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说干就干
一有机会,张逸夫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牛厂长都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哄得这么高兴?”
“瞎聊,一句正事儿没有。”向晓菲游刃有余地笑道,“哥,信我,你们厂长真是个好人,跟他算是跟对了。”
“怎么说?你半个小时就能判断一个人?”
“半个小时?两分钟就够了。”向晓菲大笑道,“这些年我虽然没赚什么钱,但人见的够多了,别管哪里人,别管哪国人,看看面相听听言语还品不出?”
张逸夫无奈笑道:“你倒说说,品我们厂长品出什么了?”
“首先,你们厂长是基层出来的,没有背景,对不?”向晓菲直接问道。
“……他告诉你的?”
“没有,信不信由你。”向晓菲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问道,“他护犊子对不?”
“谁都护犊子。”
“你爱咋想咋想吧。”向晓菲随口哼了一声,“总之,咱们的猫腻他都看得清楚,那个人很务实,把任务完成了比什么都重要,咱们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嘿嘿。”这话张逸夫爱听,他只咧着嘴小声笑道,“对你来说是各取所需,对哥来说是双赢。”
聊着聊着,一行人走到了库房,牛小壮指着为数不多的材料道:“下午要用到的镀锌扁钢都在这里,地极是现成的,你们只需要稍微改造一下,照着图纸垂直接就可以了,没问题吧。”
“这点活儿有什么问题?”范洪彪直愣愣说道,“家伙儿要是在,我们几个现在就能给干了。”
“咳……”牛小壮哑然道,“这又是开土,又是焊接,怎么也得干两天吧?”
“哥你不是说地极都是现成的么?咱就接地下那部分对吧?”
“对。”
“那好说,多叫几个人帮手儿开土,用不了几个小时。”范洪彪也够楞,这便上前一把扛起近半数的扁钢,迈起步子便走。
“等等……我给你拿推车,这么搬累死!”牛小壮也被这家伙的蛮力惊呆了,更因他的愣而动容。
发呆的功夫,那边孙山盛和赵红旗也一人分了一半,同范洪彪一起冲牛小壮投去傻笑。
为了有活儿干,这帮大老爷们儿也是够拼的。
对于他们来说,多试工一天,就相当于少了一天的工钱,早签下合同,早开工一天,他们全村就早踏实一天。
牛小壮茫然地望向张逸夫。
“干吧,早完早好。”张逸夫笑着拍了拍兄弟,“你去其它地方借必要的工具,我领着他们去施工现场。”
“得!”牛小壮无奈一笑,冲几人道,“你们可别勉强,后面还好多活儿呢,没必要这会儿累趴下。”
范洪彪信心满满地说道:“哥,我那会连着一个月,每天睡6个小时,其它时间都干活,你问他们我趴下了没有。”
“我算是服了”牛小壮笑着摇了摇头,就此去开始奔走。
张逸夫领着一行人,一路没有停歇地来到了一号机组厂房前,照着电厂的图纸和标牌,很快找到了避雷接地的地方,就在侧门的不远处。
三人放下钢管,连大气都不带喘,只是出了些汗,这让张逸夫不得不钦佩他们的体质。
孙山盛放下钢管,站在接地理论位置与车间侧门之间,默默点头点头:“是近了,当年怎么埋这么近?”
“很老很老的机组了,没考虑这么多吧,我猜深度可能也不够。”
“要至少半米的吧?”聊到了专业话题,孙山盛变得自信起来。
“其它行业我不知道,我们要达到的标准是0.6米,”
赵红旗紧跟着问道:“哥,这东西埋在地底下,也没人看得见,你们说多少不就是多少,还费这事儿干嘛?”
“就你懂?”向晓菲上去就给了赵红旗一脚,“老实干活儿,问这么多干嘛?”
“呵呵,是,是。”赵红旗好像被踹惯了,连连点头憨笑。
聊着聊着,牛小壮那边拎着一台红色的长方体机器就过来了,身后是几个检修车间的熟脸儿,或者手里拿着,或是前面推着,有说有笑地运送一应工具到场。
这次的工程,说大不大,说小不也小。
原理上说,只要刨开土,把接地的金属改造一下就可以了,但实施上,必然要用到切割机切断材料、电焊机焊接、以及锤铲尺漆等常用工具。这些实际上正是施工所需的常规工具,把这些家伙都耍溜了,混个普工养家没问题,个别经验丰富的,还可以混个电气安装工的头衔,算是熟练工。
这边三个愣家伙见家伙儿到了,一个个这便摩拳擦掌上去接,未等张逸夫牛小壮吩咐,说话便开始干。
孙山盛拿着焊机的电源线,三两下便接上了两个端子,赵红旗和范洪彪则抄起锤铲就开始起地,好在是普通的土地,若是柏油地,在不借助土建人员和推土机的基础上,还真不知道他们三个人怎么搞。
后面的几个检修车间的人也是看傻了,哪找来三个这么不要命干活儿的家伙?
检修车间主任是主任,工人是工人,就基层而言,牛小壮和他们保持的关系还不错,此时只笑着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笑道:“怎么样,这几个能干吧?”
那人呆呆点了点头,看着对面三个玩命儿的人,冲牛小壮问道:“牛哥,哪找的啊?”
“呵呵,这你别管,你们王振华不是不愿意干么?自然有人干。”牛小壮也算是口无遮拦,当即笑道,“你回去跟老王说吧,达标用不着他了,干好他的检修就得了。”
“……”
张逸夫一看这还了得?牛小壮也算是有脑子的人,这会儿怎么就如此沉不住气?
咱们有气可以撒,但不是现在。
“别别。”他连忙迎上前去笑道,“这次只是试工,还没有确定,暂时不能这么说,等外包确认后我们会正式跟王主任谈的。”
“哦……”小伙子木木应了,目光很快转移,前方好像有一块磁铁,将他的眼球吸了过去。
电厂里,美女可是极少的,王小花就是极限了,走南闯北的蓟京妞儿淡妆浓抹的出现,可着实惊了小伙子的眼。
076 天真
小伙子眼睛已经看直了,口中喃喃道:“这位是……”
“去去去去……”牛小壮笑着直接给了他一拳,“没你们事儿了,等着吧,你们老王拖一个礼拜的活儿,我们俩小时就搞定!”
几个小伙子本来还想起哄,借机跟向晓菲聊上几句,但在牛小壮的毒打之下,只得含恨放弃这个想法,牛小壮倒也聪明,决定给几人一次表现的机会,便冲他们说道:“你们仨,有这时间赶紧抄家伙干活儿,一起帮忙挖,后面还能跟熟练工好好学学焊接地极。”
这本该是个展示肌肉与男性力量的绝佳时期,但三个检修车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婉拒了这层好意,匆匆离去。
“这帮家伙,一说干活就跑,真是懒得可以!”牛小壮看着三人抱头鼠窜的背影,随口笑骂一句,也不挽留。
“不止是懒吧。”张逸夫哼笑道,“他们主任准是私下交代过,不许给我们干活。”
“交代这个?!”牛小壮惊道,“最多是他们怕给我们干活儿,从而得罪王振华罢了,老王还会特意交代下属这个?有必要么?”
“不好说。”张逸夫抿了抿嘴,“他知道你跟车间的人熟,搞不好哪天一开心,就自己拽来几个壮劳力开工了。”
“这是私人关系,他们闲着也是闲着,我拉他们干活儿有错?”牛小壮极其不解地问道。
“老王老王,带个‘老’字的都是油条,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到时候你每天拽走检修车间几个人来干达标的活儿,相当于他们车间出力不领功,活儿还没少干,但功绩跟王振华无关,他不得气死?所以他八成封死了这条路,跟车间的人交代过了。”
“这……有这么过分?”牛小壮此时才有些信了,张逸夫所说的这套“老王”行为理论无疑与他的世界观和职业道德有所冲突,但这种推皮球、撇清关系的行为实是国企中的常态,像牛小壮这样实在的才是异类。
“还得多琢磨,这已经是最浅的了,往后都是算计。”张逸夫笑着拍了拍牛小壮的肩膀,让他脱离出中年人厚黑的泥沼。
牛小壮其实脑子不够用,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在这方面的厚黑学被耽误了。
厂长公子,走到哪里不是横行无忌?还用得着算计揣测?还用得着想得罪谁讨好谁?外加牛大猛的过度溺爱,不免让他在职场中略显单纯。
若是牛小壮起初便一心在冀北电厂混一辈子,他单纯直爽一些倒也无妨,但将来的舞台还很大,非常大,牛小壮是个有心向上的人,他早晚会踏入那个舞台,若那时离开了父亲的庇护,难免遍体鳞伤。
作为张逸夫,能帮他的,就是让他卸掉皇太子的身份来思考问题,来看这个世界,能领悟到什么地步,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向晓菲那边懒得看工人干活儿,此时也凑过来笑问道:“你们说的王振华是谁啊?这么大仇?”
牛小壮这才抽离出遐想,沉哼一声:“我们这里检修车间的主任,这些工作本该他们车间做的,他们人都闲着,也有技术,可就是拖着不做。”
“嗨,我当是什么呢~”向晓菲闻言只掩面轻笑,“检修车间做什么土建,会做他们也不会痛快做的,这不找事儿呢么,再者说了,他们要都做了,还有咱们恒电工建什么事?”
“噗……”
向晓菲这一席风凉话外加安慰,倒是给牛小壮逗笑了,这种社会老油条级的年轻女孩,怕是牛小壮再也见不到第二个了,笑过之后,他调侃问道:“妹子,照你话说,倒是我们错了?”
“谈什么对与错?能赚钱就是对的。”向晓菲也是毫不含糊,随口道出了终极的人生哲学。
“……”牛小壮完全不知道如何辩解了。
这二位价值观冲突太大,张逸夫不得不从中调停一下:“这个……是要在合法合规,没有风险,没有危险,不得罪人的情况下赚钱。小壮你别听她瞎掰扯,那是二十年后的价值观……”
张逸夫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搞得牛小壮实际上更凌乱了。
聊着聊着,那边赵红旗擦着汗匆匆跑来冲牛小壮问道:“哥,有台钻没有?后面有地方要打孔的。”
“有,有。”牛小壮点头过后,不忘问道,“你们肯定熟练吧?那东西个是出事故的大户。”
赵红旗傻呵呵笑道:“没问题的哥,我舅舅都用多少年了。”
“成吧,我再去一趟,逸夫你盯着点。”牛小壮这便推着车子离去。
这边向晓菲看着赵红旗满头大汗,浑身是土的样子竟生出了恻隐之心:“你歇会儿吧,我去给你们整点儿水喝。”
“呵呵,没想到,晓菲姐这德性,还知道心疼人。”赵红旗再次傻笑。
毫无疑问地,他很快就挨了一脚。
张逸夫笑着拦住二人道:“晓菲别你去,要回办公楼的,还是我去吧。”
“千万别,我压根儿不懂施工的事情,这边得你盯着。”向晓菲摆了摆手,拒绝了张逸夫的好意,随后回身拿起三位工人随身带的水壶,朝着办公楼也走了。
撂下张逸夫一个人,跟这儿站着也不是,上去帮忙也不是。
正踌躇间,一人影匆匆朝一号机组厂房门口走去,见这里聚集了一帮人,愣了一下,而后皱眉迎了过来,尖利的叱骂声也随风而至。
“这是干吗?谁让你们施工的?”
不必多说,此人必是邱凌无疑了。
邱凌本是有事去一号机组厂房,对这两天张逸夫他们的行动一无所知,此时突然看见张逸夫带着一群人擅自动工,直接就急眼了——张逸夫!给你个组长头衔你就来劲了?还把不把老子放在眼里!
“你们几个,都给我停!!!”邱凌上来就冲赵红旗那边凶吼起来,“谁让你们干的?说干就干?!当电厂是什么地方了???”
赵红旗三人,一听这个立刻就傻了,他们只是想找口饭吃的村里人而已,见到邱凌这号欺软怕硬的还当真没辙。
077 愤怒
三人不得不暂时停下手中的工,呆呆望向张逸夫。
与此同时,邱凌指着张逸夫骂道:“你还有没有规矩?自己写的安全规范都不管?施工前,尤其是外人施工前一定要办工作票走手续,审核、批准完了才能开工,你找来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抡着锤头就干,疯了?”
要说邱凌发这么大火,其实也不无道理,这段时间他完全被架空了,平日整天挂在嘴边的达标跟他基本没了关系,重要的工作都被张逸夫做了,这让他无所事事,至于牛大猛段有为点头试工的事情,他更是闻所未闻。
在他心里,总觉得找人试工,这是件很大的事,流程要拖很久,厂里总要讨论一下,决策一下,通知一下,自己总该知道。
而就这么几天,张逸夫便拉来一群人干活,这绝对是坏规矩的特殊行为,连自己这个技术科科长都不知道,牛大猛一定也不知道,至于段有为,他知不知道无所谓。
邱凌见张逸夫哑了一会儿,自己的气焰瞬间更盛,指着几人吼道:“你们,给我收拾东西走人!物归原处!要开工打报告上来!!”
