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觐圣送礼
在石桥村养了几天伤,从青城县到长安城又走了半个月,按时间来算,李隆基和朝堂应该早就知道青城县衙发生的事了。
顾青在宋根生面前说得笃定,可此刻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圣心难测,不可以常理度之,犯事的是皇子,以李隆基的昏聩性子来说,顾青还真不确定李隆基会不会变黑为白,反过来治顾青和宋根生的罪。
于是顾青担忧地看着李光弼,道:“陛下有何反应?”
李光弼哈哈一笑,却避而不答,反倒是上下打量了顾青一番,道:“听说此战你也受伤了?伤哪里了?严重吗?”
“皮外伤而已,不严重,伤势已痊愈了。”
李光弼抚了一把乱糟糟的胡子,久久注视着顾青,然后叹道:“是个好孩子,能义无反顾为朋友千里驰援,为朋友舍生忘死,明明在长安城有大好前程,却为了一个县令拼死而战直到最后,到底是顾家的血脉,骨子里流的血都带着‘义气’二字。”
顾青赧然道:“李叔,您突然这么用力夸我,我有点羞涩了……您该不会想跟我借钱吧?”
李光弼一愣,接着呸了一声,笑骂道:“我脸皮不如你厚,张不开嘴借钱。”
顿了顿,李光弼正色道:“青城县的事十多天以前便传到了长安,我和张九章后来也收到了你的信,张九章派府上的幕宾悄悄放出了一点风声,故意让朝中几位御史知道了,那几位御史可是眼里不掺沙子的角色,马上上疏尚书省,事情就这么闹起来了,第二天便被天子知晓了。”
顾青忐忑地道:“天子怎么说?”
李光弼神情迟疑道:“奇怪的是,陛下竟没有半点反应,仿佛完全不知情一般,甚至连对济王的训斥都没有。既未下旨查处,亦未对济王有任何惩罚。”
顾青皱眉:“王府私自豢养死士,并遣派二百余人千里奔袭刺杀县令,县令再小也是朝廷任命,这种公然刺杀朝官的举动难道陛下都不追究吗?往大了说,这是挑衅皇权呀。”
李光弼摇头:“莫急,事情没完。陛下一字未发,事情反倒小不了。若他只将济王宣进宫训斥一顿,随便罚个一年半载的俸禄,或许此事就算了结了,如今陛下不发一语,或许会对济王有更重的惩罚。”
顾青恍然,这才符合逻辑,不然一个皇子养那么多死士,而且就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这事怎么都不可能轻饶,刺杀县令的事且先不提,私自豢养死士这事儿济王在他亲爹面前就很难解释清楚。
“济王这些日子在做什么?”顾青问道。
李光弼冷笑两声,道:“御史上疏参劾济王后,济王急忙进宫求见陛下,谁知陛下不见,只令他回王府,后来济王又向陛下上疏陈情解释,陛下也未置一词,这些日子济王待在王府里惶惶不可终日,连门都不敢出。”
“陛下为何久久未处置济王?早点处置也好掩下朝堂悠悠众口呀。”
李光弼想了想,道:“陛下自有他的道理,寻常一件事若看在陛下眼里,便不寻常了,陛下当政四十年,若论用人处事的手段,历代大唐天子里,陛下算是很出众了。”
看了顾青一眼,李光弼悠悠道:“你回长安的消息,想必陛下也知道了,等着吧,明日陛下必然召见你,青城县的事你在陛下面前要谨慎而言,莫被卷入了朝堂阵营里,以你如今的身份官职,一旦被卷进去,就像一只臭虫被马车碾过一般,下场毫无悬念。”
顾青的心情顿时跟长相一样不高兴了:“李叔,话是好话,听起来特别有道理,但是您一个武将就不要搞什么比喻的修辞手法了好吗?”
李光弼笑道:“不贴切吗?”
顾青认真地道:“李叔,您刚才形容的那只‘臭虫’,管您叫‘叔’……”
李光弼一呆,随即叹道:“草率了……”
闲聊了一阵,李光弼顿觉嘴里寡淡,他是个酒鬼,无酒不欢,正要吩咐下人上酒,顾青急忙告辞。
与李光弼饮过几次酒了,对于他的酒量,顾青知之甚深,这货惹不起,明日还要入宫面君,就不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
临走前,李光弼忽然叫住他,神情无比严肃地道:“顾青,明日你好生奏对,切莫不可提及权贵圈占土地之事,就算陛下提起此事,你也万万不能搭腔,记住,这件事很严重,说错一句话,你便得罪了满朝权贵,青城县的事咬死只涉及济王一人,明白了吗?”
顾青神情犹豫,宋根生写的那封奏疏此刻还在他的怀里,这封奏疏明日究竟该不该呈给李隆基呢?
那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在与敌人血战之时,宋根生耗尽心血写出来的奏疏,它应该是盛世的警钟,不应该是时代最后的悲鸣。
…………
离开李府回到家,郝东来和石大兴不在,许管家殷勤地将他迎进屋子,告诉顾青如今两位掌柜很忙,长安开了四家商铺后,两位掌柜已然很少回来,几乎都在商铺里打理生意。
应付了许管家的嘘寒问暖,顾青很早便睡下,第二天天没亮,顾青便早早起床,穿好了官服,佩好银鱼袋,并吩咐下人将一堆从蜀州带来的礼品搬上马车。
做完了这些,顾青便气定神闲坐在院子里,等着宫里的宦官宣召。
朝阳初升,红光万丈,院子里多了几许暖意,鸦雀栖在光秃秃的树丫上卖力地鸣叫,顾青坐在院子里,慢悠悠地喝着腻死人的奶酥,只喝了一口便皱眉。
这年头的饮品很单一,除了酒便是奶酥,茶这个东西其实严格来说不算饮品,而是文人论道时的一种仪式工具,被定义为风雅之物,普通人没资格喝,或许连权贵也不喜欢喝,毕竟烹茶的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正常人应该没人喜欢那东西。
算算时日,茶圣陆羽如今还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他还在尝试改变烹茶的方法,著名的《茶经》也没问世,顾青在考虑要不要再次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索性把炒茶法弄出来算了,不必用来赚钱,只求自己喝得爽快。
以后也可以用炒茶来待客,一把茶叶扔进大瓷杯里,沸水一冲泡便满室留香,用来招待朋友再好不过,相信他们很快便会对炒茶上瘾,那时顾青便站在自家门口摇着小手绢招呼朋友,“新茶上市,大爷快来玩呀”,朋友们一定很愉悦。
想到便做,顾青当即叫来了管家,令他开春后采集新鲜的茶叶,越多越好,许管家恭敬地记下了。
辰时时分,宫里的宦官果然来了,许管家事先得了顾青的吩咐,殷勤地将宦官迎进门,宦官走进院子便看见顾青穿着官服,神情悠闲地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晒太阳,宦官一愣,还没等他开口,顾青便起身笑道:“是陛下宣召吗?不说废话了,走吧。”
说完顾青便率先走出门上了门口的马车,宦官跟着上了车,回头看马车里堆满的礼品,宦官不由笑赞道:“顾长史,您倒真是个伶俐人儿……”
顾青手掌一翻,手心多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碎银递给宦官,宦官惊喜地接过,千恩万谢。
顾青眨眼笑道:“敢问黄门郎,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钱当然不能白收的,宦官也是宫里的老麻雀了,自然懂规矩的,收好银饼后宦官笑道:“陛下今日心情尚可,早起与太真妃娘娘一同逛了御花园,奴婢远远跟着,还听到陛下笑了几声,心情想必不错。”
“陛下今日还召见了什么人吗?”顾青继续问道。
“未曾召见别人,但陛下下旨给东宫赐了一份御食,并着人传旨,令东宫殿下勤读圣贤书,不可懈怠学业。”
顾青哦了一声,目光闪动了一下,又问道:“陛下经常赐御食予太子殿下?”
宦官笑道:“倒是很少见,以往赐书籍经传居多,也赐过绫罗布帛和珍稀异宝。”
顾青点点头,刚才的碎银没白花,一番看似无用的对话里,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马车行至兴庆宫门前停下,顾青整理衣冠后入宫,宫门前的武士将马车内的礼品逐一查验过后,遣出一队人捧着礼品跟随顾青入宫。
花萼楼内,李隆基和杨贵妃端坐于上,顾青入殿后依礼拜见。
李隆基依然笑得很爽朗,不得不说,李隆基的内心虽然很阴暗,但在对待臣下时的态度却是非常可圈可点的,让人丝毫察觉不出他内心深处阴郁的一面,无论与任何人来往都是非常阳光开朗,仿佛老友相聚一般随和,像极了经常来家里串门的隔壁邻居王大爷。
“多日不见朕的英才少年顾郎君,你还是那副不高兴的样子,一点都不喜庆,哈哈。”李隆基大笑道。
杨贵妃在旁边掩嘴轻笑:“也亏是三郎慧眼识英雄,否则他这模样就算考中了进士,也入不了吏部诸位堂官的法眼。”
李隆基见殿外一队武士手中捧着许多礼品,不由意外道:“外面是何物?”
顾青急忙道:“回陛下,臣刚从蜀州回京,想到贵妃娘娘也是蜀州人,于是便在蜀州采办了一些当地特产,回长安献给陛下和贵妃娘娘,以解娘娘之乡愁。”
杨贵妃目露惊喜道:“是蜀州的特产吗?快呈来看看。”
武士奉诏入殿,在殿内站成一排,杨贵妃上前一件件查看。
顾青准备的礼品并不贵重,但心意却做得十足,有蜀州特产的蜀锦,石桥村新烧制的瓷器,从青城山的道观里求来的平安符纸,蜀竹编成的凉席坐垫,还有青城当地特有的零嘴小吃等等。
杨贵妃越看越惊喜,看着顾青笑道:“还是你懂得体贴人,不枉本宫疼爱你一场,心意本宫都收下啦,也不回赐你什么,你多拿点本事出来,好好为陛下立个大功,本宫便在陛下面前保你升大官儿。”
说着杨贵妃转身摇着李隆基的胳膊撒娇:“妾的话可说出去了,将来顾青若再为三郎立了新功,三郎可一定要给顾青升官呀,否则妾可就没面子了。”
一通撒娇哄得李隆基哈哈大笑,道:“娘子既然开了口,朕一定照办,顾青,君无戏言,娘子常言你有一身本事,快快拿出来换取功名,朕一定不吝官职赏赐。”
顾青急忙行礼:“臣谢陛下隆恩。”
杨贵妃久居深宫,心窍何其玲珑,与顾青招呼了一声后,便识趣地向李隆基告退,命宫人捧着礼品回后宫了。
偌大的殿内只剩李隆基和顾青二人。
李隆基脸上仍带着微笑,道:“以往觐见朕与娘子者,所献礼物皆是倾城之宝,看似华贵珍稀,却始终是个死物件,只见其价却不见心意,你这孩子倒是朴实,礼品虽不值钱,但有着满满的人情乡土味,朕看得出娘子是真心喜欢你送的礼品,难怪娘子常在朕的面前夸你年少不凡,看来不仅仅因为你是她的同乡,在做人这方面,你也有独到之地。”
顾青谦逊地道:“陛下谬赞了,臣年少不懂事,想来陛下与贵妃娘娘见惯了珍奇异宝,臣送再贵重的礼物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不足为哂,臣索性便搜罗了一些家乡物产,虽然不那么值钱,但臣的心意每一分都在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里。”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不错,做人也好,做事也好,每句话每件事若掺入了心意,你纵然不说,别人也能感受得到,朕虽老矣,但不是老糊涂,朝臣做事谁用了心,谁在敷衍了事,朕还是能一眼看得分明的。”
顾青垂头,不经意地蹙眉。
感觉李隆基话里有话,顾青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仔细揣摩,这番话是不是意有所指,是刻意警告他,或是偶发感慨?
