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风来水面和之至
天心水面亭,大明湖畔,四面临水,仅以一玉带长桥与岸相连。
亭前有楹联,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云烟姐妹俩终是没有拖着桐拂离开,却是匆匆赶到了此处。
铁铉在亭中,设茶席,对月独坐。
“爹爹……”云词一路疾走,到了跟前,反倒语迟。她回头瞅了瞅身后的烟语和桐拂,定了定心才又道,“他们说爹爹要降燕王,女儿不信。”
铁铉方将茶盏过了水,也不抬头,“既然来了,都坐吧。”
云词一跺脚,“爹爹,都什么时候了,还喝茶……可当真遣了人出去献降书……”
“月到天心,清之至也;风来水面,和之至也。”铁铉打断她,又似只是无意自语。
云词一时不知如何,拿眼去瞅妹妹和桐拂。
“桐姑娘,可都瞧见了?”铁铉忽然出声道。
桐拂一愣,自己偷偷潜湖出城,这位铁大人居然知晓,当下也就大方承认,“是,瞧见了,河堤已挖开大半,决口破堤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
云烟姊妹惊讶地望向桐拂,如今济南城被围得如此严实,她何时出过城去?又如何安然回转?
“一城百姓的性命,和一纸降书,孰重孰轻,你们想不清楚?”铁铉将那清亮的茶汤倾入盏中。
“可……”云词语结。
“喝茶。”铁铉再次将她打断,语气倒温和得很。
三个女子,一人取了一盏。
铁铉忽道:“降,也不降。”
三人面面相觑,看着铁铉抬手示意她们饮茶,才将茶盏凑到嘴边。
“这份降书送出,燕王会亲自入城,定让他有来无回。”铁铉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呛啷一声,谁人的茶盏晃动,那声音在湖面远远传出去。
云烟姊妹同时扭头看向桐拂,桐拂的手上泼了茶汁,立时红了一片。
“呀,你没事吧……”云词脱口就道,伸手就取了帕子给她。
桐拂放下茶盏,接了帕子,垂下眼眸,“喝得急了,打扰打扰……”
铁铉眼都没抬,“饮热茶急不得,需放下旁的心思,慢慢品味。”
亭外桥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有人到了外头,立在垂帘外禀道:“大人,出城千人已归,燕王明日将单骑入城,受降。”
铁铉起身,“阿云阿烟,今日可有习字?纵是外头兵荒马乱,也莫懈怠了课业。”
云词烟语急忙起身,拉着桐拂一同礼了礼,就要退出去。
“桐姑娘,留步。”铁铉出声道。
“爹爹……”云词忽然意识到什么。
“云词。”铁铉温言,但语气不容她再言。
一时亭中只余了二人,月华与水色溶作一处,素波无声。
“桐姑娘这几日,与小女在城中施粥救助,铁某看在眼中,知道姑娘心性纯良。只是眼下局势微妙,恐要委屈姑娘一阵。”铁铉温言,并无半分咄咄之势。
“姑娘亦无需忧心,过了明日,自当送你离开。”铁铉话音刚落,外头已有两人入来。也无拉扯捆绑,只是垂首让出道来。
桐拂知晓多说无益,心中乱纷纷,跟着离开。
被领着去了一处小院,屋门在身后锁了,那二人的身影映在门格上,一动不动。屋子应是原先书院里藏书之处,倒也不算简陋。架上的书码放整齐,地上散着几本,想来是生员离开时,仓促间落下。
桌案灯烛榻几俱全,甚至备了几样点心和茶水。
她没心思碰,坐在榻边,脑子里尽是铁铉方才一句,定要他有来无回。
照理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也轮不到自己操心。可这心绪不宁,惶惶不安,又是什么意思?
直到天色微明,她才胡乱睡了一刻,听见外头动静立时醒来。
映在门格上的那两个身影不在那里,桐拂靠近试着拍了拍门,“有人么?”无人应答。
她将靴中峨眉刺摸出,将那窗棂处挑开,娴熟地将窗子打开。自小被爹爹关了那么多次,如何不露痕迹地逃出去再溜回来,早已驾轻就熟……
书院离开城门不近,在大街上跑或是搭马车皆容易被人发现,她也不再犹豫,一头扎进庄外的泉溪中,潜游而去。
待冒出水面,眼前是城楼不远处的一条街巷。时辰仍早,路上没什么人,桐拂悄悄摸到墙边,看着城楼前乌泱泱的兵士,不由犯愁,这如何混得进去?
有人猛地在她肩头拍了一下,惊得她几乎喊出声来,回头一看,不觉脱口,“兮容?你……怎么在这儿?”
兮容今日未戴帷帽,只以薄纱敷面,“想上城楼?”
桐拂一愣,“你有办法?”
兮容没搭理她,将身上氅衣递给桐拂,径直绕过她往城楼下走去。
桐拂纵是将信将疑,此刻也不及犹豫,将氅衣拢在身上遮住湿衣挡住头面,紧步跟上。
城楼有数处入口,皆有人把守。兮容走至最西侧的一处,停在守卫面前。抬手间,一块玉牌垂下,玲珑有声,璎珞簌簌。
桐拂尚未看清楚,见那守卫遽然色变,急忙躬身让开一条道,“城楼石梯陡,姑娘慢行。”
兮容也不耽搁,提步就上,桐拂紧随其后,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明白。
这守城的兵士,原是李景隆带来打仗的,虽然眼下这位李大将军战败一个人逃去了南边,但这些人仍被铁铉收编在廷军之中,怎地会对这么一个女子如此恭敬且言听计从?
这兮容,究竟是什么人?
一路再无阻挡,二人顺利上了城楼一侧,身影掩在暗处。眼前不远处就是垛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外远处绵延的军帐。
“你晓得为何燕王必取这济南城?”兮容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二人听见。
桐拂皱眉,虽说也是在军营里混过,但打仗谋略这些事,她并不懂。
兮容也不待她答话,“燕王当初攻真定,三日攻不下就撤了。但这里,济南,足以断南北道,即使不下京师画疆自守,也可徐徐图之。”
她顿了顿,“原先这些,我也不懂。听他说了,就明白些。”
桐拂很想问这个他,是谁。但也晓得依兮容的性子,必是不会答她,也就暂时作罢。
“你识得燕王?”兮容猛地出声。
桐拂心里一晃,“你究竟什么人?”
兮容似是轻笑,“我是什么人,现在都不要紧了。只是今日,燕王貌似风光来受降,拔城只在眼前,其实是来送死。而你,可愿助他?”
桐拂望着不远处严阵以待的南军,“无使朕有杀叔之名,这不是皇帝的明令……”
此番兮容笑得似是更加开怀,停了停才道:“大将军跑得不见了影子,谁还在乎这道令……”
马蹄声传来,桐拂抬眼,就看见远处纵马而来的那人。
第七十七章 战马西向徘徊鸣
今日他骑的马,桐拂并不识得。不过他身后跟着的那一匹,她却十分熟悉,龙驹。
大约是燕王今日没先用它,只是将它带在身后,龙驹看起来很有些不爽。
桐拂对它的小动作小脾性早已了如指掌,此刻它的脑袋歪在一旁,拿一只眼瞅着燕王的背影,满脸的不高兴。它故意跑得不快,缰绳被燕王扯了几次,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
以往这般,孙定远定会骑马随在燕王左右,牵着龙驹赤兔或是枣骝……想到孙定远和十七,桐拂心里抽痛得厉害。
“究竟会如何?”她稳了稳心思,望向兮容。
兮容将头略偏了偏,桐拂顺着看过去。城门的后面,半空之中,一张铁板高悬,仅以一根粗麻绳吊着。一旁一名兵士手持长刀而立,目光紧盯那绳索。
桐拂心里一凉,旋即明白。
再顺着兮容的目光望向城楼外的木桥,那下头黑压压的人影,皆是伏兵。
“没意思,不看了。要不要救,怎么救,你自个儿琢磨吧,我乏了。”兮容声音懒懒,转身就走。
桐拂目瞪口呆看着她离开,也不好出声阻拦。
救?这怎么救?这么大一块铁板,落下去,神仙也救不了。
这满城头的士兵,一个她都打不过,就是有心也帮不上忙。
就算他侥幸逃过了铁板,外头桥下的伏兵刚好将他堵了……话说回来,自己为何要救他?他不是……
桐拂想得头痛,却听身后一声,“姑娘还是来了。”
她的心里顿时哇凉哇凉,缓缓转过身,“铁大人……我那个……我一不小心就……出来了……”
铁铉没再多说,越过她,立在垛口前,“既然来了,姑娘看着便是。”
这一回立时有人上前,将她的嘴用布条封上,双手反缚在身后。
“济南城的安危于一肩,铁某必当尽心尽力,容不得半分差池。”铁铉袍角飞扬,明明是读书人的峻瘦儒雅模样,偏生出豪气万千来。
马蹄声近,眼见着朱棣一人两骑,已到了城门之下。
持着长刀的兵士,已将那刀刃凑到麻绳前,桐拂一颗心顿时拎起,呼吸艰涩。
城门大敞,并无守卫,朱棣未有犹豫,催马而入。入了城瓮,身后的龙驹不知何故,猛地一顿,扬首回望城楼之上,口中嘶鸣。
朱棣亦抬头回望,那城楼上人影绰绰,并看不清什么。这么短短一回顾,只觉头顶一暗,有什么似是急扑下来。朱棣情急之下,猛拉缰绳,只听一声巨响,马身一矮,自己已滚倒在地。
抬头看去,竟是一块铁板从天而降,正砸在马首之上。那马儿顿时毙命,若方才自己没有被那龙驹唤住迟疑一瞬,只怕倒在那里的正是自己。
龙驹已冲到身边,朱棣翻身上马,急往城外退去。耳听得喊杀声起,方才经过的木桥下冲出伏兵,将自己围住,剩下的正欲断那桥身,防他逃脱。
龙驹不惧反倒神勇异常,载着朱棣突出重围,直往那木桥冲去。竟在桥断一刻,飞身而过,稳稳落在河对岸。也不停留,立时绝尘而去……
这一幕,看得桐拂心惊胆战,几乎背过气去。这龙驹,简直……竟是成精了不成?
铁铉的背影冷肃僵硬,许久方才沉声道:“勿追,关城门!”
燕军火器营的到达几乎是立刻的,火炮火铳齐齐瞄准城楼,不容守军半刻喘息。
巨大的烟尘与轰响声中,桐拂几乎站不住脚,耳畔嗡嗡作响。城楼在脚下颤抖,似是随时都会轰然而塌……
身前的那位铁大人,却似乎浑不在意,猛地抬手道:“取来!”
桐拂眼睁睁看着数个巨大木牌,上面绘着太祖画像及牌位,一个个被高高悬挂在了垛口之外。
火炮的轰鸣几乎立刻终止,城楼上一时只余了漫天烟尘……
桐拂从最初的狐疑,到诚心叹服,不过一瞬。这位铁大人,不由得人不诚心佩服。燕王的火器再厉害,断不敢直接轰向太祖的画像和牌位……
但火器虽停,攻城却并未停歇。燕军迅速撤走了火器营,高架云梯,密密麻麻攀上城楼来……
也没人再有功夫在意缩在一角的桐拂,她仍被反手捆着封着嘴,被四下的人胡乱推搡着。她除了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战斗,连逃走都做不到。
她被挤到城楼的边角,正好看得清城下乌压压的人群,和不断倒下的身影,麻木地由着旁人推挤着……直到看见那个身影。
起初她觉得是个错觉,或许是个长得相似的,但渐渐她无法说服自己。那面庞,那身影,那些个动作,甚至扬眉的样子……十七,秣十七!
秣十七就在城楼之下,此刻似乎心事重重,奋力想要登上云梯……却不断被人呵斥,推到后面去……
桐拂很快由初时的狂喜变为惊骇,秣十七如此不要命地爬上来只能是死路一条,她到底要做什么?她不在马场老老实实待着,为何要跑来这里?