这话说完,不出半秒,更洪亮的吼声如大浪一般压了下来。
“继续干!别理他!”
张逸夫这话不是冲赵红旗吼的,而是冲着面前的邱凌吼的,一怒之下,吐沫星子更是喷了邱凌一脸。
不就是撕破脸么?不就是撕逼么?老子怕你?!
张逸夫怒目而视,此时的他也确实无须顾虑邱凌了,年轻人独有的血性和狠劲儿终于显露出来,他从前避着邱凌,是怕影响自己声誉,他出去让着水厂的人不打架,是怕给自己电厂添麻烦。
而现在面对此厮,岂止平起平坐,自己力压一头都不是问题!
邱凌啊邱凌,你太慢了,完全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此时的邱凌,连擦去脸上的口水都顾不得了,只指着张逸夫颤颤退后,他也想不到,想不到张逸夫能突然做到这一步,他一直认为张逸夫总是顾及很多,三思而后行,藏得很深的那种人,没想到他能迈出这步,与自己直言相抗!
面对逸夫一吼,邱凌的怒气瞬间被压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独有的恐惧浮上心头。
有种东西,叫气势。
这次,轮到张逸夫逼过去了。
张逸夫忍了他太久了,既然撕逼,就要撕得够狠,也算一解心头之狠!
20多岁的小伙子,无名火一上头,谁他妈也拦不住。
“吼啊?再他妈吼啊?”张逸夫一步步踏上前去,指着邱凌的鼻子吼道,“比他妈谁会吼?我让他们的干怎么了?我没走流程怎么了?**会好好过来跟我说么?吼你妈逼啊!”
“别……别动手!”邱凌不住向后退去,霎时间又矮了几头,只怕张逸夫一拳头抡过来。
张逸夫自然气头更胜,一怒之下,心头压着的怨气一涌而出:“我他妈辛辛苦苦干活,找人,求人,巴结人,不敢得罪这个,不敢得罪那个,好不容易能干活了,**又出来捣乱?!”
“这怎么是捣乱?这是安全规范工作流程……”
“我去你妈的!”张逸夫怒而一口喷了过去,“别他妈拿规矩压我,老子还没拿达标压你呢!你看我不痛快咱俩练炼!工作上的事别他妈找茬!!”
邱凌已是退到了墙根,咽了口吐沫,双臂挡在眼前道:“张逸夫,你会好好说话么?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说道这里,邱凌实际上已经软了,虽然说出的是反问句,但实际语气却如同疑问句一般。
“我他妈不是什么人物,我是干事的,**是干人的!!”
邱凌呆呆护着脑袋,有些听不懂张逸夫这话,不知他是纯粹骂人还是另有含义。
张逸夫轻哼一声,冲旁边吐了口吐沫:“该去哪去哪,别他妈碍事,往后也是。”
“……”
邱凌已经完全不敢答话了。
此时,厂房里的人终于被吵了出来,车间主任方浩也在其中。
他一见二人的阵仗,便知道出了什么事,连忙领着几个小伙子围了上来。
“别吵,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己人!”
方浩直接拦在二人中间,后面几个小伙子也分别架开了张逸夫和邱凌。
一见有人拉架,邱凌立刻又来劲了,挥着拳头冲对面道:“你问问是谁不好好说话?谁吵起来的!”
这种时候,这种程度的撕逼骂战,张逸夫是不屑一顾的,他只轻轻推开如同无物的劝架二人,径直向前走去。
邱凌一见这架势,这阴沉的表情,立刻又往后躲去。
“呵呵。”张逸夫停在半路,看着邱凌的样子只一笑,便直接回头,不再理会这边,朝着赵红旗他们走去,只给众人留下了一个销魂的背影。
剩下的人,自然尴尬,邱凌刚才本能使然,怂逼操行已经暴露了,此时也没必要再指着张逸夫说些什么了,只好拉住方浩说事儿。
“方主任!你说说谁有理,他私自找外人动工,一个报告没打,我这边完全不知情,有没有这么做事的?!”
“咳……这个……邱科长息怒……”方浩是明眼人,此时只无奈一笑,劝慰道,“逸夫跟我打过招呼的,达标的事情,毕竟急,而且是试工,工作票手续下午再补吧,不成问题的。”
“这不是说补就补的啊……”邱凌捶胸顿足道,“谁知道这帮人有没有资质,力工、电工、焊工,这都是有要求的。”
“邱科长……”方浩终于有些看不过去了,凑到邱凌耳边小声道,“这次的事情……是厂长和段总点过头的……”
“????”邱凌眼睛瞬间瞪大,不可思议地望向方浩,“怎么可能?什么时候?不开个会研究讨论一下?”
厂房周围的人见邱凌这戏剧化,喜剧性的表情,都有些忍俊不禁。
“达标,急。”方浩不忍再打击邱凌,只拍了拍他,让他自行离去,“我一会儿帮你好好骂骂逸夫,确实应该先走流程的,你看成吧。”
“…………”
什么是规矩?厂长就是规矩。
怎么走流程?厂长点头就是流程。
不得不说,国企冗长繁杂的程序中,有厂长这样一位存在,实是大大的好事。
邱凌这会儿也知道了,这次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了。
一怨信息来得慢,下面没有心腹,上面无大腿,没人告诉自己竟然有这样的事。
二怨自己太想当然了,没想到请外人施工这种事竟然连个会都不开,就这么搞了。
不过这些,其实都是无所谓的。
令邱凌最受伤的是,他今后恐怕再无理由,也再无机会与张逸夫抗衡了,刚才张逸夫的底气十足,怕是早已和厂长拴在了一起。
自己十几年没做到的事,处心经营小心打理的事,被张逸夫一个月之内做成了。
邱凌此时只恨张逸夫狡猾,会抱大腿,懂得奉承马屁。
虽然张逸夫确实狡猾,确实会抱大腿,确实会拍马屁,但其实在这方面的功力并不比邱凌高明太多,现在这样的局面,并不是邱凌抱大腿输了,而是因为他做人输了,做事输了。
领导自然有喜欢阿谀奉承的一面,但也必然会有务实公正的一面,厂子是要运转的,是要干活的,是要达标的,你邱凌马屁拍得好,但谁也不敢得罪,不干事儿啊?说个达标一年了都不动弹,牛大猛听他的马屁还能舒服?
反观张逸夫,来厂一个多月,三件漂亮事做出来,连资历最深的段有为都赞赏不绝。
你是领导,你要达标,你用谁?邱凌拍马屁拍到天上,能让牛大猛出功绩?
当然,邱凌绝不会想到这里的,他如果能想到,他就不是邱凌了,这次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
这会儿,邱凌反倒希望张逸夫真的打自己,揍自己了,这样好歹会给他个处分,弄得重一些可能背处分、调走等等,那该多好?
该打!出手越重越好!
方浩见邱凌呆滞半天,只得冲手下道:“小钱,你送邱科长回去吧。”
话罢,他又转望邱凌:“你先回去,我去训训张逸夫,马上过去找你。”
“……”邱凌没再说话,就这么被扶走。
正好,牛小壮也推着台钻过来了,看着邱凌的表情,感觉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
另一边,张逸夫冲停工半天,看了半天戏的三人道:“都说了叫你们开工,咋还看着?”
“是……是……”赵红旗这才知道,撕逼已经结束,连连笑着说道,“哥,我知道晓菲姐这横劲儿是跟谁学的了。”
“别介,真横起来还是他厉害。”张逸夫也是挠头一笑,“红旗啊,怎么每次一跟你说话,就那么像踹你呢?”
“别别!哥!我这就干活!这就干活!!”赵红旗露出了惯有的欠揍傻笑,赶紧回头喝呼起来,重新开工。
三位工人由此开始继续挖土。
经过这事,他们不免窃窃私语,孙山盛借着嘈杂的声音轻声问道:“红旗,这小伙子可不简单,敢跟领导这么叫板……”
“呵呵,我早说了,张哥这人靠谱!跟着他干准没错儿!你还没见识到他真厉害的时候呢!”
“能比刚才还厉害?”范洪彪惊道,“那瘦子过来吼的时候,我都怕了……”
“想什么呢,不是说打架。”赵红旗偷偷回头瞄了一眼正看别处的张逸夫,小声道,“张哥最厉害的还是脑子,什么都知道,知道过去,还能跟你谈将来,好多事我虽然听不懂,但从他嘴里出来,那就是真真儿的。别看他一直在大学里,但咱们东北的事情他也都晓得。”
“神了……”孙山盛眯着眼睛望向张逸夫那边,“不简单,瞧着岁数……将来还大有可为。”
“嘿嘿,我觉得张哥,可能是咱这辈子能碰到的最大领导了。”
范洪彪茫然问道:“最大?最大的不是电力部的那个处长么?张哥再厉害,也连科长都不是吧?”
“谁说现在了?等好儿吧!”赵红旗此时已是充满了干劲儿。
他坚信,自己的好运来了,贵人来了,全村的希望来了。
只要跟着张逸夫走下去,按照他指的路走下去,自己错过的东西,失去的东西,都可以补回来!
078 人言可畏
哄走了邱凌,方浩同牛小壮这才走了过来,改劝张逸夫这边。
“方主任,刚才咋了?”牛小壮显然是最好奇的那个。
“哎……呛呛起来了,这两个人,在所难免吧。”方浩无奈摇了摇头,走到张逸夫身后道,“行了逸夫,别摆臭脸了。”
由于之前打群架那晚聊得比较多,外加在工作上二人实际上互相暗帮过一次,方浩说起话来自然随性了一些。
张逸夫的气儿也早就发泄痛快了,此时自然不该再拿架子,这便回身笑道:“辛苦方主任了,还得哄着他走。”
“哎……”方浩尴尬一笑,站在他的立场上,没法说太多的东西,只得嗖了嗖嗓子,提高音量,过场性地说道,“逸夫,这种工程,还是要走流程的,你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补,中间要去邱科长那里签字的。”
“成,这就补。”张逸夫笑着点了点头,放低姿态,卖方浩一个面子,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嗯,走吧,我带你走流程。”方浩听张逸夫应允才放松下来,转而冲牛小壮道,“那小壮你盯一下。”
“没问题。”牛小壮一口应了,推东西着便往施工处走去,对他来说,这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
后面几个电气车间的人,在方浩的暗示下,也纷纷上前帮忙,焊接、切割这些专业工种他们不拿手,帮忙挖个土,拿个工器具还是没问题的。
要不说这位方主任会做人呢!卖不了多少力,还领了人情,出事调停一下给各方位台阶,谁会记恨这种人?
张逸夫同他一路走向办公楼,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情况下,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厂内的中层领导,无非三种情况。
一种是修仙儿,代表人物就是张琳,没什么可图的,也没必要争什么,别人更不会惹她,分内之事随便做做混着就好。
一种是卖力,其中的典型自然是王振华,检修这种事情虽然关键,但其实是费力不讨好的,你检修十年处处平安无事领导也不会在意,认为那是应当的,而你出一次事就够死几次的了。久而久之,检修的人也就形成了王振华的这种性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有的责任与危险,都要使劲推脱出去。长此以往,此起彼伏,检修的人在领导心中的地位无疑水落船沉。实际上达标的事情,正是王振华表现的一个机会,翻转时运的最后良机,但他的行为早已形成惯性,毫无疑问地放弃了这次翻身。
第三种,姑且可以称之为“少壮派”,其中的翘楚便是方浩与邱凌这两位,虽然他们都已年过四十,但在这个时代的冀北电厂里,他们仍然是毫无疑问的少壮派。由于前两种情况的中层,一种是无心争,一种是没实力争,因此争风吃醋的重任无疑就落在了少壮派的头上,进步的名额和机会是有限的,人却是很多的,这也就造成了现在电厂内中层领导的微妙局面,也是每个国企机关中都存在的微妙局面。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
正所谓,世界观决定方法论。
走了半分钟,方浩终于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逸夫,有的时候该低调,还是要低调一点的,邱凌毕竟是领导。”
方浩是聪明人,自然能看出现在的局面,在达标考核验收之前,在这里牛大猛第一,他张逸夫就是第二,万不可惹!因此他哪还有心埋怨张逸夫,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成了自己人。
张逸夫回笑道:“呵呵,方主任说得没错,可不管你信不信,这次是邱凌吼起来的,我要不表示表示,怕是以后他还要找茬。”
“嗨……这样吧,我找机会也劝劝邱凌,你们两个尽量少摩擦。”方浩说着,话锋一转,“逸夫啊,在厂子里,该低调的地方,可不仅仅是工作关系上……”
“哦?”张逸夫一愣,心下嘀咕了一阵,实在想不出方浩想表达什么,难道是外包中间的事情?不对,方浩不会这么傻来捅这个马蜂窝的。
方浩见张逸夫一脸茫然,只得尴尬笑道:“有可能是我理解错了吧,我要是说错了,你别介意,都是好意。”
“方主任直说,我这人什么意见都听得进。”
“这个……”方浩叹了口气,避开张逸夫的目光道,“逸夫,你是咱们厂的青年才俊,现在又这么受领导重视,若是在……在这个男女关系上,生活作风上出现问题……对你总是不太好的。”
“生活作风??”张逸夫更茫然了。
“咳……”方浩只觉得张逸夫不该傻到这份上,只得再进一步,“据说,王小花跟你回了趟蓟京……”
“啪!”张逸夫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王小花这人是很开放的,张逸夫又是来自21世纪,结伴出游一趟本不该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若放在这会儿,放在“不已结婚为前提的恋爱,就是耍**”的这会儿,怕真的是作风不正了。
要真是恋爱嗅蜜那也罢了,可张逸夫明明啥都没做。
“方主任,这事情都传到您耳朵里了?”张逸夫有些焦急地问道。
方浩摇头干笑道:“没办法,咱们厂就这么几个女的,你跟王小花又都这么突出,自然传得快。”
话罢,他又略显犹豫地说道:“算哥哥多句嘴,说错了你别介意,搞对象的事,该是慎重一些的,咱们不说场面话,逸夫你早晚要离开我们冀北,去电管局或者部里的,搞对象又不结婚,将来不好处理。”
不得不说,方浩这次真的算是激进,为了经营与张逸夫的关系,竟然说出这种得罪人的话,在他眼里,张逸夫是不可能看上王小花的,所谓的厂花,也只是一厂之花,外面的世界杜鹃牡丹还多得是。如果只是为了打消寂寞,跟王小花随便玩玩,怕是会为张逸夫的仕途埋下隐患,方浩也算是帮张逸夫排雷了。
张逸夫这次听过方浩的话后,并未像面对甄甜时那样立刻反驳,只是长叹一声。
“人言可畏啊。”
“……怎么说?”
