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唯有南风旧相识
原本身后的驿站没有了,桐拂和金幼孜看着眼前的夜色中,水色清幽,一道木栈直通入河面的台榭之上。
台榭上设了案几香烛,一人独坐。方才的女子,已落坐于那人面前。
“你认识她?”桐拂觉得实在匪夷所思,这些人看起来,衣饰古怪,若真是齐梁之人,金幼孜怎会识得。
“溧阳公主,萧妙。”金幼孜道。
“方才不是唤她郡主?”
“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最疼爱的女儿。”他喃喃道,“只怕这会儿,梁武帝尚未被困台城……”
“你怎么知道是她?”
“方才她吟诵的,关山月,是简文帝词。她唤他父王……”
“简文帝……梁武帝……”桐拂使劲回忆,“梁武帝之后,简文帝登基,他的女儿不是嫁给了……”
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气,“就是……就是吃了夫君肉的那个……”
金幼孜没出声,神色哀痛。
只听那台榭上琴声忽起,萧妙已然起身,恭敬地施礼后,退开几步。
桐拂这才看清,那坐着的是个男子,峨冠博带散首披发,面上却佩了一块面具,看不清容貌。
萧妙退至台榭中间,微微颔首,双臂甫张,曲颈斜望,踏着琴曲翩然起舞。
桐拂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舞姿,那舞者竟似轻飘飘没了份量。婉转蹁跹之间,银裙飞扬,似月下梨花,满树清华。
一舞毕,萧妙回到那人身前,那人也不言语。取了一旁青毫,在纸上圈点片刻,呈至她的面前。
萧妙仔细看了数遍,喜形于色,“多谢先生指点……”说罢将那纸取了,仔细收入袖中,起身告辞。
临去前,她将腰间香囊取下,“这是特意为先生所制,还望先生手下。”说罢也不待他答话,转身离开。
不久只听远处鸾铃声起,马车咿呀远去。
台榭之上,只留了那佩面具之人独坐。他复又提笔,在面前纸上,疾画片刻,方才扔了笔,颓然枯坐。
热闹看到这个份上,桐拂实在是不想再看下去。且不说这眼前的一出,是什么意思。单单想到这美若天仙的溧阳公主,今后将一口口吃了夫君的肉,她就不寒而栗。
“我们走吧……”桐拂扯了扯金幼孜的袖子。
金幼孜却一把将她的嘴巴捂住,凑到她的耳边,“别出声,来人了……”
桐拂眼珠子转了转,果然看见几道身影,形如鬼魅,不知何时已将那台榭围住。手中刀剑森冷,杀气腾腾。
那枯坐之人,仿佛浑然不觉,一手抚上面前古琴,随意撩拨。不成曲调,泠泠乱音,在那水面上回旋左右。
刀光倏过,血溅琴面,那琴声也戛然而止。余音尚存,似一缕魂魄,不甘不愿,不离不散。
那些人是何时离开的,桐拂并不晓得。杀人,她早看多了杀人,但当真又在眼前,她只觉胸中翻腾欲呕。
离开,必须立刻离开!她这么想着,转向金幼孜,却惊骇地看着他已经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向那台榭之上走去。
桐拂急忙上前,扯住他,“你疯了么?这儿刚杀了人,你去做什么?!万一再有人来……”
金幼孜却仿佛浑没听见,挣脱开她,继续往前走去。
桐拂拧不过他,只得跟着。待走到近前,却见那人伏趴在琴身之上,面具落在脚边,而他手中仍紧握着那个香囊。
金幼孜的面色掩在暗处,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蹲下身子,将那面具取在手中。
不知是何质地,玉脂般的颜色,上面透着天然蜿蜒的纹路,只在双眼处留了些微的缝隙。
“你不会想拿走吧,你也拿不走啊……”桐拂几乎要疯了,这个书呆子今日是怎么了?
案上的书笺,染了血,仿佛朱砂倾洒。那纸上寥寥数笔,却绘着一女子,身姿窈窕灵动,宛若仙子。正是溧阳公主。
“小拂姑娘!小拂姑娘!”猛地几声唤,将二人惊醒过来。
抬眼再看,哪里还有那粼粼水光间的台榭琴案,更不见沉夜中被击杀之人。此刻二人站在里驿站门口不远的树下,金幼孜的手中却仍握着那面具。
那驾车人气喘吁吁到了近前,“二位去了哪儿?客房已经安排妥了,可要进去歇息?”
金幼孜早将面具藏在身后,“多谢这位大哥,我们这就去。”
言罢,拉着尚张口结舌魂不守舍的桐拂直往驿站中走去。
将秣十七安置了,桐拂坐在一旁托着下巴发呆。周遭的事,似乎越来越离谱。原本自己已经是乱作一团,跑去北地战场,看到个太祖什么的,好歹还是大明。如今带着个金幼孜,竟能瞧见齐梁旧事,这算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如陶弘景所说,这金幼孜也是个狐仙精怪?
思及此处,再坐不住,她起身溜到金幼孜的门外。还不及叩门,门已经打开,她被一把扯进了屋子里,屋门在身后关上。
屋里漆黑一片,金幼孜杵在眼前,桐拂看不清他的样子
“柚子,为何不燃灯?”
案上的烛火猛地一跳,竟自燃了。桐拂这才瞧清金幼孜的样子,险些叫出声,“你……你做什么……”
金幼孜面上的,是方才台榭上那人所戴,此刻映着烛火,透着诡异阴冷。
桐拂几乎未做它想,一把将那面具扯下,扔在一旁,“金幼孜!”
他面生神色迷乱,仿佛看见她,又仿佛看不见,一把将她双臂捉住,“台城久围之下,粮食断尽,民互相食,疫疾大起,死者十之**……江南千里无人烟……你亲眼所见,竟皆抛之脑后……”
“金幼孜,是我,我是桐拂!”她料得他必是入了迷障,一时困顿难出,只能尽力将他唤醒。
金幼孜双目尽赤似不可闻,“一把火,烧了宫中藏书数万卷……皆付之烟烬……你守护的,又怎样?千里尸骨、饿殍遍野……你竟坐视不见……”
桐拂见他越发癫狂,情急挣扎之下,将案上烛台撞倒,灯油溅上手臂,她不觉惊呼出声。
金幼孜一呆,眼前缭乱散去,却是桐拂急痛之色,他忙道:“小拂?你怎么了?”目光落在她的手臂,那上面竟撩起一串水泡,“谁干的?!”
桐拂哀叹,“柚子,你险些将我……”
金幼孜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方才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小拂,都是我的错……我会负责的……”
桐拂哭笑不得,“负什么责?谁让你负责,手臂被你烫熟了……嘶~~”
金幼孜手忙脚乱替她用水冲洗包扎,“我刚才定是魔怔了……”
他忽然停住,抬眼直愣愣地盯着桐拂,“不,不对,不是魔怔。小拂,我从前见过你。”
第九十二章 玉颗珊珊下月轮
回到自家小院,桐拂新的烦恼来了。
金幼孜几乎每日都来。
上朝的日子,上完朝换了衣衫就过来。不上朝的时候,随便去点个卯又跑来。来了也不干什么,装模作样拿着本书,一双眼却瞅着自己。
桐拂若去刘娘子那里做事,他也跟着,在一旁帮她看着十七,但目光始终跟着桐拂转来转去。
被看得浑身不得劲的桐拂,总算是没忍住,将一壶茶哐当一声顿在他面前,“看!有什么好看的,你这样我怎么做事?”
金幼孜将歪了的茶壶盖子放放正,“你做你的事,我看我的,这里有写着不让看人?”
“我这儿,真没写!看就看呗,你还能少块肉了?”刘娘子走过来,在桌上布了一盘鲜切的鸭肉,一碟干丝,几盏桂花糖藕。
桐拂气结,“刘娘子,你……你帮谁?”
刘娘子替十七夹了几片鸭肉,笑吟吟道:“谁有理,我帮谁。”
金幼孜尝了一口桂花糖藕,“安知南山桂,绿叶垂芳根。桂花竟开了……”
刘娘子道:“城里尚少见,灵谷禅寺那里,可是已有早桂开了的。行了,你们用些点心,都去散散心,别拘在我这里了。”
“去灵谷禅寺岂能撇下我?”外头有人进来,“金兄不够意思啊……”
桐拂听声音就晓得是边景昭,赶紧扯了秣十七就往外走去,“你俩许久未见,好好絮絮旧,我们不扰了……”
边景昭伸手将桐拂拦了,“桐姑娘,外头现成的车马,不用岂不可惜?你打算走着过去?只怕天黑也到不了。”
身后金幼孜已走上前,将桐拂牵了就往马车上走,“景昭说得正是,你走得动,十七可走得动?”
边景昭这才注意到桐拂身后的秣十七,“这位姑娘……”
秣十七却猛地挣脱了桐拂,越过边景昭,一把将马车前的那匹棕马抱住,“乖兔兔……”
边景昭愣住,上前道:“姑娘,这分明是马,那里似兔子?”
“赤兔,它是赤兔!”秣十七气哼哼地转过脸,抱着马头不放。
桐拂心里一酸,这匹马的确与朱棣的坐骑赤兔很像,只不过少了几分神勇伶俐。她走上前,将十七的手挽了,“十七乖,这不是赤兔,你瞧,它额上没有那个白额妆啊……”
秣十七赶忙凑上去看,那棕马的额间一色红棕,的确没有那一簇雪白的毛发,当即落下泪来,“就是的,就是赤兔!额妆呢?额妆去哪了?”说罢蹲在一旁伤心抹泪不肯起身。
边景昭将桐拂拉到一边,问了几句,自腰间取了笔斗,也不知从哪里挑了银白颜料末,在那棕马的额间轻描数笔。
“诺,额妆在这儿呢,十七姑娘方才情急没看见吧……”
秣十七腾地起身,蹿到棕马身边,看着它额间一簇银白毛发,喜极而泣,“赤兔!我说它就是的,你看,就是它……”
又猛地转身将边景昭一把抱住,“定远,你怎么才来?你带着赤兔来寻我的,我晓得……”
边景昭手里尚举着青毫、色料竹管,一时竟是挣脱不得。
桐拂赶忙上前,欲将十七拖开,“他不是……十七乖,我们先上马车,路上慢慢说,可好?”
