山有废帝另立之心?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可能,能让整个庄国都失控。
姜望能开出什么条件!?
他在努力地思考着对策。
祝唯我、赵汝成、林羡、白玉瑕……
一个接一个地杀进庄国境内了,一个接一个地杀向他。
他先前很想把这些人都引入国境杀死,可是当这些人真个都毫不犹豫地杀进国境内,他反倒不安!
但所谓不安所谓恐惧,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如何去面对。
无非拔掉不安根本,斩碎恐惧源头。
就像杀死韩殷之后,他也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一切前事皆后事。
于此一掌前按,南辕北辙!
再次把姜望推远。
那翱翔于空的金乌却是化为一羽,轻飘飘地落下来,在轻缓之中坠出重意,羽尖刹那作寒芒!
庄高羡回到了自己的国家,祝唯我又何尝不是呢?
此枪为他势意之极,尽展枪术巅峰,一如当年姜望初见他那般璀璨。
庄高羡冷眸而视,脑后太极图一转——鹤短凫长!
这是他的神通,也是他的道则,玩弄众生,颠倒一切!
因果混沌,瞬息变幻。无边金焰散去了,祝唯我的薪尽枪,反插在他自己的胸膛。因为用力之重,枪尖透背而出,枪身贯入半截!
血如泉涌,瞬间湿衣。
但他只是反掌一拍,令这杆长枪直接穿透身体,使得枪尾也从后脊飞出,而反手一抓,血淋淋地抓住此枪,在空中回了一个完美的弧,再起太阳真火,再现无边锐意,再刺庄高羡!
沙场回马枪!
当初就说过,此后为寇仇。
什么是寇仇?
我不死,你就要死!
庄高羡只能退!
不仅仅是祝唯我的疯狂锐意。
还因为天子剑亦斩至!
那张青铜鬼面是如此的冷漠,让他的心绪也跟着降沉。
这时候他的右手已经被刺穿,他也吐过血,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他也真正知道,自己已到了搏命之时。
“天命在我,兴此大庄!”
他高呼!
在疾退的同时,他也在全力召应属于他的一切——“传国玉玺,召来!”
在某个瞬间,他隐约看到了他的玉玺。
但竟被吞入虎口!
他看到的是恶虎之头,是那双充满恨意的虎眸!
杜野虎!
大庄的九江玄甲!
兵煞镇国玺!
新安城已经完了?叫杜野虎占了?
没有杜如晦的支持,不可能这么轻易!
庄高羡不敢置信,又暗运秘法,启用他这几年布置护国大阵所留下的暗手,那是杜如晦也不知道的伏笔。
他要强启大阵,拼着阵毁财消一场空,也要镇伏那些反贼。
但意念一动,竟如泥牛沉深海,一切不可应。
这么多年耗费多少资源,不惜跟一真道做交易所建造的大阵,还没有使用过一次,竟就用不得了?
高速飞来的龙光射斗打断了他的哀恸。
他极速折身避让,一掌逼退林羡的砍柴刀:“闪开!”
林羡毕竟实力差一筹,也不跟他犟,以无拘穿透掌风,很自然地闪开了。
可是在林羡的身后,又出现了白玉瑕的彗尾剑——
这一剑乃白玉京大掌柜终于逮到机会,含怨而发。
此为神临之后第一剑,光彩夺目。
无穷剑光如泼雪。
好似彗星落银河!
“花架子!”庄高羡以【混洞归元】之术强接,还不忘冷嘲一声,却又不得不再次飞退。
因为他已经看到远处,那个眼神疏离的、踏空而来的人。五官虽不同,气质却不变。相对于其他围杀者的激烈,此人冷漠得就像只是路过。
但经历过神魂战争的庄高羡,在现在这样的状态下,还怎敢让他“路过”?
庄国的皇帝陛下,在庄国的领空一退再退。
“天下水脉,受命于君。清江之水,应朕之令!”
调不动国势,召不回玉玺,也就无法掌握山权。
山权不应,他试图召应水权。他早就着手整治水府,收水君之权于清河郡守,故以皇权召之,仍一件简单的事情。
但只听得八百里水波翻涌。
便闻清江怒涛声!
随着那庄国水脉一起咆哮的,是当今清江水府之主,宋清约的声音——
“庄高羡无道昏君,残虐水族,用如泥沙,践如奴仆,害死我父,辱我至深!孤以清江水主之名,率三万清江水军,响应九江玄甲之旗,反了这厮!诸郡若有冥顽不灵、苦意维护此獠者,请试水族兵锋!!”
这是曾杀得澜河染赤的清江水军,这是在庄国历次国战中都做出伟大贡献的清江水军!举国上下,非九江玄甲或白羽军,无可当者。
八百里清江乃庄国命脉,养育两岸多少百姓。
这支叛旗一竖,整个庄国诸郡不连,皇权瘫痪。
到了这种时候,国势已经不是响不响应的问题了,要问是否还能存在!
紧接着又有雷云降雨,宋清约的声音落在雨中,劈头盖脸地砸向庄高羡——
“清河郡守正在囚室,应令应令,应你妈的令!你且靠近清江,看孤是否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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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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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晚上八点一起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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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枫林旧梦
宋清约无礼至此!
犹记得当初宋横江身死,宋清约是如何低下头颅。
犹记得那样清傲的水府少君,是怎么摇尾乞怜,任凭驱使。
他已经快要把这厮驯化成狗了!
考虑到清江水族自庄国开国至今,累立的功勋。他听从杜如晦的建议,对清江水府执行徐图之策,要润物细无声地完成对清江水族的掌控——
整个计划,能够在五年内完成。
若是配合他下一步掠取澜河的战略,时间还能提前。
届时宋清约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可在今日之前,谁能想到,他这尊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的当世真人,竟连这五年的时间也没有了?
杜野虎反了,宋清约反了。
杜如晦躲着不敢见人!
大将军皇甫端明呢,竟也背叛了朕么?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庄高羡已经不生气了。
人心叵测,这教训自古有之。
他亦从未信任人心。
当初杜如晦做他的老师,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子当疑!”
所以无论别人做出什么选择,他其实都不意外。
他的愤怒是在尚有闲情时。除了国势动摇,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撼动他的心神。
但国势动摇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他接受这一切,然后来面对这一切。
清江水君骂声不绝,庄高羡却只是反手在天空一抹。像是拿住了一块抹布,将天空的雷雨云都擦去。还夜空以清澈明朗,但见得,繁星点点,忽闪忽烁。像是神秘的眼睛,在注视这场艰难的战争。
宋清约这厮十分狡猾,真身藏在清江水府,只借水脉之力发声,令他想要强杀夺权,也是不能够——一路追杀至此的姜望等人,怎会容许他杀到清江水府去?
不可能放弃的。
虽则山权水权不应,甚至国势反噬,使得他战力不稳,道身受殃,应对围攻愈发艰难。
但他的人生,绝无放弃二字。
抹掉这片雷雨云,是抹掉宋清约的话语权。
他的脚下是庄国山河,他所代表的是皇朝正统。在这片土地上,他不信他孤立无援!
当年韩殷在战场上被断绝了国势支持,从而兵败身死。但他和韩殷可不一样。
他是在庄历永泰元年,也即道历三九零四年,正式接受玉京山敕封,成为道门承认的正朔天子。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赢得了关键性的庄雍国战,是年改元大定。
到如今庄历大定六年,整个大定年间,庄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是君王之功?难道不是明君之治?
屈指算来,当国十九年矣!若是从掌权那天起算则不止如此。从坐上龙椅那天起,更是远远不止。
他是庄国历史上最有成就的君王,他把庄国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若说整个庄国都无人拥戴他,全是姜望、杜野虎这般猪油蒙心的……他不相信!
在龙光射斗、天子剑、长相思的轮番攻势下,他倏忽左右,颠倒上下,尽力招架腾挪,尽显真人风范。觑得机会,而后驭炁于声闻,宏声曰——
“大庄天子庄高羡,敕命天下!”
第一句才发出来,他就发现这声音并不自主。
姜望面对他没有半点保留。
身成玉色的耳仙人,竟然飞出了观自在耳。清辉泼洒真如仙!坐镇高穹,直接掌控了方圆三千丈内,这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有命无传,不达也!
庄高羡冷哼一声,那一张略显富态的脸,此刻清气环绕,威严顿生。
身后隐隐有山河显异,万民倒伏。
齐曰——“吾皇万岁,万万岁!”
无尽的洪声冲击这方天地,他驭世之真,加于声闻,强硬与耳仙人对耗,突破声闻封锁!
故曰——
“今有国贼,逆反伦常,欲弑君王!”
“吾等家国,三代累聚,山河千里,竟一旦而亡?”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凡我庄国子民,岂能容此大孽!”
“朕诏之——天下义士,起兵勤王。天下臣民,奉朕之旨!”
“天下当为朕鼓,朕更为天下战,今履极天地,重整河山,再救社稷。”
“此诚天下存亡之机,勿殆也!共讨国贼!!!”
毕竟是当世真人,正朔天子,他的话语无可避免地遍传庄国。四千里之地,一时尽是天子圣意,震荡不歇。
举国沸然!
庄国首都名“新安”,杜野虎率九江玄甲镇之。
杜如晦亲临都没能掀起波澜,此时仍然缄声。
这是庄国中枢,最核心的所在,控制住新安城,就好比控制了人的心脏。
而八百里清江水系繁杂,好比人的血管。清江水君举族反叛,故此血液不流,人身不畅。
庄高羡也是不得已,宣起勤王口号。
一旦天下勤王,山河尽血,打通“血管”,活动“心脏”,他就有机会打破国势被封锁的窘境,真正调动这个国家的力量。更能遥应龙脉,冲破封镇,以龙气轰杀那个窃龙之贼!
哪怕退一步来说,庄国军政体系已经瘫痪,各地的郡兵义勇,都不足以贯通国势。
只要如他所言“天下臣民,奉朕之旨”,庄国各级官员,皆以官道之力敬天子。庄国各地百姓,皆以民心奉天子。
他仍然能从这个国家最基础的层面,重新聚集力量,以此争夺国势!
国家体制的意义在哪里?那么多普通百姓的意义在哪里?
于庄高羡而言,此时此刻,就是答案!
可是……
当他真正审视这个天下,却清醒地知道,此事不是那么轻松。今日的对手,对国家体制显然有深刻的理解,完全封锁关隘,掐住了国家咽喉!
庄国四郡,曰“华林”、“岱山”、“清河”、“永昌”。
华林郡是帝国中心,庄都所在,受新安城辐射影响。新安城万家闭户,白羽军都乖乖坐营不出,整个华林郡,又能有多少出头鸟?
清河郡自不必说,受清江钳制太深,三万水族战士巡游清江,便足以震慑绝大多数城池。郡府清河城这会更是已经沦陷,清河郡守都是阶下囚。
岱山郡乃九江城所在,九江玄甲在岱山郡是什么影响力,庄高羡自己也清楚。此刻在新安城里拔刀巡行、镇压他这庄姓皇权的,多是岱山之人!
而永昌郡……此新附之郡,割雍土而得,这时候不分裂已是万幸,能给他这个庄国皇帝的支持,也是少得可怜。
庄国的边军是强大的,但对面殷歌城雍国军队虎视眈眈,锁龙关何能放手?更何况,边军乃是大将军皇甫端明亲镇,而皇甫端明向来杜如晦马首是瞻……
当然,庄国是郡城制,各级官员除却中枢重臣外,各地的城主也是重中之重。
就比如三山城中,胖胖的少城主就听到了这道诏令,当即披甲提刀,冲向城主府议事厅。
三山城尊贵的城主大人,正与三山城的高层们吃茶,言笑晏晏,好像什么都未惊觉。
这些个耽于享乐的大人啊!
“娘!”孙笑颜大喊一声,叫醒这些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叔叔阿姨……以及老娘:“天子传诏,要天下勤王呢!咱们快快点齐兵马——”
坐在上首的窦月眉,惊讶地看了过来,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点:“你说什么?娘没有听清。”
孙笑颜大步凑到近前,提高了音量,很认真地准备再说一遍:“娘!我刚才说——”
啪!
窦月眉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吃什么吃?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吗你就要吃?你就是吃太饱了!”
孙笑颜被扇的在原地转了几圈。
晃晃脑袋,晕乎乎地走出议事厅。
很委屈,很想姐姐……
三山城城主窦月眉的态度绝非特例。
因为在庄高羡的政治理念之下,窦月眉所经历的也不是特例!
而今时今日,既然山河异位,社稷翻覆,新安城又怎会允许庄高羡从容使用帝权、调度国民?
在他的天子诏令之后,立即又有一道政令,自新安城出,借国势传播天下——
“吾黎剑秋,继董师遗命,受杜相所托,以相国印,令行天下!”
“庄高羡无德之君,倒行逆施。覆枫林而掠真丹,损苍生而肥一人,世所公见!”
“黎民不可欺,苍生岂为轻?”
“昏君欲使山河尽血,相府只愿万民安宁!”
“相国府传令诸郡诸城,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请务必顾念民生,善待百姓,即刻闭锁城门,休从乱命。我泱泱庄国,自能涤清妖氛。百姓且安坐,未尝不可红炉温酒,静待天明!”
君权与相权的制衡,是国家体制永恒的话题。
老百姓到底应该听谁的,往往取决于君与相的影响力。
大部分时候当然君在相前,可遍数列国历代,权相也不在少数。恰恰杜如晦所掌握的相国府,在庄国影响力极深!
因为在庄高羡独坐深宫的那些年里,整个国家就是杜如晦一人撑挽。相国府在庄国几乎就等同于朝廷,很多时候政令都从相国府出。
勤苦书院的院长左丘吾,曾经做过一个试验——
将同样一班学员,投影为两页史书。分别在两页史书中,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提问。在前一页里说“同意的请起身”,在后一页里说“不同意的请起身”。得到的结果竟有相当大差距。
左丘吾乃史学大家,更是研究人性的名儒,他的研究是为了修行,也切实地让人类更理解人类。
人生来就怕麻烦,当然更怕危险。
庄君之命,是叫天下人都来拼命。相府之令,是叫天下人什么都不用做。
这使得人们的选择,在本能层面就有倾斜。
当然,庄氏统治此地已经三代人、数百年,庄高羡当国也有数十年,受玉京山敕封十九年。庄高羡在这个国家自然有很强的号召力。
只是九江玄甲造反,清江水军举旗,皇甫端明已死,边军不可轻动、就算动了也来不及……谁能如他之命,引兵贯通山河呢?
不是无人愿,而是无人能!
便在这个时候,姜望也开口了。
他的声音是惊雷,以动摇苍穹的姿态,滚过庄国山河。降外道金刚雷音,天下不可不闻!
“我乃姜望。”
他这样说。
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介绍自己。
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姜望’这两个字,就足够。
而在庄国,这个名字或许更邪恶,更可怕,也更强大。
他沉声道:“我与庄高羡仇深似海,今日必杀他。谁敢拦路,谁就是我的敌人。敌与我,此生不共!”
他只说了这一句,亦只需要这一句。
他要震慑的不仅仅是庄国各路大员,更是那些或者觉得庄高羡有投资潜力,想要施以援手的人或势力。
他昭明他的仇恨,展现他的决心,谁若是觉得他姜望的恨意不值一提,那就尽管踏上这生死的斗场!
这句话一出,庄高羡清晰地感受到,那不断向他涌来的民愿民意,刹那间断流过半。姜望这个名字的威慑力,一至如斯!
零零散散涌来的民愿民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反伐一众追杀者。
但他仍然斗志不熄。
姜望他们若以为这样就能结束这场战争,那就大错特错了!
庄国之所以能够屹立在西境,他庄高羡之所以能在实力不具的时候保住社稷,靠的难道是韩殷的良善吗?
靠的是玉京山!
庄国背后自有倚仗,乃道属之国,道门记录在册的正朔帝国!
他在“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上都有名号。
他出事,玉京山不可能不保。
玉京山在庄国这么多年所投注的,不可能不求收获。
恰恰庄国境内,就有玉清金册的金页,元始玉册的玉页!
这些追杀者的手段五花八门,这一路被逐杀过来,他能够想得到的信道,都被斩断。
但“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贼厮能斩否?
庄高羡竖掌抵住天子剑,避开王长吉的目光,不让他有打开神魂战场的机会,而后单手结印——
玉京山宗大掌教!
虽则十年内联系的机会已用完,但现在是庄国社稷存亡之秋,玉京山焉能不救?
印已成,玉虚之炁疯狂催发,他请求紫虚真君的力量降临,请求玉京山干预,帮他重整山河!
然而他将玉虚之炁催到极限,也未能感受那金页和玉页……就仿佛它们从来不存在。
又平白了浪费了这许多力量!
怎会不存在?
去哪里了?
被谁藏起来了?还是已经毁掉?
杜如晦……
他又想到这个名字。
这金页和玉页,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杜如晦有权限调动。他只给了杜如晦这样的权力!
这样的恩宠与殊荣,而今,竟是收获了什么呢?
你是求洞真,还是求什么?
真该死啊!!!
庄高羡对“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的召唤一无所获,调动的玉虚之炁无由扑了个空。但他自己并不空落。
围攻他的哪个人,都不肯叫他寂寞。
那光影错杂,都是铺天盖地的杀法!
他顽强地应对着如海潮不息的攻势,却在未能联系上金页和玉页的这一刻——在这失落的一刻,被一种恐怖的威压,填满了失落!
轰轰轰!
是雷声!
庄高羡谨慎地以昆仑之瞳望去,看到的是一只雷电之眼,是出现在王长吉掌中的、急速转动的雷池。
不止一座,是五座。
五座雷池相连,落下来的是一片海!
他一直在避让王长吉的视线,以避免元神再次陷入苦战,但也因此没能避开这一击。
因为现在的方位,就是他于乱战之中避让视线时……下意识会做的选择!
王长吉冷眼旁观,如旅人路过,而后一击即中。
他将这片雷海,按在庄高羡的身上!
轰!轰!轰!
庄高羡一手高举,掌心现出幽漩,混洞归元之术已经被他催到了极限……但随着滋滋滋的声响,瞬间被撑爆!
他的昆仑之瞳一时圆睁,仿佛天地初开时,清气上升。他的玉虚之炁就这样向上空狂涌——民心民意!天子之格!昆仑之瞳!玉虚之炁!
如此四合,结成一只璀璨华盖。
是为山河伞!
这是他压箱底的防御秘法,将玉京山秘传和天子秘术融贯一体,从未展露人前。
雷海轰在山河伞上,终未能伤及庄高羡根本,只将他连人带伞,轰落高天。
轰!轰!轰!
轰鸣的雷声中,他举着华贵的大伞,从容落下。
当他的双脚踏足实地,他才注意到这块地方荒凉得有些熟悉。
不由得抬眼一瞧,看到了一块石碑——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石碑的背面,但没记错的话,这块石碑的正面,有他亲手写下的祭文,而由国院祭酒篆刻。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有一个老人,靠着石碑而坐。
低垂着头,仿佛非常疲惫……也的确永久地睡了过去。
不远处还有一具伏地的焦黑的尸体,属于一个无关紧要的,名为“林正仁”的人。
看着石碑背面的老者。
即便冷酷无情如庄高羡,也愣了一个瞬间。
他心里想着真该死的人……
已经死掉了。
……
相府之中,黎剑秋横剑镇相印。
案前不远的廊柱上,傅抱松被结结实实地捆在那里。靠坐于廊柱,动不得,也说不得。
偌大的正堂,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昏黄的油灯一盏。
他们是大庄相国杜如晦,近些年来最看重、也倾注苦心来培养的两个人。
他们都坐着,只是位置不同。
锵~
黎剑秋拔剑出鞘,这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用剑尖挑了挑灯芯,屋子当即便明亮起来。
……
庄高羡会愣神,姜望并不会。
杜如晦死了是很好的,但他岂能独死?