079 捡漏
张逸夫颇为真诚地说道:“方主任,我不瞒你,我前一段有事回蓟京,正好撞到王小花了,她是真的想去那边看看,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带他逛了逛,看了看天安门,第二天凌晨就给她送回宿舍了,什么都没有,挺正常的朋友关系,被莫名其妙地传成现在这样,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方浩闻言连忙表达歉意,“这种事,传着传着就变味了,哥哥想多了,你别介意。”
“没关系,方主任提醒得倒也好,我今后注意保持距离吧。”张逸夫摆了摆手。
“那最好。”方浩闻言舒了口气,转而笑道,“你要是有搞对象想法的话,我倒是可以介绍,厂长也可以介绍,冀北供电局,电力局上面的领导,倒也有该着嫁闺女的。”
“呵呵,暂时没这个想法,有的时候再劳烦方主任了。”
“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二人说着,进了办公楼,开始办工作票流程,从取单填单开始,该有的专责、工作负责人等签字一个不少,一路流转顺风顺水,就连邱凌签字的时候都大气儿不敢喘,匆匆签了也不敢多看张逸夫。
这怕是冀北电厂有史以来走得最快的流程了。
回到一号机厂房门口,方浩很快拜别离去,张逸夫得以继续去监工。
由于电气车间兄弟们的支援,不大的土方工程已经基本完成了,赵红旗和孙山盛正拿着卷尺左量右量,结合图纸,标记着着切割的尺寸与焊接点。
“哎呦,这么快?”牛小壮显是已知道了刚刚的事情,见张逸夫回来不禁大笑道,“逸夫,你牛逼啊,这么久我都找不到茬跟邱凌呛呛,被你抢先了!”
“没辙啊,我得表态啊,不然今后还得被烦多少次?”张逸夫笑着拍了拍胸口,小声道,“咱们现在有达标金牌护体,若是败了,多少旧账得被翻出来?到时候我扛就是了。”
“你这想得太远了……”牛小壮可万没想到张逸夫都琢磨到了那一步,合着他是得罪别人保自己呢?这不免又让单纯的小壮感激了,“逸夫,达标肯定成,别想那些丧气事儿。”
“成不成的,还是得看这几位啊。”张逸夫的目光已经转向了赵红旗他们。
此时这三位,早没了聊闲话的心思,沟都已经挖好,已经开始切割原来的接地部分。算算时间不过一个小时,干活已经算是很利索了。
不过挖土什么的,终究谁都能干,真正显手艺的,还是“割”与“焊”,割得准不准,焊的角度正不正,活儿干得是否干净漂亮,权看这一下子。
在这方面,张逸夫的眼光和经验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牛小壮和段有为来把关。但他本人也不会放弃这种学习的机会,这便跟牛小壮一起边监工边聊天。
整个过程由于噪音与铁屑土尘太多,向晓菲早已躲在远处,只有不怕脏不怕累的两位好青年跟三位工人混在一处。
这三位工人,也算是各有分工,配合默契远超了张逸夫的想象。
范洪彪主力工,切割、搬运这类事,他都直接上手。
赵红旗主技工,焊接、测量由他做。
至于孙山盛则主要是指导与补充,这二人有拿不准的的地方,老孙都会立刻上手指点,有他们实在不明白的地方,老孙则自己上手做,他们看两次自然也就会了。
一个村的,又都是亲戚,自然不会藏着手艺,他们村人整年四处揽活,电厂项目一干就是几年,这么一个小群体不断磨练交流技术,而非敝帚自珍,多年磨练下来,当真是一支不可多得的工队!
只可惜,时代使然,现在他们不得不不远万里跑到冀北来找活儿。
张逸夫深以为,自己这是捡了个大漏。
就现在的局势而言,各省电力局都有自己的电建公司,工人都是被他们攥在手里的,想从他们手里撬人?做梦。像赵红旗他们村的这种情况,实属罕见,怕是头十年二十年东北工程实在太多,电建真的是应付不过来了,才不得不从民间招一批工,而现在没那么多工程了,这批人自然就被放弃了。
电建的人不知道,他们放弃的可是金子,那种被裹着一层黑炭的金子,你只要稍微打磨,再假以时日,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错,东北地区电力供应确实过剩,但往南看,诸多沿海城市正在飞速崛起,放眼全国而言,下一个电厂兴建大潮已经在酝酿之中。
与此同时,市场经济在逐渐放开,电建也不可能长期养那么多人了,将来这些工人中,很大一部分都将为民营工程公司效力,而电建只是负责把工程外包出去。
可以说,未来两年,有实力的民营电建,将会捞到一大桶金。
但对于现在的人而言,即便能看到这一点的人,也没有资源去提前准备,因为工人依然都还被国营电建攥在手里。
只有赵红旗这么几个人,从手指头缝里漏了出来,刚好被张逸夫抓到了。
张逸夫有胆量说,不出两年,全国干这行的公司都会抢着要赵红旗他们这些人,工钱涨个两倍、三倍都不成问题,为什么?因为民营电建的利润是十倍、二十倍。
约莫半个小时后,赵红旗已经戴着面具,开始焊接,孙山盛看了片刻,觉得不过眼,最终自己上手。老工那架势,稳定程度,效率,都是让那小子惊叹不已。
“这活儿,真的漂亮,没得挑。”牛小壮同时又指着赵红旗道,“那小子差点儿意思,手颤,也没自信。”
张逸夫笑道:“嗨,他都多少年没干活儿了,一直跟晓菲在东北跑皮货呢。”
“原来如此,那还情有可原。”牛小壮低头看了看手表,“这个速度,两个小时内真的能完活儿……他们是在太熟练了,这种边缘的工程都做的这么快……逸夫……”
“嘘。”张逸夫小声笑道,“咱们捡到大宝了。”
“嘿嘿。”牛小壮也是心下偷着乐,他看得并未张逸夫那么远,只看眼前的话,有这帮人在,兴建一个新电厂都不成问题,何况达标?
080 效率
下午一点,段有为用过午餐,刚准备闭目养神片刻,便被敲门声吵到。
来者张逸夫,告知完工。
段有为浑身一个激灵,惊问道:“完工?上午不是才办的开工工作票么?”
张逸夫笑道:“段总,那个是补流程,实际上咱们开完会就直接开工了。”
“那也都十点了啊。”段有为惊讶地抬头看了眼挂钟,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又要开土挖沟,又要计算测量,又要焊接,就算十几个人做,也不太可能这么快完成,更何况那边仅有三个人。
“呵呵,多亏电气车间的人帮忙来着,主要费事儿的土建这块,很快就完成了。”张逸夫接着说道,“要不,您先忙您的,我带他们吃饭去?”
“吃饭等等,我现在就去。”段有为情知张逸夫不是虚言,这便匆匆起身,拥着张逸夫往外走。
没走两步,路过厂长办公室的时候,段有为一琢磨,便要敲门,想是打算叫上牛大猛一同去验工。
张逸夫连忙说道:“段总,您先看过没问题了再请厂长吧。”
“……也对,也对。”段有为略微思索过后,抿嘴自嘲道,“逸夫啊逸夫,你比我想的还周到。”
其实并非张逸夫聪明,只是段有为被吓到了,没反应过来。
二人这便一路赶往一号机组厂房前,正午的太阳烧着,几个工人正在清扫施工现场,牛小壮和向晓菲在屋檐下喝水乘凉,见老段来了,二人也连忙迎了上来。
未等他们多说,段有为便推开二人,直挺挺走向施工现场。
锃亮的新镀锌扁钢与防雷地网组合在一起,不由得让老段也跟着眼前一亮!
原先的接地,几根说不清什么材质的金属,七扭八歪往地极上一躺,也不知是建厂人员技术含糊,还是日久腐蚀,焊接处的角度与质感都给人一种黏黏糊糊的不适感,就像是用了很多年的旧铁丝,软塌塌的。
而这次新接的地极,横平竖直不说,关键就是焊口,整齐漂亮,像是机器做出来的,又像是心灵手巧的小姑娘绣出来的,完全不似赵红旗、孙山盛这种粗人能干出来的活儿。
老段再走近细看,亲自下到了地沟里,下手压了压,纹丝不动,再抬头目测距离,深度,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完全就是图纸的复刻。
倒不是说这种工艺有多么难,主要是这个效率与质量,实在令人感叹,老段不由得又回想起了当年辽河大电厂建设工地,紧锣密鼓之间,就是这帮村里人,在两年之内完成的任务,这之后,老段参与过的工程,再也没有过这么快的。
“领导……绝对没有虚焊的地方,您放一百个心。”孙山盛擦了把汗,放下手中用过的焊条,有些不自信地问道,“您觉得怎么样?”
“嗯……”段有为自然不可能露出太过惊叹钦佩的表情,身为厂方,他该拿的架子还是要有的,“老孙,活儿没问题,就是这焊接处的防腐漆还没涂呢吧?”
“呵呵,领导您一点头,我们立刻涂。”
“好。”段有为点了点头,用力踏在地沟外的土地上,使了把劲,这才迈了上来,口中笑道,“老孙,这些年也没闲着吧?”
“都是小工程,入不了领导的眼。”孙山盛露出了村里人特有的微笑。
“这样,你们抓紧时间把防腐漆涂了。”段有为也不闲老孙脏,就这么拍了拍他的满是泥渍的肩膀,“不错,接地没问题,下面杂七杂八的考核也不要懈怠。”
孙山盛闻言大喜,这个中午可算没有白拼:“没问题领导,还有啥活儿,我们现在就干去。”
“不急。”段有为立刻冲牛小壮挥手到,“小壮,你带他们去食堂吧,再晚连汤都没有了。”
“好嘞!”牛小壮也是满脸喜气,老段点头的工程,铁定没问题,他心头对这帮村里人的最后一重疑虑也随之一扫而空。
随后,段有为亲自去请的牛大猛,张逸夫和向晓菲则在原处稍微收拾一下场地,让一切看起来更整洁一些。
很快,牛大猛笑盈盈赶来。
就厂长这个级别的领导而言,在车间干过十几年的他,已经算是比较了解基层的了,虽然避雷接地的事情他本人也没参与过,不过跟工程,跟金属,跟钢铁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早有一种直觉烙印在老牛的心头,只随意一扫这个接地,那种规律的美感便让他觉得舒服。
当然,老牛更得拿着劲儿,万不能立刻夸翻几个工人,他们活儿干得再漂亮,自己也不能表现出太多,毕竟是甲方,还要留有沟通余地。
“这才一点吧。”牛大猛低头看了看表笑道,“够快,够好,向总手下这批人,果然是熟练工。”
向晓菲连忙谦言道:“您过奖了,这次的接地工程量比较小,他们才干的这么快,要是大一些的工程,怎么也得忙活一个礼拜。”
“太谦虚了。”牛大猛随后转向段有为,“老段,你这边怎么看?”