桐拂想要看得清楚,无奈根本无法动弹,很快被人从后头拖着,下了城楼。又被直接扔进了马车,重新关入了书院的那间屋子里。
直到天黑下来,才有人执着烛火从外头进来,云烟姊妹提着食盒,一脸担忧。瞧见桐拂的样子,急忙替她松了绑,扯掉嘴上的布条。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两姐妹上上下下仔细查看,看得桐拂心头一热。
“我没事……我只是待不住,一时兴起想去看看……”
烟语已将热粥端过来,“快用些,我们也是才打听到你被关在这里。你胆子太大了……那城楼上是什么地方……”
“外头可有守卫?”桐拂很快地将粥喝完了,用衣袖擦了擦嘴。
云词一愣,“当然有,爹爹说,等今日过了,才能放你出来。”
“能不能帮我个忙,我得再去一趟,就一会儿。”桐拂道。
“不行!还没收兵,眼下城头上还在打仗,你不能再去……”云词坚决道。
木门咿呀,守卫见着姊妹俩出来,躬身行了礼,复又站回门边。
云词拎着食盒走在前头,出了院子没几步,身后那人已经越过自己,跑得远远的了。
她叹了口气,“怎地就顺了她的意思呢……”云词回头瞅了瞅尚亮着烛火的屋子,想着烟语替在里头看书,不由又叹了口气。
第七十八章 水去云回恨不胜
自护城河里钻出来,本就凉飕飕的,何时落起的冷雨敲在脑袋上,桐拂忍不住一个哆嗦。
金陵城中,此时的雨,早去了寒意,浸着栀子、蔷薇和金雀的香气,便是落在身上,也是温暖的……
她在河边怔怔出神了一会儿,才起身往远处的燕军大营摸去。十七在那里,她需要知道十七好好的。
偌大的军营,如何能寻到十七,的确是十分的棘手。十七原是草场的,多半应是在马厩附近。燕王布营,来来回回就那么几种,桐拂早已熟悉,趁着夜色,往东侧营帐走去。
既然很容易被人发现,桐拂索性走得大大方方,故意将燕王府的牌子挂在腰上。有疑心的,瞄到了,也就过去了,并无人阻拦。
大帐附近她是不敢去的,燕王身边的几个都认识她,尤其那个马三保,还有那个神不知鬼不觉就会冒出来的金忠。若她没猜错,此番朱高熙也是来的,若是撞见了,也不好办。因此特意绕了个远,从随军的医帐那里过去。
仗打了一整日,伤者无数,医帐里头装不下那么多人,外头也有许多,或坐或躺,里头医官和医工穿梭往来。
伤处狰狞可怖,伤者辗转哀呼,更有心灰意冷默然涕下……
此种情形,桐拂不敢多看,急步而过,却被对面来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连声道歉,就欲擦身而过。
桐拂却一把将她的手腕捉住,“十七?!”
那女子抬头茫然望着桐拂,“认错了,认错了,不是十七。”
桐拂一愣,“怎么可能?你我同住月余,我怎么可能认错?十七,是我啊,桐拂。”
那女子仍旧一脸茫然,“不识得,认错了,不认识十七,不认识桐拂……”
桐拂这才注意到她的神色空茫,眸光缭乱,不觉心头一紧,“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她忙将手缩了,“没有受伤,他受伤了,他伤得厉害……”
桐拂急道:“谁?谁伤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张皇地想要离开,“他真的伤得厉害,定远他总是这样,明明伤得厉害,他不说……”
桐拂一把将她抓住,“你再说一遍,孙定远还活着?他在哪儿?!”
她挣脱开,闷头就走,“他在等着,我得赶紧过去……”
桐拂再顾不上其它,连忙快步跟上。走到离医帐很远的地方,前面的她停下脚,蹲下身去,地上躺着一个人,手臂上裹着厚重的纱布,昏睡着。
“定远……你还疼不疼?”秣十七小声问道,生怕惊扰了他。
桐拂抢上前去,躺在那里的,是个陌生的面孔。
“他不是孙定远,你认错了……”桐拂脱口道。
她抬起头,冷冷地望着她,“胡说!他就是孙定远。我不识得你,你又怎会识得定远?你赶紧走。”
桐拂心中一绞,略略晓得发生了什么,当下收敛了语气,“十七,你需要休息,我陪你找个地方休息,你不能再待在军营里……”
秣十七不再瞪着她,回头望着地上的那人,将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我不需要休息,定远伤得厉害,白日里还偏要抢着去攻城。你看,这下更糟了……我得陪着他,哪儿也不去……”
桐拂小心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看,这里有医官照顾他,他不会有事。倒是你,你看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定是好些日子没有休息了。听话,和我走……”
秣十七猛地转过头,一把将桐拂推倒在地,“我不识得你,我不叫十七,谁也不能让我离开定远,你滚!”她的长发散在一侧,双目尽赤。
桐拂跌倒在地,一时爬不起来,心里头又闷又痛。眼前的秣十七,已完全失了神智。那日白沟河畔,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自身后将桐拂扶起,桐拂转过头,是位年轻的医官。
未及言谢,那医官已走到秣十七身侧,探身去查看了地上之人,对秣十七道:“你在这里,吵着他歇息,他好不了。听她的,”他指了指桐拂,“回去休息。”
秣十七愣在那里,“文医官,他当真能好起来?”瞧他冲自己郑重点了点头,这才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远处走去。
“燕王府上的?”文医官目光掠过桐拂的腰牌,望着同样魂不守舍的她道。
桐拂回过神,胡乱点了点头,“十七她怎么了?”
“白沟河那一仗之后,是我医治的她。当时并没有十分要紧的外伤,但醒过来她就一直在找一个叫孙定远的人,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她似乎也不在意。”
“这次,她是偷偷跟了来。若被人知道了,那是要军法处置的,我只能说她是我医署里,带过来的医工。”文德顿了顿,“看起来,姑娘识得她?”
桐拂望着不远处仍在频频回望的秣十七,心里酸楚,“秣十七,原是北平草场的。她这样子,可会好起来?医官可有法子医治?”
他的目光垂下,“眼下,并没有法子。秣姑娘此番情形,其实也很常见,多是战场上受了刺激。至于能否恢复,什么时候能恢复,当真不好说。但待在这里,继续打仗,是肯定好不了的。”
“我带她走。”桐拂打断他,又觉得失语,连忙住口。
那医官抬眼瞧了瞧她,“姑娘若是方便将她带走,远离这里,最好不过。只是……”他缓了缓才道,“之前在殿下的帐内,好像不曾见过姑娘。”
“我今日才过来。”桐拂忙敛了神色,“送了东西还要回去复命,十七我这便带走了。多谢文医官照拂。”
说罢不再敢多耽搁,径直往十七那里走去。
文德瞧着她的背影,再望了望远处仍在小心观望的秣十七,若有所思……
看着眼前心神不定的秣十七,桐拂也是坐立不宁。留在燕军大营,肯定是不行的,她如今神志不清,早晚得出事。十七毕竟是燕军的人,将她带回济南城也不妥。思来想去,似乎只能把她带去京师,若能找到爹爹,或许爹爹有法子治好她……
犹豫间,只听不远处嘈杂声起,隐约听得喊声,“有人闯营!快拿住!”
不久,见一人被刀剑团团围着,往大帐方向走去。
步态婀娜从容不迫,帷帽四角虽垂着长纱,也遮不住绰约风姿。
“兮……兮容……”桐拂失声道。
第七十九章 宿昔梦之在远道
一个,两个的,都疯了么?
桐拂一手牵着秣十七,目瞪口呆看着兮容被人押着,入了燕王的大帐。
这个女子,说不准和那位李景隆大将军都扯得上关系,如今风轻云淡仿佛游灯会般入了燕军大营,是想做什么?不晓得会掉脑袋的么?
这种忙,就算桐拂有心,也实在是帮不上,顶多陪她一起掉脑袋……
看着如临大敌般围在大帐外的兵士,桐拂猛地转过神,这是个很好的时机可以带着十七溜之大吉。
当下她再不犹豫,好言好语对那秣十七道:“十七,方才文医官也说了,定远他需要安安静静的养伤。我们先离开,待他好些了,我们再来看他,好不好?”
秣十七这才回过头来望着她,“当真?我们走了,他会好起来?”
秣十七的神情里,再无往日飞扬不羁的样子,如今竟是小心翼翼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满目的内疚,自责和担心。
桐拂眼眶有些发酸,移开目光,“是的,他会好起来,你也希望他快些好起来,对么?”
秣十七反手将她的胳膊捉了,拖着她就走,“那我们赶紧走,不要吵着他休息,他一定要快些好起来……”
她的力气很大,差点把桐拂拽了一个跟头,桐拂勉强拖住她,“我们需到大营外等他,这里不行。”
秣十七一愣,“外面?不行,我会看不到他。”
桐拂眼见着不远处有人巡逻过来,当下将她拖了,就往暗处走去,“我们在这里,他没办法好起来,十七听话,我们只是暂时离开,很快会回来……”
秣十七倒不再挣扎,由她拖着。两个人一个佩着燕王府的腰牌,一个穿着医署的衣衫,没遇着阻拦。众人都在纷纷议论方才只身闯大营的女子,二人竟趁乱出了营去。
出了大营一路急走,眼见前头不远处是山林,桐拂心里松了口气,钻到那里头去,就很难被人发现了……
一颗心还没放下去,就听见身后传来的马蹄声,转头可见一队人马执火而行,正飞速追来。
桐拂四下瞧了一圈,除了一条小河,皆是空旷之地,无处藏匿。
“会水么?”她转头问秣十七。
秣十七点点头。
桐拂忙将她拖到河边,一起避入水中。
那队人马很快到了近前,寻不到踪迹在河边转悠吆喝。从水下望上去,火把的光亮扭曲狰狞,刀剑的寒光倏而掠过,看得桐拂心惊胆战。
如何被人发觉的?除了那位文医官,桐拂实在想不到别人。那位医官看起来温和好说话,竟也是如此机警且不留余地的人物……
秣十七鼓着腮帮子,原先乖巧地趴在桐拂身旁,不知何故忽然挣扎着就往水面上去。外头似是看到水面的动静,立刻箭矢如雨而下,直入水里来。
桐拂反应算快的,一把将秣十七扯了,摁在河底的石头边。又顺手抓了一条大青鱼,游近水面,一把抛出河面去。
“住手!蠢货,鱼跳就把你们吓成这样,继续追……”外头隐隐的呵斥声,很快听见马蹄声远去。
桐拂等了等才冒出脑袋去,看着外头已经无人,复又入水去寻秣十七。转到那石头后面,哪里还有秣十七的身影?
水下幽暗,根本看不清什么,找了一圈,桐拂浮上水面。外头恰云开月出,水面辉映如白银。她很快就看见了不远处水面上漂着的身影,心中大骇,急忙游过去。
秣十七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浮在水面,右肩插着一根箭矢。
桐拂手忙脚乱将她拖出水面,“十七你别吓我,你醒醒,你不是说会水的?你别怕,我帮你拔箭……”
拔箭怎么拔,桐拂并不晓得。处理伤口已是勉为其难,拔箭不会,也根本不敢。何况眼前的是秣十七,她如何下得了手?
文德刚清理完一处火器烧伤,嘱咐了医工几句,就走到一旁的水槽处将手洗净。
手洗到一半,猛觉得有什么尖利之物抵在自己的后背处,有人在身后轻声道:“文医官,我这峨眉刺虽不是什么厉害的兵器,但锋利得很,我又喂了毒在上头。你若喊出声,我是逃不了,你也活不成。”
文德站直了身子,“姑娘去而复返,可是有人受伤?”