脑子飞快转动,顾青表面仍恭谨地道:“臣谨记陛下训诫。”
李隆基笑道:“此非训诫,你莫放在心上。”
顿了顿,李隆基又问道:“听说你前些日回了蜀州家乡?”
“是,臣走得匆忙,只能临时请左卫左郎将李光弼代臣向郭大将军告假,臣有怠职之罪,请陛下责罚。”
李隆基淡淡地嗯了一声,道:“从长安一路回蜀州,路上风土民情如何?”
顾青一愣,不知道他为何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话说到这个份上,难道不该问济王刺杀青城县令的事吗?
路上的风土民情,顾青自然也是见过的,客观的说,委实不大好。沿途大片农田荒芜,也遇到了一拨又一拨的难民往北方逃难,更曾见过官府差役欺凌百姓的现象。
顾青本打算将所见所闻实话说出来,刚准备开口,脑海里忽起警讯。
李隆基是一位怎样的皇帝?中年时或许称得上明君,但现在的李隆基,绝对是个昏君,天下被权贵祸害得这般模样了,他还犹自沉浸在自己亲手创出的开元盛世的丰功伟绩里不可自拔。
这样的皇帝,听得进一丝负面的话吗?
谁说谁倒霉呀。
顾青当然也不是什么忠直之臣,老实说,他那张脸如果再长得喜庆一点,一定舍了脸皮做一个贪污逢迎媚上的奸臣。像唐初之时专跟太宗皇帝对着干的谏臣魏征,恕顾青无法效法,他承认自己没那胆子。
现在的顾青虽说算不得忠臣,至少也不能算奸臣。有些话可以沉默不说,但绝不能粉饰太平说假话,本来就是个昏君了,听了这些逢迎的假话岂不是乐得要上天?
“回陛下,臣赶路匆忙,一直坐在马车里不曾停歇,各地的风土民情倒是不曾见,臣惭愧。”
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颇觉失望,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此去蜀州家乡,所为何事?”
顾青沉默片刻,轻声道:“一点私事,不敢扰污圣听。”
李隆基挑了挑眉,笑道:“私事?”
“是,私事。”
李隆基悠悠道:“顾青,当着朕的面欺君,可知是何罪名?”
“回陛下,确是私事,臣家乡的朋友遇到一点小麻烦,臣回去帮帮他。”
李隆基语气渐渐变冷:“你说的那个家乡的朋友,是否青城县令宋根生?”
顾青垂头道:“陛下明见万里,什么都瞒不过陛下,臣钦佩万分。”
“他遇到什么麻烦了?”
“宋县令行政得罪了人,被宵小刺杀。”
李隆基盯着他的脸,道:“只是被宵小刺杀么?”
“是。那是一伙不明来路的宵小,幸好宋根生在青城县行仁善之政,被治下子民爱戴,众人合力抵抗之下,宵小皆被平灭,算是有惊无险。”
这番说辞是顾青在进宫前便想好了的。
绝对不能主动提起济王,更不能主动提起济王府死士刺杀县令一事,以退为进,索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进是退全看李隆基的态度,他若要追究此事,自会主动说出来,他若欲压下此事,顾青说出来便是给自己和宋根生惹祸了。
第一百九十章 再添新火
李隆基对顾青的回答感到很意外。
这番话若是李林甫那只老狐狸说出来的很正常,只有经历了朝堂数十年风浪的人才能把话说得那么四平八稳,不留一丝把柄。
但顾青,却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就不一般了。
李隆基眼睛眯了起来,认真地审视着面前的少年郎。
事情的真相究竟是怎样,其实李隆基和顾青心里都有数,但是朝堂的事就是这样,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偏偏都要装糊涂,这个时候说话的艺术就很重要了。
“你觉得刺杀青城令的贼人只是一群宵小?”李隆基露出莫测的笑意。
顾青认真地道:“是,臣以为应是青城县令得罪了当地豪绅,豪绅不忿,故而雇江湖游侠之流刺杀县令,事情其实很简单,而豪绅则已被青城县令斩首示众了,此案应可了结。”
李隆基缓缓道:“可朕却为何听说济王亦涉事其中?”
顾青急忙道:“济王殿下是皇子,一直在长安承欢陛下膝下不曾离开,青城县相隔千里,此案怎么可能涉及济王殿下?济王殿下何其冤枉,定是朝野中有恶人故意散播谣言,离间天家父子之情,臣请陛下彻查散播谣言之人,以正臣民视听,以还济王清白。”
李隆基沉默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李隆基恢复了爽朗开明君主的模样,笑道:“果真是后生可畏,顾青,尔可堪大任。”
顾青躬身道:“臣据实以奏,不敢欺君。”
李隆基嘴角一扯,轻声道:“顾青,你说朕当如何处置此案?”
顾青急忙道:“圣心自有裁断,臣不敢妄言。”
李隆基悠悠地道:“若真只是豪绅雇宵小所为,倒也简单了。”
顾青垂头不语。
李隆基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道:“罢了,你退下吧。”
顾青恭敬告退。
刚走出殿门不远,迎面遇到一位熟人,正是李隆基身边的老宦官高力士。
高力士笑吟吟地站在殿外的廊柱边,手里倒拎着拂尘,一脸和善亲切的微笑,连眼睛里都不停往外溢着笑意,天生一副让人信任的相貌。
顾青急忙上前行礼:“顾青拜见高将军。”
高力士笑道:“顾长史莫多礼,老奴奉太真妃之命,在此等候顾长史,娘娘吩咐了,顾长史面圣之后,可去龙池边的沉香亭一行,娘娘在等着您呢。”
顾青眨了眨眼,笑道:“烦请高将军领路,多谢。”
有心想掏一块银饼与高力士套套近乎,然而依稀记得前世的史书上说过,高力士可是个不缺钱的人,传说他家境颇丰,在长安置办了许多处家产,而且为人颇有侠气,并不怎么在乎银钱。
于是顾青遂放弃了念头,送钱不一定被人感谢,有时候或许适得其反得罪人。
沉香亭内,顾青又见到了杨贵妃。
杨贵妃身边还坐着一位老熟人,万春公主。
看来这两人真是铁杆闺蜜了,关系简直蜜里调油般的好,人生难得一只鸡,两人这关系绝对可以一起拍绿茶写真照,对着镜头互相竖起大拇指说老铁666。
顾青老实上前行礼,杨贵妃此刻的表情有点严肃,万春公主却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仿佛不认识似的,目光里带着几许探究的意味。
被一个女人如此盯着,顾青后背发毛,随即不甘示弱,也火辣辣地盯着万春公主。
二人目光相碰,一个好奇,一个火辣,片刻之后,万春公主仿佛想起了什么,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贼子,你你,你在看什么?你想到了什么?”
顾青暗叹,这个梗怕是此生都过不去了……
顾青垂睑恭顺状:“臣在仰视公主殿下的仪态万方。”
万春公主怒道:“说什么鬼话!你以为本宫会信吗?你,不准乱想!听到了吗?”
“是,臣不会乱想的。”
杨贵妃满头雾水看着二人,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发生过什么事吗?”
万春一惊,急忙道:“没有,我怎么可能与这恶贼发生什么事。”
杨贵妃似乎有话要说,并不计较眼前的这点小细节。
看着顾青平静的脸庞,杨贵妃道:“顾青,叫你过来是因为本宫当你是亲弟弟,有些话不管犯不犯忌讳,我终究还是要说。”
“臣洗耳恭听。”
杨贵妃缓缓道:“青城县一案,早在十日前陛下已知晓,当时陛下很生气,后来被我劝住了,听说你匆忙从长安赶回青城县,是为了保护你那个当县令的朋友?”
“是。宋根生是臣从小到大的玩伴,与亲兄弟无异。他出了事,臣必须要保护他。”
杨贵妃点头,笑赞道:“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本宫没看错你。”
话风一转,杨贵妃又道:“可你和那个县令却做错了事,你知道错在哪里吗?”
顾青想了想,道:“土地?”
杨贵妃又赞许地道:“很聪明,一点就通。”
随即杨贵妃又道:“顾青,土地的事,碰不得。权贵圈地已是常见,天下良田多为权贵豪绅所占,不讳言的说,我杨家也圈占了不少。我知你在青城县为保护朋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更知道此案之源头是济王圈占土地所至,可我还是要劝你,在陛下面前万万不可提及权贵圈占土地之事,否则便是与满朝公侯权贵为敌,那时你将寸步难行。”
顾青低声道:“臣记住了,娘娘放心,臣不会乱说的,不是不敢说,而是臣很清楚就算说出来也没用,一件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事,臣不会傻乎乎像个愣头青搞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场面,太可笑了。”
杨贵妃点头道:“不错,以你一人之力改变不了现状,所以便学着接受吧,人在官场要圆滑一些。”
顾青苦笑应是。
万春公主一直在好奇地打量顾青,忽然问道:“你朋友出了事,你便匆忙赶回蜀州帮他吗?”
顾青不太想搭理她,然而公主的拳头终究比较大,于是不得不应付道:“是。”
万春公主又问道:“你是不是还跟人打了起来?”
“贼人刺杀我朋友,我赶回去的目的就是要跟人打起来。”
“死人了吗?”
顾青迅速看了杨贵妃一眼,觉得这事其实李隆基和杨贵妃都心知肚明,事情的详细经过想必他们都知道,于是不再遮掩,痛快地道:“确实死了人。”
“死了很多人吗?”万春公主露出惊诧之色。
“死了二百多人,活着的也都受了伤。”
“你的朋友……性命保住了吗?”
顾青淡淡一笑:“未伤分毫。”
万春紧接着道:“你也受伤了吗?”
“是,臣也受伤了。”
“给本宫看看你的伤口……”
顾青一愣,杨贵妃急忙喝止了她,嗔怒道:“不像话!你还未出阁,哪有看男子身体的道理,宫闱口舌众多,传出去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万春公主嘻嘻一笑,便不再说话了。
三人又聊了一阵,顾青起身告辞。
顾青走了很久,万春公主仍呆呆地坐在亭内,神情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杨贵妃见她久不出声,不由轻轻推了她一下,道:“你傻啦?”
万春公主笑了笑,目注顾青离开的方向,轻声道:“娘娘,世上果真有义薄云天之人呢,为了朋友的安危千里奔波,为保护朋友不惜以命相搏,这个顾青虽说很可恶,既好色又讨厌,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有情有义之人。可惜了,如果他没那么多坏毛病该多好……”
想到顾青与她发生过的那件不可告人的事,万春不由霞染双颊,手脚轻颤不已。
杨贵妃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凑近了探究地盯着她,最后肯定地道:“你与顾青必然有事!”
“没,没有!娘娘莫乱说!”
…………
顾青出了宫,长呼一口气。
今日李隆基召见他的意图有点模糊,顾青没太想明白。以李隆基的城府,当然不会对顾青掏心挖肺。
青城县的案子李隆基至今没定性,但顾青可以肯定,这件事没完。
只是李隆基的沉默态度却令顾青有些忧虑了,他担心此事会被李隆基重拿轻放,担心会不了了之。
站在朱雀大街的官衙门边,顾青找了个顺眼的石阶坐下,凝神独自思索许久。
半晌之后,顾青忽然起身,径自去了左卫亲府。
进了左卫后,顾青拜见了大将军郭子仪,向郭子仪销了假,郭子仪对顾青很和蔼,硬拉着他坐下聊了一阵才放人。
随后顾青便去后院找到了李光弼,门也不敲便闯了进去。
李光弼看着他笑了:“陛下可有责骂你?”
