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我未独行
匡命横槊拦路,杀意自然绝空。
庄高羡快意一笑,大步而去。将他们三人都甩在身后,也离开了他的庄国。
苦觉焦黄的老脸皱起来,对匡命并不客气:“来者何人!敢来挑衅佛爷?”
“我们之前见过。”匡命澹澹地道:“你没有必要装不认识。”
“呸!谁认识你了!”苦觉挥拳便上:“你这剪径蟊贼,胆敢劫道,吃我三宝拳!”
拳在槊尖,而后顺杆而上。
金铁长鸣,一时竟如梵歌。
动念之间,双方已交手数合。
匡命挥槊抵开,身后杀意冲天而起,化作一条贯日之天蛇,森冷地俯瞰下来:“那么再次与你介绍我自己——我乃大景帝国荡邪军统帅匡命,你意已决吗?”
与一个陌生真人战斗,和与景八甲统帅战斗,意义完全不相同。
“你小子!打两下就急眼。”苦觉有心装听不见,但也知确实没有说服力,遂嗤之以鼻:“你以为凭你拦得住佛爷?”
匡命呼出一口气,一气贯如白虹:“那便试试吧。”
一看他这么不禁说,几句话就摆出拼命的架势,苦觉顿时也恼了。
“什么荡邪荡邪,佛爷今天就不信这个邪——”
苦觉怒声呵斥:“照怀,与他拼了!”
自己脚步一挪,已然与之错身,向着庄高羡的方向一往无前:“我先去帮你盯着庄高羡,你解决了这厮就过来!”
照怀:……
匡命:……
“我今日并非代表我自己,我与庄高羡亦无私谊。我是代表景国,代表玉京山,对本次太虚会盟予以维护。”匡命没有追上去,他知道他的声音苦觉能听到。
“虽然我不想如此骄横。但我现在必须要告诉你们——在我奉令而来的这一刻,尔等若是还敢影响庄国天子参与会盟,无视道国利益。我将视此为你们对道属国的挑战。景国将视此为悬空寺、须弥山对景国的挑战!”
一字一字如军士列阵。
顿起铁马金戈!
匡命这番话的真实性无须怀疑,他必然是得到了道门更高层的授权,方能如此表态。
照怀叹了一口气,披着他的锦襕袈裟,拿着他的翡翠念珠,转身离开了。
一位身负重责的当世真人,在庄国境外守了庄高羡数月之久。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同道门开战……非他能做主。也在须弥山能力范围外。
【鉴于大环境如此,
苦觉疾飞的身影,也顿止在空中。
悬空寺能不能挑战景国?
这问题根本都算不上问题。
更何况……他从来都代表不了悬空寺,只能代表他自己。最多还加上一个净礼。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忽而问道:“我跟着走走都不行吗?”
这一刻他不像是撒泼放赖,而更像请求。
但匡命只是并指一抖,指间一张黄符见风即燃,顷刻焚尽。
苦觉的身形也定止在空中!
匡命面无表情地说道:“此乃紫虚定神符,是掌教专门分神而绘,就是为了拿你——我本以为用不到的。”
苦觉的固执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他并不关心苦觉与庄高羡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是一名军人,执行玉京山掌教的命令而已。
他折身一步,便走到苦觉身边,将其拿住。嘴里澹然说道:“你今日竟敢对我出手,无视玉京山和悬空寺之间的默契,挑衅景国的威严。念在未有造成严重后果
,不予刑责。我将亲自送你回悬空寺,请贵宗严加管教,禁足你三月。你可服气?”
苦觉根本张不开口说不了话。
我服你奶奶个大鸡腿!
他怒目圆睁!
匡命没有看他的表情,当然也不能体会他的咒骂。便这样一只手提着他,带着他自往悬空寺而去。
……
……
天鼓动太虚,地鼓响龙宫。
万里滚惊雷,天地一何斯!
太虚山门里,太虚幻境正在进行最后的补完,诸方强者凝神以待,守山护道。而天下受召,各大势力代表纷纷赶来,参与此次会盟。
他们可以代表人族的“现在”,他们的确掌握现世最高的权柄。
而长河龙宫之中,正坐着人族的“未来”。
这些人族天骄是否能够走到未来去,还需要时光来验证。但母庸置疑的是……今日龙宫宴若是发生什么变故,将在场的年轻天骄一锅端了,人族的未来,要丢失至少二十年。
正因为他们如此重要,所以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已经被激发。此时此刻的长河龙宫,万里无波澜,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可以说是现世最安全的地方。
龙君虚影高踞宝座,殿内天骄各怀心情。
这伟大的宴会延续了很多年,几乎每一次都有人刻名于历史。今朝又会出现哪些璀璨的瞬间?
龙宫侍者端上来一份份美味佳肴,有的能补益修为,有的可以调养精神,重玄胜大口大口,吃得不亦乐乎。
与其分在大殿两侧,姜望抬眼便能瞧见他的吃相。
直到某个时刻,重玄胜抬起头来,接住了姜望的视线,咧着嘴对他指了指面前的餐盘,好像在说这份很好吃。
旁边的黄舍利似乎还在生闷气,倒是不怎么吵闹。又或者已经正式进入状态,在为之后的环节做准备。想来,已经开花的逆旅,一定能够带给所有人惊喜。
姜望一手拿着玉箸,快尖悬在餐盘上,一时并无动作。
另一只手虚握其拳,掌心月钥一闪而隐。
果然……太虚幻境已经不能进入了。
叶青雨看过来:“龙宫佳肴很美味啊。你怎么不吃?”
“我不爱吃。”姜望说着,压低了声音:“我等会把这一桌都打包,你带给安安。”
叶青雨忍不住笑了,也小声地回道:“但凡云国没有的,我都留了没动呢。放心吃吧,现在这些都是她能吃到的。”
他们像是在肃静课堂上说小话的学生。
的确也传了很多年的“小纸条”。
姜望用快子挑了一点霜心髓,放进嘴里慢慢琢磨。
先凉而后明,微甘有余香。
果然世间美味。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问题,也同样有那么多的美好。
他把快子放下了。玉箸轻敲餐盘,有细微而寂寞的响。
叶青雨投来疑问的眼神。
姜望温声笑道:“还是打包吧。我临时想起来,有件事要去处理。”
叶青雨呆了一下,清溪般的眼眸,照着那微抿的唇。最后只是将手里的玉箸轻轻放下:“那我等你。”
长河龙君敖舒意的声音,恰于此时在高处响起:“今日天骄相会,朕不胜欢欣。忆昔人皇当年,筚路蓝缕,真是时光有幸!”
“姜望。”她的目光垂下来:“四年前黄河之会,你天下夺魁,正好朕在台下见证。今日在龙宫复见,朕好似见着了后辈晚生,甚为亲近……不知是否愿意在这宴前,为大家舞剑一曲,以飨此兴?”
姜望在席上礼道:“长河万
里水波平,皆有赖于龙君陛下,姜望当然是陛下的后辈晚生。只是……姜某所学乃杀人剑,舞起来确实不怎么好看,恐怕只能败兴,不能助兴。”
堂堂长河龙君,也没有非要与哪个年轻人为难的意思,见姜望不同意,也便摆摆手:“那便——”
但姜望又接道:“不过为今日之盛宴,姜望的确准备了一份礼物……待我取来,敬赠龙君!”
御前的福允钦笑了笑:“还有什么礼物,是你有,而龙宫没有的么?”
姜望并不像那种会急于证明自己的年轻人,只平静应道:“送到便知。”
敖舒意一抬手,示意福允钦先别说话,饶有兴致地看着姜望:“此礼不曾随身?”
姜望道:“来得匆忙,未曾准备妥当。”
他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还在路上。应该快到了。”
龙君微微一笑:“那你快去快回。宴上若无你,失色良多!”
“我会尽快的。”姜望温声笑道:“因为我也等了很久。”
遂按剑起身。
“等会儿!”许象乾忽然从窃窃私语中回过神来,叫唤道:“什么礼物啊,我陪你去取。”
他主要是满心好奇,想要找一个单独相处的时候,问一下姜望跟今天出现的这些女人的关系。
想他神秀才子,英俊潇洒,文武双全,诗才绝世,都只得一个照师姐,还得随时接受考核。姜某人这个进青楼也只懂打坐的闷葫芦傻愣子……凭什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
姜望澹然一笑:“你还是陪照师姐吧,我去去就回。”
许象乾还待说话,却被照无颜轻轻拽了一下袖子,曼声道:“如果……我也想你陪我呢?”
话音未落尽,许象乾已经坐了下去。
照师姐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过啊,此刻他的骨头都酥了:“嘶,我怎么突然腿脚有点不舒服?师姐你是懂医术的,快帮我看看……”
已是全然不记得还有姜望这个人了!
姜望笑着摇了摇头,在或明或暗的许多目光里,青衫一袭,独自走出了龙宫。
把所有的喧嚣、璀璨、风光,都留在身后。
只给一个独行的背影,任人遥望。
……
……
“天穹高来,九万九哟~”
“白云扯下~走绵羊哟~”
“哥哥你的骏马,往哪里放~”
“怎么跑到了~跑到了~跑到妹儿家的心尖上~”
牧歌悠悠,飘荡在远方。
一只纯白的牦牛,拉着一辆无遮无掩的车。
车上坐着一个长袍裹身的人,戴着巨大的斗篷,当然也无法被看清真容。他手上拿着一卷经书,乃苍图神文所着,名为《神恩经》。
他当然便是半道被打回来的苍瞑。
作为现世神使,他长期以来代表苍图神的意志,行走于人间,被牧民们顶礼膜拜。
每受一份信仰,就得一分杂念。
他倾听祝祷,而无视怨恨。
在过去几十年的修行里,他从来都是闭着眼睛。
不如此,无法直视人心之恶。
但这一次,他睁开了眼睛……也未能直视李一的剑。
他这一次证就洞真,南下参与龙宫宴,为的可不是以初入洞真的实力,去做李一的垫脚石。他是带着振奋牧国声势的任务,是去彰显万教合流的伟大成果。他是带着几十年未睁开的眼睛,去释放他与生俱来的恐怖!
但还是战败了。
一人,一剑,一横。
纯
粹到能够斩断一切。
也斩断了他赴宴的雄心。
南下,南下。
南下是草原人多少年的美梦,但在历史的长河里,每每都有这一横。如天堑,似银河……牧马过不得。
南下,南下。
南下的宏图从来没有真正成功过,从来都只实现在歌谣中。
此刻他坐在牛车上,吹拂着旷野的风,以指腹摩挲经文,静静读他的经。天地孤旷,时光漫长。
而在那苍茫无边的碧色里,渐渐走来了一个人。
戴着一张厚重的青铜鬼面,压低了他的斗篷。
不露真颜者,就这样相逢了另一个遮掩真容的人。
苍瞑认得这个人。
在厄耳德弥里屡屡创造记录,又赢得了云云公主芳心,更有“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的赵汝成。
他如何感知不到?
很多人都觉得赵汝成才是观河台上最漂亮的那一个,夜儿称名“艳魁”,是因为艳魁只在女子间评选。
夜儿固然是完美无瑕,但赵汝成的容颜,超脱了性别的意义,几同于美神的外征。
在吹过旷野的风声里,是苍瞑先开的口。
“这一次的龙宫宴只有我参与。”他这样说。
“我知道。”戴着青铜鬼面的人说。
苍瞑又道:“我也不参与了。我被李一击败,无颜再往。”
戴着青铜鬼面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略有些惊讶,但还是道:“知道了。”
苍瞑停下了指腹对神文的摩挲:“所以你要去哪里?”
“去我应该去的地方。”戴着青铜鬼面的人说。
“你如何定义……什么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我们都只能定义自己。”
苍瞑感受到那种自我,因而问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跟云殿下说了么?”
“应该是说了。”
“应该?”
“说了。”
“云殿下同意了?”
“我只能确定我已告知。”
苍瞑轻叹一口气:“你说,我在这里遇到你,是不是神的意志?”
“此地王权最高。”
“那我换个词。”苍瞑从善如流:“你觉得算天意如此吗?”
“别给寻常的事情寄托那么多无聊的意义。”戴着青铜鬼面的人留着寸发,话语也同样简单直接:“大家同样抄近路,偶然碰上了而已。”
“你觉得……我应该拦你吗?”苍瞑忽然问。
“你被李一击败,受伤了吗?”戴着青铜鬼面的人反问。
苍瞑诚实地道:“伤得挺重。”
戴着青铜鬼面的人说道——
“那就最好不要。”
第一百章 会于长河
苍鹰振翅在高穹,像一片飘叶,坠落在云海里。
云絮般的绵羊群,在碧海中遨游。
草原上最显耀的至高王庭里,某一座金色的王帐中。
修为不俗的侍卫掀开帐帘,一员将领走入此间,单膝跪地:“殿下,赵汝成已经离开草原,他的金印铁书,都悬在梁下。”
帐中的赫连云云,正坐在镜前,两名女官围着她,正在为她梳妆。
她那双天青色的眸子,在镜中映出来,并未显现什么情绪。
虽然这个消息如此突然。
虽然她正在为赵汝成的下一步跃升做铺垫,帮他创造机会,腾挪位置……虽然她已经在筹备定亲的事情。
但此刻她是平静的:“有趣。辞官挂印么?”
描眉的女官不言语,梳发的女官似不闻。
半跪的将领低着头。
赫连云云轻笑道:“这是效彷他在齐国的那位好兄长啊。”
“但姜望为齐国夺黄河首魁,于星月原压服景国天骄,在南夏打穿一方战场,又镇祸水收民心,舍身奋死不计其数,在妖界在迷界都有不俗表现。齐国得到了远超于投注的回报……”梳发的女官有些不忿:“赵汝成为牧国所做的,可没有他在牧国得到的多。”
“这就叫兄弟情深!”赫连云云如是点评。
半跪的将领继续禀道:“房间里留了一封信,应该是留给殿下的。”
他将信封双手捧出。
但天青的颜色将这信封晕染,又在下一刻,如一面镜子被点碎。信的碎片散落在空中,竟然浸入空间里,再无痕迹。
赫连云云的语气轻描澹写:“人都走了,看什么信?”
帐内一时肃然。
片刻之后,那半跪的将领又请示道:“此事……如何处理?”
“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以国家利益为要。”赫连云云澹声道:“他既离我而去,你们便不必再顾忌我。”
半跪的将领道:“家产抄没,金册除名,上苍羽通缉名录……罪同叛国。”
牧国曾经给予赵汝成的庇护,现在要全部收回来。
赫连云云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于是将领起身,慢慢地退将出去。
那有着天穹般色彩的帐帘就此垂落了,随之关上了一扇心门。
……
……
巨大的石门在推开时,有一种低沉的嗡响。
仿佛在这个压抑的世界里,那些不堪其负的低吟。
甚至不能够呐喊。人们面对痛楚的呐喊,有时候会被视为软弱。
这里是楚国。
这里是珞山。
这里是山海炼狱。
塔楼上的疤脸汉子,垂下那过分压抑的眼睛,看到发如枯草、斜负长枪的祝唯我,从山谷之中走出。
武服难言干净,血污依然垢面。
那些曾被描述的风采,与此人似无半点相干。
疤脸汉子的声音,就像是石屑从岩石上剥落下来,有一种很浓重的、粗粝的死气:“走了?”
祝唯我来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除了修炼别无其它。
当然熟悉这个镇山的守门者。
但也仅止于眼熟。
往日他们从无对话。
现在听到这个问题,也只道了声:“啊,走了。”
疤脸的守山者没有再说话,坐在高高的塔楼上,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祝唯我就这样往前走,沉默坚韧的、在珞山蜿蜒的山道上,走成一个孤独的黑点。
……
……
稀稀落落的黑点,流动在河岸。
排成一条竖线,恰与长河平行。
这一天长河无波澜,走在岸边的人,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
“我说,头儿。”午官王艰涩的声音,回响在他的兜帽里:“您不是说这次任务至关重要么?为什么只有我们几个来?”
尹观肩披长发,迎风而行:“其他人来没有意义。”
除了他之外,同行的每一个都戴着面具,一看就都不是什么好人。
面具上的白骨之门里,分别绘写着,“楚江”、“午官”、“宋帝”、“平等”。
不难发现,今日同行的阎罗,都是神临战力。
午官王不由得问道:“卞城王呢?”
尹观笑了笑:“你很想念他?”
一具尸体能有呼吸困难的情况还是挺奇怪的,但午官王确实感觉此刻的呼吸不是很通畅。大约是这具新得的尸体还不够协调,他扯动了嘴角,勉强笑道:“只是同事之间的关心。”
尹观“哦”了一声:“下次你当面关心,不用通过我。”
午官王不说话了。
但作为首领,尹观还是解释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参与,可能他确实很忙,又或许这个任务不符合他的原则吧。”
又不无抱怨地道:“组织不断有新鲜血液涌入,可谓生机勃勃,活源不绝。但他总是毛病最多的那一个。”
尽管午官王对死亡和危险已是司空见惯,听到这话也不免感受怪异——您管组织动不动有人战死,阎罗动不动换人,叫做“生机勃勃,活源不绝”?
首领果然是首领啊。
他摩擦着声带,用干涩的声音说道:“也就是说,并不参与任务的卞城王,知道任务是什么,然后拒绝了。但参与任务的我们,却直到现在,都不知道任务的具体细节。”
尹观澹声道:“此次任务十分机密,你们只需要知道任务的酬劳。具体的执行细节,到了地方我会再安排。又或者……”
他回头看着午官王:“等你做到跟卞城王一样强,你也能跟他提一样的要求。”
午官王连忙举起双手:“我可不是提要求。就是……随口聊一聊。”
“你们如果对这次任务有异议,现在还可以选择退出。”今日尹观的声音,也似这无波之长河,平静得让人有些恐惧:“但如果继续跟我走,我便视为已经接收到你们誓死完成任务的承诺。到了目的地之后,我所有的命令都不容违抗。”
违抗秦广王的命令意味着什么,地狱无门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
午官王第一个表态:“老大你是知道我的,我忠诚可靠,唯命是从!”
“杀谁不是杀呢?咱们就是干这行的。”宋帝王说道:“只要钱给够,指谁杀谁。若目标是那些虚伪的宋国人,我还能打折!”
平等王则慢慢地道:“来都来了。”
楚江王不说话。
楚江王不必说话。
尹观笑了一声,对宋帝王道:“我本以为杀宋国人的话……你还肯贴一点。”
宋帝王闷声道:“咱们组织越来越壮大了,规章制度也得跟上不是?做生意要讲原则,免费杀人是不可能的。卞城王教的嘛!贴钱更不可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破财,用之无方!”
景国一行后。这位新任宋帝王、原宋国“恶君子”凌无锋,已经老实了许多。
毕竟卞城王不接单则已,一接单便从景国杀到魏国,也太他娘的嚣张凶顽了!
若非卞城王和秦广王大闹崇鸾湖,又在魏都当街杀魏君国舅,搅得天下注意,他们未见得能轻易从景国脱身。
总之就像是秦广王所说的那样,只要实力足够,什么样的怪癖组织都能允许。卞城王不许滥杀的规矩,早就立了起来。
尹观又道:“不过卞城王自己虽然没有来,却派来他的宠物帮忙。”
午官王愣了愣,与卞城王好歹也在盛国同行那么久,他竟不知卞城王还有“宠物”,还是能够参与当前这等任务层次的宠物。
这位阎罗六殿真是深不可测啊。
“什么宠物?”宋帝王有些感兴趣地问道。
尹观食指轻轻一勾,便勾出一个袖珍的小笼子,笼中黑黝黝的一片,好像什么都没有——就在宋帝王产生这样念头的时刻,笼中忽然睁开一双鸟眸!
疯狂!混乱!极恶!
这等可怕的眼神出现后,这只幽黑的无尾之燕,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于笼中具现了轮廓。
娘希匹!
午官王坏事做尽,也吓了一跳。
就知道卞城王的宠物必然与众不同,没想到能凶成这样!
能养这等至恶之禽为宠物,卞城王还能是什么好人?平时压制自己压制得很辛苦吧?说不定见血就渴,见肉就饿。
如此卞城王为什么不许其他阎罗滥杀,也就解释得通了。分明是在阻止他自己的恶念!
无怪乎杀一个废掉的游缺,也要屠其满门。杀人见血后难以自控嘛!
他现在是越来越好奇卞城王的本尊了。这么坏的坏人可不是等闲经历能塑就,制造区区几次灭门惨桉是远远不够,怎么也得屠过百八十城?
笼中无尾燕一睁眸,整个队伍的气氛,都变得险恶了。
平等王眼神凝重:“这副模样……难道是传说中的燕枭?”
“应该是吧。”尹观随口道:“卞城王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平等王一时沉默。
燕枭这等凶物,诞生环境极其苛刻。绝不是杀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培育出来的。卞城王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平时冷酷得几乎没有情感,养的宠物却又体现出如此混乱的疯狂。这是多么矛盾的一个人?
宋帝王这时候道:“上面一只鸟,下面一只鸟,这不就是个‘卞’字么?真不愧是卞城王!”