紧追着山河伞杀过来,姜望再次启动身成三界,想要趁庄高羡心神波动,再给他一记狠手。
但庄高羡瞬间就回神,抬手即是南辕北辙,把姜望生生推远。
此时赵汝成、王长吉他们都落下,仍是将庄高羡团团围住,仍然是此起彼伏地进攻。
庄高羡这一次却沿着自己南辕北辙的路,向姜望迫近!
他手持山河伞,身穿冕服,披散长发。
他逃了这一路,试了这么多办法,被斩去那么多种可能,突然觉得很累了!
而愤怒的情绪,在疲惫之中生出。他死死盯着姜望,是玉色的昆仑之瞳,盯着赤色的乾阳之瞳。
“为什么!?”
他愤怒地问:“为什么神临境就要来找死!?既然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忍下去?!”
他一直在做姜望洞真之后的对决准备——倘若在姜望洞真之前,他所有的扼杀手段都不成功,那么他会接受洞真层次的对决。
那场对决本该在十几年后,甚至几十年后。哪怕姜望能够比得上李一,也该还有三年!
他对未来有如此清晰的规划,雄图霸业近在眼前,对清江水族的彻底收服、护国大阵的构建、国内军政力量的梳理、对雍国的第三次战争……他每一步都做好了计划,每一步都准备了很久。
玉京山、景国、一真道、墨家,他周旋于诸方,冷静攫取成长的资粮。
这一路走来,他总是胜利者。
可是为什么,姜望现在就要来?
在一切都还未彻底成型,所有的计划都只走了半截道的时候!?
他的确是猝不及防。
这的确不可能事先想象!
姜望握着他的剑,身外是三界的幻影。
他已经极致地分配力量,这一路追杀,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轻易启用身成三界的状态。
但是面对庄高羡这样的真人,不启用身成三界,又根本没有正面对抗的资格。
这一路消耗,杀到此时,他已是勉为其难了。
可是他的眼神中看不出半点。
他只是这样说道:“上一代白骨圣女杀你奶奶的时候,你爷爷忍了;白骨尊神杀你爹的时候,你爷爷忍了;一城百姓为邪教所祭,你忍了!你们都觉得自己更重要。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忍不下去。”
哈!
庄高羡根本不在意他对自家祖父的编排。庄高羡本想问,哪里不一样。
但姜望又说:“那日在清江水底,我知道你来了!你或许也知道我去过!但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庄高羡的眼神变了。他放开了南辕北辙,果然大步前跨,同姜望杀到一起:“比如说?”
姜望感觉到庄高羡的怒意,仇人的进攻令他专注,仇人的愤怒叫他愉悦!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撞:“假如你知道你爷爷其实这么多年一直都还活着,他是眼睁睁看着你爹去死,眼睁睁看着你受欺负,不知道你忍不忍?”
他执剑反伐,面对庄高羡以攻对攻!
“假如你知道,杀董阿的时机是你爷爷找到的,他为了引我入魔,激发我的杀意,从而叫杜如晦未有后继,不能洞真。不知道你忍不忍?”
“假如你知道,庄承乾最后的残魂是被我斩杀!他就死在清江水底,死在你赶到之前!不知道你还忍不忍?!”
是真?是假?
庄高羡这么聪明、这么多疑的人,当然能够从庄国的历史里找到答案。
轰!
庄国的皇帝陛下摇身而起,一时不能按捺的杀意甚是激烈喧嚣。终于他也开始恨了!
但赵汝成一剑逼来,天子剑削天子气。
灵犀状态下,左手妙到毫巅地穿入间隙,屈指一点,九劫洞仙指!
“死!”
庄高羡转动鹤短凫长,使姜望反伐自身。
又轰然一拳对出。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直接轰碎了赵汝成的指骨!
鹤短凫长的力量,颠倒于冥冥之中。
姜望正以非我誉我皆非我的道途杀剑进攻,骤遭此变,剑转自身。却是青云一闪,连折数十转,反身以指代剑,抬起阎浮剑狱,将这一剑笼入其间,当场消解!
看似无解的鹤短凫长,被正面破解了!
庄高羡今天已经用过太多次,并不新鲜!
他所掌控的是颠倒的力量。
在刚才那一瞬间,无非是以姜望的剑招来攻击姜望自己。
可是姜望自己接得住!
在接住之后他又前冲,用依然凌厉不动摇的剑式,来告诉庄高羡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从此时此刻开始,要想鹤短凫长在我身上生效,只有一个办法——让我杀死你!”
一切招式有迹可循,生死的颠倒才是无可回避。
但是在生与死的那一瞬间,庄高羡是否来得及转动鹤短凫长,又是否敢对赌呢?!
庄高羡是有答案的。
他猛然一拳,砸飞了龙光射斗,再次南辕北辙,推开姜望。然后身形一转,竟落在那块生灵碑之前,一掌按在生灵碑上!
他恐怖的力量逸散之下,直接将杜如晦的尸体碾成了齑粉,狂风一吹即不见。而那就此变得光溜溜的生灵碑,仿佛成为他的权杖。
他就这样撑着,以此碑拄山河。恐怖的元气力量以他为环,推拒四面八方一切敌:“过去,现在,未来,朕主山河!”
“大庄社稷三百年,太祖披荆斩棘,仁帝苦心经营,无数人前仆后继,无数人壮烈江山,方成今日四千里!”
“历代英灵,无双国士,仍记否?!”
“朕以大庄天子之名,呼唤尔等!”
“护我江山!”
掌下的这块生灵碑瞬间亮起。那是血色的光照,凌厉、残酷,却炙烈,强大!
何止此处?
这时候若有人飞到极高之处,就能看到,以枫林城这里为起点,三山城、山阳城、青岚城、九江城……
在许许多多曾经有过壮烈牺牲、曾有过无辜埋骨的城池,都有这样的光照亮起,都竖有这样一块生灵碑!
乍看下去,像是苍茫大地上,一只只点亮的血灯笼!
庄高羡掌下的这块生灵碑,竟也是他埋下的手段!
不只是悼念,不只是作戏,更是要将枫林城域的覆亡,充分地利用!
枫林城的老城主,曾经哭庙要说法——“枫林城域那么多人,难道就被白白牺牲了吗?”
庄高羡在今天给了回答——“不白牺牲,死后尚有利用空间!”
是的,他在呼唤整个国家。
呼唤现在的百姓,乃至过去的英灵。
他号召所有人,活着的乃至死去的,全都站出来,维护他庄高羡的权柄,继续为庄姓皇朝贡献力量。生前贡献,死后亦贡献。
他要用这些生灵碑,用历代为庄国而死的英灵,再次凝聚起国势,收拢他无敌的力量!
残念残魂残意,涓滴成江海。
无数的流光向他聚拢,他的冕服沐浴神辉!
这一刻万灵朝天子,庄姓皇室三百多年的经营,他今日一并用之。
历代为庄国而死者,今日为庄君而战。
无论是姜望、赵汝成、祝唯我,亦或王长吉、林羡、白玉瑕,这一刻全都不得近身,全都被强行推拒。
这是纯粹的磅礴的力量,国势加于帝王身,超于道术神通的分野,洞真之下怎可企及?
就连一直肆虐在他体内的咒死之力,此时也乖乖蛰伏,不可造次!
在那庄国首都新安城中,杜野虎紧急闯进相府,将一卷黄绸丢到黎剑秋面前:“快!”
黎剑秋也不多言,铺开此卷,御意为毫,一笔疾书。
剖心坦肝数十言,是为英灵安息书。
杜野虎聚兵煞为力,强行摁下传国玉玺,于卷末盖印,如此即为国书!
黎剑秋又以相印附之,严肃地道:“去找宋清约,让他加水君印。现在咱们名不正言不顺,不加水君印,不够抗衡,不能安抚英灵。”
杜野虎大手抓起此书,腾空而起,疾飞清江水府——
但是否来得及,又是否争得过?
此时的庄高羡神采飞扬,天下皆反竟几家,乱臣贼子又何妨?
朕一意斩之!
他是天命之主,他是正朔天子,只要脚踏这片土地,他就应该是无敌的存在。
违逆此心,即逆天心。
违逆此命,即为国贼。
但在这个时候……
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请问有人在吗?”有个声音在这样问。
那是一个笃实的、温暖的声音。
姜望愕然抬头,赵汝成惊得揭面!
“打扰了。”那个声音说:“我只想看看……是否还有人活着。”
这一道礼貌的歉声后,响起推门声。
就连那受万灵所朝的庄天子,一时也惊愕低头——
他掌下的那块生灵碑,就像一扇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天地光转,物换星移。
在场所有人,都出现在一片废墟里。
大地开裂,天穹暗沉,满目断壁残垣,以及密密麻麻堆起的坟茔……
姜望如遭雷击!
赵汝成不敢置信地左右张望。
就连一直冷漠疏离的王长吉,这时也垂下了眼眸。
这里是……
这里是已经被剥离现世很多年的枫林城域!
这里是现世与幽冥的缝隙。
是的。
庄高羡是庄国正统皇帝,是统治这片土地三百年之久的庄姓皇族嫡脉。
他在呼唤这个国家的现在和历史,他在呼唤百姓与英灵。他号召所有的庄国子民,为他而战!
而枫林城域的数十万人……被他遗弃而又遗忘的数十万人……
亦是庄国子民。
他们因此回来。
他们沉沦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里,在永沦的痛苦之中回归,归来陛见天子!
庄国的皇帝,能够面对庄国的百姓吗?
庄高羡骇然发现,向他汹涌奔流的那些英灵力量,一时截流,无法再来。彷如隔世!
“这是哪里?!”他怒声喝问。
他当然是知道答案的,毕竟曾经抢夺白骨真丹,他有投下一瞥。可他不愿意是这个答案,希望能得到其它的回答。
已然洞世之真,有时竟求假!
枫林一域相隔,葬送了他最后的机会。
吱呀~
一扇院门刚好被推开,院中走出来一个面容端正、穿着简朴的年轻人,他肩上扛着锄头,腰侧斜插一卷书……
看着眼前这么些人,显然也是惊讶的。
但一霎的惊讶之后,脸上更多是释然。
他放下了肩上的锄头,还顺便带上了院门。
“大哥!”赵汝成颤声。
姜望死死地看着他,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
凌河……
凌河欣慰地道:“真好啊,你们都长大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呢?我一开始还记得,后来就忘了……”
他摸着自己很有些苍白的脸,笑着道:“我现在比你们都显年轻吧?”
“我今天准备出门,想看看西郊那边的镇子,还有没有人没安葬……应该是都安葬了的,但我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近来我的记性很坏。嗯,我想着今天要出门看看。”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闲话家常。
往常在城道院的时候,赵汝成就总嫌他烦,一到凌河“念经”的时候,就找各种理由开溜。
今天却舍不得走。
人们这时候才知道,铺满了视野的那些坟茔,竟是谁人所为。
凌河在这片土地,安葬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他一直在做这件事情。
已经五年又两个月了!
“你好,有人在吗?”
“还有人……活着吗?”
这么多年……这么多天……他每一天都在重复这样的问题。
从来没有人回答他。
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他是很高兴的。
但这些人里还有身穿冕服的庄高羡……他不喜欢。
“你是我们庄国的皇帝?”他问。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明明稀松平常,他的眼神也不带有什么超凡力量,但被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睛看着,庄高羡竟然紧张。
他有一种小时候背书没背好,被杜师抽查的不安:“朕……”
“怎么还敢来见我们呢?”凌河又问。
庄高羡想到了生灵碑,想到了自己亲笔写下的生灵碑文,心中生起一种悲悯,竟然也有些真实的伤怀了:“朕那时候……”
“你知道枫林城,死了多少人吗?”凌河又问。
庄高羡愣了一下。
户籍,自然是有的。枫林城域有多少人,以前自然是能查到。但现在……早已销掉。
人都死绝了。
查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他发现自己的嘴唇有点干:“三……四……几十万?”
“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凌河说。
庄高羡没法说话了。
他还能怎么接话呢?
凌河开始掐诀:“现在我们,要跟你讨债。”
庄高羡猛然惊转,面露狞色。
轰隆隆隆!
以他为中心,忽然升起白色高墙。一堵堵高墙,共同构建成一座不断变幻、不断扩张的迷宫!
他若拔身而起,石墙也随着他高涨,好像能够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庄高羡大袖一挥,便轰倒大片的石墙。
可石墙之外还是石墙,视野之中,仿佛无尽。
这不是凌河的力量!
这是整座枫林城域,这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五年又两个月的痛苦与绝望!
就如姜望身成三界,创世得真。
这座被遗弃在现世缝隙里的城域,也在漫长的对抗痛苦的过程里,演化了自己的“真”。
恨是唯一的真。
“这是枫林城城卫军赵朗的石墙迷宫。”凌河慢慢地说。
他立在最高的石墙之上,身形随着石墙拔高。他俯瞰迷宫中心的庄国皇帝,双手迅速结印,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吐息瞬间成龙卷,咆哮着扑到了庄高羡身上!
“这是吹息龙卷,来自枫林城道院、清河郡道院的王长祥。”
他的右手高举起来,对着天空。
掌心起微旋,而天穹剧烈动荡。天风如鞭,尖啸着向庄高羡笞落!
“这是枫林城主魏去疾的九天罡风。他守城而死,死前欲问董阿,想见君王。”
凌河在绵延无尽的石墙上缘疾行,脚步越踏越快,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手中握住了一柄刀。狭长而直,冷锋似雪。
“刀名快雪。”他说着,迎面一刀斩落:“此枫林城卫军魏俨之刀!”
他在这石墙迷宫之中,独自对庄高羡展开了进攻。攻势如此狂暴。
不,他怎是独自?!
他代表了枫林城域千千万万人!
他的每一刀,都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的咆哮。
何止千钧万钧,问世间谁人能承?
庄国的皇帝,是庄国万民之主。
万民拥之,则为帝。
万民覆之,他就什么都不是。
庄国的国格在过往支持着他,而在此刻钳制着他。
为君者当承万民之愿,也承……万民之怨!
凌河杀法不绝,铺天盖地,杀得庄高羡左支右绌。
“这是沈南七……”
“这是黄阿湛……”
“这是萧铁面……”
百种千般的道术杀法,如瀑布一般奔流。那些道术杀法,或许简单,或许复杂,但在这个枫林城域所结成的独立世界里,它们就代表了这个世界的力量。
举手投足,合道如一。
他甚至于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根戒尺——
啪!
狠狠抽在庄高羡的脸上,将他抽得高高飞起。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私塾老先生!”
……
所有人都被阻隔于石墙迷宫外,这是一场漫长的进攻。是枫林城域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与庄高羡的战争!
万民伐君,君亦君乎?
当轰鸣不绝的声音只剩余响,迷宫的石墙一座一座垮塌。
已经鼻青脸肿的庄高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呵呵呵呵……”此刻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国势了,他的天子位格正在散去,他的修为也衰而复衰,他是真正意义上被从龙椅上扯下来的君主!
但他辛苦地笑着:“杀不死我的,就这种程度……”
砰!
凌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这是……凌河的拳!”
但这一次,庄高羡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一记抬脚当胸,将凌河踹飞!
凌河的身形倒飞在空中。
他轻飘飘的,像一缕烟。
他看起来很稀薄。
人们不敢去拥抱他,怕把他抱散了。
在这个时候,他低下头,看着赵汝成:“小五,我的拳头没力气,你不会笑我吧?”
赵汝成摇头。
凌河道:“小五,你剃了头发,这么短,真叫我陌生……你现在是否找到了你自己?”
赵汝成看着他:“我想找到你。”
“又犯傻。老二倔,老四贪,老五傻。你们啊……”凌河宠溺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姜望:“好几年前,我好像感应到你。老三,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来过。”
“我来过。”姜望说:“那一次我去杀了董阿。”
凌河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的心口位置。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幻,但心脏越来越清晰,五光十色,斑斓迷离。
他说道:“这里记录了枫林城域所有人的残念。我埋葬他们,也记录他们。我是他们活过的证据。”
“你今日要弑君王,你在做正确的事情。”
“你不要害怕。”
“世上若有人疑你。”
“用我的心脏答他。”
就此烟消云散。
只有一颗不断变幻光色的心脏,飞向姜望。
还有一卷经书落下,落在缄默的王长吉手上。
哪有什么不死的神话啊。
那种立地洞真,甚至一步衍道的传奇,不会发生在平庸的凌河身上。
整个枫林城域都覆灭了。
幽冥的死气侵蚀一切。
枫林城陷落时,他也只是一个开脉未久的普通道院弟子。
熬到现在,只是一道执拗的念头。
是整座枫林城的怨念。
是旧梦一场,碎在姜望的眼前。
这时候一只手猛然探来,探向那颗心脏。
庄高羡的手!
他面目狰狞,要抹掉这枫林城域最后的遗留。
刷!
长相思横在他身前,姜望连人带剑,扑到了他身上!
方寸之间,剑光如瀑,定生死之分!
“去死!”庄高羡鬓发散乱,转动鹤短凫长!
但本人已经被推远,神通幻象竟消散。
他努力地想要稳住自己。
可是他太虚弱了!
先与真人韩煦为战,又击退雍国众神临,再硬抗地狱无门各个阎罗的杀手锏,而后遭遇长河围杀,被一路从长河杀回庄国,还受国势反噬……又在石墙的迷宫里,为国格所锢,生生承受整个枫林城四十七万人的怨念冲击!
轰!
他被一剑轰到了地上,轰在了枫林城的废墟里。身边恰是一只仰躺的旗幡,只有半截字,依稀是“望月”。
他强行调动余力,一个翻身跃起,又被一剑轰落。
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伸出已经满是血污的手掌,在断壁残垣间,挣扎着往前爬。
“景国!靖天六友!”
“你们答应了我的。现在就是约定之刻,怎么还不出手?!”
姜望追了上来,左手一把抓住他的长发,将他摁住了,右手松了剑柄,在剑身坠落的时候,五指合握,抓住剑身前端!
长相思锋锐无比,轻易就割破了他的手指。
可是他浑如未觉,握剑如匕,就这样血淋淋地扎在了庄高羡的后心!
庄高羡犹不放弃,仍往前挣。
“玉京山!”
金页玉页都不见,玉京山他还没有联系上。
“我乃正印真人,正朔天子。”
“你们看着我死。”
“你们竟看着我死!”
“一真!”他又吼道!
但一真道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手,即使是在这么绝望的时候,他也清醒地知道答案。
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啊!
我也是拼尽了一切,才走到今天……
他猛然翻身!
姜望却一把按住他的脸,将他再次按砸在地!
前身侧压,就这样以持匕的姿势握持长相思,在他的身上一阵乱扎!
