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武安城内无有名武安者
朝野之间有声音说姜望是下一代军神,姜梦熊自己不置可否,但他知道天子是或有此意。他收了五个亲传,个个用心培养,都算得是人中龙凤,但没一个能得到这种认可。
姜望作为一面新齐人的旗帜,能在短短几年内,获得那么多人的认可、拥护,乃至崇拜,不得不说,有其独特的人格魅力。
甚至姜梦熊本人,对这位武安侯也是认可的。虽说大部分时候性格古板一些,不够活泼,望之不似年轻人。但勤奋、努力、赤诚,除了军略贫瘠、学识有限,没有太大的缺点。
成为下一代军神不太可能,但是在武力上比肩现在的他,却不是没有机会——说起来,这还是关门弟子王夷吾为自己所定的路。
那小子说,“不必学万人敌,我自千万人中无敌也”。现在却是被姜望拉开了距离他是相信王夷吾的自信和勇气的,但如果这次姜望再不能回来,他要如何打败一个已经不能再被打败的人?
令姜梦熊越来越看不懂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是武安城现在的形势。
一开始是洗月庵来了两个神临,其中一个已然接近洞真,是傀身重修,算是别出心裁,但也谈不上重要。宗门修士历练,上哪里不是历练?武安城作为新开的种族战场,吸引一些刚入妖界的修士过来,也很合理。他姜梦熊不至于连这也要关心。
但洗月庵那位久未履世的“画中人”,竟然罕见地传来手信,希望他在战场照应一下两个洗月庵弟子!
这个面子却是要卖的
后来是云国那个又有钱又算得上能打的叶凌霄,带着女儿过来历练这就很有些分量了。云国虽然谈不上什么大国,但秉持中立,商业通达,在很多小国里面,都有惊人的影响力。而叶凌霄更非等闲真人,未来几不设限。闻人沈长袖善舞身份也够,且让他去招呼。再后来牧国赫连旎虎带着牧国公主赫连云云以及那个赵汝成前来。
问题就有点大了。
虽说天狱战场谁都可以死,但赫连云云身份尊贵,真个在武安城出了什么事。势必会影响齐牧之间的邦交!
而且那个赵汝成,也是个身份敏感的,乃是
秦怀帝后人。很难说他来了天狱战场,秦国人会没有甚么想法。
根据情报,现在这小子在牧国也很受女帝器重。文韬武略修行天赋都是极佳,厄耳德弥一待就是八个月,也是当做未来的元帅在培养。当然,其人的复杂身份大约也是女帝看重的地方,未来指不定能够发挥什么作用。总之非常重要。这小子要是悄悄被秦国人怎么了。
不必说,又要影响齐牧之间的邦交
虽说他亲镇在此,料那甘燮也不敢妄动,但恰好最近轮值燧明城的三位真君里,就有一位是秦国的。其名秦长生,乃是号为“刀痴”的存在。这一真君一真人,若是铁了心要搞什么小动作,他也很难防范。
作为姜梦熊个人,他本心甚傲,睥睨天下,谁都懒得管。但作为大齐帝国镇国大元帅,但这齐国的大城范围里这些人他都必须要管一管
想他姜梦熊拳灭霜风谷,怒砸猿仙廷,是何等威风霸蛮?怎么才停下来几天,就这个请托那个联络的,变成了护卫也似?这个小孩子要看着,那个小孩子要看着,堂堂无我杀拳,毁天灭地都不在话下,却一天到晚净看孩子去了!保卫孩子拳吗?
但相较于这些个携家带口乱七八糟来武安城不知道干什么的。
最重磅的,却是一个独来此地的人。
此人横飞文明盆地光焰宣赫数千里,直接从楚国所镇大城飞来——
大楚淮国公左器,竟然亲至天狱世界,亲至武安城!这是前辈中的前辈,宿将中的宿将,即使目中无人如他姜梦熊,也不得不亲迎!
“左公爷!”在感应到那位老国公的同时,姜梦熊便已经结束了与猿仙廷的遥峙,亲身降至武安城外,主动以礼相迎:“何事亲至?姜某竟失远迎!”
天息荒原,南天城城楼。
猿仙廷眉头一挑:“对面好像又来了一个真君,正在跟姜梦熊密.谋是左嚣!
“楚国左嚣?!”蛛懿大惊,当即转眸去看。“老匹夫一个,有甚可惧?”猿仙廷五指一张,那杆巨大的战戟就已经握在掌中,冷哼道:“无非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蛛懿已经道:“我即刻传讯麒观应前来。”“好。”
以姜梦熊的脾气,固然会尊重左嚣的地位、尊重左
嚣的名望、尊重左嚣的修为,但绝不会仅因为这些,就如此礼待。
让他敬重的,是左嚣这一生征伐,所创造的无数传奇。
天下兵道大宗师,无论如何排列座次,都少不了左嚣二字。
其人是天下名将,其子亦名将,其孙亦名将,是大楚三千年世家,更是忠烈满门。
虽然在冲击绝巅之上的时候坠落下来,声势大损,而后其子战死,其孙又战死但他再披甲后,仍能让人记起曾经的辉煌。仍然可以赢得他姜梦熊的敬重
今日的左嚣,一身华贵至极的大楚国公服,席卷万里赤霞,踏空而来,面容平静,而威严无穷。典型楚地风格的繁复服饰,也只有在这等人物身上,才不显侈靡,而只见尊贵。
他却不似叶凌霄,会说要看绝巅风景,也不似赫连虎,说什么看护历练。
他是直接闯进万妖之门,直接来到武安城,直接地看着姜梦熊,也直接地说道:“我为姜望而来”
姜梦熊一时有些愣住,这也太开门见山了一点。您是大楚国公,他是大齐国侯,你为他而来?敢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我怎的不知他其实姓左?老家不是在庄国吗?
但左嚣的下一句更直接:“姜望可是真死了?”天地一时静了。
整个武安城外,陷入一种绝对的寂静中。所有的声音都不能往来,所有的目光都不能穿透,所有的意念都不能传达。
现在的武安城,有各方来客、诸军将士,千千万万的人。
但此处只有左嚣和姜梦熊!
只有他们对话能够存在,只有他们的沟通可以继续。左器的意志和决心,岿如山岳!
这种态度,让人没有任何推诿的空间。
姜梦熊直接道:“若是旁人问及,我不会有别的答案。既是左公爷问到了,我要说的是还不一定。”
“我亲自搜查了霜风谷,没有发现姜望的生命气息。他的尸体未被极寒风分解,倒是那些妖族战士都死绝了
但我打穿了霜风谷,踏足南天城,也没有在城里找到他的生命气息。我猜他如果还活着,应该是在搏杀妖族战士后,逃去了别的地方。为了替他做有可能的掩护,我才抹掉
了霜风谷里的所有痕迹,更直接宣传他的死讯,表示要用南天城陪葬。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想搜查更多地方。但是妖族的情况您也知晓,猿仙廷及时赶到,我们杀了一场。
后来蛛懿也参战,我便选择退出天息荒原,在文明盆地这边建造大城,开启一场长久的战争新的种族战场一旦开启,天息荒原上的妖族力量,势必会大举向南天城聚集。这样其它区域的力量就会薄弱一些,姜望若是还活着,在那里逃窜,也会活得相对容易些。
关于姜望生死的这点猜测,整个齐国除他之外,也只有天子和修远知晓。
姜梦熊能跟左器说这些,确然算得上诚意。也是对左嚣这个人的相信。
但左器的脸色,并没有因为这份信任,而变得稍好一些。
“当初姜望修为还很低的时候,老夫就说过,让他留在楚国。淮国公府,永远有他一个房间。但是他拒绝了。他对齐国有感情,他想靠自己奋斗,不愿接受他人荫泽—这也是我看重他的地方之一。”
左嚣看着姜梦熊道:“他在齐国有名有爵有封地,齐国待他不差,你姜梦熊能亲自来妖界寻他,说起来姜述也不算薄待功臣。但老夫想要跟你说的是,以姜望的天资功绩人品心性,在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得到重用。同时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让这样一个绝世天骄,在第一次进万妖之门的时候,就什么准备都没有地去冒险!”
姜梦熊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但左嚣说的,他确实没法反驳。齐廷本来是安排九卒统帅修远亲自照应姜望并指点兵法的,但从头到尾,修远连姜望的面都没见上。
在这件事情上,计昭南难辞其咎。其人轻忽了霜风谷的危险,也轻忽了姜望的价值!
诚然与妖族搏杀生死本是常事,诚然人族修士有神临之责,谁都应该奋战于万妖之门后。但是姜望这样一个真人可期真君有望的绝世天骄,能够这么轻易地拉上战场,履足险地吗?事前情报不足,事后救援不及,让有心人钻了空子,使绝世天骄天折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这件事情,我确实有责任。”姜梦熊最后如是说。
这个责任计昭南扛不下,让修远来扛也实在是委屈了人家,只能他自己揽责。
左嚣静静地看
了他一会儿,道:“责任如何划分,这是你们齐国内部的事情,老夫就不多嘴了。至于现在”
他未踏进武安城一步,在这城门外直接转身武安城内无有名武安者,何必履足?
白玉冠下长发束得极紧,华丽袍服鼓在风中,瘦长的身影径往那天息荒原上所谓的妖族南天门而去!
“既然姜望还有活着的可能,那你们还在等什么?
那固锁城外的寂静被打破了。
左器重归于天地,而往行于荒原。
姜梦熊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也不犹豫,拔身跟上。旁的且不去说,疆场厮杀,他姜梦熊怕过谁来!
却说闻人沈作为武南战场名义上的主掌者,负责处理武安城大小事务的核心人物名为武南战场人族主政长官,实为镇国大元帅麾下杂务官这几天真个是头都大了。
叶凌霄事儿太多,牧国公主娇贵,秦怀帝后人麻烦,洗月庵心思难测悬空寺有个叫苦觉的,这几天一直纠缠着要来武安城。据说悬空寺内部不准他来妖界,所以他跑到齐国的地界上,请宋遥给他开门!宋遥被缠得没法子,只好传信来问。
尤其今天,还来了个淮国公左嚣!
像是在跟军神吵架
再等下去,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怎么一个普通的新建大城,突然就变得这么盘根错节,风云激荡呢?
武安城里的情况很复杂!非常考验他的政治智慧!
可以说整个文明盆地的齐国诸城政务,加起来都不及武安城这几天让他焦头烂额。
小到谁谁谁住什么地方,怎样合礼,大到整个战场的形势,整座武安城的规划千头万绪并一处,当世真人也头疼。
但这些事情麻烦归麻烦。闻人沈冷不丁回头一看赫然发现,现在的武安城,包括他在内,竟然已经集齐了两位真君,三位真人算上已经在路上的苦觉,得有四位真人。完全可以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武安城怎么突然就这么强了?
天可怜见,我闻人沈接到的任务,就是经营好这处战场,为小规模的长期战争打好基础。求的是一个细水长流的资源地。
现在一下子涌来这么多强者,都是想要怎么
样?这
要是让妖族知道了,还以为我大齐帝国跟这些势力有什么图谋呢!
哎不对。
闻人沈猛然惊觉,以武安城现在的这个阵容,真有点什么图谋也不过分吧?
但两位真君的身影,比他的心念更快。
他这边才闪过念头,那边两位衍道真君已然升空,一瞬间横过百里,跨过已经被夷平的霜风谷,直趋南天城!
是不是应该先小规模地试探几个回合?
如果真要干场大的,是不是应该再调点军队过来?
你们要打到哪里去啊?战略目标是不是该跟我这个武南战场最高长官商量一下!
是想要冲出文明盆地,在天息荒原立城吗?按照兵书来说,现在是不是应
脑海里一瞬间千念生灭,现实里根本来不及两位真君大人冲得太莽,闻人沈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跃上高穹,声音响彻全城:“霜风之撼,此世不磨。武安之仇,今日必报!一瞬间横过百里,跨过已经被夷平的霜风谷,直趋南天城!
是不是应该先小规模地试探几个回合?
如果真要干场大的,是不是应该再调点军队过来?
你们要打到哪里去啊?战略目标是不是该跟我这个武南战场最高长官商量一下!
是想要冲出文明盆地,在天息荒原立城吗?按照兵书来说,现在是不是应
脑海里一瞬间千念生灭,现实里根本来不及两位真君大人冲得太莽,闻人沈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已经跃上高穹,声音响彻全城:“霜风之撼,此世不磨。武安之仇,今日必报!全军集结,随大齐军神冲锋!随大楚淮国公冲锋!随我闻人沈冲锋!今日金阳落下之前,必灭南天城!”
第二十六章 欠我忆我须还我
“还没有感应到么?”宽阔得能跑马的城墙上,月天奴出声问道。
两位洗月庵女尼边走边交谈,那些执兵巡视城墙的普通士卒,自是听不到她们言语的。
名为玉真的女尼只是摇了摇头。宽大的灰色僧袍,遮掩了妙曼身躯,那魅惑众生的神采,也淹没在清寂如水的剪瞳里。
曾经为了成功换躯,她们两个人在一起相处了很久,着意培养感情。后来月天奴决心以傀身求道,不再换躯,彼此的交情,却是延续了下来,若说洗月庵内,还有谁对玉真有一定程度的真实了解,除了那位画中祖师,也就是她月天奴了。毕竟她既与玉真交好,又同姜望有些并肩作战的情谊在。
作为曾经的妙有斋堂首座,虽然身毁魂散过一回,很多事情都不再记得。但曾经洞真的眼界却还是残留了一部分,对很多事情都看得透澈。随着修为的增长,过往的认知也开始有些零碎的回归。
她现在走的,是一条从未走通的路。
一边修傀,一边求道。一边探索道途,一遍调整身上的零件直到有一天,她再次了悟世界真实,这具傀身也无限接近于理想道躯的样子。她才算是走出了道路。
人身本是造物之奇。正常修行者,修行到一定的境界,道躯自然成就。她却要探索一个个零件、一刀刀刻纹的完美。
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
比之正常修行者,要艰难不知多少。
但修行之路如此危险,行差踏错之后还能回头,已是难得的机缘。
她没有什么不满足。
在决定与过往彻底告别,以傀躯为本躯,以自我为灵舟,“自渡苦海,如是我佛”之后,
她才算真正地洞见了自己,此后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
这条最难走的路,才是真正琉璃无垢的路。“你觉得他还会活着吗?”月天奴轻声问。
玉真只是往前走:“活着也要找他,死了也要找他。”
这时候城外的封锁倏然打开,大楚淮国公和大齐军神身形已远而闻人沈的战争呼声已经响
彻全城。
整座武安城霎时间激昂起来,士卒迅速列阵,无数修士跨刀提剑往外冲。地上战车奔腾,天上飞舟狂飙,一架架重弩被推往荒原
一场恢弘的种族战争,突地便开始了。而玉真已经转身。
月天奴察觉到了她的决意,步履仍然缓慢,甚至迟疑:“我没有喜欢过一个人,或者说喜欢过但已经忘了。所以不太能理解。”
她有些迷惘地道:“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这么执着呢?”
“我不知道。”这一刻古井清波已打碎,寂寞而忧愁的心情,在玉真的美眸中流转。她
的声音比风更柔软:“我只拥有我自己的心情,我不是别人的答案。”
月天奴问:“所以你的心情是?”
“我欠他的要还给他,他欠我的要还给我。”玉真飞身落下城楼,僧衣鼓风而响:“怎么都不能这么算了。”
白玉瑕带着武安侯卫队,在武安城落成的第一天,就自焱牢城移驻至此。
作为武安侯的嫡系手下,活动在纪念武安侯的城池里,总有一种别样的责任感存在。但在目前的局势下,以他们的实力,除了更辛苦地操练,其实也做不了别的事情。
齐国高层的战略,不是他们能够影响的。妖族那边他们没有实力靠近,便说查找幕后黑手,齐国和景国的联合调查都没查出什么名堂来,他们又何济于事?
天狱世界,是一个对弱者太残酷的地方。但是在白玉瑕的带领下,两百人的卫队每日演练兵阵不断。他们针对武安侯失陷一事独立展开的调查探访,也从未结束。
如白玉瑕所说,是有一分力,尽一分力。身在此城中,不能落了“武安”二字的威风。
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闻人沈忽然间就号令全城将士出征天息荒原,讨伐妖族南天城。
这无疑是兵家大忌。
就算此前每日都在操演备战,这种大规模的战事决定,也未免太莽撞了些。
但若是联系到大楚淮国公左器的突然降临,考虑到是左嚣和姜梦熊亲自在最前方冲阵,那么一切关于兵事的疑问,都不应该是疑问。
淮国公自有方略,军神自有考虑。
这不是盲信,而是过往无数次辉煌的延续。能够编写兵书的人,他们的行动,本身即是兵书上的教例!
自白玉瑕而下,整个武安侯亲卫队伍,自是没一个怯战的。是整个武安城中最先响应出征命令的那一部。
第一时间就集结起来,在白玉瑕的带队下,冲到了城门口。但斜刺里却有一支威武的狼骑兵穿插出来,先一步杀出城外。
体长一丈余的巨狼神威凛凛,狼背上的骑士人人披甲,人人手持一杆实心大铁枪。此等凶器,根本无需复杂技巧。在战场上对敌,那是挨着就死,碰着就伤。
在极速的奔驰中,无有一声杂音,无有一员乱阵,数百骑如一骑,势如龙卷。
大名鼎鼎的苍图神骑,现世第一骑军,自然有冲锋在最前的资格。
但在冲出城门之后,那为首的骑将,却是骤然勒止座狼,回望过来,瞧着方元猷背插的旗帜,若有所思:“你们是我三哥的人?”
方元猷瞧着这个面容俊美得无法形容的男子,不明所以。
白玉瑕却是上过观河台,见过此人与姜望的相认的,知道这个名为赵汝成的男人,和姜望是手足一般的关系。
因此出声道:“我乃武安侯府首席门客白玉瑕,
这支队伍是武安侯亲卫,咱们来万妖之门后,本是要随武安侯上战场冲杀的。因侯爷出了意外,故停在这里等待。”
赵汝成却是对白玉瑕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很尊重地点了一下头,拨转座狼:“等会上了战场,跟着我。”
在这马上就要上阵搏杀生死的时刻,这话无疑比什么话都更有重量。
白玉瑕拱手道:“唯将军剑锋所指,我等必无退缩!”
那巨大的苍狼纵身一跃,赵汝成已经与狼骑最前的赫连云云、赫连唬虎并骑。
“怎么样,第一次与妖族作战,紧张吗?”赫连唬虎的语气并不平静,虽是对两个小辈的关
心,却有一种抹不去的激动情绪。
这种激动对他来说,也已是很久未有。
大牧皇族,当世真人,又是王帐骑兵的统帅之一,这世上还能有多少事情让他动容?
他这次来妖界的任务,只是保证赫连云云和赵汝成的安全,对什么妖界战局、什么全新开辟的种族战场,并不关心。
但说实话。眼下这一场突发的种族战争,乃是大楚淮国公和大齐军神联手引发,能够参与到这样一场战争里,他很难不兴奋。
两位兵家大宗师携手伐妖!
还有什么比参与这样一场战争,更能感受兵家的魅力?
赫连云云乃是赫连山海的女儿,体内流淌的是苍青之血,自然不会在这种场面里紧张。但她转而问道:“汝成,你紧张吗?”
“紧张。”这个在景牧战场上杀戮无数,杀出青鬼之名的悍将,此刻却是喃声说道:“紧张得要死。”
“姜望是与天争命之人,你不用太过担忧。”此时人多,赫连云云不方便动手动脚,便只以鞭子拂了拂赵汝成的座狼:“等到时机合适,我就打开天之眸,帮你寻人。”
“不要打开天之眸,那太显眼。”赵汝成立即拒绝:“若我三哥还活着,若让妖族察觉到咱们在找人,那他会非常危险。”
“你说得对。”赫连云云道:“我对你关心则乱赵汝成道:“殿下不要误了大事。这次来妖界,你的历练和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找人是我的事情。”
“自不会误!”赫连云云大声而认真地道:“你就是我的大事!”
一整队狼骑都无声,铁枪低垂,神狼埋头前奔。赫连唬虎只当没听见,一脸严肃地瞧向远穹,那里赤影青影拳劲戟劲仿佛已经混在了一起,不断地翻滚着,在高穹渲染出了一幕斑斓的画卷。
左嚣和姜梦熊的这次出手,完全是带着打死对方天妖的气势而去!
就这么短的一点时间,那片天穹,都已经来来回回地碎了好几遍!
天妖猿仙廷尚还能撑着,蛛懿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势弱了。
今日会有天妖陨落吗?
在狼骑队伍的后方,疾驰的马队之中。方元猷咬紧牙关,握
紧了长剑。
与大牧公主,大牧真人并骑的赵汝成,其容颜是他生平所见最为出色的一个。而这般百骑席卷,从容施令的姿态,也足见身份地位。
绝对的大人物!
而武安侯竟是牧国这个大人物的三哥!
他此前完全没有听说过自家侯爷还有这样一个弟弟,再联系到这些天的见闻,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天下何人不识君?!
但他也有一点苦恼,忍不住问白玉瑕道:“大人,早先叶真人也说,一旦战争开始,咱们可以跟着他老人家。现在牧国苍图神骑也让我们跟着,咱们到底跟着谁?”
白玉瑕早有考虑:“旁人对侯爷的爱护,咱们不能替侯爷回绝。我带一队人跟着赵汝成将军,你带一队人去跟叶真人。”
方元猷咋舌道:“靠山太多了,幸好咱们人也多,不然还真不够分。”
白玉瑕不理会他的感慨,只命令道:“记住,无论叶真人吩咐什么,都要不打折扣地完成。然后,要像保护侯爷一样,保护叶青雨姑娘。”
“领命!”方元猷轻轻一拉缰绳,自领百人而去,两队人马就此分流。
白玉瑕带队紧随苍图神骑之后。方元猷所往的方向——
一整队四翅墨武士横飞空中,在前开路。四只牛角横刀傀、四只鹰眼重箭傀、四只薄甲双剑傀,如众星拱月一般,拱卫着一辆华光流影的彩云车。
凌霄阁少阁主,正立在云车之中。轻纱遮面,仙姿如飞。
而当世真人叶凌霄,则是跃于高穹,整个人包裹在一团咆哮的气劲中,笔直地撞向天息荒原,撞向那“南天”二字。
远方已经听得到英勇伯的呼喝,齐九卒之一的湮雷军势如洪涌。
而整座武安城,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冲出军队。一场事先谁都没有想到的种族战争,就在武南战场突地爆发了。
此战,人族方计有一万湮雷军主力,三百苍图神骑,两百武安侯卫队齐国郡兵四万。
真人,叶凌霄、赫连唬虎、闻人沈。真君,左嚣!姜梦熊!
血战天未冷!
此时的姜望完全不知,在这天狱世界,因为他而掀起了一场怎样规模的大战。
他独自爬过飘雪的冷寂荒原,爬回了十万大山里。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山林间,无声地在妖族视线间隙里腾跃,躲避着一个个他完全可以横扫的妖族战士。
屹立在霜风谷外的那一座妖族大城,截断了他的归途。但妖界这么大,文明盆地如此之广阔,那么长的两族界线,那么多的两族战场,他不相信没有他的生机所在。
人生无非一路往前,昨日走到今日,今日走到明日。
这条路行不通,就往那条路走。他的经历里,没有放弃二字。
当然,眼下的局势着实恶劣。
首先是伤势难愈,其次是语言不通,再次是归途已绝,最后是情报不足。除了早先那两个小妖画的简易地图,除了地图上这小小的一片区域,他对妖族领地的其它地方,根本一无所知。
而以肉身在敌对区域探索地图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危险的选择。
他打过仗,知道要探清战争环境里的那些迷雾,往往是以探子的生命为代价。
许许多多的小妖队伍,被驱赶到群山更深处姜望冷静地旁观着那些妖族战士的战争准备,看他们伐木造车,结藤为网,伐竹造箭看他们收集各类毒物,制造毒液桶,当场给成捆的箭矢淬毒。也看着他们在山上布设大阵。除了对妖族军队有了一定了解外,最大的收获恐怕在于,这些妖族战士各类军事口令的发音相当一致,相对容易理解,故而大大丰富了他的妖语词汇。
妖族的阵法比起人族阵法好像更简单,更依地势而行,有一种直指本真的味道。当然以姜望在阵法上的见识,也看不出太多名堂。
在妖族大阵成型之前,他已经远远的撤出大阵覆盖范围。
于某一个时刻,这些入山的妖族战士,好像接收到了什么命令,匆匆结束了大阵的布置,开始成建制地回撤——他没敢跟上去观察,而是反方向往群山深处走。
有真妖坐镇的战场,他不能冒险。
身体和精神状态,也都不允许他再闯一次天息荒原。
姜望打起十二分的注意,隐蔽地吊在一队执行任务的入山小妖身后。
从一颗被刻下了荆棘花印记的大树旁掠过,姜望随手将其抹去,在树上留下一个粗糙的兽爪印,伪装成恶兽的破坏。
让这些小妖帮忙开路的同时,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惯,学习他们的语言,也思考着破局之法。像个孤魂野鬼在山林间游荡,终不是长久之计。一直游走在妖族视线间隙里,也无异于刀尖跳舞人总有恍神的时候,总有失误的时候。但恰恰在妖族地界里,没有什么犯错的余地。情报问题和伤势问题,更都急需解决。出路在哪里?
该怎么办?
吼!
正思索间,忽然一声巨吼,响彻山林。
一头黑色巨熊,从前方窜将出来,摧折大树无数,惊得面前这支妖族赏金小队四散窜逃。席卷腥风,好巧不巧,横碾到姜望面前来!