秣十七喜痛参半,但还是放开了手。
马车一路出城,金幼孜与桐拂坐一处。十七死活要坐在边景昭的身旁,一直盯着他瞧。
边景昭虽随性惯了的,但这么被一姑娘家一路盯着,还是颇不自在。不过看起来这姑娘似是神志不清,倒也心生怜惜。
仔细看来,这秣十七应是北方的姑娘,眉目之间少了京师女子的妩媚婉转,多了英气神采。纵然眼下看起来神志并不清楚,但遮不住天生飞扬跳脱的性子。
马车快要出城时,只听对面马蹄声急,似有快马奔来。许是路人躲避慌乱急促,竟将四人所乘的马惊了。马嘶声中,桐拂只觉得马车身猛晃,竟是要倾翻过去。
尚不及反应,只见面前的十七猛地起身,蹿到驾车人身旁,将那缰绳夺过,握在手中一松一拉之间,竟将那受惊的棕马稳住。几乎翻覆的马车,也被一股力道带正了,险险停住。
秣十七亲昵地拍了拍棕马的后背,“赤兔莫惊,有我在,还有定远,没什么可担心的。”
说罢,她将缰绳还给驾马人,施施然回到马车里,复又坐在边景昭的身边。
她掸了掸衣摆上蹭的灰,得意地对边景昭道:“定远,瞧,我搞定了,怎么样,不比你差吧。”
边景昭还未从方才险境中回过神来,张口结舌,“厉害……实在厉害……”
秣十七面上竟是红了红,“其实不厉害……若是你去,赤兔根本不会受惊……”
“不不不……十七姑娘过谦了……”边景昭擦了擦额头的汗。
桐拂看着,心里却是不好过,将脑袋偏在一旁。金幼孜晓得她心事,也不知如何劝慰,捡了些府衙内的趣事,说了与众人听,桐拂才勉强露出欢颜。
车入山间,帘微扬处,松柏、草木溪涧的香气翻卷扑入。众人下得马车,但见山幽径深,远处禅院精舍的朱红院墙,掩在松柏之间。虽已入秋,四下仍是郁郁深重,偶有桂子香气掠过鼻端,沁入肺腑。
桐拂将马车上的背篓布袋取了,说是替刘娘子摘些桂花回去。
边景昭唤了侍从背着茶具小炉,跟在后头。
一路往那灵谷禅寺旁的山林走去,渐渐可见大片的桂树,虽只一些早桂初开,但整株或金灿晃眼,或银白如雪,香气扑鼻,浓而不恶。
十七何曾见过如此情形,早撒欢一般,扯着边景昭一路跑着。边景昭哪里跑得过她,气喘吁吁拎着衣摆勉强跟着。
桐拂哭笑不得,又劝不住十七,只能由得她去。一转眼,那二人已经跑到林子深处去了。
“上回见到爹爹,可有问到十七的病?”金幼孜忽然道。
桐拂剜了他一眼,“再乱称呼,不睬你了。”
金幼孜嘴角上扬,不置可否。
“爹爹说了,此种情形,药石并无太多用处。如今她陷入迷惘,只能待她自己挣脱而出。至于她想不想出来,也要看她破除心结和执念的意愿。”
二人一时无语,身旁桂花簌簌而落,于肩襟于袖畔。
一旁山林幽深处,忽然传来清吟:
“大道常在目前,虽在目前难睹。若欲悟道真体,莫除声色言语……
一切如影如响,不知何恶何好。有心取相为实,定知见性不了……”
不久,见一僧人自那桂树间而出,长发赤足,手执锡杖,上挂剪刀、拂扇、镜子等琳琅之物,口中仍自吟诵。但步速极快,片刻不见影踪。
桐拂不识,扭头欲问金幼孜,却见他两眼发直,口中喃喃:“宝志禅师……”
第九十三章 只今惟有鹧鸪飞
转过几株桂树,荫下设案席,布纂香,小炉新滚。茶叶已置于盏中,另有新集的桂子一碟。
桐拂估摸着是边景昭的家仆安置,也不客气,将犹自发呆的金幼孜拖到案旁坐下。
“啧啧,这位边公子,还真是风雅,就差带一个厨子了。”她替自己和金幼孜注水倒茶。
金幼孜恍恍惚惚取了茶喝了一口,“不对……不对……”
桐拂只当他又犯痴病,但眼前山景宜人,遂好脾气地问道:“茶不对?水不对?”
“花不对。”金幼孜手心里是几朵碟子里的桂花,应是新鲜采摘,柔馨娇嫩。
“永嘉紫桂,天监年间,遍植乐游、上林苑。”他怔怔望着掌心。
桐拂凑上去细看,花瓣之间确实透出淡淡紫色,投入茶盏的,紫色愈深,与那金黄相溶,竟生迷离炫目之色。确实不曾见过……
“太清之难后,紫桂一夜被伐尽,京师再无。”他接着道。
“太清?天监?”桐拂诧异,“又是南梁,武帝,侯景?”
她下意识将那紫桂凑到鼻端,香气清幽,直入五识,缭绕不散。那其中,有什么纷纷乱乱,将意识纠缠。桐拂觉得一时气窒,慌忙退开了些。
金幼孜在一旁皱着眉点头,“方才是宝志禅师,此处是永嘉紫桂,这里,这里应是尚没有灵谷禅寺……”
桐拂坐坐稳,环顾四处,“看着和方才也没什么不一样……”
话音刚落,几株紫桂之后,转出几道身影,宫裙曳地,烟霞般晃眼。鎏金银质香球,坠在玉柄铜链的末端,合香纷纷杳杳,眨眼将四下拢护其间。
那后面走着的女子,他二人才见过,萧妙。
上回夜里看得不甚清楚,已觉天人之姿。此番大白天的看起来,更是美妙绝伦,连桐拂也不觉咋舌,“真正是美人……”
身旁的金幼孜没有动静,桐拂忽然有了不太好的预感,扭头去看。
这一眼,看得她心里漏了一下。
他何时将那面具戴上了。
上回她扯了面具,扔在地上,那面具裂成两半。如今戴在他面上的那一半,只遮着眉眼。
桐拂本想出声,硬生生压了回去。反正那萧妙也看不着他俩,这柚子魔怔,就由他去吧,别惊了他……
“先生……”
身后一声,宛如莺啼,恭恭敬敬,唬了桐拂一跳。
桐拂缓缓转过身子,那萧妙盈盈拜着的,不是旁人,正是金幼孜。
桐拂觉得头皮发麻,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能瞧见金幼孜?那,能瞧见自己么?
萧妙已经缓缓起身,一双妙目犹望着金幼孜,“先生从未以面目示人,终年佩着面具,今日怎的……”
桐拂伸手在那萧妙眼前晃了晃,萧妙眼都未眨,桐拂这才松一口气,还好看不到自己……
又转眼去瞅金幼孜,这面具定有古怪,回头得扔远一些……
“郡主,莫要再回王宫。”金幼孜忽然开口,吓了桐拂一跳,这语调似是变了一个人。
这一句显然也惊到了萧妙。
萧妙神色遽变,“先生……先生竟可以说话……”又觉得失言,忙欠身施礼,“妙谬言了……只是,为何我不能回去?”
她抬首怔怔望着眼前人。
“京师将陷,台城失守,天子蒙难……”金幼孜一字一句,似是使上了全身的力气,“而你……侯景……”
后面一句,哽咽在喉,竟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萧妙脸色泛白,“先生可是身体不适,可要请宫中太医……”
“走!速速离开京师。”金幼孜厉声道。
“不,先生宽恕,妙不能也不会离开父王和母妃,无论发生什么。”她虽年纪不大,此刻却是神情坚定,早将先前惊惶收敛了去。
“金幼孜……”桐拂瞧着古怪,压低声试图将他唤回神来。
金幼孜充耳不闻,负在身后的手,微微颤着,“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你若执意留下,它日台城破时,山河将碎,国将不存,亲族……”
“先生。”萧妙踏前一步,躬身道,“即便如此,妙还是会守在此城之中,半步不会离开。”
金幼孜的身形显出颓然,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林中忽然马蹄急促声,一队府兵片刻已到面前,当首一人翻身下马,急道:“侯景军已至朱雀航,郡主需速速回府!”
“怎会如此?”萧妙失色道。
“临川太守陈昕,急奏采石急须重兵镇守,但王质水军力量弱,需增加戍军。侯景竟乘王质与陈昕换防之机,率军渡江抢占采石,俘获陈昕。又分兵袭取姑孰城,俘淮南太守萧宁,至慈湖。
陛下已将军务托付给皇太子,由太子部署建康防务……”
“父王……”萧妙喃喃道,转而对着金幼孜郑重施礼道:“先生,妙就此别过,万望保重。”
说罢随着来人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
桐拂略略知道台城沦陷一事,梁武帝生生被饿死,之后简文帝登基不过一年多病逝,侯景又扶萧栋登基,之后亦将他沉水而死……
“终是救不得……”身后的金幼孜总算发出了声音。
桐拂忙转头,“你醒了?”瞧他仍戴着半幅面具,伸手就给他摘了。
正欲远远扔了去,金幼孜却将它一把夺回手中,“丢不得。”
“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会认识南梁的郡主?”桐拂觉得无名的烦躁。
“那怎会认识,只是……和这面具似有渊源。戴上之后,似是有了旁人的心思……说不清,甚是奇怪……”金幼孜抚着手中面具,兀自念叨。
“金兄……金兄救我!”远处传来边景昭的哀呼。
二人抬头,看着树后转出来的秣十七,兴高采烈地拖着身后的边景昭,一手死扣着他的手腕不放。
边景昭一头大汗,到了跟前,秣十七一松手,他已经瘫坐在地上。
“我边景昭……到了这个年岁……从未走过这许多路……累死……累死我矣……”边景昭倒不似夸张,面色十分难看。
秣十七听了,去案上取了茶盏,蹲在他身边,“你没事吧?是不是口渴了?”说罢就将那茶盏里的水灌进边景昭的口中。
“快喝些水,方才是定远让着我,才让我跑在前面,我都晓得……”她喜滋滋道。
边景昭原本累得气喘吁吁,一茶盏的水猛地灌入口中,猛咳不止,起身就往来时路疾走而去,“不赏了,赏不得了,再不赏桂了……”
桐拂看得哭笑不得,正欲上前劝说,只觉眼前一阵恍惚。
暗夜中大河滔滔,驿道昏暗,一行人马循河南行,为首那人,熟悉的红袍金甲。忽见一旁河面翻腾,显出狰狞血色,直往她的面前扑卷而来……
桐拂只听耳边金幼孜急声唤着什么,却不能见,直入空寂深渊。
第九十四章 几度乘风问起居
应是雨声,敲在檐瓦上,如蚕食桑叶,悉索从容。
渐渐分辨出鼻端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气,和身旁压低了的哼唱。
桐拂睁开眼,屋子里只燃了一支蜡烛,余了一小截。趴在自己榻边,无聊地摆弄着手里孔明锁的,是十七。
十七瞧她醒来,将手里的东西扔在一边,兴奋地凑到桐拂的脸旁,“睁眼了!”接着将手边温着的药盏端来,“睁眼要喝完,不许剩下。”
桐拂心里一动,撑起身子,“谁教你这么说的?”
十七皱眉想了想,“老伯说不能讲……”
桐拂刚准备下榻,听见有人掀帘入来,不过就待在门旁,脸朝着外头。
“我……可否入来?”金幼孜的声音。
桐拂低头瞧瞧自己,和衣而睡的,失笑道:“这句不是应该在门外头问?”
金幼孜已经走到近前,“也就这么一问,你答应不答应,我都会进来的。”
桐拂一愣,看他的神情不似玩笑,“你……”一时气结。
“十七去歇息,这儿有我。”金幼孜接过秣十七手中的药盏。
“什么时辰了?”桐拂看着十七打着呵欠出了门去。
“近子时。”他将药盏递给她。
“喝什么药,我又没生病。”桐拂不接,“对了,是我爹么?”
“无可奉告,”他目光垂着,“把药喝了,或许我能想起什么。”
桐拂接过,龇牙咧嘴地喝了,“就是昨夜没睡好,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昨夜?”金幼孜抬眼瞅着她,“你睡了三天,我们都担心你会不会饿死。”
她又是一愣,今日这人说话怎么不同往日,她用手背靠了靠他的额头,“你没事吧……”
他将她的手捉了,“能有什么事,除了觉得以后夫人有点难伺候,旁的倒没什么。”
看着他的目中流露出促狭之意,桐拂又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想要抽回手,又哪里挣脱的出。
“听着,”他正色道,“你这情形虽不似秣十七,但长此以往,伤神伤身,我是断断不会容你这样下去……”
“陶弘景的话你是没听着?对了,你不也是个奇奇怪怪的妖怪狐精之类?我和你,都不是人……”
“那刚好凑一对,也是缘分。”金幼孜欣然点头。
桐拂趁他得意,将手挣脱了,“我又瞧见他了。”
他手中一空,心里也跟着一空,“济南之围已解,盛铁二位大人乘胜追击,收复德州。如今铁铉已一路自山东参政升为山东布政使,至兵部尚书。盛庸封平燕将军,以替李景隆。
如今盛庸屯德州,平安吴杰据定州,徐凯守沧州,相为犄角以困北平。
这位燕王却欲出征辽东……”
“不,不是辽东。”桐拂摇头,似是自语,“自通州折转南行,非辽东的方向。”
“通州南行?”金幼孜一时沉吟,“还瞧见什么?”
桐拂摇头,“不甚清楚,似是攻城,看不出是何地。但城墙本已破旧,墙头皆是筑具。燕军急攻之下,很快破城……
又见渡河,奇袭,返兵击之……
燃烧的船,不见头尾……复渡河……”
说到后来,她的脸色愈加凝重,“似一场恶战……”
她分明看见朱棣埋首于一件浴血战袍,似悲痛不已……却又不知是何人战袍……兵戈铁马之间,人影幢幢,面目缭乱……
金幼孜瞧她脸色愈加难看,正想出声安慰,却见她猛地坐直身子,“怎么会?孙定远?是定远!”