他的血和庄高羡的血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血。
噗噗噗!
血口接二连三,殷红染着殷红。
“嗬嗬嗬……”
庄高羡艰难地呼吸着。
噗噗噗!
姜望疯狂地扎着。
庄高羡被血沫呛住,又剧烈地咳嗽。
他猛然强撑起来!
又被按下!
“姜爱卿!朕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脸上带着怪异的疯狂的笑容,吐着血道:“一真道主祂——”
噗噗噗!
姜望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也混着血沫听不清。
姜望完全忘记了招式,不记得神通,不知道怎么使剑。只是机械而又疯狂地扎刺!
噗噗噗噗噗噗!!
兵器入肉的声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天空下起了血雨。
不知道是在祭奠谁。
姜望全无知觉,仍在不停地扎着,把地上这尊帝王的身躯,捅了个稀巴烂!
“他已经死了。”赵汝成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身,不让他再动:“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三哥!!!”
姜望愣愣地松开剑,松开了他从来倚之如命的长相思。
赵汝成环着他的腰身。
而他就这么跪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这是他很多年没有回来的故乡。
血雨落长街。
故人不相见。
他的双手颤抖着,这血淋淋的双手抬起来,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但又握成拳头落下了。
在血雨中他仰天嘶吼——
“啊!”
“啊!”
“啊!!!”
……
……
……
【本卷完】
本章1W2,其中八千字,四更,为盟主“小黄的脚气”、盟主“李独山”、盟主“天师大人在上”、盟主“墨墨墨墨哦”加!
……
……
感谢书友“皆成今”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35盟!
感谢书友“罗建音”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36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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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书友“1383635276488069120”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538盟!
谢谢大家。
明天写感言。
但我也有鸽到后天的可能。
太疲了。
感谢所有人的陪伴,我们一起走到了这里。
后会有期!
第十卷总结与感言
我有时候会想——我究竟要写一本什么样的小说呢?
我一直都知道,但我一直都会问。
昨晚跟朋友出去吃饭了。
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着车窗外一霎而过的夜景,模糊得我什么都看不清。
突然就想到了很多画面。
凌河拿魏俨的刀,在赵郎的石墙上疾行。用老先生的戒尺,抽庄高羡的脸……
姜望终于报仇之后,不再压抑自己,在血雨仰天嘶吼。
这些画面在我写完第一卷的时候,就出现在我心中。
我忍了好久,才在最合适的时候,跟它们见面。
我好幸运啊。
能够被这些画面眷顾,又能得到这么多人支持,可以一丝不苟地将它们描绘出来。
我常常会想——我还能怎么写呢?
赤心写到现在六百五十万字,没有一处重复的剧情,没有一份相同的情感。读者的阈值在不断拔高,作者的阈值其实也是。我应该怎么写,才能让读过六百五十万字的你们,依然觉得精彩?我该怎么写,才能让已经写下这六百五十万字的我自己,依然兴奋满足?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有时候灵感眷顾,有时候苦煎苦熬,只能往前走,一直走,边走边看。
回想起上次休假。
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那次我跑去看房子(我打算买一个风水极好,可以加快码字速度的房子,我是为了你们啊)。结果连着看了几天,也没有选到合适的。累得动都不想动,完全没有休息到,就开始这一卷了。
而上次请假去参加婚礼——也不能算请假,顶多是工期调整。谁家请假还补更的?那不是白请了么!(只有我,你们的阿甚,帅甚,如此老实本分。)
总之也是累。本来想顺便去一趟大罗山,看看李一的,都没去成。
为了赶稿选择坐高铁,回来的高铁七个多小时,下车的时候人都麻了。
这次我一定休息好!
不好意思,说回总结。
第十卷写完之后,把浮陆世界的伏笔也全部收回,我觉得可以跟大家聊聊“副本”这个东西了。
副本是什么?
官方的解释是:副本主要为玩家带来装备、道具、游戏资源的产出,满足玩家的游戏进程。
简单来说,是一个升级拿装备的地方。
我相信这也是很多人对副本的期待。
但赤心巡天里的副本,显然不满足于此。
我不想写一個与故事毫无关联,单纯升级拿装备,过去了就毫无意义的地方。我认为那是对文字的一种浪费——写那么多字,要有那么多字的价值。它们应当对这个世界的构建有所帮助。
这本书写到现在,整个世界观,全都建立在一张完整的地图上。
所谓“副本”开得很少。
主要就是天府秘境,森海源界,浮陆世界。
妖界和迷界其实都不能算副本。它们是历史的另一面,迷界更是就在现世,是主要的战场之一。
天府秘境即为镜花水月,展开了覆海、姞燕如、轩辕朔的剧情,拓展旸国,乃至道历重启那段时间的历史。当然还有随着这条剧情线而完整的竹碧琼。
森海源界展开了观衍、小烦、敖馗的剧情。敖馗的剧情线又勾连沧海,牵扯浮陆。
浮陆世界则是填充上古、中古历史,补完魔功,更补完人族八贤臣毋汉公的故事。
它们好像也不太能算副本,因为它们都与这个世界紧密相关,无论从地图意义还是故事架构意义,都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有没有注意到?
姜望一直行走在一些故事里,他在经历自己人生的同时,也在感受别人的人生。
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啊,迎面走来的人可能刚刚失恋,坐在街角长椅的人也许思考人生,那个端着咖啡的觉得人生很苦,但你耳中听到的是孩童的笑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
你不是唯一的。
我一直说,我想写一个我梦想中的仙侠世界,这才是这个小说的主线。
赤心巡天写的从来不止是姜望一个人的故事。甚至不止是现在这个时代的故事。
我们随着姜望的视角,一起经历他的人生,经历这个全新的时代。但也在这个过程里,阅读这个世界的历史。
当今大争之世,固然群星璀璨。
近古末期,道历重启初期。姬玉夙、姞燕秋、轩辕朔、覆海、姞燕如、嬴允年、柴胤……他们难道不也是群星闪耀吗?
带领人族走出黑暗时代,击破妖族天庭的远古先贤更不必说。燧人氏、卜廉、毋汉公、开道氏、兵武……
上古时代的世尊、魔祖、儒祖孔恪、法祖韩圭……
中古时代的烈山氏、龙皇、龙皇九子、天佛……
甚至于只是往前推个几十几百年。
姜梦熊、向凤岐、虚渊之、凰唯真……他们也都光彩夺目,照耀一个时期。
我有时候觉得他们好像就在那里,我只是一个笨拙的画师,很辛苦的把他们临摹下来,虽然拼尽全力,也未能写出十分光采。
但竟就这七八分,甚至三四分原本属于他们的魅力,就吸引了这么多人的驻足。
我何其有幸,与这样多的读者同行!
虽然我常常说自己很疲惫,但那只是一种状态的客观描述。
很多时候心力交瘁,确实写不动。
写作不会比搬砖辛苦,但搬砖你咬咬牙还可以多搬几块,写作你咬咬牙很多时候是多制造几堆垃圾。
我需要饱满的情绪,充沛的精力,健康的身体,来全力投入创作。
这几年来我最大的努力,就是让自己哪怕在最差的状态里,也写出该状态下最好的文字。每次精修我是一句句地读过去,要把字句都调整到个人语感最舒服的状态。
但有时候昏昏沉沉地去精修,也会把对的改成错的。
像之前我写姜望去楚国遇到项北那段。
那一章我写得蛮不错的,算是有趣。
就是第二天精修的时候,我明明没有睡好,状态很差精神恍惚,还自信觉得自己能修得好一点,结果鬼神使差地加了句,“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跟一个瞎子交换眼神!
事后我差点疯了,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能出现这种低级笔误。
但人就是会这样的。
人就是会有这样糟糕的时候啊。
说实话,我本以为我会一直疲软到结卷——之前我也强调了,我一定会把结卷写得很精彩,但可能会很慢,为了保证结卷水准,不排除断更调整。
但是某一天我忽然一看,怎么月票榜第九了?
我已经将近两年没有争榜,越到后面越难写,扯着千丝万缕往前走。为了保证小说的质量,只能稳下来,一点一点地构建这个世界。
可是我的读者,竟然把日更四千的我,推到了总榜第九。
我很久没有注意榜单,那天又特意往前翻。发现之前很多个月,都是十一、十二、十三、十一这样。
就差一点。
差的那一点是什么呢?
我幡然醒悟——
是运气。
哈哈哈不是啦。
是努力啊!!
我还不够努力,虽然我每天都在写,我从早写到晚。
可是我经常走神,经常发呆。我有时候宁愿修指甲,也不想多写一个字。我也不知道怎么我年纪轻轻,就已经心疲如老。
但那一天看到月榜第九的名次,我突然就振奋起来,像是打了鸡血……
每天晚上写到凌晨,早上七八点爬起来又写。又写又修,居然还不走神,整个人非常亢奋!
我甚至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不怎么需要睡觉,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精力异于常人。
我当时觉得可能我也有这个天赋。
但事实证明鸡血就只是鸡血而已。
对,我现在就是鸡血过后的状态。
萎靡不振,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了。
严格来算,这一卷的高潮是从第九十九章“我未独行”开始。
一直写到第一百一十四章“枫林旧梦”结束。
但其实之前的太虚会盟和龙宫戏份也是很精彩的。而且毋汉公“超越我那时候所有的想象”也才结束没多久……
抛开这些,单从杀庄这一段来说,是持续了将近八万字的大高潮!
高潮太久人也是会累的。
我相信大家都累了。
好好休息一下!!
我们下次再来!
……
这一卷成绩创新高。
均订三万二千六,追订四万二。
我们拿下了六月份的月榜第七,唔,现在还在月榜第二挂着。(真希望给其他作者来一记鹤短凫长,让他们的工作状态颠倒成休息状态,跟我一起按暂停啊)
最厉害的是拿到了五百盟成就。(这段高潮开始前,是四百八十二盟。现在是,五百五十三。)
整个起点,只有十四本书拿到了这个成就。
而且咱们没有盟主返点什么的,没有搞什么作者掏钱补贴,完完全全是大家对这个世界的喜爱,对这个一条路走到黑、固执甚至偏执的作者的支持。
真实的读者,即是最大的荣耀!
当我想不出剧情来,一个字一个字在那里熬的时候,我觉得写作真他妈苦啊。简直是点灯熬油,烧血焚髓。我的青春美貌我的头发都和灵感一起被榨没了!
但是当我写出我满意的剧情,我感到许许多多的读者,也同我一起被感动的时候。我又觉得,写作太幸福了!
世上还有比写作更幸福的事情吗?
不会再有了!
感谢所有让我可以尽情写心中故事,而不必在意任何声音的人。
感谢所有喜爱这个世界,支持这个世界的人。
感谢你们。
……
虽然我早就做好了整个世界的架构,从远古上古中古近古到如今,远古八贤臣的人设,是最早拟好的。但人需要面对现实。
惭愧地说,在本书成绩非常糟糕的时候,我那时候已经想好,历史就写到近古,主要是仙宫时代,现世就写到回枫林。
一切故事自枫林始,自枫林终。
皆成今日我的结局,就是我那时候拟定的结局。(是不是也很不错呢?!)
如果这样写的话,妖界、迷界都不会展开。人皇、龙皇、八贤臣、钓龙客、羽祯、覆海、世尊、天佛……都只是背景。
因为整个小说的进程,是一层层地抽丝剥茧,我不写,其实读者也看不出来。没人能说我烂尾。
但是。感谢那么多的读者给我底气,让我可以把我想写的都铺开。
是大家一起参与进来,才推开了历史之门,让这个世界更为清晰。让那些时光深处的身影,得以显现轮廓。
谢谢所有热爱这个世界的人,谢谢你们让我的仙侠梦想,有机会圆满。
枫林不是结束,我有更精彩的结局。
它已经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等待和你们见面。
也谢谢你们给它出来的机会。
第十一卷的细纲我还没有开始做,只是有许多剧情画面在。
我相信那是非常精彩的故事。
但我现在真的没办法思考了。
所以卷名也没有起好。
总之,休假五天(扣掉今天是四天)。
7月9号中午十二点再见吧!
话说居然那么多人催我写感言,放假了还催,连感言都催,是不是人!?
谢谢你们陪我走这么远。
再次谢谢。
午安,我的朋友们。
庄国年表纪事(免费章节)
道历三六一三年。
雍明帝韩周兵败身死,霸业成空。雍国爆发“三王夺位”,韩周的弟弟韩殷击败三个侄子,成功登顶。庄承乾裂土开国。(成为事实上的君主)
道历三六三八年,庄国加入道属国。庄承乾得到玉京山敕封,成为道门承认、现世认可的正统天子。
道历三七零一年,白骨圣女谷漪杀宋婉溪。(表面上是后宫争宠,实际上是白骨道有感于庄承乾失控,背离白骨神国的道路,进行威慑。庄承乾选择隐忍。)
道历三七三三年,庄承乾联合宋横江,杀谷漪,反抗白骨尊神,剿灭白骨道,自教主而下尽斩绝,白骨尊神降下神劫。宋横江因此受伤,断绝洞真之路。庄承乾身陷生死劫。假死脱身,躲进冥烛。
宋横江在三九一九年说庄承乾死了快两百年。具体是一百八十六年。
庄承乾死得突然,后事不备。
玉京山有意改元,插手朝政。一度扶持国道院,组织“元老会”,试图以道议治国。(囿于道门与道属国的关系,为免天下道属国自危,只以政治手段进行。)
斗争持续三十一年,国失其君。
道历三七六四年,庄明启在宋横江的支持下,以春风化雨的政治手段,消弭纷争,成功登基。
而后休养生息七十九年。
道历三八四三年,庄明启在深宫之中,被重新积蓄了部分现世力量的白骨尊神所杀。
庄承乾、庄明启先后突兀死去,国家动荡不安。
仅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庄高羡。
国道院再起“元老会”议题。但庄明启留下的政治资产雄厚,又有杜如晦承先帝之命,撑挽社稷。
道历三八五一年,八岁的庄高羡被扶上龙椅,此时“元老会”仍然在发挥影响力。
道历三八六三年,庄高羡及冠,正式掌权。
第三年就解散“元老会”,但他的正统之位,还是没有得到玉京山的承认。是年为道历三八六六年。
整整三十八年之后。才正式接受玉京山敕封,得到道门认可,成为现世正统天子。定元为“永泰”,是为庄历永泰元年。是年为道历三九零四年。
也是在这一年有了底气,亲征雍国。斩杀雍国镇边大将,但自己也受创,躲进深宫养伤。国事皆由杜如晦代理。
从永泰到大定,庄高羡作为道门认可的正统天子,共计当国十九年。从掌权那天起算则不止如此。从坐上龙椅那天起,更是远远不止。
庄国从开国到如今道历三九二三年,国祚延续了三百一十年。
新卷细纲已完成,明天中午十二点恢复更新
如题。
昨天整理了一下庄国年表,今天慢慢地做完了细纲,明天中午就能恢复更新。
新卷卷名为:天上白玉京。
卷首语是:放吾心猿,大闹天宫!
我很期待新的旅程。
同时良劝大家养书。
写作去了,祝大家生活愉快!
第一章 曾记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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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轰。
生灵碑像一座沉重的石门被推开。
石碑底座笨拙地犁松了土,仿佛期待来年的生机。
姜望当头,赵汝成、王长吉、祝唯我、白玉瑕、林羡跟在身后,鱼贯而出。
枫林城域仍然陷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里,且经过这五年又两个月的自然生长,成为了依附现世而存在的界域碎片之一。
或许若干年后,这里也会生出野草,也会蔓延苔藓,也会有旅人停驻。
但至少到现在,它仍然是缄默的,它仍然死寂着。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除了庄国的皇帝……命丧其间。
这真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啊,墓碑就矗立在这里。
在望江城与三山城的分野里,它孤独地存在。
姜望沉默地看着这块生灵碑,伸手将碑石上的字迹抹掉,他替枫林城的故人们,抹掉了这份羞辱。
而后以指为刀,在石碑上刻写了四字——
“冥乡永怀”。
无以怀之。
夜幕低垂,晚风轻缓,人们没有说话。
而姜望站在这块生灵碑前,眺看远方的天空,在星光与月光的尽处,仍然看得到血雨,只是稀薄得如雾一般了。
天地之悲,竟从永沦的枫林城域内,一直落到了外间么?
一个身穿玄袍的道士,举着一支黑色的油纸伞,就这样从血雾中走来。一步出现在视野中,一步走到近前来。血不染,风不近,天地有距。
他看到名满天下的姜望,很平静地站在石碑前,身上虽然血迹斑斑、污痕处处,眼睛却干净得很,像是被这血雨洗过的夜空。
他看到那个应名“王长吉”的人,手握一卷旧书,略略抬眸,疏离地与他对视。
他看到秦怀帝的后人,表情冷漠,提剑站到姜望身侧。
也看到庄国出身的祝唯我,一手捂住心口,一手将拄地的长枪提起半寸。
目光又扫到越国白玉瑕和容国林羡,一掠而过。
这些人面对他,竟然全无退意。
这些人……竟都跃跃欲试。
玄袍道士在一种荒谬的错感里,摇了摇头,他仿佛此刻才恍然——
就是面前这些人,刚刚经历了长河围杀、千里逐杀,把庄高羡一路追到了这里,并且在正面的搏杀中,杀死了这样一位坐朝数十年的正朔国主、当世真人!
洞真的境界在这些年轻的神临面前,不具备威慑力了。
他们是弑真之人。
中年人长相的玄袍道士,眼纹颇深。他不是一个爱笑的人,但也不像貌美的甘草道长那么严肃。
一手撑伞,下颔微抬,摆足了上国真人的姿态,字正腔圆地道:“吾名半夏,大景帝国靖天府镇守真人。夜观长河,惊闻道属国生变,故来一看。尔等——”
“靖天六友里的半夏道长,对么?”姜望打断了他:“庄高羡死前提及过你们。真人可以吐真言,不必假装刚到。”
半夏略一沉默。
他当然知道他是假装刚到,他当然也知道这些人都知道他是假装刚到——但程序还走不走了?台阶还要不要?
今天这些人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哪怕就说自己只是路过,他都会捏着鼻子放人。
你姜望一定要把脸皮撕破,逼我们承认,是景国放弃了庄高羡?
太不懂事。
太没有格局了!
庄承乾修行出了岔子,暴毙当场。
庄明启染了重病,突发不治。
庄高羡先天不足,旧疾复发……这不是很好吗?
三代人前后呼应,未尝不是一阕挽歌。
铁笔篆刻的,可以被抹去。
人们听到的,可以是幻觉。
如此民不举,官不究。庄国如故,不过立新君。尔等散去,自此不受责。
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大约有些人天生就不懂得美好,反倒喜欢难看。
“还记得赵玄阳吗?”半夏看着姜望,目光有些冷。
“不曾忘记。”姜望道。
“记得他,就很好。”玄袍道士轻轻地点头:“这一趟本是苍参老道要来,他脾气素来不好,所以我拦着了,怕他一时冲动,打死了你。”
姜望面无表情。类似于此的威胁,他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根本不值得动容。
但旁边的赵汝成却是勐然往前一步,一霎间挑眉如刀:“我三哥何罪,你们就要打死他?你们景国,真就一手遮天,不管是非黑白,不惧悠悠众口?”