此熊足有三丈高,两丈宽,横碾过来如同一堵墙,根本没有闪避空间。
姜望抬眼一瞪。
一瞬间腥风凶煞皆散去,这黑色巨熊顿时收敛獠牙,一屁股坐了xia来,激起尘叶无数。熊眸圆睁,熊掌老老实实地搭在肚皮上,瞧来憨态可掬。
但姜望的心情却往下沉被发现了!
第二十七章 天有绝人之路
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认为妖、兽同类,认为所谓“妖族”,即是兽类修行而成。
什么千年的狐狸精,万年的老槐精····在说书人的故事里,以及那些零散的传说中、神话里,肩负着邪恶的使命,最后当然都要为人族的勇士所击败。
也有说妖、兽同源,妖性本Yin,妖兽就是妖和兽的杂交。龙生九子各不同,亦算是一种有力的左证。
这些说法当然是一种轻蔑的想象,也是人族先贤在历史中故意引导的一种认知为了把人族从对妖族的畏惧中解放出来,故而先走向另一个轻贱的极端。
事实上妖就是妖,兽就是兽。
妖族是真正的天地所钟,生来高高在上,道脉贯通,拥有无限未来。
百族皆居其下,受其统治。
龙族在退入沧海之前,本身也并不显化龙躯,而是道身行走于世,只有些许妖征存在。是在退入沧海之后,为了对抗沧海的恶劣环境,才有了种种异化。
所谓龙皇九子,本就是由不同妖族种属的妖妃所生,拥有不同妖征,是再正常不过。
至于人皇杀龙皇九子炼九桥,故意以其兽形传世,则是出于政治的考虑。并非那九位强大的龙皇子嗣,真个是兽身兽形。
那些远古时代的异兽、荒兽,也是天生地养,生来伟力无穷。前者强在天生异法,后者强在天生体魄。
在漫长的历史里,它们有的消亡,有的退化,有的被驯化,有的加强了繁衍能力而限制了超凡能力,有的被抹掉智慧而断绝强大可能······
这就是现在的各类野兽家禽。
现如今的现世,野兽家禽到处繁衍,异兽还偶有所见,荒兽却是几乎已经不存在了。
这些内容在《静虚想尔集》里都有相应的记载,儒家法家的一些典籍里,亦有相关的描述,姜望也是都在稷下学宫里学习过。
能在稷下学宫进修的学子,都是优秀的修行种子,自然要对妖族有正确的认知。
尊重对手,了解对手,然后才能真正地战胜对手。
妖族从来不是什么空有武力的凶物,更不是所谓存在先天缺陷的劣等物种······他们是真正的智慧种族,真正天生强大,拥有百族不及的天赋。
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天定的尊贵!
当然,人族以从远古时代到现世的漫长历史,只描述了四个字—人定胜天。
野兽是异兽荒兽的退化,凶兽是人族对野兽强化凶性澹化灵性的催生,妖兽更完全是人族从无到有所创造的物种·····
妖兽的出现,大大增加了开脉丹的产量,提升了人族的整体实力。也是对妖族之境遇,最深刻的描述。
而天狱世界里的这些恶兽,与姜望的认知又有
不同,却是不知怎样形成的物种
在姜望的感受里,这头黑色巨熊有野兽的习性、野兽的灵智,而近于妖兽的力量。太过庞巨的体型,又近于传说中的荒兽。
当然,这些天游荡在深山老林间,他也已经见识过不少恶兽,自不至于大惊小怪。包括“恶兽”这个名词,他也是从那些小妖嘴里学来,早就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令他惊觉不妙的是,他在慑住这头黑色巨熊的时候,察觉了其中有另外一缕意志存在。虽然很快就被他击溃。
换而言之,这头黑色巨熊的“意外造访”,根本就是一次针对性的行动。
甚至可以很直接地说,就是为了逼他出来!
而他先于思考做出了本能反应,暴露了自己的行踪——那头巨熊如山崩一样碾来,他本也不可能继续隐藏。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清楚,他是怎么被发现的。他只是察觉到,那几个惊惶逃散的妖族,又缓缓聚拢回来。
在更远处,也有另外几队妖族的动静发生·····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极速靠近!
一个最强只有外楼实力的妖族队伍,是怎么发现的他,又怎么能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完成串联?
这个瞬间,一路来所有的细节都在心中翻滚。
他想到了那状如荆棘花的复杂印记一在这一路尾行的过程里,他有注意到
几个妖族,在树根或石底等不起眼的地方,隐蔽地留下了一些印记。但是他并没有琢磨出那些印记的意义,猜测或许是一种路线的记录。
现在看来,那就是他们沟通的方式···一种不涉及力量流动的秘文。
妖族自有久远智慧和璀璨文明,在人族的所有大敌里,绝对是独一份的。
当然在一路尾随的过程中,姜望虽然不懂那些印记的意义,但也出于谨慎考虑,有意识地模彷恶兽痕迹,破坏了一些。
要不然现在聚拢的,恐怕不止这些个妖族。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巨大的呆坐的黑熊,像一堵墙横在那里。
姜望已经悄然挪了个位置,藏进黑熊左斜方一个天然腐朽的树洞里,以红妆镜观察方圆五十里的环境,判断自己是被谁发现了,对方又准备了怎样的手段。
而一个面貌相当英俊的年轻妖族,便在巨熊被慑服后,轻轻巧巧地自远处走来。他的妖征是一条长尾,垂在臀后,如蛇一般灵动。
他的眉心更是扭曲着裂开一道口子,从中显露一只隐泛赤光的竖童,竖童边缘有一圈妖异的纹路。
从此刻的外征看,他至少拥有两项天生神通,是当之无愧的妖族天才。姜望若是早知他还有这样一只眼睛,一定不会选择尾行有他存在的这支赏金队伍。
并不是对付不了,而是这种级别的妖族天才,一定有更丰富的手段,更难被蒙蔽。也更具备
分量,更为妖族强者所关注。
一个普通小妖消失了,也许会有妖族过来问一声,也许不会有。一个妖族天才意外消失,那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你终于现身了。”
此刻,这个英俊妖族声音轻松,用妖族的语言这样说道:“我一直怀疑有谁在跟着我、窥视我,但是怎么都找不出来。
“只是做个简单的任务,讨一讨摩云城小公主欢心罢了,用得着如此?还调刺客出来?”
他的竖童紧闭着,但是双眼看向姜望的藏身之处:“说说吧,你是谁派来的?羽信?猿梦极?”
姜望没有吭声。
没有吭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在锁定所有靠近这片区域的妖族战士的位置,计算自己能够利用的时间;二是·····这段妖语他听不太懂。
只听懂了“你”、“任务”、“谁”,这样的简单词语。同时大概感觉到,似乎是出现了某种误会,对方明显并不知道是一个杀死了数位妖王的人族躲在这里,不然的话,不应该只是派出这种阵仗才对。
若是纯属意外,这运气实在太糟糕了些·····
相较于姜望的缄默,这个长相英俊的妖族却是十分雀跃,他显然已经陷入自己的假想判断里不可自拔,对自己的敏锐非常满意。
在他看来,对方的沉默是一种默认和心虚。
“的确。”他对着刺客的方向笑了笑,尽显大局在握的从容:“你的身法很高妙,也很懂得隐蔽。但是你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来找我之前,不做功课的吗?”
隔着黑熊、棘从和树洞,他虽然还没有看到刺客的样子,但通过特殊印记陆续聚拢的妖族战士,已经将这片区域包围。
谁能想到他犬熙载出来做一次赏金任务,还同时安排了二十支同做任务的小队,分散在这深山老林里呢?集结起来就是一支军队!
通过密纹完成召集联络、通过各种走位锁定刺客的大概位置、驭使恶兽将刺客直接逼出形迹····这些倒是没什么可夸耀的。
他犬熙载本就是摩云城里数一数二的天才角色。当然也有匹配声名的能力。
眼看着手下越聚越多,犬熙载用修长的食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眉心的竖童,做着胜者的宣告:“在我很小的时候,它就一直在给我示警。包括今天,也是它告诉我,附近有危险靠拢。在这只眼睛面前,谁都休想一一唔!”太快了!
恍如一道电光刺破老林。幽暗林间有瞬间的亮堂。犬熙载仰头便倒。
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其上剑气纵横,贯穿了他的腹部,将他牢牢钉在在地上
他的长尾甚至是才竖起来,就已经垂落。
而他的眉心竖童,已是直接被剜了出来,呈现赤红色的、菱形的、如晶石般的外观,静静躺在姜望的手
心里。
“这只眼睛,我会收藏。”
头戴草帽身裹破衣的姜望,翻掌将这颗竖童收起,以道语如是说。
他并不能完全听懂这个妖族的语言,但是听懂了包括“眼睛”在内一些词,有大概的语意判断。所以他如此回应。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
哪怕你再谨慎再小心,也不能说就一定可以安然度过各种天灾人祸。
谁能事先料定一切?
谁能知道有这样一个妖族,拥有这样的天生神通,可以让修为只等同于人族外楼修士的他,察觉神临境的姜望的威胁!
2
姜望已经很谨慎,即使是面对这些实力远不如他的妖族,也没有片刻轻忽。
但还是欠缺了一点好运气。
不过对他来说,虽然因为被这个犬妖发现而落入了极其糟糕的境地,但现在的局面其实很简单—
他现在已经被发现了,那么看到他的妖族,和将要围过来的妖族····都得死。
整片林子是静默的,因为声音已经被他控制。
挣扎也好,逃跑也好,呼喊但喊不出声音也好,试图制造动静也好····
全都无用。
在动手之前,姜望已经演练好了每一步,甚至于算好了杀死每一个妖族所花费的时间。而以双指绕出剑气,身叠残影,在林中如风转过···
剑气纵横间,势如秋风扫落叶,一地朽枝腐土堆妖尸。
对付这等实力的妖族,根本没有任何意外,即使是拖着伤躯。
一共四十名妖族,除了被钉在地上的那个犬妖之外,只留下两个最弱最没可能使手段的小妖作为拷问目标,其余尽死。
那头黑色巨熊,仍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只有一个很简单的要求。
姜望看着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妖,并不掩饰自己的疲惫,有些沙哑地用道语说道:“慢慢蹲下来,画一张地图给我。”
在他的身后。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死去的妖族,尸体上都燃起了赤色的火焰,便如此缄默地焚为虚无。
幽林赤火残尸,实在令妖惊惧。
两个孱弱的小妖拿起武器,战战兢兢地在地上画了起来。
而姜望只是从他们身边走过。
四十名妖族,八个赏金小队,全部失陷于山林间,势必会引起妖族的调查。尤其这个犬妖这般有天赋,做个赏金任务都有这么多手下随行,必然背景不俗。他失陷的消息一定会引起剧烈反应。
换而言之,这片老林里已经藏不住身。往更深更远处走,几乎是一定会一头撞上某个未知的战场。且以此伤躯,又能跑多远?而在种
族战争爆发的时候走上荒原,更无异于找死的行为。
是以在这样的一次意外之后,重新再审视整个局面,一时间已是连挣扎的余地都看不到了!
一对四十,虽胜犹败。杀死的是继续游荡的可能。
但姜望依然表现得很平静。
他慢慢地走回那被钉在地上的犬妖身前,澹声道:“我们聊聊?”
犬熙载的眉心有一个丑陋的伤口。鲜血涂满了他英俊的脸。
那贯穿他腹部的,虽只是一根普通树枝,其上咆孝的剑意,却已是将他体内的反抗力量全部击溃。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姜望,咬牙切齿地狞声道:“奴族!”
姜望并没有听懂这个词,但也猜得到不是什么好话。
只是相当认真地用道语说了一句:“如果你能够好好配合我,我可以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该死的卑贱的恶畜!”犬熙载怒骂连连:“我死了你也跑不掉!我乃摩云城犬熙载,我爷爷是一一唔!唔!”
他疼得脖颈青筋都外凸,挣扎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咒骂的部分姜望是听懂了,所以他直接并指切了这犬妖的舌头:“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如先不要说了。”
他回忆着青牌的拷问技巧,慢吞吞地制造压力、撕破目标心防:“我问你答,行吗?同意就眨一下眼睛,不同意就眨两下眼睛。”
犬熙载死死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甚至于眉心流散的鲜血,都流进了他的眼睛,他也是硬顶着一眨不眨!
他的骨气和血勇,无疑亦是对敌的投枪。
姜望于是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了,一并抹去了他最后的生机。
继而以三昧真火,将这具尸体点燃。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枚崭新的刀币,自行跃出储物匣,跳在了他的头顶。
很久以前,余北斗所赠的刀币!
姜望心中一动,他之前也试过很多次,想通过这枚刀币与余北斗联系,但却未能有反应。以为是两界壁障的原因。
此刻刀钱自跃,许是余北斗来了。
有希望了!
作为古老命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曾经带着他短暂跳出命运之河的强大卦师。
此刻刀钱自跃,许是余北斗来了。
有希望了!
作为古老命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曾经带着他短暂跳出命运之河的强大卦师。余北斗若是知晓他的境况,若是有心帮忙,是一定能帮到他的。
大家好歹并肩斗过血魔,是亲密的战友哩!
最不济传个消息给齐廷,他也有救。
这一刻姜望的脑海里挤满了好听的话,他张了张嘴,正要开口——
悬在他上空的这枚刀币,已经遍布裂缝,无声碎开,化为一团看不清颜色的金属粉末,簌簌而落!
在这幽林静山里,在静默燃烧的犬妖尸体前,姜望一时无声。
此时此刻。
他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恶意!但并不来自哪个具体的敌人。
第二十八章 君知否
余北斗所赠的这枚齐刀币,碎在这里,会给余北斗传递什么消息吗?
姜望不知道!
单从刚才的情形看来,这枚刀币更像是在与什么东西对抗。它的碎灭,更像是粉碎了又一个逃生的可能,截断了又一条后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般迟又遇打头风!
但姜望仍然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想了想关于此事的诸般可能,而后便转身,走向那两个小妖,去确认他们所画的地图。
这么多年的艰苦只教会他一件事—把握当下,尽己所能。
其中一个小妖所画的地图里,有三座大城,与他的已知情报完全相同。又是个半生老于故城的“文盲妖”。
另一个小妖的地图里,有四座大城,勉强算得上是情报的补充。
但仅仅这么一点粗陋的情报,对眼下的局面并无帮助。
姜望仍是仔细记下了。
现在他站在背对的两个小妖中间,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点了点简陋地图上的一座城池:“你是从这座大城里来的吗?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姜望又指另一副地图上,点在相同的位置,问了相同的问题,也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而后他回头看了那犬妖一眼,澹声道:“地上还没烧完的那个,是你们城里的大贵族吗?”
两妖同时点头。
试探性的问题结束后,姜望才问道:“他带了几队部下出来?左手一根手指代表十队,右手一根手指代表一队,用手势告诉我。”
两妖做出相同的手势,表示他们并未说谎。
二十个赏金小队,共计一百个妖族!这犬妖的排场还真是不小。
这犬妖的排场还真是不小。
其实看看其它的赏金队伍,就大概可以知道,这些小妖所接的赏金任务,并没有多高的规格。
从发现第一支妖族赏金队伍开始,到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赏金队伍入山。
茫茫深山里,如猎犬一般散开。
在这么多实力参差不齐、普遍可以称得上不济事的小妖里,他能够恰好遇到这个既有天赋又有背景的犬妖,着实是运气使然他本是想跟着这个稍强些的家伙,可以更容易的获得情报。不成想对方还另有神通,可以察觉他的尾随
当然现在的问题是,至少还有六十个妖族,会第一时间来寻找这个死去的犬妖。
他们本身的战力当然不值一提,姜望真正在乎的,是自己还有多少拷问情报的时间—一接下来必然是一场艰苦的逃亡,不是跑得快就有用。没有准备可不行。
“你们来之前,知道我是人族吗?”姜望问。两妖齐摇头。
这属于一个得到了确认的好消息。意味着他
在糟糕的境遇里,有了多一点的时间。
无论那个犬妖的背景如何,妖族方面对其有多重视,又或说深山老林里死了几十个做任务的小妖,会有多么值得关注。
针对那个犬妖的仇敌,和针对妖族的仇敌,必是截然不同的力度。
跟随犬妖进山的另外那十二个赏金小队,没能第一时间跟上来围剿,大约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现不对需要时间,找过来也需要时间。
这些天谨小慎微,想要情报却不敢出手拷问,生怕留下任何一点痕迹。看到任何一个小妖都退避三舍,躲视线躲声音躲气息直到这一刻,藏不住了,于是大开杀戒。
既然已经开始拷问,自然要获得最大的价值。
姜望道:“我很赶时间,现在我想用一点时间,跟你们学习妖族语言,你们同意吗?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右边的小妖当即点头。
左边的小妖明显迟疑了一下。姜望眸中一尾阴阳鱼游过。他立时也点头!
对付这些心志不坚的小妖,歧途断无失败可能。
像那个背景不俗的犬妖,意志坚强,根本不存在软弱的选择,歧途也就无从施展。
姜望又道:“很好,现在我隔开你们两个的声音,让你们彼此都不能听到对方说话。然后我用道语说一句话,你们就用妖语复述一句。你们可以说得不同,但是谁错了,谁就会死得很痛苦,明白吗?”
两妖使劲点头。
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教学就此开始。
任何一门语言都有其文化的成因,妖语这等通行于全部妖族的语言,更是称得上博大精深。在短时间内想要精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通用的话语其实并没有太多,简单的日常对话,并不需要掌握太多词语。
姜望说得极快,两个小妖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也复述得极快。三者的声音直如连珠一般,在这幽林里此起彼伏。
他要赶在更多的赏金小队靠近之前,在妖族强者进山展开调查之前,对妖族语言有尽可能多的掌握。只有迅速掌握了妖族语言,才能够在逃亡的过程中更简单地获得情报。
有了足够的情报,才有可能在没有路的时候,找一条路出来。
深山老林里的战争,是寂静而幽暗的。
南天城的战火,正燃烧得热烈。
无论天上,地下,城里,城外,城楼,都是厮杀正酣。
生命以最直接的方式凋零,血色正艳。
最关键的战场,当然是那远穹处的混沌一团。
几位超凡绝巅的厮杀,已经把天空打成了幽夜
妖界的全阳之光都落不下来
几位超凡绝巅的厮杀,已经把天空打成了幽夜,妖界的金阳之光都落不下来
这样一处自混沌中开辟的新世界,有这样一处狂暴的战场,又短暂地归于混沌。
四位顶级强者的气息,混作一处,彼此冲撞。不对,已是五位顶级强者。
新加入战场的,乃是天妖麒观应,蛛懿紧急求来的援手。
长得是神武不凡,一身墨色战甲如山岳所聚,一柄狭长骨刀似裂天而得。战甲直受万钧而不磨光华,刀锋过处,天地破灭,万物归寂。
场面上,更有猿仙廷战天斗地,煊光摇曳千万里。蛛懿操演傀尸万千,只手成军。
但姜梦熊拳压诸方,左嚣掌覆万古,却仍是压着三位天妖在不断进攻!
蛛懿的傀尸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倒下,那浩大的声势,如同秋收时候的麦田。
强一些的真人自是可以察觉到,那天妖蛛懿的气息已是摇摇欲坠。她本是在麒观应赶来参战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
此时想要离场,却是不能。
左嚣和姜梦熊极有默契地将她压制在原地,不断消灭她的宝贵傀尸,消耗她的千年积累。
强如麒观应和猿仙廷,被压着打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在厮杀之余,还得腾出手来保蛛懿的命,避免她被即刻打死。5
这是何等层次的厮杀?
站在强者顶峰的一位天妖,竟然成了防御的漏洞,成了必救的伤口!
而战场视角再往下。
碎裂的棘舟和折翼的巨鹰是天空的背景,酷烈的厮杀声,混同在狂风里,烈焰和雷电纠缠成了图腾。这方天地光影不定!
鼎鼎有名的真妖雀梦臣,披一件羽衣,踏一双藤靴,握持一对双翅短刀,留下数百道穿梭战场的残影,与齐国的朝议大夫闻人沉,在左侧战场杀得难分难解。
其部下三大妖王,携七千精锐铁笼军,也与大齐英勇伯率领的一万湮雷军缠杀在一起。
铁笼军乃是有名的雀族强军,个个戴着铁笼状的头盔,以示不忘笼中辱。披轻甲,配双刀,一长一短,一窄一宽。攻杀极厉,在妖族内部也是没多少军队敢惹。
而湮雷列名大齐九卒,更是天下强军,人族劲旅。
两军碰撞在一处,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杀得痛快。
这一战的动静闹得这般大,妖族支援南天城的真妖,当然不止一位。
但凌霄阁主叶大真人,还是杀进了南天城。
南天城城匾早已被被他击穿,巨大的城门的碎片,散落在他脚下,为他所踩踏。而他大袖飘飘如飞,正在与一位蛛族真妖鏖战。
明明仙姿朗逸,长得不像个肯见血的,却偏偏气势如虹,打得对方一步步后退。所过之处如飓风国境,但听得气爆似雷。整条长街随着他们的进退一步步崩碎,长街两侧的妖族屋舍,也助阵般接连垮塌。
剑影拳风几乎笼罩了小半个城区,妖族高手无数,愣是无旁者能近。
在这样险恶的激斗中,叶凌霄也是说抽身就抽身,倏然一步后撤,竖掌为刀,回身遥斩远处!而后也根本不再多看一眼,又回掌为拳,再一拳前轰。气成龙虎,激荡风云!
“谁让你靠这么近?嗯?”
这一拳轰出,将刚好杀至近前,并舞一对细剑的真妖蛛弦,直接轰退数十丈。
蛛弦气得眼睛都翻出血色,却也只能咬牙构筑剑防。无论她如何搏命,也都拦不下这个人族真人。只能且战且退,一退再退!
而叶凌霄在厮杀之中还抽出手来遥斩的方向,是在整个南天城战场的东部区域。
那里旗帜林立,兵锋混乱,各种旗号的军队厮杀在一起。
有一个气势凶蛮的虎族妖王,正好从妖族军阵中跃将出来,手持一杆鬼头刀,其上血影绰绰。身后虚空都染上了血色,
如一面插在他身后的旗帜。
他就以这样凶蛮的姿态,势不可挡地杀向一辆五光十色的彩云战车。
兵阵之术乃是人族的创举。是远古时期人族先贤兵武为了统合普通人的力量所创造,是革新人族孱弱之名的惊人创举,也是人族后来能够战胜妖族、成为现世之主的重要倚仗。
兵武也因此获得贤名,位列人皇八贤臣之一,与卜廉、仓颉并举。
但是在漫长的种族血战中,妖族也加以学习,发展出了自己的兵阵之法。
只是这位虎族妖王显然不耐烦久战,又自恃勇武。手下军阵迟迟攻不破四翅墨武士组成的傀军,他索性兵分两路,任军阵自由厮杀,自己则跳出藩篱,单刀擒敌。
他的勇武的确值得称道!
毕竟连叶凌霄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
于是这一刻风云涌动,气爆雷鸣。
在这虎族妖王的四周,那无所不在却无形无色的气,瞬间暴乱起来。
叶凌霄远处城中一记手刀遥斩,这边空中立刻跃出一位爆气所聚的、半透明的持刀战将!恰恰与这虎族妖王正面相对,正面相冲,掌中如天机瞬显,横刀只是一斩!
*血影散,头颅飞,旗帜倒!
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虎族妖王就已经横死当场。
这门御气神通,牧国有个名为那良的天骄,也曾仗之在观河台上展露风姿,威势不俗。
但是在叶凌霄的手上,它才真个有无敌之势。
有所谓“气为我用,万法同归”的威风。
那虎族妖王冲出来的前一刻,方元猷还死咬牙关,领军准备上前搏命。
但下一刻,就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白玉瑕说的什么话?
这叶青雨姑娘哪里需要保护?
那成队的四翅墨
武士,在这战场上已是可以横行的强军。所过之处,根本没有什么妖军能够阻止。
而牛角横刀傀、鹰眼重箭傀、薄甲双剑傀各四具,绕战车而行。这十二尊强大傀兵所构筑的防御网,简直是密不透风,固若金汤,完全没有几个妖族能靠近。
这架彩云战车本身还具备惊人的杀伤力,以及更竟然的防御能力,本身即是一个大凶器,随时可以干涉战场。
但即便是防护已经做到如此了,那位叶真人还随时关注此处。
这虎王一跃即断头,谁还敢近?
自参战至此,方元猷所做的唯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人紧随彩云战车后,四下驰骋。箭是射了不少,刀还未出过鞘。
杀了不少妖族,身上还未沾过血迹。
当初跟着侯爷上战场,那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刀口上舔血,鬼门关前转圈。从未打过如此轻松、如此富裕的仗!
让他一度对战争的残酷都产生了怀疑。
叶青雨当然不知道姜望的近卫统领在想什么,她甚至也没有多看那战死的虎王一眼。
她只是微抿着薄唇,在五光十色的彩云战车上,在隔绝外部视线的光影中,忙着自己的事情。
一边给傀兵下达指令,指挥作战。一边手上不停,不停地在一张纸上写一封信。
自来纸短情长,言难尽意。可相见无期,又能何为?
纤柔的一道云纹,将薄纸分为上下两半。
这是一张澹青色的纸,下半部分是空白的,上半部分随着她的书写,字迹显而又消。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云上青雨,枫下小姜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曾在观河台上,赠君同字笺,无有道元波动,不虞为他人所察。百里范围内,映字于笺君记否?
今日写信君知否?