金幼孜一愣,“他不是已经……”
“我看见他了,他还活着……”桐拂忽觉脑中胀痛不已,抱着脑袋再说不下去。
金幼孜忙将收在袖中的一包药屑取了,倒在茶中递与她,“快些喝了,料到你会如此,喝了就不痛了。”
她被那纷乱面目血腥厮杀所扰,当下也不犹豫,一口喝干净,很快沉沉睡去。
金幼孜见她熟睡,替她掖好被衾,走至一旁书案。取了笔墨,在纸上勾画片刻。最终在两处城池之上,各自轻圈一道:沧州。东昌。
他转念想到方才与桐君庐一席谈,不觉又是一叹。
此番情形,复杂如斯,已远远超出了自己所想。
……
深秋,太医院庭院里几株枫树,霜色流丹,萧萧瑰艳无双。
庭内廊下,桐君庐望着手中医方,眉间紧皱。
文清有些忐忑,“这方子是原样抄了桐御医的,并无半分改动。我亲自去生药库提的药材,煎煮也无他人过手。可近日桐女史咳症反复,始终没有起色……”
“辛苦文医女,这方子应是无差。”他忽然抬眸,“药送过去,文医女可看到她喝下?”
“这……多数是看着,但有时陛下临时传她去文华殿,也只能将药留在她房中,并未亲眼见她喝了。”文清忙解释道。
“今日看脉,可有别的症状?”
“今日咳声仍沉,四肢乏力,似有低热。”
“低热……”桐君庐蹙眉良久方道:“照理不该。这样,我换几味药。此番劳烦文医女,看着她尽数服了。”
文清急忙应诺。
桐君庐返回屋中写了方子交与她,踌躇片刻方问道:“她既咳症在身,陛下怎会允她御前伺候?”
文清垂目,“这……这本是陛下的意思。虽当值时辰减了许多,但每日是要过去的。”
“陛下可曾……”桐君庐欲言又止。
文清脑袋垂得更低,“原先是要将桐女史移回文华殿女官所,但因咳症又搁置了。近日……陛下曾去桐女史院中探望过几回,不过每回只坐大约半柱香,就离去。”
头顶并无动静,就在文清以为桐君庐怕是没听清方才几句,一声叹息传来,似是倦累至极。
“有劳文医女。”桐君庐再次施礼道。
文清匆忙回礼,收了药方疾步出了太医院侧门……
走出文华殿东阁,桐柔才将面纱取下,走远了些,才扶着墙猛咳了一阵。
正要离开,被后面追来的吴亮唤住。
“哎哟我说桐女史,你这样子可如何是好。这事如今皇后是不知道,她若知道了,定立刻将你绑了锁在安乐堂里。
唉,这太医院怎的如今连个咳症都治不好,这帮昏庸的老头子……
瞧我说哪儿去了,陛下方才赐了御膳房刚呈上来的梨粥,这会儿已经送去你屋里。陛下说谢恩就免了,命桐女史回去早些歇息,万莫再着凉。”
桐柔谢过旨意,回到屋中,果然一盏梨粥,已温在炉上。
她取了,一口一口都喝了干净,里头不知加了什么,身上立时有了汗意。
她将粥碗放下,取了案上一册书卷,去那廊下风口处坐了,细细翻看起来。
日头渐落,秋风愈显萧瑟,将她额上细汗吹了去。她面色苍白,忍不住瑟缩起来,又一阵猛咳,许久才堪堪停下。
第九十五章 深秋不寐漏初长
文清走入院子的时候,庭内无人,门窗紧闭。
她提着壶箩,里头是新煎的药汁,走至廊下。
“太医院,文清奉药。桐女史……可歇下了?”她扬声道。
里屋一阵咳嗽,“请入来。”
文清推门而入,转过屏风,看见桐柔靠在榻上,眸色迷蒙,面色红得异样。她急忙放下手中壶箩,几步上前探查。
“怎地又厉害起来?早起那剂药,喝了竟是无起色?你可是又受了寒?”
桐柔摇头,“不曾。”
文清看了脉,将壶箩打开。里头一盏药汁旁,另有一支小瓶。她定了定神,抬眼瞅着桐柔正闭目,迅速将那小瓶中的药汁,混入药盏中。
桐柔接了药盏,很快喝完,“有劳文医女。”
“女史此番咳症缠绵,再拖久了,恐会愈加凶险……”
“医女今日换了方子?”桐柔忽然问道。
文清一愣,旋即道:“是,今晨我见女史似有低热,遂调换了两味。”
桐柔轻笑,“怕是三味,医女可是漏了什么。”
文清迅速掩了眸色,“女史当真厉害,这都尝得出……”
“我爹虽长年游医在外,教我的东西却不少,尝出几味药还是可以的。其实……”桐柔慢了慢,“医者写方,多有自己偏好和熟方,看多了,自然能看出一二。”
文清手心有汗,“桐女史兰心蕙质,原来竟是医家之后。女史方服了药,需早些歇息,文清就不打扰了……”
“医女且慢,”桐柔叫住她,“今日药方可否要来一看?”
文清心里一拎,“不知……为何?”
桐柔笑道:“文医女的簪花小楷实在好看,可否留给我一赏?”
文清心里这才放下,将药方取了,放在她榻边,“女史谬赞了,听说女史的字,便是在文华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说罢她提了壶箩,几步出了屋子,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桐柔将那药方拿在手中,凑在烛下细看,字迹隽秀清雅。看到后来,不觉露出且喜且忧之色……
更鼓方歇,文华殿后殿仍灯烛高照。吴亮方将齐黄二人悄悄送入殿中,这会儿守在殿外,将一干人等,皆拦在外头。
方才入去奉茶,见皇帝难得露出喜色,耳中听了个大概。
燕王早前放话出征辽东,其实密令徐理陈旭二人,于直沽造浮桥,意夺沧州。后亲自领军昼夜三百里,至监仓,擒哨骑数百。又趁徐凯忙于在沧州,四处伐木仓促筑城之际,急攻沧州。斩杀万余,生擒都督及都指挥数人。
之后,燕王又自长芦渡河,欲招降盛庸。
其实盛庸已知燕王意图,主动败退,以摸清其用兵之策。放任燕王直达临清,自馆陶渡河,一路至冠县、东阿、东平。
面上,似是燕王逼迫盛庸南下,其实盛庸早将兵力集聚一处,只待燕王投入陷阱……
待齐泰二人离去,已是更深露重,吴亮瞧那披衣而出的年轻皇帝,面无倦色,反倒透出轻松愉悦。
他忙上前道:“桐女史那里,既服了梨粥,又用了药,两个时辰前就睡下了。除了问文医女要了医女的方子,并无异常。”
“药方……”朱允沉吟片刻,“太医院那里……”
“严令不传,应是没人有这个胆子。”吴亮忙接道。
朱允原本提步往后宫去,忽地顿住脚,转而去了另一个方向。
吴亮心里一个哎呦,这么晚了,怎地又去那里……嘴上自然不敢说,将身后跟着的一干人都屏退了,独自疾步跟上。
院门轻掩,吴亮走在前头,貌似不经意地抬了抬手,掩在暗处的锦衣卫都避开了去。他这才将院门推开,待皇帝提步走入,他又将门在自己身后关上。
抬头瞧着萧瑟秋夜里一轮冷月,吴亮心里又叹了一回,这小姑娘,也不知算是有福还是无福……
朱允一进庭院,不出意料地,就看见寝屋半开的那扇窗子,被夜风摇晃着,一阵阵轻微却倔强的吱嘎声。
她面朝里蜷在榻上,和衣而睡,只一条薄毯半搭着。
他将窗掩上,月色仍透入来,晕了一屋子清凌凌的光。
“还要装到何时?”他立在她的榻前,似喟叹。
她身子一哆嗦,匆忙起身,被他按坐在榻边。
“纵是再好的药,你若刻意作践身子,谁治得好你。”他坐在榻边,面目拢在暗处。
桐柔垂着脑袋,“我没有别的法子……”
“是,桐君庐如今在太医院。”他忽然道。
她未料到他会直言相告,抬头惊讶地望着他。
“此事瞒着不告诉你,是桐大人的意愿,这其中也有我的顾虑。”他道,“谁知你竟这般倔强。”
桐柔有些愧疚,她可以想得出,爹爹瞧着自己久病不愈的焦急。
“爹爹曾誓不入太医院,桐柔不愿爹爹因我而曲意勉强。只得出此下策,或能见上一面,才能当面……”
“桐大人奏请,桐女史出宫。”他将她打断,“你可愿意。”
桐柔脑中嗡的一声,爹爹如此,竟是为了换得自己出宫?
见她面露震惊之色,却迟迟未答话,朱允心里没来由一松。
“文华殿女史,入宫四年即可出宫,其间若非奉诏,不得离开。”他道,“你若想走,可奏请诏书。”
“若我不离开,爹爹是否可以出宫?”她打断他。
他沉默了一阵,“桐大人已领太医院太医衔,不可随意辞官。不过……可迁任宫外惠民药局医官,但仍领朝廷俸禄,随时备诏入宫或奉旨往视各亲王府、藩王府及会同馆。”
桐柔听罢,起身就要行拜礼,被朱允拦了,“早说过,私底下,这些都免了。”
她仍是郑重一礼道:“桐柔愿留在文华殿,还请陛下容爹爹迁任宫外医官。”
候了片刻,他却并无动静。
桐柔抬眼去瞧,朱允不知何时起了身,正望着半敞开的窗外。
窗子是方才自己亲手关了的,如今怎的又开了?他走前几步到了窗前,就再挪不动步子。
桐柔跟着到了他的身旁,也瞧清楚了窗外庭中的情形。
那外头,半染枫树旁,一人披着厚厚的氅衣,长身而立,面容憔悴时有嗽声。
一旁侍奉的太监,手捧暖炉,一脸忧色。
“太子,这外头风大。本是风寒在身,万不可再受这寒气……”
第九十六章 熠熠幺凤集桐花
秋寒深重,枫树畔那人却似是不觉,“无妨,略略站一会儿就回去。”
朱标……桐柔不由看向朱允,他面显痛色,撑在窗沿上的手臂微微颤着。
朱标沉默了一阵,“师傅他……”
那太监小心道,“宋大人原被迁至茂州,岂料半途染疾,在夔州……病逝。夔州官员赠赙哭祭,将宋大人葬于莲花山下。蜀王仰慕宋大人,又将大人转葬华阳城东……”
“父皇,究竟是将他逼死了。”朱标冷不丁地一句,惊得那太监咣当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匍匐不敢起身。
“天寒,起身吧。”朱标道。
那太监哆哆嗦嗦站起身,朱标又道:“秦王可归了?”
“陛下已免了秦王之罪,后日即返藩封。若非太子为其求情……”
“秦王毕竟是我兄长,岂能袖手旁观。”
“只是秦王在藩地胡作非为,那是人尽皆知,陛下其实心中亦是明了。太子却坚持为其开脱,只怕……”
朱标一阵猛咳,将他的话打断。
那太监忙道:“太子需服药了。”
“将秦王赠的药丸取来。”朱标扬手道。
“这……”太监面露难色,“那药丸并未拿去太医院瞧过……”
朱标猛地转过身,“怎么?你觉得秦王欲加害于我?”
太监唬得几乎又要跪倒,忙退身匆匆离开。不久取了精致小匣来,里头十余粒药丸。
朱标拈起一颗就吃下,原本苍白的面容似是渐渐有了血色。
“太子,还是早些歇息……”
“去瞧瞧世子,”朱标将大氅拢了拢,“这几日忙于筹建都城之事,将他冷落了。”
“世子应是睡下了……”
“只远远瞧一眼,明日怕是又无暇去看他……”朱标说着话,已经走远了。
朱允双手握拳,手背青筋暴起,目中似有水光。
桐柔不愿扰他,安静地守在身后。嗓子里痛痒难捱,她没屏住,猛地咳出声来。
他伸手将窗复又合上,转过身,“你方才说,你愿留在文华殿。”
“是。”她不忍看他面上情形,实在不知如何安慰。
“只是因为,可换桐君庐迁任宫外?”