“没有,陛下说越来越喜欢我了,他打算升我的官,我拒绝了,并且跟陛下说,臣想靠自己的努力升官。”
李光弼呆愣许久,见顾青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像是说谎,可他这句话的内容又太扯了,咂摸半晌,李光弼忽然抄起桌边一支毛笔狠狠掷在顾青的身上,压低了声音怒道:“不想活了吗你!玩笑话莫把陛下带进来,会惹祸的!”
顾青叹道:“陛下真说过要升我的官,这句是真的。”
李光弼哼了哼,道:“陛下说没说如何处置济王?”
顾青摇头:“没说。”
李光弼冷笑:“事情没完,越是不说,济王越倒霉。”
顾青沉默半晌,轻声道:“李叔,你说……陛下有没有可能饶了济王?权贵圈地这种事在陛下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大事,济王犯忌之处主要是豢养死士,还派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此事严格说来可大可小,诸皇子王府内豢养死士恐怕不在少数,说穿了也算不得多大的忌讳……”
李光弼怔忪片刻,无奈地叹道:“天威难测,圣心不可揣度,陛下所思所想若都能被臣下所猜中,陛下也就没了威严了。你说的饶过济王,细细想来或许真不是不可能,毕竟陛下这些年的行事手段……”
摇了摇头,李光弼没再继续说下去,但未尽之言顾青却懂了。
顾青低声道:“李叔,济王必须要受到惩罚。”
“为何?”
顾青忽然笑了,笑容满是冷意,目光里却透出一股绝不妥协的坚定味道:“为了死去的那些人,有你和张家的亲卫,还有那么多舍生取义的好汉侠客,他们不能白死!若陛下轻易饶过了济王,他们在九泉之下亦不得瞑目,我顾青亦愧对他们的在天之灵。”
李光弼沉默半晌,道:“你打算怎么办?”
顾青低声道:“我要给这件事再添一把火!”
…………
下午时分,顾青从左卫出来,径自来到济王府门前。
门前有值岗的武士,王府大门紧闭,门庭冷落车马稀。青城县发生的事,经几位御史上疏参劾后,长安城差不多都知道了,济王惶恐不安地闭门谢客,等待李隆基的处置,最近委实低调了很多。
顾青远远站在王府门外,盯着王府上方的门楣,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从青城县回到长安,顾青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可是身边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件事不能沾,这件事不能提,要想保命就要老老实实装傻充愣。
好像……没有一个人提过那一夜为了保护宋根生而战死的数十个亲卫和江湖好汉,几十条鲜活的生命,才过了几天,便被人遗忘了。江湖草莽,果真便是命如草芥么?他们的死值得吗?
不敢挑战皇权,不敢揭开丑恶,甚至连喜怒情绪都不敢显露于人前。
顾青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窝囊了,大丈夫不求纵横天下,但也不能一生憋屈地活着,连江湖草莽都知道快意恩仇,自己在这长安城里却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
人生不通透,何异死也。
今日,便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给那些死去的义士们一个交代!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顾青走上前,微笑着对王府门前一名值岗的武士道:“烦请通禀济王殿下,左卫长史顾青求见。”
武士扫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道:“殿下有令,不见外客。”
顾青毫不气馁,笑道:“殿下可以不见别人,但一定会见我,知道为什么吗?”
武士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顾青笑道:“因为害得济王殿下闭门谢客的始作俑者,是我,顾青。你尽管去通禀,殿下定会见我。若被他知道你将我拒之门外,说不定殿下会治你的罪。”
武士顿时犹豫了,与旁边的武士互视一眼,终于还是决定进去通禀。
武士刚走出几步,顾青忽然在他身后大声道:“烦请转告济王殿下,臣顾青特来向殿下负荆请罪,求殿下拨冗一见。”
武士进府后没多久便出来了,冷着脸请顾青进去。
王府的前堂内,顾青又一次见到了济王李环。
济王身着便服,端坐堂上神情冷漠,目光阴毒地盯着顾青。
顾青不以为意,依礼拜见济王后,见济王丝毫没有赐座待客的意思,顾青索性自己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坐了下来,朝济王展颜一笑:“暌违多日,殿下别来无恙乎?”
济王冷冷道:“托你的福,本王有无恙,你应清楚。”
顾青也不寒暄,开门见山朝济王拱手:“下官深知得罪殿下之甚也,今日特来向殿下请罪,还望殿下念在下官年少无知,莫予计较。”
济王冷笑:“你说本王会不会原谅你?”
顾青眨眨眼,一脸天真无辜:“殿下一言不合派了两百多位死士出长安,下官都差点死在那些死士手里,真可谓九死一生,你我不打不相识,既然已打过了,为何不能原谅我?”
提起两百多个死士,济王愈发愤怒,一座王府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能豢养多少死士?两百多死士几乎已是王府的全部了,结果一役之后全军覆没,还暴露了,事情甚至被捅到了朝堂上,御史们这些日子参得他生不如死,这一切全拜顾青所赐。
济王冷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本王真是小看你了,若早知你是这等角色,当初你在长安时本王就不该放过你。”
顾青连连摆手,笑道:“谬赞了,殿下谬赞了,下官没做什么,充其量只是发挥了一点点小作用,说句实话,殿下要取我那位朋友的性命,我们总不能引颈就戮吧?终归还是要反抗一下下的。”
济王大怒:“你今日是来向本王炫耀胜利的吗?好大的狗胆!”
顾青仍气定神闲道:“下官是来向殿下请罪的,刚才已说过了。”
济王气得指着他道:“你这副模样难道是请罪的样子?”
顾青垂头看了看自己,摊开两手无辜地道:“难道不够诚恳吗?”
“来人,将这恶徒赶出去!”济王怒喝道。
“慢着,殿下,下官今日来除了请罪,还有一事相商。”顾青果断道。
“滚!本王不想听!”
“殿下,下官刚从兴庆宫出来,今日陛下召见我了,问起了青城县的事……”
济王一惊,神情顿时冷静下来,迟疑片刻,阴沉地道:“父皇说了什么?”
顾青低声道:“下官不想与殿下结怨,今日来此,便是向殿下邀好以求释怨,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敢问府上可有密室?下官所说之事不可传于六耳。”
第一百九十一章 苦肉之计
兴庆宫,花萼楼。
殿内乐工舞伎在殿中翩翩起舞,长长的水袖如云端的七彩匹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炫目的彩虹。
李隆基坐在上位,半眯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随着乐工的演奏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不得不说,李隆基是个不凡的人,做皇帝算是有成有败,别的方面也是天纵之才,比如他的艺术造诣很高,尤其精通音律,在当世算是大家,著名的《霓裳羽衣曲》便是他亲自谱曲而成,由另一位当世乐圣李龟年弹唱。
李龟年,即杜甫那首著名的“落花时节又逢君”一诗里的主角,顺便提一句,王维有一首传世至今被无数恋爱男女赠来送去的诗,“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也不是写男女之情的,这首诗的原名为《江上赠李龟年》,红豆啊,相思啊,都是一个男人无比思念另一个男人而作。
所以,同性才是真爱,异性只是为了繁殖。
晚年的李隆基将朝政大多交予三省宰相,他只牢牢把控住朝堂的人事任免权,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花萼楼或是骊山的华清行宫沉迷于音律,之所以不惜被天下指责诟病亦要把儿媳妇杨玉环抢过来,是因为杨玉环不仅仅美色倾城,而且同样也精通音律舞蹈,被李隆基引为知己,故而肆欲而夺。
殿内乐工的演奏已渐渐到了尾声,一首霓裳罢,李隆基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高力士一直站在李隆基身后不敢打扰,等到乐工演奏完毕,殿内余音渐消后,高力士才轻悄上前,俯下身凑在李隆基耳边道:“陛下,御史台又有十二道奏疏发来,皆是参劾济王殿下的。”
李隆基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不悦地皱起了眉:“朕自有打算,不须御史多嘴,这种事交给宰相便好,何必来烦朕?”
高力士轻声道:“李相卧病多日,眼看撑不过去了,朝中诸事由左相陈希烈打理,御史奏疏太多,朝中议论四起,陈相也抵不住了,只好将奏疏呈了上来。”
李隆基哼了一声,道:“陈希烈比起李林甫,终究少了些魄力,杨国忠魄力倒是足够,却少了学识智谋,人人皆云大唐如今已是千年难遇之盛世,盛世里却连个像样的宰相人选都找不到,岂不可笑?”
高力士小心地道:“陛下,宰相之才可容以后再说,眼下御史参劾济王殿下的声音越来越大,陛下您看该如何处置?”
李隆基阖目半晌,缓缓道:“御史们参劾济王所犯何罪?”
“强占民产,豢养死士,刺杀朝官,意图不轨。”
李隆基冷笑:“去问问满朝文武,未曾强占民产良田者几人?当真以为朕老糊涂了么?至于豢养死士,嗯……”
豢养死士确实是个犯忌讳的事,但大唐权贵阶层里豢养死士者多矣,济王不过是栽了跟头后暴露出来了而已,真要计较起来,东宫太子豢养的死士更多,李隆基难道心里没数?不过是死士数量不曾对社稷和他的皇位产生威胁,他不想撕破脸追究罢了。
“济王可有别的不轨举动?”李隆基问道。
高力士道:“陛下,济王殿下久居长安,平日里除了占一些民间田产,比较在意银钱以外,并无别的举动,济王府眼线每月有奏报,济王殿下终日举宴,来往者皆是长安城一些颇有文才的文人,鲜少与武将接触,据闻他常在府中歌舞自娱,饮宴通宵达旦,另外颇喜渔猎美色,府中姬妾近百,饮宴时常有些……呃,放浪不羁之事,除此再无其他。”
李隆基缓缓点头,高力士几句话便将济王这个人的习性和为人概括出来了,简单的说,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做派,不参与政治,更无任何不轨举动,爱钱,爱置产,爱酒爱美色。
虽然对自己的儿子这般庸碌无用的表现有些不满,但李隆基同时也放心了。
活到他这把岁数,儿子又有几十个,李隆基怕的就是儿子们太有上进心,若哪个儿子每天跟权臣武将们打得火热,经常宴请朝臣议论当朝时政,与朝臣结党丰满羽翼,李隆基那才叫真的担心。
济王如今的表现,李隆基怒其庸才的同时,内心深处其实是颇为满意的。
李隆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朕的皇子占点田产算不得什么,不过刺杀县令一事不可恕,罚济王一年俸禄,闭门思过一月后驱离长安,着赴绛州之藩。”
这道旨意算是比较严厉了,大唐的皇子封王后大多都有正式的官职,有的是某地都督府的都督,有的是刺史太守,但多数只是“遥领”,领个虚衔而已,皇子本人都赖在长安不肯走,地方都督府或刺史府的实权通常在臣子手里。
皇帝亲自下旨将儿子赶出京城,让他滚回地方领实权,已然算得上大义灭亲了。
高力士躬身应了,李隆基又道:“跟杨国忠说一声,让他管束一下御史台,不要整天盯着朕的儿女做文章,大唐承平日久,除了天家这点事,他们难道没别的事了吗?”
…………
济王府。
王府确实有密室,权贵阶层的人,谁没点见不得人的事呢?有见不得人的事,王府里自然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济王与顾青坐在王府的一间密室里,济王的表情依旧充满了压抑着的愤怒,若非顾青将他的父皇搬出来,此刻他早就下令将顾青赶出去了。
小小的密室内无窗无光,只有一张矮桌,桌上一盏烛台。室内只有顾青和济王二人。
“说吧,父皇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济王冷冷地道。
顾青笑得很坦然:“陛下问起了青城县的事,尤其是详细问了攻打县衙的死士数量,何等身手。”
济王顿时露出紧张之色:“你如何作答?”