黄河之会期间的观河台,人来人往,是世间最喧嚣。
最璀璨最华丽的故事都在那里上演,最有权势和最有潜力的人都在那里交流。
天下大势,辉煌历史,滚滚长河,群星闪耀
但那时候静静写一张同字笺,静静等待那边回信的她,是世间最安宁。
今时今日天涯远。
百里千里,或不能计妖界迢迢。
叶青雨学过战斗,但不擅厮杀。学过兵法,但不习惯战场。
她一遍遍地远眺四方,又一遍遍地收回视线。
即便如此,她也尽己所能,驾驭彩云战车巡行战场。在指挥傀兵参战、在尽量不引起妖族注意的厮杀里
一遍遍地写着同字笺。倘若情事是一首诗。上阕无有下阕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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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一口欲吞十万兵
不同于自家女儿近乎执拗的相信,叶凌霄其实并不认为姜望还有活下来的可能。闻人沉没有必要骗他,而大齐军神亲自打穿霜风谷打到了南天城,也是什么都没有收获,只宣告了姜望的死讯。
但他之所以还同意带着叶青雨来此,还认同叶青雨羸弱的期待,甚至带着叶青雨走上战场……
在确认姜望的消息之外,其实更多是为了此刻。
从小养在凌霄秘地的叶青雨,养尊处优,未经风雨。
摘下云篆神通的前提,一是“无心之缘”,二是不能负有杀人的因果。
叶青雨何止没有杀过人?
在深入迟云山之前,她是连血都没有怎么见过。
那时候她自己悄悄跑出门去历练,阿丑也是暗中随行的。三山城玉衡峰那一次有惊无险的经历,在叶青雨以前的人生中,就已经算得上艰辛。
他叶凌霄是在神临层次就有资格见识向凤岐之剑的人,当然知道怎样的经历才能养出强者。
如姜望一样背负沉重因果,无数次行走在生死边缘,自然就能获得极快的成长。
但作为一个父亲,他自然舍不得让女儿冒险。
万古以来,大多数强者都是自风刀霜剑中走出,于生死之间磨砺出锋芒。
但那些所谓年轻天才,走到最后能让人看到的,万中岂有一二?
悬崖边上走刀锋,固然是强者之路。但坠下深渊的,更不计其数
他要尽可能地考虑周全,他要让女儿顺风顺水、安安稳稳的成长。即便是必要的危险和磨难,也都要在他的掌控之内。
绝对,绝对不能让女儿有危险。
以修行所需的磨砺而论。
手握顶级神通云篆、仙骨天生自然近道、已修至外楼境界的叶青雨……是到了直面生死、认识生死的时候。
而再没有什么环境,比战场更残酷。再没有什么时候,比永失所爱更痛苦。
有左嚣、姜梦熊、猿仙廷、蛛懿、麒观应这些个真君天妖参战,南天城这一战几乎已经达到了人妖两族所能承受的摩擦上限。
再往上并没有多少加码的空间。现在开启一场两族血战,是双方都无法承受的。
故而此地看似危险,实则安全。
在真君天妖互相牵制的情况下,他完全有信心护得女儿周全。
他把叶青雨带到战场上来,鼓励她的执拗,告诉她可以试着寻找姜望,但不能让妖族察觉……正是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这个与世无争的乖女儿,才会以最大的努力去参与战争。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消化纸面上习得的兵法和战斗技巧,才能够真正认识生死。
求而不得,念而不见,当然是痛苦的。在逝者已逝的地界,寻一个寻不回的人,当然是煎熬。
但他也只默默地看着。
而把自己的怜意、痛意,尽数宣泄于妖族……踏破南天城!
这是一个父亲的残忍,也是一个父亲的温柔。
……
……
南天城外的这场战争,其实是参战双方都没有预期的。
相较于那些两族对攻的大战场,武南战场的规模要小得多。
武安城和南天城的对峙,本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双方必有一战,但规模应该在一定的程度以内。
那一战更多应该是作为一个长久对峙的衡量,让双方都保有一定的默契,清楚应该把战争烈度控制在什么范围里。
但武安城里不断汇集的各方强者,左嚣和姜梦熊的悍然出击,彻底改变了战争预期。
这场战争一开始,妖族方就落入了绝对的下风!
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在这片战场做这种战争烈度的准备——连姜梦熊都没有做这种准备,他们又从何准备?
天妖麒观应倒是紧急加入战局,挽救蛛懿于濒死前,那些个真妖、军队,却是没有那么快靠拢。
南天城城门被叶凌霄一人踏破,人族大军却没有随之入城。而是在闻人沉的指挥下,就在城外对妖族有生力量进行绞杀。
湮雷军被铁笼军拦下了,大齐郡兵也得到了坚决的抵抗。
但区区三百名苍图神骑,却于此刻横行战场,似尖刀穿插于牛羊血肉,所经之处,无可阻者。
戴上青铜鬼面的赵汝成,简直是杀神降世。
鹊桥仙庚金剑气、小无相拈花剑指、迦楼罗破阵剑指、天涯无觅气剑术……九劫洞仙指!
十指如蝴蝶穿花乱舞,妖族战士成片成片的倒下。
反倒是身为大牧皇女的赫连云云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安静地跟在赵汝成旁边,长鞭炸响,查缺补漏。
当然,她实际上是在暗运秘法,不着痕迹地寻找那位姜三哥。
以白玉瑕天骄的眼界,对赵汝成的实力亦是惊佩不已。黄河之会正赛选手和四强选手,彼时的差距在时间线展开后,被拉得更远——
这本是正理。因为谁都没有荒废自己,而天赋在观河台上已经见了高低。自然是修行越久,差距越大。
一般来说,这种极速扩大的差距,要到神临这种号称“天人之隔”的关隘前,才会减缓。神临之隘,是后进者的反超良机。
历史上也不乏有天骄,在内府外楼突飞勐进,于神临之前苦坐百年,最后化为枯骨。
但对于姜望、斗昭、重玄遵这等神临无碍的天骄,神临也不是什么问题。或者要等到洞世界之真的世界壁障前,后进者才有拉近距离的可能。
如姜望以内府场魁首追上外楼场最强,革蜚以八强追两强,才是比较罕见的事情——革蜚能与张临川交手而不死,至少也是强神临。
苍图神骑是天下骑军第一,赵汝成所向披靡,赫连云云威法难测,更有当世真人赫连虓虎坐镇于阵中……
这根大腿实在是再粗不过。
白玉瑕抱得极紧。
但他领兵紧紧跟随苍图神骑,也并不只是追吃尾尘。
这种规模的种族战争,最是能够锻炼人。
凭借着良好的全局视野,和灵敏的战场嗅觉,白玉瑕带着这一百人的近卫精骑,会时不时地穿入复杂战场中,像冷刀子一样给妖族军队放血。
每每有被纠缠住的趋势,他又立即带人向苍图神骑靠拢。
把赫连虓虎这颗大树当做移动城池,近而又远,远而又近,以近乎极限的战场操演,锤炼着这只有百人的武安近卫,也磨砺着他自己的修行。
作为门客,他会为武安侯府尽力。
作为他自己,他也会为白玉瑕而努力。
无论姜望是否还活着。
道历三九一九年在观河台,他要为越国赢得光明正大的每一场胜利。
道历三九二一年的尾声,他已离开越国,在天狱为大齐武安侯而战,为自己而战。
或许运气不好,或许天有所妨。
但我辈自求,何能止步?
旋身靠近一个猫族战士,在错身的瞬间交剑数百合,斩之于剑下。鲜血在霜刃上滴落,白玉瑕落回马背,再次调动军阵。
迎面忽然听得轰响!
打眼一看,一位犬族妖王驰风驾电而来。
白玉瑕抬手抖出数道剑气封路,更以道术为墙,毫不犹豫地引军回撤,又向苍图神骑靠拢。
在这场战争里,这种战术他已熟极而流。
不对,是两位妖王。左前方还有一位妖王迫近!
大约是这支百人队的表现令妖族太过难受,在如此紧张的战场里,还分出两位妖王来歼灭。
白玉瑕的剑意被完全激发,感受到了对手毫不掩饰的杀意,心中却全无波澜。
有赫连真人在,再多妖王也不能构成威胁。甚至,要变成战功!
战场之上,本是大鱼吃小鱼,大鱼更被大鱼吃。
现在无非是转变角色,为饵钓鱼,岂是难事?
白玉瑕在一瞬间聚集了兵煞,训练有素的百人军阵,连人带马化为长龙,立即卷向苍图神骑的方向——
赫连真人救我!
但咆孝的军阵却顿于半空,白玉瑕的迷茫和惊愕,都表现于那剧烈翻滚的兵煞中。
赫连真人呢?!
就在白玉瑕引军回撤、驾驭军阵腾飞于半空的时候,他惊愕地看到,自那虚空之中,忽然探出一只有着灿金色毛发的大手,轰轰隆隆的覆落下来——
将腾起冲天光焰的赫连虓虎一巴掌打到天边……生死不知!
那一只大手如天穹坠落,似大地翻转,包容宇宙之无极,覆压有灵众生。
当世真人,无影无踪!
目睹着刚抱稳的大腿,就这样被横扫出战场,白玉瑕很难不怀疑人生!
刚端上武安侯府的饭碗,武安侯没了。
刚抱上赫连真人的大腿,赫连真人也没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赫连虓虎都没有出事的理由。
身为大牧帝国宗室真人,代表着“天之家族”赫连家的底蕴,赫连虓虎的实力绝对不弱。本身也是沙场宿将,统领过王帐骑兵。在这处人族占据优势的战场上,又并没有像叶真人那样横冲直闯,只身撞敌城。
反而他是相当低调地随行于三百人的苍图神骑里,全程只是关注大牧公主赫连云云的安全。
这样的一位当世真人,有什么出事的理由?
可偏偏就是赫连虓虎,在白玉瑕的眼前,被一巴掌打得人影都不见!
在极度的震惊和茫然里,白玉瑕本能般地调动兵煞,席卷百人军中,于空中一个龙回头,与那追来的犬妖错身,亡命奔逃!
“苍青之眸,呵呵呵……”
虚空之中,响起一阵威严的笑声。
那只有着灿金色毛发的大手,在轻松扇飞试图阻路的赫连虓虎之后,只是轻轻往外一撕,像是撕掉了一层窗户纸,直接将虚空撕开!
于是一位威风堂堂的金甲狮族,就这样屹立在人们的视野里。
他的身形高大,如山似岳。他的面容方阔,眼睛是很深邃的紫色,金色的毛发招摇着,如焰燃烧。
他在虚空之中,而似一轮全新的金阳。
近乎无穷的光和热,也铺开了他无尽的威严。
在他的光焰附近。
无论人族妖族,大批大批的坐骑纷纷哀嘶跪地,很多战士也就此匍匐。
武南战场形势大逆转!
天妖狮安玄登场!
他就是猿仙廷口中的老狮子。
“天榜新王”里位于第九的狮善闻,正是他的嫡系血脉。
作为妖族顶峰强者,参与种族战争本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他不去掺和天妖与真君的大战,却来战场显威,过于以大欺小,有如大象走进了蚂蚁群。
非有十万规模的天下强军,辅以兵道真人带队,完全不具备阻截天妖的可能。
衍道是超凡绝巅,与衍道修士同层次的天妖,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天”!
强如当世真人赫连虓虎,是一个照面都没走下来,一巴掌就被扇远。
而赫连虓虎这样的强者,腾起冲天光焰奋尽全力阻截,所赢得的唯一战果,也只是给了赫连云云一点时间。让她和赵汝成席卷兵阵,统合苍图神骑之力,迅速逃远。
但是在一位天妖面前,多远算远?
在现身之前,狮安玄似乎对赫连云云的眼睛很有兴趣,但一身金甲辉煌地踏出虚空后,却是看都不往那边看一眼,只勐然张嘴!
他的目标是整个战场,是南天城外所有的战士,甚至于不区分是人族还是妖族!
所以赫连云云跑到哪里去有什么关系?什么苍青之眸,什么兵甲军士战马器械,十里百里千里……全都一口吞!
威严王者的嘴巴,化成腥风阵阵的血盆大口。
这张巨口是如此恐怖。
下巴抵着地,上牙撑住了天!
狮安玄的獠牙狰狞,如似一根根撑天之柱,撑到极限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光线都不见了,天地之间陷入绝对的寂静,绝对的漆黑。
甚至于左嚣、姜梦熊与天妖厮杀的混沌战场,也不再有动静能够传来。
恍似他这一口吞下了天,吞下了世间所有!
顿时光线全失,狂风乱卷。
无穷伟力降临。
所有战士,不拘人或妖,都被拔掉了“脚下根”,身不由己地腾空。而他们的惊恐、怒吼、咆孝,也全都是缄默的!
在某一个时刻,于这绝对的寂静里,忽然响起了雷霆般的气爆声。
轰隆隆!
轰隆隆隆!
但即便是这样激烈的声响,也未能动摇这末日之暗,末世之静。反而那雷声欲响,欲显此刻天地之死寂。
生机愈浓烈,死亡愈酷冷。
抗争越是有力,毁灭越是灿烂。
左嚣不在,姜梦熊受阻,此刻的天妖狮安玄绝对是横扫战场的无敌存在,一口吞下天地,覆灭生灵何止十万?
但就在这个时候,有两道刀光出现了。
不,那不是刀光。
那只是两道太过锋利、太过锐意,而让人感觉被刀锋割伤的目光!
由此目光所显,那吞天巨口中,便出现了一个人。
他是因为被看到而存在,还是因为他的存在必须被看到,所以才聚焦于人们的视线里?
说不清!
但是光亮已经出现了,战场也重新归于喧嚣。那封闭的世界已经打开了,浮空的战士们,重新找到了本我,建立起与天地之间的联系,可以落地生根。
而所有目光聚集之处,人们只看到——
一个头戴普通斗笠,身披一件普通蓑衣,脚踩普通的草鞋一双,身上并无一件饰物,连背影也十分普通的人,静静悬立在狮安玄身前。
面向狮安玄,而背对千军万马。
他的一切都十分普通,唯一不普通的是他的刀!
被他反手抓举,横拦在身前的,尚未出鞘的刀。
明明还在鞘中,还未有锋芒显露,却不停地冲击着刀鞘。像是一头魔性十足的凶物,被囚禁在牢狱里,发出嗜血的嘶吼!
以此连鞘刀,挡住狮安玄。
以此尚未出鞘的刀,封住狮安玄的血盆大口。
这样的人族刀客。
整个妖界,整个文明盆地,也只有一个。
秦国真君,刀痴秦长生!
或曰——
一口开天阙,欲吞十万兵。
有名长生者,横刀封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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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你们要退三十一!
在灭顶之灾覆落时,轮值于燧明城的真君之一,来自秦国的秦长生,骤然降临!
他反手抓举着他的刀,横在天妖狮安玄面前,斗笠下平平无奇的眼睛,却是横在他的刀上,与刀平行。
目光平行于被困锁的恶兽,就这样与狮安玄对视。
他的眼睛像一座池塘,大小普通,水质普通……可自有生机,自有生态,并不普通。
被这样平静的眼睛看着,狮安玄心底竟然生出些许寒意来。
当然谈不上畏惧,他这种资历的天妖,什么场面没见过?也绝不缺乏,在绝巅分生死的勇气。
只是对于秦长生过来的速度,还是有些感慨……
这么多年来,不管在万妖之门的那一面,人族各国是如何打生打死。在这天狱世界里,这些人族却始终刀口一致。现世河谷之战结束未久,秦楚之间打得如何惨烈,他在妖界亦是知晓的。但今日楚国真君左嚣在此血战,秦国真君秦长生的来援,却是一步不慢。
今日如昨,也如过往的每一次。
他本以为,他拉下脸来以大欺小,或多或少能捡个便宜的。
便宜没捡到,其实也不很要紧。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随着他狮安玄和秦长生的参战,这片战场已经聚集了四名天妖,三位真君!
这是什么概念?
这已经是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原本只是一个小股精锐厮杀的先天界关,打通之后也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立城之战。但现在战争的烈度,似乎在无可挽回地拔高。
此是他狮安玄所愿,是妖族所愿吗?
任由局势这样发展,最后的结果,是妖族所能够承受的吗?
甚至于说……现在就无限地扩大战争规模,开启两界血战,真的是合适的时机吗?
答桉显然是否定的!
这些思考让狮安玄必须保持克制,但他又绝不可示弱。在这样的种族对峙里,示弱一分,损失不止一城。
他威严地注视着秦长生,紫眸里充满了警惕。
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长生已经先开口。
只不过这第一句话,却并不是对他狮安玄说。
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秦长生横刀对峙狮安玄,只是说了声:“子玉,归秦否?”
旁观过道历三九一九年那场黄河之会的人,或者关注过那次盛会的人,当然应该知道。那一次内府场的四强选手,牧国天骄赵汝成,本名嬴子玉,乃昔日大秦帝国失位之君秦怀帝的后人。
当今秦帝在观河台上,当着几位霸国天子以及长河龙君的面,亦允许其人归秦成为皇子,还表示可以给他争夺大位的机会……只是被赵汝成拒绝了。
而今日。
秦长生的这一次出手,完全可以说是救了赵汝成一命。
当然,作为燧明城值守真君,他在此时出手接住天妖狮安玄,也是一种职分。他不来,别的真君也会来。
只是他降临战场,慢一分或快一分,也没谁能咬死说他故意,也没谁能怨怪他什么。
譬如他坐视了赫连虓虎被狮安玄一巴掌扇飞,只以刀劲遥指,逼得狮安玄不能全力施为,给了赫连虓虎一个保命的可能。
这也算是在合理的范围内。
就只是想要告诉赵汝成一件事情——
牧国保不住你嬴子玉。
秦国可以!
今日我亲自救你,归否?
覆盖整个战场的生死,临而又消。此时此刻,许多战士还没能从骤起骤落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因而普通战士的厮杀,一时是静止的。
白玉瑕自是那万中无一能够把握自我的人,在狮安玄吞食天地的神通结束后,及时喝令部下,完成了整军。
他先是看了一眼彩云车的方向,发现叶真人已经出现在彩云车周围。
能够横穿末日之暗、末世之静,第一时间回到闺女旁边,叶真人果真不凡。无怪乎先前在武安城中的时候,闻人大夫态度殷切,诸多奉承……
在那彩云车附近,方元猷及其所领的百员武安近卫虽然东倒西歪,却也没有大碍。
白玉瑕这才松了口气,看回侯爷的手足兄弟。不知对于秦国真君的问题,这位会作何回应。
作为独刀挽救战场的存在,秦长生一举一动自是人群焦点,此刻所有人也都瞩目于戴着青铜鬼面的赵汝成。
目光的重量或有千钧。
刚刚经历生死,也难免叫人心神动摇。
赵汝成的声音却是并无软弱:“秦国好山河,只不是我的家,谈不到一个‘归’字!有机会的话,倒是能去看看。”
他其实本想说,你若能帮我寻回三哥,我与你归秦也无妨。但一来三哥未必还在了,二来此言一出,三哥更没可能被寻回。
哪怕是秦长生,也不具备横穿妖界的能力。非倾人族之力,不得成此行。他这边敢说要找三哥,那边妖族立刻就会掘地三尺。
像那凌霄阁少阁主,像那洗月庵禅师,像他自己,都是徘回在战场周边,不敢表现出寻人的迹象……就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故而此刻也只能回归自身,认真回答秦长生此问。
对于赵汝成的这个回答,秦长生大约并不意外。仍是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也并不严肃,只澹澹地道:“那你的家在哪里?”
赵汝成本想说‘四海自为’。
可旁边的赫连云云已经开口:“汝成的家,当然是在天之镜旁,至高王庭里,东府正宅,雪穹宫是也!秦真君若是有空,可来坐坐,孤当为您奉茶!”
在这天狱世界的武南战场。
秦长生身为轮值燧明城的真君,有援救人族之份,有血战妖族之责。若是能够救她而不救,那便是与牧国结下大仇。
所以秦长生虽然也算得上救她一命,可以赢得她的感谢,却也没有那么重的情谊,不必痴想抢走她的情郎。
再加上赫连虓虎现在情况不明,未尝不是因为秦长生的迟滞。赫连虓虎若是死了,那么他们之间不但谈不上恩,反而有怨。
秦长生虽然有真君之位格,站在人族顶峰。她赫连云云作为赫连山海的女儿,也是尊贵无比,完全有对话的资格。
雪穹宫为家,是给赵汝成撑腰。好男儿无妨四海为家,但有我赫连云云在,你何必天涯?
奉茶则是她这个大牧皇女对秦国的态度。
可以是待客,也可以是送客。全看你秦国如何选。
“有空一定。”秦长生好像也并不如何热衷将赵汝成带回秦国,更不同赫连云云有什么计较,只是澹澹地应了一句,便就此揭过这个话题。
与狮安玄的气机仍然纠缠着,他又抬眸看向高穹,高声道:“左公爷!姜大元帅!这一战实在突然,某家也摸不着头脑,燧明城里另外两个家伙托我问一句,您二位究竟有何展望?”
发生在南天城的这场战争,从开始到高潮,几乎就是一念之间。
左嚣来了,左嚣冲了,于是战争开始了。
随着战争资源的不断投入,人族妖族两边都已是骑虎难下。左嚣、姜梦熊、猿仙廷、麒观应、蛛懿,这些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有任何一个可以这么轻易地死在这里吗?
谁都是整个族群的支柱力量,可以死,但不能死得这么没有价值,这么没有准备。
双方为了避免巨大损失,只能不断加码,不断增兵,不断派强者增援……再这样打下去,最后很难说会发展到什么局面。
或许一场真正的两界战争,就此爆发也说不定。
而这绝非现在的燧明城所乐见的。
整个人族的高层,都没有就此达成共识,战争的烈度岂可无限拔高?没有个上千年的战争准备,怎么能够贸然爆发与妖族之间的举族战争?
妖族是人族最大的敌人,但不是人族唯一的敌人。甚至于妖族现在也不仅仅是敌人,在互为仇敌的同时,也是源源不断的超凡资源。
对妖族的战略,必然是涉及整个人族的大战略,岂可草率为之?
秦长生此时公开这样问,也是向妖族方面表明态度,说明人族现在并无全面战争的计划。这一次突然爆发的高烈度战争,完全是左嚣和姜梦熊单方面的行为。
他是以这种态度来避免妖族误判,希望妖族也可以保持一定的克制。
“展望?”姜梦熊显然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很快道:“自然是要以南天城为我国侯陪葬!”
当然依他本心,此次伐妖之目标,自是找回活着的姜望,顺便打死蛛懿。
但是话自然不能这么说。妖族现在只是势弱,又不是没有骨头。
只是在说话的同时,他拳头仍然砸得震天响,死死逼住蛛懿,逼得猿仙廷不断回防,气得这猴子哇哇乱叫。
另一边左嚣也是专打瘸子那条坏腿,死死摁着重伤的蛛懿打,按得麒观应完全无法脱身。对于秦长生的问题,他也只是冷声喝道:“若问老夫展望,无非平灭妖族!”
人族的整体实力,早已经在妖族之上,这是过往岁月里,已经用无数次血战证明了的。
即便是在这妖族开辟的世界里,人族也已经在五恶盆地站稳脚跟,此为两族大形势。
所以哪怕是猿仙廷这样的暴躁天妖,也是认可谈判这件事的。
他只是脾气不好,又不是傻。
但一听左嚣如此口气,他顿时就炸了毛:“老匹夫!有种放开蛛懿,咱们单来!老子看你如何灭妖!”
左嚣华服飘飘,掌分天地,更无半点退缩,只道了声:“好,等老夫打死这母蜘蛛,就来喝你的猴脑!”
白玉瑕听得缩了缩脖子,出身越国的他,是对大楚淮国公府的威风最有感触的。瞧瞧左公爷这话说得,多吓人?
眼见得猿仙廷和左嚣一句话没谈好,战况立即又激烈起来。
狮安玄心中暗骂,但面上只是冷笑两声:“如果人族都是这种态度,那就不必再谈。无非再启两界血战!你们且翻翻历史,其中多少伏尸!我妖族何曾怯过?”
“老狮子你也不必这么大口气!”秦长生怒道:“你以天妖之尊,以大欺小,侵袭战场,这笔账我还没开始跟你算。难道从此以后咱们两边都不必派军队,都只以绝巅强者出手,互杀族民?万妖之门在那里立了几个大时代,你们杀得过吗!?”
猿仙廷在那边哇哇大叫:“他妈妈的你们这些人族好生无耻!姜姓小儿前几天拳砸南天城,你怎不说以大欺小?十二年前他也是越境屠杀,你怎不说以大欺小?”
姜梦熊也怒了:“死猴子你给我说清楚,我徒弟饶秉章是怎么没的!难道不是你们妖族不要面皮,以大欺小?”
“且住!两位且住!陈年旧事不必再提,新仇旧恨自有来报!”
秦长生见这一吵起来就没完了,也不得不出面做这个和事老。这两个家伙再骂下去,完全可以从近古扯到远古。那么多年的账,哪里扯得清?
狮安玄也道:“我今天上战场,姜梦熊前几天砸南天城,算扯平了!”
猿仙廷和姜梦熊也便都闭了嘴,但手下却是更狠了,打得火花如海,混沌翻涌。
整个战场,就看着远穹那处战场忽明忽暗。战斗的余波都在天空碾来碾去,雷霆不断,裂隙常现,有一种天穹随时要塌下来的危险错觉。
秦长生看向左嚣,很是尊重地道:“左公爷,您消消气。我知姜武安与您感情好,在楚国的时候吃住都在左府。但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千古之事,莫不如此。人妖两族,固无和平之理。此界血战,亦无一日可休。但举族之战,岂可因怒而兴?公爷三思!”