“是。”她的声音并无太多份量。
“你抬头。看着我说,可还有旁的?”他有些不同于往日的急躁。
桐柔抬起头,月色敷在他的面庞,银白冰冷。而那眸间,亦辉映着霜色。他的身子紧绷着,大约是仍未从方才所见中挣脱而出。
她想不出,若换做是自己,见到方才情景,该会是如何……想必定是痛楚万分,惶惶失措。
“有。”她定了定心思。
“好。”他只说了一字。
……
桐拂裹着厚厚的袄衣坐在门槛上,院子里的秣十七正替那匹棕马梳鬃毛。
自从灵谷禅寺回来,十七就一直惦记这那棕马,天天闹着要去看赤兔。桐拂被她闹得没辙,托人去问了刘娘子。那人才出门没多久,边景昭就牵着棕马走进了院子。
彼时桐拂目瞪口呆看着十七扑上去,先是抱着马头不放,接着抱着边景昭不撒手。
桐拂觉得那棕马额间的那缕白毛,也染得十分逼真。若非细看,当真和赤兔十分相似了。
边景昭好不容易挣脱开,略略说了两句,大意是既然十七这么喜欢那马,他去马市挑了一匹送来,省得她整日念叨……
桐拂摸了摸那缕白毛,夸奖了一番,这画得算是十分用心。
边景昭搓了搓手,说那簇白毛是真的,并非画上去的。
桐拂半天没合上嘴,在马市里寻到这么一匹个头外貌几乎一模一样的棕马,还得在额间有同样的毛色,可不是费了一般的心思……
在桐拂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之前,边景昭已经打着哈哈遁了……
“赤兔好似肥了……”秣十七忽然出声,将桐拂的思绪打断。
桐拂回过神,将袄衣拢了拢,“你一日喂这许多料草,它想不长肉也难。”
“可不能饿着它,不然定远要生气的,若生气了……”
十七又开始喋喋不休,但桐拂却并没有听进去。定远,孙定远……似乎有什么在脑袋里转悠,却又瞧不清楚。
金幼孜迈进院门,就看见她愁眉苦脸地坐在门槛上冥思苦想。
“今日头痛可好些了?”他拎着手里的药包。
桐拂点点头,见他在身旁坐下,忽然压低声音道:“我之前睡傻了的时候,有说过什么没?关于孙定远的。”
“没,什么也没说。”金幼孜抬头望向院子里的秣十七,一脸云淡风轻。
但心里,他其实十分不踏实。他自然知道,若是让桐拂想起孙定远尚活着,她定是会想法子领着秣十七去找他。再者,或许那只是她的幻象而已……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他估摸得不错,此刻燕王正赴东昌,而等待他的将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
那里,她万万不能去,说什么这一次都需将她牢牢看住了。
桐拂从他面上看不出什么,也转过脸去瞧着秣十七,“我总觉得,定远好像……”
“该喝药了。”金幼孜打断她,起身将她也拖起来,往屋里走去。
桐拂瞄着他手里拎着的药包,“我爹给你的方子?他人究竟在哪里?”
金幼孜去一旁炉上取了药罐,将药汁倾于碗中,“我也不知,这药,是国子监旁傅先生给的。”
药汁黝黑,桐拂捏着鼻子喝了,“我本也没病,非要灌一肚子这么难喝的东西。我爹,唉,从来都晓得我怕什么。”
金幼孜不搭话,“你早些歇息,还需去一趟户部,这就走了。”说罢转身就走。
桐拂心里觉得奇怪,这人通常来了不待到天黑透了不会离开,轰都轰不走。此刻天虽未黑,但户部早没人了,他急急忙忙干什么去?
金幼孜前脚离开,边景昭就晃悠悠转进院子。
桐拂换了件氅衣将自己裹了,就往门外跑,冲边景昭道:“帮忙照顾一下十七,我去去就回。”
边景昭一愣,“这……怕是不妥……”
“小凤!”桐拂唤了一声就消失在院门外。
边景昭觉着眼前有什么倏地掠过,定神一看,一只桐花凤俏生生立在小炉旁,斜着眼正打量他。
他哪里还顾得上其它,颤巍巍将腰间笔斗摸出,“幺凤集桐花……且……且容我一画……”
第九十七章 情之何忍堪送君
离开珍珠桥还有一道河湾,金幼孜停在了一处浮渡,驻足往清溪河面张望。
此刻夕阳初落,河面粼粼金光,舟船穿梭往来。
偶有琴船经过,弹唱的女子已换上了鹅黄襦裙紫袍衫,缓鬓倾髻,正对镜描眉施粉黛。瞧见河边的公子,将那团扇取了,遮了半幅面庞,只余眉眼弯弯羞色染。
金幼孜忙避开目光,却听见一声“金公子……”从身后传来。
他忙转身,“江月姑娘,劳烦了……”
二人在河边说了什么,桐拂半个字都听不着。那四处都是开阔地,她只能避在最近的这株桐树之后。
金幼孜背对着她,但江月的神情,桐拂却看得清楚。
有一阵子没见,江月出落得越发让人挪不开眼。海棠色短衣,牙白裙,缀着棠花的腰带。虽只是寻常布衣,却将她衬得娇俏可人。一双妙目始终落在金幼孜的面上,笑语晏晏。
说了一会儿话,见那江月将手里一物交至金幼孜手中。而金幼孜一再作揖,似是十分感激……紧接着将那东西,仔细收入自己怀中。
桐拂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莫名,躲在这里算是个什么意思?偷看?为何要偷看?走过去正大光明的看,又有何不可?
不过他二人之间的事,自己又为何要操心惦记?与自己何干?
想到这里,桐拂觉得有些无趣。一阵河风,寒意瑟瑟,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看着远处二人仍在说笑,忽然就没了心思,揉了揉鼻子掉头就走。
“桐花姐姐!”没走两步,身后有人稚声稚气大喊一声。
桐拂想要再躲已是来不及,回头看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江乘,讪讪道:“小乘乘,好巧……”
江乘小脸红扑扑,“桐花姐姐是来寻孜然哥哥的?”
远处那二人听见动静,齐齐转过身来,冲这边张望。
桐拂忙从袖子里摸出几颗枣糖,塞进江乘手里,“路过路过,吃糖吃糖,我有事先走了……”说罢扭头就逃,一口气急走了两条街,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这江月,说话就说话,还带了个望风的……
“你跑什么?”身后有人凉凉道。
桐拂下意识就想继续溜,被金幼孜一把拽住。
“谁跑了?活动活动筋骨,这么巧就遇见了。”
她转眼看着金幼孜面上一派春风拂面,不觉转而哼道:“哪有金大人这般好兴致,户部有事?竟是这般……闲谈说笑顺便吹吹河风……”
金幼孜心情大好,“你这么乱跑,本是得说你两句。不过看在你辛苦跟了我一路,又偷看了一路,我便少说道你两句……”
“你和旁人说什么,与我何干?”她将脑袋别开,但对他怀里揣着的东西,说是没有好奇心,那又如何可能。
金幼孜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悠闲地在前头走着,“我与江月姑娘,并非你以为的那般。但我们说了什么,现在还不能说。”
“我以为哪般了?切……谁稀罕……”她在后头嘟囔。
金幼孜听着她絮絮叨叨愤愤不快,忍不住笑意,却忽觉手中一沉,她整个人哎呦一声竟蹲在地上。
他忙回身将她扶起,也就这么一瞬,觉得怀中一空,那物件已被她取在手中。
绣工精致的布囊,白鹤羽缠枝牡丹,绣在海青色的绸缎之上。
“小拂!不可胡闹,赶紧还给我。”金幼孜脸色突变。
桐拂笑道:“瞧你紧张的,逗你玩的,还你。”说罢将那布囊递还给他。
金幼孜还未来得及拿过去,她却咦了一声,这物件触手古怪,不由脱口问道:“可是那面具?”
他脸色一沉,“不是。”一把抢过去。
“你说谎的时候,嘴会抿一下。你方才抿了两下,看来是撒了个大谎。”她笃笃定定道。
“我猜,你是请江月姑娘替你将那面具修好了。”桐拂拿眼瞪着他,一眨不眨。
金幼孜的目光在她面上转了几转,“面具这事有些蹊跷,我想查清楚。”
“你瞒着我做什么?说不准我能帮上忙……”
金幼孜将她拖着,继续往回走去,“不行,其余都好说,这件事却不能将你牵连进来。”
他转头瞥了她一眼,“你自己的事,还不够麻烦?”
“反正已经麻烦了,也不怕再多一件。说不准,咱俩的事当真有些渊源。”这话之前桐拂没说过,但心里的确琢磨过。
或许,从一开始,自己与金幼孜的相遇,就不是个偶然。
“那面具,给我瞅瞅。”她忽然停下脚步,将他拽住。
金幼孜晓得她的倔性子,叹了口气,将那面具取出。
原本已生生裂成两半的面具,此刻已完好如初。若非凑近了细看,当真看不出那道极其细小的纹路。
“啧啧,江月姑娘这手艺,京师里头估计也是数一数二的。”桐拂赞不绝口。
她将那面具举到眼前,余晖恰从那目隙处透过,落在她双眸上。微微有些刺目,她闭了闭眼,却猛地僵住。
一道长河,落日杳杳,几匹马儿兀自饮水。
一旁一人独坐岸边,背影微微有些佝偻,却莫名的眼熟。
马儿喝饱了,回到他身旁,他才晃悠悠地起身,步履蹒跚,一条腿完全没有气力地垂着。
“咻!该回去了,又要打仗了……”那人吃力地攀上马背,几乎滑落下来……
桐拂猛地将双眼睁开,“孙定远!”
金幼孜一愣,忙将那面具抢回去,“幻象罢了,岂能当真。你用了药,里头有安神的,别一会儿走着就睡过去……”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她将手挣脱了,眸中流露出的不可置信,与之后渐渐疏离的神情,令金幼孜心里莫名的一沉。
“小拂,你还想回去?!
北境如今兵荒马乱,城池倾颓生灵涂炭,你不是都亲眼见过?那些个白骨蔽于野,流血漂橹,生死不过刀戈瞬息间……你竟是都忘干净了?
为了一个不知生死的孙定远,你当真又要不惜以身犯险再度裹挟其间?
你又可曾顾虑过你爹、桐柔,还有……我?”
第九十八章 隔座小炉新酒暖
桐拂不曾见过他这个样子。
而最后一句,确是实实敲在了她心上。
眼见她神色黯然垂目不语,金幼孜先前一段无名火,早烟消云散,此刻很是不忍,温言道:“回去,莫再多想。”
二人回到院外,天已黑透,老远却见院门大敞着。走到近前,里头除了那匹棕马,并无人影。前后屋子找了一圈,不见秣十七与边景昭。
屋子里烛火仍亮着,案上展着一幅宣纸,那上头绘着一只桐花凤,栖于紫桐之上,乌眸新点,栩栩恍如生。
金幼孜指尖轻触那纸面,“墨迹犹湿,依边景昭的性子,这幅画定是极其珍爱,断不会随意丢在此处。”
桐拂心里跟着凉了又凉,秣十七也万万不会丢下这棕马于不顾。
……
“好大的雪……”有人掀帘入了酒舍,“上壶暖酒来!”
桐拂看向窗外,这才瞧见外头如飞絮般一片纷纷扬扬。金陵城第一场大雪,她竟是恍然未察。
距离秣十七和边景昭消失不见,已有大半月。秣十七身份特殊,报官是不可能的,桐拂没日没夜的找了三日,只差将城里大大小小的河道摸个遍……
之后她被刘娘子抓到酒舍,白日里找人将她看住,夜里和刘娘子睡在同一间屋子,才总算让她消停下来。
金幼孜迈进酒舍,就看见她手中擦着案几,一双眼却是直直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案几早已擦得干净,她手中却仍是不停。
“小拂,别愣着,还不替金大人掸雪。”刘娘子经过她身边,出声提醒,“去去,到里间屋子坐着,将酒温上了。”
桐拂这才回过神,看到门口杵着的金幼孜,哦了一声,走上前,替他将覆在氅衣上的雪拍落了,径直往后头走去。
里屋本是一件雅室,此刻无人,暖帘低垂着,里头炉子烧得很旺。茶水咕嘟,烟气氤氲。
她一直不作声,闷头温酒。
金幼孜将大氅脱了,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手指冻得红红的,已经裂开了细口。他将袖炉取出,递给她,“这个送你。”
桐拂接过,六角紫铜,镂刻着竹报平安,玲珑精致。放在掌心,明明瞧着里头炭火很旺,却不烫手,也不知什么机巧。
她看了看,又递回去,“我不冷,用不到。”
金幼孜没接,“这事不是你的错,但既然已经这样,你又何必日日自责内疚……”
“十七是我带回来的,我却将她害了。若她不回来,说不定能早些找到孙定远,她的病早就好了,也不会……”
“说不定她早就死在战场。”金幼孜打断得十分迅速。
他将语气缓了缓,“小拂,你已尽力了,如今局势混乱,你当真以为你去了几趟北境,不会被人盯上?