这笑话也太冷了,冷到午官王借来的尸体都有些受不住,低头咳嗽起来。
尹观哈哈一声:“这个笑话还蛮好笑的,回头你当面跟他讲。”
宋帝王立即闭嘴。
长河无波,人影照于河面上。
黑袍皆似鬼,一个接一个,渐而远去了。
……
……
所谓陆地之瀚海,平等地映照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无论杀手,天子,庶民。
此人如何,长河倒影便如何。
太虚山门的入口,隐在无尽流沙之中,少为世人所知。
在太虚幻境建立之前,太虚派也是长期与魔族战斗的天下大宗。虚渊之更是在边荒矗立了不朽名誉,与现存的大多数魔君都交过手。在太虚幻境建立之后,太虚门人的重心才开始转移。
待得太虚幻境开始在现世范围内推广,为了方便霸国监督,在六国的掌控范围中,也都增加了一个太虚山门的入口。
只要挂上监督执务的玉牌,六国强者就可以随时出入太虚宗地。
当然,非六国之人,不可能穿行这些设在霸国隐秘之地的门户。
值此天下会盟之际,流星穿梭长空。
冬皇谢哀、铁国常年闭关的真君老祖关道权、魏国龙虎坛坛主东方师、盛国副相梦无涯、宋国国相涂惟俭、越国前相高政……
一个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贯穿现世,从各个方向,皆往太虚山门去。
大庄皇帝庄高羡,身穿天子冕服,头戴平天冠,径行高穹,自往赴盟。他的照影在长河之上,也有显见的辉煌。
当然没有什么携带侍卫的必要,整个庄国也找不出比他更强的存在。单纯仪仗的话,他还没有在诸位霸主国代表面前摆仪仗的资格。
此次太虚会盟如此关键,更是不会有谁等他。迟到的人,会被直接拒之门外,失去参与这场盛宴的资格。
他要真带几个护卫随行,还得自己拖着护卫飞。
照怀和尚被驱逐,苦觉老僧被禁足,长河无尽辽远,天地广阔无边。
他已经完全想好了,在太虚会盟之后,自己该如何做。并将付出全部的决心。危险性当然存在,可自此能去枷锁,他愿意再赌一次,再行一搏。
关乎命运的赌桌,或得已或不得已,他已经坐上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些意外产生。
譬如枫林城的人并未死绝,譬如不赎城中,祝唯我未见其尸,只是不知所踪。
譬如……
他在这横跨长河的时候,竟然偶遇了当今雍国之主!
庄高羡眼神微凝。
如何会见得韩煦?
他疾飞的身形骤然滞留,斜道而来的韩煦,步子亦随之放缓。
秦人尚黑,西境皆以黑色为贵。
作为雍国天子,韩煦的冕服是黑底黄绥,旒珠亦为玄珠。在尊重秦国霸权的同时,也保留了曾经作为一方强国的些许自我。
而庄国作为道属国,又以玉京山为宗,故显贵以白。同时庄国又是昔日雍国大将裂土自立。
故庄高羡的天子冕服是白底黄绥,旒珠亦为白珠。
如此一黑一白,各自堂皇冠冕。
庄雍两国国主,意外会于长河!
第一百零一章 长河无波,心生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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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殷那个恋栈不去、吸血雍国国势的老朽帝王已经死去,让出了国势所奉养的关键位置。其子韩煦革新朝政,使国家焕发生机,国势蒸蒸日上,也借此成就了真人……
对于一直关注雍国、在雍国发展了大量暗线的庄高羡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隐秘。对于国势的发展,他也有清晰的认知,倒推起来,不算困难。
只是韩煦有意隐瞒,他也就装作不知。只等某个关键的时刻,来个顺水推舟。
前番令宋清约赴龙宫,为收澜河水府做铺垫,就是为了引出韩煦的反应。
韩煦若将他所隐藏的洞真修为作为倚仗,他就一定会抓住机会,让此君去见韩殷!
但韩煦今日盛装独行,分明并未再有隐藏修为。
为什么遮掩了那么久,今日不遮掩了?
庄高羡心中生起一缕警惕。
但旋即又反应过来。太虚会盟的门槛,即是洞真。
韩煦小儿若是再隐忍下去,便要错过这场盛宴,错过未来十年二十年的天下剧变,他当然不可能忍受。
若是连这点战略眼光都无,看不明白太虚会盟的重要性。韩煦也不配坐在雍国国主的位置上,在韩殷死后,与他争锋相对好几年。
“今日何事,在这长河!”庄高羡喟然叹曰:“竟有雍君陛见庄天子!”
相较于白面富态中年人长相的庄高羡,韩煦的肤色要暗沉许多,但眉眼更为宽和,有一种常年在韩殷变态强权压制下的温吞。
这种温吞,在他还是太子,以及登上帝位的最初,常常被视为软弱。
直至韩殷战死,他站出来力挽狂澜,才叫世人见识他的坚韧与雄图。
而似庄高羡这般与他存在一定默契的,则更知他的狠决。
彼时的雍国是百足之虫,虽然腐朽,也足够安享富贵,不是谁都有革天换日的勇气的。
面对庄高羡的自高自大,韩煦只是微微一笑:“说错了吧,难道不是雍天子见旧臣?尔祖尚要跪我韩氏,怀德真人可不要数典忘祖。”
“你成真人才几日,就这么沉不住气?”庄高羡叹道:“真是令朕失望啊。韩殷尸骨未寒,你已无昔日潜龙城府。似此德行,如何能善待国人?”
韩煦面色不改:“姜望弃国而走,祝唯我视你为寇仇,林正仁登上观河台,不敢拔剑而告负。代代天骄如此,这都是你庄高羡善待的结果啊。我家北宫恪,可是在台上打到力竭。”
庄高羡同样的情绪无波:“忘恩负义之辈,哪里没有?”
“是啊。”韩煦表示赞同:“就像那庄承乾,深得明帝信重,以兵权相付、国事相托。而竟阴私自立,裂土于国难之时,不忠不仁,无义无耻。以至于你今日见朕,还敢放肆!”
“无耻贼厮,还有脸提雍明帝!”庄高羡指而斥曰:“昔我庄国太祖,承明帝衣带遗诏,欲还政明帝子嗣。是你父韩殷篡政,致使生灵涂炭,逼反各路豪杰,太祖不得已而立庄,是立雍明帝之精神。韩殷杀侄争国,你韩煦弑父夺权。今日竟与朕言背德负义?颜面何来!”
韩煦面无表情,取出一柄黑色的长剑,剑指庄高羡:“无耻之徒颠倒黑白,朕已是瞧得腻味了,不欲多言!今我洞真,你亦洞真。你我何不在会盟之前,为天下而戏?谁输了,谁就不要与盟。也免得咱们两见相厌!”
他竟如此自信,要以太虚会盟的列席来做赌!
错过这一次的列席,也就失去了在太虚变革中为自己争取机会的资格。
庄高羡很难想象,韩煦究竟何来自信。墨家到底给了他什么样的支持?
但无论什么样的支持,自古以来,人胜于器。外物未有可恃者!
使小儿持钢刀,也难斗成人。
一个洞真未久的韩煦……在这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所镇,隔绝了诸方目光,也因此不容易被墨家干涉的长河。
若能斗而杀之,雍土自可一鼓而下。墨家虽然支持韩煦,但钜城不等于韩氏雍朝。韩煦若死,墨家的支持未尝不可转投,他也未必不能转而腾笼换鸟,脱出玉京山的控制。
景国、玉京山、一真道,这些线桥逐渐收窄,他已经走得很危险,早就该引入新的变化。
届时庄雍一并……他如何不能成另一个雍明帝!
与此相较,什么姜望祝唯我,也都不算太大危机。当他走得更高,拥有更多,这些个独狼就更难企及。终究现世是国家体制大兴的时代,而官道一路,是国势第一。
“也好……”庄高羡在这一刻已经生出杀机,一拂袍袖,面上依旧是澹然的笑:“咱们脚下是万里长河,长河之底,是龙宫盛宴。你我为君者,也当让后生晚辈,识见何为真人。今便切磋一场,让你韩煦看看,借国势而洞真,究竟和朕有什么差距!”
韩煦或者只想分个胜负,验证自己的洞真修为,他却要趁机分出生死!
当然,这缕杀意只会在最关键的时刻释放。
在这样的时刻,韩煦的表情同样平澹,他好像完全看不出庄高羡的杀念,只道:“因国势而洞真,是治政有德,乃官道之本。借国尸洞真,朕就不知如何形容……你说的差距,朕也想瞧瞧在哪里!”
话音才落下来。
黑白两道冕服身影,便杀到了一起!
长河无波澜,连游云也不曾移位,都受山河同镇。
但以此交战二者为中心,所有的元力全都绞成一团,天地难见本色。
在太虚会盟正式开启之前,庄雍两国国主,先为天下戏!
……
……
龙宫之门,隔绝时空。
天下风起云涌,龙宫之中也群星竞耀。
姜望只身离席,去为龙君备礼,人们或有所思,或无动于衷。
离齐之后,姜某人已无靠山,想要阿谀一下龙君,赢得些许照拂,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只有殿门合拢,隔断了那独行的身影。
林正仁坐在大殿角落,忽然心生惧怖。
姜望要去做什么?
去拿什么礼物?
没有足够的情报,不知道太虚会盟这件事,不知道庄高羡已经离国而去。让林正仁跟真相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但与生俱来的谨慎,还是令他感受到了不安——他当然不会为姜望或者庄高羡的危险而不安,令他不安的是对于局势的未知,让他充满了不确定感,不知道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
姜望一定要做什么了。
以他对姜望这么多年的研究,他非常确定这一点。
但神临杀洞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也下意识地避开了这种猜想。
最焦虑的是……现在庄高羡、杜如晦对他已经戒备非常,核心的隐秘绝不与他共享。他这次只知道自己要代表庄国参与龙宫宴,需要尽力好好表现,但完全不知道庄高羡、杜如晦还有什么计划。
也因此无从揣测。
姜望究竟要做什么?
庄高羡又有什么行动了吗?
自己这一次又将在棋盘上被如何摆弄,扮演什么角色?
南斗殿的龙伯机忽道:“姜望既然去取礼,我们需要在这里等他么?”
“自是不用。”黄河大总管福允钦道:“龙宫宴是天下天骄之宴,非独为一人所设。宴会如常进行,姜望错过多少,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是这个道理。”斗昭吃了几着,便拿起酒杯晃了晃,等旁边的侍者为他倒酒,同时语气随意地道:“但既然李一、苍瞑不来,姜望又不知要忙多久,我在这里陪你们这群臭鱼烂虾作甚?”
殿中本来平静了一阵,这会又被他气倒一片,沸反盈天。
训练有素的龙宫侍者,倒酒时全无表情。
旁边的钟离炎死死盯着酒液,恨不得用眼神给酒下毒。罪大恶极斗小儿,这般过嘴瘾的时候,不知道加个“们”字么?有朝一日权在手,老子必把你流放到陨仙林!
斗昭也不管龙伯机的表情,更不在乎被他言语波及到的一切,只懒懒地对敖舒意道:“龙君陛下,您为此次龙宫宴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不妨现在就拿出来给我,也免得浪费时间——我急着收工,等会还要宰了夜儿。”
夜儿丝毫不恼,反是笑道:“斗昭啊斗昭,楚国有你,恐怕不是福气。姜望在我面前都要落荒而逃,你打算怎么宰了我?”
她乃三分香气楼天香第一。昧月初来之时,也只是天香第七,后来才成为心香第一。
当初能够得到楚天子认可,代表楚国出战黄河之会无限制场。她夜儿怎会是弱者?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也是准备与计昭南、黄不东这样的强者争锋的!
今日能够代表三分香气楼,来到这龙宫宴上,她更是早已做好了迎接挑战的准备。要在天下立旗,三分香气楼如何能不展现实力?
她先于斗昭神临那么久,虽然言语并不张狂,但对自己的信心,也是丝毫不少。
“这也简单。”斗昭轻蔑一笑:“龙君陛下刚才不是想看剑舞么?我的刀法比姜望有过之而无不及,便以刀代剑,同你在龙君面前,舞上一曲。曲终你若未死,我便放过你这次!”
夜儿很好的管理着她的表情,笑得恰到好处:“龙宫盛会,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厮杀,未免无趣。不如加点彩头?”
“你要什么彩头,我都应允你。”斗昭毫无犹疑:“只要你肯下场厮杀。”
夜儿美眸生波:“若是一曲舞毕,你未能杀我。我也不要你放过,宴后仍能继续你的追杀。我只要你代表楚国,承认我三分香气楼的自主。你可答应?”
“这事岂能做赌?”左光殊立即出声:“无论什么情况,三分香气楼都不可能得到承认!你们之间的厮杀,是你们——”
“我答应了。”斗昭澹澹地说道。
左光殊气得俊脸发红:“斗昭你——”
“我说一曲杀她,就一定杀她。”斗昭轻描澹写:“赌注是什么重要吗?”
这条件无疑对斗昭十分不利,连左光殊都跳出来阻止,但斗昭仍然轻易地就应下了,彰显的是无与伦比的自信!
殿内天骄的注意力一下就集中起来。
斗昭与夜儿的争杀,如何不是好戏?大宴开始之前,不妨先看一场!
但在此刻,响起了极煞风景的一声——
噗!
却是坐在大殿角落的林正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端坐大椅的长河龙君眼神玩味,这一幕……有些眼熟啊。
雍国北宫恪当然不会错过落井下石,当即关怀道:“正仁啊,你要是病得厉害,就回去养着,不必勉强自己参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同庄君交代?”
林正仁用一方手帕,辛苦地擦了一下嘴角,对北宫恪点了一下头:“多谢北宫兄关心。我确实不太舒服,就不留在这里打扰大家的雅兴了……龙君陛下,诸位,正仁先行告退。”
他是如此的温文尔雅,反衬得北宫恪是那样的恶意满满。
北宫恪心知不妙,虽然也不清楚具体不妙在哪里,但反正不能让林正仁如意,立即道:“欸,别急着回去啊!你是哪里不舒服,直言无妨!这里仁心馆和东王谷的真传都在,还能治不好你?”
“不是身体的问题……”林正仁摇摇头:“是我收服恶鬼太多,超出能力极限,一时反噬,倒不是别的问题。与我一间静室即可,我很快就能镇压。”
听得他只是要一间静室镇压恶鬼,而非直接离开长河龙宫,北宫恪也就不再说什么。
福允钦摆了摆手:“既如此,你便先下去休息。”
自有龙宫侍者,引着林正仁离开大殿。
穿行在威严高阔的长河龙宫,龙宫侍者体贴周到:“林公子,静室在这边。您是否需要一些养神——欸?”
却只见林正仁抚着心口,扬长而去。
“恶鬼躁动太急,已压不住了,我必须回国一趟,以国势镇之。请代我向龙君请辞!”
他不能够等一切都尘埃落定。
他没有等待的资格。
因为无论姜望还是庄高羡、杜如晦,都对他林正仁毫无善意!
他要主动入局!
笼罩在枫林城上空的腥风血雨,总要迎来尘埃落定的一天。
他的多年隐忍,也该有一个阶段性的答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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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人间胜景
对于龙宫宴上绝大多数人来说,林正仁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插曲。
除了北宫恪直戳肺管子的几句关心,也就盛雪怀多看一眼,估计想的也是这厮怎么不当场吐血吐死。
重玄胜不动声色,慢慢喝着杯中酒,这天下长河、时光之水、大势如涛,皆在杯中饮。
当代博望侯是何许人也?
他可不是冠军侯、前武安侯那种无心官道自负其路,上朝如站岗的人物。
他积极地参与政治,把握政治。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完全消化了前代博望侯的政治遗产,把握了重玄氏历代积累的政治资源,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上如鱼得水。以官道补益修为,无憾成就神临。
早期还默默无闻之时,他就能借力打力,撬动齐阳之战,为自己掠取政治资本。
到了现在,继爵博望侯、联姻朝议大夫易星辰的他,可以调动的政治力量已经非常恐怖。
作为真正的帝国高层,他已经可以影响帝国的决策,乃至于引导国家的走向!
林正仁借故离席,他当然一眼就看得出来。
但并不打算干涉。
局势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林正仁能够影响的了。
林正仁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就会做出对的选择。
相较于那种想一出是一出的蠢货,聪明人的行动轨迹是更好预测的——当然,前提是你要比这个聪明人更聪明。
场上斗昭和夜儿的言辞愈发激烈,都有意厮杀一场。
人们都予以最大的关注。
福允钦却出声拦道:“杀生取命,非是天骄聚宴初衷。斗而不死,是我龙宫的责任。很遗憾,你们的赌斗不能成立。”
斗昭不满地看着他:“我等自愿搏杀,生死都怨不着龙宫。福总管,这死生之戏,难道不比剑舞好看么?”
福允钦平静地道:“龙宫宴的召开,是为了培养天骄,而非扼杀天骄。出了龙宫,随便你们如何,生死有命,物竞天择。但在这龙宫之内,我不得不尽责,一定要保住你们每一个人的性命。切磋可以,生死之时,我定会干预。”
斗昭杀死夜儿,又或楚国承认三分香气楼,都非长河龙宫所乐见。
所以他的态度非常明确。
斗昭放下酒杯:“那也太无趣!”
“斗公子好像觉得自己一定能杀了我。”夜儿轻声笑道:“世间事,不能尽如意。我早已习惯了,斗公子还未能习惯。”
斗昭咧了咧嘴:“你们都是习惯这个世界的人,我会让这个世界习惯我。”
他扭头看向福允钦,不掩桀骜:“等你干预不了的时候,我一定要在这龙宫里,宰一个人给你看。”
福允钦不见愠色:“老朽拭目以待。”
殿中龙伯机不着痕迹地调换了位置,坐到洗月庵玉真女尼旁边。在此情形之下,轻声叹道:“这剑舞瞧不成,生死见不着,着实有几分平澹了呢。”
不得不说,这话题打开得还是很自然的。
玉真如水的眼眸里,展现出天真和好奇:“你是要挑战斗昭,为此宴增色么?”
龙伯机干咳一声:“算了,龙宫不许私斗。之后开龙门,奇珍赠有缘,多的是出手机会。”
长河龙君的声音响在高处:“今日良时,此宴家宴,朕与你们说几句掏心窝的话——今朝胜景,万古未有,万界弭定,河清海晏。朕尽龙宫府库,以飨后生。心无所求,只愿现世安稳,尔辈后生,能够茁壮成长,不负当年人皇之牺牲。”
“人道大昌,朕心甚慰。人道之光,譬如明烛。能遍照诸世,光明古今,未尝不是先贤奋死,后
继不绝。”
她的冠冕轻轻摇曳:“昔年游缺不复见,令我伤怀。朕欲观姜望剑舞,亦同此理。无非追古思今,抒怀未来。现在姜望临时有事出门……不知谁愿继之?”
殿中一时安静。
谁也不愿意做个黄河魁首的替代品,更没有为他人表演的闲情。
唯独是叶青雨心口微微一紧,她不欲人们过多的猜想姜望去处,偏偏龙君总爱提及……
她轻轻颔首,清晰的下颔线在空中划过优美弧度。
声如清溪出林间:“龙君若是不嫌弃,我愿抚琴一曲。”
“好!”黄舍利首先叫起好来。
她恼了姜望,可不会跟叶美人置气。索性凑过来,把姜望的位置占了,充满期待地看着叶青雨:“我平生爱乐,当洗耳恭听!”
重玄胜对姜望的“乔燕君”早有耳闻,甚至还偷偷调查过,此刻亦热情捧场:“飘渺云上之国,流风解霜之春,本侯满心期待,愿聆仙音!”
诶?许象乾轻哼一声。这胖子跟本公子认识久了,也多少有点文化了。流风解霜之春……嗯,这句可以那个,抄……化用!
高位之上,长河龙君道:“凌霄者,龙宫近邻。礼乐者,人文之泽。朕欢欣不胜,快请奏来!”
便在这时,那洗月庵的女尼亦开口:“今朝良时良会,有乐岂能不舞?叶姑娘有此雅兴,玉真愿以舞共之。”
“好哇!
”黄舍利手都拍红:“两位都是绝世美人,一者抚琴一者舞,莫不是人间胜景?此时方知何为龙宫宴,我黄某人来得值了!
早在黄河之会开始前,照无颜就随时能够成就神临。因为所学太过广博,选择太多,而不知该如何选择,才迷茫了一阵。而后行万里之路,历天下风物,又在天碑雪岭自苦勤修,静思开悟,这才“杂糅百家,自开源流”,证就神临之身。
对于世事洞明,她胜过许象乾良多。许象乾也就是凭着自己朴素的道德准则和厚实的面皮行走人间,真诚莽撞,之乎者也,实在不能说有什么高深智慧。
姜望辞国之时,她就料知这是姜望为拔剑庄高羡做准备。许象乾还说些什么我兄弟生***自由之类的话……今日姜望一动,她便有感。虽不知姜望底气何来……
之所以扯住许象乾,盖因此事之艰,非许象乾能够扛得住。事情若败,则许象乾和姜望同葬赶马山。事情若成,龙门书院和青崖书院加起来,也保不住这个高额头。
无论如何,她不愿许象乾踏上绝路,所以与姜望默契了一回。
但这种“默契”,尤其是让人遗憾的。
此时她不由得叹道:“此景此情再难有,惜乎姜望无福消受。”
“无妨。”许象乾在旁边大手一挥,极有气势:“我当为诗以记,回头与他赏析,令他身临其境!”
照无颜沉默。
叶青雨端坐席前,姿仪如画,轻声道:“师太愿意应和,那是再好不过。只是梵舞恐难合辙,我要弹奏的这一曲……并不清净。”
玉真瞧着她,只觉这女子确然是安宁美好,心中竟生不出什么恶念来,世上怎会有这样纤尘不染的人呢?
她从未走过泥泞地,生下来就在云端。
罗袜不染尘埃,此心不系万事。
真干净呀!
洗月庵的女尼红唇轻启,曼声回道:“洗月庵此入红尘,也不是奔着清净来的。”
叶青雨也瞧着她,在隔于彼世的清寂之中,瞧见了一种灿烂的生命力。她想她是活得很认真的,她想她也独自盛开了很久。
她微抿着唇,忍不住问道:“修禅不为清净
,那是为什么呢?”