段有为立刻信誓旦旦道:“没问题,只要一会儿他们吃完饭,回来把防腐漆涂上,沟埋好,绝对能达到达标标准,就算考核组的人真的挖地极出来看,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好,老段你都这么说了,我看剩下的考核也免了,都是建过大电厂的人,没什么问题。”牛大猛随即转身,热情地伸出右手,“向总,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谢谢牛厂长的信任。”向晓菲可谓是感激涕零,溢于言表,当然在张逸夫看来,这绝对是演出来的。
一番客套过后,牛大猛开始吩咐后面的工作。
“这样,逸夫,你跟向总快些商讨合同的事情吧,合同条款要细,内容要清楚,要求要明确,特别是标明工期,虽然不是大工程,但这次毕竟是非常规的合作,没有走上级正规途径,合同上绝不能出岔子。”
话罢,他又转向段有为:“老段,你多给把把关。”
“一定。”
拍板儿过后,牛大猛潇洒离去。
张逸夫想问一件事,却又不好开口去问。
您倒是说清楚,到底给多少钱啊!
老段走后,不出意外地,合同的事情交到了张逸夫身上,由他来起草技术方面的细节、要求、工期等一系列内容,并与恒电工建这边谈判,确定技术事宜后由老段把关,再由厂长点头,最后交给张琳那边做合同。
081 自家商谈
下午二时,张逸夫的办公室中,他与老妹儿惬意地晒着太阳,像是两只午睡的懒猫。
谈判是什么?扯皮,争利益,推包袱等等等等……
可自己人之间,还谈个屁啊。
张逸夫直接拿出了之前的达标计划,只需稍微改一改,便是合同的技术细节,再缩短一下工期,可以说他要求到什么地步,便是什么地步,因为向晓菲完全看不懂,更不可能拒绝。
慵懒之间,向晓菲嘴里突然吐出一个数字:“三万五。”
“哈?”张逸夫放下手中的材料惊问道,“老牛跟你吐露过工程款了?”
“呵呵,去他办公室的时候就聊过了。”向晓菲这才将实情吐露给张逸夫,“这么痛快的领导,我还是第一次见……估计是看在他儿子的面子上吧。”
“三万五,比想象中的还要高……”张逸夫已经有些抑制不住兴奋之情。
这钱是给家里买彩电呢,还是弄个冰箱洗衣机啥的,亦或是想办法出国玩一圈?
这是个问题!
“别那么早就臭美。”向晓菲随即将冷水倒了出来,“牛大猛说得清楚,没完成任务,工程款是要对折的,而且最后一期的工程款,要在达标验收后才打来,过不了只有三万。”
“三万也够多了!”张逸夫不由得哈哈大笑,他不由得开始感叹自己有些腐化堕落了,可千万不能见这点小钱就眼开,一番自我心灵鞭笞后,他才正色道,“只要红旗他们村其他人没太大问题,达标是绝对能成的,每个细节我都分析过了,一个个做,一个个改,绝没问题。”
“哎呦,你当年还说考清华没问题呢。”
“那是扯。”张逸夫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么无聊的话,只得挠头笑道,“毕竟高考的题是考的时候才知道的,而达标的题,我们现在就知道了。”
“这倒是。”见张逸夫这么自信,向晓菲也不由得美了起来,“我当年那么拼命的搞皮货,跑南跑北的,还得跟老毛子打交道……没想到,赚这笔钱这么容易,我就走走过场就够了。”
“你废话,压力都在我这儿了。”张逸夫笑骂道,“晓菲,你也要控制好这帮人,丑话说前面,他们村难免有人穷志短的,不一定好管理。”
“放心,我会帮你分担的,哪能真的白拿钱?”向晓菲笑着起身走到老哥身后,帮他揉起背来,“诶,你之前说,这次要是做成了,会有很多电厂找我们做同样的工程?”
“铁定的。”张逸夫闭目养神,一面享受着按摩一面得意笑道,“到时候,这就是卖方市场,全国能干这活儿的就你们独一家,有了冀北电厂达标的金字招牌,指定一堆电厂抢着雇你们,别说三万,你们开五万,十万都有人做。”
“十万?”向晓菲手已经开始发颤了,在这会儿,十万的概念可不比将来的几百万差,“干这些活儿,能赚那么多?”
“任何行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都是这样,赢家通吃。”张逸夫回头正色道,“晓菲,这次真的要认真,不能玩玩而已,这件事做漂亮了,哥的仕途也稳了,你的钱途也有了,这辈子这样的机会可不多。”
向晓菲见老哥这么认真,见之前的幻想竟然如此稳固地化为现实,心下的一股闯劲儿,一股决心也燃了起来:“哥你放心,我决计管好那帮工人,你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一边春风得意,摩拳擦掌只求大展宏图,楼下办公室可就不一定了。
对于某两位而言,达标这件事,好像跟他们半分关系也没有了。
邱凌请来了王振华,二人一面叹气,一面干抽着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近期一系列的事情,都将这二人推向边缘,张逸夫迎头直窜就不说了,关键是这个事态变化的大潮中,愣是让方浩钻了个空子,邱凌与王振华的迂腐思维让他们慢了一步,没有抓住该抓住的机会,到这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冀北电厂跟其它地方不一样,厂长是牛大猛,一往无前的牛大猛,小心求无过,更大胆求有功的牛大猛。
混日子,在他牛大猛面前是一文不值的。
搏前程,牛大猛喜欢这样的。
张逸夫年轻,又是大学生,搏就搏了,当他们发现方浩莫名其妙参与进来,潜移默化地经营着其中关系的时候,才真正感觉到了危机。
整个电厂,有流动红旗,有达标锦旗,而电厂中的车间,也是要评优的,中层领导也是要评优的,像王振华这样的,即便不图晋升,也该为工资着想,就算不图工资,也该为退休金着想,这年头退休金跟工资可是直接挂钩的。
好事若是都落到张逸夫和方浩头上,这二位可就有的哭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邱凌坐不住了,他不能再坐以待毙,靠自己的力量,靠头衔单纯的官压一级,是根本无法与张逸夫抗衡的。他需要伙伴,需要经营,需要心计,需要玩**传。
终于,邱凌还是打破了沉默:“老王……张逸夫施工的事情,找过你没有?”
“哼哼……”王振华抽着烟,只干笑一声,没有回答。
“哎……我也是都开工了才知道的。”邱凌立刻领会到了王振华的怨念,就像张逸夫通过某种方式立刻拉近了与牛小壮的关系一样,邱凌也如法炮制,“你说咱厂里,哪有他那么搞的!之前说用谁就用谁,说压任务就压任务,现在更过分了,直接找人来施工,这让别人怎么看咱们?”
“狂的,我见得的多了。”王振华随之又是一阵哼笑,“邱凌,那小子成不了事儿的,太狂。”
“我说老哥啊……”邱凌很清楚,王振华跟他一样犯了轻敌的毛病,“确实,一般地方,他那么搞没戏,可现在厂长想达标想得急红了眼了,他就利用这一点拿准了厂长,现在厂长对他恨不得惟命是从,再这么搞下去,咱们的工作还怎么干?”
“大猛也是。”提到牛厂长,老王的气儿就更不打一处来了。
他资历比牛大猛老,还算他半个师傅,凭啥大猛就当上厂长了,自己还是个车间主任?一般人失败,都不会在自己身上找毛病,都得归于外力,王振华自然也不例外。
想到此,王振华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转而倾诉:“大猛一直着急,什么都急,这次连那毛头小子都敢用,栽个跟头,对咱们谁都不好,对不?”
邱凌见对面动容,立刻顺着他的话倾泻下来:“可不是么!半年下来,弄得民不聊生,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达标没通过,花了这么多钱,用了这么多资源,往后上面电管局的人对咱还有好脸儿?”
“是啊!这事儿我一直也想找人说呢,但厂长太坚决,没机会说,没想到你也是这么想的!咱们这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大猛这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啊!这次这么多打破常规的事情,用新人张逸夫,又让不受上面人待见的老段主管,这帮人凑一起,指不定做出什么。”
“我看这样!”邱凌一副相见恨晚的表情,一拍桌子,“今天下班,咱哥俩喝两口去,我再叫上徐厂长。”
“徐厂长?”王振华闻言愣了一下,“老徐……怕是不好吧。”
他终究是个老实人,这种私下的发泄式埋怨,若是副厂长凑进来,那可就变味了,王振华进取心虽然有限,但论到自保,还是有种天生的直觉的。
“没事儿,老哥要觉得不方便,那就不叫,主要徐厂长原来也跟我表达过这方面的想法。”
“原来老徐也……”王振华眼睛一眯,随即暗笑道,“这样,今儿咱哥俩聊,约徐厂长,下次。”
“成,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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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 大我与小我
之后几天,张逸夫忙于合同的事情,工作组其余几人则继续督促工作,虽然这次外包的流程已经突破常规走得非常之快了,但国企毕竟是国企,合同技术上、商务上条款的推敲、商讨会议,走流程,财务调账,依然耗去了大量的时间。
这一整套过程张逸夫也是第一次亲自经历,前世的值班员搞这一套还是有些难度的,好在因受牛大猛父子的牵扯,张琳对这件事也格外上心,这才算是顺风顺水,在周四做出了完全版的合同。
甲方冀北电厂,乙方蓟京恒电工程建设有限公司。
会议室中,牛大猛与向晓菲作为甲乙双方负责人,分别交换合同签字盖章过后,亲切握手,合约达成。
这个合同,可是张逸夫精心设计的。
坑电厂的事,绝对没有,一切工期任务要求都是绝对严格的,这方面他没有徇私,也没有给向晓菲留下余地。只是在一些小地方,为恒电工建争取了更多资源。
最大的难点,其实并非人力,而是设备工具。
一般而言,这部分东西都要外包公司自己准备,电建中用到的设备工具,都是价格高昂,而且很难找的,反观咱们恒电工建流动资金已经就剩下两位数了,怕是采购两把锯子铲子就破产了。
因此合同中注明了这些器具、耗材需要电厂提供,原因很正当,咱们公司在蓟京,为了这么一个半大不大的工程把本公司昂贵的设备都运过来,成本太高!由于电厂大多数设备都是现成的,这条牛大猛很自然地答应了,他心里也清楚,这三万五都是施工费,如果包施工器具及材料耗材呢就海了去了。
张逸夫另一个做过文章的地方,就是打款时限。
预付款什么时候来,验收款什么时候来,通过达标后最后的尾款什么时候到,他都尽量能提前就提前,努力不要进入国企欠账的可怕循环。
牛大猛毕竟聪明,他坚持设定了达标尾款这个东西,实则就是在牵制向晓菲。
钱,你能赚,但活儿必须好。
达标成功了是一份钱,达标没成功是另一份钱,你自己掂量着这活儿怎么干吧!
由于电厂是绝对强势的甲方,向晓菲自然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即便是张逸夫,也完全不敢在这里点上插嘴,或者去诱导牛大猛。
因为他清楚,这一点也许根本不是给向晓菲看的,而是给自己看的。牛大猛明白自己与向晓菲走得很近,怕就怕干这种左兜出,右兜进的事情。
厂长的潜台词八成是这样:
你们的猫腻爷都知道,活儿干好了爷就当看不见,干不好就对不起了。
这太务实了,符合牛大猛的作风。
当然,张逸夫也必须有达标成功的自信,绝对自信,这才敢让向晓菲应了这一条,敢让她签字。
签约完成,尘埃落定,张逸夫牛小壮等人皆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想不到原本只是在设想,在空想的事情,竟然在一周内成为现实了,几个毫无这方面经验的年轻人,在老段的带领下,在东北工人的帮助下,真的签下了这一单。
几十年后再看,这也许不是什么大单子,其数额甚至不如一个小小的家庭装修工程。
但对于眼下的这些年轻人来说,这一步便意味着无尽的可能。
正当张逸夫摩拳擦掌,准备各种加班超额监工,提前完成任务的时候,老段将他独自叫到了办公室,把几沓厚材料往前一推。
老段也做出了一副尘埃落定的表情,稳稳说道:“下周就开会了,你稍微学习一下吧,有不懂的地方随时问我。”
“会?”
“电力安全生产大会啊,全国的,忘了?”段有为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也罢,也罢,最近你任务重,事儿多,压力大,可以理解。”
张逸夫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会,早知道跟达标赶在一起,自己肯定就拒了,出那个风头干嘛。可如今大会的事已近在眼前,冀北电厂只有三个参会名额,厂长总工加自己,自己若是表示达标形势严峻,咱去不了,就好像在说达标的事都是老子在做,开会之类的屁事你们去好了。
所以肯定不能这么说的。
“我还真给忘了……”张逸夫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段总,咱们哪天出发?”
“下周二正式开会,咱们下周一晚上火车即可。”段有为颇为正色地说道,“逸夫,这次大会部里的领导会出席,各电管局、电力局的领导也都在,切莫像上次咱们厂的例会上那样太过高调,人外有人。”
“这个一定,我怎敢在部里专家的面前班门弄斧?”张逸夫嘴上谦和万分,心里其实还是有几分蠢蠢欲动的,他自己也真的想知道,凭借自己现在的知识和见解,对系统中实打实的专家,到底谁能技高一筹。
当然,这只是**罢了,就算自己真的举世无双了,身份依然是一个电厂的技术员,在全国大会上捣乱不是找死呢么?