顾青笑道:“当然是如实回答,下官可不敢欺君。”
看着济王渐渐苍白的脸色,顾青悠悠道:“不得不说,殿下府中训练的死士真是不凡,两百多人进退有据,百人攻守如一人,不简单呐。”
济王努力维持冷漠的表情,道:“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本王不过是长安城中一个与世无争的逍遥皇子,死士与本王何干?”
顾青笑容渐冷:“殿下跟下官说这些有何用?你若真的问心无愧,来日在陛下面前也这么说,看陛下会不会抽你。”
济王脸一白,气势顿时弱了几分,仍不甘地道:“……死士都死了,他们身上又没有标记,父皇也拿不出证据说是本王所豢养的。”
顾青好笑地盯着他:“殿下,您是喝了假酒导致心智失常了吗?你跟陛下讲证据?陛下定一个人有罪无罪,需要讲证据吗?你府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以为能瞒过你父皇?太天真了吧。”
济王一滞,接着冷下脸来,道:“莫说废话了,快说,父皇与你还说了什么。”
“陛下问起此案,下官如实作答……”顾青微笑道:“但陛下问起那些死士时,下官只说是当地豪绅雇佣江湖强梁所为,并未说是济王殿下的死士。”
济王愣住了,半晌才道:“你……为何帮本王开脱?”
顾青诚恳地看着他:“下官说过,不想与殿下结怨,下官的这句话很真诚,殿下一定要相信我。”
济王神情犹疑不定,盯着顾青的眼睛许久。
实在是想不通啊,从当初派出二百死士出长安刺杀宋根生开始,双方心里都明白,这个仇怨算是打成了死结,永远无法解开了。
后来青城县衙双方以命相搏,皆伤亡惨重,仇怨已然更深了,事情闹到了朝堂,济王正是风雨飘摇之时,没想到顾青非但不曾落井下石,还在父皇面前帮他开脱,所以,顾青……难道才是喝了假酒的那个人?
顾青的表情太真诚,济王实在无法相信,皱着眉问道:“顾青,你究竟意欲何为?你想要什么?”
顾青叹道:“说实话吧,在陛下面前帮你开脱,不是因为我不恨你,而是因为我惹不起你,你是皇子,是天家贵胄,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六品小官,青城县的事因为你我无路可退,不得不敌对,但事情已过,恨你,但我又弄不死你,相反,你倒是能够轻易弄死我,审度时势之后,我不得不选择与你释怨泯仇,殿下明白下官的意思吗?”
济王嘴角露出了傲然的微笑。
不管顾青选择释怨是不是真话,但顾青说的理由是真的。区区一个六品官确实不敢得罪皇子,皇子虽说无权无势,但身份地位是超然的,顾青但凡心智正常的话,是绝对没胆子继续跟皇子过不去的。
从这一点上说,顾青在父皇面前为他开脱,逻辑似乎通顺了不少,合情合理的选择。
济王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他觉得既然顾青这个当事人都为他开脱了,事情应该不会闹得太大,顶多被罚一年半载薪俸,或是被赶到地方上过半年寡淡无聊的日子,到时候只消写一份奏疏装装病,卖一卖可怜,父皇便会心软让他回长安。
想到这里,济王的心情完全放松了,紧绷的肩膀都松垮了不少。
“顾长史是识时务之人,尤其更是诗才绝艳,本王素喜风雅,当初区区一点小误会你我便释怀了吧,往后还望顾长史常来王府与本王饮宴达旦吟诗作赋,本王多引荐一些权贵与你认识,顾长史将来升官调迁指日可待。”
顾青起身恭敬地行礼:“多谢殿下厚爱,下官一定能与殿下成为知己,此生相亲相爱,不离不弃。”
聊天到了尾声,济王对顾青坚持要来密室谈话有些疑惑,这些话虽说有些见不得人,但也不算大逆不道,郑重其事进密室谈未免小题大做。
不过既然解决了一桩麻烦,济王心情大好之下,也没想那么多,或许顾青为人比较谨慎吧。
宾主尽欢,顾青与济王并肩走出密室,然后顾青向济王告辞。
济王含笑依依不舍状,将他送到正堂外便止步。
顾青走得很慢,没有回头。
走出了济王的视线后,顾青的脚步更慢了,此刻的他正走在王府从正堂通往大门的长廊上,长廊前后无人,两边栏杆外是一片茂密的园林。
顾青的脸色有些发白,神情挣扎不已。
从进王府直到刚才与济王告辞,所有的说辞,所有的举动全是铺垫,只有此时此刻才是顾青真正的目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顾青不是君子,也等不了十年。青城县衙一战,那么多豪杰英雄前赴后继战死,他们的脸庞,他们临死的一幕幕画面至今仍在顾青的脑海里萦绕。
仇恨的源头便是济王,那么多人死去,如果始作俑者仍安然无恙,未免太可笑了。
静静地站在长廊里,顾青神情挣扎片刻后,从怀里掏出张怀玉送他的匕首,拔出鞘后,顾青深吸了一口气,垂头仔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各个器官部位,然后狠狠一刀扎在自己的大腿上,刀刃入体,血光迸现,顾青捂住嘴发出一声闷哼,额头很快冒出了汗,脸色发白踉跄一下,腿一软倒在地上。
刺骨的疼痛又无法惨叫出声,顾青张大嘴使劲呼吸几次,腿上的血已然将长廊的地面染红了一片。
看了看自己腿上的伤势,顾青觉得还不够,因为有漏洞,精于侦案的官员或许会怀疑是他本人所为,毕竟只要能狠得下心,人人都可以往自己的腿上扎一刀。
于是顾青挣扎着站起来,在长廊四处打量,随即发现某根长廊的柱子上有一个小小的裂痕,裂痕的宽度大概正好能够放入匕首的刀柄。
顾青于是将匕首的刀柄倒插在裂缝中,固定住以后,匕首刀尖朝外,顾青背对着匕首的刃尖,神情再次挣扎片刻,然后果断地闪身横移,后背从匕首的刃尖上划过。
张怀玉送给顾青的匕首不是凡物,削铁如泥或许有些夸张,但划破顾青后背的衣裳并且在他背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却是很轻松能办到的。
顾青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衣裳很快有了濡湿感,想必伤口也流血了。
做完了这些还不够,顾青收回匕首,又拔下自己的发簪,将自己的头发弄乱,又使劲将自己衣裳的袖口撕裂,脚上的鞋子脱下一只扔在长廊里,从大腿上沾了血,一瘸一拐地将血从正堂外的花丛一直滴到长廊里,造出一路淌血而行的假象。
最后顾青这才瘸着腿朝长廊前方挪移而去。
这次顾青的脚步很快,虽然腿瘸了,但他丝毫不见迟疑,毕竟是自己的性命,必须争分夺秒。时间很紧,因为顾青知道自己身上的血不多,要赶在流尽之前找到大夫,否则自己的命可就真交代在王府里了。
走过长廊后便遇到了不少王府里的下人,下人们见顾青的惨状不由吓呆了,顾青苍白着脸努力露出笑容告诉他们不要害怕,自己身上的伤不过是济王殿下施以薄惩,下人们听了后纷纷露出同情之色,倒也没人怀疑顾青的话,显然济王在自己的王府里并不是什么宽宏的主人,惩罚下人的事常有,见怪不怪了。只是顾青这般严重的伤倒是不多见。
强打着精神,顾青一路解释一路走到王府的大门,顾青觉得腿上的痛感似乎已不怎么强烈,而且脑子有些发晕,顾青心中顿生警兆,这不是好兆头,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迎着王府门前武士诧异狐疑的目光,顾青两腿一软,门口的武士下意识便托住了他,顾青感激地朝武士笑了笑,然后瘸着腿离去。
王府武士们的警惕性比下人们高多了,见顾青离去后,已有一名武士转身飞快跑进府里,显然向济王求证去了。
顾青瘸着腿走到王府外面的大街上,咬着牙加快脚步,很快混入了川流的人群中,路过一个巷口,顾青身形一个趔趄,趁着身子倒地时,飞快将身上藏着的匕首塞进巷口一个破旧墙角的洞隙中,然后起身继续蹒跚艰难前行。
街上出现一个浑身是血踉跄行走的人,自然是惊世骇俗,人群里不少人吓得尖叫起来,顾青脑子一片混沌,一步一步朝前挪动脚步,所过之处人群纷纷让开。
在人群里走了一阵,顾青抬眼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队巡街的武侯,于是顾青身躯摇晃几下,立马在大街中间栽倒在地,在脏乱的地面上挣扎着匍匐前行,他的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路,看起来非常的惨烈惊心。
武侯闻讯后马上赶到顾青身前,见顾青意识已然模糊,嘴唇却在不停蠕动,武侯凑近后才听清楚。
“济王殿下,求您饶了下官,下官再也不敢了,下官知罪……”
声音虚弱,语气充满了无助和哀求,武侯一惊,但还是默默将顾青说的话记下,几名武侯合计之后,将顾青抬起飞快送往大街最近的一家医馆。
医馆的大夫见顾青的伤势也吓了一跳,然后马上给顾青包扎止血,并熬了补气血的药。
大夫在治疗顾青的同时,几名武侯却在医馆门外聚头商议。
“怎么办?要不要报上去?”一名武侯愁眉苦脸地道。
“众目睽睽,怎能不报?”另一名武侯脸色也很难看。
“听见那人说的话了吗?事涉济王殿下,报上京兆府恐怕会捅了天呀……”
商议一阵后,一名年长的武侯断然道:“还是要报上去,不管那受伤的人牵扯了什么事,那是京兆府该操心的,我等只需据实以报,其他的与我们无关,若是隐瞒不报,万一牵扯出了大事,说不定顶罪的人是我们。”
几名武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一名武侯转身飞快朝京兆府跑去。
一个时辰后,京兆府尹派人将伤情稳定的顾青从医馆抬到府衙过堂讯问,与此同时,皇二十二子济王殿下于王府内加害朝臣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
而这个消息也在第一时间传进了兴庆宫。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绝口不提
长安城是大唐的国都,人口超百万,如此大的城池里,每天都有很多新鲜事。
皇子谋害朝臣,并且公然在王府内行凶,行事如此张狂跋扈,这件事绝对能上长安城热搜榜第一了。
顾青被抬进京兆府衙过堂讯问,长安城得到消息的人纷纷赶往京兆府。
京兆府尹向来是个两面受气的角色,说是皇城父母官,实际上他谁都不敢管,长安权贵多如狗,尚书侍郎满地走,小小京兆府尹敢管谁?
事涉皇子,顾青又是左卫的长史,京兆府尹虽是四品大员,却也不敢胡乱断案,于是将顾青请到内堂后,府尹态度非常客气地询问了几句事情的经过,顺便将京兆府的仵作召来,给顾青鉴定了一下伤势。
顾青却表现得颇为沉默,他躺在软兜上,眼睛半阖半睁,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任仵作在他身上验来验去,他只是被动地配合,但府尹问他事发经过,顾青却绝口不提一字,最后被问得急了,顾青咬死说是自己不小心在长安大街上剐蹭的,与任何人无关。
府尹含笑捋须,对顾青的鬼话表示理解。
如果他被皇子捅了几刀,想必也不敢到处乱说,想保命的话,最好把自己的嘴管严实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苦主不揭举,府尹自然不会追究,不管顾青与济王有何恩怨,府尹都不想参与丝毫挖掘工作,于是府尹命府衙文吏将顾青的口供详细记下,并请顾青画押签字后,此案在京兆府便算了结了。
至于这件事后面会掀起怎样的风浪,那是济王与顾青的事,府尹管不着,有了顾青的口供,府尹就能把自己摘出去了。
刚结完口供,差役便匆忙进来,报称鸿胪寺卿张九章和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来访。
京兆府尹心中了然,微微一笑,令人小心将顾青抬了出去。
府衙外,张九章和李光弼一脸焦急地来回踱步,见顾青被抬出来,二人急忙迎上前。李光弼见顾青的惨状,不由气得跺脚:“竖子鲁莽!你怎可……”
话没说完,张九章螃蟹似的给他来了个侧踢,李光弼急忙闭嘴。
京兆府尹站在府衙门口笑意吟吟,没听到,呵呵,啥都没听到……
张九章面色不变,与府尹见了礼,知道顾青在府衙已走完过堂的流程,可以回家了,张九章命下人小心抬起顾青,与府尹含笑告辞。
顾青昏昏沉沉躺在软兜上,张九章和李光弼一路沉默,阴沉着脸匆匆穿行过长安的闹市。
“去我府上,不要回顾青的家了。”张九章沉着脸道。
顾青睁眼道:“为何?”