桐拂一听就上火,强压了下去,“拜文医官所赐,眼下十七生死未卜,要麻烦你同我走一趟……”
“十七受伤了?”文德似是有些诧异,“她怎么受伤的?”
桐拂紧了紧手上的峨眉刺,“继续装,出去再说,你既是医官,出大营应是没问题。”
走出大营不远,文德才开口,“姑娘这么举着峨眉刺不累么?十七本是我救下的,这次我还是会救,放心。”
桐拂手里没松,“见过阴险狡诈的,如文医官这般不要面皮的,却是第一次见。”
文德慢了慢,脚下却没停,“这里头恐有误会……”
“有没有误会先救了十七再说!”桐拂恨声道。
秣十七安静地躺在河边的树下,长发犹湿,黏在面庞上,仿佛陷入沉睡。文德将箭矢拔下,处理好伤口,喂她吃了药,不过是转眼的功夫。
桐拂举着峨眉刺蹲在旁边,也帮不上忙,看着秣十七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而他正仔细将方才顺手带出来的干净衣衫给她穿好……
桐拂觉得,这个文德,似乎又不太像个阴险狠辣之徒……
“她应是在水里中箭,所以伤口不深,倒是不紧要。不过她原先受过惊,亦或是伤痛过度,本已神志不清。再加上今日惊惧和水中寒气,怕是恢复起来,需要些时日。”文德将她扶起些,扯下自己身上的氅衣,将她裹了。
“不是你泄露了我们的行踪?”桐拂还是没忍住。
文德头都没抬,“我虽然觉得你身份可疑,而十七私自出营也是死罪,但我没有闲到有功夫去通风报信。”
他将十七移到桐拂身边,方才起身,“姑娘方才也看到了,那么多受伤的人等着医治,我得回去了。”也不待桐拂再说什么,转身提步就走。
“你站住!”桐拂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
“那个,多谢。”
文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四下里除了淙淙水声,再无别的声响。十七的脸色好了不少,此刻呼吸平稳,窝在桐拂怀中兀自昏睡。
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将桐拂惊得一个激灵,不觉暗暗叫苦,眼下这个情形,她和十七怕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了。
第八十章 晚庭疏影映窗纱
马蹄声由远而近,渐渐听得清鸾铃声声,桐拂有些错愕,竟是辆马车。
月光下,那马车不疾不徐跑到跟前停下,赶车的人瞧不清面目,那车帘似是被微微掀起一角又很快落下。
听得模糊几句言语,那赶车人跳下车来,将秣十七抱上马车。桐拂不知何故,竟忘记阻拦,愣了愣自己也跟着上去。
车帘子挑开,秣十七已被安置在一侧小榻上,对面正中间坐着的……
“怎么,没想到?”兮容瞅着一脸讶色的桐拂。
那赶车人出去,很快马车又咿呀前行。
“你不是入了燕王的大帐?他……他就这么让你出来了?”桐拂摸索着坐在十七边上。
“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眼下虽没什么用处,将来,可不好说。”兮容面纱已摘,此刻半幅姣好面庞对着桐拂,仿佛在说着旁人不相干的事情。
“燕王是聪明人,他一定会让我走。”兮容笑起来的样子,明媚得耀眼。
“那……你现在去哪儿?”桐拂张口结舌,这得是如何的用处,才能顺顺当当地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连马车都给备好了……
兮容面露倦意,“刚好与你同路,我乏了,待换了船再说……”说罢合眼睡去再不理她。
“同路?金陵?你不是说不会回京师……”桐拂实在忍不住。
兮容仿佛睡着了根本没听见,过了许久,才口齿缠绵道:“人总会变的……有什么稀奇……”
桐拂本想再问,怎么这么巧遇见了自己和十七,见她似已沉睡,将话又咽了回去。
一时马车里,除了角落里悬的笼香氤氲生烟,并无别的动静。
桐拂扭头去看十七,十七缩在文德的氅衣里,似是睡得十分踏实。
……
窗外细碎的脚步声,将桐柔从沉睡中拖曳出来。方才聚拢的意识,似压了什么重物,沉沉的。喉咙间的痛楚,立刻清晰,她忍不住咳出声来。
“桐女史……”有人在身边小声唤着自己。
桐柔勉力睁开眼,是医女。
“文医女,又麻烦你……”桐柔想要起身,被她拦了,手腕下被置了脉枕。
三个月前,自己已被分到单独的一间屋子。背地里皆议论,说是逾了宫制,但也只是背地里的闲词,面前并没人说什么。
之前落水后,她受了风寒,起了咳症,也未按例送入安乐堂。每日尚有医女前来查脉……
外头闲话成何样,桐柔已经没有力气去管,她也管不了。此番病势汹汹,拖了很久都没有起色。转头就能看见铜镜里,自己憔悴的模样。平素里对自己样貌并不在意,但此刻看起来,苍白消瘦得竟是有些可怖。
“桐女史,可是心事太重?”文医女已将脉枕收了,正取银针。
桐柔摇摇头,“除了想念家人,也没什么心事。”
文清仔细将银针在火里炙烤,“宫里的,多是这般,桐女史也勿太过牵念。你若身子这么下去,怕是……”她顿了顿,“你想想,你家中人若是知道了,该有多着急……”
桐柔点头,“多谢文医女,我记着了,这一阵子有劳你了。”
文清抬眼看了看她,似是想说什么,又很快垂下目光专心扎针。
末了,将方才看诊的脉象、症状,用云笺纸细细写了。
桐柔从一旁看过去,簪花小楷,点画细腻灵动,却于转折提按处明利爽健,不由赞道:“文医女好字!”
文清面颊微微红了红,“我兄长却总说我没有耐心,失了神采。”
桐柔旋即想到姐姐,不爱读书倒也罢了,一到写字就唉声叹气,写完一幅,满脸浑身都是墨汁……
见桐柔出神微笑,文清问道:“桐女史可也有兄弟姐妹?”
“嗯,我有个姐姐,在宫外,很久没见了。”桐柔觉得乏意涌出,勉强道。
“赶紧歇下,我一会儿就让人把药煎了送来。”临了,文清又转头嘱咐道,“莫再多忧多思,一切等病好了再说。”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次睁开眼,屋子里已经暗了。桐柔坐起身,榻边案上小炉里温着药,一旁压着一张纸笺。
“药需服尽,一日两次,五日可痊。不可漏服,切记。”
隽秀的簪花小楷。
桐柔看罢,有些愣怔,这字虽是文清的,但这语气……她摇了摇头,欲将那荒唐念头甩去。
木门咿呀,有人推门入来,看不清是何人。
“文医女,这医嘱……”
“什么医嘱?”那人走到跟前,桐柔看清了,差点将手中的药盏翻了出去。
朱允伸手接过,“吓着你了?”
桐柔反应过来,急忙取了一旁帕子将口鼻掩了,“我这是咳症,会过于旁人……”
他取了一旁白瓷勺,将药汁搅了搅,又递还给她,“我也刚好,所以,不怕你过给我。”
桐柔见他端着药,不好不接,只能将帕子放了,伸手将药盏接过。
他已瞥见案上纸笺,“文医女的医嘱,可有问题?”
“没!没有……”桐柔刚喝完,忙道。
“既然没问题,就需照做,才能尽快好起来。”他默了默,“等你好起来,还需陪我去那里……”
“不行!”桐柔几乎立刻明白那里所指何处,“那湖中,陛下不可再去。”
他眉梢挑了挑,“怎么,怀疑我的水性?我知道你姐姐,在湖边的里户间,水性是一等一的。我其实也不差她太多……”
桐柔扑哧笑出声,头一次见他如此大话,竟露出少年般意气,实在有趣。
见她病中展颜,他心里总算松了些。早前听闻她一病不起,且金石难医,朝堂上竟也因此而走神,被言官认真参了一回……
“你不信?”他搓了搓手,“回头就知道了。”
之后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朱允见她渐渐起了困意,晓得药性应是起了,命她躺下休息,自己将烛火灭了才出了屋子去。
吴亮见他出来,忙提了灯笼过来引路。
“该嘱咐的人和事,都说清楚了?”朱允忽道。
吴亮躬身回道:“绝不会泄露半分。”
朱允又在院子里略站了站,“还是外间通透些。”
吴亮立刻心领神会,“明日就替这里的窗子,换上新制的蝉翼纱,屋里就不会闷了。”
第八十一章 风亭静宫绦细结
亭独处,朱红阑干,已被桐柔倚了个遍。
他下去已经有一阵子了,之前自湖里冒出脑袋歇过一回,冲她晃了晃手,就又潜下去。
桐柔也不敢出声唤他,只能心慌慌地等在亭子里。若是外头那拨太监侍卫言官知道这位天子在做什么,估计早冲进来,哭喊着劝诫了……
此番情景,她很容易就想到姐姐。当初跟着姐姐偷偷去湖边采莲子,也是这般小心翼翼。坐在芦苇丛里藏着的平头船上,焦急地等着姐姐从水里冒出来……
手边小炉的水咕嘟滚了,桐柔才回过神来。
之前用了文清医女新开的药,老老实实连服了五日,其实到第三日就已经好了大半,五日服完气色已经恢复如初,甚至比往常更好了。
她特意去寻了文清,欲将领的一对镯子送她,岂知文清坚决推辞。
桐柔顺嘴问了药方,文清只说请教了御医局的大人,但说这话的时候,文清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虽相识不久,但桐柔晓得,依文清这般性子,定是心中藏了什么才会有此慌张。
这药的配法,与爹爹常用太过相似……
心里这疑问难以消去,桐柔烦扰不堪。虽然抱着希冀,但又十分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水面哗啦一声响,她吓了一跳,忙倾身望去。他已很快游到岸边,顺着石阶上来入了亭中。
她将备好的衣衫搁在案上就要退出去,转念一想似乎不妥。平素贴身伺候他的宫女不在这里,总不好让他自己更衣。
但自己是文华殿的女史,给他换衣服似乎也不妥……
扭头看他,他正望着自己。
望了一会儿他忽然道:“罢了,不换了。”
“不成!”她脱口道,“太医局那里早嘱咐过,咳症初愈,万万不可再受寒气……”言罢也不再犹豫,上前替他更衣。
朱允原以为她会一走了之,没想到她竟板着脸,一边一本正经地教训自己,一边认真替自己更衣。
那口气,和太医局里言行不苟语重心长的老医官一般,也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
训到一半,她忽然不啃声,朱允低头看去,她的手停在他内衫的衣襟前,脸微红。
他忍了笑意将身子转过去,自己除了内衫,她已急急忙忙将干衣披在他身后。见他将衣服拢了,才转到前面来系带。
她的面颊上如浮霞缭绕,嘴上却又开始叨叨不休,“太医说了,陛下本是外寒并未直中脏腑。但后因操劳过虑,与它邪合并,致病为风寒……”
她将他的外衫穿好了,才发觉他一直沉默着,不觉抬头看去。
他的面庞笼在暮色中,唯独眸光被一旁的烛火映着,簇簇跃着,但看得出,那里头的心思早飘远了。
她退开些,等了等才打断他,“可寻到了?”
他将一手摊开,里头那张玉牌,似乎仍是往日模样。
“可惜,缺了一角。”他道,似是喟叹,“恐怕是看不到了。”
“看到什么?”
“你可知先皇因何而逝?”他目光飘远了去。
“风寒……”桐柔道,心思《太祖实录》里不是写得清楚?
“风寒。”他缓缓重复了一遍,“父皇正值壮年,一场风寒,竟致……”
亭内一时静谧,再无旁的动静。
桐柔只知晓,洪武二十四年八月,太子朱标受命巡抚陕西,彼时秦王因屡次有过失被召回京师,太子奉太祖命同时调查秦王言行。
回京后不久太子染上风寒,病中仍献陕西域图,替秦王说情,勤于筹建都城之事……却于次年五月不治。
彼时不过十七岁的朱允,不假人手衣不解带榻前伺候……到后来形容憔悴消瘦不堪,令太祖动容……
“朕,不信。”朱允猛地一句,将桐柔吓了一跳。
已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他竟始终耿耿于怀,难道他一直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她待他神色平复少许,才将一旁新滚的茶水递上,“暖暖身子。”
他接了却没喝,放在一旁,“可会结宫绦?”