“咳……”老段好像看出了张逸夫的纠结,摇头轻笑道,“在部里,我还是有一些能说上话的老朋友的,上次你说的那个九滩电厂监控的事情,我可以介绍你过去私下沟通一下,看看他们见解如何。”
“哦?”张逸夫瞳色一闪,心中已经爱透了这位实在的总工,“段总放心,我这周末,抓紧时间准备准备,绝对不丢咱电厂的人。”
“什么咱不咱的,电力系统都是一家。”
“段总说的是。”
段有为话锋一转,又透露出了一些更多的事情:“可是偶尔……大家在理念上会有一些分歧,免不了讨论,当然这不会发生在大会上,之后会有小会,咱们在私下交流的时候,看你表现了。”
“明白!”
段有为的话,张逸夫是不可能听不懂的,有老段引荐,自己能跟其它专家有所沟通,而且不是严肃的大会场发言,这是很好的事情。
一方面,自己有机会进入更大领导的视野,只要表现得当,仕途上无疑机会更多一些。
另一方面,在将来电力系统发展上,学术派难免有些分歧,纯论学术,不讲人际的话,老段在其中显然是有一个队伍的,我们姑且称之为“自动化”队伍,另一派则是“保守”队伍。
毫无疑问,未来十年之内,自动化会大范围应用,支持“全面自动化”的学术派系会获得全面胜利。
即便老段坚信这一点,但他毕竟不是来自未来,无法看到这个事实,因此他需要自己出工出力,促进这个过程的达成。
此时,他内心的小算盘终于暴露了,原来强行拉张逸夫参会,只因看上了他在计算机、自动化、电厂监控等领域的专业知识,希望他能站在自己这一派,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努力。
老段的这个小算盘,几乎是不会冒险的,因为邱凌去了肯定屁都不会放一个,张逸夫好歹懂很多。
如此看来,老段的视野无疑比牛大猛更开阔一些,更高远一些,更飘忽一些。
简单来说——
牛大猛为了自己的牛逼而奋斗。
段有为为了电力系统的牛逼而奋斗。
这两位虽然方向不太一样,但无论是牛大猛要自己牛逼,还是段有为要整个系统牛逼,貌似张逸夫都是其中一个不错的助力。
想到这一点的张逸夫,唯有感谢上苍,感谢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刘建网处长。
谢谢老天让自己到了冀北。
假设还是这个电厂,高管是王振华、邱凌那种性格的人,恐怕自己要出头会晚上很久很久,而偏偏冀北电厂是老牛与老段的组合,务实与理想的平衡,同时他们都积极进取,这让张逸夫成了香饽饽,扶摇直上。
此时此刻,张逸夫眼前的路已经很明朗了。
帮老牛达标。
帮老段实现自动化理想。
这之后,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成为下一个老牛,或者下一个老段。
至于到底是当老牛还是老段呢,最完美的是老牛加老段……这是一个复杂的人生命题,张逸夫此时可懒得想,没工夫想,因为向晓菲那边又有新麻烦了。
即便老牛已经授意过,电厂这边的一万块钱的首期工程款已经以支票形式交付,但这种对公支票无法立刻兑现,需要等待几个工作日,当然这也与时代有关,这时代的银行系统同样面临着自动化难题,效率堪忧。
张逸夫这边,钱早到晚到无所谓,可对向晓菲就没这么简单了。
计划雇佣的三十个工人,都是要吃要喝的,就算跟电厂关系好混电厂食堂,就算跟电厂关系好混电厂宿舍,那工钱也是要给的。尤其是孙山盛,这人虽然很耸,但是很稳,坚持要求向总必须至少先预支一周的工钱,才会把老乡都叫来。
为什么?因为火车票也是要钱的……他自己和范洪彪可以白跑一趟,可以被骗,但不能害得全村白折腾,火车一来一回的钱,对他们来说亦是不小的数目。
083 卖!
向晓菲也清楚,与他们到底是雇佣关系,要真金白银说话,至少要让他们先看到钱,之后再月底结这都好说。孙山盛这种有经验的老工,全村的主心骨,更是知道某些包工头的可怕之处,甚至他们给国企临时干活,偶尔还会面临拖欠工资问题,更何况刚刚认识的向晓菲。
那么问题来了,向晓菲全部资金已经用于公司注册,且负债累累,张逸夫也早已负债累累,牛小壮最近也将家底儿都砸了进去,只剩吃饭钱而已。
而孙山盛在这方面咬的是很死的,不见到钱,就决计不给老家打电话叫人来,当然他虽然坚守这一点,可一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求着说的,把多年来被各种拖欠工钱,甚至不给工钱还被揍的痛苦经历说了个尽。
即便是晚饭过后,在闲置的旧宿舍楼,他依然不肯松口。
“领导,向总……我们那可是一个村的劳力啊……我担负不起……”
“舅,张哥和晓菲姐都是好人,绝对靠谱,你就先叫人来吧!!”单纯的赵红旗则跟舅舅唱起了反调,“前面搞公司的事情,他们资金都进去了,手头也很紧的,等电厂的钱打过来不就好了?”
“红旗,你出来的日子少,还不懂……”孙山盛这话虽然冲着外甥说,实际上却明显是说给张逸夫他们的,“开工叫人的时候,谁都信誓旦旦,说工钱没问题,可一到支付的时候什么幺蛾子都来了,什么资金断链,什么上游机关不给打钱,什么钱到了立刻就给咱们,都是这种说辞,红旗你不知道,有那么几百块钱,我到现在都没追回来呢!”
“舅,电厂那么大,逸夫就是这个厂子的,他还能跑了?”
“不是跑不跑的问题,我们村里人,哪敢找电厂要债?我这么多年跑来跑去,可没少挨打……”
张逸夫、牛小壮和向晓菲听着二人的一唱一和,也是无可奈何。
怪不得孙山盛,这社会鱼龙混杂有圣人也有败类,他们只是靠劳动养家糊口的工人而已,在工钱上防人一手,实属情理之中。
无奈之下,张逸夫只得上前安抚道:“盛叔,你先等等,我们出去商量商量,看能凑出多少钱。”
“领导,一人20的预付工钱,真的不能再少了。”孙山盛依然苦求道,“咱们从东北来这里的火车站票都不止这个数儿,您大人大量……”
张逸夫陈然一叹,拥着向晓菲和牛小壮暂时出了宿舍,商量对策。
牛小壮第一个说道:“我不瞒着,手里就不到100块钱了,等着下个月工资呢,实在不行……我就管我爸要去,我上班后就没管他要过钱……这次拼了……”
“找厂长要不好。”张逸夫很快摇了摇头,他倒并非是觉得找牛大猛要不好,只是希望跟牛小壮尽快撇开金钱上的关系,否则今后麻烦会很多很多。
金钱虽然能铸就友谊,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毁灭友谊,他很珍惜与牛小壮的友谊,所以不想再扯上更多的金钱往来。
张逸夫接着说道:“那边30个人,每人20,我们得先凑出600,才能让他们立刻过来开工……晓菲,那边支票什么时候能兑现?”
“我去那破银行想半天办法了,由于公司是蓟京的,中间转账有很多麻烦,怕是一个礼拜都悬。”
“嗯……钱……钱……钱……”张逸夫想不到,自己被600块钱难住了,早知道上次跟牛小壮出去吃饭,就不要去冀北大饭店了,驴肉馆就好。
向晓菲看着他的愁样,叹了口气道:“其实,想要活钱的话,办法还是有的,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做,那么搞的话600块钱应该问题不大,就是稍微有点犯法的意思……”
张逸夫望着老妹那古灵精怪的邪恶表情,各种肮脏的勾当悠然而生。
“不行……不能犯法。”张逸夫警惕地捂住自己。
牛小壮却立刻好奇起来:“妹子,犯什么法啊?抢劫?”
“想什么呢你们?”向晓菲看着二人哭笑不得,“你们心里我就那么坏啊?”
牛小壮傻笑道:“瞧你说的,这不叫坏,叫油!”
“再说!”向晓菲看他那贱样,转眼便要用出对付赵红旗的招式。
“别别!不是油,是聪明,冰雪聪明!”牛小壮嬉笑躲开,口中追问道,“你就说吧,到底怎么犯法能弄来600块钱。”
向晓菲嘴角一扬,笑道:“卖!”
张逸夫一口水已经喷了出来:“说什么呢你!咱们卖艺不卖身!”
“卖身?卖啥身啊?”牛小壮不解问道。
“你们想什么呢?我说的是卖衣服啊!”向晓菲不可思议地望着二人,“我这次给我哥带来一堆皮货过冬,着急用钱就卖了呗,我看这种品质的俄国皮货在冀北很少见,应该好卖,外加我自己压箱底的一些衣服牛仔,也都是新的,卖贱一些,总共600问题不大。就是要违章摆摊……稍微有点犯法。”
“聪明!聪明!妹子脑子就是灵啊!!”
“是啊,聪明……”张逸夫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捂着胸口附和道。
“你们刚才到底在想什么?”向晓菲反问道,“我说完卖你怎么那么大反应?”
“这个……”
张逸夫感到很惭愧,用自己肮脏的心灵揣测纯洁的老妹,该打。
关于小小的违章摆摊的问题,牛小壮给出了一个终极解决方案。
要知道,全冀北总共人口才十几万,可光是冀北电厂就有足足五千!
还出去跑什么?就那么多皮货牛仔,自产自销不会么?
人脉和身份,此时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牛小壮在几个宿舍楼奔跑一圈,吩咐所有自己熟悉的兄弟去宣传,然后那几十口子各车间骨干如法炮制,再奔走相告,再继续宣传。
一传十,十传百,在公子爷的号令下,整个宿舍区都被动员起来,有闲钱的人们都一窝蜂涌向闲置的宿舍楼下,传销的雏形就这么出来了。
这会儿,地摊,早已摆起。
084 预料外的第一桶金
“飙泪大甩卖!”
“俄罗斯进口皮货,莫斯科款式,圣彼得堡的内涵!”
“另有新潮牛仔!高端皮带!”
“两块钱!你买不来吃亏!两块钱!你买不了上当!”
张逸夫也算不遗余力了,连二十年后的各种无节操广告词都用了出来。
此番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自己准备留着冬天穿的皮货也都赔本放送。
皮大衣,裘皮,厚皮带,牛仔套装,老毛子大头儿皮靴,这些都是在冀北这种城市很难看到的东西,在这个物流相对落后的年代,很多新潮的东西都只能在京沪广出现,冀北这种四线城市,连商人都鲜有光顾。
这回算是走运了,大皮货商向晓菲来此一游,虽然货不多,但足够激起这帮饿汉的热情,饥饿营销,就这么几件,多一个没有。
一帮小伙子,外加几个女孩都围在摊前,摆弄起这些新鲜货来。
“逸夫,这鞋好像穿过的啊?”
“肯定穿过,要不进口皮鞋能卖这么便宜?回家一擦就跟新的一样。”
“牛哥,你帮我看看这皮夹克合身不合身?”
“合身,肯定合身!”
“那这袖子怎么这么长啊?我都看不见我手。”
“皮货会缩,穿两次就好了。”
……
在这样无责任无良知的营销下,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摊子上所有上眼的东西已被抢购一空,只留下几只破袜子,旧皮带一类恶心的存在。
张逸夫只恨自己明码标价,若是拍卖的话,估计能卖上更好的价钱,他自己也没想到,小小的皮货竟然能当奢侈品古董来卖。
看来,人们对于购物是很**的,冀北同志同样如此,电厂生活区的朋友更甚。
三人也算有趣,牛小壮搞定渠道推广,向晓菲搞定货源资本,张逸夫搞定营销执行,莫名其妙地完成了一次现代高端企业的分工,ceo、cto和coo配合得如鱼得水。
一直到宣布收摊,依然有不少人刚刚闻讯赶来,面对一堆残羹冷炙不免失望,觉得白跑一趟,其中更有甚者瘾被勾上来,不买不舒服,连张逸夫穿了四五年的“鹿皮带”都给十块钱抽走了。
鬼知道那是用什么皮做的……只要买家觉得那是鹿皮带就够了,反正这辈子也不会有人拆穿这件事。
三人收完摊,找了个僻静房间,将刚刚赚到的钱通通铺开一数,着实乐得够呛。
1190块钱,到手!
600块钱给预付的工钱之后还大大的富余,自己这三人到冀北大酒店奢侈一把都绰绰有余。
“晓菲,你赚钱这么容易呢?!”牛小壮握着钞票,张大嘴巴问道。
“容易你试试?”向晓菲哼了一声,“这是你们电厂好散货,饥不择食。”
张逸夫比较清楚,这年景做服饰生意真的很容易,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他也跟着问道:“晓菲,这批货你大概多少钱进的?”