玉真合掌:“好叫施主知晓——佛爱世人,当然要救众生,也要救自己。”
叶青雨也合掌回了一礼,只道了一声:“请。”
她分开她凝玉般的手掌,拿出姜望送她的琴。
自有龙宫侍者为她撤下食桉,移来琴桌,让她置琴于膝前。
此琴是大夏名匠所作。
是在烈火中抢救出来的一截梧桐木,因之制琴,琴尾留焦,故名“焦尾”。
姜望和重玄胜引军伐夏,后者搜掠了不少好东西。他只挑拣了几样,作为礼物送予安安青雨。
他其实并不知道叶青雨会不会弹琴,他只是觉得这琴很美,连焦纹都婉约,与青雨很相配,哪怕挂在墙上当个装饰也是好的,故而送了。
但没想到叶青雨从此开始学琴。
放好焦尾,调好弦后。叶青雨又取出一颗天青里夹着丝云白的美丽圆珠,放置在琴桌一角——
这是姜望送予她的第一件礼物,其自隐星世界所得的天生法器定风珠。
她视为至珍,时时把玩。此时拿出来,是以此定风,不使扰琴音。
做完这些之后,她又以法术净了手,而后才悬指于弦上,静等玉真。
玉真女尼起身离席,像是从青灯古画之中,走到了熙攘红尘里,一步一步,走到空旷的大殿中间。
美眸相对——
是清溪游过幽竹林。
是红妆玉容人世间。
叶青雨纤指一转——
冬冬冬冬!
起弦便急,一刹由极静化极动,急似骤雨打琉璃。
那声也切,意也重。
十指急速交错,一声重过一声。
恰是一曲——
《兵武破阵乐》!
大位之上,长河龙君的表情不能被瞧见。
昔年烈山氏在大战前夕所作的这一曲,不知是否会让她动容?
便在这激烈的琴音里,玉真动了。
好似风吹竹海,万里波澜。
她着灰色僧衣,穿寻常布鞋,身上素净到了极点。但只是莲步一动,踏出无边魅惑,曳出红尘丝缕,摇动着万种风情!
极媚,极妖,极美。
却是在这龙宫之中,应了一曲天魔舞。
人们这时候才恍忽想起来,在漫长的时光里,洗月庵总是走在镇魔的前线的。
洗月庵有一位恐怖的大菩萨,据说已经半只脚触及超脱。其所镇杀之天魔,难计其数。在那隐秘的竹林之中,有多少对天魔的研究,都不让人意外。
以菩提之念,驭天魔之舞,和那落珠碎琼的《兵武破阵乐》,竟然完美相合,使人痴痴如醉。
真是龙宫胜景!
……
……
滴~嗒!
一滴真血坠落长空,灼得空间都有干枯焦痕。
韩煦的平天冠已经被打落,黑底黄绥的冕服,仅剩几块遮羞的破布。
天子万金之躯,难称威仪。
此时的他鬓发散乱,脸色煞白,气息更是显见的衰弱。
手上无寸铁,脚步略虚浮。
几尊神临层次的傀儡,早被拆了干净。墨家特制的机关连阵,一套耗资巨万,也未能阻隔庄高羡多久。
他必须要承认,同为真人,他暂时还不是庄高羡的对手。
那毕竟是在先帝韩殷绝不给予喘息机会的强势压制下……仍然火中取栗,成就洞真的人。
这个对手毕竟才成洞真不久,就在正面对决中挡住了先帝韩殷
,才使得他回收国势、炮制战甲的手段能够奏效。
在他弑父夺权的计划里,庄高羡才是绝对的主力。
他之前相信庄高羡的实力,现在当然也不会小觑。
正因为从未小觑,他才天子涉险,如此搏命!
他也……毕竟逃脱了!
前方不远,就是雍土,安全已是无虞。
庄高羡胆敢追及雍境,他就敢立即聚天下之势、穷本国之军,悍然反杀。更别说还有立宗雍土的墨门可以借力!
“韩煦!死期至矣!”
庄高羡的声音,忽然响在身后。
韩煦连折几步,蓦然回头,只看到庄高羡那并不出色的、富贵员外般的脸,以及……一只不断迫近、不断放大,坚决砸进胸膛的拳头!
轰!
巨大的炸声湮灭了空气。
一圈一圈的气纹,将云层推开。
感受到拳头所经历的败革般的裂意,庄高羡不由得一挑眉,将拳头上挂着的这具血肉傀儡彻底震碎。
他倒是低估了韩煦,血战至此,在这般时候,还能有保命手段。
甚至还隐藏了反击……
但也就到此为止。
在不断的追杀与对抗之中,他已经看尽韩煦的底牌。这里距离雍国尚有一段路在,他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为此他将不惜展露,他从未显于人前的底牌!
脚步一抬,已经掠过了空间。所有的距离全都被无视,五指一张,便按向韩煦的天灵。
当此之时,忽有一声怒喝:“休伤我主!”
刀光破空,拦于掌前。
这时候持刀斩来的,乃雍国武功侯薛明义!
庄高羡随手捏碎刀光,就准备将此人杀死,但脚步顿住。
因为就在韩煦的身后,一个又一个的雍国强者走了出来。
雍国省身伯姚启!
雍国承德侯李应!
雍国威宁侯焦武!
雍国奋戈侯郎孝述!
雍国国相齐茂贤!
雍国一等英国公北宫玉!
第一百零三章 长河清波曾照影
刀光、剑气、枪芒,无法计数的道术洪流,一瞬间就将庄高羡淹没。
又在下一个瞬间,被一拳轰碎了!
所有的力量被聚集到一起,砸成了一个巨大的烟花。
庄高羡尽显当世真人之威,左手提着韩煦的那柄黑色长剑,在漫天飞散的流光中,冷冷看着聚拢的这群人。
每一个都是熟面孔。
可以说,整个雍国朝政体系中,所有能在这时候抽调出来的强者,全都抽调来此。
没有墨家的强者加入。大约是因为墨家的强者一旦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就给了玉京山干预的理由。
“韩煦,你还真是胆小如鼠,为君者惜身轻国乎?!”庄高羡微抬下颔,尽显胜者的傲慢:“什么时候发的信?叫这么多忠臣良将出国来接你,也不担心国家不稳,时局动荡!”
韩煦慢慢抹掉嘴角的血迹,在雍国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后退:“你赢了!这次太虚会盟,朕退出!”
庄高羡负手悬立空中,平静地看着这么一大堆人,在心里思忖杀死韩煦的可能。
眼前神临修士虽众,也就一个北宫玉称得上麻烦,还有齐茂贤略微棘手。其余神临,皆是土鸡瓦狗,徒为消耗而已。
但这里距离雍国已经很近了。
韩煦又毕竟是当世真人,在这么多人的配合下,逃脱的机会已经非常大。
自己已经将韩煦打成这样,不耗费巨量资源绝无可能恢复,还有必要消耗更多力量,去追逐那个已经很难把握住的、杀死韩煦的可能吗?
之后还有太虚会盟,自己需要站出来表态。太虚会盟之后,还要万无一失地斩杀姜望,还要留出力量,防备意外……更重要的是,杀不死韩煦,仅仅杀掉这些雍国勋贵,是在削弱雍国帝党的力量,只会导致墨门对雍国的控制更深入,于庄国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战略所求,是掌控雍国,与墨家开启新一轮合作。而非帮墨家控制雍国,再与墨家控制下的雍国对抗。顺序非常重要。
心中的思量瞬息万转。庄高羡抬手一指北宫玉,惊得这老儿连连后退,戒备非常。他忍不住笑了:“北宫玉!你在雍国多少年,历经数代帝王,难道还没有看透韩氏的无能卑劣吗?明主韩周绝嗣,韩殷这一系,尽皆碌碌!
“以朕观之,皇帝不如你来做。
“论功勋,论资历,论根基,北宫家哪样不如韩家?
“现在韩煦已是强弩之末,你振臂一呼,即可代之,当使雍国幽而复明!朕愿与你定盟,庄雍携手,重整西境秩序,岂非两国百姓之良愿?这大好机会,你若不能把握,或许此生不再有!”
北宫玉连施道法,谨慎地布置好防御,才对庄高羡道:“庄天子如此关心老朽,实乃良人。老朽自知德薄,配不上庄国国主之位,但若您一意禅让,我当厚颜为之。而后必促成雍庄永好,不使庄天子失望!”
庄高羡可不管他们有没有异心,也不在乎北宫玉如何表态,埋一颗野心的种子便作罢,无论是否发芽。
转又看向雍天子:“韩煦啊韩煦,不是朕说你,你真得多花点心思在修行上了!别整天沉迷于权术,只知勾心斗角!伟力难道只是权力吗?你现在弱成这样,怎么摆脱墨家的控制?”
雍国众人全神戒备,护着韩煦倒退。
韩煦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庄高羡:“墨家之学,是大雍国学。墨家与雍国,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倒是你啊庄高羡,景国天下驾刀,道属皆为兵器,用则磋磨,不用则顿挫。盛国凋敝正是前车之鉴,你以身伺虎,终有肉尽骨兀,可有想好庄国的未来?”
“不劳费心了!”庄高羡轻轻一掸大袖:“朕即大位二十载,击雍、败陌、慑成……在你韩家父子手里开疆拓土。在道属国中的地位,也是一路拔升。更深得玉京山认可,屡授道书。庄国未来如何,一眼可知。锦绣宏图,终有功成。而你韩煦,登基百年,碌碌何为?钱晋华什么都能交易,你有没有想过,你能作价几何?”
“雍国与墨家精诚合作,互相信任,不是你能够挑拨。朕同墨家钜子关乎未来的构想,对于理想的热忱,是你这种自私自利者不能够想象的。”韩煦压制着伤势,缓声道:“退一万步说,只要有益于雍国,有益于雍国百姓,朕愿意作价!你呢?你愿意为你的国家,做到什么程度?”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且看做到了什么!”庄高羡哈哈一笑:“朕承先祖之业,秉万乘之志。自得大位以来,夙兴夜寐,善政爱民,已将庄国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还将继续前行。为大庄之伟业,朕何所惜!”
“你无所惜者,尽是他人。你所惜者,皆为自身。”韩煦摇摇头:“庄高羡,不要把自己骗到了。”
“行了,回去舔舐伤口吧,败家之犬!”庄高羡一拂袖,狂风怒卷,苍云九击,狂暴的道术力量迫得雍国一众人等一退再退。这才冷道:“朕要去参与太虚会盟,就不陪你在这里打嘴仗了!”
韩煦的脸色难堪至极,但没有回应。
输掉了太虚会盟的参与机会是事实,他没什么可辩驳的。
庄高羡走了两步,忽又回身:“对了。有一个问题朕想问你很久了,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许你现在有答桉——”
他看着韩煦:“做墨家的孙子和做韩殷的儿子,究竟有什么不同?!”
说罢,也不等韩煦回答,他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他在践踏韩煦的帝王尊严!
他在侮辱韩煦的国君荣誉!
今日无论韩煦如何回应,在雍国这些个公侯伯爵面前,雍天子的脸都是丢定了的。主辱臣未死,雍国君臣之间,必然产生罅隙。
在之后的全方位战争中,今日之罅隙,将被他撕裂开来,成为恐怖的决堤之口。
这一战的意义,影响深远!
绝不只是两个当世真人拼杀一场,验证了彼此的实力。
他们背后牵动的,是整个西境的局势。是庄雍对局的大势变幻。
而韩煦,没有作声。
他只是愤恨地看着,看着庄高羡的背影潇洒远去。
直到庄高羡的身影再也看不到,气息也再不能被捕捉。
在压抑的静默之中,韩煦深呼一口气,那混杂了愤恨耻辱的难堪表情,也随着这口浊气呼出去了。
这是多么完美的一战!
他和庄高羡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至于结果是不是真的如人所愿……且往后看!
英国公北宫玉默默解下外衣,为雍天子披上,遮蔽尊体。
庄高羡的放肆羞辱,不可能完全没有影响。
在场这些勋贵重臣,只是提前得到消息,来国境外迎接天子,并不知道天子为何在参与太虚会盟的路上,与那庄高羡拔剑私斗。而且还输得很惨,输掉了会盟资格……
众人都有些沉闷地往雍土回撤。年纪最轻的武功侯薛明义,在这时候忽地开口道:“陛下,恕臣有罪!”
“你有什么想说的,便直说吧!”韩煦索性落在地上,缓步而行。
一行人纷纷落地。
雍国的君臣,便这样以步当车,走在雍国境外的荒野中。
薛明义道:“既是在境外,又无外人,臣就直抒胸臆了!以臣思之,那庄高羡说的,并非全无道理。咱们得了墨家的支持,得以发展国力,俱兴百业。可长此以往,墨家尾大不掉。雍国竟是谁之雍国?铜臭真君,万物可贾,臣不忍……天子作价!”
公侯俱都沉默。
韩煦虽然身受重伤,气息不稳,步履间仍有威仪。走了一阵后,才道:“薛明义,朕忽然想到,你与前齐国武安侯,爵名只差一字。”
薛明义以为天子是要借这绝世天骄之名敲打自己,愣了愣,叹了一声:“我远不如他。”
“不,不是你不如他。”韩煦道:“你薛明义七岁学武,十三名传一县,十五纵横一府,十七举国声闻,弱冠之年争杀巨枭,而立之年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乃我大雍最年轻的国侯!何尝不是天之骄子,如何不能竞跃龙门?”
他叹道:“是雍国负你,是以前的雍国,没有给你机会。令你错失良时!”
薛明义垂着头,尽量掩饰自己声音里的不平静:“天下之道,唯在自求。臣才具不足,不曾怨怪国家。”
韩煦摆摆手:“倘若天高六尺,七尺男儿怎能直嵴?倘若狂风劲摧,秀木岂能昂首?”
“虽说子不言父,但朕为雍国天子,也就直陈了吧——我父韩殷,尸位素餐,是雍国痼疾!
“他得国不正,故而疑神疑鬼,不肯放权。
“他慑于明帝之败,一生不敢再进,而又不愿退!吸血国势,以养洞真,致使泱泱大雍,势衰运竭,再养不出第二个真人。无人能在官道上有所成就。”
他越说越激动,后来恨声道:“难道我一等英国公没有洞真的潜力吗?难道我北拒赤马卫的相国,没有洞真的可能吗?便是朕!朕自负不输于人,又如何等到今日才能洞真?”
薛明义已是虎目含泪。
北宫玉短须微颤。
而韩煦继续往前走。
这位力挽狂澜的雍国天子,这位刚刚被庄高羡击败并羞辱的雍国天子,虚弱地往雍国的方向走。
他遥望远方,眼神带着追忆:“雍国不缺勇夫。”
他如是说道:“澜河曾经染赤,锁龙关下堆尸如山。相国守靖安,府中青壮尽拒北……但就是日薄西山!
“国势一天天衰减,你我怎么努力都是无用。多少仁人志士,多少丹心爱国,年复一年,最后飘叶逐波。
“朕经历过雍国强大的时期。
“朕见过野心勃勃的雄主,挥师北上,欲合西北五国联盟,连极西之地,与荆国争锋。
“朕见过年轻人心怀梦想,在雍国的大地上驰骋,纵马扬鞭。
“朕为太子之时,已不见国家有望。朕登上君位,做了百年的傀儡,眼睁睁看着国势凋敝,此心痛彻,夜不能寐!
“那时候朕就想……”
他的语气带着期待:“雍国继续强大就好了。”
他欣慰、哀伤,而又真挚地道:“雍国的天空无限广阔,雍国人继续人人相竞,皆能争于龙门……就好了。”
他拒绝了搀扶,走在一行人的最前方,带着这群帝国高层回家。而最后说道——
“大雍长治,不必姓韩。”
……
……
长河万里平波,一袭青衫,漫步在长河上。
人身在河面的倒影,像一条小船。他便驭此孤舟,一路前行。
他走得并不急。
越是灼心痛肺,越是杀意难耐,他越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这个机会很不容易,一定……一定不能错过。
在道历三九一七年的腊月二十七日,永失故乡。背着妹妹亡命而走,一路远行,漂泊至今。
今天是道历三九二三年,二月初二。
已经五年零两个月,将近一千九百天,约莫两万三千个时辰。
这些时辰里的每一刻,他都用苦难来度量。这些时刻里的每一分,他都用修行来填满。
不敢懈怠呀!
这些年他没有一晚安枕,每每闭眼,都是旧容。
在人生中最应该意气风发的年纪,他承责于肩,负重而行。姜梦熊说他“望之不似少年”,朋友都觉得他“苦大仇深”。
他放不开,他木讷,他笨拙,他不敢被爱和爱人。
他终于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要给时光里的那个少年,一个交代。
他要替那些不能再发声、不能站出来的人,要一个交代。
尽管这个所谓的交代……已经迟来了很久!
长河清波曾照影,一如他这一路走来,步步留痕。
在某一个时刻,他平伸他的手掌——
啪嗒!
一滴真血坠下来,砸在他的掌心,像一滴雨珠,就此摊碎了。
掌心彻底红。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随后下起了雨。倾雨似瀑,在平静的长河上,砸出一点一点很快就散去的水纹。但新的水纹又发生。
雨珠落在姜望的长发上,落在他的青衫上。
他合拢了手掌,停留在水面,安静地感受着一切。
掌心这滴真血里,是一位当世真人在生死一战中所捕捉到的、关于另一位真人的所有信息。
他对庄高羡的情报收集,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
第一百零四章 八方来会
星月原的天空是明朗的,白玉京酒楼依然喧嚣。
游荡在星月原的,大都是没有身份的人,但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生活。
在这个诸方不管的地域,武力是保障一切的基础,但也并非只有武力。
白玉京十一楼的静室中,大幅垂字,兽口吞香。
琅琊白氏的公子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总是愿意让自己生活得更精致一些。
此时的他,盘膝而坐,左手反握长剑,横于身前,衣饰得体,姿态甚端。
关于白玉京酒楼日进斗金,酒楼的财富累聚却没有那么夸张。支出条目里的“服装购置费”,可能要负很大的责任。
跑堂的自带服装。
砍柴的、负责开光的都没必要穿得多好。
东家更是常年一件如意仙衣披身。
服装都为谁购置了,是显而易见的。
雪亮锋刃照着玉白的俊脸,他随手拿过旁边的酒壶,吞了一口店里最贵的酒,尽数喷在冷锋上。
酒珠细密,匀称地铺在每一寸锋刃上。
他取过一块雪白的方巾,慢慢擦拭他的长剑。
这过程十分缓慢。
他没有错过任何细微之处,比坐在柜台后面算账还要认真。
一个剑客,首先要认识自己的剑。
其次是认识自己。
最后才是认识对手。
他用这个过程,和自己的剑,做最后的交流。
一个衣着简朴,腰上挂着柴刀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他没有回头。
因为这个人是拦不住的,天地无拘。
他只是笑着道:“还得是这掺了水的酒,洗起剑来很干净。”
林羡问:“那你怎么不直接用水洗?”
白玉瑕深沉地道:“人为什么要喝酒?喝的是一种感觉。我的剑也是如此。”
林羡倚着门框,把臂侧立,没有言语。
白玉瑕也就不多说。
这实在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背负太多的人,总是很难有趣的。
他擦拭好他的长剑,将之归入鞘中。一丝不苟地理了理衣襟,然后起身。
他起身往外走,在与林羡擦身而过时,才道了声:“守好咱们的酒楼,我去去就回。”
直到这个时候,林羡才又开口:“我跟你一起去。”
白玉瑕停步:“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林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去找东家了。能让你这么认真擦剑的事情,我应该去。”
白玉瑕以掌柜的语气说道:“东家没有跟你说,是不想连累你。你肩负容国之望,不可轻身涉险。”
“东家跟你说了?”林羡的职务虽然只是砍柴工,但也并不是那么服气。
“一开始他也不想跟我说。他不想连累我,或者……”白玉瑕笑了笑:“他觉得我太弱了,帮不上忙。”
他潇洒地摇头:“只是我跟着他从齐国到妖界,从妖界到迷界,从迷界又到星月原,朝夕相处。我实在想不到他有什么办法能够瞒过我。”
“你不怕被连累?”林羡又问。
白玉瑕道:“我早已离开琅琊白氏,与越国切割。我是一个孤魂野鬼,除了东家本人,连累不到别的谁。”
“我也不怕。”林羡说。
“东家既然没有叫你,自然有东家的道理。”白玉瑕很有些认真:“此事干系重大。就连净礼小圣僧,他也是瞒着的。”
“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情。”林羡道:“我拜在东家门下,受他庇护,得他指点。现在他遇到事情,我却袖手,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白玉瑕回过头,严肃地看着他:“我相信你林羡是重情义轻生死的好汉。但这件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不好还会连累到你的国家。我们都知道你对容国的情感。东家不希望你去,我也如此。”
“你说你是孤魂野鬼,只是在这白玉京栖居,其实现在我也是。养我教我的人已经死了,我也没有父母家人。我是脱离了一切,来跟随东家修行。所以也不存在连累谁,最多连累到白玉京。”林羡的声音就像他的刀一样,执着有力:“若最后我有幸能够成长,我当然会回去报效祖国。但现在,我必须要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今日是白玉京的林羡,容国的林羡还在他日。”
白玉瑕注视着他的眼睛,从中没有看到半点动摇。
“那么只剩最后一件事情了。”白玉瑕道。
“什么事?”林羡问。
白玉瑕走了几步,一把推开这十一楼的窗。天光涌进房间里,峡谷的风,迎面吹乱他的额发。
他说道:“东家说过,我若不能在今日之前神临,就不要去送死。”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已潇洒一步,踏窗而出。
肤白如玉的美男子,走到晴空之上,霎那间激荡风云,天地交感。
人们翘首相看,近于神祇之威势,一时降临天风谷!
白玉瑕立于风云混转的正中心,感受着身体各个角落不断跃升的力量,抚平汹涌的元气乱流,把握着那狂暴而又有序的剑气,感官近乎无限地拓展。
眼前一花,眸有神光的林羡,便已经穿过剑气瀑流,缄默沉笃地走到他身前。一股气势招摇撞来,与他同时呼应这方天地。
今日是良日。
今时确是良时。
白玉京连跃两神临,还俱是黄河天骄!
整个星月原都瑟瑟发抖。
“那就走吧。”白玉瑕不再多说。
这时候连玉婵的声音从酒楼里冲出来:“你们去哪里?不带我一起?!”
却是她察觉到了天地异变,尚不知发生何事,提剑就往楼外冲——
多精致多细腻的姑娘,也变得这样莽撞。这都是跟谁学的!
东家啊,这盛世如你所愿!