左嚣沉默一阵,勐地狠攻几下,仍未能真个杀死蛛懿,于是长叹一声,退出战团。
若在巅峰之时,岂会如此?
姜望是个好孩子。
但秦长生说得对,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他的儿子,他的长孙,莫不如此。
他难道还能够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他是见惯风雨啦!
这颗老心已是没什么可痛。
只可怜光殊好不容易开心了几日,有了个交心的兄长,又变得冷郁自闭。
只可惜焰花焚城……何得复见?
他拿眼一瞧脚下大城,恼恨道:“这座城放这里,老夫觉得碍眼!”
“却也简单!”猿仙廷不忿这些人族咄咄逼人的态度,尤其不忿左嚣罢手之前还急攻的那两下,跳起来怒骂道:“打瞎你这老匹夫,就不必碍眼!”
麒观应赶紧伸手将其拦住。
你猿仙廷孤家寡人,无所谓血战不血战,反正猿子猿孙,一个也无。
我麒观应可是有家有室有属下。战场上死太多,我很难不心痛……
当下他一振战甲:“这倒是小事。虽然霜风谷是姜梦熊打穿,贸然开辟这处战场的也非我们妖族……但事情愈演愈烈,也非你我两族本意。”
麒观应如是沉吟一番,道:“各自退城三十里,如何?”
左嚣本来已经褪去凶威的眼睛,忽地一下又亮起精芒,一字一顿地道:“我视姜望为干孙,我孙视他为亲兄!他失陷在这里,有人族的原因,也有你们妖族的原因!我们可以退三十,你们要退三十一!”
麒观应深深地看了这个老人一眼,感受到了那种决意,最后道:“可以。”
左嚣要的这个“一”,是纪念姜望的名义。
而妖族真正退的这个“一”,保的是天妖蛛懿!
第三十一章 且持此镜,受吾之命
天狱世界的城池,与现世的城池,概念还不太一样。
妖族的大城格外高阔厚重,一城近于一国。
整个妖族若算是一个整体,更像是一个城邦制的庞大帝国。太古皇城坐镇中央,天下城邦皆臣之。
从“部族”向“城邦”的转变,也是百属千类的妖族一个根本性的变化。
人族虽说“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各有各的语言和风俗,用不同的国家、宗门、各类组织,来划分每个人的归属。但在人族这个身份上,每个人都有整体的认同。
妖族百属千类,可并不如此。
哪怕是在妖族天庭统御万界的辉煌时代,各族之间生死攻伐也只是常事。动辄灭族之战,动辄血流成河。
妖族是一个整体的概念,是对天生灵族的统称。
物初长者尚屈而未申是夭之范式,“夭夭”即少而壮盛之貌。妖族的引申义,是上天所诞之幼女。受天地所钟,现世独爱,故为万界之主。
但这高高在上的万界主宰种族,内部千万种属,也有个优劣上下之分。
有猫族肆意屠戮鼠族,也有绝代鼠妖“钻天大祖”,险将猫族屠灭。
诸如“龙汉大劫”,“风云大劫”,此类几乎打破天地的大战不知凡几。妖族天庭都在各部族的战火中被打破了好几次。
也就是后来整个妖族天庭都被掀翻,妖族全被赶出世外。“妖族”这个词语,才有了更多相对于“人族”的意义存在。
简单来说,妖族开始团结,开始有了更多融合。
这一点在天狱世界表现得尤其明显,因为在这个世界成长的妖族,早已经习惯了人族的强大。知道在万妖之门后,有那样一个恐怖的对手存在。
所谓“妖族南天门”,雄峙天息荒原,锁住天然界关霜风谷,眺望十万大山。
当然现在霜风谷已经没有了,只剩一个“霜风战场”,又名“南天战场”。
在南天城东北方向,相距千余里,有大城遥相呼应,其名“积雷”。此城民风剽悍,历史上出过赫赫有名的强者。当然现在势衰,但也有极强的妖王坐镇。
积雷城北去一千三百里,有大城,名曰“摩云”,是真妖蛛弦所镇。
不过大妖小妖们更习惯将其视为天蛛娘娘的地盘。毕竟真妖蛛弦亦是天蛛娘娘的血裔,且事事都打着天蛛娘娘的旗号。
柴阿四乃是摩云城一个普普通通的采药小妖。
靠着天生的嗅觉灵敏,经常出没于一些妖迹罕至的地方,寻觅山材,采集灵药,以期兑换修炼用的道元石和功法……尤其是后者。
没有道元石,也可以靠吐纳积蓄道元,无非是慢一些、辛苦一些。那悬于高穹的金阳和血月,会供给永恒的能源。
但功法决定了吐纳的效率,决定了道元的强度,也深刻的影响着战力高低。
妖族生来道脉自通,个个超凡。固然是上苍厚爱,但向上之路,却是不那么容易。
说起来妖族一体,但种属何止百类?
每一个妖属,都有最适合本相的修行功法。
无论何属何类,最早的修行功法,只是生命吐纳的本能。
作为天生现世之主,万界核心部族,妖族诸类是生下来就会修炼的。
但是那种本能的吐纳法,并不是最佳的修行法门。
那只是超凡生命本能所遵从的最简单的吐纳轨迹,几乎没有利用到什么超凡妖躯的优势。
妖族历史上天才辈出,从来不乏惊才绝艳的恐怖强者。如建立妖族天庭,统御诸天万界的太古妖皇,如那些在辉煌时代闪耀天穹的强大身影……
历史上一代一代的先贤,创造了璀璨的妖族文明,也留下了无数强大的妖族功法。
虽然因为终结远古时代、败退天狱的那一战,有了巨大的断层。
但退入天狱的妖族强者仍有许多。一个强者本身即是一个丰富的传承。
在开辟此混沌世界之后,经过几个大时代的不断发展,一代又一代的强者积极探索,广大妖族的修行资粮,又再一次丰沛起来。
别看犬族如今势弱,体量远不及其它强族,但历史上也是出过大祖柴胤这样的强者的——那种层次的强者出现,曾将犬族所修功法,推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即使到了今天,大祖柴胤留下的《天狗吞日决》,也是最适合犬族修行的无上玄功。
当然,那些拔山填海的强大功法,都与他柴阿四无关……
他的天资太普通,太平庸。
别说召入军伍晋升妖兵,又或加入哪个强大部族,从此成为妖上之妖了。
即使是在面对所有妖族的封神台里,他也只能接那些最简单最基础的任务。
封神台是一视同仁,同族们可不是如此。
前阵子天蛛娘娘家的小公主,为练绝世毒功,发布了一个抓捕毒虫的任务。他也悄悄地接了下来,他也幻想着撞大运,捡到一个特别弱又特别毒的毒虫,于万妖之中独占威风,得到小公主的青睐……实在不行,能被天蛛娘娘青睐也可以。
年龄不是问题,爱能跨越世俗。
总之不想努力,但又能一飞冲天!
可现实却是他接了任务也不敢去尝试,更不敢让其他小妖知道他也接了这样的任务,那些揶揄嘲弄鄙夷,有时候是和着血的……他的药篓背到身上,所有的家当都在腰包里,进了山仍只是奔着草药去。
毒虫是不可能抓毒虫的。稍微厉害一点的毒虫,他碰到了就是个死,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虽然他偶尔也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在具体而微的生活中,他仍是努力且踏实地过好每一天。
接的那个采集毒虫的任务,只是他的一缕痴想。
他带在身边,但并不真的指望它实现。
他相信自己努力采药,努力积累,一步步往前走,总有一天也能走到很优秀的层次的——入伍成为一名光荣的妖兵,端个铁饭碗,每月按时吃饷,并不是奢望而已!
摩云城小公主的吸引力自是不必多说,进山的赏金小队是络绎不绝。赶集都没这么热闹。
柴阿四孤身一妖,倒也不觉得孤独。
进山的妖族多了,那些深山老林里的危险,也就少了。这对实力不济的他来说,自然是好事。
旁的妖怪都冲着稀有的毒虫去,也没谁跟他抢些不值钱的草药。
在那些妖怪狂风过境后,他只需从容不迫地去捡药即可,根本不操心有什么恶兽。
他的药篓里,草药现在已经堆了大半篓,收获颇丰。
天就快黑了,再寻摸一阵,他就准备离开。他毕竟不具备在十万大山里独自过夜的勇气,而山脚下是有赏金猎手聚集的营地的。
虽然他这样的采药小妖并不被认可,凑过去也难免被冷嘲热讽几句,但骂几句又不少块肉,哪怕推搡几下呢也不痛不痒。他真个在营地里找个地方睡下来,也没谁会赶他。
“脸皮厚很重要!在那些个死亡的寒冬里,妖族都是要靠厚皮取暖的!”
这是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反复教给他的话。
爷爷后来死了,因为狗脾气犯了,不肯给一辆马车让路,被当场撞死在大街上。
享年不知道多少岁。
呜呼!
只有草席一卷,山里随便挖了个坑,埋进去了事。
他柴阿四也是读过书的。
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意思是前面的妖怪被车子撞死了,后面的妖怪就要记得躲远点。
他记性好,脸皮厚,生活教会他的,他都铭刻在心。
不过今天情况有些不对。
这片区域是有很多赏金小队的活动的,他尤其记得,摩云城有名的豪门大少、修行天才犬熙载,为搏小公主欢心,也带队在这附近寻觅毒虫。
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刻呢?因为作为“闲杂妖等”,他被不耐烦地驱赶过。
但是现在这里安静得过分。连风都是沉默的,不与黄叶应和。
妖都去哪里了?
嘎吱!
脚下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柴阿四悚然一惊。
紧张兮兮地左看右看,反复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后,才松了一口气。
深山老林多险恶,十万大山尤甚之。
他每次进山采药都是谨小慎微,生怕闹出什么动静,且都是在外围捡些边边角角。这一次也是因为进山的队伍很多,他才敢深入一些。
现在这个地方这么安静,着实让他有些心惊胆战。
不能等到天黑了,再找半个时辰就回去……
他心里如是决定着,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才继续往前走。
但又勐地顿足!
因为他赫然看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躺着两个妖族的尸体。
瞧那穿戴都煞是不凡,一看就是大家族出身。
柴阿四抬脚就想转身逃跑,但忽然心中腾起一念,又定在了那里。
古话说得好,杀妖放火金腰带,为什么呢?
因为杀妖之后,是越货!
这两个死掉的妖族,少说也有个妖兵层次的实力。且不说他们是为什么而死,十万大山里危险重重,怎么死都有可能……但他们的尸体如此完好,会不会有点什么好东西在身上?
老林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柴阿四咽了咽口水,再次前后左右观察了一圈,而后小心翼翼地靠近这两具尸体。
认真嗅了嗅,没有嗅到什么毒味。通过初步观察,两具尸体的伤口都在眉心,死得很突然、很干脆,没什么痛苦。拿一根树枝戳了戳,从衣物的特殊印记来看,果然是犬熙载带进山里来的下属。
犬熙载呢?
那种大少爷,肯定早就走了吧。死个把护卫算什么事?
柴阿四没有多想,也谈不上对这个世道有什么抨击。戴上一双采药用的皮手套,在不破坏尸体痕迹的情况下,小心翼翼地翻检。
两个死者都没有储物装备,所以带的东西也不多。
有着独特印记的武器和衣物自是不能要的。
不值钱的杂物更不要。
收获还是有。
计道元石两颗半,五铢皇钱二十四枚。
止血散一包,解毒散两包。
以及……
一支小铜镜?
柴阿四慎重地打量着手里这支瞧来很普通的梳妆镜,想不通大家族的护卫出门带这个是为什么。
给哪个小娘子准备的礼物?
送这个也太丢脸了吧?
他前些年遇着心仪的女妖,还知道攒钱送个水粉呢,虽然只收获了一句谢谢你……
这厮都是个妖兵了,忒抠!
看了看镜子里相貌平庸的自己,柴阿四就准备把这支镜子放回去。但心念一动,又试探性地送了一点道元进去。
“年轻的妖族啊!”
有个声音这样响在心中。
柴阿四大惊失色,手上下意识的一松,镜子直往地上跌落。
好在他反应迅速,又一把将其抄起。
好险!
他抹了一把汗。
差点把一件宝贝摔了。
他刚刚反应过来,这声音可是道语,听即知意。
而这镜子竟能够对道元产生反应,这是妥妥的法器。
这还不是撞上了大运?
镜中声音是器灵?或是什么古老神灵?
这一刻种种神话传说在脑海里转过,无数话本里的奇遇浮现在心中。
柴阿四看了一眼头顶上方,稀疏的天光从叶隙落下,洒在他的脸上,仿佛命运的辉芒!
我生来穷苦,没有背景,我努力修行,我父母双亡,我爷爷死得惨,我被其他妖怪瞧不起,我捡到了一面神秘的镜子,镜子里有个神秘的声音……
我不是主角,谁是?!
柴阿四让自己冷静了一下,试探性地再次送入一点道元,只觉道元似泥牛入海,本身并不给他带来反馈。好宝贝!
他虽是没有拥有过法器,但好歹听说过。从这个对道元的需求量来说,岂是一般法器能做到?
他再次输入了一点道元,打算如果再没反应,就回家再说。
但镜子里的声音又响起来——
“年轻的妖族啊,相见即是有缘。”
这声音沧桑、温和、亲切,有一种令听者心安的力量。让柴阿四好像回到了自己家,躺在自己的那张破床上,很舒服,很有安全感。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这个声音问。
柴阿四这才回过神来,认认真真地在身上摸了一遍,又在背篓里探了探,讶道:“我的药锄不见了!”
镜子里的沧桑声音道:“这里有三把小药锄。”
“一把沉木为柄,碧玉为锋。”
“一把苍木为柄,玄钢为锋。”
“一把普通杉木为柄,普通铸铁为锋。”
随着声音的落下,三把形态各异的小药锄,浮现在空中。介于虚实之间,似梦似幻。
那镜中的声音问:“哪一把是你掉落的呢?”
柴阿四想了想,认真地道:“都是我的。”
不知是否错觉,他感觉镜中的声音好像有些噎住。沉默了一下,才又响起:“有志不在年高,良妖能见远途。你的野心值得称赞!”
柴阿四开心地咧嘴笑了。
镜中的声音这会又变得神秘而悠远,继续说道:“沉木碧玉锄代表你的道途,苍木玄钢锄代表你的神途,杉木铸铁锄代表你的本途。你的心性是上上之品,不用怀疑,你就是天选之妖。现在吾已决定,要将这道途、神途、本途,全部恩赐予你。”
柴阿四又惊又喜。
虽然他没太听懂什么是道途、神途、本途,但收东西拿好处他还是知道笑的。
但那镜中声音又道:“但现在吾神躯不存,圣魂有缺,只能先还你本途。”
那空中幻化的沉木碧玉锄、苍木玄钢锄全都消失了,只有杉木铸铁锄落了下来,落在呆呆愣愣的柴阿四手中。
他看了看镜子,只看得到镜子里反照的、拎着那根破药锄的自己,愣道:“我怎么觉得你在骗我?”
“大胆!”镜子里的声音蓦地沉了下来。
恐怖的威压骤然降临深山。
柴阿四只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让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僵硬待死!这一刻他几乎要跪下来,要痛哭流涕,要深刻忏悔。
好在那股威压骤然又消失了。
镜中的声音更显沧桑,叹息道:“吾本上古迟云山神,因被奸邪所害,妖身崩解,仅以魂免,不得不横跨命运长河,元神穿越混沌,寄身此残镜之中。”
“尔今逢吾于此,是天机恰有一线,你我得此定缘。”
“且持此镜,受吾之命。得吾之道,自享无上。”
“有朝一日吾恢复伟躯,重回至高神座,必将敕你为神,允你为妖上之妖,尊中之尊!”
这什么道途本途神躯圣魂横跨命运长河……听得柴阿四是晕头转向,只觉厉害无比。
上古迟云山神是什么位阶的神?少说也得是阳神层次,才能跨命运长河吧?不对,若真是能从上古活到现在,应该已是尊神……
但他仍然有些犹疑。
这威压是有了,气势是有了,好处却全是画饼。没听说过靠画饼能填饱肚子的。
拿着这镜子,是福是劫?
镜中之神灵好像窥见了他的想法,又传出声音道:“相逢即有缘,本尊从不亏妖。吾看你根骨不俗,性灵自在,先传你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叫你入门!好教小妖知我神通!”
这一刻繁杂信息如洪流,顷刻灌入脑海。有如天洪开闸,根本不及阻拦,更无从抗拒。
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一套神乎其神的剑术,他已是记得!
心念一动,剑术的每个细节都清晰浮现。
柴阿四呆在原地,一时不语。
那镜中声音道:“小妖不必惊讶,万丈高峰拔地起,他日必凌云!既入本尊座下,这也只是开始。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柴阿四回过神来,说道:“我是练刀的。”
他一定不知道,镜中的存在,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才忍住了跳出来斩他的冲动。
他只听得镜中的声音亲切而温和——
“剑乃君子之器,以后改练剑。”
“好嘞!”柴阿四答应得非常干脆。
反正他练刀也就是顺便砍个柴,挣点杂钱,本身只会噼砍两招。
这个什么“天绝地陷秘剑术”,一听就无敌!
镜中声音这时候又强调道:“入吾座下,妖生从此不同。但吾之仇家是一个非常恐怖的存在,远非你能应付。吾现在的状态,也须退避三舍。所以在吾恢复无上神力之前,你要保持低调,免受灾殃。”
柴阿四自信满满:“这个您放心,那我可太低调了。都没几个妖会正眼看我!”
“……很好。记住,‘风雨不动,宝性自得’。你以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做你自己的事情,过你自己的生活。等到时机成熟,自然应得尽得。
吾要依靠沉睡来恢复神力,藏好这面镜子,等吾下次苏醒,再来知会。”
那镜中的声音,飘飘渺渺,就此散去了。
但是在柴阿四的心里,却余音环绕,卷起了骇浪狂风!
他虽然练的是刀,虽然没什么见识,但这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真个精妙绝伦!他这一辈子,哪有机会接触这等剑术?
古来绝顶强者,必有非凡际遇。
毫无疑问,今日他的机缘来了!
深山老林摸死尸,宝镜一照万世明!
将这面古神镜藏进怀里,柴阿四左看右看观察许久,小心翼翼地处理了痕迹,这才慢慢退出这片区域,独自往山下走。
背后的药篓虽还未满,可他的脚步却坚定了许多,已经看到了坚实的未来!
他没有身后眼,自然就不能发现。在他走后,便有一道赤火倏然跃起,在林中静悄悄卷过,顷刻烧掉了那两具妖尸,也烧掉了所有他未能处理干净的痕迹。
万事了其三昧,尽而解之。
此处山林愈静,无妖行止。
……
循着旧路,柴阿四慢吞吞地下了山,一路上也遇到了几个认识的采药小妖,彼此聊了几句,关心了一下收获,便就错身。
走出大山,金阳还有最后一点余晖。
他往山脚自发形成的营地走去,但在某个时刻,蓦然驻足!
不止是他,山脚下许许多多的小妖,都惊骇抬头,看向高穹——
有一个气息恐怖的强大身影,仿佛席卷了一片巨大的夜幕,撞破茫茫风雪,从天息荒原深处疾冲而来,径往这边冲来,径向十万大山!
恰好似,一片乌云入山中!
柴阿四莫名有些紧张地低下了头,低头往营地里走。
在零零散散的下山小妖的身影里,他的身形并不显眼。
在他的身后,那灿烂的余晖渐而消逝了。
这一天的妖界金阳,至此落幕。
第三十二章 归去来兮!
赤月横空,宁静地照着天息荒原。
荒原的孩子,亘古沉眠。
实力强大的赏金猎手,是不拘什么白天黑夜的,只把险地作坦途。进十万大山做赏金任务,狩猎也罢,寻宝也罢,自都是做完了再出来。
这种层次的赏金小队来去自如,一般完成任务后,都是直接回城。他们是不需要结群的。
只有迫切需要休整的赏金小队,和那些实力不济的小妖,才会来山脚下的营地过夜。
这样的营地,在附近这片区域里,共有三处,大多依地势而建,构筑有简单的防御工事。
毕竟天息荒原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在夜晚尤其险恶。诸如荒原狼一类的恶兽,也是凶名昭著。
但妖族是天地间最优秀的族群,只要聚集起来,就无须畏惧甚么。
柴阿四来的营地,是距他最近的一处山坳营地,待明日天亮,正好背着药篓回摩云城。
所谓赏金营地,并不是什么正规的建筑。
只是在十万大山讨生活的赏金猎手们,自发于山脚安全之地形成的一个个聚集点。
环境相当简陋。
大大小小的火塘是挖了一些的,也有几堵土墙,几处篱笆,一些陷坑。
但防护能力微乎其微。
这里之所以安全,是因为有大量的赏金猎手于此聚集。再恶的恶兽,也须知道谁才是此界主宰。
柴阿四像往常一样,陪着笑脸往里走。也不跟谁招呼,找了个边缘位置的火塘,扒开冷灰,堆了柴,点了火,将药篓紧紧盖住,抱在怀里,便开始睡大觉。
睡觉当然是睡不着的,他满心都是值得期待的未来。
但睡觉就可以避免与其他小妖的交流。
虽然没几个妖怪看得上他,但爱说废话、喜好吹嘘的却是不少。他平日里倒还愿意奉承几句,但这会刚刚从犬熙载随从的身上翻出了古神镜,岂肯与旁妖接触太多?
用一件破袍子盖着自己,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蜷在火塘边,只竖起一双耳朵,听着赏金营地里小妖们的闲语。
这一夜的十万大山并不平静。
先是摩云城方向来了大量的军队入山,来的都是摩云城犬族本宗的私兵。
听说现在南天城那里人妖两族大战方酣,天妖都参战了好几位,周边几个大城的兵力都很紧张。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有这么多的军队进山,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柴阿四忍不住想到,是不是摩云城三俊才之一的犬熙载出了事?
早在林中看到那两具尸体的时候,他就有类似的猜测。但附近并没有看到其他的尸体,而且犬熙载实力非凡,身怀两大天生神通,威名甚烈。他以为犬熙载或许是逃走了,但现在看来,或有不祥?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零零散散下山的妖族更多,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妖兵直接赶下来的,也因而有了更多更详尽的消息。
犬熙载果然出事了!
不仅仅是他出事,他带进十万大山里的据说上百名战士,只活下来十个。都是未能及时接收到犬熙载的聚集信息,没能及时向他靠拢的。
厄难以犬熙载为漩涡,弥散了很大一片区域。
柴阿四更是从赏金猎手们的闲谈中,得知了入夜前那个横跨天息荒原进入十万大山的强者的身份。
那位大人……甚至不是他所猜测的摩云城犬族本宗宗主,而是犬熙载这一脉的老祖,在数万里之外的照云峰潜修的真妖犬应阳!
连犬应阳这种层次的强者都来了,又调来这么多军队入山搜寻,犬熙载出事的原因却还是没有查出来。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赏金猎手们或忐忑或紧张地讨论着各种可能。
蜷缩在火塘边的柴阿四,心中却越来越冷。
会不会……同那个古神有关?
可是他明明亲眼看到两具尸体,为什么他们说什么尸体都没有找到?在自己走后,又发生了什么?
柴阿四意识到,自己或许卷入了一个很大的麻烦里。
很大很大。
他也不无冲动地想过,要不要把古神镜交出去,彻底撇清自己的干系。
但这时候他又会想到……想到爷爷被马车碾过的尸体,想到自己碌碌无为的半生,想到那位上古迟云山神承诺的灿烂未来,想到那部天绝地陷秘剑术。
最后便只是沉默。
尤其他很清楚那些贵族的德性,就算他真个与犬熙载的生死无关,那些老爷随手抹杀他,甚至都不需要看心情。
应该没有关系的吧?寄居镜中的那一位,毕竟是可以横跨命运长河的上古神灵。其对手最少也是天蛛娘娘的层次才对……何至于对一个犬熙载出手?
柴阿四当然不知道,镜子里那个自称已然沉睡的存在,也一直在等他的反应。
但他就这样闭着眼睛,熬了一整夜。
天亮了就好了,天亮了就回家,十万大山里发生了什么,都与自己无关。柴阿四这样想着……
天亮的时候,一大队出身于摩云城犬族本宗的战兵,团团包围了赏金营地。
听着那整齐划一的、长刀出鞘的声响,柴阿四汗毛都竖起来了!
“所有妖族,排队接受检查!违令者杀无赦!”赏金营地外纵马驰骋的战兵,如是吼道。
那冰冷的眼神,拔刀在手的姿态,说明他们此刻绝对不可通融。
带队的是一位身段极佳的女性妖将,腰悬长剑,杀气极重。眼睛很亮,仿佛可以看到目标的心底去,大约是有这方面的神通。
她亲自坐在营地的入口外,注视着从她面前经过的每一个妖族——检查的方式,便是如此简单。
“你!过来!”
柴阿四还想要装睡,已经被全身着甲的战兵,一把拎了起来。
睡在营地外围的他,光荣成为最先接受检查的一批妖族。
那提住脖领的甲手,有极其冰凉的触感,仿佛是结了霜!
这一刻柴阿四心里非常后悔,后悔为什么要拿那几颗道元石,那几十枚五铢皇钱,还有什么狗屁止血散!解毒散!
现在说也说不清了!
逃?
先不说能不能从这么多战兵面前逃掉。
往哪里逃?
真妖大人一封通缉令,天上地下都再无容身处。就算想要逃去人族那边,你也得有那个价值啊,怕不是一过去就被关起来做开脉丹。
柴阿四抱着自己的药篓和破袍子,慢吞吞地往外走,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上尊!上尊!古神阁下?古神爷爷!