他的天子剑在手上,杀气在眸中:“老道士今日若不说个清楚。待我洞真,必来挑你!”
“咳!”白玉瑕咳了一声,随手收了彗尾,漫步而前:“这位景国靖天府镇守真人,久仰您的大名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一位,是观河台上沐浴人道之光的人族绝世天骄,更是九死一生带回神霄情报的人族英雄,请问我刚才是否听错——他有死罪?罪在苍参真人脾气不好?”
姜望张开双手,将他们两个都拨回去,独自在前,面对半夏真人,慢慢地说道:“前些年杜如晦诬我通魔,庄高羡伪造证据,镜世台台首傅东叙受其蒙蔽,擅发缉魔令。靖天六友的弟子赵玄阳奉命来抓我,却意外失踪,至今未归。我想,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情,半夏真人才对我不满吧?”
竟敢重提此事!
半夏静静地与他对视,并未在这双眼睛里发现半点退缩。
他想,若是今天来的是苍参,或许真的很难忍得住。
见识了庄高羡的死,赵玄阳当初被姜望杀死……也不是绝无可能。
“原是如此!”赵汝成虽被姜望拦在身后,却并未熄了气焰,此时更是高声:“当初通魔之事,既然已经明确杜如晦是诬陷。那么镜世台的缉捕令是恶令,赵玄阳的出手是恶行。怎么这个世道如此不公,景国人行恶失踪,竟然还要受害者负责吗?!”
半夏澹澹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姜望身上,声音是平静的:“赵玄阳的失踪,我这个做师父的,一定会查清真相。但今日在这庄境之内,本真人是代表景国,来安置庄国的未来。堂堂道门敕封真人、正朔天子,一夕之间,死于非命,你们不打算给天下人一个解释吗?”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使得长河无波,的确掩盖了那场围杀大战的动静,隔绝了窥探的目光。但庄高羡都一路逃回西境,惹来多少注视,景国当然不会一无所觉。
尤其是他们几个在姜望一事上,与庄高羡早有默契的真人——遗憾的是他们的默契仅限于杀死姜望,不在于保庄高羡的命。
被这几个姓庄的皇帝骗了这么多回,骗回一次,岂不是理所应当?
庄姓皇室这一脉,从庄承乾开始,就脑后生反骨,不好驾驭。
到了庄高羡,更是越来越夸张,一边在道门里大肆抢夺资源,一边与墨家暗送秋波,更连一真道也勾搭上了!
他虽是因事迟来,来得晚了一点,但也来得及救下庄高羡。今日冷眼旁观,本就是等姜望等人杀死庄高羡之后,再出来名正言顺地将其擒杀。
赵玄阳失踪多年,凶多吉少,而他们至今不知道真相!
齐国军功侯动不得,人族英雄不好动。
今时岂非正当其时?
可惜……
从那颗五光十色的心脏出现开始,就注定他师出无名。
自上次妖界之事后,三刑宫的吴病已就一直盯着这里,景国并不能一手遮天。
庄国是道国,枫林城域那无辜被害的数十万百姓,也是道脉之民。看着那颗心脏里清晰的残念,他如何能说这些亡魂的复仇之举,不是义举?他如何能说出身枫林城域的姜望,没有复仇的资格?
所以他是举着伞出现,而不是提着法剑。
“我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姜望说:“但凡您的眼睛愿意看,您的耳朵愿意听,到了现在这时候,都应该知道真相如何。”
走南闯北、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他怎么会这般“不懂事”?
他自然知道半夏真人没有出手的意思,自然知道今天随便搭个台阶,就可以悄无声息地走了。
但凌河离开的时候告诉他,他在做正确的事情。
数十万死去的人在用最后的残念支持他,予他正义和公理。
他怎能悄无声息地走?
枫林城需要真相!
再者,尹观那个无所谓声名的且不去说……向前、白玉瑕、林羡这几个人甘冒奇险,助他弑君,他怎能让他们不清不楚,并不清白地散去?
万一多年之后,景国再起意追究呢?
庄高羡虽死,一定要盖棺定论!
今日杀君不为贼。
此无道昏君,是被拽下龙椅,受讨伐而死,是死于一场正义的复仇。
不是什么意外!疾薨!
半夏沉默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只道了个“好”字。
这事情本就没有什么辩解的空间。
再没有比数十万亡魂残念更有力、更清晰的证据了。
无非是半夏要一个面子,姜望没给。
半夏丢出一个威胁,姜望接下。
他今日杀了庄高羡,并且在踏过庄高羡的尸体之后,依然坚决,依然不让步。
这时候远远有洪声响起。
“吾九江玄甲杜野虎,持大庄国书,加水君印、相国印、传国玉玺三印,敕命英灵退散。庄国是天下人之庄国,非庄高羡一人之庄国!护国即护民,枫林数十万百姓哀声不尽,今日洗冤还债,母使遗恨!”
却是一人纵恶虎之煞,从夜色里杀出,疾飞而来。
其声近于吼叫,如轰雷阵阵。
那被络腮大胡覆盖的黑脸,都瞧出了黑中带红的颜色,可见的确是拼了命地往这里赶……而又一次迟来。
他看到了姜望,看到了赵汝成,还没来得及欢喜,便反手拔出送丧锏,怒对半夏真人!
没有什么话可以说,老三和小五的敌人,就是杜老虎的敌人!
半夏这一下怒气真是无法自抑。
太放肆!
一个道属国的小小将军,竟敢公然与他这个道宗国的真人对垒!
“虎哥!”却是姜望忽然一个转步,走到了杜野虎的身前,消解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一拳砸在他的胸膛,发出砰的一声响:“你刚才吼似雷鸣的这番说辞,可不像你的手笔。”
杜野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敏锐地接收到了老三的止战信号,顺手把送丧锏往上抬,便用这重锏挠了挠头,憨声道:“黎剑秋的词。”
半夏真人一时无处发作,也就顺势一叹:“当年庄承乾还在的时候,就是我牵头让他加入的道属国,他转头就拜了玉京山……如今竟然绝嗣,真是让人唏嘘!”
靖天六友坐镇靖天上府,自然是正统的帝党。
而庄承乾当初前脚被靖天六友引进道国,后脚就上了玉京山,录名玉清金册,说得严重点,几乎是一种背叛。
当然,同在道脉,同属道国,这话不能公开说。
被庄承乾哄骗的人太多,半夏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这也是在表态,他当年就跟庄承乾不对付,现在也不会管庄高羡的身后事、身后名。唯独一件事——庄国是道脉的庄国,庄高羡活着或是死了,这件事情都不会改变。
杜野虎咂摸出味道来,不由问道:“上真,既然庄姓皇族已绝,庄地庄民,将何去何从?宗国将予何治?”
这会他倒叫起上真了!
半夏指而笑曰:“彼辈前何倨,后何恭也!”
赵汝成不忿道:“我二哥倨而为友,恭而为民!这难道可笑吗?”
半夏愣了一下,而竟对着杜野虎低头:“将军真性情也!是贫道错了。”
杜野虎后退一步,以避其礼。
半夏真人抬起头来,又道:“就在刚才,西天师已与墨家真君鲁懋观缔约,庄国边军退出锁龙关,庄雍重新以祁昌山脉为界,两国回到道历三九一八年之前。自此修好,互不侵犯。”
韩煦亲自出手,搏命消耗庄高羡,又以大军陈境,又请动了墨家真君鲁懋观,当然不可能全无所得。
而景国西天师余徙亲临,也是断不可能失了庄国的道统。
如此结果,其实可以料知。
半夏这时候又看向姜望:“我不喜欢你,所以这个问题我本不想问你。但天师有命,我不得不问——值此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际,你是否愿意承担责任,庇护庄国百姓?”
令人意外!
余徙竟有此意。
偌大一个庄国,庄姓皇室三百年基业,竟就这样落在掌心!
只要点点头,便能攫取。
这真是最彻底的复仇了,杀庄太祖,杀庄高羡,最后更是夺其基业,据其社稷。
但姜望几乎没有思考的过程,便摇了摇头:“我观庄境周边,唯韩煦算得明君。掌权短短数年,已使雍国脱胎换骨,吏治清明。我自知才薄,怎么做也不会比他更好。若让我做主,为庄国百姓计,我会使庄归于雍,重弥百年之好。”
半夏肃容:“庄国必须是庄国。”
姜望没有什么波澜地道:“我和庄国的缘分,随枫林城域一起沉陷,随庄高羡一起死掉了。”
半夏虽然敌意不消,却也有些好奇:“真就不心动?你可知若得庄国社稷,有国势相助,你的修行将一日千里,有可能追赶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真人,甚至超过太虞?”
如果说在今天之前,太虞真人还是不可逾越的神话。
在见证身成三界的姜望之后,半夏亦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有冲击这个神话的资格。
而庄国今日虽然国君国相大将军都身死,但百姓军队都在,未伤国体根本。姜望若能填进来,正位庄国之主,绝对未来可期。
这对景国对姜望来说,应该是两利的事情。
有了姜望这样一位绝世之才为君,庄国社稷可立止飘摇。有了景国的庇护,姜望从此也不必东奔西跑,大可岁月静好,安心冲境。
为何他竟毫不意动?
半夏真人看着姜望。
而姜望只道:“李一从来不是我的目标。”
李一都不是目标?
真狂徒也!
半夏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或讥或嘲或者羡慕……
惜乎赵玄阳不幸,不能争于此时!
他的目光在黑色的油纸伞下,是逐渐冷却的:“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姜望腰间悬着他的剑,双手捧着凌河的心,转身往庄国境外走:“以前是杀庄高羡。以后……”
他顿了一下:“做自己。”
青云如桥,他笃定的脚步就这样走向远空。
与凌河那颗五光十色的心脏相对之处,他的心房位置,不朽的赤金之光,一点一点地发散。
晕染遥途,辉映天地。
那无垠的夜幕恰在此时被撕开缝隙,天边的熹光落下,好似一束向阳的花。
曾经白发出枫林。
曾记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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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礼赠龙宫
极致辉煌的长河龙宫里,天下第一宴正展开它盛大的姿态。
古往今来的珍馐陈列食案,来自各国各宗的天骄人物汇聚一堂。
那些遗落在时光长河里的珍玩宝物竞耀其辉。
绝品道术,百家秘传……雄踞现世的人族,从不吝啬在龙宫宴上展现未来。
在这风云汇聚的时刻,自信昂扬的人族天骄们,尽情挥洒才华。
好一番盛景!
龙宫宴一般连开七天七夜,这才只过去了一天一夜,就已经出现了不少璀璨的瞬间。
譬如秦国黄不东和三分香气楼夜阑儿的精彩对决,譬如魏国燕少飞对宋国辰巳午的热血挑战。
譬如季貍一跃争古卷,照无颜徒手夺鬼珀……
这世上的风景,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寥落。
无非是彼星隐去了,此星耀。漫长时光尽星河。
在某个时刻,忽有骄横的一声响起:“至此龙门开时,也该叫天下人见识楚地风采了!”
人们纷纷望去,看到是钟离炎站起来,又纷纷回头。
龙宫宴进行到现在。最受期待的几个人,除了暂时离席的姜望,就是楚国斗昭,齐国重玄遵,秦国秦至臻,荆国黄舍利,还有那个掌控真人傀儡“明鬼”的戏相宜。
至于这个短须鹰眼的……那是谁?
钟离炎目光睥睨,只觉自己视线所至,人们纷纷避让,真是不怒自威呀!
“诸君为何不敢看我?”他鹰眼如电,霸气横扫:“怎么,偌大个龙宫,天骄云集,除斗昭、重玄遵、秦至臻、黄舍利、戏相宜之外……竟没人敢与我钟离炎相争吗?!”
这番话他琢磨很久,也想说很久了。
他钟离炎与斗昭平分秋色,同姜望难分伯仲。斗昭嘲得,他如何嘲不得!
而且他非常严谨,已经把跟他势均力敌的几个人排除掉了。这下还不震慑全场?
但话音一落——
照无颜,燕少飞,盛雪怀,季貍,中山渭孙……在场的人几乎全站起来,个个冷眼瞧着他,场面一时很凝固。
“是不敢看你还是不屑一顾,你分不分得清啊?”人群中有个声音道。
“谁说的?站出来跟我单挑!”钟离炎怒目而巡。
理国的范无术哈哈大笑,掩盖了他的怒声:“一说楚地风采,人们就期待斗昭,结果站起来的是你钟离炎,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么?你还没有我的名气大呢。出了南域,谁认得你!”
钟离炎不怕挨打,只怕丢面子,梗着脖子哼了一声:“今日叫你们认得我!”
“好小子,竟如此嚣张!来来来,就由本公子陪你过几手!”范无术一边说一边离席走来,毕竟朋友一场,他要是再不出来演个双簧,怕是钟离炎今天很难完好的离开。
钟离炎只是脾气不好,心眼不大,倒也不存在脑子不好,当下就要顺水推舟:“既然如此,本座就叫你看看,什么叫武道第一——”
殿门就在此时推开。
一个腰悬长剑,长得很是俊秀的男子,便站在殿外涌进的光芒中。
肤白如玉,白得有些刺眼。
他左手提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礼盒,右手按在身前,微微一礼,淡笑着道:“我是否打扰到诸位的雅兴?”
“这是谁人?”
“白玉瑕!”
人群中响起疑问和回答。
毕竟是上过黄河之会正赛的人,还是很有些人认得。
没人能质疑白玉瑕赴宴的资格,人们只是疑虑他为何迟来。
“他好像跟姜望是一起的……”
“在星月原开酒楼是不是?”
人群窃窃私语。
白玉瑕的目光在殿内巡游,找了一阵无果,不由得问道:“净礼小圣僧不在这里吗?”
黄舍利热情地看着他:“净礼和尚有事先回悬空寺了。你有什么事情,不妨问我吧,我也懂佛!”
白玉瑕礼貌地对她道了谢,迈步往殿中走。
因为整个白玉京酒楼,能够神临的都参与了对庄高羡的逐杀,唯独瞒着负责给顾客开光的净礼。过来之前姜望还让他想办法哄一哄……这下两全其美了。
他走到殿中,遥对龙君一礼:“白玉瑕见过龙君陛下。”
长河龙君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白玉瑕,给你的请柬还是我亲笔写的……欢迎你入席。”黄河大总管福允钦作为龙宫代表,在寒暄之后,问出所有人关心的那个问题:“姜望要回来了吗?”
全场目光聚集,白玉瑕彬彬有礼,欠身道:“东家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亲自过来了。他托我向龙君献礼。”
福允钦看着那个礼盒,当然已经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还是问道:“姜望送的是什么礼?”
“容我奉上!”
白玉瑕一掸衣角,潇洒迈步,从大殿中央,一直走到龙君敖舒意的宝座之前,越过了所有人的坐席,将手上提着的礼盒打开来,高高捧起——
礼盒中赫然是一颗覆有血污、犹带怪异笑容的人头,恍惚如生!
在一众天骄骤然的死寂中,白玉瑕高声道:“一直以来,暗中支持水族奴隶生意、借此掠取大笔财富的庄国国君,真人庄高羡,授首于此!”
“当然,奴役水族只是他的罪行之一。此獠在位期间,擅杀忠良,肆行恶事,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牺牲数十万国民,以得洞真之阶。失道无德,罪无可恕!
“东家截道于长河,千里逐杀,最后斩庄高羡于庄境之中,为天下除此大害。并以此颅,敬呈龙君,以证人族水族之谊!”
举座无声!
天下天骄还在龙宫宴上争先后,姜望却已提剑杀真人!
这当中定然还有隐情,定然不是李一横剑退苍瞑那么简单直接。但庄高羡的头颅在此,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尊位之上,敖舒意也沉默。
虽然不知道庄承乾具体用的什么手段,隐藏了子孙体内的水族血脉。而庄高羡一直到死,都未肯暴露这一点。
但姜望是知晓真相的人。
已经杀死庄高羡,再彻查其身,不难溯源。
一位身怀水族血脉的人类,成为了人类正统国家的正朔天子,这是莫大的惊闻。这样的事实,更能够把庄高羡钉死在耻辱柱上,举世无人为其翻身。
可姜望没有选择这么做。
当此之时,庄高羡的罪行已经由枫林城域的亡魂证明。
而暴露庄高羡的水族血脉,一定会引起人族和水族更深的矛盾。
庄承乾对清江水族的利用、庄高羡对清江水族的奴役践踏,反应的大背景,是中古以来水族地位的急剧下降。至荆太祖镇杀神池天王,而跌至谷底。
庄高羡的水族血脉一旦暴露,只会让舆论的重点发生偏移。
人族会问,水族藏血为人君,究竟有何企图?庄高羡牺牲枫林城域数十万人,也有可能被有心人引到更大的阴谋论里。譬如水族对人族之恨。这几乎是无法解释的!
水族也会问,庄高羡乃是庄承乾的嫡血,再正统不过的天子,好好的皇帝当着,竟一旦受戮。难道身有水族血脉,就是该死的理由?
这一份礼赠,诚如姜望所言——
“以证人族水族之谊。”
他杀死庄高羡,揭穿庄高羡的罪行,但并不揭露庄高羡的血脉,因为他并不以血脉为庄高羡之罪。
那个缠绵病榻,收到喜报得知儿子以第一名考进道院,终于闭眼长眠的父亲,一直告诉儿子的是——
你的选择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
而不是你爹是谁,你娘是谁。
小镇之中勤恳的药商,凤溪边上浣衣的女人,也生了个世所瞩目的天骄!
大殿之中有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长河龙君道:“姜望的这份礼物,用心良苦。朕,收下了。”
那载着庄高羡头颅的礼盒,就此合拢,也隔断了人们惊疑的目光。
白玉瑕拱手一礼:“那白某也就告退。”
又面向龙宫众人:“欢迎大家来星月原白玉京酒楼做客,我们酒楼汇聚天下名厨,收藏六国美酒,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咳!”福允钦咳了一声,止住他意犹未尽的宣传。
暮鼓书院的季貍出声道:“白兄不留下来参与龙宫宴吗?”
越国与暮鼓书院如此之近,朝中也多有书院弟子,他们两个都为人中龙凤,自是认识的。
白玉瑕停下来,略想了想,笑道:“我白玉京的人,自来不甘平淡。相较于在龙君的庇护下嬉闹,我还是觉得,逐杀真人更为刺激有趣
……”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拱手绕过一圈:“诸位请慢饮,玉瑕告辞!”
已经拉开架势准备打一场友谊赛的钟离炎,被全场晾在一边,恨得后槽牙直痒。
这样赤裸裸的炫耀真是让人讨厌啊!
偏偏没有办法反驳。
谁还能宰个真人来唱对台戏?
庄高羡罪大恶极!该死!
姜望有眼无珠!当笞!
白玉瑕都请了,不知道请钟离大爷帮忙?岂不知为民除害,正是钟离大爷所愿!?
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已经把装着头颅的礼盒拿在手上,出声问道:“庄高羡头颅在此,尸身呢?”
白玉瑕回答道:“烧了。为免他死得不彻底。便是这头颅,里面也都烧过一遍。”
福允钦点点头,他也只是不想庄高羡的水族血脉被更多人知道,姜望他们若是未处理干净,他也会帮着处理一下痕迹。此时又道:“真人也杀了,礼也送了。不知姜望现时在忙什么事情,竟无暇回返。那件事情,难道比龙宫宴还重要?”