她看着他手心的玉牌,老老实实道:“只会平常的样式……”
他将她一只手牵到面前,把玉牌放在她的手中。玉牌寒凉,触到手心,她微微一个哆嗦。
“平常的就好。”他顿了顿,“去取了来,就在这儿结。”
桐柔绕过一丛山石,走到月门外头,就看见一脸焦急的吴亮。
“哎哟瞧见你出来,我可放心了……”吴亮抚了抚心口,随即冲里头张望一二,“怎么,没宣人进去?”
桐柔摇摇头,“命我去取针线结宫绦……”
吴亮赶紧冲后头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捧了一个匣子上前。
桐柔凑上去一瞧,一个织锦针黹盒,另有几束颜色各异的丝绦,不觉咋舌,“你怎知……”
吴亮将东西塞进她手里,“跟着陛下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快去快去,时辰也不早了……”
垂帘卷,亭中烛下,一人宫绦细细结,一人瞧。
……
这一路,桐拂觉得,和兮容相处的日子越久,越发看不懂这个女子。
自换了舟行,她愈加喜怒无常。
高兴了,自个儿在那船头且唱且舞,歌声清扬婉转,舞姿曼妙。常引得岸上车马路人,和路过的舟客,追着瞧她。她却仿佛浑不在意,直跳至没了气力,瘫在船板上,衣衫尽湿,嘴里仍吟唱不休……
不高兴了,拘在自己那间屋子里,几日看不见人影。好几回桐拂以为她弃船离开了,打开门,她蜷在榻上,神思恍惚目光游移……有时直接一个茶碗扔过来,砸在门上……
好在秣十七的伤势痊愈得很快,文德给她用的药看来是上佳的。只是仍旧神思恍惚,醒了之后就一直缠着桐拂,寸步不离。但仍日日念叨孙定远,桐拂只能说他还在养伤,不能去瞧……
十七如今对桐拂的话,十分相信,所以念叨归念叨,却也不会再闹着去找他。
估摸着已近京师,桐拂坐在船头,看着一个身姿婀娜又在清唱起舞,一个坐在船舷上啃着果子似看非看,心里不由叹了又叹。
此番去一趟北地,竟带回了这么两个女子。这之后,该如何是好……
第八十二章 银铃红丝乌羽飞
依船家的话,明日不到午时,就可入西水关。桐拂闷了几日,总算心情好些了。
眼看暮色将拢,她将新烤的江鱼送去兮容屋子里,兮容不在。
桐拂回到自己屋里,十七也不在。正纳闷,听见外头说笑唱歌的声音,忙端着盘子往那一头的船板走去。
兮容又在跳舞,回旋妩媚。旁边那个跳得跌跌撞撞却乐在其中的,居然是十七。
桐拂几乎将手里的鱼,抖落了去。
十七的性子,桐拂多少知道一些,她平素最厌恶女子扭捏舞姿。别说跳,就是看看,她都不屑一顾。
可眼前的十七,虽不善舞,但分明跳得十分起劲。
兮容赤着脚,足腕缠着银铃红带,踏足声与银铃声,声声相应。十七跟着那声音,手舞足蹈,似酒醉一般,沉迷难出。
桐拂将手里的盘子放下,凑到近前,“十七,你没事吧……”
十七仿佛浑然不觉,继续手舞足蹈,面带许久不曾见的愉悦之色。
兮容面若艳霞,“能有什么事?就看不得人高兴么?”说话之时也没耽误脚下轻快的踩踏。
“不是……”桐拂有些尴尬,“平时未见她这般……”
“今日当需庆贺……”兮容有些微喘,“朝廷军二十万,驻河间,夺燕军运饷船,断燕军饷道……燕王撤军……失定州……”
桐拂听的一头雾水。
兮容到底在帮谁?
早前她一块随身玉牌,就被朝廷军恭敬以待……后又只身入燕营,向燕王透露了什么要紧的,才毫发无损地被送出来……现如今,反倒燕军形势困顿,她又为何如此开怀?难不成当真将燕王耍了一番?
“你可见过五千人渡河之场景……”兮容且舞且说,“燕王又如何料到,竟有如此神兵破水而出……就这么失了定州……再往后还要失了济南……朝廷要封侯要拜将……要摆那宫中大宴要起升平歌舞……赢了……真的就赢了么……”
看着兮容几欲癫狂的神情,桐拂不自觉后背升起寒意。她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眼前的女子,怕是早已疯了……只是这十七,也这般疯癫起舞,却是为何。
兮容瞧桐拂一脸忧心望着十七,笑出声来,“她呀,莫要担心,她好着呢……她服了乌羽飞……如今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桐拂一愣,旋即将兮容一把拉住,“你给她吃了什么?可有毒?”
兮容喘息甫定,“哪有毒?只有开心颜……你看,她是不是很高兴……”
桐拂几乎要气疯了,一把甩开兮容,将十七拖着就走,“别人给你吃什么都吃啊,赶紧回去歇着……”
十七嘻嘻笑着一把抱着桐拂,“有趣有趣,定远再陪我跳一会儿……”
桐拂见她满面欣喜,再无之前惊惧忧心,又心有不忍,好生劝道:“十七听话,今日晚了,该歇息了……”
“定远,你从前说什么我都和你对着干,其实我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你知道么……
你说我是个野丫头,成天疯疯癫癫的没个女子的样子,我却知道你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你整天对我恶狠狠脾气很坏,其实不过是你心里不好过,你的志向从来不是草场,你想做大将军……
我一直都知道,我晓得你不想让旁人知道,所以我也替你守着这个志向……
你时常让我滚回家乡去,我其实早就没地方去了,我往哪儿滚啊……每次吼着让我滚,之后又偷偷塞羊腿到我的帐子里……你当真以为我不晓得……”
秣十七笑嘻嘻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到后来,眼泪水就哗哗地往下流。
桐拂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也不知如何回她,只一味地应着:“晓得晓得,都晓得……”
“明明不晓得,偏说晓得,你与那乌羽飞,又有何区别,不过都是欺人罢了。”兮容不知何时停了脚步,倚着船舷。
桐拂懒得理睬她,依旧试图安抚又哭又笑的十七。
兮容摇头,似笑非笑地走到桐拂身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水囊,“让她喝一口,就不闹了。”
桐拂警惕地盯着那水囊,“这里头是什么?”
兮容神色恢复了清冷,“自然是解药,怕有毒?你可以先试试。”
桐拂将那水囊接了,打开闻了闻,并没有味道。
“无色无味,闻是闻不出的。”兮容道。
“定远,我渴了,给我喝一口……”一旁十七忽然伸手来抢。
桐拂想都没想,直接灌了一口,果然没味道,“不就是水……”
兮容忽然神情振奋,“是不是水,等等不就知道了?”说罢掩嘴轻笑而去,足腕间的银铃声很快远去,细碎不闻。
……
刚过午时,西水关的日头**辣的,这天到仿佛已是盛夏。
金幼孜一大早去梁洲略略看了一圈,就回了城里。一上岸直接搭了细舟,直奔这里。
一来,边景昭早约了他过来选新入城的一批画纸。二来,她若回来,应是经过这关口的。
没事就来西水关走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他的习惯。经常出了门一件事没想完,一抬头自己已经站在关口。怎么过来的,都需费力想想。
正出神,金幼孜只觉得被人撞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一个小书童急忙回身连声道歉,“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急着寻我家公子丢失的物件,冲撞了公子。”
金幼孜瞧他一头大汗神色焦急,应是所言不虚,忙安慰道:“无妨,快去帮你家公子寻物。”
那小童眼圈都红了,“都怪我,才入了这西水关,公子寻了一个挑夫挑公子随身所带的物件。我没跟紧,人又多,一眨眼就找不到那挑夫了。”
金幼孜听了也觉得棘手,这一带人多又杂乱,那是出了名的。如何能找到一个头一次见到的挑夫?
“阿砚,可找到了?”有人走上前,问那书童。
书童急忙回身冲那人道:“公子,阿砚不曾找到那挑夫,请公子责罚……”
那人眉间一皱,“我不是让你先去借笔墨来,你去寻那挑夫做什么?”
金幼孜闻言也是一愣,东西丢了,先借笔墨,是何道理?
第八十三章 金陵津渡小山楼
想在西水关借笔墨不难,不过金幼孜还没来得及转身去一旁店铺寻笔墨,边景昭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过来,“笔墨纸?我有我都有……”
金幼孜扭头看去,边景昭手中握了一卷新纸,一头汗,想来刚从纸坊里挤出来。
边景昭抽了一张边料纸,递给那公子,“这张当是够了。其余的,都是六吉棉连纸,用来写字太浪费了……”
他又从腰带上解下墨斗,递给那公子,“笔墨里头都有。”
那公子接过,将纸铺在一旁石案上,熟练地取了笔墨润笔,思忖片刻下笔如飞。
金幼孜起先还和边景昭说着闲话,看到后来,二人皆目瞪口呆再无暇谈笑。
待那公子收了笔,将笔斗还与边景昭,道完谢,那二人仍盯着那张纸愣神。
纸上是一张人像,一个挑夫。
眉目清晰,神态栩栩,衣衫上的皱褶污渍都瞧得清楚。肩挑着两个木箱,甩袖而走的步态,真正一个呼之欲出。
那公子再次躬身道:“多谢二位公子相助。”
金幼孜和边景昭还没回过神,一旁恰有一挑夫经过,那公子急忙将那挑夫拦了,“请问可见过画中之人?”
那挑夫起先不耐烦,但瞄了一眼立刻惊讶道:“老五?这不是齐老五么?”
那公子喜道:“可知何处可寻得他?”
那挑夫道:“自然,前头过了桥,大树底下,是挑夫歇脚的地方。我们寻常没什么事,都在那儿坐着。你不妨去找找。”
说罢那挑夫自顾自地就走了,嘴里仍在嘀咕,“这画,不是从老五脸上拓下来的吧……怎么这么像……”
“我知道那地方!”边景昭大喝一声,吓了那公子和金幼孜一跳。
说罢热情地凑到那公子身前,“在下边景昭,愿为公子带路。”
那公子还礼道:“在下戴进,外乡人,今日初入京师,就丢了东西。岂敢再麻烦二位……”
“不麻烦不麻烦……”边景昭也不待他继续客套,拉了他就走,“就在前头不远,我领你过去,别又走岔了……”
金幼孜摇头,提步跟上。边景昭爱画如痴,遇见如此高人,定是不会放过。
一行人过了桥,果然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一群挑夫,三三两两或坐或站,说话喝水打盹儿,一派热闹。
戴进朝着近前的几个挑夫一揖道:“请问齐老五可在?”
那几人摇头,戴进将那画像递上前,他们立时七嘴八舌道:“他啊,新来的,那边睡觉的那个。”
那齐老五听见动静一咕噜起身,瞧见戴进和书童,急忙上前,“哎呦,我正发愁,再找不着你们,我这两箱东西往哪儿搁。这下好了……”说罢把一旁的两个箱子挑过来。
“怪我不好,我脚程快,你们路又不熟,竟差点让你们丢了东西。若不用我了,铜钱也不用给……”那齐老五倒是爽快。
戴进摸了铜钱出来递给齐老五,请他将物件送至客栈。刚要走,又被边景昭拉住。边景昭将他住在何处问了个清楚,又约了几日后一同喝酒才放了戴进离去。
金幼孜在一旁瞧着,无奈摇头,忽然衣袖被人扯了扯,“孜然哥哥!”