“长安已满城风雨,你与济王的仇已结得死死了,老夫恐济王铤而走险再次谋害于你,住在我府上养伤,至少济王没那胆子敢冲击鸿胪寺卿的府邸。”
顾青吃力地笑了笑,也不争辩,任由下人们抬着他朝张九章府上行去。
其实顾青笃定济王绝对不敢有任何动作了,此时的济王,想必在王府里跳脚大骂,顾家祖上的女性先人不可避免地被他拎出来逐一辱骂,不过接下来济王该操心的是如何度过这次危机,他已自身难保了。
张九章的府邸离京兆府衙有点远,但奇怪的是张九章却没有安排马车,而是坚持众人步行。
抬着顾青匆匆招摇过市,引来路人一阵围观和指指点点,顾青便大致明白张九章坚持步行的深意了。这也是为了保护顾青的安全,如果整个长安的人都知道顾青住在张九章府上,应该没人敢再对顾青下手了。
行路匆忙,张九章边走边端详顾青的脸色,道:“顾青,你还撑得住吗?”
顾青笑了笑,道:“还行。”
“果真如传言所说,济王在王府加害于你?”
顾青笑道:“不,是我刺伤了自己,济王碰都没碰过我。”
张九章大惊,脚步一顿,随即表情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
“在王府自残,你有何目的?”张九章沉声道。
“不想轻易放过济王。”
“为了什么?”
“为了您和李叔府上的亲卫,为了那些与我并肩战斗而死去的豪杰英雄,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张九章动容道:“就为了这个?”
顾青坚定点头:“就为了这个。”
张九章沉默片刻,道:“其实陛下已有旨意,将济王驱离长安,回绛州之藩……”
顾青摇头,缓缓道:“惩罚不痛不痒,只是自罚三杯,不够。数十位袍泽战死,济王付出的代价太轻微了,我不甘心。”
张九章喟叹道:“若今日济王加害你的事被坐实,恐怕他真的很难脱身了,长安城已满城风雨,陛下再偏袒皇子,也掩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久不出声的李光弼忽然怒道:“竖子你倒是狠得下心,对自己都如此狠,你说要给此案再添一把火,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法子,谁知道你居然跑去王府给自己扎了两刀,这就是你想的法子?苦肉计?”
顾青苦笑道:“位卑言轻,无能为力,除此别无他法,我知道此计是下策,但仇不能不报,做完这件事,也算对豪杰好汉们的在天之灵有个交代了,从此我能睡个安稳觉。”
张九章叹道:“长安少年多纨绔,论心志之坚忍,论行事之绝决,顾青,你是老夫生平仅见,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的人,将来定能成大事。”
众人抬着顾青匆匆赶到张九章府上,进门之后张九章便命管家闭门谢客,今日起任何客人都不见,除非宫里有旨意上门。
在后院给顾青安排了一间偏僻的厢房,张九章又命人去请大夫,下人们七手八脚给顾青净身换衣。
处理利落后,张九章站在床榻前捋须沉声道:“此事必已传进了兴庆宫,过不了多久,天子定会召见你,你养伤时好生想想如何应对天子垂问,切记说辞要滴水不漏,否则说错一句话便弄巧成拙,反噬己身。”
顾青挣扎起身道:“多谢二叔公大义援手,侄孙累您费心了。”
张九章笑道:“无妨,从头到尾都是你独自在担待,顾青,老夫知你性情孤冷,不习惯求助于人,但身在庙堂,有些事不必自己担着,你在长安是有故人,有朋友的,跟故人朋友求助,并不丢人。”
顾青笑道:“以后若有事,侄孙一定求助二叔公……”
话没说完,身上的伤口忽然被扯动,传来一阵剧痛,顾青疼得脸色发白,倒吸一口凉气,张九章急忙道:“快趴下,莫多说话,先把伤养好。”
顾青趴在床榻上,张九章看着顾青后背一道长约一尺的狰狞伤口,心中不由惨然,疼惜地道:“后背的伤你是如何弄上去的?”
顾青吃吃地笑:“二叔公都想不出如何弄伤的,别人更想不出,如此愈发坐实我在王府是被人加害的。”
张九章叹道:“那些战死的人若有在天之灵,必以与你并肩厮战为豪,顾青,此刻连老夫都觉得,能为你拼命是一件荣幸的事,无论生死,你都会给朋友一个完美的交代。”
顾青疲惫地道:“尽点心力而已,死去的人,终究已死去。”
张九章沉声道:“你莫多想,好好养伤,接下来老夫便去联络御史,你已把事情做到这般地步,剩下的该老夫出把力气了,定要将济王谋害你之事坐实,否则你身上的刀可就白挨了。”
张九章离开后,顾青沉沉地睡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屋外已是一片漆黑,不知深夜什么时辰。
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兰花般的香味,顾青扭头望去,却见张怀锦正坐在他的床榻边,半趴在床沿打瞌睡,她的脸颊上布满了已干涸的泪痕,头发有些凌乱,显然她已坐了很久,一直在静静地等他醒来。
顾青趴着的姿势太久,有些不舒服,胸口闷得慌,不由自主地活动了一下身子。
轻微的动静立马惊醒了张怀锦,她赫然抬头,见顾青睁开了眼,惊喜地道:“顾阿兄,你醒了?”
“不,你看错了,我没醒。醒过来的只是我卑劣的灵魂,我伤痕累累的**仍在沉睡……”
张怀锦愕然,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顾阿兄,你在说什么呢?要不要叫大夫?”
顾青叹道:“不用了,只是皮外伤,没那么严重,你回房睡去吧,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太……嗯?不对呀,我们是兄弟啊,怕什么?”
张怀锦眨了眨眼,笑道:“没错,我们是兄弟,不必避讳于人的。”
“我饿了,弄点东西给我吃。”既然是兄弟,顾青就不必太客气了。
张怀锦从旁边的矮桌端了一碗粥,道:“有些凉了,我叫下人帮你热一热。”
顾青扭头看了一眼寡淡的米粥,嫌弃地道:“我不吃这个。”
“你要吃什么?”
“烤羊腿,还有葡萄酿。”
张怀锦为难地道:“不好吧?你受伤了,大夫说饮食要清淡……”
“胡说,受伤的人正需要营养,大口吃肉才能恢复得更快,饮酒能够杀灭体内的毒菌,有益伤势收口结痂,大夫的话若是管用,大唐每年怎么还会死那么多人?”顾青一本正经地给她科普。
张怀锦两眼发直:“是,是这样的吗?”
顾青淡定地道:“我刚才哪句话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我。”
张怀锦混乱了:“似乎……很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顾青板着脸道:“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快去弄吃的,悄悄叫醒你府上的厨子,莫声张,羊腿一定要腌入味,烤至两面金黄,葡萄酿一定要西域原装进口,快去。”
张怀锦仿佛被催眠了似的,傻乎乎起身去了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顾青嘴角一扯,喃喃道:“这么好骗的姑娘不容易找了,一定要好好珍惜,但愿此生她的智商不会有突飞猛进的一天……”
…………
兴庆宫。
李隆基面色阴沉,盯着面前的京兆府尹,府尹垂头肃立,大气都不敢喘。
一份口供摆在案头上,李隆基冷冷地道:“这就是你录下的口供?顾青说是他自己剐蹭的,你便真的信了?还堂而皇之地记录下来,朕任你为京兆府,你平日便是这般断案的么?”
府尹额头冷汗潸潸,颤声道:“陛下,臣当然不信顾青所言,而且臣已问过他许多次,但顾青一口咬定是自己剐蹭,与旁人无关,他是苦主,臣总不能对他施以刑具逼供,他坚持这么说,臣只能据实记之,望陛下明鉴……”
李隆基哼道:“事后呢?事后你查过吗?长安城都传疯了,人人皆云是济王所为,究竟是不是他加害顾青?”
“臣无法定论,事后臣亲自登门拜访济王殿下,可是……济王殿下闭门谢客,不让任何人进王府,臣不敢强闯,亦无法搜集任何证据,陛下,皇子贵胄之身,臣终究只是个府尹,怎敢冒犯?”
李隆基怒道:“这点担待都没有,朕留你何用?此事已无法善了,长安城人人皆知,朕一日之内还收到了十几位御史的奏疏,皆参济王目无王法,跋扈张狂,胆敢谋害朝臣,朕已被御史们架在火上进退不得。”
“臣万死,臣有罪!”京兆府尹慌忙请罪。
“回头你再去一趟济王府,就说奉了朕的旨意,济王必须当面受你讯问,不得推搪。”
京兆府尹苦着脸道:“臣遵旨。”
李隆基顿了顿,道:“顾青身上的伤势,你总知道吧?他受的伤严重吗?”
“陛下,顾长史身上伤有两处,一处在大腿,一处在后背。”
李隆基皱眉:“后背?”
“是,后背有一道长约一尺的伤,府衙的仵作当场验过,显然是利器所划伤,伤口深约半寸,深可见骨。”
“顾青是独自一人进的王府吗?”
“是。”
李隆基脸色阴晴不定,道:“独自进府,而伤在后背,这个,恐怕……”
“是的,若说刺伤大腿或许可能是顾长史个人所为,但若伤在后背,顾长史个人恐难办到,应是旁人所害。”
第一百九十三章 借势打势
心思缜密的人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能避免很多漏洞。
顾青给自己后背制造的那一刀,成功掩盖住了所有知情人最后的一丝狐疑。
李隆基是个多疑的帝王,他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但是顾青后背的伤口他却无法自圆其说,京兆府尹说得对,个人无法独自给自己的后背划出一道一尺来长的伤口。
至于济王为何要加害顾青,其实动机几乎人尽皆知。
青城县的事还没过去,济王府派出的二百余死士全军覆没,对济王来说,这是个巨大的损失,皇子向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受此打击怎能不怒?怒极之下迁罪顾青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件事唯一的疑点是,济王对顾青就算再愤恨,也不至于公然在王府内加害于他,这么做分明是授人以柄,济王再不学无术,难道连最基本的城府都没有,非要在王府内对顾青动手?
李隆基压下心头的狐疑,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总觉得顾青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只是一种伪装,那个少年郎的城府其实与他的年纪并不相符。
怀疑只是一种直觉,李隆基没有证据。整件事的脉络就是,济王圈占青城县民田,县令杀豪绅收归田产,济王起杀机欲杀县令,顾青离京保护县令,回到长安后被济王所恨,顾青主动登门致歉,济王在王府内加害于顾青……
这件事从头到尾,顾青的做法让人找不出他的错处,似乎他做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顾青在这件事里彻头彻尾都只是一个被动者,受害者,无辜者。
那么,心头那点疑虑究竟从何而来呢?李隆基百思不得其解。
“顾青伤势如何?能行走否?”李隆基忽然问道。
府尹想了想,道:“顾长史在府衙过堂时已不能动弹,失血过多,大夫诊治后说顾长史伤势无碍,但需要长久养息。”
李隆基嗯了一声,道:“人还清醒吗?”