白玉瑕轻轻一笑:“陪他的妹妹。”
而后转身离开。
这是道历三九二三年的春天。
姜望终于可以向全世界宣告他亲妹妹姜安安的存在。
……
……
白玉瑕走了,宫殿大门再次关上。
只留下一个姜望千里逐杀真人的消息,如巨石击水,砸得心海一片浪,人心不再平静。
那可是当世真人啊!
在现世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座上宾。
一个国家哪怕再弱小,底蕴再差,只要出了一个真人,顷刻脱胎换骨。略略经营,便可称区域强国。
神临杀真人,不曾见于史书!
但自此以后,当录于史笔。
后人遥望当今这个时代,怎么写,都绕不过“姜望”这个名字了……
历史即是最大的荣耀。
而又有多少人会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某次龙宫宴上,谁谁谁做了什么呢?
除非现在有谁跳出来,给龙君一剑,那或许会被记住!
姜望的确不必回到龙宫宴,龙宫宴上人人都需眺望他。
龙君先时说,宴上若无姜望,失色良多。
本只是客气话,现在竟成真言!
叶青雨在这时候卸了弦、收了琴,不紧不慢地将一些龙宫独有的佳肴包好,然后出声道:“青雨也要先向龙君请辞。感谢盛情招待,龙宫风景,青雨此生难忘。”
福允钦看着这个就连打包都脱俗出尘的女子,用眼神表示疑问。
叶青雨一脸认真地道:“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出门的时候忘记留食。我心里放不下,须得回去瞧瞧。”
福允钦笑了笑:“龙宫宴乃天骄之宴,没有不让客人走的道理。青雨姑娘请自便。”
叶青雨再次礼过,翩然起身。
“叶姑娘是要回云国吗?”整个龙宫宴上最有重量的人,在此刻开口,笑容和善可亲:“正好我有一笔生意在贵国,我们同去可好?路上也可商讨一些合作细节。”
叶青雨循声看向大齐博望侯,但又恰恰接住博望侯旁边那位冷艳美人的视线。
李凤尧的声音霜冷但轻:“他说的是,我们。”
“啊对对对。”重玄胜连忙补充道:“是我们同去。这笔生意呢,李家姐姐也是有干股的!”
叶青雨看了看他们两个,含笑而礼:“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两位都是世间英才、良善之家,能与同行,我所愿也。”
三人于是一起离席,同辞此宴。
叶青雨仙姿出尘,李凤尧高挑冷艳,走在重玄胜的两侧,都更显婀娜。
在往殿门走的时候,叶青雨忽然心有所感,扭过头去。
坐在殿中位置的那个名为玉真的女尼,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叶青雨轻轻点头,作为示意。
她们的目光短暂交汇,平静错开。在白云之上,在红尘之中。
夜阑儿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只觉这龙宫殿门,何似空门!一个走在外面,一个坐在里间。
眸里的兴致慢慢散去了,只有不出声的幽幽一叹。
我刚刚发现,赤心养书党非常庞大啊。
上一卷结卷的那几章,订阅是五万四。这才是正版的读者人数吗!
之前二十四小时追订四万多,我觉得已经很多了,感觉养书党都已入场。没想到结卷还能多出一万。
养书好啊!
结卷一起看,该铺垫的都铺完了,读者不着急,作者少挨骂,阅读体验更佳!
……
感谢盟主“amazsaber”打赏的新盟!
感谢盟主“jcwei1203”打赏的新盟!
感谢书友“新新新垣结衣”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67盟!
第三章 此中有真意,欲语忘言
龙宫很大,但少一个美人,就少一分颜色。
本就溜了个姜望,叶青雨一走,黄舍利的旁边更显空旷。
风流盛世……总是雨打风吹散!
她很是不愉快,凶狠地看了中山渭孙一眼,用下巴做出指示。
出门在外,中山渭孙也是个要面子的,笑着对旁边的人道:“黄舍利非要我坐过去,每逢大战,都需要我指点迷思……让大家见笑了。”
然后灰溜溜地钻了过来,填填人气,弥补空缺。
许象乾和照无颜就在旁边位置上,这会早就没有言语。
准确地说,是一直喋喋不休的许象乾,在白玉瑕入殿之后,就开始沉默。
照无颜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与姜望也是至交好友,怎么不跟着去看看?”
“早先我没有想明白……”许象乾垂着他向来高昂的头:“原来姜望是备这份礼!连与他不相熟的师姐都想到了,我却没想到。哈,我真是愚蠢啊!”
照无颜看着这样的他,下意识地柔缓了声音:“对不起。我有意拦住你,没有让你全朋友之义。”
以前两个人相处,无论是什么事,无论谁的错,都是许象乾主动道歉求和。这是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由照无颜说‘对不起’。
但许象乾没有觉得喜悦,反而苦涩地摇了摇头:“师姐你也是顾念我,我怎能怨你?只是……”
他轻声叹道:“姜望真的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除了龙川之外就是他。我的臭毛病很多,又很喜欢挑别人的毛病。真正的朋友其实很少……”
“你是觉得他会怨你吗?”照无颜问。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怨我。”许象乾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我只是在想,这么危险的事情……倘若他失败了呢?我可能一生都会陷在‘我能做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做的’悔恨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就算是朋友,也不必事事都在一起,更不能事事都在一起。”照无颜缓声说道:“具体在这件事情上,你的确无须自责。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你开脱。”
“首先姜望不会让你参与此事。虽则现在他成功杀死庄高羡,安然离开,‘诛杀无道昏君’这六个字,已经盖棺定论。但在事情结局之前,我想他绝没有十足的把握。
“你看净礼,重玄胜,这些人都没有去。此为明证。
“他早先弃官辞爵、脱离齐国,亦是明证。
“我敢说,随他一起去杀庄高羡的人里,绝无一个身有牵挂的人。他不可能带着你这样的名门弟子去冒险。
“而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邀请你。你许象乾,也没办法插手此战。”
她轻抚着许象乾的后背,声音柔软:“此战是弑君之战,几与天下为敌。人生在世,少有无牵无挂者。你许象乾虽有朋友之义,却又怎能不顾及宗门之情?怎能……不顾念我呢?”
许象乾默然。
人生百态,当然各有不同。
姜望斩杀庄高羡的消息传在此间。
有人惊其实力,有人讶其胆量。也有人,知道他吃过怎样的苦头,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左光殊这时候已经眸泛泪光,又想哭又想笑,若不是在这代表楚国的场合,几乎无法控制情绪,
他紧紧攥着屈舜华的手,起身欲走:“我们也去看看可爱的小妹妹吧!”
屈舜华温柔地看着他:“可以去云国吗?”
他又丧气地坐下了:“早点神临吧!”
屈舜华反手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神临对于你当然不是问题,但你需要更完美的成就嘛……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左光殊抬起眼眸:“姜大哥剑斩心中块垒,我心里是为他高兴的。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屈舜华笑道:“往后姜大哥去云国,来南域,都不必藏着掖着。他的妹妹也可以周游天下,何不请他们赴楚呢?咱们在黄粱台摆一桌,请她吃升龙宴!”
左光殊的眼睛亮堂起来:“好主意啊!”
“好什么好。”兴致缺缺的钟离炎坐下来,也没听全他们在聊什么,就在一旁插话道:“你们这些人,就没有一个主意能好的!”
小情侣对视一眼,用眼神询问彼此——这厮又发什么病?
都不理他。
斗昭就在这个时候放下酒杯,平静地起身。
“欸你去哪里?”钟离炎急忙追问。
若说这世上最讨厌斗昭的人是谁,那当然是钟离炎,他做梦都在流放斗小儿。
但若说这世上最关注斗昭的人是谁,那也只能是钟离炎。
他真怕斗昭瞒着他修炼,偷偷地变强啊!
斗昭不回头地往外走:“真正的天骄不在这里,我当然也不该在此处!”
这一回没有人反驳他。
但见他大步离去,那红底金边的武服,招展如旗。
钟离炎犹豫一番,咬咬牙:“你等等!你说得对,咱们不该在此!”
抬脚便追了上去。
“争龙门”算是龙宫宴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了。
就如东海龙宫是龙族威权的具现,长河龙宫更是龙族最后的辉煌。
它在某种程度上,似于洞天之宝,可与洞天比肩。
而“开龙门”,就是龙君免费开放此宝,帮助参与者洞世之真,若是逢着龙君心情好,还会指点两句。
这个龙门开放的时间还并不短,在龙宫宴结束后,一直持续到二月底。可以说能够大大补益修行者的洞真资粮!对正在探索真人境界的修行者极有好处,算得上龙宫宴最好的收获之一了。
历来不乏有自龙门走出,成就洞真的强者,为此事赋予了一层神秘的意义。
所以自古而今,都有“跃龙门”的说法,人们更是以此来形容脱胎换骨、一步登天的变化。
但对某些人来说,倒也不必如此麻烦。
如那姜望,不就是直接一去不复返么?
自得其真,不必外求。
斗昭当然也是不需要的。
至于钟离炎……他希望别人也都觉得他不需要。
王夷吾曾经也是目空一切的性子,这几年沉稳了许多,不动声色地看向重玄遵。
重玄遵施施然起身,笑着离席:“夷吾,你且在此,验验他们成色。这里离虞渊很近,我实在无聊,去宰杀几个修罗玩玩。”
整场龙宫宴,赴宴人数最多的就是齐人和楚人。
眨眼的工夫,齐人走得只剩一个王夷吾,楚人也只剩三个。
这剩下的三个里,两个根本无心龙宫之事。左光殊已经和屈舜华在规划“姜安安的楚国之旅”,正在热烈地讨论旅程细节,一定要让小妹妹耍得开心,最好就从此定居楚国了!
倒是项北平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别人需不需要,别人怎么想,都与他无关。他觉得自己需要,他就坐在这里。
瞎了之后,他看自己看得更清楚。
以心察万事,以万事自观。
大殿角落里须弥山的腼腆和尚闭着眼睛,嘴唇翕合,正在念咒。可惜没有声音发出来,不知在念些什么。
虽然神情严肃,但莫名好笑,不知是不是“大家都看不到我”咒。
“卓师姐在写什么?”身着松绿衣衫的宁霜容忽然问道。
“随便记些见闻……”卓清如不着痕迹地拢上稿本,看了看宁霜容,又看了看竹碧琼:“你们呢,都在想些什么?”
宁霜容笑了笑,落落大方地道:“当初是因为知道姜望去了黄河之会,我自知不敌,这才放弃参与,未与天下英雄相论。现在想来,有些后悔。真想看看十九岁的姜青羊。”
她又看着卓清如,确认道:“是记些见闻,不存在添油加醋吧?”
“当然——”卓清如撩了撩头发,若无其事地道:“我并没有写你们。”
又问竹碧琼:“你呢?有何感想?”
“我?”竹碧琼慢慢起身,双手垂在身侧,指如裁刀:“斗昭和重玄遵都走了,我想争龙门。”
得。卓清如收起了笔。
……
……
凌霄秘地,永远风轻云淡。
有时飘雨落霜,也只为赏景。
“驾~!”
姜安安骑着膨胀了体型的蠢灰,在云海间奔行,想象自己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抬手山呼海啸,令出千军万马。跟老哥一样,战功封侯!
到时候我姜安安也很忙哩,我也没时间看你呢!
正耍得开心,晶莹的汗滴拥挤在额上,那憨头憨脑的蠢灰忽而一个空中回身,潇洒甩尾,顺便热情地摇晃起来,她也就看到了那个笑吟吟的人。
“哎呀我去。”姜安安连滚带爬,从飞快凑近旧主的蠢灰背上翻下来,扭头就跑:“不就是没写作业吗?怎么把俺哥叫来了!”
姜望一手拎着她的后领,将她提溜起来,一脚抵着蠢灰的狗头,不让它凑近乱舔。眼睛瞧着旁边打盹的踏云兽阿丑,皱了皱眉:“她这口音哪来的?”
阿丑向来有起床气,也是出了名的凶悍,但想到刚刚得到的消息,眼前这厮刚宰了一位真人……瞌睡瞬间就醒了,眨巴眨巴眼睛:“俺不知道啊。”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不是莫良那几个瘪犊子带的?”
这个世道他老人家是看不懂了!面前这厮前几年还被他摁在地上狠踹呢,怎么突然这么厉害了?
姜望把姜安安拎到面前:“你又没写作业?”
“我不是没写哦。”姜安安认真地纠正道:“我只是晚了几天才写。”
不待姜望说话,她又露出甜甜的笑容:“哥!你来看我啦!”
张开双手求抱抱。
姜望实在没法板着脸,也便顺其自然地笑了:“今天来看你的,可不止一个哥。”
他抱着姜安安回身。
姜安安于是看到了……
留着寸发,长得很好看,被她叫做小白脸的汝成哥。
满脸络腮大胡,眼睛大得像铜铃,长得很凶的老虎哥。
都灿烂地站在蓝天白云下,都在对她笑。
她愣了一下,年纪还小的她,不太明白此刻心里翻涌的情绪是什么。
只是有许多的画面,都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凌河哥哥牵着她的手,在凝雾的清晨走过学堂。
老虎哥哥把她举过头顶,奔跑过枫林城的大街小巷。
汝成哥哥身边总是围着很多大姐姐,也总是喜欢追着她问,安安啊安安,我和姜三哥谁更英俊?
唐敦大师弟蹲在门槛上,一看到她就笑,安安小师姐,这条鱼是清蒸呀,还是红烧呢?
……
想着想着,姜安安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杜野虎下意识地往后退,这么粗豪的一个汉子,很有些不知所措,表情尴尬地道:“是不是我吓着她了?这几年吃住都在军营,是没以前和蔼了。出门都没想起来洗把脸,你们也不提醒一下……”
“瞎说什么呢,你打小就长这样!”姜望一手抱着姜安安,一手勾住他的肩膀,用力地勾着:“安安只是……记得你们。”
眼睛还在掉泪的姜安安,这时候已经伸出她的小手,试探地去抓杜野虎的胡子,小心翼翼的、抽噎着道:“老虎哥哥,你……是不是真的呀?”
“我当然是真的啊!”杜野虎用力地回答,使劲扯下一撮自己的胡子,轻缓地递给姜安安:“你捏捏看,真不真?”
当初他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衣锦还乡,自信将成为姜安安最崇拜的那个哥哥,后来一切都不存在了……当时那么小的一个小不点啊,现在都可以骑狼了!
他嘴笨手拙,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欢喜,他什么都愿意给。
但姜安安没有接那撮胡子,而是伸手去够那络腮胡的缺口:“哎呀你疼不疼?”
杜野虎不以为意地笑着:“这算什么!”
姜安安用小手轻轻抚着他拔掉了胡子的地方,很严肃地跟他说:“以后不可以这样。先生教我们,不可以伤害自己。”
“欸!”杜野虎应了一声,又挠着头道:“不好意思,你老虎哥没怎么读过书。先生没有教过我这些。”
姜安安自信道:“先生教我我教你,你听我的就好啦!”
“好,全听你的!保证指哪打哪儿!”杜野虎咧开大嘴,憨笑起来。
“啊对了。”笑得一阵,他想起什么来,又赶忙去翻自己的储物匣:“我给你买礼物了!”
一旁的赵汝成本来还陷在感动中,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这一下惊愕抬头——跟两个兄长在一块,他高兴得不得了。想到能见安安,他更是开心。以至于完全没想到礼物这一茬儿……但杜野虎竟想到了!
这让枫林五侠里的智略担当如何自处?
他的声音在惊讶里带着悲愤:“咱们喝酒说话,不都在一块吗?你啥时候买的礼物?!”
杜野虎将琳琅满目的储物匣展开给姜安安看,得意地瞅了赵汝成一眼:“傻了吧?哥有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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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
承载着大齐博望侯的战车,离开龙宫,飞行在空中。腾云驾雾,威严气派。
前方带路的,是凌霄阁少阁主的七色旗云车,瑞彩千条,华光万丈。
因为李凤尧在侧,重玄胜不好像平时那样瘫着,略略靠坐在车厢里,手里随意地翻着一份卷宗,目光掠过掀起的前帘,往前面的旗云车看了一眼:“那可是姜青羊的乔燕君,一直耳闻未相见,李家姐姐怎不与她同车?不打算多观察观察么?”
李凤尧坐姿端正,美眸如霜:“她再好不过,没什么需要观察的。我倒是想问问你……姜望这次行动这么突然,是不是打算自己承担一切?”
“不算突然了。”重玄胜说道:“他已经等这一天等了很多年,也准备了很多年。”
李凤尧的目光转过来:“回答我的问题。”
重玄胜沉默片刻,道:“我不会让他那么做的。”
“但你也拦不住他。不是么?”
重玄胜无奈地摊了一下手:“拦不住,所以只能配合。”
李凤尧的视线落在卷宗上:“这是什么?”
一边问着,一边已经自然地把卷宗拿过去,冷眉微凝:“刘易安?这是谁?”
重玄胜随口道:“枫林城的倒数第二位城主。在枫林城之事后,哭于庄庙,因质疑枫林城真相,被董阿处死,对外宣称病故。”
卷宗虽被拿走,但这些资料他早已烂熟于心。
“有人能证明?”
“有人能证明我说的就是真相,也有人能证明不是。无非扯皮而已。庄高羡被杀死后,扯皮会相对容易一些。”
李凤尧翻过一页,继续念道:“张新凉……”
重玄胜道:“算是个英雄人物,在玉京山的九霄坛会上,为了给庄国道院争资源,力竭而死。也是董阿年轻时的好友。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父亲,在张新凉死后不久,死于邪教作乱……我怀疑是被设局掠夺遗产。董阿因此事面斥缉刑司大司首,也因此被贬至枫林城道院。”
“罪魁祸首找到了?”
“具体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可以让缉刑司烂掉。缉刑司烂掉了,庄高羡凭什么不烂?”
李凤尧又翻过一页:“乔敬宗……”
“乔国人,后来投奔庄国,名列新安八俊。姜望自妖族回归不久,他便战死在妖界。所有的痕迹都被抹掉了。我找到了他在乔国的家人,收集了他的家信。里面有庄高羡如何期许他,特意调他去妖界培养的内容。呵,引人深思啊。”
“月兔……”
“还记得剿灭张临川之战么?张临川的无生教,前身就是白骨道。无生教的月兔,就是以前白骨道的十二骨面之一,算是核心成员。她现今在我手里。枫林城之事,她可以证明。”
“宫白……”
“洛国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与庄国的水族奴隶生意,就是此人负责。”
后面还有许多名字,李凤尧没有一一翻看。只瞧着手上这厚厚的一迭卷宗,叹了一声:“你们确实做了很多准备。”
“还是不太够。”重玄胜轻轻摇了摇头:“虽然在庄高羡死后,黎剑秋联手杜野虎,理所当然能够把控朝政。虽然我搜集了几乎所有能够指证庄高羡的材料,虽然韩煦和墨家都答应我出手保他……也还是没有万全的把握。
“你我都清楚,强权即真理,是非可以被轻易混淆。像枫林城域亡魂残念结成一颗心脏,捂都捂不住的情况,少之又少。凌河之执,亿万人中无一个。
“但这已经是近些年来最好的机会了,我们未必等得到下一个类似于太虚会盟的事件,我未见得还能提前发现、提前布局……庄高羡只会越来越谨慎,姜望也不肯再等。”
“你们这群朋友里,还是你思虑最周。”李凤尧很难得地夸奖道:“你已经做了很多,整个计划,我目前看不到更完美的可能。”
重玄胜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摊上这么个朋友,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真看他拿命换命。”
李凤尧看着他:“以你的实力和智计,若参与对庄高羡的围杀,定能起到关键作用。之所以你留在龙宫,也是因为对计划没有十足把握,想要随时补漏吧?”