他急忙扭头看去,江乘小脸红扑扑气喘吁吁站在自己身边,正仰头看着自己。
“江乘,你怎么在这儿?”他忙俯身问道。
“孜然哥哥,我……我方才瞧见桐花姐姐了……”江乘拍着小胸脯道。
金幼孜脑袋里嗡得一响,“当真?!她在哪儿?”
江乘面色有些古怪,“她……她在水关边上唱歌……好多人看着。”
“唱歌?”金幼孜一愣,“在哪儿,快带我去。”
西水关赏心亭,宋丁晋公谓所建。虽规制奢华远不及十六楼,但清旷出尘,别有峻势。又因亭中一幅袁安卧雪图,声名在外。
此刻那赏心亭外的河堤处,聚了不少人,金幼孜奋力拨开人群,就看见了河边坐着的两个女子。
一个坐在河沿上,两脚悬着,晃晃悠悠,嘴里唱着曲儿。另一个紧紧拉着她的衣袖,神色紧张迷茫。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苇声骚屑水天秋,吟对金陵古渡头。千古是非输蝶梦,一轮风雨属渔舟……
若无仙分应须老,幸有归山即合休。何必登临更惆怅,比来身世只如浮……”
金幼孜自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那唱歌之人,但眼前这唱歌的样子,和她却又相去甚远。
曲调不似那坊间寻常的妩媚千回,泠泠清越如泉声,间杂琮玉音。
“孜然哥哥……”一旁的江乘小声道,“桐花姐姐这般唱了许久了……”
她就这么一曲接一曲地唱,神情飞扬似是完全不知疲惫。
一旁围观之人,有击节的,有跟着吟唱的,甚至有将铜钱扔在她身旁的……
金幼孜再看不下去,上前欲将她拉起身,“小拂,你在做什么?赶紧跟我回去……”
桐拂抬头看他,神色欢愉,口中却不停,“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金幼孜这才觉得有什么很不对劲,压低声音道:“小拂,可知我是谁?”
这一声许是有些急厉,一旁的那个女子惊得一哆嗦,死死拉着桐拂道:“定远呢?我们去找定远,定远该着急了……”
桐拂闻言忽然止了声,虽仍是神情振奋,却是努力想要想起什么,“定远……定远不在了啊……”
那女子一呆,顷刻泪如雨下,“你骗我……你说他好好的……为何骗我?”边说边使劲晃着桐拂的衣袖。
桐拂回身想要挣脱,面上仍是笑意吟吟,“你找的人找不到,我想找的,也不知在哪里,你我作伴岂不正好?”
一旁围观之人见她不再唱歌,举止言谈疯癫,皆窃窃私语,不知谁家疯女子逃出来……
金幼孜再站不住,干脆将二人一起扯了就要走,一时三个人扭在一起。
也不知谁没站稳,身子一歪,连带着另两个,一起跌入西水关的河道之中。
众人只听见哗啦一声响,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
第八十四章 旧院如故粥米香
甫一入水,桐拂就清醒了。
这是在哪儿?发生了什么?
扭头就看见在水里扑腾的两个人,十七手忙脚乱地在刨水,另外那个更狼狈的……柚子?!
一个人救不了俩,桐拂先将身边的十七捞了。她才冒出水面,一只手忽然伸到面前,一把就将身旁的十七拖上船去。
桐拂抬头一瞧,喜道:“平海哥!”
平海指指她身后,“那个,救不救?”
金幼孜虽只穿了常服,但也是里嗦,入水之后尤为笨重。但面上欣喜多过担忧,边扑腾边紧盯着桐拂。
桐拂攀着船舷上了船,接了俞平海手中长篙,一头递给了金幼孜。
金幼孜上了船,也顾不得浑身湿透,就去寻桐拂。
桐拂正蹲在十七身边,替她将湿透的长发挽起,柔声安慰着。
“小拂,”金幼孜在她身旁蹲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你是怎么了?”
十七警惕地望着他,直往桐拂身后躲。
桐拂轻拍她的手臂,“十七不怕,他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金幼孜的头有点大,眼前这位叫十七的姑娘,显然受过刺激,并不是很清醒。桐拂方才举止怪异,似乎也不是很清醒……这唱得究竟是哪一出?不过只要她回来了,什么都好。
桐拂觉察他的沉默,扭头瞅他,他正盯着自己。发现和她四目相对,金幼孜忙故作擦面上的水,掩饰道:“这位姑娘可要紧?”
桐拂摇摇头,“不好说,若能找到我爹爹,说不准能有法子……对了,小柔如何了?你可有见到她?”
“不曾见到,但想法子问到了文华殿的太监,说是如今她虽仍是个低品阶的女史,但几乎时时伴驾。据说吃穿用度,皆逾越了宫制……”
桐拂虽不明白宫里那一套,但这树大招风的理,她还是晓得的,不觉皱紧了眉头。
那日见的一出,前太子和当今皇上……乱纷纷一场,至今她都觉得不过自己幻意一场。只是那里头,小柔与那朱允之间,的确有些不寻常……
金幼孜瞧着她的脸色,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对于这位桐女史的怨辞,后宫甚多,连皇后都……
“谢谢你。”桐拂忽地抬眼道,“若没有你帮忙,真是半点消息都问不到的。”
他轻咳了几声,“不必不必,举手之劳,只是,你和这位姑娘究竟……”
俞平海的船走得很快,从西水关到覆舟山脚下,似乎只是一晃眼的功夫。这一路,桐拂将此番经历,略略说与他听了。只是兮容的事,并未说得详尽。末了,只说是入城前自己酒喝多了,发了酒疯而已……
听了十七的事,金幼孜唏嘘不已。
听到她说方才是喝醉发酒疯,他自然是不信的。但既然她不肯说,他也半分不愿勉强。只出言劝了几句,以后莫要吃酒无度。
船靠岸,俞平海入了船舱,还没开口,却见十七猛地瞪大眼睛就扑到他身前,将他一把抱住,“定远?我就知道你没事,你都好了?!”
俞平海愣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这么被一姑娘家抱着,还是平生头一遭,一时满脸通红。
桐拂忙上前,好言劝道:“十七认错了,他不是定远,定远不在此处,他叫俞平海……”
费了很大劲她才将十七从俞平海身上扒拉下来,俞平海因尚有货要运,先告辞而去。桐拂牵着十七就往自家院子走去,金幼孜跟在后头没吭声。
原以为院门上该布满蛛丝,不想那上头仍是往日模样,干干净净,倒似是常有人进出。
桐拂一愣,几乎脱口而出,“爹爹?”
急急推门而入,院子里打扫得干净,屋子里也没有积灰。爹爹和自己的屋里,床榻仿佛刚收拾的一般。桐拂前前后后找了一圈,没瞧到人影。
待十七和金幼孜换好了衣衫出来,看见桐拂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发呆。
“小拂,”金幼孜穿着桐君庐的衣衫,颇有些不自在,“你这里我来过几回,并未见到过令尊……”
“他该是经常回来,只是不愿意见到我罢了。”桐拂将他打断了,语调里尽是疲倦的意思。
“令尊定是有何苦衷,需瞒着你,既然时常回来,总会遇见。你这一阵子不在,他应是担忧牵挂不少……”
桐拂愣着,此番被挟持北去,经白沟河一役,后又困守济南,算来也有三月余。自己虽是身不由己,但除了忧怨爹爹之前不告而别,又何曾想过爹爹对自己和小柔的忧虑……
爹爹的苦衷,只怕也是与自己和小柔有关……
金幼孜瞧她何时闭了眼,靠在门边,面上神情沉重困倦,也不知再如何劝解。
眼见着十七小心挪过来,蹲在他们面前。她拿眼看了看桐拂,有点害怕的样子,复又转向他,揉了揉肚子道:“柚子,我饿了……”
金幼孜示意她莫吵着桐拂,悄悄领着她离开。
闻着粥香,桐拂醒过神来,隐约听见侧屋里勺盘相碰的丁零声。
睁眼才发现,面前小院里暑意尽去,余晖淡淡。墙角里一株夕颜,最后那粒花,晃了晃,卜得一声落在地上。
她站起身,腿脚有些酸麻,往那侧屋走去。
门开着,十七正闷头吃东西,吃了一脸一桌子的粥米。对面的金幼孜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说她……
见桐拂进来,十七哐当起身,抱住桐拂,“好吃,柚子好吃……”一手的粥米尽数蹭到桐拂衣衫上。
桐拂领着她坐回去,瞅了瞅案上的白粥和两色小菜,拿眼去瞧满脸通红的金幼孜,“啧啧,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个本事……”
金幼孜忙起身,替她盛了一碗,“也没那么好吃……十七她是饿了,才这么说……”
桐拂尝了一口,“柚子过谦了,真的好吃……”说罢闷头喝粥。
金幼孜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子,一个宛如孩童般吃得没心没肺,一个故作轻松实则心事重重……
他心里一叹,憋了会儿还是问出了口,“小拂,此番回来,一路可有人跟着?”
第八十五章 投枕华胥梦已成
后面半碗粥,桐拂没喝得下去。
她想到此番自己是如何去的北平草场。十七是一拨人,但那之前的一拨,将自己捆了扔在马车里的,显然并不是一起的。
将秣十七从燕军大营里捞出来,又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何况当时身边还有个兮容,究竟是什么路数她并不晓得……
金幼孜瞧她吃不下饭去有些不忍,但有些话又不得不提醒她,“你们俩现在住在这里,这地方偏,我觉得……不甚安全。你若不嫌弃,可以去我那里……”
“不行,”桐拂打断他,“你晓得十七的身份,我也晓得我是从哪儿跑出来的,如今我们和谁在一起都会给人带去麻烦。何况,咳咳,我说柚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打紧,倒是你……你们的安危更要紧。”他中间颇不自然地顿了顿。
两人就这么僵着,一旁十七趁机把桐拂碗里的粥也吃完了。
窗外唧啾一声,一道纤小的身影自外头掠进来,稳稳停在桐拂的手腕上,身后五彩流光的尾翼,似是很不悦地摆了摆。
“小凤!”桐拂脱口道,“小东西你居然还在这里,谁照顾你的?”
那桐花凤扭身飞到金幼孜脑袋边,落在他肩上,瞅瞅他又瞅瞅桐拂。
桐拂猛地想起那次见到自己化身这小凤,落在那梁洲上,被金幼孜边揉脑袋边数落……脸色跟着就黑了黑。
“行了,你不用多虑了。”桐拂将那小凤一把抓回来,“这小东西警醒得很,别说大活人,就是飞进一个蚊子它都晓得。”
“那有何用,你打得过谁?”金幼孜一脸无语。
桐拂起身,去那灶台后面摸索了一会儿,翻出来几个瓶瓶罐罐,“这些,保管谁来了,都哭着出去……”
……
满幅琉璃的垂帘,无风自动,时时玎泠数声。一旁鎏金铜鹤炉中,合香生烟,袅娜四散。
桐柔不记得自己立在这里多久了,此刻两腿酸麻得厉害,却并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隔着那琉璃帘子,隐约可以瞧见里头榻上,身子朝着内侧,正午睡的皇后。
一旁宫女羽扇轻摇,皆屏息敛神,生怕惊动了榻上之人。
待那香炉中的香气弱了几分势头,才听见微微一声轻咳。打扇子的宫女忙搁下扇子,扶了皇后起身。一旁茶水、绢帕、温汤,已呈至面前。
一切收拾停当,皇后披了薄衫自那琉璃帘子后头出来,经过桐柔身边,仿佛压根没瞧见,径直走到案前坐了。
“女君子,”皇后忽然开口,“之前宣了文华殿的女史过来,人呢?”
一旁陈女官恭声道:“回皇后,桐女史已在殿中。”
马恩慧这才抬眼望向桐柔,“哟,瞧我这记性,之前是见着的,怎么就睡过去了。”
陈女官又道:“午时,合阳,当小寐以养阳。皇后入睡速而沉,乃是好事。”
“女君子说的,自然是有理的。”马恩慧颔首,目光却仍在桐拂身上,“你就是桐女史?”