你住过燕王府,除了燕王燕王妃,你还认识了世子、朱高熙。又在燕王大帐里待过,就不谈张玉朱能马三保这些人……在济南,你被铁铉关过,偷偷溜去燕军的大营,又带着秣十七溜出来,一路逃回这里……
你当真觉得,只是自己运气好?
说白了,你眼下还能好好活着,是有人还不想你死。否则你和十七根本没法活着回来,如今也不可能好端端地在这京师里转悠。”
她拨拉这手里的袖炉,“金大人就不担心被我连累了?”
他怒极反笑,“我虽使不了刀剑弓戟,但能护你一日是一日。若你有什么麻烦,我陪着你就是。”
桐拂抱着那小炉,怔怔了一会儿,“我谁也不能连累,我爹,小柔,刘娘子,平海哥,还有你。”
“太晚了,”他故作一脸无奈,“我已经被连累了。反正也是连累,索性我明日就上门提亲,你我互相连累到底,再扯不开了。”
金幼孜原以为,她又要冷着眼挑着眉挤兑回来,不料她竟扭头望着自己,一脸认真,“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你我八字都不知合不合,你就敢上门下定?”
他心中大喜,“自然是门当户对的……至于八字,合不合我觉得并不要紧,你若觉得要紧,那就随便写一个合的……”
她扑哧笑出声,“这也可以随意写写的?再说,我爹那里……”
“他一定会允了的。”金幼孜十分笃定的样子。
“行,你先将我爹找来,这事,得一起商量不是?”她站起身,“我今日就回家去,可等着啊。”说罢笑嘻嘻地往外走去。
“回哪儿去啊,哪儿也不能去!”外头刘娘子疾步入来,却被金幼孜拦住。
听了金幼孜在耳边低语一番话,刘娘子喜笑颜开,“哎哟这可是大大的喜事,快去快去。小拂那里,我让人跟着,你放心。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只管说……”
桐拂取了斗篷,将自己罩严实了,出门径直去了河道。小乌舟停在那里,船板上覆了厚厚一层雪。她取了长篙,轻点数下,舟子无声倏而滑出,直往覆舟山而去。
过了玄津桥,眼看天色渐渐晚下来,她将舟子停了停,取了舱内的风灯,一串三个,船头船尾各悬了一串。
又返身回了舱内,将袖里精巧的小笼取了出来。桐花凤正窝在里头酣睡,被摇晃醒了,咂咂嘴很有些不高兴的意思。
桐拂取了花蜜,用簪子挑了一些喂它,耐心地瞅着它一点点吃完。
跟在后头的那条舟子,远远避着。撑舟之人似乎看见有什么扑梭梭飞进那船舱,心思这么冷的天,怎会有飞鸟?揉了揉眼,却也没瞧着那身影再出来。
过了一会儿功夫,见她复又出了船舱,重新取了长篙,撑舟前行。
过了前头的竹桥,就到了青溪与运渎支流的口上。顺着青溪,可达覆舟山脚下。而这条运渎支流陡然西折,水势凶猛,途径国子监,英灵坊,可通往城外清凉寺。
眼瞅着雪越下越大,被风卷着,扑扑簌簌迷乱人眼。河面上的船,多数都避去一旁的窄水巷里。
撑船人叫苦,自己也就是问柳酒舍里采办的伙计,这么个冻死人的天气,还得跟着这女子,实在是份苦差事。回头得问刘娘子多要些赏钱……
也就一晃神的功夫,见一旁水巷里冲出几艘小舟,将前头桐拂的船逼入运渎河道。紧接着那些船舱里箭矢纷出,直扑向尚在撑船的女子。
后头的撑船人惊呼尚未出口,就见她晃了晃身子,直落入水中。那些船又朝着水中放箭数回,眼瞅着没了动静,方才迅速地退走了……
眼见河道上瞬时没了人影,那撑船人才反应过来,胆战心惊凑过去提灯细看。
只见那河面上,泛起大片殷红,顿时惨叫道:“出……出人命啦!救……救人!”
第九十九章 故垒依旧枕寒流
大帐内炭火并不旺,寒意迫人,张玉手中的酒壶早空了。
听见外头脚步声,他有些不耐烦,嚷道:“你小子!让你去取酒,磨叽这半天……”
那人挑帘入来,张玉的后半句骂人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忙起身道:“殿下!”
朱棣示意他坐下,自己在他对面隔火坐了,灌了一口手中拎着的酒,再递给他。
张玉接过,也猛灌一口,辛辣冲鼻,虽不是什么好酒,但胜在爽快。
“此番方言出兵辽东,实攻沧州,临清、大名、冠县、莘县、东平……这一路,盛庸没赢过。”朱棣往那火堆里添了新炭。
“殿下也在怀疑,盛庸是主动败退,将我们诱至东昌?”
“是不是主动败退,眼下不重要了……”
又有人掀帘入来,看见帐子里坐着的两人,手上一罐子酒险些落在地上。
“放肆!”张玉已经出声呵斥道。
那人忙忙行礼,就急着要退出去,又被张玉喝住,“谁准你出去了,把酒放下!”
朱棣抬眼,那人身材瘦弱,头上犹裹着纱布,面目看不甚清楚,正手忙脚乱将手中的酒罐子放下,随口问道:“换了一个?”
“还是原来的,小五。他之前从马上摔下来,脑袋磕破了皮,原以为不打紧,这两天竟越发糊涂。”张玉剐了那小五一眼。
朱棣忽然笑道:“还说旁人,你自己也掉下过马背两回,鸦寒山,黑松林。要不是地上雪厚,你还不是一样……”
张玉跟着哈哈大笑,心中却是一热。
十年前驱逐犯境元军,一直追击到鸦寒山,一战成名。后被调往燕山左护卫,仍任指挥佥事,隶属燕王麾下。又三年,随燕王出塞征战,攻至黑松林。洪武二十七年,随征野人诸部……自己与这位燕王殿下,浴血沙场出生入死,互相依赖信任……
朱棣将盛满酒的酒盏递给他,二人撞杯而饮,酒水四溅湿了衣襟也不自知。
一旁小五忙取了帕子,递给二人。
张玉瞪着眼前的帕子,一愣,“做什么?”旋即反应过来,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是女人,要帕子作甚?!我说小五,你小子要么去找军医瞧瞧,别真是脑袋坏了。”
朱棣瞧着小五手忙脚乱地将帕子收了,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张玉身边的几个亲卫,都是跟了他好些年的,这小五也算是眼熟。怎的今日看起来,确实透着古怪。
那小五退出帐子,一口气跑了老远,才停下脚步,蹲在拴马的桩子后头大喘气。
伸手使劲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嘶……痛!
这都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竹桥下,运渎上,那一幕幽暗诡谲仍在眼前。有人会来,她是晓得的,但那般场面,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进退之间,来人竟是没有想要留下活口的意思,难不成寻错了人?
千钧一发时候的落水,是被人拽下去的。彼时她只觉脚腕子一紧,整个人就哧溜下去。纵然再善游水,寒冬里落入运渎的急流,那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在水下僵了一回儿才反应过来,身边都是激射入水的箭矢,她自然不敢往水面上游。水下黝黑,伸手不见五指,等见到有人迎面冲到了面前,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再次睁眼,就在这里了。桐拂花了几天的时间,才渐渐适应眼下荒谬的存在。
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原先的模样,但周围的人却唤自己小五,应是个男子。说是前两日在河边从马上摔下来,摔到了脑袋,昏睡了几日,起来说了好些胡话,也没人听得明白。
借尸还魂,是桐拂的第一个念头。
但为何自己所见,和旁人所见并不一样?
那日在运渎寒冷刺骨的河底,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刻的爹爹和金幼孜又是如何的情形……
方才……方才亦是太过惊险,小五看起来是张玉身边的亲卫,以前应是没注意过。自己如今虽顶着小五的样貌,但保不齐会不会被张玉瞧出端倪。
张玉倒也罢了,那位殿下,三更半夜不睡觉,怎么就逛到张玉这里来。平素在酒舍里递帕子递惯了的,自己一个紧张,竟想都没想,顺手将帕子给他二人奉上……
张玉骂了自己倒没什么,但那位殿下彼时投过来的目光,似乎能将人看穿个窟窿,实在是可怕……
蹲了一会儿,觉得腿脚麻了,桐拂站起身。一抬头,看见远处有人牵着几匹马而过,脚步蹒跚,似是腿脚不便。
她心里猛地一拎,正打算上前看个仔细,却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衣袖,“小五哥哥……”
桐拂急忙回头,身后是个女子,随军医女打扮,戴着半幅面纱,露出的一双眼眸娇俏灵动。
瞧着桐拂愣怔,那女子一跺脚,“他们说你脑袋摔坏了,我是不信的,怎的不识我了?我是阿浅!”
桐拂心想坏了,看来是个小五的熟人。好在都说小五脑袋坏了,只能继续装傻。
**浅凑到他面前,“要不要去文医官那里瞧瞧?他的医术应是最好了……”
桐拂听了却是一个哆嗦,若是没猜错,她嘴里的文医官该是被自己用刀架过的那个……
“不不不,不去不去,我没事……”她忙不迭地就想逃。
**浅扯着她不放手,“小五哥哥,方才殿下可是去了我爹帐中?都说了什么?”
那一双秋瞳剪水,流光熠熠,迫得人无法直视。
“喝酒,说打仗的事……”桐拂故作挠头费劲回想状。
“我爹爹可有说什么?”
“说我脑子坏了……”
**浅打断他,“我是问,我爹爹可有向殿下提到我?”
“哦,好像没,我被赶出来,我现在回去问……”
**浅一把将她揪着,压低声音道:“小五哥哥可是忘了,我爹爹不知我在大营里,你说了要替我保密的!”
桐拂觉得脑袋很大,已经够乱的,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还在添什么乱?得想办法尽快将她打发了……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桐拂拍着心口道。
林浅眉眼弯弯,“可你若是听见殿下说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说罢在桐拂手中塞了个物件,转身就跑远了。
桐拂将手摊开,是几块碎银,没来得及叹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
“我倒不知,这大营里,竟有人收了钱财,监视于我。”
第一百章 世事茫茫隔山岳
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桐拂很快镇定下来。现在顶着小五的样貌和身份,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她转过身,捂着脑袋,“属下头痛得厉害,并未听清方才那人说了什么,定是误会。这就去还了……”说罢就要开溜。
“站着。”他的声音不响,但桐拂再迈不开步子。
“林浅在军中几日了?”他问。
桐拂其实心里敞亮的很,这位阿浅姑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入的大营,怎可能逃过燕王的耳目。
“不记得了。”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且不说你私收钱财监视本王已是死罪,若是让佥事知道,他的爱女藏在这大营,而你知情不报,可知会是什么下场?”他好整以暇地望着眼前的人。
桐拂心里自然晓得厉害,但似乎有什么令她格外的浑身不自在。
他对着自己说话的样子,好像并不是对着寻常兵士,难不成……
她偷偷瞄了一眼,他身上甲衣未卸,但神情里云淡风轻,好似闲谈。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惶恐,“自然是……军法处置。但属下脑袋摔坏了,之前的事都记不清,或许是佥事的女儿认错了人,也说不准……”
“小五……”他忽然出声。
这一声唤得突然,桐拂愣了愣才答,“属下在。”
“金陵人氏?”