寄望于那位神秘的上古神灵,能帮他解决面前的难题。
但怀中的古神镜,没有丝毫反应。
他甚至于怀疑,昨天的经历……难道是一场梦?
“快点!磨蹭什么!”不耐烦的战兵踹了他一脚,又转身去催促其他小妖。
柴阿四趔趄而又绝望的扑出营地外,却只看到那位女性妖将魅惑的侧脸——这妖将大步从他旁边走了过去,拔剑指着营地里一个正在愤怒抗拒的强壮妖族,大声斥道:“跪下!”
柴阿四一个哆嗦,膝盖当时就软了,好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那柄剑指的是别的妖。
欸?
他惶然地看了看左右,却被旁边战士不耐烦地推了一把:“查完了赶紧滚!”
这就……查完了?
柴阿四不敢多话,紧了紧自己的药篓,便赶忙往外走。
他埋着头一直走,走出那些妖兵的视野范围后,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走进天息荒原很久,被迎面的风雪一激,才惊觉自己的后脊已被冷汗浸透。
从昨天到现在,藏在怀里的古神镜,再没有起过什么反应。
那位古神已经陷入沉睡了。
是不是说,把镜子丢了也没关系?
是不是可以就此把这支镜子放下,就带着那部天绝地陷秘剑术回城,此后刻苦修炼,向成为一个强大的妖兵而努力?
道途,神途,命运长河……这些词语在脑海中走过。
区区妖兵……既然是在做梦,就不该那么胆小才是。怎么也得混个妖将,光耀门楣!
柴阿四不知道为什么在赏金营地这种弱者聚集的地方,会有妖怪作死抗拒检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藏着从尸体上摸来的东西却没有被发现。
他只感觉自己的一切都非常顺利。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这还不是大运加身?!
柴阿四紧了紧衣领,将古神镜藏得更深一些,在风雪中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他的腰更挺,他的脊更直。
于某一个时刻,他抬头看了看远处。茫茫荒原上,远处什么都没有……就像他本来的未来一样。
……
……
天息荒原气候恶劣多变,朝来炽热晚来雪,东边冰雹西边雨。又有恶兽横行,实在不是宜居之地。
妖族意思意思地在这里兴建了一座城池,就以“天息”为名,且长期只有此城。
也就是在人族打进天狱世界并站稳脚跟后,天息荒原才得到深度开发。诸如南天、积雷、摩云、碧波、狮驼……才慢慢建起。
发生在所谓“妖族南天门”的战争,战火已是慢慢熄灭。
大批的人族战士,缓缓退回五恶盆地。
妖族战士也在几位真妖的带领下,退向天息荒原更深处。
猿仙廷自是不肯再搬城,他丢不起那个脸。
是麒观应亲自动手,把堵在霜风谷出口的南天城,往回挪了三十一里。
对妖族的广大军民来说,这场战争当然是妖族大胜。
可笑那姜梦熊无谋,左嚣少智,秦长生一根筋。贸然兴起大战,妄驱不义之师,说什么要在日落前踏平南天城。
尽起人族大军百万,飞舟万艘,真人几十个,战车不计其数……洪奔而来。
结果怎么样?
还不是被正面打了回去,灰溜溜的退兵?
若不是他们脚底抹油跑得快,猿爷爷那是要提着战戟打进五恶盆地的!
更有喜讯是,人族当代第一天骄,齐国最年轻的军功侯,一个名为姜望的家伙,已是死在了霜风谷。
妖族赢了现在,更赢了未来!
当然战争难免有牺牲,南天城也一度有些损毁。
但牺牲的战士,都有补偿,损坏的城墙,也很快就能修补。
南天城回撤三十一里,相较于人族多退的这个一里地,是妖族之礼,是堂堂天庭,礼待下宾。
此后“南天-武安”战场,被划定为中等规模的种族战场。
双方超凡绝巅的强者,都默认不再来此。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天妖猿仙廷、麒观应、蛛懿、狮安玄,是有大功于妖族也!
……
……
立在高穹之上,注视着已经后退三十一里的南天城,左嚣目光微怅。
未几,亲手将武安城后移三十里的姜梦熊,踏步走到了他面前。
秦长生已经归镇燧明,此地只有他们两个真君。
左嚣淡淡地说道:“姜望这次出事,跟妖族有关系,但最主要还是人族的背刺。上悖人族共约,下逆齐国之法,罔顾人本。妖族的责任我已让他们承担了,这个所谓的幕后黑手,应不应该担责?”
姜梦熊严肃地说道:“不管幕后是哪个人哪个势力在操作此事,都必要付出血的代价!”
“那我拭目以待。”左嚣只说了这一句,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逼退南天城三十一里,左嚣当然是为了给姜望留出逃生的空间——倘若姜望还活着,倘若姜望只记得原路返回的话。
他在这里留一线生机,留一个希望,留一个念想。
尽管知道这并不现实。
但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他本来想杀一个蛛懿,他本来想以妖血染红天息荒原,想要穷搜所有。
但已不能够。
即使贵为大楚国公,即使站在超凡绝巅,也有太多遗憾,有太多无能为力的时候。
四年前河谷之战楚国大败的时候,他在天外镇守。
即使想要冲动一次,也根本来不及。
等他回到现世,身为国公,又要着力于解决战败后的国势动荡,要安稳大楚千秋社稷。
战场上的生死,本不该以私仇为记。
但他还是不顾非议,事后亲自寻了那个李一好几次,可都杳无音讯……再知其人消息时,已是在黄河之会,景国正式宣告了李一大罗山太虞真人的身份。
有史可载的最年轻真人,对景国来说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长孙身殒之恨,是恨秦?还是恨景?
即便是他左嚣,亦不能消此恨此仇。
即便倾楚国之力,也做不到。
更何况大楚非他左嚣一人之大楚。
甚至于他左嚣也非当年之左嚣,左氏更非巅峰之左氏……
人生之无奈,何止于这些?
最后只有一挂赤霞横青空。
归去来兮!
第三十三章 上原明珠
“汝成,我们该回去了。”
隶属于牧国的大城乌蒙城中,赫连云云认真地说道:“赫连将军已经寻回来了,他身上的伤,一刻也拖不得,必须马上送回去。我得亲自送他。”
赫连虓虎此行是为护送赫连云云来妖界试炼,在天妖狮安玄的巴掌前,他也奋勇出手,拼死相搏。
于情于理,赫连云云都应该亲自送他回去。
而在霜风谷,他也能和淳于归并肩作战。
此一时,他的手里还提着剑,他的剑还拿得这样稳无关于其它,只是久经战阵的本能。时刻保持的战斗姿态,正是对生死最大的敬畏。那些欢呼并没有让他太激动,因为他本来也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是在那些疲惫而兴奋的面孔中,看到一张很是狂热、很是崇拜的脸。
年轻的脸。
下一刻,这张脸靠近了!如此突,如此惊悚的靠近。
以这具身体绝不可能拥有的实力,瞬间穿进了霜风谷,越过了计昭南,一拳砸来!
生死之际,大恐惧临身。
姜望已然听到了告死的警钟!
他完全是以本能做出反应。横剑于前,撒身后退。五府共鸣护体,天府之光聚集于身前,玄天琉璃功清光外放。
还立即松开了手里拎着的尸体,翻掌按出祸斗印,以幽光吞噬拳劲。
甚制于第一时间在神魂世界召出朝天阙,反攻对手!这一切的反应,都是因为他感应到了这个陌生对手带来的危险。
死到临头谁敢轻?
但是他后撤的身法未能摆脱锁定,他横拦的剑式被直接打破,他的祸斗印被撑爆了,他的玄天琉璃功被击碎,他的天府之光一并溃灭!乃制于绕身的流火、背披的霜风,也都毫无意外地崩散了。
而他的朝天阙,根本未能撼动对手的神魂。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力量。
他是神临境中的强者,而袭击他的这一拳,已经无限地接近于洞真!
拳头砸弯了剑身,且强行带着这柄剑,轰在了他的腹部。
五脏六腑全都移位,人身四海全在动荡!
五府的连接已经被轰开,道元变得混乱,而气血产生冲突。
这一刻他尽量地如虾躬身,让自己离那只拳头更远一些。
但整个身体已经失控,像一根被射出去的弩箭,极速地向霜风谷那一头飙射。
脊背如此莽撞地撞过极寒之风。
割出密密麻麻一道道瞬间被冻住的创口!而这种剧烈的痛苦,依然没能挽救他逐渐恍惚的神魂。他的眼睛,已经不可自抑的闭合。
脑海昏昏沉沉。甚制于连那些一瞬千万生灭的杂念,都纷纷沉寂了。
他的神魂几
乎马上要被冻结!在摧枯拉朽的拳意之前,在极寒极冷的霜意之下,惟有一点赤金色的光芒,仍在四海闪烁。似残烛,似萤火。
元神海中,蕴神殿紧闭,眉眼已然结霜的神魂显化之身,静默地凝固在神座上。只有心脏的部分,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寂寞地跳动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心中的声音,由低到高,渐成怒吼。种种经历,种种幻象,如走马花灯转。
现在有很多人牵挂我,我还欠了很多人情,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我还要报仇,安安还小。
他猛然睁开了赤金色的眼睛!仿佛穿透茫茫极寒风,看到了那个将他一拳轰制此处的人,也看到了计昭南被轰飞的炽光。
他感受到了更冷的霜风,并觉察到霜风回流已经停滞,大约不会再散去。
预谋已久的敌对、洞真层次的力量、静默期长达十一个月的霜风谷、危机四伏的妖族领地、
被轻易轰退的计昭南他们、远在天边的齐国强者彻底的死局!
在跟着计昭南来霜风谷之前,他断没有想到这一刻。一念不察,而生死无措。
但虽说生死无措,他仍要做他能做的挣扎!这一刻他挣扎出些许灵智来,在极速的倒飞之中,霜风绕身而起!
所谓天道之杀,不周风摧折万物。
但这不周风却不是往前吹,而是往后。
一缕不周风,吹进了极寒之风里。发出噼里啪啦如爆竹般的声响,寒意之极与杀意之极在对抗!人族领地已是回不去
那就不回去了!
这一刻他尽情释放开花不周风的力量。
以不周风破开霜风谷的极寒之风,既是为了减少自身所受伤害,也是为了破开阻碍,加快倒飞的速度——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经不能对抗极寒之风太久。
所以要快!要更快!
他始终保持着弓腰的姿态,收拢也积蓄着残余的力量。从五府孕生的神通之光,只勉强护住要害部分,任凭那股拳劲把他往后送。任凭那股拳劲撕裂他的肌肉,破坏他的经络,摧灭他的鲜血。
整个人像一张蓄势已久的老旧的弓。
好像已经被拉满了,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掉。他也的确遍身是伤,耳边嘴角都在溢血。
但此时他的眼神,已经完全褪去了平静,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凶很一一现在我必须是最凶的那个我才可以活下去!
他倒飞的身形瞬间掠过了魁梧的石犀妖王,在白茫茫的极寒之风里,留下一条从峡谷那边贯到这边的短暂通道。看起来像是被他强行开辟!在动静传来的第一时间,犀彦兵立即爆发妖气,直接身贴山壁、横肘于前,做足了战备的姿态。却惊愕地看着姜望从他身边飞过,往妖族那边的领地极速飞去!
这是什么打法?直接拦我的去路?
还没等惊疑不定的他,看清楚姜
望的样子,姜望的身形就已经呼啸而过,消失不见。
而此时。被那无限接近洞真的一拳,从霜风谷南面一瞬间打到北面的姜望,已经穿出了霜风谷,在四百多名妖族战士怀疑妖生的眼神里,落到了荒原上。
这些妖族战士都是之前在霜风谷搏杀的勇者都是在霜风回流时先一步撤出。其间当然并没有一个妖王。
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在霜风踞谷期间,有人族穿霜风谷而来的事情。
而且只有一个人。
而且并不是什么真君,甚制不是一个真人!而且这个人形容如此凄惨,遍身是伤,像是从血水里拎出来的一般。
但是他们完全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连杀他们好几位妖王的那个人族强者。
他们更能够发现——这个人的肌肉里,这个人的血液里,竟然燃着一缕缕跳跃的赤火。宛似天生神灵般!
难道几位妖王都已经战死,而这个人族强者想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有个妖族当场被吓破了胆,高喊着回去搬救兵云云,却压根连南天城的方向都没找准,慌不择路地逃散。
瞬间有十几个妖族战士四散溃逃。
但剩下的妖族战士里,还是有几个妖帅站了出来,呼喝着让一众战士靠拢结阵,与人族强者拼杀生死。
妖族军法严苛,妖族战士也不乏血勇。
是以阵型竟然一时稳住,根本没有被那几个逃散的妖族带崩溃。
但他们的反应很快,姜望的反应更快!极速倒飞的过程,也是卸力的过程。
他一路倒飞出霜风谷,也是一路与那拳劲互搏。但那恐怖的拳劲,还是击溃了他的防御,打烂了他的身体,让他遍身不再有一块完好的肌肉
在极寒之风下,他本该已经死得彻底了如果不是借势逃出了霜风谷。
当然现在也未见得能活。
身上一点一点燃起的如豆般的火焰,是三昧真火在做着焚化寒意、焚烧拳劲的努力。
手上都已经能够见得到指骨,还能够握住长相思,主要是因为骨头固定在那里。
是以到了此刻。
姜望赫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先前在与狮善闻对轰中受创的神魂,竟然才是状态最好的地方。
他穿出霜风谷的第一时间,整个人就发出一阵骨骼碰撞的爆响,瞬间拉直了身体。
压抑了许久的忍耐,蓄积了许久的力量,如山如海爆发。
那些力量
是这一豆一豆焚烧拳劲的三昧真火,是奔涌如江河决堤的磅礴道元。
更是他此刻的转眸!
目光实质性
的重量,直接砸落到一个呼喝号令的妖帅身上。强大的神魂之力倾落,当场将其镇死!他连看连转,眸光所过之处,无一个妖族能受一眼!皆死!
经历过最残酷的战争。他在战场上所见识的,都是李龙川重玄胜这样的用兵天才,都是重玄褚良这样的兵道名家,要在区区四百左右的妖族战士里,找到战场核心,实在不是一件难事。他的左手五指向天,通天宫内磅礴的道元奔涌而出,穿过已经被破坏的经络,制造巨大的痛苦。但却丝毫没能影响他对道元的控制,顺利地完成了道术。
那锋芒耀眼的金龙、生机强大的木蛟,驭水之豹,驾火之虎,掀起地动的土貉,高悬之日兔,照心之月狐来自齐国术院最前沿的研究,道术拟成的七宿之灵,第一次出现在天狱。一瞬间扩张开来,笼罩了整个战场,直接在霜风谷的这一面,圈出了一个半圆。
将包括那十几个逃兵在内的所有妖族战士,全部圈在其中。
然后在下一刻,火域铺开!
焰流星划破长空,焰雀漫天飞舞,焰花朵朵开放如繁春。
他不能让任何一个妖族战士跑掉——在选择加速逃往妖族领地的时候,姜望就已经想清楚了之后的种种。
更远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在当前,若是让妖族知道他活着闯进了妖族领地里,那他就必无幸理。
他再强百倍也是无用。
所以必须要将参战霜风谷的这些妖族杀干净。这时候他全身没有一块好的肌肉,短时间内已经很难再挥动长相思。但他还有道术,还有灵域,还有神魂。
他不是一个杀戮的兵器,他生来是个有温度的人。但在这个世界一路泥泞一路挣扎过来,他早已精熟了杀戮的手段。
神临之下,生杀予夺。妖王之下,岂有幸者熊熊燃烧的火域中,妖族战士一个一个的倒下。苍龙七变结出的七宿之灵,如护法神灵一般,在火域外围环飞,将那些辛辛苦苦杀出火域的妖族战士,又一个个地杀回去。
而赤金色的眸光所制,专门盯杀那些对试图组织起反抗力量的妖族。神魂未计损耗,一眼必杀一妖。这是一场以一对多,一面倒的屠杀。在极速虚弱的状态下,姜望反而展现出极度的冷酷,用最高效的方式,完成了杀戮。
一切发生得太快!
当石犀妖王对抗着极寒之风,谨慎地窜出霜风谷。眼中所看到的,只是七宿之灵悬绕火海,以及火海之中,那个浴血提剑的姜望。
这一幕,像是一幅刻在岩壁上的血腥壁画。姜望恰将五指一握!
亢金龙、角木蛟、箕水豹、尾火虎、氏土貉房日兔、心月狐,七宿之灵掀起元气乱流,瞬间杀向犀彦兵。
甚制于姜望本人更是提剑而来,他最后的挥剑力量,本就是为犀彦兵而留。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犀彦兵一咬牙,一步后撤,竟回到了霜风谷中!
笼罩山谷的极寒之风,
彻底将两个人隔开,白茫茫根本看不清彼此。这一刻他把难题丢给了姜望。因为在出谷的那个瞬间,他已经看清楚了姜望的样子,看到了姜望的伤势。明白姜望不是有意杀来,而是遇到了某种危险,身不由己。当然他更看到了姜望杀绝谷外妖族战士,更是要与他分出生死的决心。
但这里是哪里?
是霜风谷以北的荒原,是妖族的领地。也是人族的禁地!
他根本不需要与姜望拼什么生死,因为只要等到南天城那边的妖族过来,姜望就是必死,而他一定能活。
虽然他的本命神通也已经被击破了,但他相信若是同样在霜风谷里,他能够比伤势如此的姜望撑得更久。
所以本来代表着危险的霜风谷,这时候反倒成了他的堡垒。极寒之风成为盾墙,在生与死的抉择前,护住他自己。
他不与姜望以伤躯拼生死,而是要以霜风谷为界对峙,等待姜望的选择。
姜望若是冲进来,那就看看极寒之风的覆盖下,谁更能熬。看看姜望还有没有可能穿越此时的霜风谷,逃回人族领地。
姜望若是不敢冲进来,那就等等看,妖族的战士什么时候到。他和鹰克询也便罢了,狮善闻身份高贵,南天城那边一定会非常关心,说不定前来支持的战士,已经在路上。
他相信自己熬得住,等得起!
而姜望若是选择当场逃掉,只要他将这个消息传回南天城,相信有很多强者,愿意将之搜杀一个活生生的人族天骄,是多么的具有价值?
其人身上必然藏有许多人族的秘密,可以帮助妖族了解现今最强大的对手。
即使抛开一切,一个镌刻人族天骄之名的头骨酒樽,也是今日之妖界,难得的奢侈品!
要在妖族领地追杀一个人族,能有多难?因而他后退的这一步,无关于勇气,而是稳之又稳,板上钉钉的胜利。
他果断退进霜风谷里,雄壮的身躯直接缩成了一团,尽可能减少与极寒之风的对抗,但也随时可以暴起攻杀。
身上的光焰全部都熄灭,让谷外的姜望,无法观察到他。
更以玄奥的轨迹,将道元排列在体表,以此消耗无所不在的寒意,让自己可以支持更久,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而姜望也的确没有追进霜风谷身体已经扛不住。但他只是很平静地提着剑,一言不发地站在谷口。任由霜风谷内寒风吹,任由赤色的火焰,在他身周跳动。
短短几步路,竟成了天堑。
极寒之风白茫茫。
姜望与犀彦兵各在一端。
二者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都知道,对方正在看着自己。
死亡对待他们非常平等。
并不在乎他们的身份、种族、力量。死亡是要带走一切,死亡是万事皆空。
这是一场关乎耐心和勇气的较量,或者也是运气的
较量。
是南天城的妖族战士先来,还是犀彦兵先扛不住极寒之风?
他们都需要拷问自己。
犀彦兵默默地蜷在谷中,调动所有力量,一声不吭地与极寒之风对抗。已经结霜的眉眼下,是一种关乎生存的坚忍。他绝不发出任何动静,绝不给姜望一丁点反馈。
姜望若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需要自己走进谷中来。
而在谷外,姜望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慢慢处理自己的伤势。当然手法粗糙,只是大概地移回内脏、大概接驳骨头、大概的止血
同时以三昧真火,小心翼翼地将现场所有的战斗痕迹全部焚解干净。了其三昧,焚于无形。虽说完全没有痕迹亦是一种痕迹,但没有痕迹的可能性会很多。譬如所有的妖族战士都死在了霜风谷。
制少他不能让妖族那边确定,有人族修士冲出了霜风谷,曾在此与妖族战士厮杀。
他没有把握伪造出不让妖族察觉真相的痕迹,只能用这种笨法子。让三昧真火焚烧过每一寸土地。这一片荒原是极冷的。
当然远不能跟霜风谷里比。
隔着霜风对峙的两个生死大敌,犀彦兵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姜望却是没有一息停止动作。在焚尽了所有战斗痕迹后,他又在静静燃烧的火域中,以简单的风系道术,将那些妖族战士的尸体卷起,以三息一个的恒定的速度,一个个地投进霜风谷中。
首要的目的是毁尸灭迹,合理利用极寒之风,比他用三昧真火一个个焚烧要省力。
其次也是为了给犀彦兵施加压力,试探犀彦兵的反应。更是能够通过这些妖族尸体的消解,增加极寒之风的威能,让犀彦兵更加难以支
撑。这是一箭三雕的好法子。
可以说姜望在随时有妖族战士赶来的压力下,在这妖族的领地里,仍然最大化地利用了已有条件。在与犀彦兵的对峙中,给自己增加砝码。但即便是如此,即便一个个同族战士的尸体落在身边,瞬间化成冰雕,又在下一刻碎成冰屑,犀彦兵的意志,也依旧没有动摇。
他始终不曾踏出霜风谷,让姜望蓄势已久的一剑,迟迟不能刺出。也始终没有给出一点动静,让姜望必须承担生死的忐忑。
在寂然无声的半刻钟,一刻钟,乃制三刻钟之后,姜望更需要考虑一个问题
犀彦兵还有余力吗?犀彦兵还活着吗?
但他只是缄默地等待。
夜色渐渐笼了下来,妖界的金阳隐去,血月升空。妖族的南天城还在等待捷报,人族的焱牢城和铁岩城还在震惊与猜疑中。
谁能知道在这霜风谷,有这样一场“等待”?姜望在心里有一条清晰的时间线,七刻钟。一个时辰是八刻钟,他只等到第七刻,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因为六刻到九刻之间,是他根据人族大城
援军速度所测算的,妖族大城战士在正常状况下所赶来的一个相对平均的用时。
与此同时,犀彦兵在霜风谷里所能支持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四刻钟。
多等的三刻,多冒的三刻险,是他给犀彦兵的尊重。太冷了。
霜风谷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漫出来,仿佛要渗进骨髓里。
但姜望只是保持着握剑等待的姿态,一动不动。他的剑意比霜风更寂冷。
为了不在夜晚制造太明显的异动,所以火焰也早就已经熄灭大半。只在身上的血肉中,还燃着些许残焰。以三昧真火来治疗自己,是以破坏对付破坏。但这种痛苦,已经被这具身体所习惯,这是一具几乎已经枯竭的肉身,但你又能够于此身感受到力量。
那是茫茫荒原,大风雪中,不灭的残烛。是“人”的余光。
大约在第六刻的时候,霜风谷内传来一声裂
响。浑身已经结满冰霜的犀彦兵,终于是冲了出来一—以一种异常僵硬的姿态。
眼睛是呆滞的,而于呆滞之中,有一抹最深处的渴求。
他伸出大手,探向姜望。
也不知是想要杀敌,还是想要靠近那狰狞血肉中的火焰,汲取一点温暖。
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在那里。极寒之意冻结了他的一切。
这场沉默的对峙,终于是有了最后的结果。姜望仍旧沉默,只是轻轻将这具尸体往前一推,推回霜风谷,交由极寒之风毁灭。
而后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毛发、衣物、身上的血迹。只将一枚小小的储物匣,吞进嘴里,含在舌下。一直随身的长相思、只剩一片碎布的如意仙衣,以及安安送的那枚玉佩,也都放在其中。熄灭了血肉中的残焰。
不用道元,不动术法,不发神通。
避开了妖族大城的方向,赤条条地走向荒原深推回霜风谷,交由极寒之风毁灭。
而后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毛发、衣物、身上的血迹。只将一枚小小的储物匣,吞进嘴里,含在舌下。一直随身的长相思、只剩一片碎布的如意仙衣,以及安安送的那枚玉佩,也都放在其中。熄灭了血肉中的残焰。
不用道元,不动术法,不发神通。
避开了妖族大城的方向,赤条条地走向荒原深处。他知道此后什么都不可靠,他将要独自在这莽荒世界挣扎。
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但他只能往前走。
往前看,那血月之下的茫茫风雪,看不到尽头。
第三十四章 天下皆幻,永生一真
“你是说····”
绝不透光、绝不透声、可以隔绝所有窥探的密闭房间里,有个面墙而坐的道人。
这是一面白墙,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只在正中间悬有一轮圆镜。
此境无框,通体浑圆,无色而半透明。
它散发着一种平静的明光,本身并不刺眼,使得静室也并不晦暗。
道人盘坐蒲团上,明明就在视线范围里,但只显现出一个光影的轮廓。
他的声音好像很远,如是说道:“齐国武安侯在霜风谷的事情,是庄高羡做的?