白玉瑕反手一指,一道玉色剑气封窗,将连玉婵拦在酒楼中:“好好看住家,我们逛青楼,带不得女人!”
连玉婵拔出对剑,狠狠地斩了这封窗剑气几下,只觉一口气闷着,郁意难舒。
东家明明说我会最先神临的……
“不给她选择的机会吗?”激烈的天风之中,林羡出声问道。
“还是算了。”白玉瑕道:“她父亲是连敬之,这是怎么也斩不断的干系。再说,酒楼总得留个人吧?万一我们都没有了,还有人能怀念一下。”
“呸呸呸!”林羡想起东家的警告,连忙道:“赶紧呸三声!”
……
……
庄高羡大笑着飞离韩煦等人,在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就已经敛去,而后笑声也静默了。
他清清楚楚地飞出雍国人的视线,而后屏息匿行,又回返。
像是一缕空气,一道树影,天地间无痕的存在。远远地观察着韩煦一行的气息。
这些雍国人谨慎非常,从头到尾都聚在一起,始终看不到什么机会。
但庄高羡还是一直等到这些人踏上雍国国土,这才选择放弃,自往太虚山门而去。
杀死韩煦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已经做不到。
现在这样,也算把握了次优的结果。
无论怎么说,打残了韩煦,剥离了雍国参与会盟的资格,也就是为庄国赢得了庄雍相争的未来十年。
哪怕有墨家代表为雍国声张,他们得到的权柄也必然大为缩水。
自古以来,没有不在场还能分肉的道理!
既然在此赢得这样的优势。
那么下一次国战,他要争的就不仅仅是土地资源,还要争取以国势托举杜如晦洞真的可能。杜如晦一旦录名“元始玉册”,庄廷就又能得到玉京山更多的支持。
如此良性循环下去,国势滚滚,便叫姜望再天才几倍,也很难再追得上!
当然,他已经不打算再给姜望追赶的机会了……
不对。
沉浸在美好展望中的庄高羡忽然拧眉。
这时候他突然想明白了,他一直以来隐隐感觉不对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哪怕韩煦的确在战斗的过程里,以某种自己不知道的方式完成了传信。但雍国那些人,还是来得太及时了!
人再少一些,根本无法影响自己杀人。而恰恰是这么多人,一等英国公、雍国国相……这些都是雍国身担要职的人物,是可以说脱身就脱身,来得这么整齐的吗?
与其说是他们得到消息后及时赶来,倒不如是早就准备好接应了!
刚才那一群雍国勋贵里,怀乡侯姚启是很早就接触过的人,一直以来也有眉目传情。但他和杜如晦都一致认为此人不值得信任,很有双面间谍的嫌疑,本着能用一点是一点的原则,一直都是哄着。
今天这突逢的一战,姚启也没有给予任何暗示。或者说姚启若是给了暗示,他反倒会更早警惕。
此时此刻,庄高羡心中生起的第一个念头——这是韩煦的局!韩煦发起挑战,并非洞真之后的膨胀,而是为了消耗自己!
紧接着第二个念头跳出来——墨家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对自己出手!
想杀他的人当然有很多。
但他想不到今时今日除了墨家出手之外,还有谁有这样的执行力、这样的实力,这样的动机!
如姜望那等恨他入骨、确切存在威胁、未来必分生死的,不也要等到洞真才有机会吗?
难怪刚才接应韩煦的人里,一个墨家的高手都没有!
岂不正是他们为了洗清嫌疑而做的努力?
且不论墨家打算如何规避事后的风险,如何洗清嫌疑——诚然栽赃嫁祸、毁尸灭迹是他的老本行,但现在那些都是墨家需要考虑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要考虑的是,他庄高羡要如何摆脱危局。
危险尚未发生,但在产生怀疑的这一刻,他就当危险已经存在了。
先抹掉危险存在的可能性,再去验证危险是否存在过。这才是他的做事风格。也是他这么多年屹立不倒的根本。
脑海中念头瞬转,他迈开大步,跃空千丈,加速往无尽流沙而去。
心思缜密如他,情知此刻急于回返庄国,反而容易掉进陷阱。与之相对的是,此刻聚集天下强者的太虚山门,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
……
……
潜藏在预设的战场中,注视着楚江王已经勾勒好的冷酷阵纹,仵官王心中并没有什么安全感。
他感到有点冷,或许是这个阵法的原因,或许不止因为阵法。
好不容易养成的尸体,不安地跳了一下眼皮。
他咽了咽口水,通过脸上的阎罗面具,开启地狱无门的内部联络信道,忐忑地道:“头儿……你没说我们的目标是一位当世真人啊。”
“现在不是说了吗?”老大的声音非常理所当然。
仵官王心想,但你现在又不许老子走。
毕竟还是斟酌了一下措辞,试探着道:“这可是一位真人……”
尹观不知道藏在何处,但声音清晰地传来:“准确地说,是一个已经和另一个当世真人生死搏杀过、消耗甚巨的真人。”
宋帝王也加入了战前讨论,他的声音闷闷的,越来越不嚣张了:“这还是一个国主,我们事后会被通缉的。”
尹观反问道:“我们现在没有被通缉吗?”
宋帝王立即妥协:“那没事了。”
几个阎罗之中,反倒平等王是最平静的。
他加入地狱无门,本就是为了不断地突破自己,加速跃升实力。不挑战强敌,不直面危险,怎么突破?
虽然这一次的危险,的确有些太过……
“我们都是自愿接下这次任务,自愿来到这里的。没有回头的可能了。要么现在脱离组织,等着被组织追杀。要么……试着再弑一君!”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兴奋。
上次杀死佑国那个废物国主,掠夺一国龙气,令他体内据说承自姞姓的阳氏血脉得到激发,大日金焰决又完成了关键一步,修得圆满,他亦吞龙而成神临。
这一次若是能成功杀死庄高羡,掠夺庄国之龙气,他的修为又将跃升到什么地步?
但愿那厮已被打残,最好是奄奄一息!
楚江王的声音在信道里冷冷响起:“来了。”
此声有清冷的力量,不着痕迹地散开,令听者的情绪更为稳定,感知更为敏锐,是不可多得的妙音法门。
当然,地狱无门里没几个正常人,很难说情绪能够怎么稳定。
神临强者如何捕捉洞真强者的踪迹?
他们并不捕捉洞真强者,他们只是埋伏在目标赶往无尽流沙的必经之路。
他们锁定的也是这片空间,而非某一个具体的人。
地狱无门是专业的杀手组织,很有挑战强敌的经验。
一尊尊阎罗的战死,令这份经验深刻而厚重。
就像巨物入水,自然产生涟漪。楚江王提前布阵,以有心算无心,捕捉的是一整块空域里的那一点涟漪。
但庄高羡来得太快。
几乎是在楚江王话音响起的同时,一道堂皇威严的冕服身影,就已经贯空而过。
陷阱几乎没来得及生效!
轰!
一个飘舞着长发、绿眸盈光的男子,横空出现!其状邪异而癫,令人望之而欲自弃。在神意都无法捕捉的瞬间里,与那身穿白底黄绥冕服、头戴平天冠的身影,凶狠撞到一起!
尹观总是如此!
在所有的阎罗之中,他是唯一一个不戴面具,任由天下追缉的。
他从不在乎别人的性命,好像也不怎么在乎自己的。
他所领导下的地狱无门,总是敢于接取最危险的任务,而他总在危险的最中心!
或许这才是地狱无门虽然更迭极快,组织成员却都对他很服气的根本原因。
高空中两道身影一合即分。
尹观是蓄势已久,以逸待劳。庄高羡是急于赶路,随手应对。
碧血洒长空!
尹观瞬间倒坠!
但同时有寒风呼啸,天穹落下鹅毛雪。
冰雹像石弹一样,轰鸣着撞破天空。
气温急剧下降,冷意渗入神魂。
庄高羡的冕服上,肉眼可见的出现了一些冰棱。
他所踏足的虚空,仿佛变成了雪原。
无边荒凉,万里冰封。
此为——“寒冰地狱!”
楚江王所布置的大阵已经激发,将差点一贯而过的庄高羡圈入其间。
自古以来,能以神临战洞真的阵法,只有兵阵。
须得是强兵,名将,厉害军阵,缺一不可。
其余阵盘也好,阵旗也好,什么流派的阵道都好,囿于布阵者本身的能力,都不可能跨越高品修士之间的鸿沟。
就像楚江王也是阵道高手,又拿出最强的寒冰地狱,提前布置了许久,却险些连人都没能框住。
秦广王以身横拦,才堪堪让此阵发挥作用。
可又有什么作用?
当世真人,洞察此世。
庄高羡轻轻一拂身,衣外冰霜尽消。五指张开天上举,满天飞雪一把空!
地阶道术,混洞归元!
此乃“混洞太无元高上玉虚之炁”所衍生出来的道术,是玉京山核心道法体系里的一部分,也是他最拿手的道术。
世人皆知——玉京山核心道法,以玉虚之炁驭之,强绝天下。
尤其是这一门混洞归元,经过多年打磨,在他庄高羡的手中,威能接近天阶道术,而消耗更少,速度更快,适用范围更广。
“有趣!”
庄高羡发现他猜错了。或者说只猜到了一半。
的确有人对他有图谋,且是卡在他参与太虚会盟的关键节点。但不会是墨家。因为墨家要杀他,没有必要请杀手。而且是这么弱的杀手!
对墨家来说,请这么些牛鬼蛇神出手,除了加大摆脱事后清算的难度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那么会是谁呢?对方对天下大势有这样清晰的把握,可以捕捉到这么关键的时刻,偏偏本身实力又不足够,还需要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把戏……
他的心里愈发冷静,面上却激动起来,袍袖鼓胀:“无胆匪贼!韩煦请你们来杀我么?!一国之主,不思谋国,不全其政,而以天下之事寄于刺客!行此下作之举,真是枉为人君!”
庄高羡大手张开,玉虚之炁飞速弥散,整个寒冰地狱不断崩解,皆收在他的掌中,“混洞”一切,尽数“归元”。
但飞雪绝空后,空中降下的是大团大团的阴云。
暗沉沉的遮蔽了光明。
“燕!燕!燕!”
天地间回荡的是这样的啸叫声,那样怪诞!邪恶!疯狂!
细看来,哪里是阴云?
分明是一只出笼的恶禽!
它是一只无尾的燕子,可是并不小巧。
双翅展开来,已经遮云蔽月。黑羽飞出似箭雨,铺天盖地落真人。那一双恶毒的燕眸,死死盯着庄高羡,其中饥渴清晰可见——
欲食其颅!
被敖馗抢占神躯,又借敖馗之“死”而复生、继承了敖馗绝大部分肉身力量的燕枭,已经是完全形态,拥有神临层次的战力——敖馗留在星楼囚室里的,可是接近皇主层次的真龙道躯,也就是燕枭的境界跟不上,不然绝不止于神临层次的表现。
在姜望第一次进入森海源界挑战燕枭时,左翅受创的它,就已经展现了三种能力,分别是燕啄(啄击致死)、移空(凭空挪移)、乱流(干扰能量运行,打破目标防御)。
这三种能力,分别与它的鸟喙、右翅、双爪有关。
彼时姜望就猜想,当它成长得更为强大,可能会具足五种能力。
今时确然如此。
神临层次的燕枭,在燕啄、移空、乱流之外,还有飞羽和枭唳。一者是大范围攻击,一者是结合声闻与神魂的恐怖杀法。
今次是姜望第一次放它出来,也是它出关的第一战,它焉能不全力表现?
【飞羽】已临,【枭唳】正启,右翅一振,它已经扑至庄高羡身前,当头【燕啄】!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展现了它被姜望严格锤炼出来的厮杀能力。
铛!
它那坚硬的、有着几近致死能力的鸟喙,啄到了一位当世真人的拳头上,发出金铁交击般的长鸣。
玉虚之炁绕拳而走,仍然是【混洞归元】。
不需要太多花巧的选择,对于看到世界本质的真人来说,合适,便足够。
庄高羡更要节约力量,以迎接层出不穷的挑战。
对方既然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手,不至于只有这点手段!
所有来自于燕枭的力量,都被恐怖的道术力量聚集到一起。庄高羡的拳头继续前行,无动于衷地轰碎了这些攻势,也把燕枭轰碎!
嗯?
就在庄高羡自信回身之时,幽暗的力量涌动,那邪恶物质之中,又响起了罪恶的啸鸣——
燕!燕!燕!
燕枭死而复生!
感谢书友“暮色天倾”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485盟!
感谢书友“一牙大西瓜”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486盟!
……
本章6K,其中两K,为盟主“夜伴花火”加!
特辑番外·凤溪
枫林城域东南方向,有一座小镇,风景秀丽,民风淳朴。
镇外流过一条小河,多年来也像这座小镇一样平静。
十四岁的少年生得清秀,眉眼给人一种干净舒服的感觉。一身简单的武服,束住了已经很是漂亮的体态。除却一柄长剑,身上别无他物,整个人显得十分利落。
他沿着小河走,不时的应和着人们的招呼。
“王婶好。”
“红姨好。”
“刚回来。”
“已经吃过了。”
河边浣衣的女人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对这个小小年纪就独自去城里打拼的少年十分喜爱。
这个捏捏他的肩膀,那个比比他的个头。
最后也都放他回家。
少年眉间挂着隐忧,走过这条小河,人们的关心和同情,愈发令他不安了。
走过熟悉的街道,路过了自家的药铺,伙计们无心生意,個个脸有愁容。少年也不进去,径直路过了,寻自己的家门。
姜家在凤溪镇,算是有钱的人家。姜家药房是有口皆碑,都不必说本镇了。常有其它镇的人,宁可多走十几里路,也要来姜家药房抓药。
人们有这样的共识——在姜家药房绝对买不着假药,绝不会短了谁的秤,且买到的一定是枫林城域品质最好的药材。
小时候觉得很高的门槛,现在轻易便跨过了。堂屋里是听着声音迎出来的宋姨娘,眼睛红肿着,看到少年便流泪。
少年的心紧紧揪着:“我爹怎么样了?”
“是谁来了?”
卧房里传来虚弱的声音。
宋姨娘抹掉眼泪,转身走进去:“是小望!小望回来看你了!”
少年本能地抬起脚步,忽然不敢落下。
咬了咬下唇,毕竟还是走进里屋。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架子床,雕纹古旧,早已落了漆。目光迟疑了几息,毕竟还是落下去。
他于是看到了那个倚着靠枕,已经形销骨立的男人。搭在被子上的枯瘦的手,往袖子底下藏,用那双已经不再明亮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少年的目光再往下,在架子床前有一张圆凳,凳子上放着一只药碗,碗里黑乎乎的药汤,正在散发热气。
两岁的姜安安便跪坐在这张圆凳后面,在他进门之前,她正鼓起腮帮子,对着面前的药碗,使劲地吹。
这会儿迎着哥哥的视线,乌溜溜的眼睛定在那里。
“烫。”她说。
床榻上的姜长山笑了起来:“药太烫了,她在帮我吹凉呢。”
少年在这个时候开始鼻酸。
他不知为何不能忍住。
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怎么回来了呢?”姜长山又问。
“是我写信告诉他的。”宋姨娘帮他加塞了一个枕头,令他靠得更舒服一些,语带哽咽。
姜长山的语气有些无奈:“我又没有责怪你,你怎么还先哭了,在孩子面前……”
宋姨娘止住哽咽声,但泪珠大颗大颗地落。
姜长山抬起手来,想为她拭泪,可竟并不能抬高。
他枯瘦的手就这样落回去,虚弱地叹了一声。
小小的姜安安跪坐在地上,看了看父亲,看了看娘亲,又看了看哥哥,不知所措。
少年走过去,把姜安安抱起来,抱在怀里。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托住她的小脑袋
姜安安圆嘟嘟的脸,就安心贴在他的颈窝。
病床上的姜长山静静看着他们,眼神欣慰。
“半年没见,小望是不是又长高了?”他问宋如意。
“就快比你高了。”宋如意抹着眼泪说。
姜长山看着自己的儿子,很有些满意,又问道:“枫林城道院外门的考试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少年答说。
“你有没有钱用?如意,你把那个抽屉——”
少年打断他:“我在城里交了很多朋友。我现在的剑法很不错,可以接一些轻松的任务,自己能挣钱。”
说着,从后腰解下一个钱袋,鼓囊囊的放在宋姨娘手中:“治病先用这些,不够我再想办法。”
“挣了多少?”姜长山脸上带笑。
宋如意解开系绳给他看,里间银子居多,有整锭的,也有零碎的,还有一些刀钱。
姜长山愣在那里,良久才道:“我儿长大了。”
那语气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又像是欣慰,又像是失落。
“所以你安心养病就好。”少年说道:“不用担心钱的事情,也不用担心我。”
姜长山略略沉默了一会:“如意,安安该睡觉了,你先带她去休息。这碗药待会让小望端给我喝。”
宋如意知道他们父子俩有话要讲,随手把钱袋放在床边,走过来抱走了安安。
“怎么样。”姜长山问道:“下个月的考试有信心吗?”
少年弯腰把那碗药端起来,用汤匙舀了舀,随口回道:“有的。”
姜长山于是便满意地笑着,就这样在少年的服侍下,一直笑着喝完了这碗药。
“不苦么?”少年问。
“苦不苦的我也尝不出来。”姜长山笑道:“味觉早就没有了。”
“那你还笑。”
“心里是甜的。”
少年不言语。将药碗放到一边,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握住那枯瘦手掌的时候,他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姜长山默不作声地感受着这一切,然后说道:“爹这回真的要走了。”
少年帮他掖着被子:“总有办法的。”
“这个病治不好。”姜长山缓声道:“已经卖了一间铺子了,不好再拖累你们。”
“我说了你不要操心这些……不要操心了。”
“伱听爹说。”姜长山温柔的、带着笑意地看着他:“爹是做药材生意的,跟病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对自己的境况很清楚。
“早两年发现或许还有办法。
“现在只是用钱吊命,徒劳受苦。
“爹这一生还算顺遂,有幸遇到你娘,有幸同她相爱,有幸生子如你,有幸得女安安,有幸遇到你姨娘,她也真心待我。乡亲们都愿意照顾家里的生意,邻居朋友都对我很好……
“爹享惯了福,吃不得苦。
“就别再让我硬撑着啦。”
说到这里,他皱了一下眉头:“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也是太难受了。”
少年坐在床边。
沉默了许久之后说道:“我留下来陪你。”
姜长山的眼神变得严肃:“你忘了你为什么去枫林城吗?”
“你忘了你从小的理想吗?”
“你要超凡脱俗,你要飞天遁地,斩妖除魔,你要报效国家,守护一方……难道可以在我的病床前实现?”
少年垂着头:“我现在不愿想那些。”
“你可不能哭啊。”姜长山柔缓地道:“你是姜家的长子,以后还要照顾妹妹的。你要是只知道哭鼻子,她怎么办呢?”
“我没哭。”
姜长山多想拍拍他的肩膀,多想站起来看看儿子到底有多高了。
但只能躺着。
他最大努力是让自己的声音不痛苦,他尽量轻松地说道:“家里用不着你。你姨娘可以照顾我,你妹妹可以哄我开心,铺子里每天有进账,足够我们生活。
“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回城里去,好好准备你的考试。拿到枫林城道院的外门名额,再来与我报喜。你努力了这么久,总该有个结果,你说呢?”
“会有个结果的。”少年说道。
“那就回去吧……现在就回去。”姜长山虚弱地道:“爹也累了,想要睡一觉。”
少年看着他:“你会等我回来吗?”
“当然。”姜长山笑了笑:“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少年在病床前,对自己的父亲承诺:“这次道院考试,如果只有一个人能考进去,那这个人就是我。”
姜长山满意地闭上眼睛:“人无信不立,姜望啊,男人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实现。我等你的第一名。”
在少年起身走出房间后。
他又呢喃:“孩子。凤溪镇太小了。你要去看更远的世界。”
第一百零五章 有人虹上来
燕枭疯狂邪恶,根本悍不畏死。
敖馗所留下的力量不灭,它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复生。
那部分力量核心,现时仍囚禁在姜望的玉衡星楼里,既是姜望控制它的手段,也能够随时以星力给予补充。
此刻才刚复苏,便是一振右翅,再扑庄高羡。
真是个急先锋!
庄高羡反身张手,玉虚之炁张成千条万缕,交织成笼,混同一气,将燕枭囚入其中。
燕枭恶性不驯,犹以鸟喙撞笼身!
以庄高羡的境界,当然不会再给这恶禽消耗自己的机会。一手张笼囚燕,一边朔其根源。他要找到这头燕枭复生的根本,将之彻底抹去。
燕枭乃至恶之禽,在本源之恶里诞生。
即便是他,仓促之下能杀其真,也斩不去其性灵。而此物复生的源头根本,不在此处……
正当庄高羡的目光跃升高处,往遥远星穹追寻之时,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团烈日。
煌煌大日东来也,无边龙气尽张炽!
平等王于此刻出手,一出手就是最强杀法,以龙气驭烈阳,霸烈无双。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此一击,可当强神临。
“阳国皇室?”庄高羡毕竟是一国之君,见识广博,一眼认出跟脚,而后不屑冷叱:“尔竟为贼!”
而后将那囚燕炁笼悬停在侧,松手前按,混洞归元!
众只见,他冕服飘荡,手握烈阳。
借玉虚之炁,将大日金焰决的狂暴力量尽数收拢,将此烈阳纳入掌中,一把捏散!
这就是当世真人的压迫力!
躲在远处的平等王,直接被反噬的力量炸出藏身地,喷血如泉!
庄高羡左手还提着夺自韩煦的那柄天子佩剑,随手便是一道剑光追出,穿云追日,杀人绝魂。但有碧光一卷,散作邪力万缕,卷着此人遁入冰雪中。
“呵!”
庄高羡也不追赶,施施然回身,以一种视野中极慢的感觉拉开了拳架,而又极快地落下了拳头。
就此从容不迫地回身一拳,恰恰砸在一只血光蔓延的棺材上!