重玄胜只道:“倘若事有不谐,重玄胜的力量,不及博望侯的身份有用。”
李凤尧点点头表示赞许,又道:“停车。”
重玄胜疑惑地看着她,下意识地听命停了战车。
“我就不问你还有什么后手了。看过这些资料,我相信你们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是一时恨起抛头颅。”
“祖母很喜欢姜青羊,自他离齐,时常挂念。我本打算替老太太申饬一下他的冒险行为,但想想还是算了。他也累了。”
李凤尧起身离车,踏霜而行,自往东去了。
只在天地之间,留下神灵般的背影。
……
……
西天师曰:庄高羡无道受戮,后嗣已绝,天子尊位,当以有德者居之,宁缺毋滥。
暂且虚悬主君,重启元老会。
以在庄高羡讨伐战里神隐的国道院祭酒章任为元老会会长。
以黎剑秋为相,杜野虎为大将军,傅抱松为监国使,宋清约为清江水君暨庄国水师总督。
如此五人,联议治国。
这便是庄国在战后的政治格局。
玉京山仍然沿用了过往的战略布局,最大程度上激活庄国本身的力量,以促成更健康的循环。毕竟他们要的不是一个须得持续耗血维持的玉京道观而已,而是要一个能够供奉玉京山的道属国。
庄帝新死,国内局势不免动荡。杜野虎自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见过姜安安,给她带了一大堆礼物后,便连夜赶回了庄国。
王长吉在杀死庄高羡后就已经离开,继续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独旅。
林羡则是正式与姜望告别,回到了容国。成就神临之后的他,已经有资格撑起那个小国。虽然容国现在于他的修行毫无助益,只会拖累他进步的速度,但那里是他的家。
白玉瑕龙宫送礼后,自是回转星月原,勤勤恳恳地管那一摊子生意。
重玄胜在见过姜安安,跟赵汝成等人正式认识了一下后,便自归临淄,说是娇妻在室,不忍冷落。
地狱无门用不着姜某人操心,他只需考虑用什么方式还钱——经此一战,地狱无门声名大噪,生意都忙不过来。
至于向前、祝唯我和赵汝成,受伤都颇重,姜望也不放心他们去别的地方,就都留在云国养伤,他亲自照看。
云国通商天下,买什么都很方便,包括药材。医生也很好请,仁心馆在这里都有分馆。
唯独是要花钱而已。
虽则这几个兄弟现今一个比一个穷,但姜望自己有钱,倒也用不着花叶青雨的。
重玄胜离开云国的时候,是一身肥肉,两袖清风……
“说起来这院子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我竟不知?”叶青雨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姜安安,笑吟吟地问。
姜望走在姜安安的另一侧,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药材,脸上也是自在的笑容:“好几年前就买啦。一直觉得抱雪峰很适合养老呢……”
姜安安一边伸手在食盒里摸索,一边皱起可爱的小眉毛:“你好几年前就买了院子,那怎么还每次来都住凌霄秘地呀!”
两大一小,三人行走在云城熙攘的大街上,言笑自然。除了生得好看些,与来往的路人没什么两样,也似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很多年。
姜望一眼瞪过去:“我都是为了监督你,你可知道?一天天的,玩倒是积极得很,写起作业就拖拖拉拉,你当你学习是为了谁?”
可惜姜安安并不能领会“弑真之人”的威严,吐了吐舌头:“为了你俩呗!我去学习了,你俩就自己去玩儿了!”
姜望老脸微红,用余光去瞧叶青雨。
叶青雨正弯着眼睛笑。
“那什么……”姜望果断转余光为正光,对叶青雨道:“要不然明天……”
“明天什么!?”
天边一片云朵忽然飘至,阿丑威风堂堂地登场,身上元力丰沛,水汽相随。瞧着叶青雨,咧开了大嘴:“青雨你明天还有功课哦,你爹走之前布置的。”
叶青雨秀眉微蹙:“他参加他的太虚会盟,给我布置什么功课呀?”
阿丑降落下来,恰恰挤在姜望和姜安安中间,让他离叶青雨更远,摇头晃脑道:“哎呀,你爹也是为你好嘛。你现在正在冲击天人之隔,多关键的时候啊,切不可分心了!”
他扭头去瞧边上的姜望:“姜望你也是一路苦修过来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
欸?
边上空空!
他猛地扭头,姜望果然已经拐到了另一边,正与叶青雨并行。不值钱地笑道:“既然如此,明天我陪你修行吧!在这方面,我还是有些经验的!”
阿丑眼神凝重。
此等身法,超出他踏云兽不止一筹。
而更令他警惕的是,现在的姜望,大不同于以往……也大胆了太多!
叶青雨笑着欠身:“那就有劳姜先生了。”
姜望双手都拎着药材,但也往身前一合,算是拱手回礼:“那叶同学可要认真听讲噢!”
姜安安咬着刚摸到的禅面酥,歪头看着他们。心里大大的不明白,上课有什么好高兴的?!
“不成不成。”阿丑赶紧道:“这个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青雨的每门功课,都是有专门的老师的!整乱了可咋整?”
姜望笑容和煦:“没事,我只教她修行。在这个方面,整个云国,除了叶真人,应该没人比我更擅长了。”
叶青雨也在一旁赞不绝口:“姜先生讲课真的很不错!”
阿丑势单力孤,只是倔强地嘟囔:“教课和打架又不是一回事的。教课要动脑筋,要因材施教的嘛……”
“白玉瑕和林羡,不知丑叔认不认得?也是随我逐杀庄高羡的人。他们都在随我修行一段时间后,成功踏出那关键一步。要说对神临这个境界的了解,我可以自信地说——天下无双!”姜望温和地瞧着阿丑:“当然,口说无凭。丑叔,咱们可以找个时间,私下里交流一下。”
阿丑不去接他的视线,只道:“但叶真人——”
姜望忽然停步,手中的药材都落在身后,而人已提剑在手,立于众人之前。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姜望几年前买下的院子,而院门此时大开,院中背对他们,站着一个恐怖的身影!
此人身穿粗布麻衣,赤足,徒手,指骨粗大,皮肤粗糙,像是那种做惯了苦力的汉子。
但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仅仅是一个背影,就给人不可逾越的巍峨感!
以至于赵汝成、祝唯我、向前这三个神临境中的强者,明明就站在此人身前与之对峙,却根本不能够被看到。
阿丑的身形一瞬间膨胀,显现威严与凶悍。
姜望却只沉声道:“带她们走。”
无形的力量把姜安安和叶青雨推远,声音落下人往前。手中按剑,踏入院中。
他自己当然不能走,他的兄弟在里间。
“不必紧张……”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似是常年辛勤劳作的、辛苦而坚毅的脸:“在下鲁懋观。”
墨家真君鲁懋观!
与西天师余徙定约,帮雍帝韩煦要回锁龙关的那位衍道强者!
长相思几乎要出鞘,姜望按着声音道:“大宗师突然造访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鲁懋观用粗糙的手指,抹了抹额上的皱纹,像是才回过神来:“哦,我也是刚来。”
他看了看姜望,又扭头看了看祝唯我:“那我就一并回答了?”
祝唯我长枪点地,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墨家想说什么,难道还会被堵嘴不成?”
“小友的怨气我能够理解。”鲁懋观叹了一口气:“我今天来,是代表墨家给你赔礼道歉的。”
向前和赵汝成都不清楚个中内情,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同祝唯我一起面对这个恐怖的访客。
而姜望沉默。
墨家这份迟来的歉意,只有祝唯我自己有资格表态。
沉默一阵之后,祝唯我笑了。这个曾经锋芒毕露的天才人物,笑得潦倒自苦:“这可真是……让我意外啊!”
今晚八点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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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干戈玉帛
鲁懋观在钜城地位极高,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为,也不仅仅因为他的资历。
他代表的是墨家内部“崇古”的派系。
现任墨家钜子钱晋华所代表的新墨派,以“墨非泥古之学,今人有今人之墨”为学纲,大肆革新。
而鲁懋观,就是钱晋华最坚决的反对者。
钱晋华这个人,说是毁誉参半都太勉强,他是当世显学宗师里名声最臭的一个。其他大宗师,就算行事风格再不被人喜欢,应得的尊重也不能被抹去。
唯独钱晋华不同。
究其根源,很多人都认为,是他造成了当今许多墨家门徒思想的混乱,是他让在显学中都声名极好的墨家,在如今产生了如此大的争议。
有人说“他日墨门之祸乱,源其今日钱晋华”。
有人闻其名而掩鼻。
而鲁懋观是极受尊崇的墨家真君,他一生笃行墨家之道,“兼爱”、“节用”,品行高洁。
受益于他的人,不计其数。
墨家内部支持他的人,也是非常庞大的一股力量。
甚至当年若不是饶宪孙遗命,当代钜子未见得是钱晋华。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墨家当年的启神计划,一共只有三尊真人傀儡获得成功。其中“明鬼”,就是鲁懋观亲手创造。
其言曰:“世上无善无恶,无神无鬼,墨家自为。使明鬼而知敬畏,惩恶扬善,行以此傀。”
他在傀儡术上的造诣,绝对是当世顶级。他在墨家内部的影响力,不输于钜子。
他也曾经公开评价以钱晋华为首的新墨派,说:“遍身金缕者,不似墨家人!”
而今天,这样一位大人物,代表墨家来到云城的一处无名院落,当面向神临境的祝唯我致歉。
这当然可以说,已是给足了体面。
但还很年轻的祝唯我,好像没有顺着台阶走下去的打算。
他手里提着重新修复的薪尽枪,也提着自己并不能被修复的身家性命,就这样冰冷地看着真君鲁懋观。
鲁懋观叹息道:“墨惊羽乃钜城亲传,是墨家的未来。他的死,在钜城内部掀起轩然大波。我们是一定要找出凶手,为他复仇的。天工真人铁退思,看着墨惊羽长大,受命调查真相,在这个过程中,行事有些激烈……
“庄高羡既死,他的神通鹤短凫长,也不再是秘密。我们由此得知,当初在不赎城得到的证据,乃黑白颠倒、是非混淆之后的结果。墨惊羽之死,与罪城城主凰今默无关。此虽庄高羡之蒙蔽,亦属墨家之疏失。”
鲁懋观又道:“这件事情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有时候眼见也未见得是实。当时虽然得到的是铁证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铁证也有被掀翻的可能。涉及此等案件,我们应当慎重再慎重。”
鲁懋观接着道:“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始终保证了凰今默的安全,没有加剧这份错误。”
祝唯我沉默,沉默,始终沉默。
一直到他说完了这一句,才道:“然后呢?”
鲁懋观的表情是严肃的:“从古至今,墨门都不是一个完美无瑕、永不犯错的组织。但值得我骄傲的是……墨家永远有直面错误的勇气。
“我们已经认识到这份错误,并将尽最大的努力,来修正这份错误。
“我们即刻释放凰今默,并会为她失去自由的每一天,支付足够的赔偿款。
“我们将归还不赎城,并为罪君修筑一座全新的钢铁之城,免费搭载墨家最新研发的守城杀器。并以墨家的名义,给予不赎城庇护。不赎城将永远矗立在那里,成为不落之城,实现你们关于这座城市的所有构想。
“天工真人铁退思,在捉拿凰今默回去调查的过程中,态度过于强硬,手段过于粗暴。我们也将予以严惩,由执律真人对他执行鞭刑,令他闭门反思。
“以上,是我们墨家的诚意,但并非全部诚意。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需要补偿的,都可以再商量。”
应该来说,墨家是有诚意的。
这份道歉,并非全无分量。
但祝唯我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所以您今天来找我,就只是为了跟我谈价格么?墨家家大业大,并不在乎我狮子大开口?”
鲁懋观面对一个神临修士,以衍道之尊,用足够端正的语气说道:“请原谅墨家在真传弟子墨惊羽身死一案上的轻率、鲁莽,以及愚蠢。我们希望可以得到你们的谅解,希望可以弥补伱们所受到的伤害。
“不存在什么狮子大开口,有所失,当有所偿。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跟我说,我能做主的,现在就决定。我不能做主的,回去讨论决定。一定让你满意。”
祝唯我沉默一阵,看了看姜望他们,又看回鲁懋观,终于说道:“墨家是当世显学,天下名宗。您是赫赫有名的真君,世所仰慕的宗师。想来不会殃及无辜,不会因为我的不懂事,而伤害我的这些朋友吧?”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当然,我可以理解。”鲁懋观说道:“墨家和云国有许多生意往来,叶真人是我们墨家的朋友,这位叶青雨少阁主,也是我们墨家最高等级的贵宾。我们不会在云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墨家万古以来的精神,以及我个人的道德观,也决不允许我们一错再错。”
“您是衍道真君,天下顶尖的大人物,您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来骗我一个小小的神临。”祝唯我点了点头:“我相信您。”
鲁懋观道:“惭愧——”
“我不原谅。”祝唯我道。
这四个字简单、直接、干脆,像是哔剥一声炸开的火星,一瞬间炸开,也一瞬间结束了。
即便是鲁懋观这样的宗师人物,也愣了一下。
墨家真诚道歉,不惜为过往的错误,付出巨大代价。祝唯我和凰今默欣然同意,双方从此化干戈为玉帛。这难道不是一段佳话?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原谅”这三个字,他事先并未想过。
“没关系。”鲁懋观很有宗师气度,心平气和地道:“还有什么墨家思虑不周之处,还有什么令你心气不顺的地方,你尽管直言。你能想到的任何事情,我们都可以谈。墨家弥补错误的决心,一定会让你看到。”
祝唯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您刚才说,你们已经释放凰今默。那为什么,今天不是她来找我?”
鲁懋观这次过来,拥有巨大的权限。不怕祝唯我不开价,墨家绝对有资本做出任何弥补。
但唯独对于这个问题,一时不知怎么回应:“这……”
“你们杀不死她,或者说如果她被杀死了,你们也不必再来找我。”祝唯我字句清晰地道:“我想是因为……她自己不肯走。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愿意被你们不明不白地抓了,又不明不白的释放。”
“不算不明不白。”鲁懋观说道:“墨家愿意为此事公开道歉。一定还你们以名誉。”
“还不明白吗?”祝唯我在这个时候咧开了嘴:“她不需要道歉。凰今默不需要道歉。这世上只有一种方式能够纠正你们的错误,而那种方式,在她手中,只能由她自己决定。”
“我不太理解。”鲁懋观脸上的皱纹皱得更深:“你的意思是……你们想要靠自己来报复墨家?你们要自己决定报复到什么程度?年轻人,有什么误会是不可以解开的呢?你真正清楚墨家的力量吗?你知不知道,就算墨家根本不管你们,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你们也伤不到墨家分毫?”
祝唯我说道:“那是我们的事情。”
“你们寄望于凰唯真?”鲁懋观摇摇头:“轩辕朔尚且功败垂成,虚渊之尚且未能登顶。凰唯真未见得能够归来啊。”
祝唯我只是道:“那是我们的事情。”
鲁懋观的表情恢复了平静:“看来你意已决。”
祝唯我提着他的枪直着他的脊梁,虽然面污身污,这一刻却有不可直视的锋芒:“你们希望我去不赎城带走她?抱歉,你最多只能带去我的尸骨,并以此加深她的仇恨。”
“我永远尊重她的选择。
“我也没资格替她原谅。
“因为被你们打落尘埃,被你们抓起来关在囚室里的,是她,不是我。”
鲁懋观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这一刻表现出来的坚决,反倒只是双手微垂,叹了一声:“那么……我明白了。”
巨大的压力笼罩在这座庭院。
姜望紧紧握着他的剑。虽然他知道在鲁懋观面前他们根本不具备反抗的能力,但他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祝唯我出事。
但鲁懋观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离开了。
院中是安静的。
这样的情景毕竟不能叫人平静。
祝唯我仍然站在院中,看着姜望,惨笑道:“你道他为什么不杀我,也不抓我?因为我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他是太锋利、太骄傲的一个人。
这种锋利和骄傲,在强大不可逾越的墨家面前,只会一次次地伤到他自己。
让这样一个人承认自己的无力,多么残忍啊!
姜望松开剑柄,与他对视:“我不知道你的生死对墨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你活着,我就还有大师兄。你死了,我就没有大师兄了。”
“啊,你真的是,你小子。”祝唯我拄着薪尽枪,就那么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下了。整个人松懈下来,怔怔地看着天空。
姜望扭头去问姜安安:“安安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你有自己的判断。我问你,你觉得祝唯我哥哥刚刚的选择对不对?”
“那有什么不对的呢?”姜安安道。
“怎么讲?”姜望问。
“叶伯伯跟我讲过噢。”姜安安大声道:“做错事的人赔礼道歉是应该的,但受伤害的人不是必须原谅!”
“很好。”姜望满意地笑了:“你去给哥哥们分吃的,我来给他们分药材。”
姜安安脸上的神采飞扬,一瞬间就没有了。她的公理正义,人道光辉,这时候被绑得很紧。三两口把手里的禅面酥吃完,接过叶青雨递给她的食盒,付出很大的决心,缓慢地向这些伤残人士走去,试探地问道:“你们……吃的多不多呀?一人分一块,要得不?我这里也不多喔。”
……
……
“啊呀呀,姜望他不是个东西啊!得志便猖狂得了便宜还卖乖,得势不饶人啊!”
阿丑一把鼻涕一把泪,使劲往刚刚从太虚山门回来的叶大真人身上蹭。
叶小花一脸嫌弃地用靴子抵住他:“好好说话。”
“你看看,你看看嘛!”阿丑使劲往前挤,让叶小花看他微微肿起的左眼。
“幸亏我回来的及时……不然你这都要消肿了!”叶小花啧了两声:“说说吧,怎么回事?”
“我不过是叫他忙点正事,不要总是影响青雨修炼。他就非要拉着我跟我切磋,说些久仰大名、一直很崇敬之类的话。我想着我怎么说也是长辈,指点指点他也是应该的……”
阿丑连哭带嚎:“谁成想,他来真的,他给我一顿打啊!!!”
“嗐,你都几百岁了,连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都打不过。”叶小花十分不屑:“丢死人了,还有脸嚎。”
阿丑顿时把眼泪一收,勃然大怒:“他连庄高羡都宰了,我怎么打?你二十几岁的时候你打得过他?”
“那当然了!”叶小花高傲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是浪得虚名?我当年是他能比的吗?洞真无敌向凤岐都要跟我讨教!”
“少吹牛逼了!”阿丑不耐烦道:“这事儿你管不管?你就给句准话!你要不管,我马上离家出走!被人炖了煮了,都用不着你心疼!”
“这次准备离家出走几天?”