在他身后单膝跪地的人,正是前几天还在高陵城酒坊喝酒的褚子诚。
就齐国武安侯失陷霜风谷一事,因为梅学林所出身的地域、进入妖界之后所长期停驻的城池,景国方面有难以洗脱的嫌疑。
为此不得不在面对齐国的时候诸多退让。
淳于归在铁岩城连夜展开的调查自然是真心实意,甚制是愤怒的。
但调查也仅止于梅学林是平等国成员这一步。
抓捕了梅学林在天狱世界的朋友,以及他在现世的亲人,也都未能有更深入的进展。
而平等国很快就公开声明,齐国武安侯之事与他们无关——说来讽刺,相较于那些霸国强国的声明,反倒是平等国的声明更具公信力。
制少从创立之初一直到现在,平等国的每一次公开声明,都是有的放矢。对于他门所做过的事情,他们一直都承认。不似各国的官样文章,常常带着伪饰。
回到梅学林这件事情上来。梅学林虽是平等国成员,但在一个有真人实力的幕后黑手面前,他的身份其实并无意义。
哪怕梅学林其实是姜望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幕后黑手也是想怎么借身就怎么借身想让他怎么对付姜望,他就只能怎么对付姜望。
弱者不具有自我。梅学林身上的平等国身份,更像是一个引人耳目的幌子。幕后黑手以此为自己争取时间和空间。
淳于归拿着这份调查结果去与齐国交涉,也不出意外的没有得到认可。这才有了新建的武安城,新开辟的“武安—南天”战场。
这才有了新建的武安城,新开辟的“武安—南天”战场。
对景国来说,齐国死了一个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损失不可谓不惨重。对于齐国的愤怒,他们可以理解。对于文明盆地的秩序,他们需要维护。故而对于齐国的态度,他们也可以稍作退让——这是隔岸观火的人,对不幸者的宽容。
但他们作为最强大最古老的中央帝国,绝不允许自己是一个聋子瞎子傻子,被谁轻松利用。
找一个中域出身的、具备平等国身份的人,在景国负责的城池里常驻,最后在景国天骄在场的情况下,对齐国的天骄
下手。这是何等放肆?
平等国是那混淆视听的棋子,景国又何尝不是呢?但放眼天下,谁有让景国装瞎的资格?
那样的人或势力,并不存在!
所以哪怕已经与齐国达成了默契,景国方面对齐国武安侯失陷霜风谷一事的调查,也并未停止。
甚制于在铁岩城的全面调查之后,景国最高情报机构、有监察天下之责的镜世台,正式接手此案,开启了更广阔范围里、更深层次的调查!
整个镜世台铺开了许多条线,追踪各种方向,追究所有可能。而现在,季国出身的“镜中人”褚子诚,像是最先有了突破。
而现在,季国出身的“镜中人”褚子诚,像是最先有了突破。
镜世台成员大体分为两类,即“明镜使”和“镜中人”。一者在明,一者在暗。
明者悬镜,照查不法。暗者藏镜,匿行谍事。
在天狱世界活动了多年的褚子诚,无疑是一个优秀的镜中人。
听得前面那道者的问话,他双手扶膝,认真地回道:“因为姜望那一篇讨伐无生教檄文,和庄高羡那一篇也传得很广的生灵碑文,天下很多人都以为庄高羡与姜望是同病相怜,同仇敌忾。以为他们同根同源,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复仇。
但咱们镜世台却是清楚的一—他们之间有生死大恨。前次通魔之事,已经足够证明庄高羡对姜望的杀心。
姜望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绝非以德报怨的人物。他越是不对庄高羡表露什么,越是说明他对庄高羡的杀意之坚。”
“这样的两个人互为死敌,谁也不会轻放谁。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时间是站在姜望这一边。
“毋庸置疑,姜望是当今天下第一等的天骄,在黄河之会后短短几年,就已经成就无憾神临,战力非凡。
而庄高羡成就洞真未久,纵观庄国内外环境,瞧来花团锦簇,实则空间有限。外无雄扩万里之机遇,内无英明神武之皇储。庄高羡既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依靠国势成就真君,也没办法退位超脱自行冲刺衍道。
他只能等着姜望慢慢追上他的修为······属下若是庄高羡,寝食难安!”
褚子诚显然已经在心里梳理了很久,此刻侃侃而谈,有条不紊:“万里逐杀张临川,剿灭无生教一事。更说明姜望的影响力,已经成长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他一封檄文发出去,天下响应!无生教已经蔓延天下、埋根万里,却一夜覆灭!
比起他的修为,此等影响力是更可怕的事情。
庄高羡能等否?
您请看今日之天狱,因姜望之死,来了多少势力,多少真人,多少真君?今日姜望不死,他日这些人,未尝不会立在庄国废墟!”
“照你这般说,庄高羡的确有出手的动机。”面墙而坐的道者叹了口气:“但在万妖之门后,谋害人族天骄,无疑是对人族上古共约的亵渎·
·····他真敢如此?”
褚子诚轻声道:“上古诛魔盟约也是神圣不可侵犯呢。”
只有一个光影轮廓的道者一时无言。
褚子诚轻声道:“上古诛魔盟约也是神圣不可侵犯呢。”只有一个光影轮廓的道者一时无言。
虽说上次审罪失败后,上玉京山裸身受答的是杜如晦,但明眼人都知道庄高羡的责任在哪里。这对明君贤臣,向来是一体同心,杜如晦怎么可能背着庄高羡做那等大事?
只是庄高羡身为一国之君,道属国国主,景国也不能见他颜面扫地、失去威信,所以也就配合着含糊了过去。
上古诛魔盟约和万妖之门后的人族共约比起来,还真难说得清孰轻孰重。
庄高羡能把上古诛魔盟约当成武器,污蔑姜望通魔······冒险违背一下万妖之门后的人族共约,又是什么稀奇?
褚子诚补充道:“所以动机之外,勇气也有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激动。因为他追查的是这样一件大案
涉及中兴庄国的洞真国主庄高羡,涉及霸国东齐的最年轻军功侯,涉及天下公德人族共约!这件案子一旦翻出来,势必举世瞩目。
而他褚子诚抽丝剥茧,已然找到了真相,一举成名不在话下!破获此等大案,功法、元石、职位,还不应有尽有?
谁能相信他在季国那样一个小国出生,一路走来没有任何背景,却可以自己编织出那么灿烂的未来呢?
只有一个光影轮廓的道者的声音,打断了褚子诚的遐想:“但是怎么做到呢?你说的动机和勇气都很合理,但庄高羡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可轻动,更别说来万妖之门后冒险。更重要的是······姜望已经是齐国武安侯,位高权重,也必然得到齐国的重视和保护。庄高羡凭什么能够把握他的行踪,提前做好针对?这个是说不通的,无论是修远还是计昭南,都不可能被他庄高羡掌控。”
褚子诚谦恭地道:“您当然不会想不到答案,只是进入了一个思维的误区。庄高羡何须去把握姜望的行踪?有列国公认的神临之责在那里,姜望必然会进万妖之门后履责,且这一天不会太久,毕竟他是天下瞩目的年轻国侯,履责一事拖得久了,定会招惹闲话。姜望没必要拖延,以他一直以来的表现,也不是个畏险的人···
故而,庄高羡若要针对姜望,只需要提前进入万妖之门后等待就是。”
面墙而坐的道者又轻叹一声。
褚子诚继续道:“巧合的是,庄国有个叫乔敬宗的人,是所谓新安八俊之一。他是在年初的时候,来到的天狱世界,一直都待在高陵城发展······您应该也注意到了,其人进入天狱世界的那段时间,正好是姜望在齐夏战场上立下不世之功,以军功封得国侯!”
“乔敬宗?”道者问。
褚子诚道:“高陵城距离铁岩城并不远,对于一个当世真人来说,这点
距离更是完全可以无视。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梅学林这样一个绝好的借身目标,但对庄国的中兴之主而言,这想必不是难事。
他若是一直在关注文明盆地里的齐国诸城,那么也不难第一时间得到姜望降临天狱的消息。
以有心算无心,以洞真谋神临,在天狱世界,有太多机会。
他未必是一定要在霜风谷出手,只是霜风谷那里刚好有了个绝妙的机会·····计昭南带着姜望血战霜风谷。
于是他当机立断,想办法遮掩了自己,无声无息地离开高陵城,再指挥早就纳入掌控的梅学林,让梅学林混迹于王坤将军的队伍里,以支持的名义前往霜风谷。在最关键的时刻,一举将齐国武安侯埋葬。”
“倘若事件的真相是此,的确所有的细节都对上了······”道者又问:“你认为乔敬宗就是庄高羡?”
褚子诚自信地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能够达到真人战力的,整个庄国并没有第二个人。”
“我也查过现世情报,自年初到现在,庄君的确有五次视朝,但这五次,都只是坐在那里说几句话而已,并没有出手。也就是说······未必是真。”
说到这里,他有些情难自抑的感慨:“庄高羡的智略、手段、心志,真个都是一等一的存在。无怪乎能够主导庄国中兴,掀起如今偌大声势。
姜望封侯之后,又是出使牧国,又是巡视南夏,神临之责是一延再延。庄高羡进入妖界,也只能一直等着。
从年初等到现在,他作为一国之君,竟然冒险在万妖之门后,等一个杀死姜望的机会,足足等了快十一个月!
要知道他在高陵城每待一天,就多一天暴露的风险。而他的冒险,是把整个庄国数百年的经营、和他作为当世真人的一切,全部悬在刀尖之上。
换做一般人,早就等不下去。我若是他,也不知崩溃了几回。
他却能够安之若素,完全以乔敬宗的身份生活,不露半点破绽!”
盘坐的道者,又叹了一声:“子诚,你分析得很好。但是这些分析,到目前为止,都只是你的推测。”
褚子诚心中激动,虽说他一直自诩不是池中物,也早就与这位大人物有过联系。但截止到今天,这还是这位大人物第一次以“子诚”这样的近称来称呼他。
这意味着什么,几是不言自喻的。
“要验证此事实在太简单了!”
他立即给出认真思考过的解决办法:“先以高陵城军方名义,紧急发动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征调乔敬宗出征,让他正常回归现世的计划搁浅。
对万妖之门进出的核查仍是不要放松。
再让玉京山随便派一位真人去新安城,就说要去视察庄国国道院道统。
庄高羡若是在国内,必然要出来相迎。反之,若是庄高羡没有亲迎,那他现在就还
在天狱里,且正是乔敬宗!”
面对这样一件诸方都没什么头绪的大案,能够抽丝剥茧,一步步靠近真相。褚子诚靠的是超人一等的敏锐和细心,靠的是他里里外外翻阅了大量资料、进行海量调查、几乎解读了姜望一生恩怨的勤苦。
在猜测乔敬宗就是庄高羡的情况下,他还主动约请喝酒,在觥筹交错中对一位真人进行试探。
他具有多么大的勇气!他勤勤恳恳,冷静果决,智勇双全,有什么理由不走向最后的成功?
昨日之姜武安,未尝不能是明日之褚子诚!
道者悠悠说道:“这确实是鉴别真相的一个好办法,就算最后不是庄高羡,咱们也没有损失,你考虑得很周全。但是子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说乔敬宗真的就是庄高羡,如果说庄高羡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你这样调查他,他怎会没有发现你?”1
褚子诚有些愣住了:“我···属下,属下很小心。掩饰得很好。”
道者长叹一口气:“子诚啊,你确实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这么多年,可惜你了···
褚子诚压下心中喜意,谦恭地道:“为镜世台,为大景效忠,子诚心甘—”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感受着身体里急剧消散的生机,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人。
直到从这人口中,听到了其人所补充的“情愿”二字。
“我给过你机会了·····不过如此迎接永夜,想来你也心甘情愿,对吗?”道者问。
这时候他才知道,面前这道者,先前的许多次叹息,竟是为他而叹。可是····
“为·····为什么?”褚子诚挣扎着,用最后的执念问道。
一只手覆住了他的眼睛。
抚平了他的不甘,也抚平了他的所有。
在生命的尽头,他听到有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在这样说——“天下皆幻,永生一真。”
他的灵魂似乎炸开了,在进入永恒的黑暗前,有着身心剧震的恐惧——
“道······道贼!”
(赤心巡天入藏大英图书馆了,说明大家一起参与的这个仙侠世界······还不错。
第三十五章 竟不以我庄国为国
远穹一贯,长虹直落。
千里万里只一瞬。
尚在建设中的护国大阵,根本无法阻挡这道虹光。
视线都未来得及追上那尾虹,一个巍峨的身影,便已经径直落在庄王宫上空,在骤然升起的王宫大阵前滞停。
以横压一国的姿态,如此强势降临在此的,是一个高冠博带、面容严肃的男子。
锵锵锵!
拱卫宫廷的护卫,纷纷拔刀相对。
此人却只是一拂袖:“我乃矩地宫吴病已,尔等……为法让道!”他没有动用任何神通力量,但吴病已这三个字,本就是权责规矩。
法家大宗师,站在现世绝巅的伟大存在。他若有心强闯,这王宫大阵根本也不可能阻住他。但此行是为调查,而非直接问罪,所以他不会一开始就动用武力。三刑宫依法而行,他更不会肆意妄为。
庄王宫外的护卫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让开位置。在很大程度上,三刑宫就是法的代名词。如吴病已这样的大宗师,则相当于法令的化身。
他们这些修为平平的卫士,完全没有抗拒的勇气。别说他们了,便是国君国相亲来,又何能抗之?
然而在这犹疑不定的、不断后退的甲潮中,却有一个全甲在身,满脸络腮大胡的汉子,逆潮而行。
大踏步地走上前来,手持单锏,像一堵石墙般,屹立在那里。
甚制于……抬锏怒指吴病已。
其目嗔如铜铃,其声怒如洪钟:“我乃庄国九江玄甲杜野虎,奉命值守宫廷。任何人,非得王命不可入!”
但见虎咆山,方知山不可移。
众所周知,天子常言,“素信虎将”,表达对杜野虎的喜爱。
从去年开始,身为九江玄甲主将的杜野虎,就经常被以这样那样的名义,召来值守宫廷。
朝野对此说法不一,有说这是简在帝心,有说这是明近暗远,借机夺其兵权。但杜野虎自己的态度却是很明确的——他多次破口大骂,认为自己之所以会被猜疑,定是那林正仁狗贼挑拨是非。
他们之前有过一次联手的隐秘行动,过程如何不得而知,但结果很清晰。杜野虎险些就战死野外,是国相及时赶到,才被从死亡边缘救回。与之同行的林正仁却是明哲保身,完好无损。自那以后,两人就很不对付。浏*览*器*搜*索:@……最快更新……
杜野虎不仅每次一被召来宫廷值守,就痛骂林正仁,甚制还会付诸行动。有几次都直接打到了林正仁家门口,人虽没揍成,门是踹坏了几回。
林正仁是众所公认的端方君子,倒是不与这暴脾气的将军计较,常与人说日久见人心,误会总能解除。
不过在痛骂林正仁发泄情绪之外,杜野
虎每次来宫中,也都是该巡逻巡逻,该站岗站岗,本分做事,无交无游。
有脾气,但从不耽误职司。
此刻却也独是他,在畏怯后撤的甲潮中,大步而前,胆敢对吴病已举起武器!吴病已只淡淡地看过去一眼。
杜野虎顿时如遭重击,一身兵煞都溃尽,整个人拔空倒飞,一下子撞到了宫门上
宫墙上值守的卫兵见状就要拉开宫门,周围的宫卫亦是赶紧过来搀扶。
杜野虎却只是吼道:“未得王命,不许开门!”
而后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仍是抬锏,仍是直面吴病已,恶很很地与之对视。“我为万妖之门后人族天骄被刺案而来,问讯于庄君!”吴病已看着他:“人族共约,古今共证!三刑宫维系此约,无论国家、宗门,若有逆者必刑之!今日我亲自过来,你可知法不可违?”
杜野虎咬着牙,满嘴血沫地说道:“我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子任我以值门之责,我若未死,不可使宫门有一次妄开!”
吴病已拧眉:“谁许你的勇气,庄国宫律,竟在人族共约之上?”
一种让人窒息的恐怖压力,笼罩了整个庄王宫!
杜野虎体内气血咆哮,饮血神通开启,在这种羸弱的抗争中,不断地反馈力量。但无论饮血神通反馈多少力量,他都像是怒海扁舟,无助飘摇,随时将会倾覆。!”,找术见过。庄国之律,是我家规
这话令不少宫卫动容,不自觉地拿紧了武器,热泪盈眶地向他靠拢。
“你值守此地多久?庄君是否不在宫中?”吴病已忽然问。
四周宫卫俱都现出惊色。
皇帝怎会不在宫中?
矩地宫执掌者为何会这么问?
仍是杜野虎回道:“君上行踪,岂我能轻谈?吴真君若是真想知道,待我去请示.”
他的话还未说完。
吴病已便一挥大袖,杜野虎整个人毫无悬念地被甩飞,甩出宫外不知多少里,踪影不见。前方的宫门,更是遽然洞开!
在洞开的宫门后站着一个乌发垂肩的老人—
大庄国相杜如晦!
这位调和庄国数千里风云的贤相,对着吴病已轻轻一礼:“庄国国相杜如晦,见过吴真君。不知何事,劳您远来,竟不以我庄国为国,不以庄法为法?”
在他的身后,王宫法阵仍然缄默运行,掩盖着深宫里的一切信息。
若是换一位真君,直接打进去便是。但法家宗师不能不讲法度,三刑宫尤其不可不教而诛。
再者说,若是换了一位真君,也未见得理会此事了。就算理会,又未见得能绕开玉京山。
吴病已面无表情地看着杜如晦:“我若不以庄国为国,不以庄法为法,便不会在这里等这么久。你杜如晦既然出来了,便去传讯庄帝。请他来此当面,接受矩地宫的讯
问。”
杜如晦一脸惊怒:“吴宗师来得突然,敢问道宗国知否,玉京山知否?”吴病已淡声道:“我既然能够来这里找你们国主,玉京山那边自然是已经默许了的,景国那边也不会有废话。向来听说你杜如晦是个聪明人,那几最好不要给我提无关之人,无关之事消耗我的耐心。”1
这件事情的严重之处在于····三刑宫已经提前和玉京山有过沟通,玉京山方面却是根本没有传信过来!
也就是说,吴病已所言的万妖之门后人族天骄被刺案,若真的与庄高羡有关,玉京山就直接将他放弃掉了!
这种态度,或许比事件本身更严肃。
“大宗师方才问,我国天子是否在宫中。社稷之主不可轻动,我大庄天子自然在宫!”杜如晦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黄轴,拱手道:“天子方才传令旨于我,令我奉交真君。请您拨冗看上一眼。”
吴病已却根本不接,只道:“我只给你三十息,庄君若是不制,三刑宫便以逃责视之。届时我要做些什么,勿谓言之不预!”
“请容我代天子宣之。”杜如晦索性自己将那卷圣旨展开,诵道:“书予矩地宫真君知闻——您虽是天下大宗师,法家圣地之主。但朕乃庄国天子,受命于天,下御万民。岂容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论德论功,论责论刑,朕无不可,但还请先递公书,交付有司,再商良时。如此不违礼,不违制,岂非法家之精神?”
这段话柔中带刚,称得上兼具礼节。
而杜如晦瞧来是恭恭敬敬,却也无半点退缩。
这庄国从上到下,从庄君到庄相再到一个值守宫门的将领,倒都像是硬骨头!
但吴病已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他秉法公行,从来不在乎他人眼光,不在意那些表面功夫,只道:“十,九·”
“大宗师。”杜如晦再不能从容,有些着急地道:“我庄国一向尊重三刑宫,维护人族大义。诛魔灭妖,抵御外族,从来奋尽全力。不知您到底是在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以制于对我们产生如此大的误会,踏我国门?可否容我这个庄国老臣解释一二?”
他这番话兼情兼理,既在道德的高地,又在弱势的洼地。让人很难无视他的请求
但吴病已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位法家大宗师的声音是恒定而淡漠的,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五,四,三··”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条件不会改变。
庄国皇帝到底在不在庄王宫?
时间在一声一声的计数里,毫不留情地离去。
法的意义贯彻进时间里,好像成了最冰冷的审判的刑具。
这时笼罩整个庄王宫的法阵忽然消失。所有宫卫都非常熟悉的庄国皇帝的声音,响在空中,自有威仪如天倾——
“既然大宗师非要见朕····杜相,便请大宗师进来!”
在场的宫卫都松了
一口气。浏*览*器*搜*索:@……最快更新……
庄国皇帝此刻就在宫中,并且敢于面见法家大宗师,不惧检查!
杜如晦于是侧开身来,伸手对吴病已礼道:“请。”
吴病已自无所忌,一甩袍袖,便踏进宫门。
他一步入门,再一步,已踏制庄高羡所在的寝殿,与身着团龙睡袍的庄国天子正面相对。
虽是身在西境身在庄国,履足庄王宫中,吴病已却更像是此间主人,望向对面这个一国天子的眼神,审视而淡漠。
庄高羡只是一个普通富贵中年人的长相,当然比起以貌丑着称的庄太祖,在容颜上已是优越了许多。整个人不见有多凌厉的气势,看起来相当无害。
此刻他们身处一殿之内。
世俗的任何权柄,军队、名位、后台,在此时全都无用。
衍道的修为,足够碾压洞真。
换而言之,此刻吴病已才是绝对的掌控者,生杀皆在一念间。
但庄高羡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龙床上,保持着一个刚刚穿好靴子的姿态,语气随和:“有些冬乏,便躺了一会儿。”
他那普普通通的眼睛抬起来,带着疑惑,也有着引而不发的愤怒:“吴宗师是何事这般急切,竟连朕换身衣服都等不得?”
吴病已并不说话,只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庄高羡,确认他是否为本人。杜如晦这时候已经屏退左右,独自走进寝殿中来。但只立在一边,并不说话。“大宗师!”在吴病已毫无情绪的目光里,庄高羡加重了语气。
吴病已是得到了准确性很高的消息,才会紧急沟通玉京山,亲身踏落庄王宫。但庄高羡现在既然就待在他的寝宫中,那他涉及万妖之门后人族天骄被刺案的嫌疑,自然就不攻自破。
执掌矩地宫的法家大宗师,依然是面无表情,但难免有了几分例行公事的味道:“冬月二十八日,你在哪里?”
庄高羡压着怒火,声音平缓地道:“宫中。”
“十月十六日,你在哪里?”吴病已又问。
庄高羡道:“宫中!”
吴病已再问:“五月十六日,你又在哪里?”
庄高羡索性一挥手:“去传起居令史,把朕的起居注搬来,看吴宗师还要问什么,且与他细细核对!”
“吴宗师!”他就那么端坐龙床之上,自有中兴之主的气度与威仪,直视吴病已:“朕尊重三刑宫更尊重三刑宫对人族的贡献,故可以不顾惜君王之仪,这般屈辱与您相见!但您若是始终是这些无聊的问题,毕竟肩负万民生计,请恕朕不能再奉陪!
吴病已只道:“当今之世,龙蛇并起,河海难清。蝇营狗苟,恶鸟嘈嘈。除却司马衡,谁人可堪史笔?”
“我庄国令史你不信,起居注你不信,朕就坐在您面前,您总能信?”庄高羡面上不显怒意,但他
的愠怒埋在字里行间:“试问朕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地往返万妖之门,瞒过天下人的眼睛,去涉及您所说的大案?”浏*览*器*搜*索:@……最快更新……
“若是说—”他站起身来,甚制于走近吴病已:“您是一定要找个理由带朕去三刑宫,让朕去跟丹君为邻,那不妨找个更说得过去的!”
“庄君不用激动,我也只是例行调查而已。”吴病已淡淡地说道:“毕竟这次被人在妖界刺杀的,是大齐武安侯姜望,他最早是你庄国的人,与你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枫林城之覆,是朕一生之辱。姜望怨也好,恨也好,都是应当,朕都能理解。他突遭不幸,朕亦恸之!朕不会、舍不得、也没有时间去刺杀他!”庄高羡道:“这个回答,不知吴宗师满不满意?”
杜如晦也在这时候说道:“天子身系社稷,岂会轻身冒险,更别说是去万妖之门后!这道理吴宗师不会不懂,但愿您不要听信谗言,可以公平地看待庄国。这是一个英雄的国家,从建立之初就在对抗白骨道,如今好不容易才迎来河山安宁。”
吴病已看了杜如晦一眼,语气平淡地道:“你们君臣,倒也确实相得,无怪乎能使庄国中兴。”
“吴宗师如果没有别的要说的,今日便如此吧!”庄高羡抑着声音道:“朕还有要事,就不送了。”
“不知庄天子是有什么要事呢?”吴病已问。
庄高羡气极反笑,恨声道:“刚刚收信,朕的良才宝驹,战死在万妖之门后!不知这事对三刑宫来说,算不算重要?”
吴病已完全无视他的讽刺,只道:“不知是哪位良才宝驹?”
庄高羡终于是怒了,提高音量:“姓乔,名敬宗!死于高陵城伐妖之战!吴宗师请去彻查!朕看军报,一起战死的人才,还有景国沐飞平,季国褚子诚,中山国于越……您务必一起查了,兴许能给朕查个假死出来!”