桐柔到了跟前,行了礼,也不知该说什么,拘谨地杵着。
“桐女史平素在文华殿当值,很是辛苦。”皇后道。
桐柔忙欠身,“并无辛苦。”
宫女奉茶,天青色茶盏,掐着银丝通透无暇。皇后将那盏取在手中,却未喝一口。
“记得太祖时候,初时因宫掖不谙文理多,故命江南选择,不独取其美,亦重其慧黠堪给事左右……”
陈女官听出话里的停顿,紧跟着道:“洪武五年,选苏杭二府女子,愿入宫者四十四人,皆授内职,免其家徭役。其中三十人年未二十,赐白金遣还任其适人。
洪武十四年,谕苏松嘉湖及浙江江西有司,民间女子年十三以上十九以下,妇人年三十以上四十以下,无夫者,愿入宫备使者送赴京师。女子以备后宫,妇人则充六尚。”
马恩慧微微颔首,“是了,这向来,女官是不备后宫之选的,倒没记岔了。”
茶盏轻叩,“桐女史,在宫中住的,可习惯?”皇后的声音里犹存着初醒的慵懒。
“下官不应独居一院,请回女史院斋房。”桐柔的目光,垂在脚前芙蓉缠枝的锦毯之上。
“哦?桐女史不喜独住?”
桐柔微微伏了伏身子,“不合规制,不敢逾越。”
“院子,是陛下的意思。我若命你回去,岂不是违了圣意?且又落了个斤斤计较的说头……”
看着桐柔握在一处的手,微微有些泛白,皇后将茶盏放下,“今日,我不过是探探桐女史的意思。是继续在文华殿当值,还是有别的打算……”
吴亮守在文华殿的东阁外,脑门子上都是汗。这姑娘不在这儿守着,跑哪儿去了?里头那位,自上朝出来,脸色就能冻出冰来。方才站在他身边儿,飕飕的寒意……
打听消息去的太监一路小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桐女史……在马皇后那儿……”
吴亮对着自己的脑门就是一巴掌,“哎呦,这都什么事儿,全赶一块儿了……哪边我得罪的起哟……”
话音未落,眼见那长廊尽头,有人款款走来。吴亮心里一松,跟着又狐疑道:“这就回来了?”
“正是,方才去了……”桐柔答道。
“知~道,”吴亮打断她,“没……没什么事?”他拿眼上上下下地瞧了她一圈,看起来好好的。
“没事就好,赶紧进去。”吴亮抹了一把汗,“估摸着又是济南的事儿,你说话绕着点儿……”
殿内除了铜壶滴漏的声响,再没别的动静。他坐在案后,面前一堆摊开的文书奏折,但显然他没在看。
他靠在椅子里,手里是那块玉牌,黛蓝色的宫绦,一头系在腰间。
见她进来,瞧着她的神情,朱允猜了个**分,“皇后午寐初起,留了你说话?”
桐柔应了一声,开始收拾案上的文书。
他的目光扫过她裙裾上的皱褶,“可有不悦?”
“皇后只是问了我住得可习惯,应是并无不悦……”她答。
“方才一句,问的是你。”他忽然出声。
桐柔这才抬眼,局促了一瞬,“没有。皇后问了些文华殿的事,我都一一回禀了。
皇后嘱咐,陛下于午时当小寐一会儿,命我知会文华殿奉茶的宫女,需取用新臼的茶叶。但捣臼需远离卧榻,莫要扰了陛下休息……”
“你可愿继续做女官?”他猛不丁地将她打断。
第八十六章 相思始觉海非深
今日他与皇后,竟问了同一个问题。
桐柔一时怔住。
不做女官的意思,她自然晓得。皇后这一问,是提醒。但他的这一问,却似乎是探询的意思。
探询?自己的心意?
从前在宫外,爹爹在家的时候,跟着爹爹学医术。爹爹不在家的时候,除了去女塾,她就是跟着姐姐在城里城外的到处玩……她曾经觉得,这一辈子,都会是这般,赖在爹爹和姐姐的身边,哪儿也不去。
阴差阳错入了宫,起初一门心思想着出去,但近些时日,不知何故,竟生出些顾虑。
每日在他身旁,何时竟成了习惯。哪一日若是他下了朝,没有来文华殿,她竟有些坐立难安……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期许。
从起初在他的喜怒哀乐里惴惴不安惶恐掂量,到同喜同悲感同身受,甚至一眼便可感知他的情绪……她晓得,自己已心生牵绊。
期许与牵念,一旦生根,如藤蔓纠缠攀延,再无退路,决然上扬……
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就晓得,这份已然生根的念想,终归也只能是念想。
她什么也给不了他。
看着她目光垂着,努力掩饰着神色,一双手却紧紧拧在一处,他忽然起身,“随我来。”
他领着去的,又是大本堂。
上回之后,大本堂之外的守卫不增反减,眼下只有两个侍卫在殿外,见到皇帝忽然出现,未及出声,已被屏退开去。
大本堂内,寂寂无声,午后的日光被那紧掩的窗户拦着,勉强在青石板的地面晕着光影。
他自入来,就将那玉牌握在掌心,立于案前,怔怔出神,“如今济南危局虽解,但北方战事频繁,民生不安,已显乱象。如何定风波,令大明重回安宁……父皇若在,定不会有此一乱。”
桐柔不知如何劝慰,默不作声杵在他身后。继而又觉得内疚,莫说分忧,就连劝解几句,她都不晓得该如何说出口。
“你在愁什么?”他是什么时候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桐柔竟没有瞧见。一抬头,他正垂目望着自己,目光里竟有微微戏谑之意。
“我……我不知该如何劝解……”她老老实实道。
“唔,若换做别人,早就絮絮叨叨在我耳边各番进言劝说。像你这般安安静静,自己闷头发愁的,的确是没见过。”
她觉得面颊热得厉害,窘得恨不得立时钻入地缝里去。
“可这个样子,很好。”他忽然说。
“有你在身边,我很自在。”他顿了顿,“你晓得,自在二字,在这宫里头,有多难得?”
“嗯……”她把脑袋埋得更低,因为脸烧得越发厉害。
“父皇的事,我未曾与人说过,只告诉了你一个。”他的声音骤冷。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急忙抬头道。
“一个人知道的越多……”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死得越快!”她接得飞快,笃笃定定地望着他。
接着,她惊讶地看着笑容在他的面上绽开,那是很久没有在他身上看到的愉悦松快的样子。
瞧她方才还言辞咄咄信誓旦旦,转眼间,讶然夹着欣喜色,一派天真毫无遮掩。一如槛外芙蓉新开,清淳婉丽,晃乱了人眼,与人心。
朱允对自己的这番心思,遮掩到如今,仍有些迟疑。他似乎更贪恋她时时在身旁,抬眼转身之间就能看见。
她并非宫中精心娇养挑不出瑕疵的御品,是无拘束的山际湖畔,毫无矫揉的天成之作。纵然这些日子,她已拘敛了些性子,然时时流露出的纯粹天真,最是令人贪看流连……
他故意将悦色敛了敛,“方才那一句,若让外头听见了,晓得要吃多少板子?”
她忙捂了嘴,在天子面前直言生生死死的,当真是嫌命长了……
他猛地伸手过来,将她的手腕捉住,吓了她一跳,但她很快意识到他缘何忽然失态。
周遭何时变了模样……方才分明站在大本堂的殿内,此刻四处灯烛通明,大殿恢弘,乌压压的身影,肃然而立。
这是……奉天殿?
桐柔一怔,今日早朝已过,此时的奉天殿里,断不会有这么多人。
她转头去看朱允,他虽面有惊异,但此刻一双眼却紧盯着龙椅上的那人。
她顺着看过去,那上头端坐的,是画像里看过的太祖。此刻自然不在画像里,却是实实在在地坐在龙椅上,脸色并不好看……
猛地,啪的一声,殿内的人俱是一惊。
“晋王谋反,你求个什么情?”太祖显然压制着怒意,方才将那龙椅把手一拍,此刻殿内尚有回响。
“他若真的造反,太子将如何处置?”太祖紧跟着又追问道,眼睛死死盯着跪在最前头的那一人。
桐柔觉得自己的手腕几乎要被捏碎了,抬眼看向朱允,此刻他呼吸急促,同样死死盯着那人的背影。
她也总算想过来,那身影,前太子朱标。
“圣人云,仁孝为上,重礼教轻刑法。君主,当以仁爱之心驭天下。”朱标虽跪着,但声音不疾不徐不急不躁。
“混账话!”太祖从椅子里急站起身,“仁孝?仁孝他就不会造反!宋濂!宋濂怎么将你教出这么个混账样子!”
皇帝暴怒,下头越发鸦雀无声。桐柔瞧得清楚,那些胆小的大臣,两股战战,竟是站立不稳。
原以为会说两句软话的朱标,将身子直了直,朗朗道:“陛下杀人过滥,恐伤和气。”
一旁的几个大臣颤巍巍抹了一把汗。
太祖蹬蹬蹬走到一旁太监身前,取了托盘里的一物,啪得一声,丢在朱标身前。
桐柔伸头去瞧,一根遍布尖刺的荆棘。
“拿起来!握在手中!”太祖指着朱标。
朱标看着面前这根荆棘,知道拿是拿不起来的,拿起来必是一手的窟窿。
“知道不能拿?!这刺,我都给你砍了再给你,你是不是就握得住了!”太祖急厉道,指着太子的手抖得有些厉害。
桐柔晓得太祖脾气火爆,真正当面看着了,才晓得传言果然不虚。那腾腾的怒火,扑面而来,几乎能将这大殿给掀了。
想来这下太子该说些软话了……
朱标的声音已从前头传来,“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
这一声一字一句,清清杳杳,令殿上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桐柔分明听见,一阵抽气声自群臣队列中传出。之后又恢复了鸦雀无声,不,是一片死寂。
太祖沉默了很长时间,直直瞪着太子。半晌,他忽然返身就走,抓起一旁的一张椅子,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将那椅子直往太子脑袋上抡去……
第八十七章 玉漏初尽殿帘垂
沉甸甸的黄花梨官帽椅,直直飞向太子的脑袋。
太子一矮身,竟是避开了。椅子落地,哐当一声响,众人又是跟着齐齐一个哆嗦。
但众人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落下,眼风里就瞧见皇帝拎着剑,大步流星地冲着太子走去……方才那口气,又实实在在地堵回了嗓子眼。
剑没有出鞘,照着太子的脑袋就呼过去。
桐柔心想,太祖一口气没出,挨上一敲说不准也就罢了……但下一刻,却见那太子嗖得起身,绕着大殿跑起来。
边跑口中边喊着,“小杖则受,大杖则走……”
太祖一愣,提着剑就追。
一时那大殿上,一片死寂之间,一个皇帝一个太子,你追我赶。众臣却仿佛什么都没瞧见,齐齐瞪着自己脚前方寸一片,仿佛早已成泥塑一般。
跑了两圈,太子居然直接从殿门蹿出去,无影无踪……
桐柔目瞪口呆,转眼望向朱允。
朱允的神情,看不出究竟,更似陷入大梦一场,恍恍惚惚。嘴角似笑非笑,眉间似忧非忧,眸中激荡之色正渐渐隐去。
她再转眼,眼前已是大本堂的内殿。空寥间,铜壶滴漏的水滴声,这才听得真切。
她也这才看清,自己的手腕仍捏在他的手中,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被挡在了他的身后。
她又想了想,方才太祖扔椅子过来的时候,他似是将自己拉了一把……估摸着,他自己并不晓得。
桐柔心里一热,小心地想将手抽回,却令他回过神来。
他扭过头,“都瞧见了?”