她心中哀叹,鬼才知道小五是哪里人,“记不清了……”
他忽然伸出右手,做了个拂袖的动作,似是随手掸了掸灰尘,“行,等想起来了,再议罪不迟。早前营中医官被挟持一案,也有了眉目,待人拿到了,可以一并处置。”
说罢扬长而去。
桐拂呆呆杵在原地,方才这一句,有心无心应是说给自己听的。文医官是被自己架着出去的,这小五与文医官被挟持怎会扯上关系?
更令她不安的是,他方才掸灰的那个动作,恰抚过他左臂的护腕。那上头一粒水珀,晶莹锃亮……
思及此处,她觉得脖子后头有些发凉。将人看个窟窿,或许这位殿下,当真有这个本事。
有人在身后猛地推了她一下,“小五发什么楞,佥事寻你,还不回去!”
桐拂一回头,心里一个哆嗦,马三保正拧着眉毛瞪着自己。
看了一瞬,她才放下心来,平素这位马护卫若是瞧见自己,一般只会斜着眼瞄着。眼前这个样子,应是没看出自己是谁。
心里一松就道:“马将军,属下这就回去!”说罢急忙从他身旁蹿过去。
“不是摔坏了的?身手还挺利落……将军?”身后马三保狐疑的自言自语,她还能远远听见。
桐拂一路奔回张玉的大帐,一挑帘子,就瞧见他正在帐内擦他的盔甲。
“袍子去给我取来。”张玉头都没抬。
袍子?袍子在哪儿,我哪儿知道。桐拂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吭声,应了一声又退出去。
战袍一向与甲衣挂在一处,除非有破损或脏了,才会送去浆洗修补。她琢磨着,八成在辎重营帐,提步就往那里赶去。
眼下身处如此诡异境地,得先想法子活着,才能想办法回去。若自己跟在张玉左右,一定会去打仗,那估计一上去小命就没了。但若能混入辎重营,就可不用参战……
一路胡思乱想,到了地方她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被人揪住,“什么人!”
那人看清了她的样貌,急忙松手,“佥事帐下的小五啊,有什么事叫人来说一声就完了,怎的自己跑一趟?”说罢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佥事的战袍……”桐拂故意说了半句,万一不在这里就麻烦了。
“哟,正打算送过去,我这就叫人拿来,你等着啊。”说罢人已经入了远处的帐子。
此时夜深,寒气肃肃,桐拂站了一会儿就冻得直哆嗦。抬眼瞧见火把的光亮里,一人捧着个匣子,往自己这边走来。
她忙迎上去,“有劳了……”话没说完就愣住了,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而且怎的如此面熟?
“你……”桐拂仔细回忆着。
那女子将手里的匣子交给她,肃着脸慌慌张张转身就走。
有什么迅速撞入桐拂的记忆,大宁,海东青,达斡尔……
“伊兰?你是伊兰?”她脱口而出。
那女子听闻,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桐拂立刻听到了铁索铿锵的声音,急忙低头看去。伊兰的脚踝处,果然拖着沉沉的锁链。
“你怎会在这里?他们为什么锁了你?”
伊兰有些慌张,“你……你是谁?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桐拂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顶着小五的样貌,在伊兰眼里,也就是个普通的兵士。忙压低声音道:“我在大宁见过你,我是桐拂的朋友。布库呢?可也在这里?”
伊兰一听,顿时想起那个敢和蒙古人对着干的南方女子,一时喜形于色,“桐拂?她现在何处?一切可好?”
“她没事,你们呢?怎么会……”桐拂俯身去看她脚上的锁链。
伊兰仓皇退了一步,“我和布库寻那海东青,一路寻到这附近。他们见我们穿着蒙古人的衣裳,我们又不能说出寻海东青的实情,就被当做奸细,关在这里。
布库他也在大营,只是不知身在何处。
你……你能否帮我们逃出去?”
桐拂忙安抚道:“眼下还不行,但我一定会想办法,你自己当心……”
“人呢!死在这儿干什么!”里头有人唤道,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兵士大步走了出来。将伊兰的后领子一提,就往身后的大帐拖去。
伊兰被勒得面色惨白,两条腿徒劳地在地上蹬着。
“住手!”桐拂斥道,“何故为难一个女子?”
那人将手松了松,伊兰半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她是战俘,是奸细,我就是现在一刀宰了她都可以。为难?这算客气的!”那人又将伊兰提了就往里走,“能让她帐中伺候,那是她的福气。”
那人没走两步,猛地叫唤一声,膝盖一弯,扑通跪在了地上。
还没来得及出声怒骂,就听见有人道:“方才这位兄弟让你住手,你是没听见么?”
桐拂清清楚楚听见这声音从身后传来,虽沙哑不同往日,步履听着也不复以往稳健,但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的眼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第一百零一章 不敢逢君唱苦寒
桐拂眼睁睁看着孙定远走到自己的身旁,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他又蹒跚几步,上前将伊兰扶起。
摔倒的那人骂骂咧咧地站起身,“竟是个瘸子,哪个营的竟敢到这里撒野!”
“车营,苑马寺,孙定远。”他淡淡道。
“车营?腿都断了,还车营?这是推得动还是拉得动?只怕在车上站都站不稳……骑马?你爬得上去?来来爬一个给我看看……”那人大笑。
孙定远转头对伊兰道:“姑娘在哪个帐子,我送你过去。”
伊兰还不及答话,那人已经冲过来,“人是我帐里的,轮不到你送。”
那人的手还没挨着伊兰的手臂,已被急至眼前的马鞭缠住,一拖一带,险些又栽在地上。
“找死……”他猛地冲上前,与孙定远扭打一处。
桐拂下意识上前想要将二人拉开,不料孙定远冲她吼道:“滚!把她带走!”
孙定远原先的身手是极好的,平素演兵时,鲜有对手。但如今一腿无力,那人又身高马大,他很快落于下风,眼角嘴角都崩出血来。
桐拂冲伊兰道:“赶紧走!”眼见她踉踉跄跄地往回奔去,自己上前将那人自后头拦腰抱住。
那人愣神间,鼻子上中了孙定远一拳,立时鲜血长流。回手就将身后的桐拂扯到身前,抬脚就要踹,又被孙定远扑在一旁……
三个人扭打一处,很快有人前来围观。动作快的,已经下了注,押那大个子很快就要得胜……
桐拂根本不会打架,但此刻拳脚之间有陌生的力气和招式,想来是那小五……眼下与孙定远联手一搏,倒也不至于十分狼狈。
孙定远下手比从前更添了戾气,不要命的打法,倒是将那人唬住,一时竟也奈何不了他……
“都给我住手!”一声厉喝,迅速有人上前,将三个人拖开三处。
桐拂抬头一看,是张玉,这才意识到方才一时激怒,竟是闯下大祸。军营里斗殴,是掉脑袋的罪。
“都捆了!”张玉道。
三个人立刻被捆了个结实。
“佥事!”不待旁人开口,孙定远已出声道,“我先动的手。”
“并非如此!”桐拂打断他,那人欲伤人在先,孙定远出手阻拦,属下看得清楚。”
“你给我闭嘴!”张玉的声音透着压不住的愤怒,“都给我绑到河边去,哪儿风大绑哪儿。”
“佥事,这眼看就要下雪……”有人道。
“正好!绑至明日日出,若还活着,再听处置!”
人群消散得很快,三个人也被迅速押到大营旁的河边。果然寻了个风口处,将三人捆在大石上。
辎重营的那人初时尚骂骂咧咧,到后来冷得吃不消,闭嘴不再言语。
寒风凌冽,没过多久,雪就落下来。
不似金陵城中初雪如盐,此处一落起雪来,就是大团大团纷拥而下。不过片刻,除了滔滔河面,其余苍茫混沌皆覆在积雪之下。周遭原本的昏暗,因着雪色,反倒是亮了许多。
“孙定远……”桐拂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扭曲。
孙定远转过头,这人应是张玉帐下的,面有点熟但没说过话,但何故看起来竟似有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孙定远点点头,没吭声。
“你……你还好么……”
孙定远本已扭过头去,闻言不禁又瞟了他一眼,“我们认识?”
“认识!那个……都是一个大营里的,总归知道……”桐拂掂量着,若是告诉他自己是谁,他八成将自己当成个疯子,再不理会她。
“我……我听说白沟河一役,你受伤了……”她尽量将语气平稳了。
“孙定远的肩上已落了一层雪,连眉上都覆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废了一条腿。”
那语气,仿佛只是不小心掉了个寻常物件一般。
桐拂心里却是一揪。
“你受伤后为何没在营里?”
孙定远又瞧了她一眼,“都以为我死了,之后一些流民在战场上寻值钱的东西,看我还有一口气,将我抬走。刚好遇见个识医术的老人家,硬是替我捡回了一条命,但腿没保住。”
“为何还要回来……”桐拂将目光垂下,不敢看他。
“殿下的马,我最熟悉,就算以后干不了,也能教教后来的新手。打仗的时候,马好不好、听不听话,经常就是生死之间的事。”他试着动了动冻僵的腿,“殿下居然没嫌弃我,仍将我留在身边。”
他沉默了一瞬,“还有……”他停住了。
过了很久,久到桐拂以为他睡过去了。
“找人。”他道,“有两个人,我惦记着,得看着她们没事,我才放心。”
“谁……”桐拂的声音有些颤。
他把头别向另一侧,似乎用了很多的气力,“没找到。也好,总比看见……”
他没说下去。风声凌冽,似人呜咽。
“她们都没事。”桐拂脱口道。
他一愣,迅速地转过头,“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既然没看见,那一定没事……说不准和你一样,被流民……”
他的眸色瞬间暗淡,“不。一个是彻底没影了,还有一个据说有人见过,但似是受了伤,原先在医帐待过,后来也不知去向。”
“相信我,她们不会有事。”
他仿佛没听见,不再出声。
“还替旁人操心,就你们俩这身量,一会儿就该冻死了……”远处那人恨恨道。
桐拂动了动身子,欲将身上的积雪抖落,一旦溶水成冰,必然刺骨无比。
转头看见孙定远一动不动,她急忙道:“你得动动,把雪抖落了,不然会冻死的!”
他仿佛没听见,闭着眼一动不动。
桐拂使劲欲挣脱绳索,无奈捆绑得太过结实,根本松脱不了半分。
“十七还活着!”她顾不上更多。
孙定远身子猛地一颤,“你再说一遍……”
“十七一直在找你,你不能有事!”
“她在哪?!”
“你得先活着,然后才能见到她……”
“你觉得我这就能被冻死了?”孙定远气笑了,将她打断。
桐拂一愣,“那你……”
“别说这雪,就算是将我埋在雪地里几日,也无恙。倒是你,究竟何人?为何会知道十七下落?她究竟何处?”
“十七?你们说的是苑马寺那个秣十七?”远处那人忽然咂着嘴道,“模样,啧啧,是标致……只可惜成了个疯子……”
第一百零二章 金带连环束战袍
“若得松脱,我这条命纵是不要了,也要将你千刀万剐。”
孙定远只是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暗夜之间,如一尊石像。但一字一字,冷厉森骇,仿佛夺命藤蔓,自那阎罗殿内狰狞而出。
那人亦被他这般语气震住,良久才道:“我……我没怎么她……也没人敢碰她……她虽疯疯癫癫,但有人一直将她护着……”
“你说她无事,就是这般无事的。”孙定远忽然道,“她究竟何处?”
桐拂这才反应过来,孙定远是在问自己。
“她在……我相熟之人处,神智确实尚不十分清楚,但好了许多……”
“你说,她在找我?”
“是,无时无刻。所以你不能有事,你没事了,她才能好起来。”
“好。”孙定远说完这个字,再无动静。
一时四下静谧,只余雪落扑簌。
桐拂自万般情绪中回过神来,才觉出周遭严寒,实难忍受。哆哆嗦嗦想要窝成一团,无奈被捆得结实,亦是不能。
迷迷糊糊间,只觉倦意袭来,将眼皮沉沉压着,倒似乎也没了先前寒意。
“小五。”
她听见有人在唤着。
“唔……”她答,困极,想睡。
“不能睡。”
好像是孙定远的声音。
“就一会儿……”她嘟囔。
“不行……你说说十七的事……我想知道……”孙定远的声音好似又远了些。
“她啊,嘿嘿,吃得好睡得好……就是白日里有点闹……总缠着我找定远……”
孙定远一愣,“缠着你?她与你一处?”