“清醒,在府衙记录口供时顾长史条理清晰,言思有节,只是气血虚弱,不如常人矣。”
李隆基沉思半晌,转头看着旁边的高力士道:“高将军,明日午时,宣顾青入宫,可着羽林卫将他小心抬来。”
高力士躬身领旨。
第二天中午,顾青躺在软兜内,被几名羽林卫将士抬到了兴庆宫的长庆殿。
顾青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波斯羊毛毯,在长庆殿外的长廊下等待李隆基散朝。凛冽的寒风吹拂而过,顾青裹着厚毯仍有些发冷,但进宫面君的规矩森严,顾青再冷也只能等在寒风中,等李隆基散朝后才能进殿。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李隆基的天子御驾才从兴庆正殿缓缓行来,待到李隆基进了长庆殿后,高力士才扬着拂尘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顾青道:“陛下有旨,着顾长史入殿。”
顾青含笑谢过,刚要挣扎起身,高力士笑道:“顾长史身子不便,陛下说了,允羽林卫将顾长史抬进殿内,事有从权,今日可免君臣之礼。”
顾青感激涕零状朝殿门方向拱手:“臣谢天恩浩荡。”
被羽林卫抬入殿后,顾青见李隆基端坐上位,还是挣扎坐起来勉强行了一礼。
李隆基摆摆手,笑道:“顾卿身子不便,免礼。”
说着李隆基起身走到顾青面前,俯身端详顾青的伤势,顾青的大腿已上了药,被布条缠了一层又一层,后背的伤口也上了药,李隆基观察得很仔细,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顾卿伤得如此严重,实在是令朕心疼万分啊。”李隆基露出疼惜之状叹道。
顾青初时以为李隆基只是单纯的关心他,然而看到李隆基那张布满疼惜表情的脸,以及那双毫无感**彩的眼睛后,顾青心中咯噔一下。
他瞬间明白李隆基并不是关心他,而是对他的伤势心存疑窦,李隆基仍在怀疑顾青身上的伤是不是他本人制造出来的,甚至也许还在怀疑顾青的伤是不是真实的。
顾青顿时露出惶恐状,强自坐起身朝李隆基拱手:“臣大意致伤,累陛下担忧,罪何甚也。”
嘴里说着话,顾青暗自用劲绷紧了后背的肌肉。
昨日受伤,伤口本就没有完全收口,肌肉一绷紧,伤口顿时迸裂开,顾青忍着痛,后背渐渐有了几许濡湿感。
李隆基见顾青好端端的,额头忽然冒出了汗,不由关心地道:“顾卿怎么了?是伤口又痛了吗?”
顾青脸色发白,强笑道:“臣死罪,伤口似乎有点发作了……”
李隆基急忙道:“快除去外裳,莫误了诊治。”
说着李隆基对高力士道:“去宣太医来,快去。”
顾青迟疑道:“圣驾当前,臣不敢失仪。”
李隆基不悦道:“君臣之礼亦有从权之时,朕岂是迂腐昏君,置臣子性命于不顾?快脱去外裳,朕不罪也。”
顾青神情犹豫一阵,先谢过李隆基,然后在吃力地解下腰带,将外面的官服缓缓除去。
官服里面是一件白色的里衣,李隆基走到顾青身后,赫然发现白色的里衣背后已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顾青的肩膀疼得直抽搐,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太医很快进殿,当着李隆基的面,太医小心地除去顾青的里衣,露出光洁白净的背部,李隆基清晰地看到顾青后背缠着的白色布条已变成血红色,伤口迸裂出的鲜血顺着后背的肌肤缓缓流落而下。
太医解开布条,露出了顾青后背长约一尺的伤口,然后太医皱了皱眉,道:“这伤可是不轻啊,未曾收口的话,还是不宜移动,很容易迸裂的。”
说着太医将顾青伤口上敷的药清理了一番,洒了一层不知什么质地的药粉将血止住后,又给他敷了一层黑乎乎的药泥,最后缠上新的布条。
李隆基一直在顾青身后,静静地看着顾青的伤口,直到伤口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中,确定了顾青伤势的真实性后,李隆基的眉头渐渐松缓下来,演技也愈发走心了。
“还疼吗?唉,顾卿,你也太不让朕省心了,好好的怎会受如此重伤?太真妃若知道了,也会心疼死的。”李隆基深情叹息道。
止血重新上药后,顾青仍疼得直抽搐,但脸上已恢复了几分血色,虚弱地笑道:“是臣不小心,昨日走在长安路上太过鲁莽,狠狠摔了一跤,不知被何物划伤了。”
李隆基缓缓道:“是你自己弄伤的?”
顾青斩钉截铁地道:“是。臣还有一事上奏,昨日臣风闻朝野流言四起,说什么济王殿下王府行凶,致臣所伤,此皆谣言,必有奸人恶意构陷济王殿下,离间天家父子之情,望陛下明鉴,严查造谣之人。”
李隆基挑眉道:“哦?可是京兆府的仵作将你的伤情记于文书,说你的伤是被利器所致,与你的说法岂不是互相矛盾?”
顾青断然道:“定是仵作看错了,臣是如何受伤的,自己最清楚,臣的伤与外人无关,是臣自己不小心所致。陛下试想,就算济王殿下对臣怀恨在心,欲谋害臣的性命,亦不可能在他的王府里动手,皇子贵胄,天资聪颖,不可能连这点城府都没有。”
李隆基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沉默良久,李隆基忽然问道:“顾卿昨日去济王府做甚?”
顾青低声道:“臣不敢欺君,陛下当知青城县之事,臣之所为虽是为了救朋友性命,终归还是得罪了济王殿下,昨日陛下召见臣后,臣出了宫便觉得心中不安,毕竟臣只是区区六品长史,得罪了皇子还是有些害怕,所以主动登门向济王殿下请罪……”
李隆基含笑道:“济王原谅你了么?”
顾青苦笑:“臣不敢欺瞒,济王殿下对臣仍有些嫌恶,臣请罪之后,济王仍未原谅臣,臣只好识趣告退。”
李隆基哦了一声,道:“是这样的么?”
顾青直视李隆基的眼睛,语气坚定地道:“是的。”
君臣几句对话里,顾青的话半真半假,李隆基的表情也半真半假,诡异之处在于,李隆基知道顾青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可他更知道顾青的假话是为了维护皇家的体面,为了不让李隆基为难,于是忍辱负重地独自担起了责任。
而顾青呢,他知道自己从头到尾没说一句真话,但有些假话在众口一词以及自己伤势的佐证下,已经变成了铁证如山的真话,连李隆基都不得不相信。
在李隆基已然相信的前提下,说几句大家心知肚明的假话,用诚挚恭顺的态度维护皇家体面,博得李隆基的好感,顾青何乐而不为?
君臣二人一番对话下来,心眼斗得飞起。
话说到这一步,接下来自然没什么好聊的了,如何处置济王是李隆基的事,顾青相信李隆基这次轻饶不了济王,就算他偏袒自己的儿子,朝堂上的御史们也不会放过他。
作为当事人,该表明的态度已然表明了,从昨日京兆府过堂讯问开始,顾青便咬死了伤是自己所致,打死也不承认与济王有任何关系,在李隆基的心里,顾青至少树立了一个“明大义,识大体”的人设,没给自己留下隐患。
苦肉计大功告成,接下来只看结果了。
如何处置济王,李隆基当然不可能告诉顾青,只是温言叮嘱顾青好生休养,保重身子,并赐了顾青一些上好的补气血的药材,并下旨令太医负责治疗顾青的伤直到痊愈。
顾青感激涕零地谢恩,然后被羽林卫抬出了宫。
顾青离开后,李隆基坐在偌大空旷的大殿内,拧眉沉思许久。
沉寂了一炷香时辰,李隆基这才开口缓缓道:“高将军,令舍人拟旨,皇二十二子济王环狂悖无状,凶残无德,肆贪欲而忘廉耻,恶意侵占民产良田,坏天家声誉。着废黜王爵之号,贬为庶民,流放绛州,十年内不得归长安。”
旁边的高力士闻言一惊,忍不住道:“陛下,惩罚过重了吧?事情还没查清楚,陛下您甚至都没听济王殿下当面解释……”
李隆基叹道:“知道今日朝会,有多少朝臣御史参劾济王吗?整个御史台都快翻天了。此事已闹到朝野皆知,到了这般地步,事实的真相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掩住悠悠众口,莫再因此事而伤天家声誉,就算济王是被冤枉的,朕也要如此处置,明白吗?”
高力士默然点头,随即忍不住又道:“可是,废黜王爵的理由为何是侵占民产良田?顾青被刺一事却……”
亲儿子被他贬为庶民,李隆基丝毫不见心疼,反而露出莫测的微笑,道:“顾青被刺,这件事不能搬上台面,侵占民产才能作为正当的理由……”
高力士有些困惑,但李隆基自有他的打算,高力士不敢多言。
谁知李隆基接下来的话便完美解释了处置济王为何要以侵占民产为理由。
“高将军,再令舍人拟旨。着令即日起,诸皇子公主将名下所占田产食邑账目等上报宗正寺,不得丝毫隐瞒,若名下田产有逾制者,必须发卖退还,违者必究……”
高力士眼皮一跳,仿佛明白了什么,躬身记下。
李隆基面无表情看着殿外萧瑟的冬日风光,沉默片刻,忽然补充了一句:“……尤其是东宫。”
高力士一惊,他终于明白了李隆基真正的意图。
…………
顾青借势打势,终于将济王收拾了,可惜无法要济王的命,对皇子来说,若无谋反大逆之罪,帝王对皇子最严厉的处罚无非是贬为庶民。
顾青从宫里出来后便知道了李隆基对济王的处置,虽然心中仍有不甘,但只能如此了。
顾青不知道的是,李隆基也借由此案借势打势,突然剑指东宫太子。
不愧是四十年的太平天子,做事不行,但谋人之术却修炼得炉火纯青,出手的角度可谓非常刁钻,令人大出意料。
李林甫基本只剩了一口气,杨国忠羽翼未丰,东宫太子党最近上蹿下跳,朝中四处拉拢朝臣结党站队,李隆基这道旨意给太子党们当头淋了一盆凉水,让他们冷静冷静。
总之就是,朕一日不死,尔等永远只是朕用来平衡朝局的棋子,朕要谁风光,谁就风光,朕要谁失势,谁就必须失势。
不服来辩。
高调过后必须要低调,顾青出了这次风头后,马上缩回脑袋低调做人。
安安心心在张九章府上养伤,日子痛并快乐着。
一日三餐有专门的下人照料,伤也有宫里的太医每日来诊治,唯一令他不自在的是,张怀锦这姑娘太热情了。
她几乎完全接手了伺候顾青的活儿,不准下人插手,凡事亲力亲为,顾青原本是颇为感动的,觉得兄弟之情果然如高山流水一般纯洁无暇娓娓动听。
然而张怀锦照料了两天后,顾青顿觉不妙。
他忽然发现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张怀锦则是刀俎。
“张怀锦,给我一个痛快,来世你我还是好兄弟,否则咱们割袍断义。”顾青躺在软榻上,有气无力地道。
张怀锦嘟着小嘴,手里端着碗,碗里是寡淡无味的白米粥。
“顾阿兄,不行的,大夫说了,养伤期间只能吃清淡寡食,不可沾荤腥,上次我偷偷给你吃烤羊腿,还给你酒喝,被二祖翁骂得狗血淋头。”
顾青看都不看那碗白米粥,奄奄一息道:“我绝食了,你我兄弟来世再见。”
张怀锦用银制的小勺舀了米粥,伸到顾青嘴边,柔声道:“顾阿兄莫任性,待你伤好了,我陪你去吃烤羊腿,乖,张嘴。”
顾青背过身去,懒得理她。
“顾阿兄莫乱动,小心又裂开了伤口。”张怀锦急道。
顾青背对着她叹道:“还是你阿姐好,她就从来不讲究什么饮食清淡,我在石桥村时曾经发烧,她还劝我喝酒发汗治病,简直是知己。”
身后,张怀锦的声音有些异样:“阿姐她……对你百依百顺么?”