午官王在此刻出手,阴风阵阵中,有怪异的力量冲击棺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他在制造恐怖。
但在庄高羡看来……未免可笑。
何为真人?
念动法移,天地受命,万法本真!
拳头与血棺接触的瞬间,这具血棺便已经碎灭了。藏在血棺里,还在积蓄力量的肉身,被轻易地砸瘪。
此拳抹平一切!
无边血色尽空空!
庄高羡身经百战,这会也轻呼一口气。
这些杀手倒是一个个的都滑不熘丢,不好斩除,这下总先打死一个!
但他的眉头又皱起来。
不对!
打死的这个……本就是尸体!
庄高羡一时凌乱。
地狱无门这个组织,他当然有所耳闻,但不知这样诡异。又是燕枭复生,又是血棺假尸的,没有一个正经东西。这什么破组织的破神临杀手,杀人不怎么样,逃命这么多花样?
他举目去寻,那秦广王、平等王都已不见,悬在身前的囚笼里,燕枭也不知所踪。操纵大阵的楚江王更是从头到尾都没露面,而整个寒冰地狱,一瞬间炸开来!
在地狱无门这种风险极高的组织上班,不懂得保命的早就死了,不必等到庄高羡今天来收。
就好比那宋帝王,他不似尹观那般强大,也不似午官王那般有许多尸体可供替换,索性就……不
出手。
像一条巨大的蛆,蜷在那里一动不动。
说好的和另一个当世真人生死搏杀过、消耗甚巨呢?
都消耗到哪里去了?
本以为是来围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弱病残版真人,结果这厮现在分明还生龙活虎!那一拳一个一拳一个的,秦广王都扛不住,楚江王的寒冰地狱跟没有似的,燕枭、平等王、午官王也挡不住一个照面。
那还打个屁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但这时候耳边响起秦广王的声音——
“给他一剑。”
宋帝王欲哭无泪:“这怎么给?给了我就没了!”
秦广王的声音毫无波澜,那是最后通牒:“捅了你就跑。一剑都不捅,你不是白来了?地狱无门没有吃白食的。”
宋帝王悲愤莫名,但还是怒吼一声,将自己随身多年的重剑甩了出去。而后跳出藏身地,好似一支离弦的羽箭,在尖锐的啸声里,头也不回地向远处疾窜。
他的重剑呼啸在空中,与他反向,重剑席卷元力所产生的巨大反推力,也加快了他的逃离。这柄他不得已割舍的剑,在空中汇聚元力,混同规则,顷刻间即巨化百丈,从天而降,剑斩庄高羡!
儒门真传,天下大义剑!
大义如山,恰似百丈高峰碾细蚁。
庄高羡才陷在寒冰地狱的爆炸中,便又迎来这一剑,一时脸都是青的。
岂有此理。
打一下就跑,打一下就跑。
堂堂当世真人,一国之主,给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臭老鼠练手吗?
他迎面一拳,生生将这天下大义剑轰碎,连势带意并本体,一并打成残渣。又反手一剑,剖见本真,将整个爆炸中的寒冰地狱,无比清晰地剖开!
那狂暴的元力,炸开的气浪,瞬间定止而消解。
每一点冰棱每一寸雪,尽被斩碎了。
折射着天光,竟在天穹架起一道虹。
而后噼啪噼啪。
漫天冰棱皆作雨!
天空好像分了许多层。
骤雨倾盆又见虹。
庄高羡无心欣赏这景色,倒是有意含怒出手,追上去将这群惹人恼恨的刺客杀个干净,但仍是按捺了,转身继续往太虚山门去。
以他的智慧,必不可能被这群人牵着鼻子走,摆脱此刻未知的局,事后有的是机会清算!
但这时候,他不由得又抬头看向那道虹,雨中的虹——
有人虹上来。
那是青衫一袭,那是手中提剑的男人。
脚下的飞虹好似时光,时光把一个少年变成了青年。
其人的脚步在虹桥上飞速交错,极快而又极重,每一步都像是要踏破山河,而终于就这样不挽救不回头地杀来了。
这样强烈!
这样坚决!
天地之间仅此一人。
枫林城外的野鬼,背井离乡的儿郎。
向来耳闻未相见,是这样一个姜望!
……
庄高羡当然知道姜望会来杀自己。
从他第一次在黄河之会听到这个名字,知道其人并未过多掩饰的出身,就知道这场对决不可避免。
他也绝不自矜身份,做过很多次尝试,想要扼杀其于未长成时。
甚至于这一次,他也是打算参加完太虚会盟,赶在龙宫宴结束后动手。
但他的确是没有想到,竟然是姜望,要截杀他于赴盟的半道。
这怎么可能想得到?
神临
怎么可能战胜洞真?
强如重玄褚良,曾经的东域第一神临,最好的战绩也不过是在真人手底下逃命。
强如凰今默,拥有近乎无解的绝巅神通,还把握了凰唯真的山海典神印,拥有了洞真杀力……也不是天工真人的对手,如今还是钜城的阶下囚。
他一直都知道,他相信某些知情者也是这么判断的——姜望成就洞真之日,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杀他。
从姜望离开齐国那天起,这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名誉、权势、未来……这个年轻的天才割舍了所有,赌上一切要与他生死斗。
他虽不能理解那种所谓的刻骨铭心,但他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从国家大阵到各种陷阱布局,他甚至不排除倘若姜望洞真时过于强大,他放弃一切去玉京山修行的可能。
至于姜望现在洞真的可能性……
姜望今年才二十三岁。
打破历史记录的李一,也是二十六岁才成就的洞真。
甚至谨慎如他,还专门请人去星月原看过姜望,以求一个相对准确的时间。得到的回答是——姜望暂时还没有洞真的可能。
那还是去年十月的事情。
总不能短短四个月之后,这个“暂时”就被抹去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主动向姜望出手的那一个,与此相对的是,姜望就连在公开场合骂他一声都未有。他知道姜望在忍耐,他相信姜望还需要忍耐!
要说这小子现在就敢来杀他……
怎么可能?
看到那些杀手的时候,他才终于正视这个荒谬的猜想。
直至此刻,验证为现实。
当姜望真个出现在他面前,踏虹而来,以决然的姿态向他冲锋,他又觉得,一切并不是那么荒谬。
一切都有迹可循。
正如他已经非常了解姜望,他相信姜望也是认真地了解过他的。
也的确唯有尚在神临的此时,唯有在参与太虚会盟的今天,姜望可以杀他一个意料之外,措手不及。
可是,你打算怎么做呢?
靠那几个跑得比鬼都快的三流杀手。
凭你这孱弱的剑?
姜望没有说话,庄高羡也未言。
在唯一清晰且不断加剧的脚步声里。
庄高羡面迎此人此剑此飞虹,大张右手,冕服飘飘,遍身神光炸起,好似天帝临世,万物皆纳一掌中。
姜望明明大步而来,可是身形却在倒退!
那强烈的杀意越是向庄高羡集中,就越是够不着,越是落到空处。无边剑气似飞叶,无穷剑光好像在水中!
神通,南辕北辙!
使对手的目标与现实相悖,越想实现的事情,越不叫你实现!
你想靠近,却越走越远。
你想逃离,却自投罗网!
庄高羡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一个照面就掀开底牌,给予一个神临修士最大的尊重。就连雍天子韩煦,也是在生死关头,才得见此神通,才被重创!
他绝不轻敌,绝不放松,绝不给机会。
不止是苍鹰搏兔,他要以高山砸细卵,用长河填泥杯,以无可挽救的压倒性的力量,干脆利落地解决这个心腹之患!
他要给予姜望最深刻的绝望。
他要让姜望知晓,这么多年的努力和挣扎,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南辕北辙!
不忠之臣,当受极刑而死。
背国之人,罪在不赦!
在摧残了姜望的杀意和剑意之后,庄高羡轻松逆反神通,把姜望拉至身前,如握掌中泥丸。
而左手握持那柄夺自韩煦的天子佩剑,斩以无边杀意,直抵本命之真!
可是他发现,姜望的眼神里并无惊恐。
可是他发现,姜望根本不像是被拉回来,姜望根本就还是在冲锋!像他一开始那样!
庄高羡在一开始就倾尽全力,姜望当然更是毫无保留。
洞彻了韩煦的那一滴真血,姜望对这交手的第一合,早就有了深刻的预演。
在未曾走到庄高羡面前来的一千九百个日夜,他无数次地想象这一战。
他还是第一次***杀意、正面对峙庄高羡,可他不是今天才开始恨!
他脚下踩着虹,身上的热意已经灼干了雨。
天空中披挂的那一抹霜披,似一面猎猎的战旗!
灿烂的火光绕身而流。
他的眼睛是血色的,赤金的赤,第一次掩盖了不朽的金!
他不平静!
可他搭在剑柄上的手,仍似海礁在浪中。
轰轰轰轰!
烈焰雄城从天而降。
一块块图腾石碑拔地而起。
焰花、焰雀、焰流星……真源火界就这样在庄高羡的面前铺开。
而后是本该无形的声纹,在这一刻显出强大的实质,好似波涛环转。所有跟声音有关的力量,在此都被执掌。所有触及此域的声音,都来朝拜。
是为……声闻仙域!
这还未止,那呼啸的风声、雨被灼干的汽声、苍茫大地孤独的回响、乃至于极远处的天鼓声……都在强大神识的掌控下,啸作了剑鸣!
剑鸣环绕此间,又有剑气飞转。那剑气拟化万千,有壮士暮年,落日西垂。有名士潦倒,醉酒癫狂。有少年意气,放肆张扬……无边剑气化一炉,成一界,铸一锋。
这是姜望所创造的第三种灵域,以剑术为核心,以人道为根本,成就阎浮剑狱!
阎浮者,人间也。
这构想很早就有,在太虚幻境里屡有尝试,但还是第一次展现于现世。
真源火界,声闻仙域,阎浮剑狱,这三者相合,令他几乎独立完成创世的构想,在自己的灵域世界里……
创世得真!
他还不是真正的洞真,但在自己的灵域范围内,也足以“拟真”。
就此身成三界,脚踏七彩,横绝五行,在急速迫近的庄高羡面前,姜望拔出了他沉默许久的剑——
“剑!不是这么用的!”
第一百零六章 龙宫醒梦,身成三界
已经逃出了很远,宋帝王终究心疼自己的佩剑,通过面具传讯于阎罗信道中:“老大,刚才那个战场,好像又有人去了。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
此时几个阎罗都逃散在不同的方位,每个人都拼尽全力,逃得气喘吁吁。
秦广王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走!我们还有别的任务!”
一听还有任务,宋帝王立即道:“我的剑丢了,战力大打折扣,要不……”
平等王也幽幽地道:“我伤得很严重……”
“去哪里?”午官王心有余季地问。
这一回他说什么也要问清楚任务,不知道任务细节的一概视为诈骗,坚决不去。
连真人的单都敢接,这个首领也太疯了!
秦广王只道:“庄国。”
庄国唯一的真人在国外,此时的庄国……
宋帝王又有精神了,念及一去不复返的爱剑,恶狠狠地道:“杀谁!?”
唯独是楚江王跟在秦广王身边,在一座提前开拓的地窟里。看着他从储物匣中取出各种材料,结合早已准备好的石台,迅速堆成了一座邪异祭坛。
一点碧光落在祭坛上。
随后碧焰扭曲,张牙舞爪!
“你带他们去杀了杜如晦和皇甫端明。做得干净一点。”
秦广王随手递过去装着燕枭的黑笼,如此吩咐着。
他腰悬阎罗面具,抬步走上祭坛中央。一手负后,一手并食指中指,在眸前轻轻一抹——
这一霎,长发疯长,甚至垂至脚踝。绿眸流光,无尽死意如萤火之群,密布此窟。他的气势更是节节攀升,暴涨不止!
认识秦广王这么久,楚江王还是第一次看到秦广王用上了祭坛,人虽是听命往外走,声音却是忍不住的留下了:“这份报酬他可给不起了。”
“不要紧。”祭坛上的秦广王已经彻底入邪,一声如有千百声:“人生很长。”
……
……
叮叮叮叮冬!冬!冬!
龙宫之中,琴声愈急。
一阙天魔舞,已是只见飞袖不见人。
那灰衣素袖,像是最简单的画笔,而又造诣非凡,在大殿中编织幻象种种,让人睹之忆红尘。
殿中赏此琴舞者,莫不痴痴如醉。
唯独是照无颜,看向叶青雨的眼神略有隐忧。
这一曲《兵武破阵乐》,叶青雨弹得没有什么问题。但她弹奏的技法,演绎的方式,已然超出了她的修为。
就好比只有百斤之力,非要举千斤之鼎。
现在已经十分勉强,全凭技艺掩盖,曲谱越往后,将越难掌控。
《兵武破阵乐》不是什么普通的曲子,此千古名章,演奏极耗心血。好比燃血滴髓点油灯,勉力而为,容易被曲子吞噬,最后油尽灯枯也不自知。
玉真的天魔舞本是游在曲中,压制力量,有意迁就。但随着叶青雨的琴音越来越急,她也是越舞越沉浸其中。两相牵引,此起彼伏,琴舞都愈发激烈。
正想着要不要出手阻止,忽见得叶青雨的十指之间,有云雾因出。云雾变幻,结成一枚枚篆文。
琴音一下子就顺畅了。
照无颜也放松下来。
所谓“以云行印,令决天地”,即为云篆也。
云篆的本质是“令印”,云篆的表现是“替代”。云篆神通修至高明处,甚至可以完全替代符箓。
古老时期曾有道家强者以此神通横世,使得云篆一度成为符箓的代称,以单个神通替代了某个修行体系!
符箓可以视为一种凭证,修行者修出各种凭证来,凭此召劾鬼神、呼风唤雨。就如兵家以虎符调兵马,官修以令印治一地。虎符不同,调动的兵马也不同。令印不同,权柄也有所差异。
而在叶凌霄的帮助下,叶青雨提前获得了更高层次的“凭证”,从而在神临之前就让神通开花!
以先一步开花的神通,反过来令叶青雨的神临之路走得更顺遂。
神临未证而有神通开花,此事古今罕见。也就是云篆这种特殊的顶级神通,可以这样施为。也就是叶凌霄这等才智高绝的强者,可以这样构想并实现。
从迟云山摘神通果,到武南战场上的历练,再到现在,叶青雨修行的每一步,都走在叶凌霄近乎完美的设计中。
这甚至只是其中一条路。
她的确是在温室里成长,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够有天赋,不够强大。
苦难并不值得怀念。
让人成长的也从来不是那些痛苦,而是在痛苦面前不肯投降的那个自己!
对于叶凌霄来说,他辛苦的意义,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可以不必那么辛苦。他苦心铺垫的一切,就是为了让叶青雨可以走一条安稳无风雨的强者之路。
就如姜望征战天下,经百劫,历千难,也只想姜安安快乐平安。
但人生际遇不可测,叶凌霄大概从未想过,自己那生下来就在云端上的宝贝女儿,会和一个血海里走出来的小镇少年有什么交集。
叶青雨自己也并不知晓,是什么时候乱了心弦。
指尖弦,尚可抚。
心中弦,如何定?
此时此刻她弹奏着中古人皇所作的曲,心弦亦是绷紧的。
姜望现在走到了哪里?
战斗已经开始了吗?
他这么多年这么拼命地走过来,会赢得他想要的吗?
云雾氤氲之中,叶青雨愈发飘然似仙,可她越弹越快,越弹越急,焦尾琴上,仿佛有千军冲阵、万马齐奔!
玉真的舞姿也越来越沉重,举手投足都仿佛担着沉甸甸的债!
人们的听感视感都越来越紧张,完全沉浸在《兵武破阵乐》所营造的情景里,仿佛已经来到了那座血腥的战场。
忆往昔,人皇逐龙皇,斩龙皇九子为九镇,长河尽赤!
铛!
在最后一个激烈的尾音里,一切戛然而止。
龙宫醒梦。
玉真低头静立,以手抚面,脸上已覆盖了那张横着菩提枝的面具。
叶青雨定定地停在那里,双手抚弦,十指尽血。
云雾化作牛毛雨。
她长长的眼睫毛上,也似凝了雾珠。
“所有有所背负,不肯放下的人。”
“所有心有执念,无法回望的人。”
“所有走过艰难长旅的人……”
“便以此曲……为你壮行!”
……
……
叮叮叮叮冬!冬!冬!
耳边风声似琴声。
姜望神魂强大的优势,在灵识可以外显干涉现实的神临境,才得以深刻体现。
与他同年龄段的神临修士,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灵域能够与他相提并论。
这绝不仅仅是神魂的强大,更是无与伦比的知见的积累。
他的声闻仙域是在神霄世界大成,他的真源火界是在浮陆世界圆满。
他经历过山海境,瑰奇幻想尽成真。
他曾经目睹神霄世界的跃升。
他也见证过娑婆龙域的崩塌。
他旁观了浮陆的漫长历史。
他看到了许多半超脱、超脱的交锋!
在浮陆世界的最后,他没有向母汉公求真。
因为他早就得到了。
他的完美洞真之法,他已然明白要如何自求。
但相较于洞真,他更想要什么。他清楚,重玄胜也非常清楚。
所以有今日。
所以有他参与龙宫宴,而又中途离席。
重玄胜总是很难理解他,但最后总是会支持他。
今时今日的他,距洞真的确还有距离。
可当他掌控这个世界里的火,掌控这个世界里的声音,掌控这个世界里的剑。
人们如何能说,他未有洞彻此世之真?
至少在这灵域笼罩的范围里,在这身成三界的恐怖时刻,他得到了真!
非洞真而有洞真之战力。
他绝对是当世最顶级的神临!
庄高羡看着此刻的姜望,他发现他竟然看不真切。
此人身外光影错杂,既有烈火繁花,又是剑气生灭,更有洪钟大吕,天籁之声。
他唯独看得清那一双毫不掩饰仇恨的眼睛,赤红色的眸子,压过了所有的光亮。
以及……
姜望此刻拔出的这一剑。
自浮陆世界归来后,就再未出鞘过的剑。
此剑出后,竟然遁出感官。
姜望和他的剑,仿佛
都不存在,甚至连本能的警觉也被模湖了。
真是刺客之剑!
五步之内,要血溅天子。
庄高羡冷声一笑:“蔽下以瞒上,朕岂不察?”
金色的气绕身而起,腾如龙形。
身着白底黄绥冕服的他,这一刻威严无尽,予夺生杀!
是谓之天子龙气!
天子有命,四海宾服。
八柄在握,谁敢不从?
任尔形、声、闻、味、触,何所遁逃?
在这一刻,他令行天下,穷搜五感,精准地将对手捕捉!
而后,他便听到剑鸣。
于此时,一鸣!永鸣!
他极力去捕捉,因而放大了五感,反过来也放大了姜望的这一剑。
这是此时此刻最好的选择,但在整个战局中,并不是。
姜望准备得太充分!
庄高羡的耳识世界,尽被这一声剑鸣铺满了。
由此他便没有听到,那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长河之上,有披发垢面的男子,倒拖长枪,踏水而来。
庄高羡的目识世界,被剑光耀成一片白。
由此他便没有看到,剑光之外,还有剑光。
在那荆、牧、景联合封锁,人迹罕至的天马高原上,有一个胡子拉碴、面容唏嘘的男子,正坐于高崖,面向长河。
庄高羡主动放大的五感,反过来蒙蔽了自己,令他慑于姜望的剑。
所谓世间绝顶的神临,他真正接触过的,也就一个凰今默。
今天他遇到了第二个。
由是生惧怖!
以他洞彻世界真实的目识和耳识,竟也能被干扰到,哪怕只是这微乎其微的一瞬间,也叫他感受到了近古仙术横行于世的强大。
天子龙气予他以无穷的威柄,当他瞬间抹掉耳仙人、目仙人给予的干扰,他所看到的是星穹北斗移位,天空飞落白雪。
一剑天下皆冬!
亲身感受这天意之杀,万物绝灭。
由此他便清楚,为何姜望敢教他用剑!
庄高羡手中的剑已经递出,但他没有选择正面碰撞,而是再次施展了南辕北辙,令仗剑而至的姜望不断飞退。
以他的眼力不难看出,维持此刻身成三界、假性洞真的状态,对灵识的消耗非常恐怖,普天之下也没有几个神临能够扛得住。
在这样的认知前提下,避其锋芒显然是最正确的战斗选择。
可是他显然也忘记了,他最开始想的是如何不顾一切地碾死对手。他显然忘记了,他是作为一个当世真人,避一个神临的锋芒!
在他的视野之中,姜望不断飞退,可是在他的感知之内,威胁并未远离。
啪嗒!
踏水声这一次清晰无比。
他蓦然回首,看到的是他曾经的得意干将、预备交托白羽军的庄国第一天骄——真正的庄国第一,祝唯我!
虽则发如枯草,虽则面有旧污,可是当他倒提长枪,踏水而来……
长河万里有金色。
祝唯我身后跃起三足的金乌!
所有的天光都被那金羽聚拢。
金色的火海顷刻铺开,又瞬间收为一点,凝缩在枪尖之上。
这一点金色,这一点蛮荒世界里的璀璨亮芒,就这样点在庄高羡的眉心,仍然是当世无匹的锋芒!
“乱臣贼子,果然走到一起!”
庄高羡并不意外。
早在不赎城,这两个背国之人,就已经堂而皇之地坐在了一起。
后来墨家没能擒杀祝唯我,他就知道此人也早晚会找上门来。
这样的两个人会串联到一起,出现在今天,他早有预期。
南辕北辙的强大神通,正在与身成三界的姜望对抗。可是当世真人的手段,又岂止如此?
他只是稍避锋芒,以求更稳妥的胜利。不存在不能对抗!
天子之怒动雷霆,他一声怒叱,玉虚之炁已经引动玉清神雷。自九天之上,扯落一道雷光之柱,笔直地轰向祝唯我。
好似九天神人握雷枪,倒扎人间小金鸦!
此乃天阶层次的道术,在玉京山也并不会传给太多人!