“一处一处,日日在一处……不然一眨眼就不知跑哪儿了……跑得比兔子快……”
“她何故与你一处?”孙定远再度打量这个小五,确实是见过几面张玉身边的人,又怎会离开大营,和秣十七一处?
“还有染了额妆的粽马,她认定了是赤兔……恨不能抱着睡在马厩里……不见了……然后就不见了……只剩下棕马了……怎么办……”
桐拂只觉得困意沉沉,已经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谁不见了?”孙定远觉得有什么很是不妥,此人说话颠三倒四,却又总觉得似乎与自己亲近……
那小五却没了声响。
孙定远又唤了她几声,还是没动静。他将脚边的石子挑了踢过去,弹在小五的胳膊上,小五兀自垂头不动弹。
“这么着,哼,一会儿就该冻死了……”远处那人道,瞧见孙定远的样子,又咽了回去。
紧接着那人听见呼哨声,自孙定远口中穿出,一声紧过一声,穿透沉沉蔼蔼的雪夜,远远传开了去……
鼻端的气味不好闻,桐拂想躲开,被人捏着下巴就灌了一口,很可怕的味道。
她半睁开眼,朦胧间看见爹爹皱着眉手里端着个碗,正瞪着自己,好像说了几句,她听不清。
她伸手想要拨开那碗,“不喝,太难喝……我错了,爹爹……”
爹爹的手抖了抖。
桐拂有点奇怪,爹爹为什么要抖。
那个碗又凑到嘴边,她又被灌了一口。她想吐出来,爹爹在自己耳根处按了按,她就吐不出来,咕咚一口全都咽下去。
刚才明明很冷,这会儿怎么这么热?她奋力想要将盖在身上的东西扯了,又被爹爹按住手。
她鼻子一酸,“爹爹,真的热……”
爹爹一愣,伸手探她的额间。桐拂拼命想要躲开,“我好了,没病,不喝……”
旁边有人说话,说得好像是,捆了,捆了就老实了……
有什么细密冰凉扎在头颈间,游走的酸痛瞬时令她一个激灵,渐渐瞧清眼前情形。
自己坐在榻上,身上裹着厚厚毛毡。面前站着的医官,她认得,文德。
不但认得,此刻自己一双手,将文德的胳膊紧紧抱着。
文德身旁的,是马三保。
马三保此刻一脸鄙夷,“怎似女人一般,抓着文德哭喊着叫爹,有你的……”
桐拂慌忙松了手。
文德轻咳了几声,转身将手中银针放下。
桐拂缓缓把脑袋缩进毡毯之间,“方才睡糊涂了,作不得数……”
她忽又猛地将脑袋伸出来,“孙定远呢?”
马三保鼻子里出气,“殿下帐外跪着。”
“真不是他的错,他是为了救人……”
马三保皱着眉打断她,“你和孙定远原本认识?怎么没听说过?”
“不认识!”
马三保又瞪了她一会儿,“小五,你不是给野魂附身了吧,怎的不似你往日?”
桐拂心里一拎,急忙寻思如何接话。
马三保又道:“这孙定远也是奇了,自从回来,谁也不理,偏偏对你很不一样……殿下的马都敢偷……”
“偷马?!”桐拂呆住,“他方才被捆在那里,如何偷?”
“你已无大碍,可以回去了。”文德打断她,说罢,复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看在桐拂眼里,竟比方才马三保的话更令人胆战心惊。
她当下扔了毡毯起身就走,走到帐门口,被马三保叫住,“我劝你,这会儿别再去找那孙定远。
殿下舍不得杀他,至于你,正好拿来撒气。
再有,你家佥事这会儿,估计也在磨刀了……”
桐拂出了医帐,外头积雪深厚,微有天光,再不敢耽搁,蹬蹬蹬一路急走,奔回张玉的大帐。
还没掀帘,就听见里头刺耳的磨刀声,心里哀叹,三保诚不欺我。
张玉余光里瞅着他悄悄摸进帐子,矗在角落里,拿眼偷瞧自己手里的刀,一脸慌。
“能耐啊,我帐下也出了个能耐的。让去取个袍子,打架打得可痛快?绑得舒不舒服?雪地里暖不暖和?”
桐拂犹豫了一瞬,“没……没什么能耐,不痛快,不舒服,也……不暖和。”
张玉将刀哐啷扔在案上,惊得她一个哆嗦。
“磨过牙了是不是?这嘴利落的。
求情?你是我帐下的,谁求情都没用!你仗着自己脑袋摔坏了,我就不会处置你?
我且问你,我的战袍呢?”
桐拂脑袋里嗡的一声,坏了,那匣子呢?打架的时候,好似随手扔在一旁了……
张玉一手拍在案上,砰的一声,“给我扔了是不是?你小子怎么不把自己给扔了?去给我洗干净了,滚!”
桐拂这才瞧见张玉手边的那个匣子,匣盖开着,里头露出的战袍一角,尽是泥泞。
这绝对罪加一等……她心里哇凉哇凉,赶紧上前取了就往外逃。
一口气奔到河边,将那战袍取了就要浸在水中。
方将它展开瞧清楚了,她心里跟着就是狠狠一抽。
这件战袍,她见过。
第一百零三章 无复连云战鼓悲
那日混沌中所见,燕王手捧染血战袍,哀痛不已,恰是手中这一件。
桐拂将双眼使劲闭了闭,不会的不会的……不过是个巧合,这样的战袍应该有很多……
河水冰冷刺骨,那战袍入了水,透出刺目殷红。她不敢直视,迅速洗净了捞上来,又一路跑回大帐,将战袍挂在衣施上,用火斗细细熨着。
一径时时走神,指间很快被烫了青红几处。
“这战袍旧了,佥事可要换件新的。”桐拂咬了咬牙,终是没忍住。
张玉原本握卷而读,闻言抬起头来,将他打量一番,“文德给你的药可用了?竟是越发糊涂。”
桐拂一慌,看来这袍子是有些说法。
“我……我是看边角有些毛躁,不如送去织补,先换个新的用用……”
“阿浅若听见了,第一个将你拖出去打一顿。”张玉低头再不理她。
阿浅?林浅?
桐拂手中火斗恰经过战袍的襟边,那里绣着一对小小如意,一边有个林字,一边是浅。虽谈不上绣工如何了得,但显然是花费了心思,针脚细密意蕴绵长。
她眼前立刻浮现那双灿若星子的眼眸。
是了,爹爹也有一件青袍,纵然这些年早已褪色陈旧,他却始终穿着,视若珍宝。据说那是娘亲为他裁制的第一件衣裳……
还有,自己的一件夏衫,早就小了,她也没舍得给小柔。就算是露着手臂,她也穿着。那是娘亲特意去买了当时最好看的布料,替自己缝的。她总觉得,那上面还有娘亲的味道……
袍子熨好了,桐拂杵在一旁不吭声。
张玉觉出古怪,“干什么?想说就说!叽叽歪歪什么样子!”
“领罚……”她垂首道。
“罚?就你如今这个样子,别说用棍子,一拳你都受不住。滚出去!”
桐拂腿一软,急忙溜出了帐子。
很想去瞅瞅孙定远,但他人在燕王那里,她如今这身份去看,十分不妥。
又想去看看伊兰,似乎也不大妥。正犹豫,有人唤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是文德。这么近的距离,想假装没看见,那是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你头上的伤口还没好,每日需来换药,怎的不见你来?你那糊涂之症,可好些了?”文德将那糊涂二字,加重了几分。
“糊涂,更糊涂了。”桐拂赶忙抱着脑袋一脸伤感。
文德抄着手,等她哼唧完了,才道:“你的脉象有些奇特,小五自己可有感觉?”
桐拂手一抖,“不识脉象,除了头晕犯迷糊,没什么感觉。”
“这就奇了,你这脉象,倒像个女……”
“哎呀!”桐拂大叫一声,“匣子落在河边了,找不着又是一顿棍子……”说罢掉头就走,再不容文德说出半个字。
和爹爹一个路数的,可怕可怕……
河边的积雪被清出了一片,水面清泠,河滩上数十匹马悠然饮水。
牧卫许是走开了,岸边青石上留了个毡垫,桐拂上前坐下,刚好将眼前的群马看得清楚,没有识得的。
四下无人,刚好发愁。
眼下这个境地,该如何是好?一闭眼,就是那日酒舍暖阁中,他欣喜期许的眸色。原本只是想了一出权宜暂缓之计,又怎会料到情势突变急转,以至此刻魂不守舍,也不知自己是人是鬼……
若自己当真彼时在那运渎之上,已将一条小命交待了,此刻爹爹他们该是如何?所托之人是否仍在寻找秣十七和边景昭下落……
愁着愁着,被什么从身后轻轻碰了一下。桐拂正心烦,也没回头,挪开了些,继续愁。
下一刻,觉得背上被什么猛地一推,整个人从青石上滑下去,端端正正坐在了雪地上。
虽然摔得不痛,但因为出乎意料,还是令她怒从心起,爬起来就想骂人。
一抬头,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青石旁,浑身雪白长身傲立着的,不是龙驹是谁。
桐拂冲上去,将它的脖子一把搂了,“你小子,又使坏,揍你怕不怕……”
不远处走来的孙定远有些愣怔,这龙驹性子极傲,除了身旁熟识的,它向来不允人靠近。莫说搂着,就是离得太近了,都会被它撩蹄子踹开。
可眼下,它如何对着小五这般亲近?
一人一马,脑袋抵着脑袋,一幅絮絮难分。嘶……这样子,说不出的诡异……又很有点眼熟。
孙定远又看了一会儿,才走上前,“佥事没揍你?”
桐拂见到孙定远,喜道:“你也没事了?”
孙定远慢了慢,这说话的样子……
“你是希望,我有什么事?”他缓缓道。
桐拂凑到他身旁,压低声音,“你看着我,觉得我是谁?”
孙定远朝后让了让,上下打量一番,“小五。”他心里却有些迟疑。
龙驹踱过来,在孙定远身后跺了跺脚,又冲着桐拂打了个响鼻。
孙定远盯着她再不说话,龙驹的意思,他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应该不是小五。
“我说出来,你若不信,只当我脑袋坏了,千万别把我……”桐拂还在犹豫。
“京师来的丫头?”孙定远忽然道。
桐拂闻言先是一愣,紧跟着鼻子一酸,慌忙移开目光,顿了顿才道:“是我。”
“怎么会这样?那小五呢?”
桐拂叹了口气,“我也不晓得。我本是在金陵城的船上,遇上些事,落进水里,醒来就这样子了。”
“十七也在金陵城?”孙定远倒似是没有任何怀疑。
桐拂心里一个咯噔,还是照实将如何发现她,如何领着她一路逃回京师,又如何将她弄丢了,细细说了。
说完了,她垂头丧气地再不想出声。
带着十七跑的是自己,口口声声要保护十七的也是自己,最后将她弄丢了的还是自己。孙定远若是拿自己撒气,她觉得也是没什么可说的。
“你吃了不少苦头。”孙定远猛不丁一句。
桐拂鼻子又是一酸,使劲吸了吸,“你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你是为了十七好。再有,你也好好的没事,已经很好了。”
孙定远说得很慢,听得桐拂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一定想法子找到十七,她一定会没事的。”她郑重道。
鼓声猛地自远处传来,密密沉沉无休无止,一旁的龙驹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孙定远起身就走,“你想个法子,这场仗,你万万不能去。”
第一百零四章 我寄愁心与明月
不去?自己如今是张玉身边的护卫,不去谁去?
战鼓急促,桐拂一腔心事,急急赶回张玉的营帐,挑帘一看就呆住了。
张玉已然戎甲于身,身旁却跪着一个人,**浅。
“你!”张玉冲着桐拂,“把她给我捆了!”
桐拂一呆,“这……”
“军令。”张玉也没吼她,但语气骇人。
桐拂急忙取了麻绳,将林浅绑了几道。
“绑紧了!”张玉还是没忍住怒气,冲着林浅道,“我是管不了你这丫头了是吧?谁给你的胆子混进大营来的?是不是小五一直替你遮掩?!”