桐柔点头。
“可有意思?”他的眼中何时生了怒意。
她愣了愣,“这些,竟是真的?”
宫中自然是一直有传言,太祖与太子的关系非同寻常。时时逾越君臣之礼,都说是太祖过于偏爱长子……但眼前这一幕,委实逾越得……
就好比……桐柔想到爹爹和姐姐,爹爹也时常这般拎着趁手不趁手的东西,在院子里撵着姐姐敲打……
“就算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究竟如何,仍是看不分明。粉饰一场,如吹打唱戏一出,这难道不是很有意思?”
桐柔晓得他必是因方才所见,心情激荡,乱了方寸。见他额间晶莹,竟敷了薄汗,不由伸袖去拭,“且不论真假,桐柔却见舐犊之情。有些,怕是遮掩不去,粉饰不来的……”
朱允闻言一愣,舐犊之情四字,直撞入心中,如清霖骤落,将心中烦乱一扫而去。
他见她垫着脚,如宽慰孩童般,直接用衫袖替自己拭汗,口中仍兀自念叨,“爹爹从小就不舍得打我,可不知为何,有时看着爹爹撵着姐姐满屋子跑要揍她,我竟心生羡慕……大约那才是爱之切情至深……”
桐柔察觉他的静默,只觉得身子一紧,竟是被他揽在怀中。他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默然不语。
他平素不甚喜用香,除了常服之上例行熏染的龙涎香,尽是廷圭烟墨里淡淡的丁香、紫草,苏木、白檀之味。
一旁铜壶滴漏里,天池的水面晃了晃。桐拂已经没功夫在意自己眼下怎么会蹲在这里,眼前这两个人……怎么……她眼睛也不晓得该往哪里放,闷头长吁短叹。
刚才父子追打的一出戏,正看在兴头上,一眨眼就没了。转眼就看见了小柔……还有……
余光里看着朱允腰间那块玉牌,她就有些伤神。之前是那个水珀,好不容易不会被它召唤来召唤去的,怎么又出了这么一样东西。自己被拘到此处,肯定和这玉牌脱不开关系。
话说若是把这两样都偷来,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惨了……
寻思间,桐柔猛地挣脱,逃一般地离开,身影仓皇,很快消失在殿外。
桐拂又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却被朱允接下来的举动,吓得愣在当场。
朱允原先瞧着小柔离去的方向,但很快,他竟转过身来,直直瞪着自己所站之处。眉间紧蹙,杀意腾腾。
桐拂本是靠在那铜壶滴漏边上,眼下僵着,动都不敢动。她忽然心生悔意,上回他们瞧不见自己,这回可不一定……
眼见着朱允步步走到近前,就在她觉着下一刻他就要开口唤抓刺客的时候,他停住了脚。
如此,二人之间相距不过三步,声息可闻。
他忽然伸手,抚上她身边受水池中载着标尺的浮舟,“真相总是在这里,想要遮蔽的,终会浮出水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桐拂的一口气才呼出来,颓然坐在地上……
日光莫名有些刺眼,正晃在桐拂的眼前。她伸手遮了遮,才看清自己眼下坐在湖边,倒是离自家不远。
她将那玉牌谢了一回,还好没将自己丢去什么稀奇古怪,或是战火缭乱之处……她叹了口气,起身往回走去。
远远看见院门大敞,桐拂心里突的一跳,这才猛然想起,今日被拘去那什么大本堂的时候,正在和十七一起吃饭。
自己忽然消失不见,十七呢?
桐拂顿时一身的冷汗,疾步闯入院子里。急急忙忙寻了一圈,压根儿就没有人影。灶台旁的案几上,饭菜没吃完,已经凉透了。
不敢犹豫,她急忙跑出门去,循着门前的道,直往河边走去。
十七虽神志不甚清楚,但这条路她走过,也是唯一一条她知道的路,若要走,必然是沿着这条。而这个时辰,过了午时,但暑气蒸腾,外头并没有人影。
一路寻到河边,人渐渐多起来。路上商贩走卒熙熙攘攘,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交织络绎,这倒哪儿去寻十七?
桐拂站在河边,焦急四望,忽听见身后有人道:“啧啧,这世道,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大街上扯着男子不放……”
一旁的女子道:“怎么了?就兴你们男人看到喜欢的,拉扯着不让走。女子怎么了,遇上喜欢的,就该藏着掖着?”
“哎哟我说娘子哎,当初你看上我了,咋就一直不肯嫁我呢?现在倒厉害得很……”
“哼,你那日若不上门提亲,我家那些个护院就要去拿你了……”
那二人说笑着走远,桐拂起先只道是夫妻俩间打趣,再一想,那男子一开始说的那个,扯着男人不撒手的姑娘,不会是……
第八十八章 梦回始知相忆深
桐拂找到十七的时候,十七站在俞平海的船头,将船撑得有模有样。看见桐拂过来,她十分得意地冲桐拂挥手……
看见俞平海面上的神情,桐拂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位十七姑娘,估计没少给他惹事。
俞平海像看见救星一般,将桐拂请上船,“她她她……我我我……”说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桐拂满含歉意地先安抚了俞平海,才走到还在手忙脚乱划船的秣十七身边。
“十七啊,外乡人不得在京师水道撑船,若被发现了,是要关起来的。这位俞平海大哥,和我,都得跟着你被关起来。”桐拂这倒没在骗她。
十七闻言一惊,忙把手里的船篙递给桐拂,拉着俞平海就往船舱里走去,“躲起来,这里危险……”
船身狭窄,俞平海若将她甩开,估计能直接给她甩进河里,所以只能涨红了脸,由她往船舱里拖。
桐拂忙上前拦着,“十七,想不想去好玩的地方?明日带你去山里可好?”
十七忙停下脚步,点头道:“去找定远!”
桐拂将她拉到身边,“我们赶紧先回去,将东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就出发……”
“你这才回来,又去哪儿?”俞平海黑下脸来。
“茅山,我总觉得我爹爹就在那儿,若能找到了,说不准还能将十七治好了。对了,你可有听过他的消息?”桐拂忽然想到这俞平海,日日在城里转悠,若爹爹在城中,多少会有些消息。
俞平海挠了挠脑袋,“这个……真没有……”
“还有,你可知哪里可以借到马?”桐拂打断他。
俞平海一愣,“借马干什么?你骑马去?你会骑马?你什么时候会的……”
一堆问题扑面而来,问得桐拂一阵干笑,“哦那个,什么,才学的……罢了罢了,我还是找辆马车……”
当下她拉着十七就走,去北边的事,最好还是别让平海哥知道。别看俞平海平日里腼腆,若当真知道,估摸着立刻给自己捆了,锁在院子里头。
她边走边琢磨,如今自个儿和十七的身份都有些玄妙,这次回来故意没去问柳酒舍,若平白牵累了刘娘子可不好……
这么想着,就听见前头有人急声唤道:“丫头!你给我站住!”
桐拂心里一凉,面前急急走过来的,不是刘娘子是谁?这人,还真是不能随便惦记……
刘娘子走到身前,作势就要拧桐拂的耳朵,真挨着了,只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你呀!一跑就这么久没个影儿,好歹和我说一声,平白让人惦记。”
桐拂心里愧疚,忙挽了刘娘子,“刘娘子息怒,是小拂不好,只是……唉,一时说不清楚,回头慢慢跟你说……唉?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刘娘子皱着眉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这是去哪儿了?怎么又黑又瘦的,原来那么水灵一个姑娘,究竟干什么去了?那个金幼孜真是的,话都说一半……”
“果然是他说的……嘴巴还真碎……”桐拂气不打一处来。
“哟?如今,这是和金公子站一边儿地,瞒着你刘娘子了?”
“哪儿能啊?!谁和他站一块儿了!对了,”桐拂赶紧岔开话头,“刘娘子可有我爹的消息?”
“你爹啊,你看,我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还真不晓得他去哪儿了。怎么,他还没回来?”刘娘子反问道。
桐拂点头,“是呢,上回就没瞧见他。我明日打算去茅山一趟,就算找不着,也能打听一下消息。”
刘娘子默了默,“行吧,茅山也不远,我明天借你辆马车,你先用着。只是别在那儿耽搁太久,早些回来。”
桐拂忙应诺,一路将刘娘子送上了马车。
次日一早,不但刘娘子的马车来了,马车上施施然走下一个人。
桐拂失笑,“金大人,领着朝廷俸禄四处闲逛,实在是……”
金幼孜也不恼,“今日休沐,并未空吃那俸禄。秣姑娘这个样子,路上多个人照应,总好些。路程有些长,我带了些新奇玩意儿,给秣姑娘解解闷。”
说罢他将手上拎着的一个匣子递给桐拂,桐拂打开一瞧,无非是九连环鲁班锁陶响球之类,但个个做工精巧,绝非粗制滥造骗小孩的玩意儿。
一旁秣十七看见了,一把将匣子夺过去,跳上马车就自己捣鼓去了。
桐拂先是一愣,继而转向金幼孜躬身一礼道:“金大人费心了。”
她身子还没站直,只觉的发间一沉,似是多了一物,伸手去摸,竟是那支荷叶碧簪。
抬眼见着金幼孜一脸笑意,她脱口就道:“这支,不是赠与那练琼琼了?”
轮到金幼孜脸色突变,“你……那日当真是你?!”
桐拂这才想过来,那日在水下,见到他在那曲水流觞席上,猛地扑入水中……之后被人捞了上去,那簪子才被那练琼琼趁机收在袖中……
“你……看见我了?”桐拂迟疑道。
金幼孜上前一步,神色激荡,“正是!彼时在水中见到你,我以为是错觉,没想到竟是真的……你如何会在那里?之后又去了哪里?”
桐拂神色一暗,“那会儿,白沟河那一仗刚打完,我受了点伤,神志不清时,似是回来过几次,但时间都不长……”
金幼孜猛地将她的手臂捉住,“你受伤了?伤哪儿了?怎么早没说?”
桐拂龇牙咧嘴,“嘶~~正被你捏着……”
金幼孜急忙松手,“我……我不是故意的……没事儿吧……”
桐拂嘻嘻一笑,“装得像吧……”说着卷起右边的袖子,“瞧,没事了,连疤痕都没有。燕王府的药还真是不错,早知道顺两瓶回来……”
他眉头一皱,“你住在燕王府?和谁住?他们没怀疑你?”
她一叹,“住是自己住的,但底细,早被他们探查清楚了。不过没把我怎么样,反倒对我很好……”
“燕王此人生性多疑,下手狠辣,怎会对你很好?也就你这么没心没肺的,才觉得人人都对你好……”金幼孜眉间沟壑又深了深。
不晓得何故,桐拂觉得心情没来由的好,“哦?那意思,其实柚子你对我并不怎么地?是我想多了……”
话出了口,桐拂就傻了,方才一顺嘴,自己都说了啥?
第八十九章 牡丹花上月如霜
桐拂瞧着那金幼孜,这一路上,他神情含笑,时喜时忧,委实古怪。
十七一直在捣鼓匣子里的玩意儿,不知疲倦,仿佛看不见她二人。
金幼孜拿眼瞧了瞧缩在角落里的十七,悄没声息挪到桐拂身旁坐下。
“小拂,这簪子,我并没有赠与练琼琼。那日落水……我根本没有心思,她顺手拿了去。离开练府前,我便讨回来了……”他正色解释道。
桐拂正在打盹儿,听他在耳边絮絮说了一通,半睁开眼,“唔,晓得了……”
“小拂,”金幼孜将声音又压低了些,“此番若能见到令尊,我想……”
桐拂一个激灵,睁开眼,“别,千万别。”
“你在怕?怕什么?”他的神情难得的冷肃。
她将目光移开,落在十七身上,“我与她,其实没什么分别。甚至,尚不如。
她如今只得欢喜,不知忧伤,一门心思在一人身上。凡事都不紧要,唯独牵挂如何能见到心中所念。
我呢,一团糟,甚至不知道下一刻,会在哪里。此番去了北平,济南,下一回呢?会是哪里?又会是多久?”