“好哇,还几天!你当我阿丑跟你开玩笑!”阿丑怒气冲冲就往外冲。
叶小花一把抓住他,揪了揪他的长毛:“行了,歇着去吧,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老子还在呢,他就开始当家了,岂有此理!”
阿丑四脚齐跺:“狠狠地揍他!”
前几天休假的时候,圆圆给我发了一张表《赤心巡天资料整理》。
是宝岛书友整理的一份非常详细的表格。包括剧情讨论、人物设定、年表、实战战绩甚至某年某月某日作者修改的某处错字……
还在不断增补,不断完善。
很多读者群的书友应该都已经看到了。
如书友“玄澈冥空”、书友“大破灭时代的人”也都在做类似的事情。
但这份表格,更多是一群热爱此书的读者,群策群力、日积月累的结果。
当你认真地翻阅这些资料,你能感受其中的心情。
可以说这份资料,是我对论坛之类的地方,最初的认知。大家因为共同的喜欢,聚在一起,并共同建设什么。
就像良人在群里说的那样,这些读者在某个我们并不知晓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热爱这个世界。他们为这本书所做的一切,若不是这份表格出现在我们面前,也许根本不会被我们知道。
盟群书友纷纷表示十分感动,并顺滑地转进,认为作者情何以甚应该为这份感动加更一章。
?
一章两千字怎么够呢?
以此四千字,答谢这份支持。
虽不能回报于万一,也算是咱们一起经历这段故事的证明。
感谢所有相逢。
第六章 仙都
祝唯我被连夜送去了星月原,有玉衡星君帮忙照看一二,多少叫人放心一些。
虽则鲁懋观明确表示墨家不会把他怎么样,但墨家毕竟是一个很大的组织,内部意见未见得能够统一。
向前养伤养得差不多了,便继续去游剑天下。
也就一个赵汝成无所事事,陪着姜望在云国很是玩耍了几天。
他一个,姜望一个,叶青雨一个,姜安安一个,蠢灰一个,在云国各地是耍得不亦乐乎。每天吃香喝辣,踏青赏花。
直到……太虚会盟落幕,叶大真人归来。
誒?
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嘛。
叶真人归来坐小楼,万事都不管。
阿丑万事管不着。
整个凌霄阁,整个云国,还是少阁主说了算。
几个人稍稍老实了几天,又放肆起来。姜安安都玩疯了!
但是怎么说呢,云国毕竟是小国,这些人又惯会飞天遁地,加上这么多年姜望和姜安安都是聚在这里,能耍的都耍遍了,心思也就放野。
是日也,白玉京之主姜望,天下闻名的“弑真之人”,碍于群情汹涌、在广大群众的鼓噪下(特指叶青雨和姜安安),正式拜访凌霄阁主人、当世真人叶凌霄。
这是一次具有外交意义的重要会谈,与会者两人而已。
一张长长的书桌,隔开了并不陌生的两个人。
叶真人立西而面东,姿态潇洒,手提画笔,正细描丹青。
姜望在书桌之前,坐东面西,坐姿规矩,神态倒也从容。
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走过来,他姜某人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是惯看风雨啦!
铺开的画轴之前,有一方印,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小小一方印,竟给人渊渟岳峙的感觉,一见就知不是凡品。但既不是云国国玺,也非凌霄阁阁主印,应是用于画作落款的名章。
姜某人琢磨着,回头得问问青雨,这印是什么层次的,哪位名家所制。往后给叶真人送礼,便比照此等。也顺顺他的倔毛,免得麻烦!
“这几天玩得开心吗?”叶真人忽然问道。
姜望诚实地道:“挺开心的。”
叶真人画笔不停,语不经意:“怎么青雨没来?”
“她让我做代表。”
叶真人的画笔虚悬,剑眉微微挑起,仿佛在思考下一笔该落在何处,“她让你做代表?”
“那什么,这个代表的意思就是说……”姜望努力措辞:“商量一件事情,人多嘴杂反而不方便,索性一个人来讲,还清楚一点,对,就是这样。”
叶真人问:“你觉得我女儿跟我说话不方便?”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望有一种骤蒙不白之冤的委屈:“我没这么想!”
叶小花稍稍直了一下腰。
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块匾,上书——正大光明。
他问道:“你是说我叶凌霄有意冤枉你?”
“没有……”
叶大真人哼了一声,才道:“你做这个代表,代表什么,凌霄阁吗?”
“凌霄阁是您老人家的。我只代表我们几个。”
“你们?”
“就是我,青雨,安安,还有汝成。”姜望一个个地数人头,尽量不叫叶真人产生误会。
叶真人落下画笔,慢慢地道:“叶青雨是凌霄阁少阁主,我的亲生女儿。姜安安是凌霄阁真传,这些年都是我亲自指点修行。现在你在我面前说……‘我们’?意思你们现在是一伙的,一起来对抗本真人,是吗?”
姜望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从容了,姜望心好累!
他像是一个溃兵,在举目皆敌的战场上不知所措:“实在是误会了!姜望此来,不是来对抗,是来请求。”
叶小花慢条斯理地描完最后一笔,拿眼瞧他,用鼻腔发音:“请?求?”
姜望立马站起身来,拱手行礼,一口气道:“这几天在云国也玩得差不多了,大家都觉得还未尽兴。我准备带青雨和安安去楚国耍一段时间,请您通融一下!”
叶小花静静地欣赏了一阵自己的画作,确定此画已神意尽备了,才放下画笔,取来字笔,略点松香墨,开始写字。
嘴里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腔调:“还要特地去楚国玩耍?这世道,可不很太平。”
姜望自信一笑:“这个叶真人尽管放心,大楚淮国公待我如子侄,我到楚国,就像回家一样。安全得不得了!”
这都要带我女儿见家长了!
还显摆后台呢!
叶小花咬着后槽牙,面上依然云淡风轻,潇洒的写完最后几笔——
道历三九二三年春。
礼回白歌笑。
姜望修目仙人有成,用余光瞟得清清楚楚。
叶先生的画作自然是神品,他虽不怎么懂得欣赏,也感受得到那种飘然出尘的气韵。
叶真人的字也是极好,飘逸潇洒,见之不凡。
真可谓字画双绝也。
就是这个叫白歌笑的……怎么有点眼熟?
姜望略略思忖,悚然一惊。
许高额老大的老大,青崖书院的院长!
这……叶大阁主交游广阔啊。
叶小花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悠然道:“楚国自是安定的。但云国到楚国,路途遥远,这人心叵测……”
姜望昂首笑道:“姜某这么多年修行奋苦,不曾荒废光阴。举凡天下神临,不知对手何在。等闲真人,我也能过上几招。这区区一段路途,要护得青雨安安周全,想来不成问题!”
叶小花怎么听这番话,都只听出一个意思——你叶凌霄老啦!要是真有我都扛不住的危险,你也未见得能扛住。
当下呵呵一笑,很有真人气度地挂上毛笔,收好画轴,并用一根丝带系好。眼睛似不经意地在书桌上瞟了一眼:“你认得这方印吗?”
姜某人又是扯虎皮又是秀肌肉,自问是面子里子都能照顾到,是面面俱到,这会也懂得谦虚,摇头道:“恕晚辈眼拙,不知是哪位名家的作品?”
“它啊,名字叫仙都。”叶小花轻描淡写地道:“前身是‘仙都祈仙天’,在三十六小洞天里,排名第二十九,不值一提……”
这方印并非名章,竟是洞天之宝!
虚渊之用一座朝真太虚天,就能够换得七十二福地,以拓展太虚幻境的吸引力。
阮泅曾仗司玄地宫与昭王争锋,那惊天动地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姜望在这个时候,很想凑上前去,帮这方小印擦擦灰尘。
您把洞天之宝摆在书桌上干嘛呢,这多不庄重啊!
但眼前一晃,物移光转,此身已在城楼下。
只见得浮云万里,尽在靴底。仙穹胜景,皆在眼前。
有玉柱游龙,更金台飞凤。
奇花异草,宝华盈天。
所谓九天宫阙,不过如此!
立此城下,世事渺如云。
的确是万仙之都,无上胜境!
叶小花就站在道韵天成的“仙都”二字之下,满意地瞧着姜望的表情,风度翩翩地道:“看来你也认得它。”
姜望站得很规矩,言语也谨慎了许多:“对于洞天之宝的厉害,晚辈略知一二。”
“也没有多厉害。”叶小花姿态轻松地摆摆手:“这玩意我很多年前就弄到手了,但基本不拿出来用。修行路远,外物终不可恃,人呐,还是要靠自己。不能总指望这个前辈那个爷爷的,你说对吧?我这‘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名头,还是自己打出来的嘛!”
姜望听懂了。
以前的时候,叶大阁主从不暴露仙都印,只作为关键时刻的杀手锏而存在,因为“怀璧其罪”。但现在的叶大阁主,实力今非昔比,已经有自信保住此印,所以可以随意拿出来把玩。
简而言之——他姜某人还远远不是对手。
“叶真人的风采,实在令晚辈叹服。”他热情地慨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而心向往焉!”
“诶~不能这么说。”叶真人看着他,同样地赞不绝口:“姜望啊,你是一个优秀的年轻人。你的修行是一日千里啊!阿丑现在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姜望连忙解释道:“上次我与阿丑前辈切磋,一时失手……”
“这都是小事。”叶小花笑呵呵地抬掌拦住:“不必多说,我能理解。切磋嘛,难免磕磕碰碰。谁还会因此怀恨在心,告黑状不成?”
姜望面露惭色。
叶小花继续道:“就好像等会我跟你切磋,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失手伤到你哪儿了,你难道会跟青雨告状吗?你姜望也是要面子的,你不会的嘛!”
姜望干笑道:“我怎么配跟您切磋呢?我还只是个神临啊。”
叶小花又叹息道:“看到你们年轻人,我真是唏嘘。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的时代,或许已经过去了。”
姜望立即道:“您风华正茂,正是当打之年呢。当世真人,有几个能比您年轻呢?”
叶小花摇摇头,语气怅然:“还是老了,还是迟钝了,没有你们年轻人成长得快。等闲真人,我也只挑得三五个……”
姜某人眼皮微跳。
“不过加上这个——”叶小花抬手点了点面前的仙都:“那就难说了。衍道也可以试试手嘛!”
他又看回姜望:“对了,你先前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姜望搭手在前,老老实实地道:“我说外面的风景挺好的,叶真人若是得暇,不妨四处转转,放松心情,陶冶情操。”
“唉。脱不开身啊。”叶小花叹息道:“这整个凌霄阁上上下下,哪件事情不得我操心?青雨正在天人之隔前,安安还在打基础的时候,我时时看着,不敢懈怠啊。”
姜望心想,怎么你带她们出去玩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多事呢?
但表情非常感动:“您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这都是应该的,为人父,为人师,要有责任、有承担的嘛。我能天天带着她们玩耍,不管她们的未来吗?”叶小花看着姜望的眼睛:“你是安安的亲哥哥,所谓长兄如父。她现在正在关键的时候,可马虎不得啊。你明白吗?”
姜望除了点头,别无其它:“您说得特别对,她这个年纪,还是要以学习为主。”
……
……
春风迎面,云影过隙。
姜望半蹲在云海的边缘,脸上戴着一张普通的面具,气息不太稳定,眼神却很深沉。
“三哥,你在想什么?”赵汝成跳上云海来。
“跟你说不明白。”
赵汝成又问:“你怎么戴上面具了?”
“为了跟你的青鬼面具搭配。”
“我现在也没有戴啊?”
“你要是懂事你就戴上。”
赵汝成默默戴上了厚重的青铜面具,遮住了他那张天下无双的脸。然后问道:“之前不是说一起去楚国玩耍吗?怎么现在就咱们两个。”
姜望幽幽道:“你要是懂事你就别问。”
赵汝成“哦~”了一声。
“你怎么想的?”姜望问。
“什么怎么想的?我就跟着你呗。”
“不打算去牧国了吗?”
“去牢里吗?海捕文书都发出来了。”
姜望“嘶”了一声:“不是演的吗?”
赵汝成侧头看着他:“你跟齐天子是演的吗?”
姜望沉默了,这事确实演不了。
他长叹一声:“云云是个好姑娘啊!”
赵汝成嗤笑一声。
又嗤笑了一声:“你好像觉得你比我懂。”
姜望任他笑了这两声。
他也看着远方不言语。
兄弟俩安静地蹲在一块,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在这云海之上,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你喜不喜欢她啊?”姜望忽然又问。
“我不知道算不算呢。”赵汝成思索着道:“跟她在一块,较之其他人,总是不太一样的。邓叔走了之后,你失陷在妖界之后,都是她陪着我。现在……”
他笑了一下:“不是很习惯。”
“如果以后都看不到她,你会觉得遗憾吗?”姜望问。
“当然会啊。”赵汝成道:“但是如果没有跟你去枫林,如果没有见到大哥最后一面,我更会永远遗憾。”
他语带怅惘:“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吧。向左向右都会留下遗憾。但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别装深沉了!”姜望按了一把他的脑门,又抓着他的胳膊,将他带着一并起身:“走!”
“干什么去?”
“哥带你去弥补遗憾!”
赵汝成听懂了但装懵懂:“……哦。去哪儿啊?”
过得一阵:“不对啊三哥,弥补我的遗憾,你怎么往抱雪峰飞?”
“你要是懂事你就先闭嘴。”
“……哦。”
兄弟俩很快飞回抱雪峰,姜望深吸一口气,耳仙人都跳将出来,屹立高空,把握八方声闻。
他大喊一声,声似雷霆,滚过云城上空:“叶青雨!!!”
声闻仙态全开:“我过几天还来看你!”
又喊道:“另外,你爹揍我了!你治治他!!!”
赵汝成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还没有想好自己要不要喊两句给三哥助威。便被姜望一把拽走,远远飞离。
只留一长串的青云印记,还在抱雪峰上空打旋。
旋转在经久不息的雷音中。
今天是叶青雨的生日哦,祝她生日快乐!!
……
感谢书友“一如所亦”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73盟!
感谢书友“蹲在墙头等红杏”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74盟!
第七章 天知
“哈哈哈哈哈哈……”
已经飞出云国很远,赵汝成的笑声依然未歇。
姜望瞅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脚:“你傻乐什么?!”
赵汝成不以为意地拍了拍屁股,笑道:“三哥,我很久没见你这样了!”
姜望哼了一声:“‘出其所必趋,攻其所必救’,听过没有?这就是兵法。”
“我懂。”赵汝成嘻嘻笑:“你这是拿住了叶真人的命脉。有青雨姐在,任他是何等真人,又能耐你何?”
姜望瞪他:“别把你三哥说得这么卑鄙啊。我这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
“是是是。”赵汝成摇头晃脑:“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叶真人仗着武力,蛮不讲理,欺人太甚,三哥你也是没办法。”
姜望很久没有被亲爱的五弟这么吹捧了,很是享受:“你三哥的韬略你要是能学到几成,天下大可去得!”
赵汝成真诚问计:“现在牧国满天下通缉我,苍羽巡狩衙的鼻子比狗都灵,三哥打算怎么带我混过去?”
姜望自信满满:“山人自有妙计!跟我走便是!”
……
三天后。
草原晴空万里。
赵汝成和姜望疾飞在空中,穿风破云。
身后是一整队飞牙,各持兵器,奋勇追杀。
“站住!”
“射射射,拿箭射死他们!破法箭,穿甲箭,附神箭,全用上!”
“传讯过去,让前方部落空中设卡。休走了国贼!”
赵汝成猛然回身,十指连弹,鹊桥仙庚金剑气横贯长空,架成剑鹊横桥,惊退一大群人:“再追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又赶紧追上姜望的背影,喘着气道:“三哥,你也没说你的计划就是强闯啊!?”
“什么强闯?”姜望脚步不停,纵跃不止:“咱们是趁夜摸黑进的草原,走的是隐蔽路线,你身法不好被发现了怪我咯?”
赵汝成不满道:“大半夜的我们两个人戴着面具鬼鬼祟祟混进草原,怎么可能不被盘问?你连个通关印书都没弄,我又正被通缉……苍羽巡狩衙不是吃干饭的啊!”
“行了行了。”姜望拿出兄长的架子:“一点挫折就在那里受不住,怎么跟我干大事?”
“先别惦记着你的大事,咱们是大事不妙了!”赵汝成道:“我可提醒你,苍羽巡狩衙的衙主是呼延敬玄。这些尾巴要是不能及时甩掉,以至于惊动了他,咱俩跑都没地方跑,一起蹲大牢去吧!”
呼延敬玄!这可是能跟黄弗争北域第一真人的主儿。
姜望听到这个名字,也严肃起来,一念铺开声闻仙域,又召出目仙人,完全把控视觉与听觉,就这样带着赵汝成往回走,与轰轰烈烈追杀过来的一众飞牙迎面而过。
迎面不得见,过耳未有闻!
赵汝成饶有兴致地瞧着这些飞牙,打量他们的表情,看着他们一个个目光坚定地从身边冲过去了。
甚至还有几个人与他擦肩,同样无知觉!
“怎么早不用这招?”赵汝成欣赏过了,开始抱怨。
姜望用“你懂什么”的眼神看着他:“牧国强者之众,未可计量。贸然施术,反倒容易被捕捉痕迹,随便被哪个多管闲事的隐修碰一下,咱们就坐蜡。恰是以普通人的方式潜入,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就算被察觉异常,也在可控的层面。”
赵汝成感慨道:“三哥,你确实是有经验啊!”
他虽然是从小就东躲西藏,但那些手尾向来都是邓叔处理,多少隔了一层,领会不够深刻。
又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苍羽巡狩衙已经警觉,再想悄无声息的潜入,已不可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必须要动用我的人脉了!”姜望深沉地道。
赵汝成肃然起敬:“三哥在草原上也有人脉?”
姜望高深莫测地一笑,并不多言。
……
是夜。
草原上的某间毡房里。
姜望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面前的麻袋里,一个人扭曲着爬了出来:“该死的,我可不会屈服,我体内可是流淌着苍狼的——”
“行了行了。”姜望随手把此人提起来,打断了他的煽情回合,扯下面具,让他看着自己的脸:“认得我不?”
此人谨慎地看了好几眼:“……不太确定。”
姜望怒了:“我都认得你,蹲了半天才看到你这么个眼熟的。你凭什么对我不太确定?”
这人道:“有点肿……”
姜望又把面具戴上了:“少说废话!知道我是姜望就好!”
此人欲哭无泪:“小人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姜公子为何如此啊?”
“不用紧张,你没有得罪我。”姜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找你来是让你帮我联系一下老朋友,你家少爷宇文铎。”
宇文铎的侍卫懵懂非常:“您要见我家少爷,直接登门即可,何至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姜望拿眼一瞪:“事关机密,我能跟你说吗?”
侍卫恍然大悟,这才找着感觉,进入状态了,能够与闻机密,参与宇文少爷和姜公子的大事,岂不正是他的非凡之处吗?姜公子怎得不抓别人?
当下压低了声音:“姜公子放心,我一定悄悄地告诉少爷,绝不让第三双耳朵听到。”
然后在姜公子赞许的目光里,蹑手蹑脚地离去了。
姜望智珠在握,从容一笑,回过头去。
赵汝成在房间的阴影里,幽幽地看着他:“三哥,宇文铎竟是你的人脉吗?”
姜望问他:“你是不是已经弃官挂印,离开牧国了?”