顾青一愣,百依百顺吗?这个……真没有。张怀玉怎么可能是百依百顺的人?那么浪漫那么让人感动的表白都能狠下心拒绝,可见她是何等的铁石心肠。
不过,男人是要面子的。
在三弟面前,她的阿姐必须百依百顺,不然二哥的脸往哪儿搁?
“那是当然,你阿姐虽说武功高强,但毕竟是女人,女人自然要对男人百依百顺,不夸张的说,我只要出现在你阿姐面前,她这块百炼钢瞬间化为绕指柔,温柔得简直掐出水来,叫她往东绝不敢往西,我一记凌厉的眼神都能令她颤栗发抖。”
身后张怀锦的声音愈发异样,但顾青仍未听出来。
“顾阿兄,你……喜欢阿姐那样的,还是喜欢……喜欢我这样的女子?”
顾青背对着她,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喜欢你阿姐那样的,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与男女之情何干?简直是玷污了咱们的兄弟之情,腐朽得很。”
第一百九十四章 侄孙女婿
男女之情与兄弟之情最大的区别是,在兄弟之情里,那些甜蜜肉麻的矫揉造作无处安放。
兄弟就是兄弟,不要搞什么幽怨薄嗔含情脉脉那一套,顾青消化不了。
可惜的是,顾青与张怀锦的兄弟感情似乎变质了,这姑娘如今看顾青的眼神绝对不是兄弟该有的眼神,如果大家有过桃园结义的仪式的话,张怀锦这种对兄弟心怀不轨的眼神绝对要被插上三刀六洞。
“三弟,我给你讲讲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吧。”顾青沉吟过后,决定讲一些寓意深远的故事,用指桑骂槐的方式以正兄弟视听。
“谁是刘关张?”
“刘备,关羽,张飞,简称刘关张,桃园结义说的是三人在一片桃林里结拜为异姓兄弟,三弟没读过三国吗?”顾青在犹豫自己要不要鄙夷一下她。
张怀锦愕然道:“倒是读过陈寿的《三国志》,但里面没说刘备关羽张飞结拜兄弟呀,再说刘备是君,关羽张飞是麾下虎臣,君臣怎可结拜兄弟?定是顾阿兄你杜撰。”
顾青呆怔半晌,他在回忆《三国志》和《三国演义》之间的关系,接着顾青立马反应过来,我不过是讲个故事而已,为何要上升到学术高度?反正这个年代没人听过《三国演义》,自己想怎么编就怎么编,高兴的话,把诸葛亮与周瑜凑成一对相爱相杀又因世俗偏见无法在一起的基情情侣也没人敢说什么,因为知识产权拿捏在自己手里。
“你到底想不想听故事?想的话就闭嘴,听二哥我娓娓道来。”顾青冷着脸道,表情很权威。
张怀锦忙不迭点头,老老实实搬了个小凳坐在他面前,双手托腮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这个角度,这幅画面,顾青忽然觉得自己又像一个爸爸了。
“好好听着,看看什么才叫真兄弟……”顾青回忆片刻,表情严肃地缓缓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
仅仅一个开头,张怀锦眼睛一亮,喃喃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句妙极!不愧是二哥,果然才识无双!”
傻乎乎与蠢萌不过是张怀锦的性格,但她毕竟出自宰相门第,学识涵养是不缺的,不仅字写得比顾青好看,经史子集也读过不少,顾青的故事只说了两句话,她便立马意识到这个故事的不凡之处。
“二哥等等!”张怀锦打断了他,急道:“我去取纸笔,二哥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完张怀锦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顾青咂咂嘴,觉得张怀锦最后一句话似乎哪里不对劲……
很快,张怀锦取了纸笔来,又命下人在顾青的床榻前摆了一张矮桌,张怀锦盘腿坐地,取纸笔先将顾青说的那句“分久必合”写了下来,然后悬笔看着顾青,道:“二哥可以继续说了。”
顾青有些受宠若惊,指了指面前的纸笔,道:“这个架势……过了吧?”
张怀锦朝他甜甜地一笑,道:“二哥之才,当世无双,诗句也好,文章也好,甚至你讲的故事也好,皆是振聋发聩之佳作,佳作自要书以记之,否则若是失传于今世,便是遗恨千年。”
顾青指了指她,矜持地笑道:“不要搞盲目的个人崇拜,要不得的。”
然后顾青接着开始讲故事,从东汉末年朝堂的十常侍乱政,到民间黄巾贼造反,从汉灵帝御温德殿见一条大青蛇从殿梁飞下,蟠于椅上,到南华老仙赠张角《太平要术》,神神怪怪的传说穿插于史实之中,故事顿时变得丰满诱人。
张怀锦边听边记,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鼻翼一张一合,显然心情紧张且期待。
然后顾青终于说到了故事的主角刘关张,刘备与关羽于招军榜文前相识,二人来到张飞庄上,三人互相认识后,顾青终于说到了戏肉,三人志同道合,决定桃园结义。
张怀锦听得心情激荡,握笔的手都在微微发颤,顾青语气激昂,说起三人在桃林中备下牲畜祭礼,焚香而拜。
“……三人在关二爷像前誓曰:‘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张怀锦激动坏了,却突然打断道:“慢着,二哥,‘关二爷’是谁?为何结义要在关二爷像前?”
顾青认真脸:“关二爷是忠义的化身,但凡结拜兄弟,没有关二爷点头是不行的。”
张怀锦不折不挠地道:“那么,关二爷究竟是谁呢?史上有这个人吗?”
“他不是人,是神仙,专门负责民间结拜兄弟的业务……你老是插嘴,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张怀锦委屈地哦了一声,继续提笔疾书。
当顾青说完三兄弟结拜之后散财招军,庄园练兵并出兵颍川以抗黄巾之后,顾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张怀锦一笔一笔记下,意犹未尽地央求道:“顾阿兄为何如此短小?再说几个章回吧……”
顾青摇头,其实他讲三国故事的目的就是为了说桃园结义的兄弟感情,让张怀锦的灵魂受到洗礼,把对兄弟不该有的不轨念头掐死在摇篮中。
至于别的,三国演义那么长,顾青不耐烦再讲了。
“听完故事说说感想吧,从桃园结义的故事里,你学到了什么?”顾青谆谆善诱地道。
张怀锦愕然,沉思半晌,小心翼翼地道:“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顾青摇头叹息,故事白讲了。
“你四不四撒?兄弟啊,兄弟感情啊,刘关张三人的兄弟感情是多么的纯粹,你试想,如果张飞对关羽突然有了什么不正经的想法,然后对关羽每日纠缠骚扰,霸道三弟爱上美髯公,这故事还能看吗?”
张怀锦一脸呆萌地看着他,随即噗嗤一笑,俏脸不知为何突然红了。
“其实,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嘻嘻。”
顾青愕然,大唐版的腐女,三弟隐藏得好深!
“二哥说这个故事是为了警醒你自己么?”张怀锦盯着顾青的眼睛道。
顾青吃惊道:“何出此言?”
“你对大哥的感情就不纯粹……”张怀锦委屈地嘟嘴,眼神忽然像一团灼热的岩浆黏在顾青身上:“所以我对你的感情不纯粹,也是跟你学的。”
顾青一惊,接着尴尬无比。
厉害啊,居然被她反将一军,这姑娘为何此刻看起来没那么蠢了?
“散伙了散伙了!”顾青挥了挥手:“我宣布,咱们三兄弟从此散伙。”
三兄弟间的感情搞得乱七八糟,顾青想想都头疼,索性原地解散。
张怀锦不悲反喜,嘻嘻笑道:“散伙也好,反正名不正言不顺的,外人听起来也别扭,我和阿姐是女人,你是男人,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多么单纯的关系,比兄弟好多了。”
顾青惆怅道:“兄弟散伙,何其悲也,按惯例,我们应该吃一顿散伙饭庆祝……不对,悼念一下,如何?”
张怀锦喜笑颜开,脑袋点得飞起:“好啊好啊。”
“去给我弄两只烤羊腿。”顾青终于图穷匕见。
张怀锦一滞,然后飞快摇头:“不行,你在养伤,不能沾荤腥。”
“不沾荤腥我会死的,听话,虽然不再是你的二哥,至少还是你的顾阿兄,阿兄的请求你要满足。”
张怀锦仍使劲摇头,态度很坚决:“二祖翁说了,若再给你吃肉他便打断我的腿……”
“你失去的只是两条腿,我失去的可是肉啊。”
为了吃上肉,顾青不惜连三观都扭曲了。
任顾青好说歹说,张怀锦死活不答应,顾青终于失去了耐性。
是时候让这傻姑娘体会一下人世间满满的恶意了。
默默酝酿了许久,顾青忽然柔声道:“怀锦妹妹,你过来,阿兄给你看一样宝贝……”
张怀锦傻傻地靠近:“什么宝贝?”
“你再过来一些,此宝贝只能隐而见之,不可公而示之,过来……”顾青的声音温柔得掐出水来。
张怀锦毫无防备地凑近,站到顾青的床榻前,好奇地看着他。
顾青气沉丹田,浑浊之气游走腹腔半个周天,苦苦酝酿之后,终于寻得菊状出口,无声奔腾而出。
然后顾青猛地拽过张怀锦的胳膊,将她使劲往自己身上一带,同时另一手飞快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待张怀锦猝不及防地扑倒在他身上时,顾青再猛地用被子将她盖住,她的整个脑袋顿时被闷在被子里,顾青不顾她的尖叫挣扎,死死地箍住她蒙在被子里的脑袋,张怀锦又惊又怒,奋力手刨脚蹬。
顾青箍着被子死不松手,仰天哈哈大笑。
“好臭!好臭啊!顾青,你快放手!”张怀锦蒙在被子里气得哇哇大叫。
待到张怀锦完完整整吸完了被子里的浑浊之气后,顾青才大笑着放开了她。
张怀锦气得快炸了,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没想到兄弟刚散伙,顾阿兄便翻脸不认人,居然如此对她。
“你,你你……”张怀锦娇躯气得直颤指着他。
“快去弄烤羊腿,不然还有下一拨等着你……”
张怀锦气得转身跑出了房门。
顾青啧了一声,朝她的背影喊道:“哎,是不是玩不起?是不是玩不起?”
挠了挠头,顾青有些不解,有那么生气吗?前世读书寄宿时跟兄弟们同一个宿舍,闻屁算什么,更恶心的事都做过不知多少了,也没见哪个兄弟翻脸。
千年的代沟果然不是那么容易抹平的。
正在犹豫要不要跟张怀锦道个歉,房门外,张怀锦蹬蹬蹬又跑了回来,站在门口气鼓鼓地瞪着他。
顾青大喜:“烤羊腿……”
张怀锦没理他,冲进屋子里拾起刚才记录的几页三国演义的纸,然后转身继续蹬蹬蹬跑出去了,跑出房门时还扔下一记震人心魄的“哼”。
…………
在张九章府上养了三五日后,顾青的伤口收了,后背结了一道长长的痂。
这几日顾青的日子过得很痛苦,连着几天没吃肉了,以顾青无肉不欢的性子,几日下来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
张怀锦很听话,果然一点肉都没给他吃,哪怕顾青后来向她道歉了,她也原谅了顾青,但仍旧坚持不给他吃肉。
张九章仍每日来看他,每次看到张怀锦小心翼翼照顾顾青的样子,张九章便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呵呵直笑,一脸的慈祥。
这天张九章散了朝会回家,径自进了顾青养伤的屋子。
将张怀锦打发出去后,张九章在顾青的床榻前坐了下来,温和地笑道:“今日伤势可好些了?”