“不知道。”他老老实实道,“但这些重要么?你一人担心也是担心,两个人,岂不好些?
打仗的地方你都去了,死里逃生这么多回,还有什么可忧惧的?大不了,我同你一道……”
桐拂挥手将他打断,“你寒窗苦读,就为了陪着我命悬一线的四处乱窜?练琼琼这般女子,才是应当站在你身边的那一个……”
他的神情又古怪起来,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这是吃味?”
桐拂本是随口就来的,并未过脑子,他这么一说,一时张口结舌,“吃什么吃……你是不是饿了……”
“阿拂喜欢柚子,梦里叫过名字……”一旁的十七忽然拍手笑道。
桐拂的脸顿时通红,“胡说……”
金幼孜面上顿时一片喜色,一把将桐拂的一手握在掌中,“此事就这么定了,一会儿见了父亲大人……”
桐拂的手挣脱不出,脸上热得厉害,恨不能遁入地下,“胡说胡说,尽是胡说……”
三人一路说笑打闹,倒也不觉路途远。入了山间,下得马车来,山林碧色尽染,空幽无人只闻鸟语。
走了不过一炷香,渐渐可以看见入山采药人。桐拂上前问了几个,竟真的问出那人之前在后山见过桐君庐。
时下山中牡丹盛开,此处有十分稀罕的白牡丹,来采药的多是奔了那里去。大喜之下,桐拂加快了步子,循着采药人的山径直往后山而去。
担心秣十七乱跑,桐拂此番弃了马车却将马牵着,让十七坐在马上。偶然容她下来跑跑。一旦落地,这姑娘上蹿下跳停不下半刻,跑累了,又回到马上歇歇。
金幼孜眼中哪里还瞧得着别的,一手牵着桐拂,说些京中趣事、官场宫中密辛。
一番话将那桐拂听得目瞪口呆,她实在没想到,这金幼孜看着人模人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竟是如此消息灵通无所不知。且说到精彩处,他眉飞色舞神神叨叨,竟是不输了坊间说书之人……与初时那副儒雅斯文模样,实在有些差别。
转过一道急弯,眼前豁然开朗,山谷间大片的白牡丹,生生晃了人眼。虽不比京中娇养那般雍容富贵,但姿容清冽馥华如雪,亦是令人赞叹再三。
“琉璃冠珠,雪桂,白鹤羽、景玉……”金幼孜且走且辨识,在书上见过的他就不会忘记,桐拂已然习惯。
她却无心看那牡丹,忙着在山谷中寻找爹爹的身影。
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桐拂却发现十七不见了人影。一时一头冷汗,忙唤金幼孜。他一心贪看牡丹,竟也未注意十七是何时不见的。
二人在山谷中四处寻找,猛听得远处一声惊呼,待循着声音过去,却见十七坐在地上,手臂上擦破了一道,见了血。一旁一人正半蹲着,替她清理伤口。
金幼孜急忙上前,“多谢这位老伯……”那人也不睬他,只顾着替秣十七包扎。
金幼孜也不好再说,这才觉察方才跟在身后的桐拂怎么没有动静,一扭头,桐拂正直愣愣地盯着那老伯的身影。
“看什么看,这就连爹都不认识了!还不滚过来帮忙。”那老伯道。
桐拂急忙走上前,边打着下手,边恭恭敬敬道:“爹……我找了你好久……”
金幼孜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言语。
桐君庐之后再没说话,直到替秣十七包扎好。
“打过仗的?”桐君庐望着十七。
秣**约是没那么痛了,嬉皮笑脸道:“打仗?打仗好玩呢……”
桐拂忙道:“她受过……”
“闭嘴!”桐君庐打断她,“搭过脉了的。她这样子,还带她到处乱跑?出来也就罢了,不看紧些?”
后半句说完,桐君庐转身瞪着金幼孜。
金幼孜忙上前躬身道:“桐大人,这位秣十七姑娘与晚生并未半分关系。晚生倒是与小拂……”
“友人!”桐拂打断金幼孜,“爹,他俩都是我刚结识不久的友人……”
“晚生金幼孜,新科殿试二甲,户部给事中……”金幼孜继续躬身道。
桐君庐脸色愈发不好看,“小女顽劣,如有得罪金大人之处,还望海涵……”
也不待金幼孜再言,转向桐拂道:“一旁说话!”说罢拂袖而去。
金幼孜瞧着桐拂老老实实跟在后头,到了远处,垂首乖巧地听着桐君庐训斥……说了好一阵,桐君庐背着药篓离开,桐拂垂头丧气地回到金幼孜身边。
“挨骂了?”金幼孜关切问道。
“我爹,简直了,神仙搭脉吧……居然搭出来十七是北地人,养过马,打过仗,受过伤……”桐拂擦擦额头的汗。
金幼孜望着桐君庐远去的背影,“爹爹果然世外高人……”
桐拂一愣,旋即怒道:“乱喊什么?我爹方才说了,我领了十七回来,她这身份,若不想牵连旁人,最好离你们都远远的。”
“难道没问你去哪儿了?”金幼孜奇道。
“没问。”桐拂没好气道,“这才可怕,爹爹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闭口不提。”
“那我们俩的事……”金幼孜急急踏前一步道。
“你们俩能有什么事?什么事也不能有……”二人身后传来一声,令他们齐齐转过头去。
“陶先生……”二人又异口同声道。
第九十章 月中桂树自徘徊
桐拂觉着,今日陶弘景看起来颇有些不同。
他今日所穿非平素的褒衣博带,漆纱笼冠,而是一身素净布衣,身后背着药篓,与采药人一般打扮。
“陶先生今日也来采白牡丹?”桐拂忽然想过来。
陶弘景眉间一皱,“小水魄,说什么胡话呢?”
桐拂愣了愣才明白,那小水魄说的是自己,觉得甚是有趣,指着自己身后道:“诺,那许多白牡丹,今日引来了许多采药人……”
她身子跟着转过去,就呆住了,哪儿来的白牡丹?身后一片郁郁葱葱,皆是草木,连朵小野花都没有。
她一拍脑袋,“哦对对,陶先生这里是不同的……”
金幼孜早想过来了,一拜到地,“见过陶先生!”
陶弘景也早瞧见他,这会儿冲着金幼孜招招手,“还是看着奇奇怪怪,来来来,靠近些,给我瞧瞧。”
桐拂将金幼孜拦着,“陶先生,他没啥奇怪的,人家朝廷命官,不小心被我带来的……”
“不好说不好说,这娃娃有些古怪,谁带谁来的,真不好说……”陶弘景瞪着金幼孜不放。
金幼孜忍着笑,看起来这陶先生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年岁,竟唤自己娃娃……再有,她竟如此维护自己……想到此处,不觉满眼含笑走到陶弘景身前。
陶弘景将金幼孜仔细看了一圈,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又凑到他脑后闻了闻……仿佛研习一棵草药,十分专注。
一旁桐拂哭笑不得,“陶先生,你是真的看错了,他这人吧……”
“他不是人。”陶弘景忽然站直了身子,利索地将桐拂打断了。
“诶?!”桐拂和金幼孜再一次异口同声。
陶弘景用袖子扇了扇风,“这茅山,啧啧,还真是好地方……哎呀,时不时就冒出个小魂魄啊,小狐狸精啊,小仙啊,小鬼怪啊什么的……”
“他是狐狸精?!”桐拂颤巍巍指着金幼孜。
陶弘景差点噎着,“我何时说了……他是什么,我略略知道,但并不确定……”
“无论晚生是什么,晚生都是要与小拂长相厮守……”金幼孜此刻倒是神情澹澹,一派笃定。
陶弘景自袖间取出一张信笺,在他二人面前扬了扬,“瞧清楚了,这是啥?竹麻纸,造册订籍最合适的用料。”
紧接着,他将那纸揉了揉,扔进一旁的一道溪流之中,“你,”他指着金幼孜,“瞅瞅还能用么?”
金幼孜探身将那纸取出,被那水浸透,早已烂乎乎一团。
“你们俩,就如这般,无法在一处。”
桐拂失笑,“陶先生打的这比方,还真是有趣……”
陶弘景凉凉瞥了她一眼,“笑,有你笑不出的时候。对了,我劝你们,这茅山就不要随随便便的过来。还有啊,那个后湖,哦对,你们这会儿该是别的名字。也不要随随便便的去晃荡,指不定遇见什么……”
“那好啊!”金幼孜忽然两眼放光,“若能一见梁太子东宫万卷藏书,不枉此生!”
“我才不带你去……”桐拂鄙夷道。
“不不,”陶弘景打断她,“要看他愿不愿意带你去。不过说真的,若是当真去了,你个小水魄,万莫对那些书卷动手动脚。那可是德施最宝贝的东西……否则……咳咳,不可说不可说,今日说了太多……”
言罢掉头就走,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桐拂听了一头雾水,还没转过神,就听金幼孜激动道:“昭明!昭明太子!”
她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瞧他,倒也不似失心疯了。
金幼孜一把将桐拂揪住,“德施,德施是昭明太子,萧统!于时东宫有书籍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
桐拂却猛地想到另一事,失声道:“十七?!十七呢?”
金幼孜这才回过神,二人急急转身四顾,但见漫山白牡丹摇曳生姿。牡丹丛中,青石之上,秣十七枕花而眠正酣睡不醒。
待二人将犹在沉睡的秣十七抬上马车,天色已晚。马车辘辘而行,金幼孜与桐拂却是各自心思。
驾车人忽在外头扬声问道:“如今已过戌时,回城怕是不及。再往前走一炷香,有个古驿站,可要歇息一夜?”
“也好。”金幼孜原也担心夜路不安全。
桐拂心事重重琢磨爹爹方才一席话,胡乱点头。
到了驿站门口,那驾车人先入了去寻空屋,留得金幼孜三人在外等候。
十七仍是睡得不省人事,桐拂与金幼孜刚下了马车,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如此深夜,竟还有人投店,二人不觉抬眼望过去。
一驾女车摇摇晃晃到了近前,纵然夜色浓稠也遮不住马车的极尽奢华。四角宫灯高挑,帏帐车服,穷极绮丽。
转而见那车帘掀起,两个女子手提香球盈盈而出,一时四下里熏香四溢。
桐拂扯了扯金幼孜的衣袖,压低声音道:“时下侯门高户的贵女,怎么都穿成这样,甚是……不同。”
说话间,另一女子自那马车上款款走下,便是只有那宫灯恍惚照着,也掩不住一番国色天香。
不过金钗之年,面若晓霞,灼如芙蓉,发间金步摇玳瑁钗耳边明月。身上一袭白裙如云如雾,美妙不可方物……
桐拂看傻了,“别是山中仙女……”
耳边传来金幼孜磕磕巴巴的声音,“白舞……质如轻云色如银,爱之遗谁赠佳人……珠履飒沓纨袖飞……”
桐拂扭头看着他一脸痴绝,哼声道:“眼都直了,别掉出来。”
金幼孜凑到她耳边,“这位,怕是齐梁世家大族的贵女,竟会白舞……”
桐拂还没听明白,只听提香球的一个女子道:“郡主,白舞已经跳得如此好了,何故还要求学?”
那贵女粲然一笑,“在父王寿宴上献舞,可马虎不得。”
另一个侍女道:“郡主本是要诵那关山月,怎地改了主意?”
贵女示意她小声,“父王以为我是唱歌,我却要献舞,必让父王惊喜。”
说罢,她提着裙裾走远了,口中轻声吟唱:
“朝望清波道,夜上白登台。
月中含桂树,流影自徘徊。
寒沙逐风起,春花犯雪开。
夜长无与晤,衣单谁为裁?”
金幼孜面色剧变,颤声道:“竟是她……竟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