吴病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我会的。”
“不打扰。”
这位法家大宗师转过身,一步踏出寝宫,踏出庄国外。
一场身死国灭的危险,制此消散。
寝宫之内,君臣缄默许久。
杜如晦道:“姜望已死,杜将军依然忠心耿耿。这几年无数次试探,都已经证明了他的品行。老臣以为,对他的戒备已是可以放松一些……别再让他守门。军中太缺良才,他在九江玄甲的位置无可取代。”
庄高羡却是并不说话。
反复深呼吸好几次。
才猛地一掌拍在龙床上:“必须不惜代价,尽快把护国大阵建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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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
“唔……”
“姜梦熊的实力,还算不错。”
“秦长生也还行。”
“齐国姜梦熊的无我杀拳,讲求的是一个无敌无我,霸道绝伦,让本座不禁想起了人族飞剑时代飞剑三绝巅之一的无我剑道……”
“秦国地处现世西境,常年镇压虞渊,武风甚隆。兵甲强盛,人才层出不穷,实在不可小觑。秦长生极情于刀,爱刀成痴。若是全力出刀,连本座也要打起三分精神。”
位于摩云城北区的一座老破小院里,柴阿四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蒲团上。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他亲手制作的神龛。
木制的神龛里,用一团洗得干干净净的软布为底,托着那面古神镜。
柴阿四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伟大古神的尊敬。每次沟通交流,都要拜上一拜。
当然,出门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还是要把古神镜随身带着。这是妖生的希望,可不能丢。
此时此刻,伟大的古神尊者正在点评南天城之战。
言谈恣肆,远见博识。
那叫一个高瞻远瞩,高谈阔论,高屋建瓴!
他柴阿四没什么门路,去老猿酒坊探听的也都是一些零碎消息。甚至很多消息都是以讹传讹,完全不合逻辑,连他都听不下去。
但伟大的古神尊者,却偏偏能从中攫取到有用的信息,真正捕捉战场真相。
且展现了对人族顶层战力的熟悉。从齐国姜梦熊,到秦国秦长生,那是信手拈来。连人族飞剑时代的绝巅剑术都清楚!
天可怜见,他柴阿四从来都不知道人族还有个什么飞剑时代呢。
若不是真正的妖族顶峰存在,如何能对人族的情况了如指掌?若不是真的心忧天下,心系妖族未来,又何必去学习人族的历史?
越是接触,越是能够感受到这位古神尊者的渊博和伟大。
他心里也有些小小的猜测,这位古神尊者的真身,会不会是曾经雄踞于太古皇城里的哪位伟大存在呢?
曾在古难山布道,座下十大法王,信众逾百万,后来失踪于天外的熊禅师?
还是一度与妖皇争锋,最后远走浑沌海的羽族传奇羽祯?
他柴阿四是个聪明妖怪,上尊不直接说,他当然也不会问,诸多猜测,只在心里揣摩。
有些话在心里怎么想都行,说出来就要闯祸。这是爷爷教给他的道理。
只是上尊的形象日益高大,他贫瘠的历史知识,已经很难找得到可以对应上尊的伟大存在。
听上尊指点修行当然是绝顶机缘,但如此刻这般关乎两族高层强者的秘闻,听起来也真的很有意思,极能拓展眼界。
这天下如此之大,历史如此久远,豪杰如此之多。想想曾经,还只能仰望犬熙载、猿梦极之流,何等可笑,目光何等短浅?
柴阿四正想听上尊继续点评一下人族那个大楚淮国公左嚣,便听得镜中声音话锋一转:“小狮子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天妖之尊亲袭战场,也没能拿下什么战果,却还可以吹嘘成力挽狂澜。啧啧……天妖挽妖兵之狂澜?”
柴阿四并不敢跟着置喙天妖大人,只乖巧地听着。
便又听古神大人问:“这狮安玄有没有什么比较杰出的后辈?”
不知为什么,柴阿四隐隐觉得这句话里杀机四伏,但细听又没什么情绪。老老实实地答道:“好像只有一个封号‘天海王’的,名为狮善闻,是天榜新王第九呢!”
妖族近些年很热衷于搞一些强者排行,有各种各样的排行榜出现。其中天榜算是最有公信力的一张榜单,由天妖猕知本排定。把战绩作为最大的排名理由,只计算上榜者的战力。
为了避免麻烦,这张榜单最高只排到真妖层次,只录一百位强者。
像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可是根本挤不进天榜去。
而“天榜新王”则是面向年轻妖王的一张榜单,超过一百二十九岁均不入选。
妖族寿命普遍超过人族,这也是妖族资质更优越的一种证明。但在神临之后,就并不具备寿命上的优势了。
因为神临之境已是打破了生命限制,跨越了天人之隔。
人族神临修士五百一十八岁的寿限,对妖族来说也是相当长寿。
普通人族的寿限是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故而“天榜新王”绝不录入超过一百二十九岁的。因为凭借超越普通人族的寿限,来达到封王战力,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也算不得天才。
名列新王第九的天海王狮善闻,可比什么摩云城三俊才,强到不知哪里去。
哪怕并非是摩云城的天骄,他柴阿四也有所耳闻。说起天妖狮安玄的血裔,第一个就想起这位来。
镜中古神的声音顿了顿,然后道:“这名字不好,不合命理,有早夭之相。”
柴阿四怎么也想不通,狮善闻这个名字是如何不合命理。
但也并不影响他由衷敬佩,因为真的很准!
“上尊高见!”柴阿四热切地道:“前一阵子天海王的确失陷于霜风谷,好像是跟人族一个叫姜望的王八蛋同归于尽了!”
“……先去修炼吧。你现在剑术耍得已经有些模样,但身体却很弱。等本座分出一缕神念,为你量身定制一套炼体功法!”
“上尊大恩大德,柴某真不知何以为报!”柴阿四满心欢喜,士气高昂地冲进了院中。
抖开那根铁条,耍得是有模有样。
姜望如今是已经有资格述道的存在,针对一个相当于周天境修为的小妖,开发一些功法并非难事。比如先前所传的那套天绝地陷秘剑术,便是随手创造,算不得绝顶,但柴阿四若是练得精熟了,等闲小妖还真没法在他面前站稳。
现在对柴阿四有了更多的了解,再去开发炼体功法,绝对是合适且好用的。当然,炼体这种事情,吃苦难免。怎么不得刀山油锅滚几圈?
不叫这小妖脱几层皮,他不晓得什么是口业,难以领悟妖生道理。
独自练了一阵剑术后,柴阿四忽地想起什么,又兴冲冲地跑回神龛前——老实说,某位古神觉得自己这样被供着,前面还插着香,挺不吉利的,但也没有什么好理由拒绝,只能捏着鼻子默认。
“上尊!”柴阿四殷切地道:“我刚刚想起一件事来,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就快要开放报名了。您说我练成了这套天绝地陷秘剑术,再练了您教的炼体功法,能不能在这个武斗会上横扫八方,拿个魁首?”
姜望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会,但是听名字也猜得出一二来。
故只是回道:“不要好高骛远,不要做不相干的事情。”
他只是想让这小妖练出一点模样来,好赚些道元石,买些妖界这边的灵药,帮助他尽早恢复伤势。
又或者帮这小妖早日参军,想办法调到南天城去。他老人家再寻摸个机会,溜之大吉也。不然还在妖界常住,真个想办法培养出一个绝世大妖不成?
这小妖真是飘起来了,什么武斗会,还无限制……上去被打死了怎么办?
只剩光秃秃一面镜子,在妖界寸步难行,很难回五恶盆地的!
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来,柴阿四‘哦’了一声,嘟囔道:“听说这次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前十名都会赏一株元骨草,据说能够重塑道躯。小妖还想着,能不能对上尊有帮助呢……”
“……那什么,你刚刚说武斗会吗?”镜中的声音回道:“本座想了想,你现在确实也需要试炼。报名吧,马上去报。”
柴阿四立马兴奋了起来:“您可能不清楚,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是咱们这边最有名、历史最悠久的武斗大会,只有三十岁以下的妖怪才能参加。主要也只面向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这三个地方,历来是一场盛会……听说兰若姑娘会在这次武斗会上选驸马呢!”
姜姓古神先前还觉得这小妖“孝心可嘉”,这会只觉“其心可诛”。
狗尾巴根本藏不住嘛!
口口声声上尊,心心念念驸马。
那个蛛兰若,真有这般漂亮?
当然,古神的声音总是和蔼可亲、充满了鼓励和温暖的:“既然你决定要参与此会,那就更要好好修行,不要到时候丢了本座的脸。所谓‘修道百年无妖问,一朝封神天下知!’用勤用苦,自见前途。”
柴阿四喝了这碗鸡血,热泪盈眶地又去练剑了。
只留古神之镜,静默神龛。
镜中世界的姜某人,其实并不能如他声音所表现的那般轻松。
这些天藏身红妆镜,在柴阿四的掩护下,于摩云城到处转悠。在熟悉妖族风俗的同时,对前些天发生的南天之战,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听音入微,万声来朝。他听到的、收集到的相关信息,远比老老实实跟那些小妖闲聊的柴阿四更多。
虽然说战争的细节传到摩云城这里的街头巷尾,早已经变了样。
但对熟知齐国军制、熟知战场,尤其熟知姜梦熊、熟知左嚣的姜望来说,整场战争的大体节奏,并不难还原。
他感谢姜梦熊、感谢齐国为他大动刀兵,他更感动于左老爷子匆匆自楚国赶来,感动于那份视他如亲人的真诚爱护。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所有的恩和仇,他都牢记于心。
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回到文明盆地,回到人族控制的地界。
但回到文明盆地,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
说起来他已经有了较为清晰的计划——那就是提升柴阿四的实力,让这个不切实际爱幻想、又在生活重压下砥砺前行的小妖,先通过军队考核,成为妖兵乃至妖将,然后想办法调到南天城,然后在随便哪场军事冲突里,他跳出红妆镜,带着镜子直接逃回文明盆地。
可没有那么容易,没有那么容易的……
即便这计划看起来是这么的可行。
姜望现在已经完全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虽然身在妖族领地,但妖族并非最大的问题。虽然沦落至此,是人族某个敌人的偷袭,但那个敌人也不是最大的问题。
现在人妖两族都觉得他已经死了,他已经由明转暗,针对他的再大的敌意,也无处可落了。
真正的问题是什么?
当时他在十万大山,面对那枚破碎刀币的惊悸,他已经找到了原因——当时的他,完全不是因为那个真妖犬应阳的注视。
在梳理了妖族这边流传的所有消息,对比自身经历,重溯整个逃亡过程之后,他发现了问题。
纵观全程,截止到搏杀犀彦兵为止,他还是在某种程度上把握了命运的——那个神秘人的偷袭,是另外的因果。
第一次在霜风谷里对杀的时候,犀彦兵血勇不减,敢与拼死。
在他杀死狮善闻从容回身的时候,被狮善闻背弃的犀彦兵,已经有了怯意。
等到他们第三次相峙,在一片火海,一地妖族尸体之前,犀彦兵是完全失了胆气,在他的压迫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最后熬到被极寒风冻杀。
对战斗过程、对双方战斗意志的把控,姜望自问是做到了极限。
但问题从这时候就开始出现了。
他杀死犀彦兵,毁灭了所有痕迹后,在那个深夜,逃离了霜风谷。
等到长夜过去,天光放亮的时候,姜梦熊就亲身降临妖界,将整个霜风谷都夷平。
这是第一个错过。
他躲进十万大山,匿迹藏行,不敢露头的时候,姜梦熊正在与猿仙廷大战。而他如履薄冰,完全没有办法保持对山外环境的观察。
这是第二个错过。
等他在入山小妖的诸多动静里,察觉到霜风谷有变,意识到大战一触即发,于是甘冒奇险来到天息荒原……猿仙廷却恰好搬来南天城,堵住了去路!他只能冒着同样的风险,选择原路返回。
这是第三个错过。
可等他谨小慎微地又逃回十万大山,左嚣与姜梦熊却是恰好杀奔南天城,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南天之战!
这是第四个错过。
他藏在十万大山,全然不知南天城那里战况如何,也不敢探知。
他努力逃过了那些妖族战士的视线,在十万大山里随便跟上一个赏金队伍……但就是这样一个队伍里,其中就有一个妖族天才人物,具备并不外显的、感知危险的天生神通!
这个遭遇再一次将他推入绝境。
那个犬妖竟然带了上百个手下进山,竟然本就在防备其他妖族的暗算,竟有一个真妖层次的爷爷,还留下了某种手段,还会第一时间赶来……
若非他当时身上还有一枚得自余北斗的刀币,到这一步,他应该就已经没了。
彼时的姜望之所以惊悸,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天意”!
他所感受到的巨大敌意,是这个妖族世界,对他这个外来者的排斥!
试问从始至终,他姜望做错了什么?他哪一步不够小心,哪一步不够认真?该有的不该有的冒险,他都趟过了。能抓的机会他都在抓,能做的努力他都在做,何至于有这样多、这样致命的错过?
一切都太过巧合!
而这种“巧合”,他是熟悉的……
何似于白骨尊神在道子身上的屡次失败,何似于张临川的挣扎无果?
第三十七章 小妖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
与天意为敌说起来简单,真个站在天意的对立面,却是千难万难。
别看古来狂士多,一个个挥斥方道,那个要天翻地覆,这个要巡天而行。好像平生不有宏愿,不灭个什么“天”,都不能算是英雄,
但古往今来,真正能够战胜所谓天意的,又有几个?
强似余北斗那样的卦道真人,所谓命占一道最高成就者、当世真人算力第一,能够带着人短暂跳出命运之河的可怕存在,却也只是说一-
“时也运也,命不可逆。
却也只能说——这不是我的时代。
多少英雄豪态,一辈子与天斗,与人斗,跋涉千万里,直到垂垂老朽,回首一生,才发现自己这一世都未跳出命途。
才有叹曰,人力有时穷,天意不可知!
都说天意天意,天意到底是什么?
即使修行世界已经发展了这么多年,它也绝不能够被人具体描述。
古往今来有太多的伟大存在试图解读天意,阐述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命占如何?血占如何?星占如何?
命运长河万古流!
“天意”的部分表现形式,可以理解为“世界意志”。
世界意志则可以解释为一个世界的规则的聚合,是一方世界对自己的本能保护。
它并不具备情感,更无关于爱恨。
与其说它会对某个具体的存在拥有敌意,倒不如说是这个存在触碰了世界规则,从而引动了规则自发的排异反应。
这种自然的规则,像是一池静水,入水者自然搅动涟漪。体型越大,波澜越大。
会水者能游几个来回,不会水者当场淹死。
世界意志时时刻刻都在修补世
更也在对抗差所有试网伤主这个世界的行为。但它会遵从世界本身的规则,调动这个世界的一切,来达到驱逐或者消灭异端的结果。
姜望是认识天意的!
他甚制于亲眼见证过,来自于刚冥世界的白骨尊神,是如何通过漫长时光的布局,小胜现世天意,赢得了道胎降世的可能。
但细究起来,那或许可以称得上白骨尊神的胜利,可白骨尊神未必就胜过了现世天意
那白骨道胎最后成功降世,却也真正成为了现世的一部分。那对现世又何来伤害?
他也看到过,惊才绝艳、七魄替命的张临川,是如何以九劫法挑战天意,最后又是怎样的穷途末路。
所以当他意识到他已经被妖界之天意&q
u针对,他亦是惶惑的——
我姜望修为不过神怖,年龄不过二十一,没有破坏过甚么妖族大计对妖界造不成什么根本性的损害。是何德何能,竟为此界天意所恶?
但想让他坐以待毙,却又是绝无可能。
当年卜廉占命,断言人族必败,是天意不可违。
人皇是怎么做的呢?杀卜廉,改谶言。
反伐妖族,逆天改命!
姜望不敢自比人皇,但他永远不会放弃自己。
制少他现在能够在总结情报、梳理自我之后,累觉到自己的对手是哪位,而不是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不明不白地死于某个意外
不制于要到死前,才叹一句天意难违”。
就如一路走过来的所有经历
发现对手之后,自然便是要战胜对手。
无论这个对手是谁。
感谢白骨邪神,感谢庄承干,感谢张临川,感谢森海源界里所感受的世界意志.…曾经所经历的那一切。让姜望对“天意”有所认识。
说起来“天意”无从揣度、无所不能,但它本身并不具备能力。它会引导出无数的巧合,让被针对者无可挽救地坠落深渊。
但这些巧合,都是有迹可循的,不能无由而成
就比如他万里逐杀张临川,也算是现世天意对白骨道躯的针对。但如果没有同张临川之间深刻的仇恨,他不会对张临川那么执着。如果没有他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调动势和名.用尽人脉,也不可能完成对张临川的击杀。
天意玄之又玄,不可测度,但必有因由。
姜望选择藏身于镜中,而将妖族领地里的所有行动,都交托于柴阿四,这便是他对抗妖界天意的第一步。
为了抹去那个“因由”。
他的设想基于此念——他跳进鱼肚子里,本身并不折腾水花。那么这池静水的所有波澜,大约就只和水里本就存在的游鱼有关。
柴阿四是妖界里土生土长的小妖,柴阿四的出生、成长、经历,都是得到妖界天意认可乃制鼓励的。
为什么姜望最终同意让柴阿四卷与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
因为那是基于柴阿四本心的决定
在那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柴阿四的决定有太多的干涉。
一个完全贯彻姜望意志的柴阿四,还是柴阿四吗?还能帮忙避开妖界天意的针对吗?
断绝因果,一任自然,尽量不去触碰此方世界,那基于世界规则的“天意”,想来亦是无从反应
再者说,顺着柴阿四的本愿,让他参与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也是能够迅速打开局面的一步棋。
柴阿四若是能够在武斗会上获得好的名次,也就能一步登天,在
摩云城获得地位。
区区一个采药小妖,所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但对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的魁首来说,获取更多伤药资源,进入军中、调防前线.…如此种种,应该都不是问题。
砰砰砰!四儿!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中断了镜中古神的思考,也叫停了柴阿四练剑的动作。
镜中神和镜外妖,都是一惊。
前者惊的是天意,后者惊的是牛鬼蛇神。
但并没有等到柴阿四去开门。
因为在这个破院子里,这个门实在是没有什么作为门的意义。
不速之客只是敲了两下,抬脚一踹,院门便轰然洞开。
疤爷!
柴阿四立即垂下了手中的铁条,脸上堆满了笑,迎上前去: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踹门当然是无礼之举。但柴阿四也早就习惯了。
兜里没钱,身后没妖,谁给你“礼”?
此时立在院门口的,乃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猿族汉子,中年模样,穿一身皮甲,脸上有一道斜的刀疤,世来凶悍非常。
他出身于赫赫有名的花果会,职位是花果会水帘堂的一个香主。
这等流氓团伙自是上不得台面但花果会背后是摩云猿家,由此也就不能被等闲看待。
水帘堂代表花果会,管理城北这边三个街区的地下秩序。
这一堂有五个香主,个个能打.都是杀穿几条街的双花红棍。尤其以这个刀疤猿族凶名最着,一手十步冲拳,打遍整条花街。
在这一片的小妖之间,一般被称为“疤爷”。
他比柴阿四高了一个头去,横在门外,似是一堵肉墙。见得柴阿四上前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柴阿四被扇得仰面后趣,勉强站定了,捂着脸仍是赔笑:疤爷!疟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被扇脸当然屈辱,脸也会痛。
但是反抗的下场是怎么样,他早就知道了。
与这个疤爷一起来的,还有两个随从,但只是立在外间,戏谑地看着这一切。
而被称为“疤爷”的猿勇,则是慢条斯理地卷着袖管,眼睛看也不看柴阿四,只道:我还以为你进山一趟,走丢了脑子,已是忘了我们花果会。
“哪能呢?”柴阿四有意无意地挡在猿勇的身前,避免他注意到里间谄媚地道:我忘了自己的亲爹也忘不了您呐,咱们这一边,可全是靠着您吃喝!
整个摩云城,自是以蛛家为首,其次便是犬家、羽家、猿家。
但凡在这个城池讨生活的,莫不仰这四家鼻息。
制于柴阿四为什么明明是犬族却在猿家下面混饭吃,自然也有他的故事——撞死他爷爷的那辆马车,就是犬家的。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在底层打转的小妖们,谁活得容易啊?
猿勇随意地打量了他两眼:手上拿的什么东西?”
柴阿四有些不好意思地往里收了收:“我的剑。
“这是剑?哈哈,我看看!猿勇探手便拿了过来,细一打量,的确只是一根破铁条,通体锈迹斑斑,只在最尖端磨砺出了一点锋锐。
随手往地上一扔,发出铛啷啷的响。
他的眼睛仍是瞧着柴阿四。
柴阿四不敢去捡,只熟强道:让您见笑了。
猿勇啧了两声:现在看起来还是挺懂事的,怎么就能忘了交例钱呢?”
柴阿四很是不解,并且委屈:这个月的例钱,我早就交过了啊。交去了老猿酒馆,还是前几个交的.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常去喝一杯的老猿酒馆,也算是花果会的产业。每次交例钱,他都是去那里交。
这次回城卖完草药后,他早早就去交了例钱。身怀古神镜,他都恨不得与世隔绝,等神功大成再出门,届时横扫八方,迎娶蛛兰若,走上妖生巅峰又怎会自己找麻烦?
猿勇冷着脸道:我们与老猿酒馆已经不合作了,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往后都得去我的赌场里交!
对不住,对不住瘪爷,我是真不知道!柴阿四鞠躬道歉: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猿勇左右看了看这个破院子,确实是看不到什么别的油水,漫不经心地道:“前天。
好,小的记住了!柴阿四恭敬地道:下个月我就知道该去哪儿交例钱了。
那这个月呢?”猿勇问。
改规矩之前,我就已经去老猿酒馆交了例钱.….…您看看,您是不是可以去跟那边问一声……
“嗯?”猿勇皱起眉来:我要替你的错误擦屁股?
柴阿四已是明白了。
这个疤爷摆明了是想趁着交钱地点变更的空当,自己额外捞一笔。交去老猿酒馆也好,交去赌场也好,都是花果会的。
唯独他老人家亲自上门要的,是他自己兜里的。
但明白归明白,柴阿四也只能认。
像那首俚曲里唱的泥里地里摸爬打滚陪笑脸,世俗的小妖怪。无依无靠无奈地笑,无辜的可怜虫
他从
怀里摸了半天,数出八个五铢王钱,恭恭敬敬地捧在手心里:这是这个月的例钱,您笑纳。
妖族于市面上流通的价值最高的货币,是五铢天钱。其次是五铢皇钱,最后是五铢王钱。
一枚五铢天钱,等同于一百枚五铢皇钱。
五铢王钱下面还有“铜贝钱”,通常被唤作大子儿”,一般只是作为添头,买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一百二十个到一百五十个之间,能换一枚五铢王钱。
严格来说,花果会收的例钱倒也不算高。比羽家、犬家支持的帮会,都要宽纵一些。
但生活在摩云城,本身各种赋税也不低,又要受帮派盘剥,还要被诸如猜勇这样的家伙额外敲诈…如柴阿四这样的小妖,日子确实不算好过。
见着了现钱,猿勇的脸上这才有了两分笑意,一把接到手中:刚才手滑打了你,你不要见怪,你知道我的,我这个妖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眼。就只是脾气不太好。
我懂我懂。柴阿四连连点头道:您的妖品,那是有口皆碑的。而且我皮糙肉厚,一点也不疼!
猿勇哈哈笑了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打量了一下这院子,随口道:最近没什么妖怪来欺侮你吧?
这么多年,柴阿四早就习惯了,也没什么屈不屈辱的,嘻嘻哈哈地道:那当然不会有,谁那么不长眼啊?我可是疤爷置的!
“好。猿勇笑着往里又看了两眼,忽地道:你怎么老挡着我啊?家里见不得光?
没,没有啊。柴阿四心知不妙,尽量圆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家里,贼进来都得哭…
但猿勇已经一把将他拔开:不会是藏了什么宝贝吧?哈哈。
大步便往里走:早听说你最近足不出户,好好的又开始练剑怎么的,山里有奇遇啊?
柴阿四紧步跟在后面,难掩慌张:“我就是瞎练
猿勇忽地顿步,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外面的!把门带上!”
他带来的两个属下,便带着残忍的笑意,把院门拉上了。
他则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柴阿四欣赏着柴阿四的紧张:四儿,疤爷一向很欣赏你,但是如果你遇着什么好事,都想不到疤爷,疤爷很难替你高兴啊。
这个采药小妖在老于江湖的他面前,还是太嫩了一些,有些心思根本藏不住。
平时一个五铢王钱都抠抠搜搜哭着喊娘的,今天补交八个,却这么爽快?摆明最近长了膘!
尤其
现在这副慌张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一刀不很砍下去,他枉称一声“疤爷”。
柴阿四又怕又乱,从小的生活环境,只教会了他忍让。他懂得如何在挨打的时候蜷缩自己,护住要害。他懂得如何独自生活,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但不懂得如何反抗。
那个忍了一辈子不肯忍了的爷爷,已经给车撞死了。
他的心不断下坠,眼里带着哀意:疤爷您是知道的,我一向老实
古神镜是他改变命运的关键,他绝不能够失去,绝不能被掠取。可是怎么办呢?
猿勇只是一把将他推开
疤爷,疤爷!”柴阿四又去拦。猿勇当胸便是一脚,直接将他踹回了院中央,目露凶光:再敢拦我,杀了你!
柴阿四颓然若死地坐在地上,恐惧地看着那个背影——
自爷爷死后,这栋破宅子,已经不知道被多少妖怿搜刮过多少遍。现在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床板,其它的他曾经熟悉的东西都已经被搬走
他早该习惯了以这样的姿态,看着这样的背影。
可是…好不甘心。
从小到大,庸庸碌碌了这么多年,无能无力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要这样拱手送出去吗?
这时候他的手触碰到一个硬物,熟悉的触感告诉他一那是被猿勇随手丢在地上的、他的剑。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这根破铁条小妖柴阿四,握住了他的剑。
第三十八章 彼世此世自相隔
这套老宅构造十分简单,一个小院,一间正房。出了房间就是院子,离了院子就是房间。
房间里更是简单,徒见四壁。打眼一扫,一览无遗。
所以猿勇当然看到了那个墙上的神龛,也看到了那面镜子。虽然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但很是自然地走上前去,伸手便拿……
从始至终,藏在镜中世界的姜望都保持了安静。
这让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来重新认识世界——明明身在此山中,却超于此山外。恍惚已经斩断因果线,跳出五行去。
他当然可以轻松解决掉这个闯上门来的猿妖,可以用三昧真火把猿妖和猿妖的手下都烧得干干净净。
但是之后呢?