但在这个时候,庄高羡的天灵感到刺痛。
他不由得仰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一个极致颓丧的身影,独坐高原,仿佛高在九天!
那人勐然睁开被乱发遮住的死鱼眼,抬指往前一点!
极致锋锐的流光,便穿透山河,从天而降!
他的玉虚神雷竟然在九天之上被洞穿,还在成型的阶段,就已经溃散。那道流光好像一早就等在那里,专门针对这道神雷。
雷鸣声断,坠下的雷光之柱也从正中被剖开!
这是温养了太久,蓄势太久的一剑。
天下第一飞剑——
龙光射斗!
求月票
刚发现月票已经总榜第九
今年一月到五月,咱们的月票排名分别是11、12、11、13、12。
前十不刷真的很难上去,你们非常了不起。
还没投票的,把攒着的月票都交一下吧,月底了别浪费。
晚八点有更。
第一百零七章 固知此罪,罪在不赎
姜望几乎从未跟人讲述自己的仇恨。
他总是默默咀嚼,独自承担,独自前行。
向前是他不多的例外。
那时候的向前心神崩溃,颓然若死,每日浑浑噩噩。
他把向前带到枫林城域外,让他看那块生灵碑,为他讲述生灵碑上的无耻,生灵碑下的哀哭。告诉他人生何艰,前路何遥,自己肩负着什么,将要走向何方。
向前从此重燃斗志,以友人为榜样,走向那不可逾越的绝望高墙。
他们是可以互相理解的。
因为他们都有绝望的理由,但都没有办法放弃,都在继续向前!
今时今日,姜望以一路走来的所有,杀向他所背负的血海深仇。
以这些年赢得的、放弃的一切,向那沉甸甸的过去,发起最后的冲锋。
向前不能不在场。
游剑天下又无牵无挂的他,早早做好了准备。
于此时独坐天马高原,仅以飞剑一支,遥来参与此战!
这是在飞剑时代名列三绝巅的剑术。
这是洞真杀力第一向凤岐的亲传。
这是已经绝代的飞剑,在今时的回响!
它提前斩碎了玉虚神雷,荡平了薪尽枪前的所有阻碍。
于是祝唯我的枪,就此抵达了,点在了平天冠之前——
铛!
天地之间有龙吟。
庄高羡平天冠前的白色旒珠飞出一颗,张扬龙气如须,恰恰抵住了那一点金芒。
关乎太阳真火山呼海啸的力量,第一次真切地与天子龙气对耗。
犹记得当初在战场上伐十城而走,偿尽栽培之恩,这男子只留话说——
“枫林旧事,必不肯忘。”
今来复仇!
隔着旒珠垂帘,看着对面这个曾经锋芒毕露、令他甚为得意的天骄,庄高羡眸冷声亦冷:“蓬发垢面,沦落如斯。离开庄国看来你过得不怎么样!”
三足金乌的虚影,冷漠俯瞰庄高羡。祝唯我双手紧握长枪,太阳真火结成了焰衣,尽数后展,他体内爆发的力量,几乎扭曲了空间,而在这种竭尽全力的对抗中,步步而前:“拜你所赐!”
与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是那已经撕裂了长空的尖啸。
高穹那极速坠落的流光,牵扯着空间的冗长裂隙,仿佛曳住黑尾。
仿佛在用这声尖啸质询庄高羡——你怎敢分心言语!
薪尽枪头点旒珠,龙光射斗天上来!
飞剑之术从来杀力无双,唯我剑道又是飞剑极致。
当它曳尾而来,几乎撕裂一切,整片空间都摇摇欲坠。
庄高羡高举他的右手,五指大张,玉虚之炁混合着他的神念,顷刻就密布了这片空间……定住这段空间!
洞真已是可以准确把握天地本质、真正掌控道则的恐怖层次。
真人面前,皆为假人。真神面前,尽是伪神!
念动法移,天地受命,故而以力定空。
那道飞来的流光,就这样凝固在这片空间里,无比璀璨的剑芒,仍然掩盖它的本真。它代表这天地之间唯我独尊的锋芒,且只以这锋芒示人。
庄高羡从容地应对着这一切,目光看着远处,在这场未曾设想的战斗里,他最关注的始终还是姜望。
在南辕北辙的神通里,在明明已经不可能有办法伤害到他的境况中,仍然拼尽全力,疯狂前进也疯狂后退的姜望!
南辕北辙是几乎无解的神通,尤其是在一位当世真人对神临修士的压制里。
但姜望竟然对这门神通表现出来超乎寻常的熟悉,且第一时间就找到了他在这门神通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并且一直在这样做——
那就是消耗。
无止境无上限的消耗。
他要使姜望南辕北辙,就必须要付出足以使姜望背道而驰的力量。
姜望就抓住这一点,爆发身成三界状态下最巅峰的杀力,以贯彻此意的真我道剑,斩出的天意之杀近乎永恒——吾意在前,死不旋踵!
我竭尽全力,向着我的目标前行。
纵然我会失败。
纵然最后的结果是南辕北辙。
可谁又能说,我不是在向前走?!
严格来说这根本不是什么破局之法,也绝不是南辕北辙的弱点。
一个神临修士,哪怕真的耗尽一切,耗到死去,又能在这种对耗中,耗去洞真强者多少力量?
但庄高羡没有笑。
因为这并不可笑。
在重创当世真人韩煦,震慑雍国七神临,又击退地狱无门等五位神临之后,他绝不能说自己还拥有无限的力量。
身成三界的姜望拼命冲杀,带给他的是接近与真人对抗的消耗。
尤其这种消耗,是在面对薪尽枪、龙光射斗的情况下。
甚至于对抗太阳真火的那颗旒珠,也非长久之选。
毕竟已然离国,天子龙气是无源之水,用一些便少一些。
这一系列的计较都在心中一闪而过。
至此其实也只交战了瞬息。
而他耳中听到的是裂响。
裂响来于两处。
一处是停在身前,正与薪尽枪对抗的至尊旒珠——仅仅这样一颗旒珠所承载的天子龙气,在如此灿烂的太阳真火面前,的确是有些勉强。
还有一处裂响,则在天穹。
他抬头看到,那道流光正在坚决下坠,他所定住的这片空间,一道一道的裂隙正在发生,黑色的空间裂隙有如蛛网蔓延!
好锋利的剑!
念动则法动,他不由得催发更多的力量,玉虚之炁在这一刻显化实质,玉白色的烟气飘渺而升,凝成一条条华贵的烟线,或弥裂隙,或缠剑身。
在看到姜望的那一刻,他已经捕捉到了那种非常清晰的设计感。今日所有的反应,好像都被针对了。他感觉自己已经一只脚踩在了沼泽上,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开始杀人!
平天冠上的旒珠,一下子飞出九颗,连珠一线,彼此呼应,极致璀璨,无尽威严。
在庄高羡的身后,出现一尊巨大的天子虚影,与他身着同样的冠冕,只是面目看不清,而浮沉见山河,遍身有龙吟。
自人皇炼杀龙皇九子为九镇,镇压长河,逐龙族于沧海。现世龙脉从此即为山河所镇,受人族所制。
在道历重启,国家体制大兴后,天地龙气尽归天子。
天子龙气可以说是诸国皇帝独有的手段,自然也有镇杀万法的威仪。
此刻庄高羡不再吝惜,将天子龙气挥霍一空。
那天子虚影一时挽天地为弓,满山河之弦,搭上了那九颗旒珠作为箭……
西北望,天马原!
九珠连箭杀向天马原,真人之念洞彻诸方,他左手提剑竖斩,劈空断元。笼罩着祝唯我的空间,像豆腐块一样分开!
他要先杀那个躲在远处使飞剑的,但也并不打算让面前的祝唯我多活一点时间。
他的神念束缚了太阳真火,也束缚了祝唯我!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那尊贵的道躯,忽然感受异样。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正当他动念巡察,身上忽然跳起碧光!
那是邪异而绝望的碧光,在哀念之中燃烧,无限招摇,扭曲似舞,倏然化成了那个先前就交过手的邪异刺客!
碧光显化的此人,不够生动,却更加邪异、癫狂,冷漠飞在高穹,戟指而咒曰:“你将死于今日!你当死无全尸!你必永不超生!”
庄高羡有一种自己正被指着鼻子臭骂的恶劣感受,但不只是被骂而已。他真真切切捕捉到了如蚂蚁般爬遍全身、且试图往身魂深处钻噬的咒力。身上碧火点点,皆是致死之念。
如此偏狭小术,竟有如此通天威势。
等闲神临修士受此咒念,只怕顷刻便要自尽而死。
庄高羡一眼洞彻虚实,当然心坚如铁,五指一拢,立即追根溯源,就像扯下了一件外衣,将这些死念全部扯落!
但与此同时,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种锋芒。
一种与他的天子龙气同源,却更高贵、更正统的锋芒。
他看到远空之中,跃起一个戴青铜鬼面的寸发男子,其人体态极美,反手于身后……自脊柱中拔出一柄光华万丈的五尺长剑。
剑出山河伏,天地动。
此神通之剑。
此天子之剑!
此大秦帝室嫡传!
持剑者秦国嬴子玉,天下赵汝成。
他在远空之中,不容置疑的出现了。恰恰截住那天子龙气所驭的九珠连箭,以那柄尊贵非凡的天子剑,狠狠斩在此箭上。
天子亦有尊卑!
旒珠飞碎散成粉,龙气呜咽尽流失。
而他并未停留,在空中踏出大五行混天步,瞬间迫至身前,双手高举,重剑劈落。此至尊至贵,天子杀人!
天子剑斩天子箭!
天子剑杀天子!
饶是庄高羡并非那种养尊处优的国主,也是波谲云诡中成长起来的强者、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真人,在这样的时刻里,也感到应接不暇!顾此不免失彼!
这竟是什么样的恐怖阵容?
姜望。
祝唯我。
地狱无门首领、有史以来第一个以咒术成神临者。
唯我剑道的传人。
秦怀帝后人、天子剑执掌者。
他们不仅仅拥有神临层次里堪称可怕的实力,还个个都是天骄,拥有无与伦比的战斗嗅觉,配合起来天衣无缝,仿佛为这一战,已经一起预演过千万次!
一加一加一加一再加一,远大于五!
交战到现在,他竟然没有占到半点便宜。甚至始终有危机感在心头,警钟悬于侧。
他完全未能抹掉。
此刻姜望还在对耗南辕北辙,龙光射斗正在撕破空间,那些咒念灭而复现,太阳真火已经焚杀了剑气、祝唯我在弥平的空间里杀奔过来……天子剑已临身!
庄高羡持剑而啸,怒发冲冠,玉虚之炁环身如壁,以道家秘传的昆仑之瞳震慑赵汝成:“你亦帝裔,不知擅杀天子何罪吗?”
那厚重的青铜鬼面,连眼睛也是遮住的。赵汝成的声音在面具底下轰鸣,贵不可述:“我固知此罪,罪在不赎!你不妨留下一封遗书,让姬凤洲在你死后执道国之刑,诛我九族,斩首嬴昭!我必帮你转达!”
庄高羡就是一窒。
嬴昭正是当今秦帝的名字。
与面前的赵汝成,是货真价实的同宗同族,体内都流淌着大秦太祖嬴允年的血。谁还真能诛他九族?
夺自韩煦的长剑就此横来,挟风带雷,轰鸣剑气。
庄高羡作势以此剑来抵挡天子剑,但却冠冕一动,旒珠摇晃,体内元神拔身而出,恐怖的神识毫无遮掩,铺向四面八方。
着冕服,慑龙气,握五行,威天地。
此天子元神!
“元”乃万物之始。
从神临到洞真。
是从人之神,迈向世之神。
是从对自身的掌控,走向对世界的掌控。
他以元神出窍,连神识都不再顾惜,宁愿虚身赴盟,而要于此时此刻,威服四方,瞬杀一切神临!
但是这尊元神堪堪才拔窍而出,眼前世界已不同!
天空不是这片天空,长河不见那条长河。
面前是无边云海,天穹混沌。
举目四望,一片茫茫。
神识铺开,而竟受阻。
凭庄高羡的眼界,当然知道自己不幸中招了,对方早有准备,元神被拉进了某个未知的战场。
他也不犹疑,在这一刻鼓荡冕服,暴摧神识!
他要以强横的神识力量,强占此处主导,甚至于撑爆这个地方。
吾乃当世真人,能洞察现世,还洞彻不了你这小小花招?!
此时他也顾不得什么消耗了。
元神受阻,道身危矣!
或许这才是这一战发展到现在,姜望所准备的最狠的杀招。
现在他必须承认,姜望今日来杀他,不只是仇恨蒙心、头脑发热而已!
当他无限制地膨胀神识之力,眼前的云海混沌很快就被推开。在云海的边缘,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一切都寻常,只是正好回过头来,眼神疏离淡漠的男人。
庄高羡发现他完全不认得,更没有任何有关此人的情报,也不知姜望是如何请来!
“你是?”
白骨之祸湮灭了他统治下的一座城域、数十万人口,成就了他的旧伤尽愈、洞真之尊。
而他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谁。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幕。
但这个眼神疏离的男人,连讽刺的情绪也欠奉。
他不在意世间的一切,声音也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必认识我。因为我也对你没什么兴趣。”
天子元神宽宏地道:“朕不知道姜望许了你什么条件,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弑君是什么罪过。你如此修为,如此天资,轻掷在此,实在可惜。若是能够转投于朕,朕允诺——”
气质疏离的男子双手微垂,面迎庄高羡,就这么从云海边缘走过来:“我说的没兴趣。是指我没兴趣了解你,也没兴趣听你废话了……跟所有的一切都无关,我现在只是单纯地要,杀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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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天下失色
杀掉你。
好简单的三个字。
“杀掉你。”
好淡漠的一句话。
眼前的这个人,竟不给庄高羡“人”的感觉。
他所理解的“人”,是一种脆弱的生灵,有许多的弱点。只要你能找到其命脉,就能够轻易钳制、左右、利用。
名利、权势、情感,都是很好用的工具。
而他很擅长捕捉人们的情绪,驱之赴死,驭之蝇营。
但眼前的这个人,太不一样了。
太平静,太疏离。
好像对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关心。
就连说要杀人,也是这么没有波澜的。
甚至不能够用冷酷来描述。
他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实,可也显得尤为深刻。
这个人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当庄高羡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再做任何无谓的事情,不再说任何无用的话语。
他的元神之身开始拔高、壮大,势凌诸方,神识扫荡,在这混沌天穹之下,去触及构筑此世之根本。天子元神要掌控唯一的“我”,把握唯一的“真”。
元神已然拔如山岳,撑抵天穹,迎面走来的淡漠男子,相形之下,渺小得似蝼蚁一般。
但他仍在往前走,好像并不在意自己的世界被毁灭。
天穹剥落,云海坍塌。
这个世界在消亡!
一尊真人的元神,根本不可以被囚禁。
周遭的所有都在扭曲,包括那个仍在往这边走的人……
在某一个瞬间,一切都崩灭了。
天子元神彻底碾碎了这个世界,斩除了虚妄,而终于看到那一抹真——
此身已经不在云海,天穹也并不混沌。
天空是平静的,云和阳光也寻常。
庄高羡皱起眉头,恰是这寻常,太不寻常!
他发现他立在一处幽静的小院中,院子很是普通,一张躺椅,一只懒洋洋的肥胖的橘猫,一个坐在门槛上,捧着一只碗,正要吃饭的人。
碗里很丰富。
白米饭,油淋青菜,酱烧猪蹄。
人很简单。
五官平平,抬起头来,看着不速之客,眼神淡漠疏离。
这里是【小橘肥猫深院】,王长吉所独有的神魂战场。
他一生中,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庄高羡要看此世之“真”,现在他看到了。
这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他已经如此地释放元神力量,竟仍未能脱离战场!
这无疑说明,眼前这个样貌平平的人,至少在神魂层面上,的确可以与他的元神争锋。
无怪乎敢把他的元神拉入战场,无怪乎胆敢正面争杀天子元神。
当世绝顶之神临,他今日竟然遇到第二个!
朕难道是什么邪魔外道,罪魁祸首,终要被那些气运加身的主角联手讨伐吗?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但立即就将这恍惚斩去。
朕!
四千里山河之主,大庄中兴帝王,一代明君,盖世雄主!
朕也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是必将留名青史的伟大存在。
这些还没有成长起来的,就不要再成长起来了。
此时此刻,那个坐在门槛上的人,已经默默地停了筷、放下碗,站起身,往院中走,向庄高羡来。
庄高羡一展袍袖,天子面迎之。
堂皇大势倾山海,他要正面碾杀此贼!
但意外又发生。
准确地说,在意外发生之前,他就已经敏锐地捕捉。
对于一个习惯掌控一切,总是谋而后动的人,“意外”,就意味着“危险”。
庄高羡蓦然回首。
引起他警觉的,是那扇院门。
这不是一扇普通的门。
当他以真眸洞彻,他看到的是一扇古老、威严、至尊至贵的石门!
是朝天阙!
此门恰好推开,宝相庄严的姜望,提剑走入此间来。
其人脑后一圈佛光,此刻是菩萨身。
越过姜望看院外,在那六欲迷离的光色之后,庄高羡看到的是灿烂焰花、飞舞焰雀,一座烈焰熊熊的城。
他不认得这是哪里,只明白在这陌生的神魂战场,他将迎来一场残酷的厮杀。
他张开大袖,以天子之尊,表示接受。
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神魂战争。
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出现。
王长吉所独创的神魂杀场,和姜望的朝天阙结合在一起,又都装载于焰花焚城里。
抛开所有神魂底蕴、术法才华、绝世天骄的战斗默契……王长吉的“家”,也在枫林城中!
此刻他们已经抵定最大的决心,要就此搏杀庄高羡的元神。
所谓元神,是以神魂为里,道脉腾龙为躯壳,合筑为一,以灵炼神。
灵识和神识,神魂和元神,存在着本质上的差距。
前者杀向后者,本是泥沙撞铁石,本该徒劳留痕而无损。
但在这熊熊燃烧的烈焰枫林城里,在王长吉曾经常年独居的小院中……传承自齐武帝的朝天阙镇之,王长吉所独创的神魂杀场慑之。
竟就有了战斗的可能。
两个当世绝顶的年轻人,以神魂之身,毫不迟疑地扑向天子元神,他们各自有杀法,雷火不相同,便将这“可能”实现!
水滴能穿石,何况石已朽!
庄高羡绝不大意,反而真正视他们为对手。以天子元神,披帝王冕服,在这一刻敕玉虚之真,遍身玉色!
道国受封,正印天子。
他的元神尊贵无比,显赫高庭,口中敕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在他的头顶,无边玉色凝现,风云汇聚见龙虎,成就了一方天子玺!
他要以此天子玺,硬抗朝天阙,将这座神魂杀场,烈焰雄城,收归国有。而后一念生死,任意杀伐。
但此战不寻常。
天子玺才现,天边就出现了一座旋转着的雷池。
此池渊深难测,不可见底,仿佛苍天之眼!
王长吉一手指天,而有雷光无尽,受其接引,不断鞭笞天子玺,好似雷光流瀑三千丈。
昏君无道,天罚之!
姜望才进院中,赤色眼眸里已经飞出烈日一轮,结作灿烂永恒的太阳战车,穿行在暴耀的雷光瀑流中,天马长嘶扬蹄,马踏天子玉玺!
得自旧旸皇室的乾阳之瞳,已经由姞燕如补完真秘,尽开全篇。在今时,也早被姜望化进乾阳赤瞳里。
这一式杀法,正是他融会贯通后的威权展现。
不同于原版的金碧辉煌,意在权柄。他的太阳战车更为坚固凌厉,重在冲杀。
庄高羡掌权四千里,已是人生巅峰,国势之极。
但与故旸相比,又何等渺小?
姞姓皇朝曾掌天下霸国,乃东域雄主,一度与景国争锋!
旧旸皇室的太阳战车巡行天下时,如庄高羡这等国主,只可匍匐!
所谓天子玺,被太阳战车撞飞,瞬间便黯淡。
一时失了光色,在空中被雷光笞得团团乱转。
而前后杀招都迫近。
王长吉漫步走来,凡他经行之地,都有雷霆蔓生。电光万转,霎那间整座庭院漂泊如雷海。
姜望更是手掌洞金柝,持之以为剑,纵来刺国君!
这世上谁能背对姜望,谁又敢放任王长吉出手?
庄高羡平伸双手,往下一按,四周浮现山水虚影。
山是祁昌,水是清江。
绕身而转,镇雷慑金。
此身虽在境外,毕竟皇权独握。山权水权,亦能一令而行。
当然不及在庄国境内那般强大,但也足以在此立山环水,分出五行,建立权柄。以环身之真,对抗这神魂杀场的压制。
可姜望和王长吉又怎会让他如意?
洞金柝首先挑入其间,继而雷蛇窜游,撕裂山影。
五行皆乱,时局难稳。三人就这样混战一团,在神魂的世界里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神魂之争,本在瞬息。
但是当姜望和王长吉联手,在朝天阙封门、雷池铺满神魂杀场的情况下,与天子元神斗得难分难解……
身外的胜负,又再次成为关键。
庄高羡元神出窍,本是为了一举解决战斗,可现在不仅无济于局势,元神也陷入苦战中,反过来使他错失应对时机,真正面临危险!
那柄神通天子剑太过锋锐,尤其对他这样的国主有所压制。他寄望于元神,可元神已被纠缠住,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临近交锋那一刻,他蓦然一抬掌——
神通,南辕北辙!
赵汝成以等同于来时的坚决,飞速后退。
他的确解决了迫在眉睫的危险。
但却放开了姜望!