“不好算。”向晓菲摇了摇头,“我在那边是做小买卖的,就是跟俄国民间交易,他们有的时候要人民币,有的时候干脆啥都不要,以物换物,尤其是在火车站的时候,他们在窗户里往外扔皮货,我们往里面扔日用品和吃的,最夸张的一次,有一个南方人用一个西瓜换到了一件裘皮大衣……”
“西瓜?金西瓜?!”牛小壮听得完全傻了。
“没,就是普通的西瓜,我也是听说的……老毛子么,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张逸夫催问道:“你给个大概,大概值段多少钱。”
“这个……”向晓菲嘟囔一阵,摆出了三根手指,“300,不能再多了。”
“300?”牛小壮又傻了,“转手1200?”
“一般卖不到这么高,散给零售商的话也就散五六百,自己卖也就卖八九百,是你们电厂太实在了。”
“这是为啥啊!”牛小壮满脸不解,“就算是俄罗斯皮货产量高,那也是皮衣啊,一件大皮衣在本地就值五六十块钱?”
“我也搞不明白,他们的货币好像起伏比较大,自己人都不愿意持有。”
张逸夫笑道:“这牵扯到卢布崩盘和国际汇率的问题,外加民间情绪与恐慌,实际上我们拿着100块钱去俄罗斯,能顶200、300那么花。”
牛小壮听得一知半解,他也没指望自己弄明白,总之大学生很厉害就对了。
随后,三人分好钱,一起上楼,将600元巨款亲手交付于老孙手中。
老孙拿到钱,立刻感激涕零,险些给三人跪下了。
张逸夫坚持要跟他们签一个用工合同,也就是二次外包的合同,向晓菲却是不肯,一是流程太麻烦,二是走税之类的事情,容易出问题。
张逸夫心里倒也相信赵红旗这帮人,嘴上又拗不过向晓菲,便只得作罢,他真的想正规,但现在没这个条件。
搞定这件事,牛小壮领着孙山盛去打长途电话招朋引伴,向晓菲回女生宿舍休息,张逸夫则独自回房,寻思起全国安全生产会的事情来。
实际上自己是参加过一些会议的,即便是前世小小的电厂值班员也能参会。
20年后,随着通信的发达,电力系统内部的会议规模也越来越大,传说最夸张的一次电网会议,全国足足设立了上千个可视会场,数百个电话网络分会场,近十万人收听大会。当然那是电网的会,跟张逸夫所在的电厂是两个系统,不过张逸夫也曾有幸坐在自己电厂大会议室的角落,一睹自己所在发电集团的大哥芳容。
就这个大会来说,该是流程性的,领导轮流讲话做报告的那种感觉。
这种现象也是没办法,参会人员越多的会议基本就是通报、报告、贯彻要求、典型发言等等,没有自由发言的安排。相反,参会人员越少的会议反而越有内容、有专题、有研讨,越能出成果。
很显然,总boss亲自坐镇的大会场并非是彰显自己的地方,段有为所说的那些分组会场,或者是私下交流,才是扬名立万的地方。
混电力系统,无非技术口与管理口两个方面,管理口的事情自己现在还无权参与,那是牛大猛的事情,能跟着段有为在技术口混个脸熟儿,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085 进步
张逸夫躺在床上,重又调出了九滩电厂这次事故。
确实,是电厂自动化软件不够完善,各个系统间安全防护措施的稚嫩导致的这次事故,这方面的知识张逸夫还真学过,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总还有个轮廓。
21世纪的电力系统自动化,水平无疑比此时要完善、完美太多了,最可喜的是,我们已经完全可以自产自销,在自主知识产权的自动化软件方面,并不比老美落后,几个民营自动化大厂家,更是赚得盆满钵满。
计算机的普及,自动化知识的普及,让张逸夫这种普通的大学生也有机会学了个大概,唯一遗憾的是,他没有机会接触过深、过复杂的问题,在软件方面的造诣同样极其有限,在90年代前辈面前装装逼可以,真要做点什么,拿出点实际的东西,恐怕难度很大。
可如今,老段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估计在蓟京开会的时候,更是不会吝惜赞美之言,将自己介绍给业内专家,到时候自己这半瓶咣当的网管级计算机水平一曝光,可就不好收场了。
于是,张逸夫不得不再次闭目养神,恶补自动化软件知识,至少至少,要能说清楚那次事故的问题,说清楚怎么改进,具体怎么改进。
整个周五、周六,工作组的人都没有闲着,老孙赵红旗他们毕竟只是三个人而已,干起活来还需要大量的工具以及技术辅助,远没有系统内的电键公司那么稳,尤其是工作流程上,想到哪儿干到哪,若不是时间有限,张逸夫早就会抽一份现代工程管理的东西好好研读一番,给他们哥仨下个死流程命令。
想着后面还有二十几口子会到,还真是麻烦。
好在,他并不是孤军奋战,由于计划先于实施很多,这两天图纸之类的东西已经搞得差不多了,李伟峰与文天明也加入了监工大军之中,周例会的时候,张琳又宣布两个电气车间的小伙子暂时调到达标办工作组帮忙,这无疑解放了张逸夫的双手。
这会儿,他已经基本可以坐在办公室中指点江山,运筹帷幄,有种小领导的样子了。
倒不是说他摆架子,不干活,只因他要干的活儿实在太多了,这会儿还要恶补自动化和软件工程的知识,实在精力有限。
正所谓少壮不努力,老大不得不努力,在这个知识匮乏的年代,技术上的问题,张逸夫唯有自己参透,交不到别人手上。
俨然之间,他有了些领导的感觉与视野,要做的事真的是太多了,领导不可能事必躬亲,无论是精力还是知识储备上,再大的领导也是有极限的。从领导的角度看着自己工作组这几个人,张逸夫也渐渐有了些想法。
很奇妙,他最赏识的帮手竟然是文天明。
这小子虽然话不多,但不骄不躁,给他什么事儿他就去做,有结果就回来说,不会不明不白拖下去,尤其是在不会做,做不成的情况下,他会来请求支持,不拖泥带水,也极其谦逊。虽然总有人来打扰自己有些烦,但文天明在这个岗位上毕竟只做了两个礼拜不到,这个办公室文员能有这种进步,已经很令人欣慰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李伟峰和牛小壮。
这哥俩一个是态度有问题,一个是性格有问题。
李伟峰总体来说还是过得去的,但工作上耐力和韧性的问题渐渐暴露出来,这个礼拜以来,他下班已经越来越早,出图也越来越慢,又开始频繁往返于活动室的兵乓球案子,仿佛只有在那里他才有存在感。张逸夫扪心自问,李伟峰已经很出色的完成了本职工作,比大多数人都要出色,但他懈怠了,贪玩了,张逸夫不怪他,这是人之常情,自己没有这么离奇的经历,没有这么多希望的火种,怕是自己比他更贪玩。
作为普通人,李伟峰很出色,但作为一个人才,一个栋梁,显然差强人意,比较聪明的李伟峰反倒不如文天明更有潜力。
都是同辈人,张逸夫不好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说了也没用,愿他有一天自己能想明白吧。
最后就是皇太子了……
成也皇太子,败也皇太子。
他做事太冲了,横行无忌,也没人敢惹他,虽然无论是出发点还是结局都是好的,但将来不可能永远都这么顺,总会有你老子罩不住你的时候。尤其是那个脾气,已经养成了,都不用说将来,现在谁给他挖个坑害他,他都必往里跳。
比如在施工过程中,很多牵扯到安全、责任的事情,牛小壮根本不去想,不去顾虑,就是干。电力施工中会用到很多危险的设备,高电压、高空作业、易燃易爆等等危险无时不在,施工前后务必要做好安全措施,尤其是有些工器具的使用,某些设备的施工,必须要让该车间的专业人员在场指导的情况下开工,但牛小壮不管这么多,孙山盛说能干就开干。还好没人计较,最幸运的是没出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问题,张逸夫跟牛小壮说了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却只是一口答应,转头继续我行我素。
比他爹急,没他爹稳。
这就是一路顺风顺水的人,没经历过他爹的挫折与蹉跎,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
张逸夫知道,怎么说都是没用的,牛小壮必须自己栽一次跟头,方知道疼。他心下已经核算好了,等全国大会回来后,好好跟文天明交代一些,让他专门跟着牛小壮,进行对监工的监工。
那么问题来了,假如张逸夫真的是个有实权的领导,先提谁?
首先李伟峰是没戏了,这是文天明与牛小壮的战争。
一个自己更欣赏,干活儿更踏实。
另一个关系近些,背景硬些。
怎么选?其实没的选,铁定还是牛小壮,他是厂长公子,提了之后落了牛大猛这等干部的人情,今后大大的有用。
所以这会儿,张逸夫也理解前世的那些领导了,很多事不怪他们,他们也没得选。
不过文天明只要假以时日,踏实肯干,终有一天也会提上去,他会做人的话,也许将来的造诣成就并不比牛小壮要差。
可惜的是,前世的张逸夫是个李伟峰一样的人物,早已退出了游戏。
人换了个视野,换了个角度,跳出来,在不断的反思之中,便会进步。
张逸夫感觉自己进步了。
086 秘密任务
由于张逸夫轻车熟路,原本坐火车赶往蓟京的计划变成驾车,此番冀北电厂排出的阵容是牛大猛、段有为以及张逸夫,这一路四个多小时的时间,三位少不了交流沟通,实际上这正是给领导开车的乐趣,正所谓日久生情,你天天在领导眼前晃悠两个小时,只要你别太蠢,今后什么事都好办了。
就这样一路谈笑风生,谈谈达标,说说技术,约莫晚饭时分,车子已经停在了距离电力部大楼不远的招待所门口。
由于要迎接全国不少电厂的一二把手前来参会,这座称得上高规格的宾馆门口早已拉起了横幅,欢迎全国电厂领导前来参会。当冀北三人组走进招待所大堂后,也很快找到了专门负责迎接的柜台。
柜台前一男一女,女的穿着招待所的制服,很明显是宾馆的人,而男的西装革履,精神利落,想必是部里派来专门迎接的人。
二人送走前面下榻的领导后,上前迎接冀北这三人。
西装革履的青年微笑着上前,一眼便分辨出了谁是老大,热情迎接道:“您好,我是办公厅的郑道行。”
“你好,我们是冀北电厂的。”牛大猛也没有怠慢,主动与之握手。
郑道行闻言惊道:“原来您就是牛厂长啊,久仰,久仰,我刚好有个同班同学在冀北。”
“同班同学?”牛大猛也是一愣,这才让了一步,引出了身后的张逸夫,“你说的是逸夫么?”
“啊…………”郑道行看着张逸夫,彻底呆滞。
这可是厂子里一二把手,至少是中层骨干才能参加的会议,怎么你丫也混过来了?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真是……意想不到。”郑道行掩饰住惊讶,挠头笑道,“我没来得及仔细看名单,原来逸夫也来了。”
“是我们牛厂长和段总给的机会。”张逸夫连忙微笑着退后一步,依然让两位领导站在前面。
“哪里的话,是逸夫自己表现突出,懂得争取。”牛大猛大笑着望向段有为,“对吧老段。”
段有为只能点头。
随后,郑道行领着三人到柜台前,核对名单、登记过后,由宾馆人员领着三人入住。由于房间紧张,一个电厂的队伍只能分到两个房间,厂长单独、其余两个人共处一室。
此番冀北三人都是轻装上阵,只有随身公文包而已,很快便安置下来。
出差的感觉,是很诡异的,尤其是跟老段住在一个房间。
段有为只稍微洗了把脸,便拿出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泡上茶,坐在房间内桌前津津有味地品读起来。这让张逸夫继续呆在房间里感觉浑身难受,在跟老段请示过后,暂时告退,出去晃悠晃悠。
去哪晃悠,显然是大堂,找谁,显然是郑道行。
这个点儿,接待**已过,来报到的参会人员人已经不多了,郑道行也不十分忙,见张逸夫折返回来,可乐坏了他。
“好啊你!!竟然憋着坏闷声来参会了!也不提前言语一声”郑道行上前一把搂住张逸夫,小声问道,“说吧,用什么办法讨好领导的。”
张逸夫笑着答道:“没讨好,就是实力太强了,领导不叫我都不合适。”
“我去……”郑道行显然认为这是一个笑话,只摇了摇头,不再追问,他抬头看过表后说道,“再半个小时就是饭点了,直接去餐厅就可以,你是在这吃还是回家吃?”