“是啊。”
“你是不是正在被牧国通缉?”
“是啊。”
“那我就纳闷了。”姜望不解地道:“宇文铎堂堂大牧真血子弟,难道还能是你这个牧国国贼的人脉?”
这话太有道理,赵汝成竟无言以对。
约莫两三个时辰之后。
正在火塘前片着羊肉喝着烧酒乐呵呵的两兄弟,忽地窜起身来。
有大队的士兵正在靠近!
距离虽还很远,又岂瞒得过他们的耳朵?
疑虑才生出,便听到了外间雷鸣般的、来自宇文铎的洪声:“我宇文铎铁骨铮铮,绝不屈服于威逼利诱!我对云殿下忠心耿耿,此生绝无二心!虽则赵汝成是我的曳赅,姜望是我的旧友,但走到今天这个份上,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来啊,铺开来搜,封锁此处,不要让他们跑了!”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自然是给他们逃跑的空间。
“云云姑娘这一次是动了真怒啊,宇文铎也不敢安排。”姜望瞧着赵汝成,恨铁不成钢:“你走的时候,不能好好跟人家说吗?”
赵汝成蔫头蔫脑:“我还留了信呢。我以为她会理解的。”
“你以为,你以为,感情之事,最忌你以为。真自以为是!”姜望先是批评了一句,再叹气:“只能想别的办法了。”
他随手留下一锭金子,权当留给毡房主家的酒肉钱。“咱们先离开这里。”
赵汝成紧随其后,但又一把将金子捞起来,咬牙道:“让狗日的宇文铎付!”
……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
另一间毡房内。
在一片漆黑里,赵汝成和姜望在熄灭的火塘前相对而坐。
这一次他们没有大大咧咧地喝酒吃肉,灯都未点。
外间军队的嘈音尚未消退,夜色很是喧嚣。
赵汝成沉默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道:“三哥,咱们不往远处躲躲吗?”
姜望笑了:“这你就不懂了。根据我的经验,现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最不会被发现的。人的视线有盲区,听觉会被覆盖,思维也有局限——所谓灯下黑,你可明白?”
“我明白啊。”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乾阳赤瞳一扫,声闻仙域已开。
姜望看到一个头发枯黄细软,眼窝深陷,身穿羊毛长袍,双手骨节异常粗大的男人。
不知何时坐到了他们两人旁边,还很自来熟地问道:“倒春寒怪冷的,怎么不烧火?”
一边问,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火塘点燃了。
火焰像灵蛇一样跳动。
他摊开双手烤着火,枯发好像被火焰烤卷了一般。
姜望一手按剑,气势狂涌,顺势便要起身压迫:“谁?!”
“他就是呼延敬玄。”赵汝成说。
姜望坐了下来,手也放开了剑柄,顺便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的整套动作,就像调整坐姿一般自然:“呼延大人,久仰了!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小五,愣着干什么,给呼延大人倒酒啊。”
赵汝成也就真去找酒,顺便挪到了呼延敬玄的背后。
“不用客气了。”呼延敬玄抬掌拦道:“酒色伤身,我已戒酒。”
姜望“噢”了一声:“那呼延大人今天是?”
呼延敬玄在火塘前拍了拍手,也不废话,起身道:“跟我走一趟吧,涂扈大人要见你。”
“不是找我吗?”赵汝成问。
呼延敬玄看了他一眼:“抓你还用不着我出手。”
“不用紧张。”姜望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我同涂扈大人是老相识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会为难咱们。”
“是不会为难你,但不见得不会为难他。你的表现很重要……”呼延敬玄笑了笑,表示就提醒到这里:“走吧!”
……
自涂扈受大牧女帝之敕封,成功登顶苍图神教神冕布道大祭司,牧国的王权神权之争,便算是落下帷幕。
此后轰轰烈烈的万教合流,则是从根本上消解神权,使王权永固。
在这个过程里,苍图神教几乎没有做出什么有效的反抗。
或者说,在涂扈的领导下,整个苍图神教都是异常配合的姿态。自上而下,喜迎王命。
值得一提的是,涂扈虽然成为草原上一人之下的神冕大祭司,但仍然保留了敏合庙的职务,仍然常驻敏合庙中。
只是现在已经没人能够分得清,留在敏合庙的,到底是神涂扈,还是人涂扈,抑或人神皆在。
衍道强者都有法身和道身,两者相合,才是巅峰战力。
但涂扈的人神两分之身,与此不同。他分出来的是人性和神性,就力量表现形式,也完全不同于法身、道身。这才能隐瞒那么多年的力量,一直被视为真人层次。
姜望其实一直都有些好奇。人涂扈和神涂扈的法身道身,是否也都不相同?或者更直接地说——涂扈是否可以视作两尊衍道?
当然,这等隐秘,他不可能问,涂扈也不可能答。
若有人想知道,就必须付出代价。
就像幻魔君留下一张假面,这才见证了涂扈的人神一体。
仍是在“广闻耶斜毋”殿,在这座迎接天下英雄的殿堂。
姜望见到了涂扈。
这时候的涂扈,穿着一身轻便的华丽长袍,就站在那悬在院中的巨大的广闻钟旁边,负手看着夜空。
古老的铜钟与他,仿佛都在古老之中。
从进院的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到涂扈的侧脸。
但姜望完全看不出来,今日的涂扈,和昔日的涂扈,有什么不同。
这是因为巨大的实力鸿沟,令他无法“视其真”。
哪怕心里已经清晰地知道,今时今日的涂扈,已经是整个草原上仅次于女帝的最有权势的人。
他的眼睛却捕捉不到变化。
姜望倒也不气馁,现世如此广阔,他的修行还远未到头。无法触及涂扈这等站在现世顶层的人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只问道:“大祭司深夜相召,不知所为何事?”
“问我问题是很危险的事情。你在我这里得到了答案,就必须要还答案给我。”涂扈并没有回头,好像也没有开口,但他的声音悠远,像在人心之中回响。
姜望不卑不亢地道:“大祭司把晚辈叫过来,想来不是为了开晚辈的玩笑。”
涂扈回过神来,用他那深邃的眸子,注视着姜望的乾阳赤瞳,仿佛已然洞悉这双眼睛的一切奥秘。
然后开口:“我可没有开玩笑。每与人解惑一次,我就可以要求一个问题的答案。这是我交换隐秘的神通。名为【天知】。”
他的态度如此平和,他的话语也毫无威吓,是平静甚至称得上坦诚的。
但姜望却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惧!
就好像……自己所有的隐私都被看穿,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姜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勉强道:“大祭司为何会告诉我这个?”
涂扈平静地道:“我可以把这当做你的问题。然后向你提问。”
姜望的心脏提起来,身体猛然绷紧!
“放轻松。”涂扈声音平缓,有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而竟真让姜望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但无法放松那握剑的手。
他也不强求,只道:“给你时间想一想,问个别的问题吧。我现在对你没有敌意,但同时我也对你很好奇。必须要问你,以满足我的好奇心。”
感谢书友“这一枪叫做晚安”打赏的新盟,是为赤心巡天第575盟!
第八章 吾不求
姜望现在有什么一定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吗?
好像也没有。
歧途不轻出,见者必死——离齐时为了示诚齐天子,已经暴露。至少齐天子和重玄遵都知道了。
地狱无门卞城王的身份——有恶名但无恶行。最多就是游家灭门案……大不了站出来指证游缺未死,平等国孙寅仍在,这事不是扯不清。
他杀了赵玄阳——靖天六友本来也这么认为,只是缺乏证据。牧国的神冕大祭司,是否有必要为景国的靖天六友提供证据呢?
血傀真魔宋婉溪的存在——那是庄承乾的手笔,且一直在万界荒墓活动。若被镜世台掌握,有可能做成通魔的铁证。但在那之前,他完全可以交出魔傀,任三刑宫验证。
在杀死庄高羡之后,他是担山之人卸重负,久郁之人斩块垒,世间无处不可去。
可以说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影响到他,得享真自由!
但就算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也不愿意做一个毫无隐私的人。
世上没有任何人愿意永远地失去隐私!
涂扈这门神通的恐怖之处,正在于此。
总有光照不及,总有人心隐秘。
所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涂扈尽知也!
姜望一直到今天,在涂扈直言相告后,方能窥见涂扈真正的强大之处。
名为【天知】的这门神通,乍看起来好像并不如何强大,本身不具备任何杀伤性。
但在涂扈这种向以“博闻强识”闻名的强者手中,用恐怖都不足以形容。
它是厚积薄发类的神通。
这么多年积累下来,凭借【天知】,涂扈知晓多少人心隐秘?知晓多少世界真相?
他还拥有广闻钟!
凭此钟广闻天下,求道于外。
掌握【天知】神通、又手握广闻钟的涂扈,知人心又知世,恐怕是现世最靠近“全知”二字的存在。在“凡有水流处皆知也”的皋皆死后,更是如此。
也唯有这般强大的涂扈,才能轻松算计幻魔君,才能轻松掌控苍图神教。让在漫长岁月里一直沐浴苍图神光的草原,竟于万教合流的过程里,没有一点波澜发生。
这样的涂扈,放在敏合庙真是再合适不过。相较于穹庐山上的苍图神殿,敏合庙才是他的根本!无怪乎登顶之后仍不放手。
涂扈的道路和皋皆的道路是否有冲突?
皋皆之死,是否有益于涂扈的超脱?
姜望心中有太多的问题。
而他现在只能问一个问题,然后就要给涂扈一个暂不知要回答什么的答案。
可以拒绝交换答案吗?
姜望心里想的是这个问题。
但看着涂扈的微笑,他非常明确,若是真正这么问了,这个就是他的问题。于事无补的问题。
这一刻他心念万转,想了又想。最后问道:“【天知】神通所要求的这个答案,是必须真实,还是必须正确?”
涂扈笑了。
他发现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判断仍然精准,姜望的确具备非凡的灵性,姜望把握了问题的关键。
如果答案必须是真实的——人有时候会欺骗自己,自以为真实。
如果答案必须是正确的——人会有错误的认知,自以为正确。
至于如何欺骗自己,如何让自己产生错误的认知,那就存在太多种可能。
面对【天知】,姜望要问的,不是超过他自身隐秘价值的问题,而是对抗【天知】的办法!
真是一个勇敢的年轻人啊。
涂扈笑着给予回答:“【天知】所求的答案,必须是你所知的真实。”
姜望没有说话。
他在等涂扈的问题。
他在思考,如何在听到不愿回答的问题之后,第一时间完成对自己的欺骗……或者在听到问题之前就要先做到?
涂扈看着他,平静地问道:“你已经很靠近那一步,靠近洞世之真,有很大的机会超越李一,打破修行世界的历史记录……为什么没有继续往那个方向走?”
姜望愣了一下:“就只是这个问题?”
涂扈笑道:“这个还不够吗?我们不是敌人,我不打算叫你难堪,也不准备发掘你内心的隐秘。”
在杀死庄高羡,最后一个神通也开花之后,姜望的确看到、并且清晰地把握到了洞真的路。
对现在这个一身轻松的他来说,洞真的路很简单。
无非是沿着身成三界的路,继续往前走。
甚至于,“身成三界”本身,即可视为对洞真境界的预演。
三界拟真,而后三界成真。
但……
他平静地看着涂扈,回答道:“小真也。吾不求。”
简简单单六个字,真如真言有万钧!
枫林城外面对半夏的问题,他说他从来没有把李一当成目标,那不是狂言。也并非对李一不尊重。
倘若只以修行的速度而论,在成就洞真这一步上,他几乎是确定性地可以超越李一。
可那样的洞真,有什么意义?
那样的洞真或许并不值得李一出剑!
在修行的历史上勒碑为念,或者是无上的荣耀,但他早已做到过。
洞真境界或许是很多修行者一生求不得的终极目标,但岂是他姜望的终点?
广阔天地,大好人生,有无限可为!
他遇到过那么多惊才绝艳的人物,见过了那么多璀璨绝伦的风景,又岂会固步自封,岂甘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姜真人”?
当世真人绝不普通,但他姜望若只得一个真人,那就太普通!
就如当初他对齐天子所说,他要求洞真无敌!
庄高羡虽死,此心犹炽!
这么多年的奋苦修行,对强大的追逐早已刻进他的骨子里。
他求洞真无敌,是为了杀死庄高羡,但不仅仅是为了杀庄高羡。
在庄高羡死后,洗掉仇恨的眼睛,清楚看到自己想要变得更强的心。
在很小的时候,在同龄人都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就向往御剑青冥……他总是想要看到更远的风景。
所以此刻面对涂扈的问题,他回答得如此坚定。
在答案出口之后,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说了心底最真实的答案,所以感受不到神通的影响。又或者已经被神通影响了?
倘若有意说谎,会发生什么?
又或者……【天知】神通真的存在吗?
姜望心中杂念万般。
与涂扈越是接触,越是不懂他。站在广闻钟前的这位神冕布道大祭司,好生神秘!
不同于姜望的七想八想,涂扈从始至终都很平静。
就连姜望说小真他不求,涂扈也只是微微一笑,好像并不意外。
在某一个时刻,姜望心中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他或许什么都知道,只是带着答案问问题。
“我很期待你洞真的那一天。”涂扈说道:“我会继续关注你的。我很想看看你坚决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姜望道:“或许大祭司更应该期待我衍道的那一天。现在的您,对我来说太神秘了。”
广闻耶斜毋殿让人不安,这种好像彻底被看穿的感觉,让人非常不自在。
他已暗下决心,不至衍道,绝不再来。
考虑到类似于这次被呼延敬玄拎来的情况,这份决心还要加个补充——至少是绝不主动再来。
“我以为我在你面前是和蔼可亲的形象呢。”涂扈微笑着道:“很少有人能在我这里免费得到回答,而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问了很多问题,我也回答了你很多。”
姜望的确是有逮着强者就疯狂求教的习惯,当初刚开始跟青雨写信,他也是逮着机会就问修行的问题,后来才转为互相讨论,再转学为教。如重玄胜如李龙川如许象乾,哪个没被他缠着问过?被司玉安拎着去祸水的时候,他还顺便请教了一下剑法呢。也不管司玉安怎么横眉竖眼。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这种习惯而不安。
这个世界太危险了,不是什么名字都能宣之于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请教!
“所以代价是什么呢?”他问。
涂扈笑道:“朋友无须代价。”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姜望道:“如【天知】这样的神通,难道不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吗?这样才有助于您隐秘地提升知见,在人们未曾戒备的情况下完成修行积累。大祭司为何会告诉我呢?”
涂扈缓声道:“隐瞒着更好……以前是这样。以后不是了。也不用了。”
“此话怎讲?”
“你会知道答案的。”涂扈笑了笑:“很快就会。”
姜望审慎地道:“但愿那个答案是风平浪静地漂到我面前。”
涂扈的眼神饶有深意:“看来你吃过很多次亏了。”
姜望笑着道:“我啊,是踩着陷坑一路跑过来的。”
涂扈略略地沉默了一会,道:“跟你说个消息吧。”
“什么消息?”
“太虚会盟,想必你是知道的?”
姜望点了点头。
涂扈道:“太虚会盟最后的结果已经确定。虚渊之和太虚派其他门人的情况,就不用我来告诉你了。太虚幻境不日就将重新开放。
“我要告诉你的是——太虚阁也将作为一个绝对中立的洞天,正式开放。
“但这个开放,是有限制的。它并不面对所有人。
“为促进人道洪流的发展,为更好地使用太虚幻境。经太虚会盟商讨,将为太虚幻境设立一个绝对中立的巡察组织,负责巡察太虚幻境内外一切违反太虚铁则的事情。
“这个组织就以太虚阁为名,以太虚阁为根据地。
“太虚阁的成员,即为太虚巡察使,暂定九额。
“这九个名额将完全开放,将在全天下展开甄选。”
姜望认真地听着,一言不发。
太虚阁意味着什么,太虚阁员意味着什么,他当然很清楚。他不清楚的是——涂扈为什么跟他说这些?
涂扈继续道:“太虚阁员的修为,要求是真人。”
明白了!
“太虚幻境面向未来,太虚阁也更倾向于年轻的真人……你有机会争这个名额。”涂扈说道:“关于太虚阁的具体架构,关于如何确保太虚幻境的绝对公正,种种细节,还有很长时间的商讨。你还有时间,但是要尽快了。”
姜望略想了想:“绝对公平,绝对公正,说起来是很轻松的。但太虚阁如何能够保证这一点?”
涂扈道:“更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榷,权责之分诸方还需要拉扯,我们现在只是讨论出来一个大概框架。但关于你的疑问,我可以告诉你——
“加入太虚阁的成员,在任期之内,要宣誓脱离一切组织,此后作为完全中立的存在。
“九名真人的战力,是太虚阁践行权责的第一重保证。
“太虚阁本身作为洞天之宝,也将交予太虚阁员掌控,此为第二重保证。
“对于太虚阁员任期内的一切行为,太虚道主将予监督,也将予以支持,此为第三重保证。”
太虚会盟里,诸方的诚意的确是能看到几分了。
无论桌底下的手段如何,至少在桌面上,与盟诸方的确是在“天下大公”的基础上,在人道洪流健康奔涌的前提下,拿出这样一个方案。
毕竟人道大昌,是所有人族的共同利益,共同追求。
姜望道:“天下如此广阔,强者不知凡几。您觉得我有机会?”
涂扈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觉得?”
姜望于是笑了。
笑得温和,从容,自信。
“我已经知道答案。”涂扈平静地收尾:“今天的谈话该结束了。我很有收获,希望你也是。”
涂扈的风格,和姜望见识过的所有布局者都不同。
聊天已经结束了,他仍然不知道涂扈想要做什么。
难道仅仅只是满足一下好奇心,结一个善缘?
涂扈好像从不费力。
但总能波澜不惊地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姜望心念一转,便道:“我来一趟敏合庙不容易——”
涂扈打断道:“呼延敬玄请你好像没费什么力。”
姜望咧着嘴,强行把自己的话茬接了下去:“大祭司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呢?”
涂扈又一次笑了,他突然发现自己今天笑了很多次。
这实在是一个有趣的人。
“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一个很小的忙,对您这样的大人物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姜望讨好地笑道:“您可不可以请云云殿下来一趟敏合庙?烧香也好,拜神也好,讨论教务也好,随便找个理由。我有个朋友,跟云云殿下有点误会,想要当面解释。”
涂扈深深地看着他,给了一个无情的微笑:“云云殿下可是很记仇的,我爱莫能助。”
姜望唉声叹气,失望的情绪溢于言表。
涂扈只是微笑。
姜望于是拱手道:“那您帮我另一个忙——您这样的人物,总不至于拒绝我两次吧?”
涂扈并不能被绑架,仍是微笑:“那要看是什么忙。”
姜望收去了所有情绪,认真地道:“请您让呼延真人来追杀我,随便安个什么罪名都可以。”
涂扈的眉头才皱起,便又听得他补充:“但不能真杀。您得全程看着。”
涂扈眉头展开,嘴角浮出笑容:“你是不是也太不见外——”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姜望已经往外走,同时轻轻竖起他的食指,随意地摇了一下。好似神佛摇槌,声闻牵动。
铛!
涂扈身侧,广闻钟响!
声传万里草原,其曰——
姜望至草原,可求一败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