按照他对天意的初步认知,他猜想若是他有如此主动的出手,很可能会引起妖界天意的激烈反应。
猿勇、水帘堂、花果会、摩云猿家……这一整条线将会如鞭子般直甩过来。
小小涟漪,可能不断扩张,最终引起惊涛。
回想张临川的覆亡,起初不也只是在野人林的一个动念么?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其实较真来说,红妆镜在柴阿四手里,又或在猿勇手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柴阿四若是自己不争气,那他也没有甚么办法。天工之刀,亦雕不得朽木。在尽力不干预妖界的情况下,他能把柴阿四推到什么地步?
无非是换一个妖怪哄骗。
这个称为“疤爷”的猿妖,大约是不太好骗的。但是在他已经先入为主,认定柴阿四有奇遇的情况下,姜望自忖还是能够施加影响。
本就有一定身份的猿勇,肯定能比柴阿四更快混出头来。
身在镜中观镜外,彼世此世自相隔。这一刻姜望生出了“天公自然”的感受,仿佛在一个绝对的高处,俯瞰众生争渡。
忽然间就明白了当初在凤溪镇的那条小河前,七杀真人陆霜河的态度——
彼时陆霜河也是平静地看着易胜锋与他相争。
那是一种近于天道的淡漠。
那是陆霜河的“杀”,是当世真人杀力第一的道途。
正如此刻,他缄默等待一切的发生。
甚至于已经在准备欺骗猿勇的措辞。猿勇常年混迹市井江湖,见识很多,戒心极强,须得有更妥帖的套路,辅以六欲菩萨,乃至歧途的帮助……
但在这个时候。
院中的柴阿四猛地握住了剑,站起身来。
“猿大粪!你给老子站住!”
注视着涨红了脸,嘶吼着给自己鼓着劲,没头没脑地向猿勇冲锋的柴阿四。
镜中世界的古神尊者,几乎忍不住捂脸。
哪有这么干架的?
哪有偷袭还喊出来的?
步架呢?剑招呢?
幻想着做驸马,当城主,拿魁首,倒是挺有能耐。传你的剑术你是一点儿没记得啊!
习惯逆来顺受的柴阿四,第一次这样握紧他的铁条剑,向一个他只能跪着舔靴子的凶恶存在冲锋。
他的眼睛是血丝弥漫的红,他不记得别的。
他一直被欺侮,被欺侮了太多年。
在嘶吼着冲锋的这一刻,他突然就懂了那一年死在马车前的爷爷——不想再忍了!
既说是我等妖族,天命高贵。
为何我生来只可忍受,甘为蝼蚁,任他鞭笞?
他手里握着他的铁条剑,眼睛紧紧盯着猿勇的咽喉。
便在这个时候,脑海里忽然响起了声音——
“剑一,剑四,剑三!”
来自上尊的声音!
姜武安,终不是陆霜河。
早在凤溪镇,就已经不同路。
天生道脉的重玄遵,在很小的时候,就确定自己与太虚派祖师不同路。
而那个小时候的姜望,虽然对道途还没有认知,甚至还完全不懂修行,但是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当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小妖,第一次握住他的铁条剑,作为伟大的古神尊者,自然要赐予他应有的勇气。
……
耳中听得这样的喝骂声,猿勇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四儿是不是想喊‘大爷’但是嘴瓢了?
但是柴阿四的冲锋真实无虚。
那根破铁条上,的确闪烁寒芒。
猿勇扭身回来,咧嘴笑了。
他当然不怕这么毫无章法的拼命,柴阿四的反应,恰恰说明了这面镜子的重要性。
天予此宝,不取必咎!
比起玩命,这犬妖还嫩得很。
他甚至于活动了一下拳架,才轻松地往外跃出,一身筋肉瞬间紧绷。
整个魁梧的身躯,像投石机的绞索转至极限……嗡!
爆炸性的力量撞开空气。
十步冲拳!
但是就在猿勇爆发他的拳头时,面前的柴阿四,忽然有所不同!
整个身体在冲锋的路上,瞬间规整了架势——那是某种已经熟极而流的剑招。
观其剑架,变化无穷。察其剑意,锐不可当。
而那洇着血色的眼睛里在愤怒之外,那些畏缩、怯懦竟然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自信。好像一定能斩他于剑下。
这小妖哪里来的自信?
猿勇的拳势一滞,在那骤然爆发的凛冽杀气前,遽然折身。
选择先避其锋芒。
老于厮斗的他,当然不愿意阴沟里翻船,而是决定再看一看柴阿四的剑。
但几乎是与他折身的同时,柴阿四也已经跨步转进,恰恰一剑横颈!
倒好似他自己用脖颈往此剑撞上去般!
多年的搏杀经验起了作用,于此千钧一发之际,猿勇道元翻涌,还能折转,甚至反击,拔身高跃,前扑砸拳!
柴阿四却在他之前就已经跃起,刚好一剑上挑!
噗!
锈迹斑斑的铁条剑,贯穿了猿勇的下巴,顶进了颅骨深处。
这一刻——
柴阿四离地不过三尺,整个身体保持着弓步挑剑的姿态,而体态魁梧的猿勇,张开双臂在空中,像一只展翅的巨鹰……但已经挂在了铁条剑上,无力坠落。
一直到那滚烫的鲜血喷在脸上,柴阿四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松开手。
猿勇的尸体便挂着那铁条剑坠地,最后跪伏在地上,如锤子般往地上砸了一下,那剑尖也就此穿出头顶。于血色白色之间,闪烁固执的锋芒。
“呼呼呼!”
柴阿四大口地喘着气,又有一种奇特的、从未有过的感受。
杀戮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道上大名鼎鼎的水帘堂香主,打遍花街的凶恶存在,在自己面前,竟没有走过三剑!
古神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打断了他的感想——
“学本座的剑术,第一要记得,永远不要放开你的剑。柴阿四,你合格吗?”
“对不起,对不起上尊,下次不会了!”柴阿四从杀戮的余想中清醒过来,第一个反应仍是道歉,急步前趋,一把揪住猿勇的脑袋,将那柄锈迹斑斑的铁条剑拔了出来。
剑上血犹滴,他也好像从中获得了某种力量,认真地道:“上尊,我再也不会放开我的剑。您选择我,我不会让您选错!”
“别忙着拍马屁,表决心……先解决你眼下的问题。”镜中的声音道。
柴阿四这才想起来,猿勇不是独自前来,猿勇也不是如他一样无亲无故没谁在意,猿勇手下有一堆小妖,背后有一个花果会!
想到这些,他几乎又有些腿软。
“怎……我该怎么办?”他可怜兮兮地问镜中尊神。
镜中的声音只道:“本座已经给了你答案但你最好还是问自己。”
答案?什么?
柴阿四脑子混乱了一阵,才蓦地想起来那一句——“解决你眼下的问题”。
眼下的问题……
猿勇守在外面的两个跟班!
刚才在院中自己又是大喊,又是挥剑对杀,外间不应该没有反应才对。
除非……动静被古神尊者抹去了。
古神之威,深不可测。古神之伟大,亘古无垠!
这是古神的考验我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柴阿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铁条剑挂在裤腰带上,把猿勇的尸体拖到里间,用床板临时挡住。
又把地上的血迹清理感觉。
最后端来水和布,认认真真地洗了脸。把沾了血的衣服脱下来,换了一身。
确定一眼看不出什么问题后,才转身走向门口,拉开院门:“两位大哥,疤爷喊你们进来。”
门口正在高谈阔论的两个小妖,有些扫兴地止住话头。
倒也不疑有它,只将柴阿四一拨,迈步走进了院子里。
站在院里就几乎可以把房间里看得七七八八,但两个小妖却始终没有看到猿勇的身影,禁不住往房间里走:“疤爷!您叫我们?疤爷?”
较为心急那个小妖走上前去,掀开床板,赫然看见了猿勇的尸体。正呆愣间——
砰!
外间院门重重地关上了。
两个小妖蓦地回身,便看到那个怯懦无用的柴阿四,一手将院门栓上,抽出了腰间那支铁条剑,向他们走来……
……
……
雪国风光是万里白。
登高一眺云接天。
天碑雪岭的冷,是浸入神魂的。
但照无颜已然习惯了。
她正需要这种寒,这种冷,在压制超凡力量,阻绝所知“往障”的情况下,保持神思的高度灵敏,思考世界的真相,探寻道的真谛,真正贯通所学。
作为天下四大书院之一,龙门书院最重灵性才情,自来是天才云集之地。
她照无颜身为龙门书院大师姐,自小学贯百家,通晓经典,更是天才中的天才,绝世的人物。
旁人困顿于天人之隔,甚至于皓首穷经、焚膏继晷,也不知道途何在。
她却苦恼于道途太多,俯拾皆是,不知作何抉择。
也曾禅音问佛,也曾静坐参道,也曾求路于兵书,也曾问心在法典。墨家机关,儒家各派……学如渊海,不知尽流。
竟然所知结所障,困顿了几年光阴。
她从南到北,又自东而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风物,历人情,始终有所欠缺,未得圆满。旅途的终点是现世西北,她也选定在这里,抉择一生道途。
但意外发生在天碑雪岭,在这个霜仙君许秋辞的道场,见证了一场惊天变故,看到了冬皇出世的场景。
机缘巧合之下,这位据说有转世宿慧、再证衍道的冬皇,给了一句“自开渊流”的指点。
自此茅塞顿开,复见远途。
所谓“杂糅百家,自开渊流”,自是远景宏图,绝非一蹴可就。
她也早已有了觉悟,愿意搁置唾手可得的神临,在此徒老青丝,追求那一条不知是否能得的路。
任世间风起云涌,旁观大浪淘尽,天骄扬名。
武安侯,冠军侯,无敌之斗战,冠绝当世之李一……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也许有结果,也许没有。
她是抱着这样的觉悟于此枯坐。
求道之路,如复斯言。
修行毕竟是孤独的长旅,如这天碑雪岭,是永恒的冷寂。
她本想独坐在此,生死自参。
但自小与她亲近的子舒,非要在这里陪她一年,她也就由着。正好亲自教导其修行,检悟半生,万一自己求道不得也好让书院后有来者。
至于许象乾……
那是赶了好几次,赶也赶不走的。
每次她要动手赶人了,那厮就可怜巴巴地看过来,说什么“照师姐答应了给我机会的,君子重诺,我辈读书人,岂可……”
她每次都听不完。
打轻了没有用,打重了没法交代,也没必要,索性算了。
不过今天很奇怪,这个在大风大雪中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手里还拎着一尾活鱼的许象乾,却是红着眼睛。
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偷偷抹过眼泪。
高额照风雪,情状甚可怜。
天可怜见,她最见不得旁人流泪。人生之事,有什么不可面对。生老病死也只是自然之理,哭哭啼啼,是多么软弱的事情!
再者说,这厮今天不是又要去蹭傅真君的授课么,能出什么事?
“子舒。”盘坐在雪岩窟里的照无颜,终是唤了一声:“去看看你许师兄,他怎么了。”
子舒“噢”了一声,放下手里玩得开心的雪狐狸,蹦蹦跳跳地往山下去——她用积雪堆了许多的小动物,雪狐狸、雪兔子、雪老虎……一个个活灵活现,在雪岩窟里排起了长队呢。
照无颜也就继续修行,在心中默诵起法家大宗师韩申屠的《势论》,反刍其间的经典论辩,感受大宗师对世界规律的认知,对“法”的理解。
但不多时,便听得“呜呜呜”的抽噎声,子舒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哭着跟许象乾一前一后往山上来。
许象乾一边走还一边劝:“师妹你莫要哭了,莫哭了,你哭得我也忍不住…你…你…呜呜呜……”
风雪下两个登山的人,就这样伤心地往上走。哭声此起彼伏,相映成趣。
雪岩窟内盘坐的照无颜,一脸木然。
不是,我让你去问问情况。
怎么还一起哭上了?
傅真君到底说了什么?
竟是何事,有这般伤心?
难道我误入歧路,已经走火入魔?
难道是我得了不治之症?
第三十九章 花街风云
坐在窟内看飞雪,仿佛薄帘一挂。
草绳提鱼的许象乾,载雪而来。
“照师姐……”他声音低落,很有些伤心地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照无颜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只道:“好。”
这天碑雪岭压制一切神通道术,冷寂孤清,霜刀割魂,确然是个苦地。
许象乾受不了想要离开,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只不必做此小儿女情态。
这也值得掉眼泪?
许象乾有心往照师姐的怀里扑一扑,赚回一点温暖,但看到照无颜的眼睛,便不敢造次。
低着头往里走:“我先给师姐把这条鱼煮了。”
照无颜本要说“不用”,但又觉得,这声也不用说。
道途漫长,有些纠葛实无必要。
只是看着眼泪汪汪的子舒,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以为多大的事情,他走他的,你哭什么?”
“呜呜呜……”子舒本已止住的哭声,忽地又放大了,一头钻进照无颜的怀里,抽噎着道:“姜青羊在妖界出事了!”
照无颜愣了愣,这才知晓许象乾和子舒难过的因由。
她知道,子舒对姜望并非男女之情,更多是一种崇拜。无论天涯台杀季少卿,还是观河台夺魁,她和子舒都在场。那样的姜望,的确光芒耀眼。就连她都有几分敬佩,又何况心思纯净的子舒呢?
年少时划过天穹的流星,总会引得少男少女久久驻足仰望。
知闻偶像陨落,也难怪这丫头哭得稀里哗啦的。
倒是许象乾和姜望,一直情谊颇深。他的难过,也不该只用一句脆弱来描述。
心里轻叹着,照无颜抚了抚子舒的长发,轻声道:“自来英才遭天妒,古今非独姜望一人。至少他灿烂过,未有虚度这一生,你说呢?”
子舒呜呜呜地哭:“我倒情愿他虚度呢,跟我去龙门虚度……”
照无颜欲言又止。
这时候许象乾已经从里间走出来,低垂着眼眸:“照师姐,鱼在锅里,你们等会记得喝汤。”
“你打算去哪里?”照无颜想了想,终是问道。
许象乾有些惊讶,在难过之中又蹦出了一点欢喜。
须知照师姐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他了。
他的追求从未断过。当初从月牙岛,一直缠磨到观河台,再一路西行,一路嘘寒问暖。照师姐的态度本来已经松动,对他笑了好几次,送了好几次秋波。
但自那劳什子冬皇来了一句“自开渊流”后,照师姐整个人又似入了魔般,一心只扑在修行上。全然将他冷落。
他讨厌谢哀!
长得好看也讨厌!
“姜望出事了,我去妖界看看他,凭吊一番。”许象乾语气柔和,又立即保证道:“我还会回来陪师姐的!”
照无颜道:“去妖界看看也好……天下何其广阔,也别拘泥于雪岭一隅。”
这话里的深意许象乾好像全然不明白,只道:“我知晓师姐关心我,我也清楚,此去妖界危险重重。我这样的人材,很难不为人嫉,也肯定会被妖族针对,姜望就是这么出的事……但作为赶马山双骄的一员,我不能不去看一眼,师姐放心,我一定保重自己,活着回来看你!”
照无颜一时无言。
许象乾又从怀里取出一本相当有厚度的书册,不由分说地递与照无颜:“此去妖界,山长水远,再见不知何日。师姐若有想我的时候,便读一读我的诗吧!”
那书册上赫然四个大字——“神秀诗集”。
照无颜大惊,险些当场一巴掌甩回去。但想到妖界确实是个很危险的地方……也就忍了。
罪过罪过,往常读诗,读的可都是山主大人,又或陈朴先生的作品……
许高额这等水平的诗集拿在手上,即便她照无颜道心清净,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羞耻感。
见照师姐羞答答地收下了,许象乾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等我回来!”
决然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下山去了。
这本心血之作,龙川、姜望、晏抚、子舒他们可是都买了,照师姐想买但是没好意思买,体贴如自己,当然要不着痕迹地送一本。
且是最新、最全、最用心,还有注释赏析的的一版!
子舒蜷在照无颜怀里,扭头看着许象乾须臾即远的背影,泪眼婆娑地道:“师姐,我……”
照无颜轻轻地按住了她:“你不许去。”
子舒没有吭声,又扭头埋了回去。
说保重太浅,说再会太深,说什么都不很合适。
照无颜掂了掂手里极具分量的诗集,正要随手丢进储物匣里,但终是好奇“诗到底还能写得有多烂”,便自后往前翻了一页。
这一页录了许象乾今天才写的新诗——
寒兮寒兮心里寒,冷兮冷兮天好冷。
我欲赋诗悼挚友,一片伤心说不成。
……
……
摩云城北的小院里。
一场血腥的厮杀堪堪结束。
柴阿四拄着铁条剑,疲惫地靠在墙边,一时只有喘气声。
同样是那一套天绝地陷秘剑术,招数他是尽熟的。
在古神尊者的指点下,他只用三招,就轻松杀死了花果会双花红棍级别的猿勇。
而在古神尊者全程旁观的情况下。
他与猿勇的两个手下,杀了个难分难解,险死还生……
“表现不错。”
脑海里响起古神尊者的称赞。
柴阿四一下子来了精神。
他自知在刚才的厮杀里表现不是很好,但扪心自问,也确然是拼尽了全力。
咧着嘴道:“都是上尊教导有方。”
“接下来要怎么办,你想过吗?”镜中的声音问。
柴阿四愣了愣,道:“先把尸体处理了。”
“然后呢?”
“卷铺盖跑路。”在杀死猿勇后,柴阿四显然也是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的。此刻打量着自己住了多年的宅子,颇有些恋恋不舍。
但是大丈夫四海为家,古神镜在手,天下何事不可为,何处不可去?
猿勇这件事的善后很难办,那就不办了,老子溜也。
“跑得掉吗?”某姜姓古神问道。
不得不说,杀戮这种事情,对妖生的确是有巨大的影响。
血腥厮杀前的柴阿四,尚是唯唯诺诺,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手刃三个妖怪后,已然生出一丝悍气。
他认真地回答道:“上尊,小妖考虑过的。这猿勇出来勒索钱财,肯定是不能大张旗鼓。只带两个手下,也说明了这一点。再加上我住的地方很偏僻,可能他们都不知道猿勇来我家了,更没谁想得到我能杀他。只要把尸体处理干净,逃跑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我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两手空空地出城,没谁会管我。”
察言观色就是他的生活经历,也是他这样的小妖,必备的生存能力。对这附近的头头脑脑,其实他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猿勇这个家伙,很凶很独,在水帘堂内部也向是六亲不认,唯财是图。突然消失个几天,估计都没谁在意。
等水帘堂真个盘查到这里来,他柴阿四影子都没了。
花果会又怎样?摩云猿家又如何?
妖界这般大,还能全都犁一遍不成?
镜中的声音问道:“那你准备逃去哪里?”
“神香花海!”柴阿四很有信心地道:“我经常去卖药的那家铺子,就是神香花海那边出来的一个分铺,做生意厚道。我早就打听过那边的情况,对那里很了解。跑过去隐姓埋名,指定是风平浪静!过个十年八年,兴许还能回来。”
镜中的古神一阵沉默……
小小犬妖,想得还挺周到,还想跑去神香花海。
那岂不是离文明盆地越来越远了?
再者说,若视“天意”为一池水,你柴阿四的周边若是太平静,我这个外来者带来的微小涟漪,岂不是太显眼?
“那金阳台武斗会的魁首呢?”镜中的声音问。
“蛛兰若呢?”镜中的声音又问。
“你的家呢?”镜中的声音继续问。
这灵魂三问落下来,刚刚杀妖而泛起的激动,瞬间就没有了。
柴阿四表情变得沮丧,眼中的光色也黯去,慢慢地低下头,缓慢而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门:“可是……可是怎么办呢?”
“不要难过,不要紧张。你好好想想,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吗?”镜中的声音极有耐心:“万古以来,任何妖怪都脱不开名利二字。做任何一件事情,我们都需要考虑这两个方面。具体在猿勇这件事情上,则是一个理由,和一份价值。”
先打击,再鼓励。先使其迷惘,再指点其出路。
此乃传道之妙法。
无生教为什么能够发展得那么快?自然是把握了人心。
“名和利?”柴阿四眼神懵懂:“理由?价值?”
这犬妖太蠢太天真,伟大古神只能循循诱之:“你不妨问自己几个问题……你有没有杀猿勇的理由?有没有让花果会原谅你的理由?其次,花果会需要的是什么?是猿勇这个妖怪吗,还是一个听话又能打的香主?你能不能够替代猿勇的价值?”
伟大先君齐武帝,曾公开叙述“名利”二字,坦然以此二字,为御人之重器。有名言曰:“驱生驱死何难?无非逐名逐利。吾不求天下英雄尽忠吾,但求天下英雄来朝时,能尽名尽利也!”
关于这一点,在《列国千娇传》中,也有较为具体的描述。
大齐武安侯敏而好学,对此当然有过详读。此时稍作引申,便叫小小犬妖醍醐灌顶。
柴阿四猛地抬起头来,显然有所了悟:“我杀了猿勇,说明我比他更能打。只要我真心投靠,就能替代猿勇的价值,这就是‘利’,且是大利。我还可以再使些钱财,打通相关环节,作为利的补充,是为小利。”
“至于上尊所说的名……”
他眉头紧皱:“猿勇在例钱之外,还私下勒索,败坏了花果会的名声,应当受到惩罚。这是花果会的理由,此乃大‘名’。猿勇来勒索我,我一时不忿,冲动将他杀死,这是我的理由,亦即小‘名’。不过,我的这个理由,是不是不太说得过去?勒索几个五铢王钱,也罪不至死。花果会那边……”
伟大古神道:“如果他勒索了还不够,还侮辱你,殴打你,还砸了你爷爷的灵位呢?”
侮辱殴打的确是可以算有,但……
柴阿四道:“我爷爷没有灵位啊。”
“你再想想。”镜中的声音道。
“确实是有。”柴阿四总算想起来了:“就供在神龛里!”
镜中的声音只道:“记得做旧。”
……
走出自家小院,柴阿四已然不同。
腰间挂着破铁条,脸上又青又肿,身上还有几个刀口,血迹新鲜。
去老猿酒馆的路,已经走了太多次。
他从未有一次,是走得这般自信自然。
尽管他的脸上挂着悲愤、怯懦、恐惧——这是他在古神尊者的指导下,对着古神镜,调整了许久的表情。
但他的心中,其实无所畏惧。
有伟大的古神撑腰,哪怕是妖王犬寿曾当面,他又何惧一战?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腰悬三尺剑,任尔南北或东西,匹夫一怒便休矣!
古神抚我顶,三剑杀猿勇。他日五剑杀妖王,想来也不是问题。
当然,来自古神的谆谆教诲,仍在响在心中——
“虽说谁也逃不过名和利,但在名和利之外,还有一点需要考虑,那就是情感。猿勇的死,是不是有谁会绝对无法原谅你?”
“如果有的话呢?”柴阿四在心里问。
“你的剑是做什么的?”古神反问。
柴阿四认真地想了想:“应该是没有。”
“那说明你少了一点麻烦,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伟大的古神截断了声音。
柴阿四拖着血迹斑斑的身体,却是越走越快。
路过的妖怪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惊讶,但没谁凑上来问他怎么了。在这个城市里,没谁把他当做重要的人,当然也没谁愿意因他招惹麻烦。
柴阿四就这样一身血迹地闯进了老猿酒馆,在看场妖怪撸起袖子前,急切地道:“我要见五爷!关于例钱!”
看场的妖怪猪大力哈哈大笑。
号为“疤爷”的猿勇,和号为“五爷”的猿老西,都是花果会水帘堂的香主。
只不过前者年富力强,后者却已是进入了衰退期,故而影响力大不能比,就连收例钱的肥差,也被猿勇抢去了。
猿勇在抢到肥差之后,还要单独另赚一笔,这事情瞒不了太多妖怪,他也是听到了风声的。
令他发笑的是,柴阿四这个怯懦胆小、谁都可以欺负一把的犬妖,不敢反抗猿勇,难道竟敢来找老猿酒馆讨要已经交付了的例钱?
“哈哈哈哈……呃!”
膀大腰圆的猪大力,笑不出来了。
他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锈迹斑斑的铁条剑,就探进了他的嘴巴里。
铁锈的味道,在舌尖上发涩。那一点森寒,随时能够穿透他的喉管,点碎他的脖颈!
酒馆里的酒客,也都一时安静。
这里的很多小妖,都是认识柴阿四的,都清楚这就是一个废物点心。何以现在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狠妖?!
“我要见五爷。”柴阿四却不理会任何妖怪,只用骤然变得凶狠的眼神看着猪大力,再一次重复说。
猪大力双手高举,一动不敢动,只用鼻腔应了声:“嗯!”
柴阿四缓缓收回铁条剑,用眼神示意猪大力转身,而后便以铁条剑抵着他的后腰,跟着他往酒馆里间走。
经过柜台的时候,冷酷说了句:“给我温一壶酒。”
玉臂脖颈皆缀雪,婀娜立在柜台后的女妖,乃是猿老西的女儿、偶尔会来酒馆帮忙的猿小青。
她的手探在柜台下,刚刚拿住了一把剔骨刀,柴阿四便来了这样一句,给了她一个一瞥而过的冷酷眼神。
脱胎换骨竟如此!
猿小青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