在南辕北辙的制约下,姜望像是孤独行走在天边。他那煊赫无边的气势,凌厉无匹的剑意,像是绽放在远空的焰火。
多么绚烂,可绝不危险。
可无论是在多么荒僻的角落,无论是在多么孤独的时候……
此人总在前行。
他独自走过漫长的时光、孤僻的世界,终于等到此刻。
移动北斗,天下皆冬。
身成三界,创世得真。
长相思发出迫不及待的啸鸣,青云印记是如此频繁的出现又消失,以至于他身后都显现一座青云亭的虚影。
而后所有的光影都消失了。
姜望斩出了他的剑。
日月经天,不见萤火。
此心光明,谁人烛照?
像是一颗太阳升起在地平线,此刻他的光芒举世无双!
这是他的道途第三剑——
皆成今日我!
我的经历,我的感受,我的选择,一路走来的所有……让我成为今天的我。
庄高羡,你知道我是如何走到你面前来的吗?
你知道我是如何才可以拔出我的剑,堂堂正正地指向你?
这一路经历了多少。经历了多少!
姜望一言不发。
唯有剑在鸣!
当此剑照亮天地的时候,它就已经斩至。
庄高羡为退天子剑而放姜望,无疑是饮鸩止渴!
现在是毒发的时候了!
姜望的这一剑无法描述,不能观测。因为包括目光在内的所有,都被吸纳、被搅碎、被征服。
此剑一出,天下失色。
庄高羡仓促纵风雷而竖拦的这一剑,也不能够例外。
铛!
夺自韩煦的雍天子佩剑当场被斩断!
他的平天冠,也被削平了!
旒珠飞散,敲出碎玉之响。
碎发数缕,飘在空中!
好一个威仪天子,竟然也会狼狈如此!
祝唯我掌中薪尽枪一时腾飞,有如金乌振翅:“陛下为何行此大礼,卸冠见我等!”
在山海境里枯坐的那些时候。
他一点一点地收去锋芒。
而于此刻,一点一点地释放!
截止到目前为止,庄高羡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受伤,最多只是场面难看了些。被斩断的几缕头发,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但万丈高楼的轰然倾塌,也只是起于最初的那一摇晃。
天子失其鼎,诸侯共逐之。
天子失其势,天下共讨之!
此刻他被姜望一剑削掉了帝冠,先时被他所压制的一切,便如海潮回涌,次第降临!
薪尽枪寻隙而来,无匹的锋芒,点破了他的身外防御。而太阳真火聚于一点,再点眉心。
向前的龙光射斗彻底撕裂了空间,又刺天灵。
秦广王的咒死碧光,顷刻将冕服晕染,竟使玉服成碧袍。一身绿意的庄高羡,多少有了几分滑稽可笑。
赵汝成和他的天子剑被推远,可姜望和他的长相思在身前,与他厮杀在方寸间!
那三界混转的光影,令庄高羡十分不适。可势头被压的他,竟一时不能摆脱!姜望此人,杀伐的确无双。
其余人等,惯会查漏补缺。
不,不能仅仅说是查漏补缺。这些人不仅善于寻找机会,还擅长创造机会。不仅仅能够弥补疏漏,还都切实拥有对他造成伤害的能力!
最要命的是,这些凌厉的攻击并非是同时发生。这些人很懂得把控战斗节奏,攻杀之中有一种大浪淘沙般的秩序,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发髻散乱的庄高羡,完全挣不出空隙来。
神魂世界里的厮杀也受到影响,本来隐占上风,现在却是雷光满庭院,天火焚元神。姜望越杀越勇,在现实和神魂两个层面,都斩出了无匹的杀力!
庄高羡发现自己……竟然被压制了。
而且是全方位被压制!
近身、远程……
肉身、神魂……
剑术、枪术、咒术、飞剑、天子龙气、道术、神通……
竟无一路可以反扑。
明明他面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占据绝对优势,可偏偏处处受制。就只是被压了一合而已,而竟再也直不起身!
久守必失,更别说这是在对手预设的战场里。
庄高羡情知不可如此,故而摇身。
铛!
在这一刻,他不惜摇动天子之心,撞响了玉京山秘传的内景神钟。
此钟诛魔荡邪,神威最重。
乃是本命之钟,轻易不出。
神钟因人而异,各自内景不同。
而他借此神钟,威传天子之怒,敕曰:“天子律令,必杀一贼!违令皆斩!”
无形有质的波纹,瞬间将临身的攻势推开,也将缠斗不休的姜望阻了一阻。
便在这缝隙里,庄高羡拔身而起。
冕服飘荡,猎猎作响,面迎龙光射斗而俯瞰人间。他要重整战局再争先!
在内景神钟的加持下,他周身风雷成阵,好似御卫集结。玉虚之炁摇成天子仪仗,威煞汹涌,使庶民倒伏。
如此诸般令他拥有广阔天地,摆脱了逼仄形势,一时顾盼自雄。
天子巡行,诸邪莫近!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沉笃的青年,在庄高羡惊愕的目光里,几步便走过来。
那无穷风雷于他似无阻,天子仪仗于他根本不存在。
却举起柴刀,如他过往亿万次劈柴般的寂寞,好似劈山般劈落——
庄高羡又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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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咱们昂首前行,能够第几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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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鹤短凫长
容国之林羡!
庄高羡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甚至还试过招揽,只是未能成功。
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年轻人近来拜入姜望门下,随其在星月原修行。
可是何时成就的神临?
又哪里来的胆子,参与姜望这弑君的逆行?
占据现世主流的国家体制一旦反噬,区区容国,不过劫灰。曾代表容国出战黄河之会的林羡,难道不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姜望究竟许了多少好处,能叫这么多人利欲熏心、悍不畏死?
庄高羡不得其解,但这根本不是他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
当林羡突然出现,一刀将他斩回。
他坠入的是无穷杀法累聚的陷坑!
姜望、尹观、赵汝成、向前、祝唯我,彼此配合无间,个个都要他死!
其实对于突然敲响内景神钟的庄高羡,姜望也早就有应对预案。
内景神钟几乎是玉京山一脉强者标配的秘术,他不可能不做研究。更何况还有韩煦的全情解读,他连庄高羡那枚内景神钟的纹路都一清二楚,诸般妙用,自也在心。
但林羡突然出现,以无拘开路,在这样的时机里,的确是更好的解法。
他也第一时间做出调整,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先为主攻,表现出意欲强杀庄高羡于此的姿态!
面对此般攻势,庄高羡已不能再藏!
交手至此,这些人的实力已经非常明晰了。
不夸张地说,他们几个就地坐下来围一桌,就是一局龙宫宴!
以他洞真的修为,从头到尾也不能放松半点。
被压一合竟就不能直身,若是不幸被撕开防御,只怕立刻就被乱刃分尸。
他自是枭雄性子,当机立断,在满盘乱子之中,在眼花缭乱的局势里,仍将关键点落在神魂杀场。
还是在那焰城小院,天子元神与姜望、王长吉厮杀正烈。
庄高羡撞响内景神钟,大显神威,掌退雷蛇,拳溃洞金柝,一时强势反扑!
姜望岂会示弱?
从当初白发离乡失故土,一直走到今天,他每一步都是争命所得。
他不怕庄高羡拼命,只怕庄高羡不舍得拼!
遍身燃起金色的火焰,神魂点燃了神火。
此心者君火,三昧之上昧,令他的神魂熠熠生辉,而与天子元神竞耀!
那金色的神火一飘卷,化成一领金纹锦绣的华袍,披在这尊神魂之上,使之气势又一次暴涨。
旧旸皇室秘传杀法,神照东皇衣!
披着此衣,如照诸神。举手投足,慑杀天下。
它是对神魂杀力的全方位提升,而在三昧神火的作用下,杀力更胜于原本。
六欲菩萨披神衣,姜望左手洞金柝,右手剑灵长相思,大步直行。明明拥有举世无双的身法,却几乎是不闪不避,就这么直直地杀向庄高羡:“来啊!!!”
那双赤眸里的疯狂,令庄高羡也为之却步。
这个人为了杀他,是真的不顾一切,可以放弃所有!
在这神魂的战场里,他第一次后退。
以天子元神之强大,避让一尊神临修士的神魂。
然而天地虽大,在这焰城深院里……岂容他?!
王长吉身着简单的宽袖长衫,于此刻握紧瘦长苍白的手。
轰隆隆隆!
整座庭院都化成了雷池,雷池不断地聚拢,压缩三人的闪避空间,好似一座不断缩小空间的斗兽笼。
庄高羡简直不敢置信,他们竟真要在这神魂杀场分出生死来。
一个更比一个疯!
如若三人囿于斗笼,失去腾挪空间,只可贴身。他就算真个陨落在此,死之前也一定能带走这两人。他们难道竟不知晓?
何来如此大恨?
他之所以在神魂战争里强势反扑,是为了逼迫对手,等待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但此时已经等不得。
在姜望和王长吉愈发凌厉的进攻中,庄高羡冕服激荡,长啸一声,脑后凝现两尊灵相。
一者上,一者下。
上方乃是一只腿长颈长的白鹤,而周身环绕黑色流光,辉光点点,扭成阴鱼。
下方是一只腿短颈短的黑色水鸭,周身环绕白色流光,飘如彩带,曲成阳鱼。
两尊灵相并在一起,便是一轮太极图。恍惚天地至道,而容宇宙无穷。
此为庄高羡最核心的神通,也是他的道途根本——
【鹤短凫长】!
“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故使鹤短凫长,日月倒悬,混淆是非。
其核心要义,正是【颠倒】。
就如同枫林城域一事。冒着生命危险报告白骨道阴谋的姜望,成了联合白骨道覆灭枫林城的元凶。放任邪教为祸,一举夺丹的庄高羡,成了为民复仇、力挽狂澜的明君!
此所谓鹤短凫长。
此等事,亦是他修行的资粮。
当初在不赎城外,他正是运用了这门神通。通过与凰今默的短暂交手,捕捉到了凰今默的气息,而后将之暗藏。再强杀墨惊羽!
他给了墨惊羽一次出手的机会,在他的有意引导下,墨惊羽攻击过凰今默的气息是事实。颠倒之后,凰今默的气息攻击过墨惊羽,也成为事实!
在庄高羡的精准把握下,这缕气息更成为墨惊羽的致死之因。
墨家捉拿凰今默,的确是有凰今默杀死墨惊羽的铁证!
他这一生,凭此神通,不知度过多少关键时刻。
今时今日,不过是又一次……
黑白颠倒,是非混淆!
此刻庄高羡踏上他的人生之舟,那轮白鹤黑凫太极图,正是关乎命运的船舵。在当世真人的决意之下,命运缓缓转动——
咔!
咔!
咔!
那腿长颈长的白鹤,变成了腿短颈短的黑鹤,周身黑光变白光,转成了阳鱼。
那腿短颈短的黑凫,变成了腿长颈长的白凫,周身白光变黑光,转成了阴鱼。
此所谓,“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这一门神通从未示于人前,于今用之。
在姜望和王长吉之中,他选择——
嗯?
在正欲一举抵定乾坤的此刻。
他发现刚才还左手洞金柝、右手剑灵长相思,一往无前冲来搏命的姜望,这时候已经退出了院落,退到了朝天阙之后!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没人知道他这门鹤短凫长的神通,顶多就是杜如晦有些猜测,可也不可能知晓根底。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姜望这完全是遵从战斗直觉的选择,预感到他有可能释放杀手锏,故而先退。
也不知是逃过多少命,搏杀过多少次生死,才养出这等战斗嗅觉!
他总不能把姜望颠倒回来再与自己拼命,在神通已出的关键时刻,也只能将它交予这座神魂杀场的主人。
这是没得选的选择,但也不会是错选。
因为这座神魂杀场,才是这场神魂战争惊心动魄的关键。若无此神魂杀场,仅凭姜望的神魂,还无法对他构成挑战。
鹤短凫长已生效。
庭院之中试图压制他的一切都倒卷,就连天穹那似神罚之眼的雷池,也已经颠倒过去,反轰王长吉!
轰隆隆隆!
激烈如啸海的雷池,在神魂世界里有毁灭一切的威势。
庄高羡这时候赫然发现,在那个眼神疏离的男人身后,竟然又跃起一座雷池!
而后是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
五座雷池并耀于神魂战场,一时到处都是电光!
他颠倒过去的这一座,轻易就被其中一座接下了,而另外三座正飞来。
究竟是有什么毛病,一模一样的神通摘五次?!!!
这件事情颠覆庄高羡的想象力!
以至于他差点忘了,这是他自摘下鹤短凫长这等神通以来,第一次在关键时刻展现后,却没有赢得胜负手!
但他并不执拗于短暂的胜负。
世上没谁拥有必然成功的道理,他庄高羡也可以接受“事不可为”。
底牌暴露,不及预期,那也便如此吧。
天子争国,岂在一时?
不管怎么说,雷池被颠倒,神魂杀场的压制瞬间减轻,姜望也退到了朝天阙之外。这意味着……
自由!
天子元神得自由,他毫不犹豫地冲天而起,挣脱这泥足深陷的局面,瞬间撞破这片神魂杀场,离开焰城,回归道身!
龙虎归一炉,天子镇宝躯。
当此之时,他的道身还在坠落的那一刻。林羡倚仗无拘神通突兀出现,将他劈下高空,祝唯我、姜望等各施杀法,正要将他围杀。
他的手中早已无剑,此刻身意相合。神识与诸方灵识碰撞,好似雄狮搏群狼。在应接不暇的流光飞影中,他抬起左手,一掌前按!
无边云气立成五指之山,有掌覆寰宇之威势,生生将太阳真火都排空,将祝唯我连人带枪轰飞!
金乌哀鸣,祝唯我虎口裂血,脊背撞裂了空间,以抵枪前杀的姿态,后退数百丈!
这还是他被诸方牵制,杀力削至谷底的结果。
纵然是世间天骄,怎敌他真人无妄?
此庄太祖所传,义薄云天掌,九式之五,名曰“五指成仁”!
这还未止。
他的右手张而复拢,汇聚乾坤二气,龙虎会陛前,一拳抵天。仿佛攥紧了此方天地的基础线条,牵动着整片空间一起扭曲、哀鸣,轰然撞飞了龙光射斗!
向前心血所系,仰头喷血!
此雍明帝所传,乾坤圣拳!
不得不说,雍明帝当年,对庄承乾真是信重,不仅给予兵权、一任自治,还将这等帝室功法也传授。
这也是雄主气魄。他活着的时候,根本不担心背叛,允许部下有野心。
雍明帝若真能成就霸业,使雍国为霸国,庄承乾跟着得到的好处,要比后来裂土建国多得多,或许也就没有背叛的必要。
所以庄太祖曾经也是理直气壮——“怨只怨明帝子孙不孝,庄某不得已而为之。”
奋起反扑的庄高羡恐怖非常。
你丝毫感受不到他已是连番苦战。
些许狼狈掩盖不了他的强大。
秦广王的咒死碧火他生受了,任由道躯受衰。
林羡的那一刀他甚至不看。
而以玉虚之炁环身成甲,笔直地撞向姜望,像是一架失控的马车,像是一座横移的山,以绝对强度的力量,生生将其撞开!
一位当世真人全力施为,顷刻打开局面。他也不在乎什么颜面不颜面,在搏得短暂优势的此刻,倏然拔身而起,毫不掩饰去意。
更早以前极难考证的且不去说,纵观整个道历新启以来的历史,当世真人在与神临修士的厮杀中逃跑,真是闻所未闻!
可是庄高羡铁了心地要逃,谁又拦得住?
只见姜望目眦欲裂:“谁许你走!”
身外三界离体,皆来镇之。
真源火界!声闻仙域!阎浮剑狱!
庄高羡冷笑一声,随手放开压制天子剑的南辕北辙,袍袖一挥,遥按姜望!
姜望三界皆开,可是三界都未能覆盖庄高羡,反而一瞬间将他推远,令他正好避开了赵汝成的天子剑,也避开了其余天骄接连而来的攻势。
越是想要留住我,你的力量却越是把我推远。
此所谓南辕北辙也!
是否感到绝望呢?!
庄高羡疾飞于远空,嘴角勾起一抹讥嘲,落下煌煌真言:“胆敢袭杀正朔天子,挑战人道洪流。尔等罪人,一个都跑不掉!且等天诛!”
凭借着毋庸置疑的强横实力,他已经挣脱了最危险的时刻。
纠集这么一群现世罕见的神临,姜望的确创造了奇迹,他的确证明了他们可以正面击败一尊真人……
但还是不可能杀死真人!
天地广阔,又身怀鹤短凫长、南辕北辙,一旦脱身出藩篱,谁还能将他留住?
此刻他有两个选择,这两个选择都有非常靠得住理由。
一是继续逃往太虚山门。天下会盟之地,真君列座,不知凡几。又有景国强者镇场,他只要成功抵达彼处,便是绝对安全。
二是逃回庄国。他乃庄国天子,手握无上权柄。一旦踏足庄国境内,立刻把控国势,调动天下。山权!水权!兵权!尽数在握,用之不竭。天子龙气更能得到补充,堪称取之不尽。这些个神临想要围杀他,只是痴人说梦。
哪个选择都正确,最怕是犹疑不定。
庄高羡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心念一动,就要做出选择。忽然对上姜望的眼神。
他的视线被捕捉了,由此必须看到姜望的恨。
四目相对,恨意灼热。
在那赤色的瞳孔里,他仿佛看到了一尾阴阳鱼跃出——
铛!铛!铛!
庄高羡的内景神钟,此刻敲响,敲响了警钟!
此内景神钟,镌的图案是山河,刻的道字是“仁”与“礼”。
仁是德教,礼是规教。
仁山礼河,驭民之术罢了!
身为大庄天子,他从来清醒。
拟真终究不是真。
在自己的三界范围内,姜望可以同真人争锋。
可是三界之外,现世范围,那尊洞察世界根本的,才是当世真人。
姜望在关键时刻展现歧途,谨慎的没有给予庄高羡新选择,而是在庄高羡现有的选择之中,做出微不可察的引导。
但庄高羡还是察觉了!
他想起来姜望有一门从未展现于人前的神通,同他的鹤短凫长一般隐蔽。
他意识到姜望此刻正在动用这门恐怖神通,试图左右他的决定,让他去太虚山门!
在这一刻,灵光划过脑海,他突然想明白了太多。
对,眼前这个人曾是齐侯。为齐国开疆拓土,立下不世功勋。
这一次的太虚幻境之变,就是由齐人发起。最早虚泽明的错误,就是被齐人捏在手中。
而恰恰姜望这一次把握的,就是他参与太虚会盟的时机,纠集了这么多的人手,提前做好战斗准备,行此半道截杀之事!
庄高羡想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整个太虚会盟,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在针对太虚幻境的分割之外,也是针对他庄高羡的陷阱!
姜望辞齐很可能只是演的一场苦肉戏。
在太虚山门之外,很可能还藏着更恐怖的杀局。
“你所谓的仇恨,竟然仅止于此吗?朕血都未吐一口!最好的机会已经被你浪费了。错过今日,未有明日!”
英明神武的庄高羡,冷冷看了姜望一眼,留下诛心之言,毫不犹豫,转身飞往庄国!
垂死病中惊坐起。
这一记鸡血让我回光返照,今日神临,青春不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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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上新安!
姜望研究庄高羡多年,早知庄高羡刻薄寡恩、生性多疑。
他亦早知自己的歧途神通哪怕已经开花,也很难越阶对一位当世真人产生作用。
他竭尽全力隐藏神通波动,努力不让庄高羡察觉,却事实上知晓庄高羡一定会察觉!
所以他不惜暴露自己压箱底的神通,让庄高羡知道自己从不轻出的底牌,却给了庄高羡一个正确的选择。
庄高羡自己选择了错误!
这才是真正的歧途,超乎于神通!
庄国!
从庄国离开,负重跋涉,一至于今五年余,一切都将在庄国结束!
因为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的关系,长河万里无波澜。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并未引起什么关注。
无非是庄国天子参与太虚会盟,半道遇袭而返。
故事若止步于此,史书上大概也就只有这一句话。
但一切还在继续。
一切远未结束。
史书翻到了这一页,今日的结局必须由姜望来书写,若不是他想要的……
那就接着再写!重写一遍!写到庄高羡死掉为止!
发生在长河上空的这场战斗,描述起来复杂,但过程并不漫长,最激烈的交锋在交错的瞬间便得到验证,这场神临天骄围杀洞真之局,以真人庄高羡的逃窜而暂止。
但画卷只是铺开,而非收轴!
这幅浓墨重彩的长卷,于此又接一笔——
一道流光如彗尾划过长空,白玉京大掌柜裹挟剑气,咆哮万里,终于威风凛凛地从天而降:“庄狗受死!”
以速度论,他自是比不过身怀无拘的林羡,是故慢了这一步。
但所谓“好饭不怕晚”,东家歃血斗杀真人,怎少得了他这个心腹中的心腹,亲信中的亲信!?
黄河之会他被项北强势碾压,回到越国面对革蜚全无一争之力,斗剑输给向前,和向前一起在剑阁被倒吊,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世间不闻他白玉瑕已太久!
这次他龙宫宴都不参与,就是要陪东家演一场大戏。
可是当他英俊的身形从剑光中化出来,决然地摆出进攻态势,却只看到庄高羡拔身而起,飞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仓皇的背影。
他也是愣了一愣。
还得是我。
剑都未出,惊退真人!
其他人可没工夫关心白某的心情,纵为流光数道,尽追庄高羡而去。
尤其是秦广王显化的碧光,完全纠缠在庄高羡之身,死命迟缓他的速度。
庄高羡生受此咒死碧光,那就要承担他轻受的代价。
不止是道躯衰弱而已!
那些负面的、恶毒的咒力,可不是你忍忍就能过去。
它只会越来越深刻,越来越恶毒,先在腠理,后在肌肤,再达肠胃,最后深入骨髓,无药可救!
碧光蔓延冕服,爬遍庄高羡全身,丝丝缕缕的碧光,有如牛毛细针,寻着已经被腐蚀出来的道元缝隙,轻易便穿透了防御,往他的道躯深处钻。
咒道,碧游针!