张逸夫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用困在这个招待所,自家距离此处不过步行十分钟的样子,回家吃住貌似美美的。
郑道行仿佛看出了他的小算盘,立刻低声道:“我觉得吧,这种机会挺难得的,业内同行交流交流,而且这次来的都是领导,你跟着你们厂长四处走走,还是有好处的。”
“嗯,说的是啊。”张逸夫对此深以为然,在圈子内混的第一步,首先是脸熟,让大家都知道有你这么个人物,“可我不好这么缠着厂长,他没准有私事呢?另外那个总工,我估计他除了开会吃饭,是不打算出门了。”
“得……”郑道行无奈摇了摇头,“我看这样,你啊,过去找你们厂长问问,有没有什么安排,没安排的话你就说你回趟家,看他态度,他要是愿意介绍你跟圈里人认识,肯定就留你了,他如果自己有私事,肯定就放你了。”
“嗯,好办法。”张逸夫点了点头,调笑道,“不愧是办公厅的,脑子转的就是快。”
“我听出来了,这是损我呢!”
“哈哈!”
二人正聊着,一个微胖的身影从走廊中闪出,正是牛大猛。
“哎呀!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牛大猛找到了张逸夫,神色轻松了一些,远远挥了挥手,“过会儿再跟同学叙旧,咱们先开个小会。”
“耽误牛厂长这边了,不好意思。”郑道行连忙赔笑,推走了张逸夫。
张逸夫也是满心狐疑,什么叫开个小会,要商量什么问题么?这种走过场的会议,很难想象要商量什么问题……
他一路跟着牛大猛,来到他房中,待关紧房门后,牛大猛走到桌前,从包中抽出了一个信封,递给张逸夫。
张逸夫接手一掂,立刻什么都懂了。
很明显,这是钱。
牛大猛有太多时间干这件事了,但偏偏现在才做,想是为了避开老段了,至于这钱是干什么用的,张逸夫心下已经十分清楚。
他立刻问道:“牛厂长,有名单么?”
牛大猛一愣,他也没想到,啥都没交代呢,张逸夫就直接猜到结果了。
这也正是张逸夫的高明之处,要技术有技术,要猥琐有猥琐。
“这里……”牛大猛很快打开公文包,抽出了一张手写的单子,交到张逸夫手上,“不用太贵重,钢笔就好了,这边我们已经联系好卖家了,你去上面地址上的地方取下货,然后伺机送给名单上的人就好。”
“成。”张逸夫微微低头扫了一圈名单,这上面标明了头衔和单位,多数是部里或者华北局管安全、生技和调度的领导干部。
一年一次来蓟京,送礼的事情是免不了的,都是系统内,送些薄礼,算不得是出格的事情,也是各个大电厂、各级电力局会做的事情,这一支钢笔并不多么贵重,只求大家和和气气,安安稳稳地度过来年,表达出亲和的态度。
这种事,牛大猛自然不方便亲自做,若是副厂长老徐来,八成是他做,可这段有为坚持来,老段又是个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人,任务自然落到了张逸夫肩上。
送礼落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混个脸熟,倒是桩美事,新人从头做起,都要从送人礼开始混,才能混到收别人礼。
张逸夫看着看着名单,突然一愣。
我干……为什么上面会有夏雪,一个小调度员而已!
老子要给那家伙送礼?!
“厂长……”张逸夫不得不指着夏雪的名字道,“我多句嘴,咱们连调度员都送?”
“不是所有的调度员。”牛大猛拍了拍张逸夫的肩膀笑道,“这个丫头,很出名的,他们调度局的局长,对她可是赞不绝口,外加表现突出,值得收一份钢笔。”
“可是……直管咱们的是华北局,咱们要送也送华北局的调度员,有必要这么早就给部里的调度员送么?”
“诶,不差这一支的。”牛大猛倒也有些纳闷了,平常干事利索的张逸夫,怎么突然纠结起来,“逸夫,这个夏雪,是不是跟你有过节啊?”
“……同学吧。”张逸夫无奈摇了摇头,“给同学送礼,有点难堪。”
“哈哈哈哈哈!”牛大猛闻言大笑不止,疑虑一扫而空,“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要是有困难,夏雪这支我找机会。”
“没事没事,我搞定。”张逸夫哪能真让厂长给调度员送礼去,连忙应了,将这些东西收入囊中,转而问道,“厂长,那我现在就去办?”
“办吧。”牛大猛点了点头,“能早送就早送,尽量低调,既然你跟办公厅的人有同学这层关系,应该比较顺利。”
“明白,有困难我就找您。”张逸夫笑道。
“恩,及时提。”
就此,张逸夫告退而去。
牛大猛坐在房中,长舒了一口气。
送礼,表面上看是个简单的事情,但实际做起来可是很麻烦的。
想想看,张逸夫才刚毕业,跟部里和华北局的领导一个不认识,让他去硬闯送礼,这对他脸皮厚度,圆滑程度有着极大的要求。
正常来说,副厂长老徐才能胜任这件事,但事到如今,只有交给张逸夫做了。身为大学生,通常面子薄,不肯接这种活儿,就算接了,送的时候怕也是畏畏缩缩,大气不敢喘,要送30个人东西,最后能送出去一半就算不错了。
可从张逸夫的表情来看,他有自信把这30支钢笔通通送出。
张逸夫若是能把这事儿办成了,对他自己和电厂都是好事,与此同时牛大猛对他的信任和肯定,无疑更上一个台阶。
其实牛大猛想多了,这事张逸夫真的很好办……
送部里人东西,找郑道行引荐。
送华北局人东西,找郝帅引荐。
就这么轻松愉快。
人脉这东西,潜移默化起作用的地方还很多,果然是要多多积累了。
087 同乐同愁
晚饭之前,张逸夫已经取来了那些钢笔,30支看似普通的钢笔,花去了小两千块钱,当然这是必不可少的开销,一年一次。
由于已经是下班时间,拜山头的事情只能往后再聊,张逸夫向老牛报告过后,同老段一起,冀北三人组前往餐厅就餐。
这个招待所,主要负责接待华北地区各单位的领导,餐厅早已摆好了自助,不少厂级干部已经入场,没走两步,牛大猛便碰到各种熟人,其它电厂厂长,纷纷打招呼亲热,好一副热闹的场面。
由于是安全大会,而非年会,餐厅虽然备有一些酒,却没人有动的意思,想想也是,次日一大早开会,你现在在这儿喝得醉醺醺的算个什么,因此拼酒之类的事情,一般放在最后,而且都是小范围私下进行的。
跟几组人打过招呼后,三人拿着餐具,开始取餐。
正这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比任何一个打招呼的人都洪亮。
“哎呦!老牛,来这么早!”
张逸夫循声望去,来者头方腹圆,也是个粗犷的家伙,整体风格与牛大猛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不同的是,牛大猛是短发,而这位是那种中年分头,分的很不彻底,拖拖拉拉的那种分头。
牛大猛见了这人,凝滞不到半秒,立刻转换为了热情的表情:“老苗!你也够早!”
二人相见,那叫一个热情,又是握手又是拥抱,客套过后,他们才想起后面的人。
互相介绍一番,张逸夫才搞清楚状况。
对面这位跟牛大猛相似的中年人,乃是华北地区最大电厂,全国十大电厂之一的丰州电厂厂长苗德林,值得一提的是,丰州电厂正是华北区域内唯一完成了达标的电厂。
这次丰州电厂同样来了三个人,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并非是一把手二把手和总工的组合,同冀北电厂一样,竟然也来了一位大学生。
张逸夫怎么也想不到,这年头竟然还有跟自己一样,主动奔赴电厂的大学生。
苗德林颇为得意地介绍道:“我们这次总工忙三期工程的事,把新来的姚新宇带来了,清华电机系硕士。”
他说着转身冲后面戴着眼镜的白净青年道:“来来,这位是牛厂长,咱们华北地区的第二大厂长。”
“牛厂长。”青年上前客气地点了点头,与牛大猛握手。
牛大猛笑道:“好啊,清华的硕士,真的是凤毛麟角,来电厂积累经验了。”
对面苗德林大笑道:“真的是积累经验,上面都说清楚了,是来我们这儿培养的,今后肯定要去做北漠的大工程!”
他说着,不觉间望向了张逸夫:“老牛,这位同志是?”
“哦。”牛大猛连忙介绍道,“我们厂新来的大学生,北方电院的,张逸夫。”
同那位姚新宇一样,张逸夫也不得不被推上前去,与苗德林握手。
苗德林很客套的握手过后,立刻大笑道:“也不错啊,咱们两个厂都有生力军补充,一个本科生,一个研究生,这么下去你们冀北达标有望啊!”
“尽量争取。”牛大猛神色微微变了一些,但仍然满是笑脸。
张逸夫捕捉到了这个细微表情的变化,微微走了一下心。
没记错的话,之前有谁吐露过,华北那个唯一的达标成功电厂敝帚自珍,基本拒绝交流,也不愿传授经验或者借调人才。
如此看来,老牛跟那个电厂的厂长关系应该比较紧张。
再看这两位大厂长现在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充满了小孩子斗嘴的味道,根本不似老而稳重的厂长,也有违了牛大猛一贯的为人态度。
八成,有过节。
思考的功夫,那边苗德林已经搂住牛大猛,想同桌吃饭,牛大猛一时间没有答应,含含糊糊。
这意思很明显了,张逸夫立刻上前一步说道:“对了牛厂长,下午你嘱咐我,让我提醒你6点的时候有人来找你?”
牛大猛微微楞了一下,而后一拍脑袋,佯装出惊呼:“瞧我这记性!明明跟人家约了见面的!”
他匆匆放下餐具,冲苗德林婉拒道:“老苗,不好意思了,外面有约。”
“不碍事,不碍事,机会还多。”苗德林哼笑一声,望向张逸夫,“老牛,你们厂真是来了一位人才啊。”
“彼此彼此。”牛大猛不愿与苗德林多谈,转身冲段有为道,“老段,那你先吃着,我跟逸夫出去一趟。”
段有为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好像根本就没看到发生了什么。
就此,张逸夫同牛大猛双双离开食堂。
就要离去的时候,他不禁多看了姚新宇一眼,清华电机系的硕士,绝对的行业人才,肯留在国内就不易了,还投身电厂,难道这丫的是一个比自己还吊的21世纪好青年?
与此同时,姚新宇也刚好望向了张逸夫。
二人对视,尴尬一笑,不作多言。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各事其主,没得办法。
张逸夫也随之松了一口气,对面那位的眼神很正常,符合这个时代的单纯,并没有自己这么深邃老辣而又猥琐,看来雷神眷顾的宠儿依然只有自己。
出了餐厅,牛大猛一路往外走,一言不发,张逸夫只得一直跟着,直到走了几分钟,彻底离开招待所范围后,牛大猛才一声长叹,抽出他喜爱的红云点上了一根,并扔了张逸夫一根。
没辙,这根烟必须抽,必须与厂长同乐同悲同忧愁。
这人活于世,尤其是活在中国,尤其是活在体制内,永远有力压你一头的人,着急是着不过来的,牛大猛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可为什么一见这位苗厂长,就会如此失态呢?
仅仅是同级别干部间本质的资源矛盾?
抑或是这二人之间有这样或那样的故事?
张逸夫是不能问的,只有牛大猛自己说。
“逸夫,这边离你家近,有没有好点的馆子,能喝酒的。”牛大猛吐了口烟,一切领导的架子也随之倾吐而出,“我请客。”
“有家京味居,老蓟京菜,什么都有,就是店小,不上档次,但味道正。”
“走!”
张逸夫感觉……今晚要少不了一顿大酒了……
088 局中人
京味居,一家没什么名气的老蓟京餐馆,从不做什么宣传,往来食客也是街坊居多,大家自得其乐,不管是菜和人,都有一股浓厚的老蓟京味道。
要说蓟京小吃,老蓟京菜也算有趣,仿佛就跟下水干上了,跟清真干上了,专挑肠啊肚啊之类的下手,一番调味烹制后,将原本无人问津的食材变成了美味,化腐朽为神奇。
当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满清入主蓟京两百多年,其饮食与文化无疑深深影响着这座城市,在大部分时间里,达官显贵居于北城,商贾平民居于南城,北城菜自然高大上,满汉全席之类的,剩下南城的艺人平民,吃不起好肉,为了混口油水,只能拿富人们吃剩下的开刀。好在人民的智慧是伟大的,久而久之,独具特色的蓟京小吃,蓟京菜就此形成。
京味居便是其中一家老店,传了多少年不知道,总之张逸夫从记事起便在此吃炒肝包子了,确实如他所说,这餐馆虽然美味,但有些不符合牛大猛的身份,厂长做客蓟京,该是一顿全聚德东来顺的。
可那就没劲了,再者张逸夫也请不起。
值得庆幸的是,牛大猛骨子里是个粗人,对平民美食接受度极强,嚼着炖吊子,喝着二窝头,不时衔一筷子炸灌肠,来一口芥末墩子,那叫一个来劲!