桐拂一哆嗦就跪下了。
“他没!”林浅忙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他不知情。”
“小五!你就留在这里,给我看着她!她若敢离开这里半步,直接把她的腿给我打折了!”张玉握着刀的手青筋直暴。
“去,把我袍子取来!”
桐拂心里一揪,却不敢耽搁,起身将衣施上的战袍取了,替他披上。手一路抖得十分厉害,一个结扣半天没打上。
“手抖什么抖?没吃饭?!”张玉觉察她极力隐忍的慌乱。
“佥事……”
“闭嘴,给我看好她!”说罢张玉拔腿就往外走去。
“爹爹!”林浅跪着唤道。
张玉脚步迟疑了一瞬。
“爹爹一定要平安回来!阿浅在这儿等你。”林浅身子笔直,殷切地望着他的背影。
张玉握着刀的手紧了紧,身影和那一袭战袍很快消失在帐外。
桐拂几乎失了力气,只觉心中烦闷无比,扶着案边,勉强站住。
“你紧张什么?”耳边传来林浅的声音,“切,谁能打得过我爹爹。小五,快快快,将我放开。”
桐拂闭了闭眼,林浅说的没错,张玉不但足智多谋,身手也确实难有敌手。或许那不过幻象一场,自己实在多虑了……
稳了稳,她才道:“属下不敢违背佥事嘱托。”
“小五!”林浅气急,“你怎么了?从前都是言听计从,今日为何不听我的?快点替我松绑!”
桐拂心里乱糟糟,“恕难从命。”说罢上前将林浅背后的绳索结在帐柱之上,提步而出。
帐外有两人守卫,见她出来也未阻拦,看来张玉并未限制自己的出入。外头余下的多是辎重营的人马,人数不多皆有条不紊。
她一路往燕王的大营走去,刚才孙定远离开得仓促,嘱咐自己莫要跟着去打仗,那他自己呢?如今他这样子,又如何能上战场?
燕王帐外值守的都认得小五,见了他纷纷招呼。
“孙定远可在?”她貌似不经意间问起。
“随在殿下身边去了。开始殿下不让,他一直跪到殿下准了……”
桐拂一愣,“不……不是因为之前打架罚跪的?”
那几个哄笑起来,“打那种败类还罚跪?殿下若在那里,只怕要抢着上去踹两脚……倒是佥事说回去要好好教训你,小五挨了多少棍子?”
桐拂忙道:“不曾不曾……”张玉嘴巴上狠,其实待自己算得上十分宽容了。今日不让自己上阵,应是顾念自己身上的伤未愈。
“今日之战不好打……”那几人又议论道。
“可不是,东昌城这地方,原本攻城不易,但据说那盛庸居然放弃坚守,直接领着手下全都出了城,背城而战,这是不给自己留退路的打法……”
“切,那又如何,自沧州开始,我等连取数城,一路胜仗,还怕他盛庸小儿……”
桐拂匆匆别过,一路心烦意乱,一抬头竟走到了圈马之处。
里头的马不多,她爬上栏杆看了一圈,燕王的几匹都不在,心里更加不踏实。从前孙定远最多也就带个两匹跟着,今日几匹最伶俐的怎的都带去了?
胡思乱想间,张玉那件战袍又在眼前飘飘摇摇,她使劲甩甩脑袋,试图摆脱那情景。
“小五!”有人唤她。
扭头一看,是伊兰。
“正要去找你。”桐拂喜道,“你没事吧。”
伊兰摇头,行了达斡尔的礼,“谢谢你帮我。”
桐拂拦着,“别这么客气,举手之劳……对了,布库呢?你可寻到她。”
伊兰忧心忡忡,“我担心……他去打仗了。方才趁着没什么人,大营里转了一圈,没见着他……”
一个小孩子哪里会打仗?!桐拂仍记着布库动不动跳脚的毛孩子样,何况这场仗,给她的感觉十分不妙。
“你别着急,我想法子去找找他。倒是你自己,别到处晃悠了,还是待在帐子里……对了,有个姑娘被关在张玉的帐子里,你去帮我照看一下。”
桐拂将身上的腰牌递给她,“这个给守卫的瞧,会让你进去的。只要记得不管她说什么,都别给她放了。”
伊兰接过腰牌。她自然晓得拿了这腰牌之后,定不会有人再敢欺负她,眼眶一热,遂又回过神,“你去哪儿?”
桐拂叹了口气,“我心里不踏实,原也打算去看看,你放心,”她指指脑袋上的纱布,“我这样,也没人会放我进去打仗的,进去不成箭靶子了?”
伊兰被逗笑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末了盯着她看了看,“你看着很像我的那位朋友……若你日后见到她,一定帮我向她问安,我和布库都惦记她。”
桐拂忙道,“一定一定,你赶紧去吧。”这达斡尔的小姑娘,连海东青都能驯服,把自己的脸面看清楚,好像也不难。
看着伊兰走远,桐拂又爬上圈马的栏杆,这得找一匹乖巧听话些的马,别回头又自作主张将自己陷入阵中……
正张望,一匹通体黝黑的马到了近前,竟咬住她的衣袖不放。桐拂瞅了瞅,并不识得,却又不知哪里来的亲近感。莫非是小五的……
“小五!你这黑云寻你几日了!”牧卫从不远处笑呵呵走来,“怎么,伤还没好就惦记了?”
桐拂忙跳下栏杆,“正是正是,这几日……它可听话?”
牧卫乐呵呵将它牵出来,“就数这小子最听话,哪像殿下那几匹倔脾气的,也就定远能收拾得了……”
黑云到了桐拂身前,亲昵的依着她打着转。
“去吧去吧,这两日天冷,都没好好跑跑,定是浑身不舒坦。”那牧卫笑呵呵地离开。
桐拂将那黑云的鬃毛顺了顺,在它耳边道:“小云云乖,我们去瞧一眼就回来,你千万听话。”说罢翻身上马。
那黑云顿时来了精神,直往大营外奔去。一路雪泥飞溅,寒蹄切切。
第一百零五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
东昌城下的战事已起。
桐拂赶到的时候,远远看见燕王的大旗一如往常,正冲击盛庸左翼。阵后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阵型时时变化,根本看不清面目,又如何寻到布库和孙定远……
眼见着燕王大旗在左翼纠缠许久,忽然转了方向,自左翼挪至正中,朝着盛庸中坚迎头而上。
桐拂有些看不明白,这盛庸的左翼居然未被攻破?这实在有些不寻常。难不成是摸清了燕王的路数有备而来?若左翼未能攻破,那中坚只怕更不易……
正看得云里雾里,忽见盛庸军正中一处阵脚被打乱,列阵顿时被撕开一角。只这么短短一瞬,眼看着燕王已领着数十人纵马闯入……
混乱间,桐拂似是看到孙定远的身影……但还没瞧清楚,那破开的一角已迅速地合拢。
合拢前的那一瞬,桐拂刚好看清那阵中情形,顿时如身入冰窖,惊骇不得动弹。
那里头一排排火铳,毒弩,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再回想方才阵破阵合,都过于干净利落,更似是故意引燕王入阵……
定睛再细看,果然如今身在阵中的燕王数十人被层层围住,已是无处遁形。
黑云忽地躁动不安,来回踏蹄。桐拂一边安抚,一边去寻张玉的身影,很快在西首瞧见他正率人奋力欲杀入重围。
而东首那里,朱能驰援已到,也战作一团。那里头火器轰鸣,箭矢乱出,很快纷纷扰扰再看不清什么。
桐拂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知该如何的当口,猛听见头顶一声鹰唳。
起先她以为是错觉,抬头看去,一只小鹰盘旋不去,时不时俯冲而下,又很快振翅腾起。
她不觉心中一动,伊兰和布库他们在寻找的海东青……
循着那海东青盘旋之处瞧去,果然很快发现了布库的身影,此刻他躲在铜盾之后,正避让着如雨而下的箭矢。
桐拂俯身冲黑云道:“我们去救那个人出来,一定要当心……”
黑云仿佛听懂,再不犹豫,很快没入阵中,灵巧地左右避让,桐拂只需略略引导方向,已是渐渐逼近布库所在之处。
“布库!”桐拂出声唤他。
布库似是错愕,四下看了一圈,并无熟识之人,脚下一乱摔倒在地。
桐拂已到了他身旁,也不知那里来的力量,探身握住他的手腕,竟将他生生拖上了马背。而黑云已经迅速转身就撤,往阵后冲去。
“你是谁?怎会知道我名字?”布库被桐拂按着伏在马背上,急声问道。
“我识得桐拂,也见过伊兰,别乱动,出去了再说!”
待二人到了安全之处,桐拂再要催那黑云却是如何都催不动。那黑云似是极为烦躁,徘徊旁顾,不愿离开。
桐拂无奈只能将布库拎着放在地上,“你想法子赶紧走,先找地方避一避,万一遇见人问起,只说是小五让你回去,旁的不要多说。伊兰眼下安全,你若现在回去找她,反而两人都不得脱,我会想法子将她送出大营。”
布库郑重施了一礼,“我已寻到海东青,麻烦转告伊兰,我在海东青高飞之处等她。”
话音刚落,半空中那小鹰已扑梭梭落在了布库肩头,转着脑袋瞅着桐拂。那双眸子幽深犀利,似可直透人心。虽身形尚幼,但已显出睥睨气度来。
待桐拂再度回望东昌城下,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那里的战事之惨烈已远超出她的想象。
朱能已杀入阵中,与马三保正拼死护着燕王突围。无奈盛庸此番布阵严实,再加上火铳与毒弩轮番倾泻,竟一直脱身不得。
猛听黑云一声哀鸣,桐拂心里一沉,抬眼就见燕王坐骑被斩倒地,若非朱能拼死回护,只怕燕王就此被擒。
一旁迅速将新坐骑送至,令燕王重新上马的,正是孙定远。虽然看不甚清,但孙定远身形不稳,似是受了伤……
手中缰绳猛地回转,黑云立时会意,直往那里冲去。起先桐拂还有些慌张,毕竟这小五打仗的本事她并不清楚,这种时候冲过去,基本是去寻死。能不能逃出生天,只怕真的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但到了这个份上,不管是小五想要护着张玉,还是自己担心着孙定远的安危,都无法令她安心驻足旁观下去……
看着自己从背后娴熟地摸出弓弩,桐拂才反应过来小五大概是个用弩的好手,心里只盼着尽快能将孙定远拽出来,其余的……
显然她低估了小五的能耐,且明摆着小五也不是个低调的杀手。
箭如流星,从无虚发。箭袋里射完了,俯身用弩身顶端的铜钩,将散落地上的箭一一取了,再次搭箭上弦,如此反复,永无休止……
纠缠在杀意与惊怖之中,仿佛为冰火同时包裹,她眼见着四周兵戈纷纷间,血肉白骨,生出诡异绝望无穷尽……
待看见不远处朱能终是掩护着燕王冲出重围,而孙定远虽浑身是血,但紧随其后,桐拂心里才总算松了口气。
但那阵中兀自混乱厮杀不休,她抬眼望去,几乎惊落马下。张玉那一端并未看见燕王已然脱身,犹自往那阵中杀去。刚被燕王走脱了的廷军,一肚子怒意皆撒在了张玉这一头,纷纷转刀戈而去。
桐拂大骇之下,浑然不觉指间因不停拉弓早已鲜血淋漓,一手催马仍欲冲过去。但黑云早已觉出不妥,竟反而往阵后退去。
“阿云!莫退!随我救佥事!”
这是桐拂最后听到的这几个字,显然已经不是自己的声音,应是小五的吧……
她眼睁睁看着张玉身中数弩,落于马下,迅速被手执长刀的廷军围住,再看不到身影……而在那纷乱铁衣与马蹄间,似乎还能看见一袭战袍猎猎不休,不甘……
“爹爹!一定要平安回来!阿浅在这儿等你……”她听见林浅的声音。
“小拂,你终是不听爹爹的……”又好似是爹爹的声音。
她仓皇伸手想要去捉住,却入一片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