此针一出,交战至今留下的诅咒,都一起爆发,咒力顷刻游入骨髓!此时可伤真人之本,已经到了不得不对抗的时候。
庄高羡毕竟是洞真强者,能洞世之真,当然也能洞己。在骨髓层面对抗咒力,对他来说不算为难。
可现在是逃跑的关键时候,他的速度不可避免地迟缓了!
姜望一马当先,斩出剑气如潮,人立潮头,霜披如帜!如此声势浩大,他并不介意让途径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他正在做什么!
赵汝成踏空而走,与姜望并行。林羡此身无拘,紧随其后。
祝唯我身化金乌,振翅在高天。
远在天马高原的向前,正一口心尖血喷上高天,人已后仰,剑指却不散,随庄高羡而移。
高在天穹的那抹极锐流光,抹过一线血色。
竟而发出恐怖的啸响,似流星划破长空,以超越所有人的速度,固执点落庄高羡的天灵。欲以此天子颅为鞘,而竟归之。
天上地下,唯我向前!
唯是王长吉,因为需要收拾被庄高羡紧急打破的神魂杀场,归抚自身元神,故而慢了一线。
在那座寂寞的神魂小院中,他站在门槛处。
他从来都是只到门槛这里为止,从来不走进里屋。
正要离开,忽然扭回头,看向庭院中那空空的躺椅,心中似有所感。
……
龙门书院山主嫡女姚子舒,生得是清纯可人。这一天正带着几个师弟师妹泛舟长河,作诗写生什么的。以她的身份,龙宫宴想去也去得,但高额头用姜青羊的墨宝贿赂,让她给点甜蜜相处的空间,她也就开开心心地答应了。
这会走到甲板上,一抬头——
又赶紧低下头,使劲晃了晃脑袋。
起猛了,竟看到神临追杀真人!
……
……
不可思议的事情总在发生,不然若事事皆在意料,都如纸上陈规,这世界也未免太无趣。
但在事实上,九江玄甲的偏将杨尹,不是一个喜欢变化的人。
比如他跟惯了杜野虎,也就不希望顶头上司再换一个名字。
天子猜忌杜将军,兄弟们都知道,唯独杜将军不知!
他很替杜野虎不值。
这么多年在战场上,杜野虎是如何尽忠为国,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楚。
哪一战杜将军不是冲在最前面?
举庄国之人物,谁能悍不畏死如杜野虎?
这些年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战争,杜野虎都有份参与。
那身甲胄揭下来,是伤疤连着伤疤,竟没一块好肉。
可是朝廷是怎么对杜将军的?
口头上的嘉奖不少,实质上的东西全没。
这么多年,为国家立下那么多功勋,也只封了个子爵。
得自道门的资源,使劲往白羽军那群养尊处优的废物身上堆。九江玄甲连拓几个名额都不容易!为了让兄弟们平衡,每次战获,杜将军都是毫无保留的分给兄弟们,他自己却分文不取。他的薪俸也经常是救济了这个救济了那个,口袋常空空,用杜将军自己的话说——“我吃住都在军营,也用不着钱。”
是!杜将军的确孤身一人,上下挨不着,只会拼命不会邀功,但这就是他被欺负的理由吗?
还有陌国转投过来的那个单君维,一来就做偏将,还排名第一,上头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还不清楚?
这一次天子出巡赴盟,上面把杜将军调去守皇宫,直接让单君维“暂理军事”,已经是装都不装了!
他已经得到消息,新安城里有人要杀杜将军。
反他娘的,弟兄们绝对不许!
临上新安前,杜将军只给他留了话,让他在现在这个时候,领兵上新安,救得将军性命,而后清君侧,涤荡乾坤!
所以他已经穿好甲,召集了亲信,现在只差一件事——
先宰了陌国来的那个大傻帽,让军队里只剩一个声音!
杨尹带着亲信,人人提刀,杀气腾腾地走进单君维的营帐……意外发生了。
彼时的单君维正靠在大椅上,双脚搭在军案,漫不经心地看着兵书。忽地抬眼一看,帐帘掀开,杨尹等人杀气腾腾地走进来。
他一个鹞子翻身,跳到营帐角落,大喝道:“等等!自己人!”
这一下把杨尹喊懵了。
单君维又道:“清君侧是不是?算我一个!我誓死拥护杜将军,我是他的忠实部下!”
杨尹的刀,抬也不是,落也不是,酝酿好的情绪都没了。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见杨尹没有拔刀就砍,单君维便从容了许多,放下兵书,还掸了掸衣角,负手道:“人往高处走,这是我转投庄国的理由。但是很显然,庄高羡给我的并不是最高。”
开玩笑呢,大齐博望侯许他的是齐国的军职!干完这件大事,他便去大齐九卒秋杀军了。谁耐烦在这里跟林正仁之流勾心斗角,还得忍受庄高羡的猜忌——招降他之前说的,和招降他之后给的,完全是两回事嘛!
“大胆!”杨尹怒目而视:“你怎敢直呼天子之名!”
单君维举手为誓:“我的心里只有杜将军,不认得什么天子!”
杨尹哼了一声,刀却是归了鞘中。
有了单君维的配合,事情变得无比简单。庄天子在九江玄甲里留下诸般钳制手段,就好像是他精心炮制的枷锁……但单君维自己带着钥匙。
杨尹突然发现,杜将军好像也没有那么简单!
但是管他娘的,都到这一步了,来都来了。就像外间军营里已经开始山呼海啸的口号——
上新安!救将军!清君侧!
那就提刀上!!
干你娘的,老子们拼了半辈子命,上新安和上别的战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
……
……
天空暗沉沉的。
不知怎么的,竟让人想起那年的除夕。
那个他拎着大包小包正要衣锦还乡,却停步在城域之外,永远也回不去的……除夕。
杜野虎像一尊铁塔,独自矗立在宫门外。
还是新春啊,喜庆的气氛还没有过去。不同于宫里的冷肃,新安城中,万家喧声。
他就站在冷肃与喧嚣的分界线。
也仿佛成为分界线本身。
那欢乐的一切,已经永远地与他无关。
他也不属于那冰冷的皇权。
杜野虎静默地注视着,无言地等待着。
身后侍卫小声讨论下值后去哪里喝酒,这些来自白羽军的士卒,是不怎么服管教的。他也懒得管。
他是个蠢人。
就像段离告诉他的那样,他没有跟人玩心机的资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拼了这条不值钱的命,展现自己微不足道的价值,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机会。
等不到,是命不好。
等到了,他一定拼。
天空一点一点地暗下来了。
在很多个黄昏,他都会这么想——原来天空是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吗?但为什么枫林城的天空,暗得那么突然,那么决绝?
枫林城……已经没几个人还记得了。
在庄国的地图上不存在,在庄国的史书上也只是一笔带过。
人们记得更清楚的,是那块生灵碑,是庄高羡亲笔写下的那篇碑文。世人谓之——“感人至深,天子至怀。”
杜野虎不晓得什么是文采,他认字也辛苦,读来字字猩红。
这个国家躯体上生生剜去的巨大伤口,怎么短短几年就抹平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呢?
杜野虎是个蠢人。
他不懂。
他也不问。
他默默地等。
等每天太阳升起。
等活过下一场战争。
等到夕阳将落未落,远处长街传来齐整的脚步声,身后那些所谓的白羽精锐尽皆失色——这是军队列阵而行的声音!
他才从后腰,取下他的锏。
这只锏,是段离留给他的。双锏只剩一只,名字叫“送丧”。
要么送自己,要么送——
“庄高羡!”
他在这宫门之外猛然转身,好似静默了千年的石像,终于敲响了心脏的鼓声。那在漫长时光里,潜流于地底的热血,似岩浆一般,从裂隙里冲出来,肆意奔涌!
恶虎煞冲天而起,结成一尊血色的猛虎虚影,足踏王宫,仰天长啸。
而他大踏步往前,曾为段离所掌的那只重锏,重重砸在宫门上——嘭!将这庄国三百年之宫门,砸了个稀烂!
今日杜野虎,击破庄王宫!
身后那几十个随他守门的白羽军士卒,本来还在七嘴八舌的问“外城什么情况”、“杜将军我们该如何”,还在疑惑为何未有听得调令,今日怎么有军队进城,还在纠结中枢怎么没有反应……这会全都呆住,噤若寒蝉!
是造反吗?
是造反吧!
当今庄国年轻一辈最有影响力的将领,青年将领中功勋最著的存在,曾经先登锁龙关的勇士,九江玄甲的主将……他他他他,造反啦!
九江玄甲乃庄国第一军,自上任主将段离在位时,就是庄国最锋利的战刀。
如今此刀自剖,国势动摇!
真正代表这个国家四处浴血厮杀的战士,在今时今日,发出他们的呐喊和嘶吼,充满血气的声音,响彻新安城所有的城防关键处——
“紧急战情!九江玄甲接管城防!不分军民,无论身份,闭门不出可保平安,横街拦道必杀无赦!”
令声此起彼伏,镇压新安。
杨尹结阵带煞,沿街怒吼,每一声都有千军相和,轰如雷鸣:“国士边疆浴血,奸臣当朝弄权,此天下不定之源!九江玄甲今日入京,只诛首恶,不伤无辜!”
“城卫军,缴械!”
“白羽军,闭营!”
“缉刑司,关门!”
“新安城,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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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下举旗(求保底月票)
“噤声!”
“噤声!!”
“噤声!!!”
杜野虎雄峙在庄王宫外,恶虎煞的阴影,覆盖了这座王都。
我要万家万户都沉默,我要文武百官都缄言,我要新安城里无声音!
因为枫林城覆灭时,你们也是沉默的!
那就沉默地听着吧!
今日枫林旧人,以血张鸣!
……
作为庄国一等强军,九江玄甲常年东拨西调,庄国四面边境是巡了个遍,打服周边势力的同时,也将强大勇悍的形象,牢牢刻印在人们心中。
代表九江玄甲的黑虎战旗一竖,在境内是畅通无阻。
别说庄国境内了,就算去成国、去陌国,那也是来去自如的!
便是有那想要拦路的,也要看看拦不拦得住。
这一趟杨尹拥兵上新安,三千正卒、两千预卒齐纵马,几乎是长驱直入。朝出夕至,来得比事先计划的更快几分!
一时铁骑横街,刀枪满新安!
当今庄国第一天骄,新安八俊之首林正仁,以血遁之术匆匆离席,自长河龙宫紧急赶回庄国首都后,所见便是这样一幕。
他看到九江玄甲的黑虎旗帜高扬在新安城楼。
他看到杜野虎的嫡系已经接管城防,京城城卫军束手而待,千家万户都闭门。
他看到那个本该用于制约杜野虎的单君维,正在九江玄甲队列中,卖力地摇旗呐喊?!
新安城不复旧时,庄国首都已替权柄。
今日果然生变!
同那些迷茫的人没有两样,林正仁也在思考自己的出路。
而后在某一个瞬间,城市静了。
山呼海啸的强军洪声,竟都被压制。
他看到大庄定海神针,乌发已间白的国相杜如晦,在人们骤起的欢呼声中,一步踏回新安城!
其人身穿大庄国相之袍服,悬立于庄王宫之上,有意地鼓荡煊赫气势,给予诸方信心,俯瞰杜野虎,戟指而斥,其声愤且怨:“高官厚禄,养不熟饿狗。杜野虎,你太让我失望!”
杜野虎讷于言语,也不言语。只是握拳高举,瞬间结阵凝煞,与之相抵!
杜如晦怎么会来得这么晚?
这是林正仁心中生起的第一个想法。
聪明人想事情总是很复杂。
他心中接踵而至的问题有许多。
新安城的城防如何瓦解得这样快?
缉刑司大司首何在?
国道院院长何在?
大将军皇甫端明何在?
怎会容许杜野虎轻易作乱?
对于同九江玄甲齐名的白羽军为何不堪一击,没有掀起什么有用的反抗就将新安城城防交出,他倒是不意外。
这都是庄高羡自酿的苦果!
白羽军自主将贺拔刀战死之后,就一直没有合格的继任者。
目前代掌白羽军的将领,完全是平庸之辈,只不过听话罢了。平时摆摆架子,当个仪仗还行,根本不用指望他在这种突发危局里展现什么能力。
这支强军,庄高羡本来是属意让祝唯我掌控,但祝唯我弃国而走,根本不稀罕。
他林正仁倒是几次争取,想要为国效力。可惜庄国的皇帝陛下心胸狭隘,猜忌多疑,完全不信任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良臣,伤他的心!
后来觉得,新安八俊里排第七的那个乔敬宗很有接掌白羽军的可能。无论是军略还是个人修行天赋,乔敬宗都算个人物。大概乔敬宗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去妖界之前还大摆宴席,请人喝酒呢!
庄高羡也确实在他身上投入不少资源,还费了很大力气,把他送去妖界战场培养。
再后来……乔敬宗身死,姜望在妖界出事,三刑宫吴病已登门。
这三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再加上对庄高羡的了解,林正仁也就基本猜到是怎么回事,从此绝口不提白羽军。
人才又不是地里的庄稼,岂是说长出来就长出来的?就算是地里的庄稼,那也得风调雨顺,也得悉心照料勤施肥!
似庄高羡这等断根式的收割,新茬能长出来才有鬼了。
偌大个庄国,白羽军这等底子极好的强军,始终无良才掌军。竟是谁之过?
庄高羡平时是可亲掌此军,但今日不在国内,也就怨不得群龙无首的白羽军,乱得似土鸡瓦狗!
心中想着整个庄国的局势,四千里山河尽在林正仁脑海里翻滚。腹诽归腹诽,也不影响他做个忠臣。
在今日这盘乱局中,他必须要看清楚形势,抓住机会所在,做出正确选择,不要混进败方被屠的那条龙里!
这时候他发现,降临庄王宫上空的杜如晦,胸前有刻意遮掩的伤口,血犹未干。
是说怎么堂堂大庄贤相,掌握咫尺天涯神通,平常及时雨一般巡游诸境,哪里干旱降哪里。今日却没能及时平叛。
原来是被人缠住了!
现在则明显是已经摆脱敌人,只身回京镇压局势。
以杜如晦的智慧、实力、威望,按下一个杜野虎还是非常轻松的事情。
姜望他到底是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杀庄高羡绝无可能。
想在庄国境内杀瞬息千里的杜如晦,也很难成功。事后又如何摆脱玉京山的惩处呢?
姜望还是冲动了啊……真是太可惜!
还是天资太高,人生太过顺利,不懂得何为隐忍。要是忍个百八十年,等到衍道成就,再回头来对付庄高羡,岂不容易?
但话又说回来,真到那个时候,也未见得还有他林正仁表现的机会。
此时此刻,外有真人庄高羡,上有玉京山,杜如晦一步踏来,怒而横空,局势已经非常明朗。事发突然,姜望、杜野虎他们的确造成了一点麻烦,但只是麻烦!
庄国亡不了!
而他今日若是力挽狂澜,忠心救国,玉京山绝不会没有表示——当然是不指望庄高羡和杜如晦良心发现的,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东西——他正好顺势跳进玉京山,从此一心求道,坚决拥护玉京道主,和这泥沼般的国家正义切割!
心中简单的判断过后,林正仁主动打破匿迹状态,一跃冲上高天,英勇地踏空而行,手按长剑将欲出,气沉丹田竟已斥:“我乃大庄林正仁!杜——”
这个“杜”字才起了一个音,他便看到一只凶恶的无尾之燕破空扑至,连撕带啄,逼得身怀顶级空间神通的杜如晦都撤步移身,仓皇避退!
这是燕子?!!!
紧接着他又看到天空降雪,四方凝霜,一个戴着“楚江”二字面具的人,足踏霜雪而至,一掌横推,凝滞了空间。杀势凌厉,霜风呼啸,杜如晦不得已折身再转!
又有一个戴着“宋帝”面具的人,气势暴烈,横拦在杜如晦前方!此人身材高大,一双大手骨节粗大、张如蒲扇,手中赫然提着一颗人头——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的头颅!怒目圆睁,血犹滴落,分明刚死不久!
他看到杜如晦紧急转向高空,高空却直接压下一口血棺。顿生血海滔滔,使此方天地都变得残酷。血棺里的声音却是在痛骂那个提颅的强者:“狗日的宋帝王你是不是想死?谁让你斩首破坏尸体的?老子的收藏你来赔?!”
宋帝王大怒:“你这厮好不讲理,老子杀的人,怎就成了你的收藏?”
“都闭嘴。”楚江王冷声道:“人还没杀完,别逼秦广王咒你们!”
林正仁想他可能知道缉刑司大司首、国道院院长去哪里了,要么是在这些凶徒面前根本不敢露面,要么就是没有被“收藏”的资格……
但偏偏这时候他已经跳出来了,正大义凛然地行走在空中!
他提着他的剑,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
他挺起的胸膛微微一凹,绷直的脊梁稍稍一曲。
我乃大庄林正仁!
不,我是庄国小林……
他感到不知归属于谁的阴冷的目光……已经若有似无的落在他身上。仿佛在掂量肥瘦如何,竟有几斤皮肉。
“杜如晦你真该死啊!正义之师当前,还在负隅顽抗!”他大喝一声,继续了他的勇敢无畏:“野虎兄!我来帮你!”
是的,新安八俊之首林正仁,今日拨乱反正,高调支持八俊第二的杜野虎!
大义所在,林正仁即在!
杜野虎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就连庄高羡安排来制衡他的单君维早被重玄胜策反,他也是不知。之前有一次起冲突,他盛怒之下险些宰了这厮,后来还被皇甫端明严词申饬。
当重玄胜安排的人送信过来,他也只当做庄高羡的试探,预备一锏打死。
但姜望附上道意的字,做不得假。
信上只有六个字——“是时候了,二哥。”
他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机,不知道姜望做了哪些准备。不知道要如何才有可能掀翻庄廷,杀死一位真人。
他虽然一直在等待,可是蠢笨地找不到任何复仇的可能。
他只知道,是姜望告诉他,是时候了!
他便决定举旗。
这么多年了,他们从不联系,可是从来没有怀疑过彼此!
此时此刻,他正亲整军阵,卷起兵煞。一身血迹暗沉的战甲,煞气里外游走。满脸络腮大胡的他,比同龄人要老气太多。
这时候抬头看着林正仁,也有一时半会转不过来的弯。
怎么就你来帮我了?
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交情?
林正仁大步往杜野虎身边走,摊开双手表示自己绝对无害,疾声但清楚地解释道:“我知道往日我们有些误会,你对我的猜疑,我完全能够理解!
“但今天,我也希望你理解我!
“往日所做的一切,我都只是为了在昏君奸相面前自保。为了保留有用之身,我不得不昧着良心演戏!这种心情,我相信你可以感同身受!
“野虎兄!还记得枫林旧事吗?
“数十万人啊!就那么轻易地被放弃了!只为了那一颗白骨真丹!
“这些年我不敢忘怀,常常午夜梦回,都泪流满面!
“望江城与枫林城一衣带水,常有姻亲。咱们可以算半个同乡,更是近邻!枫林城骤遭惨事,我如何不恨?知道真相后,我恨心欲狂!我恨不得生吞那昏君心肝!这份恨,我已经埋藏了多少年!野虎兄,我不敢跟人讲!”
说到动情之处,他几乎流出泪来。
无奈杜野虎是个不太感性的,听他罗里吧嗦半天没有重点,提锏便欲打来。段离曾经教他,人心难测,拿不准是常事。如若遇事不决,不妨先打个半死再说。
林正仁又赶紧道:“不信你去问姜望!我与他早就勾——早有默契!”
听到姜望的名字,杜野虎才半信半疑,按住送丧锏。
林正仁连忙展开细节:“我在黄河之会就已经弃暗投明!我故意台下认负,就是为了丢昏君的脸,给姜兄弟出一口恶气!
“上次昏君庄高羡派我出使诸国,其实是想我设局谋害姜兄弟,我岂肯答应?!当时就主动跟姜兄坦白,他也认可了我的诚意!我们在盛国秉烛夜谈,决意一起涤荡妖氛,朗照人间!所以今天我来了!我放弃龙宫宴,也要回来支持你们。我不是为你们,我是为枫林城域数十万无法瞑目的冤魂!!!”
整个新安城,听到这番话的,无不动容!
前些年震动天下的枫林城事件,竟有这般隐情吗?
林正仁说的话,是否可信?
可若不是事实。姜望为何弃国而走,祝唯我为何视庄君为仇,杜野虎为何在今日举旗?
难道这些天骄人物,全都是狼心狗肺吗?!
姜望且不说,祝唯我可是庄国的骄傲,名正言顺的第一天骄。杜野虎更是百战勇将,为国家出生入死。
还有这林正仁,代表庄国出战黄河之会,代表庄国持节出使,代表庄国参与龙宫宴,是庄国年轻一辈毋庸置疑的表率。他这么正直仁义,难道会颠倒黑白?
“林正仁,你颠倒黑白,妖言惑众,岂得好死?!”
杜如晦怒啸连连。
他被地狱无门几尊阎罗追杀得上天入地,到处乱窜,可竟舍不得离开新安。因为他非常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他一旦离开,新安立即易主,国家动摇根本,局面极难挽回!他现在苦苦纠缠,只想着能撑到国主归来。
此时听得林正仁在那边大放厥词,他一时恨极!
相较于他的失态,林正仁却是保持了风度,轻轻一拂袖:“杜相,林某向来尊重你,现在也是。可你也不要冥顽不灵,一错再错了!今日局势如此,正是庄高羡肆行恶事的报应,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野虎将军一呼百应,天下举旗,新安易帜。正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也!”
听得这么正义凛然的一番话,宋帝王都不由得昂首挺胸。
咱今天是正道啊,地狱无门是义军!
感觉自己的天下大义剑都更鲜艳了!
诶不对。
想到自己的剑已经被庄狗毁掉,大义难以诉诸剑意,宋帝王顿时恶向胆边生,怒追杜如晦:“奸相拿命来!”
……
……
……
……
(宜将剩勇追穷寇,一旦泄气成咸鱼。
我要鼓着这口气,一直写到结卷。
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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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为白银大盟“游仙一梦到罗浮”加(3/3)(之前加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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