之前面对苗德林的种种憋闷,几乎被这菜、这酒一冲而尽。
“再来两块驴肉就绝了!!”牛大猛酣饮过半,点了支烟,到底是忘不了老家的绝味。
张逸夫品尝着这些熟悉的菜肴,同样感慨万千,不知为什么,这些东西从味道的劲道上比后来欠了几分,但食材的口感上却强了不少,想是各种添加剂还没有普及,店家较为厚道。
到这份上了,张逸夫被称之为“心腹”,毫不为过。
作为心腹,你不仅要出谋划策,更要分担领导的心事与苦楚,借着酒劲儿,张逸夫也大胆地说道:“牛厂长,这次给你丢人了,对面清华的研究生,我身价上真比不过。”
“扯淡!这丢什么人?”牛大猛闻言一阵吹须瞪眼,“清华搞电机的研究生,全国一年能有几个?他明显是去电厂镀金的,过个半年就走,苗德林带他来,指不定是在讨好谁,咱们才不跟他置气!还有,都出来了,也别叫厂长了,叫声叔就得了!”
张逸夫跟牛小壮算是兄弟,叫牛大猛一声叔,算不得吃亏,他当即举杯笑道:“好,好,牛叔,咱不跟他们置气,半年之后咱们用更少的资源达标,看他还狂的起来!”
“哈哈!”牛大猛举杯与张逸夫相碰,闷头饮尽后,品着浓烈酒味,望着张逸夫,心有些痒,思索片刻后小声道,“逸夫,达标的事情,你讲话不必说得那么满,我看得出来,你在努力,可现在得罪人多了,将来若是有个万一……”
按理说,领导该是永远下死令,逼着你去干活的,要给你压力的,而牛大猛此时非但不压活儿,反倒帮张逸夫合计起来。
这与他的利益相悖,只是纯粹个人间的交流,这让张逸夫有些感动,他喜欢性情中人,纯粹的政治中年人,那就没劲了,
“牛叔说的是。”张逸夫也吞下美酒,擦了擦嘴,“不瞒你说,我这人,就是前面的日子太懒了,就爱混,这次来电厂,我想逼一逼自己,做些事出来。”
“哎呀,这觉悟。”牛大猛感慨道,“我是参加工作五六年后,才悟明白这些事,之前也是乱混的,小壮反倒比我好些,工作第二年就有觉悟了,现在受你影响,近朱者赤,不仅干劲更大,性格上也收敛一些了,不错,不错。”
张逸夫见牛大猛将真心交了出来,自己也决定来句掏心窝子的话:“牛叔,我说句实在话,这次大会,应该带他来看看,不该带我来,我有同学在这里,早晚有机会见识,而小壮他没怎么离过冀北,该出来见见世面的。”
牛大猛闻言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让小壮在电厂工作,我的压力就已经不小了,父子接班的时代早就过去,系统内很忌讳这种事。按理说,我该把他安排到冀北电力局的,也算是子承父业,可他母亲走得早,放在外面,我不放心。”
溺爱啊,溺爱啊,这估计就是牛小壮的性格缺陷所在。
没等张逸夫说话,牛大猛借着酒劲儿,心事上头,自顾自倾诉起来:“逸夫,你来了这么久,想必已经知道小壮他母亲是怎么走的了吧?”
张逸夫知道,到了交心的时候了,作为一厂之长,牛大猛的心事一定很多,但天底下实在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分担,有些藏得很深的东西,甚至连面对张琳的时候都不能吐露。
“这个真的不知道,我没打听过,也没人说,小壮也从来不提。”
牛大猛自行斟上酒,并未碰杯,自顾自一饮而尽,而后望着张逸夫,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知道我为什么是寸头,我为什么让不让小壮留头发么。”
张逸夫一愣,捂着嘴惊道:“不会是……”
“是了,怪我,我一直喜欢长发飘飘的,让他母亲留头发,留的好长。”牛大猛长叹一声,眼眶发红,露出了酸涩的表情,默默起身,弯了个腰,缓缓蹲下去,“那次是她东西掉了,弯腰去捡,旁边就是运行中的设备……”
牛大猛说着说着,已经说不下去了,又坐回位子,哽咽起来。
张逸夫同样长叹一声,他终于知道,王小花第一次摘帽子的时候,牛小壮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电厂中设备机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永远处于旋转之中的,在厚实冷冽的钢铁面前,人体是那么脆弱,无论是细如丝的头发,还是柔软的棉手套,只要被转动的机器卷上一丝毫毛,整个人都会被带进去。
想必牛小壮的母亲,当年也是一位爱美的女人,一有机会,就摘下安全帽吧……
张逸夫父亲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安全,重中之重,这一次,不仅仅是仕途,更关乎感情,关乎亲情,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卷入事故,发生惨剧。
正当他感慨之时,牛大猛的心事再次悠然而至:“当时,我是检修车间的主任,他母亲也是我们车间的人,苗德林是我手下的副主任,出事的时候,苗德林也在场,整个人都吓傻了,不敢说话,怂鸭子似的坐在地上,都尿了。”
牛大猛说着,吐了口吐沫,满脸愤恨。
“苗德林?他原来也是冀北的?”
“是了。”牛大猛由悲转恨,“当时那台机器并不大,转速有限,人是有挣脱机会的,要通过卷头发伤人,怎么也得十几秒,二十秒,倘若有个明白人在场,立刻去切断电源,或者是过去帮忙把头发剪了,不至于这么惨,可那个耸蛋……当时一下就吓趴下了……”
牛大猛说着说着,闭上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头,而后双手捂面:“也怪不得别人……是我的错,我的错。后来因为这件事,我吃了大处分,苗德林顶上了我的位置……”
事到如今,这段事情,张逸夫已经完全清楚了解了。
谁对,谁错,说不清楚,牛大猛虽然恨苗德林当时无所作为,但那场面一定很吓人,正常人都会吓趴下,因此牛大猛只能更多的恨自己,自责。
当时牛大猛也该是个气盛的人,想必揍苗德林几顿泄愤是免不了的了,甚至后面几年,他都少不了找苗德林的麻烦,也怪不得苗德林调到其它电厂,想是他在冀北实在混不下去了。
可此一时,彼一时,那次事故无疑耽误了牛大猛仕途晋升的不少时间,苗德林反而成为了受益者。今时今日,苗德林挂着华北第一大电厂厂长,外加达标电厂厂长的头衔,回过头来恶心牛大猛一番,也属正常。
怪不得,同是华北地区的兄弟电厂,冀北电厂要从丰州电厂取点经能如此之难。
其实苗德林毕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没有做对罢了,错的还是小壮的母亲,万不该摘下安全帽。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心智上,张逸夫是清的,他知道事事难分对错。
可此时此刻,他早已是个局中人。
“牛叔,眼不见为净,咱们不求他们帮忙。”张逸夫一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将杯子狠狠砸在桌上,壮志豪言倾吐而出,“弥补过去的遗憾,我没那个本事,争眼前的达标,我有一万个信心,这当口,咱们别再想什么苗德林,什么姚新宇,咱们做自己的,好好做。”
牛大猛顷刻间被感染到,暂时抽离出悲伤,拿起酒瓶痛闷一口:“痛快!痛快!咱们不想那些过去的事了,抓紧达标,你也是,老段介绍来的工队也是,这都是老天在给咱们打气!看那苗德林再狂到哪天!”
随后,牛大猛抢着把账结了,二人晃晃悠悠一路痛聊,张逸夫刚把牛大猛送进房间后不久,里面便传来了轰鸣的鼾声。
张逸夫打起精神,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了把脸,刷干净酒气,对着镜子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给自己打气。
正此时,漆黑的屋内传来了老段的声音。
“回来了?”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少喝,明天是正事。”躺在床上的段有为话罢,自嘲一笑,“也不怪你,老牛拉你喝酒,不得不喝,赶紧睡吧,明天我叫你。”
还是局外人清闲,虽然利益上微微吃亏,但落得清静,心无烦扰。
张逸夫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老段比老牛幸福。
089 时代与改革
次日晨,八点三十分,在电力部院内大礼堂中,全国电力系统安全生产总结会,准时召开。
虽不比人民大会堂那么夸张的阵仗,但就全国而言,如此规模的全系统大会,恐怕也只有两三个行业才能做到。
此番参会的400余人占满了整个礼堂,包括电力部领导,各相关司局的领导,六大电管局、各省电力局领导,以及主要大电厂的领导及生产骨干。其中部里干部二三十人,各大电管局、电力局一百余人,其余位置坐着的都是有着相当规模的大电厂的代表。
冀北电厂,作为一个电厂能分到三个参会名额,已实属大幸,想是牛大猛与上面关系不错,又一腔热血拼达标,华北局才慷慨拨下的。其余诸多的其他电厂,多数隶属于各省市局管理,因此参会名额有限。
由于张逸夫做得实在太偏僻,根本看不清主席台,连一睹大哥芳容的机会也没有,不过通过听会议主持的介绍,他还是基本搞明白了主席台的座次。一二三把手在中央,外围是四五位副部长,由于这年头体制还称之为“部”,因此暂无总工一职,搞技术的人也只能是副部长、副厅长一类的头衔。
张逸夫老远听着,基本什么都没记住,只知道老大名为张正诚,远远望过去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此人无论姓名、背景、相貌,张逸夫都是闻所未闻的,就连搜索脑海中的组织干部资料,都找不到这号人。
但大领导话一出口,严峻形势一谈,却是熟悉的味道,昏昏欲睡的感觉。
要说电力部,也是命运多舛了。
建国之初,成立电力工业部,50年代末,与水利部合并变成水利电力部,随后又分家成电力部和水利部,80年代初再次合并为水利电力部,80年代末,又拆分成能源部和水利部,90年代初,又重组为电力工业部,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后续又几经折腾,终于改组为企业,由电力部变成国家电力公司,进而拆分为国家电网公司和南方电网公司,外加几大发电集团。张逸夫前世所在电厂就隶属于发电集团之一。
表面上看着是群雄割据,该有竞争打破垄断才是,而其实电力部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着,其本质没有丝毫变化。为什么?因为总公司董事长依然是部级干部,依然要走仕途,而非为一个企业贡献一生;为什么?因为国情与政治要求摆在这里,供电输电这种事不可能交给民营来做。为什么?因为这块蛋糕依然是大家的,谁也无权去抢,更别提电价竞争。
而作为一名基层普通的电力人,在工作流程和晋升途径上基本没什么变化,唯一变的,恐怕就是工资奖金了。
拿1990年来说,张逸夫一个月工资不到两百块,这还是本科生,而到外面饭店随便拉一个厨子,搞不好都有四五百,做买卖的就更别提了。而几十年后改组为企业后,自负盈亏,一方面为国家贡献税收,一方面闷头发奖金,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来苦兮兮吃工资的电力人成为了垄断企业的一份子,薪金水涨船高,渐渐成为了全社会所诟病、所眼红的群体。
其实大可不必,拿多少钱,受多大罪,大多数电力人的工作压力是极大的,而且要饱受职业病的侵袭,平均收入确实会高于社会常态,但这也是暂时的,就像现在厨子的工资顶三个大学生张逸夫一样,山不转水转,几十年后指不定又是什么样子。
诚然,在这个偌大的系统中,确实存在着少干活多拿钱的家伙,要么吃香喝辣啥都占,要么关起门来发大财,这是不可避免的,哪个行业都有这种人,不必揪死电力不放。
听着此时部长的讲话,张逸夫感受到了一种时代的沉厚感,一股历史的尘土气,现在大家都是体制内的干部,算是机关人员,拿着微薄的薪水,和和气气,社会也包容这个行业,没有太多讽刺。
要珍惜啊,几十年后,就会跳出来无数有识之士,想要将这个系统拆得四分五裂。
90年代初,发电、输电、供电一体化管理,生产效率相对来说是比较高的,同时领导们高瞻远瞩地提出全国联网的规划格局,已经有一个跨大区的联络线工程投产,整个系统处于发展期,整合期。而20年后,又有人吵着要拆开,要像老美一样,各省市自治,放权放人放钱。
张逸夫认为,很多事情都与国情、体制有关。老美各州自治,那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而咱们中国是中央集权,同样是很特殊的情况,双方各有利弊,你非什么都跟老美学,不一定对。
相反,他十分喜欢全国统一的电网,在一个调度室将全国的情况一览而尽,那是一种独特的美感与规律感,我们可以让风电满功率运行,将内.蒙的风电供给华北;我们可以让三.峡的水电多发一些,从而节省一些宝贵的煤炭资源;我们更可以不断地优化调度运行,形成一幅全国资源配置的大格局,让每一度电的成本更低,让每一笔钱的效率更高。
张逸夫认为这是老美梦寐以求的事情,但他们的国体政体已经完全确定,再没我们这么好的条件做这件事了。
当然,也许是张逸夫的视野还不够开阔,作为行内人,才抱有如此天真的遐想,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没人去管你的效率与成本,更多人只看到你吃香喝辣,没看见你多年来的丰功伟业,那么你做什么,说什么,就都没用了。
……
“醒醒吧,散会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醒了张逸夫,他迷迷糊糊地看见人流从眼前的通道涌出,一个穿着工整白衬衫的长发女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哎呦……你也来了……”张逸夫连忙晃了晃头,起身笑道,“睡过头了。”
周围走过的干部都不禁掩面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