顾青笑道:“劳二叔公费心,伤势好多了,再过几日应能下地行走了。”
张九章道:“你受伤不轻,当多养些时日,左卫那里李光弼已为你告了假,长史的差事他亲自帮你处置。”
顾青迟疑片刻,道:“二叔公,您看侄孙的伤差不多快好了,是不是可以让我回自己家养着?过了这些日,想必不会有人报复我了吧?”
张九章笑道:“老夫正要与你说这事,济王被贬为庶民,今早已收拾了细软启程离开长安,流放绛州了,陛下的旨意严厉,想必他没那胆子再敢报复你,从今日起,你在长安城算是安全了。”
顾青喜道:“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你还得在老夫府上多养些日子,待伤势大好之后再回自己府里。”张九章悠悠地道。
“为何?”
“因为你木秀于林,你可知如今长安城有多少权贵朝臣和士子盯着你?一个六品长史,当今皇子都因你而被废了王爵贬为庶民,你这个风头出得太张扬了,若此时回家,不知会有多少权贵朝臣登门拜访你,他们的拜访可不一定都是善意的,或许也会有挑衅,你在鸿胪寺卿的府上养伤,老夫不必给旁人面子,一概将人挡了,你若回了家,以你的官阶品级,若是挡驾的话,不知又会得罪多少人,明白老夫的意思吗?”
顾青默然点头:“明白。”
随即顾青又道:“可我不能一辈子在二叔公府上住下去吧?那些人我终归还是要面对的。”
张九章眼中满是笑意:“一辈子在老夫府上住下去有何不可?你若愿意,可以换个身份在老夫府上住下来,老夫管你一辈子的吃喝用度,如何?”
顾青愕然:“换个身份?什么身份?”
张九章翻了个白眼,道:“你是老夫的故交之后,不过呢,只要你愿意,可以成为老夫名副其实的自家人,老夫觉得,‘侄孙女婿’这个身份就很不错嘛。”
顾青一惊,接着干笑不已:“二叔公,您莫闹……”
张九章神情忽然严肃起来:“老夫可没跟你闹,怀锦那孩子虽说有些稚涩,且不通世故,但心地还是善良的,你养伤这些日子,老夫旁观者清,你与她相处非常融洽,既然你二人情投意合,为何不能结为秦晋之好?”
顾青愕然:“二叔公,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和怀锦‘情投意合’了?”
张九章亦愕然:“你们不止一次打打闹闹,难道不是情投意合吗?”
顾青继续愕然:“什么叫‘打打闹闹’?她是真的很卖力地在打我啊,一个四肢健全的女子欺凌我这个伤残人士,与‘情投意合’何干?”
张九章虎躯一震:“她是真打?好……好大的狗胆,要翻天了她!”
顾青急忙道:“二叔公息怒,是我有错在先,不怪怀锦妹妹。”
“你有何错?”
“我给她闻了一个屁……”
张九章:???
果真是英雄迟暮,日薄西山了,如今年轻人之间的来往方式已然这般奇葩了么?
看顾青的样子,似乎对张怀锦并无男女之情,张九章原本想要说的话此刻倒是不方便再说了,说出来若被拒绝,双方都尴尬,两个孩子的关系更不好相处了。
张九章毕竟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这种事不能急,急则弄巧成拙,索性让二人自然发展,看二人融洽的样子,若再培养一些时日的感情,再论亲事应能多几分把握。
从顾青来长安后,在他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张九章从头到尾看在眼里,每次顾青遇到的事他都能完美地化解或者反击,对顾青的心性和能力,张九章是打心眼里欣赏,越来越迫切地想将顾青收为自家的孙女婿,这种心情已然与顾家夫妇的故交之情无关,而是纯粹的因为顾青这个不可多得的人了。
“好好在府上养伤,陈相今早颁了文告,陛下和贵妃娘娘将在十日后起驾离京,赴骊山华清行宫巡幸,十日后你的伤估摸养得差不多了,陛下还单独给左卫下了一道旨,点名要你同行随驾……”
顾青茫然道:“我?为何单独点我的名?”
张九章捋须笑道:“据说是贵妃娘娘恳求的,陛下也欣然答应了,或许在济王一事上,陛下觉得你尚识大体,没有主动抹黑天家声誉,点你随驾算是给你的一种赏赐吧。”
第一百九十五章 妹争姐夫
皇帝如果是一种职业的话,性质其实跟现代的职场老板差不多。
私企自负盈亏,老板创业初期兢兢业业事必躬亲,后来企业发展壮大了,赚的钱越来越多了,老板渐生疏怠之心,总觉得眼一睁一闭,人没了,钱便宜别人了,嚎。于是趁着企业盈利之时抓紧享受人生,所以老板决定成立董事会,聘请职业经理人打理企业,他只需要抓住企业的人事权。
老董事长退居幕后,职业经理人帮他处理日常工作,曾经兢兢业业的老板在企业里渐渐变成了一种象征形式般的存在,不仅如此,老板还在各个地方买了度假别墅,每年带着小自己几十岁的小娇妻出门度长假,泡温泉……
如同所有大企业老板成功之后培养独特的油腻爱好譬如盘串儿,钓鱼,买球队一样,这位大老板的独特爱好更高雅,他玩艺术,还谱出了《霓裳羽衣曲》……
人生赢家大抵也就这样了吧。
不过老板带小娇妻出门度假,却要带上顾青这个小员工,这就令顾青有点想不通了,老夫少妻在华清池里泡温泉,秀恩爱,顺便给顾青这个两世单身狗喂狗粮?
顾青忍不住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李隆基的用心。
“胡思乱想什么呢?”张九章一语喝醒顾青:“点你随驾是臣子的荣耀,这次陛下巡幸华清行宫,只点了你一个人的名,虽说是贵妃娘娘所请,但陛下显然也很看重你,此番随驾华清宫,你当好好表现,多听多看少言,莫犯错。”
顾青叹道:“我一个重伤刚愈之人,又只是个左卫长史,随驾去华清宫能做什么?”
张九章指了指他,苦笑道:“‘简在帝心’这四个字,多少朝臣官员终其一生都难以做到,你年纪轻轻近水楼台,还不乐意了?简直浪费了大好的机会。”
顾青笑了笑,没解释。
跟李隆基打过几次交道,顾青渐渐看出了李隆基的为人品性。
所谓“简在帝心”皆是不得志的人自我安慰的托辞,以李隆基的性格,恐怕不会对任何一个臣子太过信任,就算他能记住你,你也不过是他手中一枚即将落子的棋子,用不用你,把你用在棋盘上的哪个位置,都有他自己的考量,棋子终归只是棋子,执棋的人把它落在棋盘的任何位置上,都不值得沾沾自喜。
见顾青不言不语,张九章捋须换了个话题。
“你与怀锦说的三国故事,倒是颇为有趣,怀锦将你说的故事都记下来了,老夫有幸一观,正看到曹孟德与刘玄德煮酒论英雄,不得不说,你的才学一次次出乎老夫意料,昨夜老夫又看了一遍陈寿所著的《三国志》,对比了你的三国故事,虽说你说的故事颇多虚构之处,倒也基本符合三国史实,随驾华清宫之前,你与怀锦多说几个章回,也好解解老夫之馋。”
顾青谦逊笑道:“侄孙不过是胡乱编了一个故事哄怀锦的,二叔公也有兴趣么?”
张九章笑道:“胡编乱造能编得如此合情合理又生动有趣,可见你才华出众,你说的故事里,将三国之乱世娓娓道来,文士之谋略,武将之血勇,枭雄之酷烈,天下之动荡,皆在故事中,谋士用计也好,武将鏖战也好,处处皆引人入胜,令人不忍释卷……”
顾青很无语,没想到在大唐居然有人催更,催更的还是朝堂九卿之一。
话说,要不要跟张九章收费呢?不要钱,给肉吃就好。
“好好把这个故事讲完,老夫觉得你说的故事不简单,相比之下,陈寿的《三国志》未免单薄了许多,而你说的故事里,那些谋士用计之妙,颇值思量,老夫已嘱咐怀锦好生收藏文稿,将来老夫亲自润色,再刻印成书,尔之文名亦当再次震动天下。”
…………
顾青老老实实在张九章府上养伤。
数日以后,顾青身上的伤基本痊愈了,后背本就是皮肉之伤,收口愈合就好,严重的是大腿上扎的那一刀,给自己捅刀这种事,顾青没经验,扎大腿那一刀没控制好力道,显然扎得深了一些,不仅痛得要命,治疗起来也特别麻烦。
第八日的时候,顾青在张怀锦的搀扶下,已经能够勉强一瘸一拐下地了。
也是在这一天,顾青终于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烤羊腿。
对于吃,顾青是很讲究的,绝不委屈自己。在得知自己能够吃肉后,顾青第一时间冲到了厨房,目光灼热地盯着张家的厨子烤羊腿。
在顾青的目光逼视下,张家厨子很紧张,手艺似乎有点失常,顾青眼尖地发现烤羊腿之前的准备工作被厨子漏掉了好几样。
顾青顿时不悦,多日以来的第一顿肉,怎能被厨子糟蹋?
“你滚一边去,我来做!”顾青不客气地将厨子推到一边,亲自上手操作。
“肉要用盐和香料事先腌制,还要顺着肉的纹理划几道口子,方便盐和香料入味……”顾青一边说一边操作,轻轻抚摩着一只去了皮的白花花的羊腿,目光深情得像看着相恋多年的情人。
厨子被顾青的深情目光弄得不寒而栗,然后情不自禁反省自己的错失,难道因为自己缺少对待食物如情人般的热情,所以自己的厨艺才无法突破瓶颈,久久不得进步?
可是……对一坨白花花的肉太过深情,是不是有点变态?
“……接下来要在羊腿上洒一点酒,密封半个时辰,这样烤好以后能够去除膻味,使肉愈发香嫩。”
张怀锦扶着顾青的胳膊,一脸好奇地注视着顾青的侧脸,越看心中越欢喜。
顾阿兄虽说长得不够喜庆,但他的侧脸还是很英俊的,尤其是专注做事的时候,显得愈发迷人。
可是……为何他中意的偏偏是阿姐,而不是她呢?
张怀锦苦恼极了,她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有了成年人才有的情愁。
“顾阿兄,你上次回青城县与阿姐见了面,阿姐还好么?”张怀锦眨着眼问道。
顾青的注意力完全在羊腿上,心不在焉地道:“还好还好,你阿姐仍旧又白又嫩,可惜没有腌入味,洒上点香料就完美了……”
“顾阿兄说什么呢!”张怀锦跺脚气道:“我问的是阿姐,不是羊腿。”
顾青勉强回过神:“我说错了吗?你阿姐和羊腿一样又白又嫩呀。”
“不是的!”张怀锦不满地又跺脚,见一旁的厨子正支楞着耳朵一脸八卦的模样,张怀锦踹了厨子一脚,将他赶出了厨房。
“我问的是,你和阿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总觉得你回了长安后,提起阿姐时表情跟以往不一样了。”
说起伤心事,顾青顿时觉得眼前的羊腿都不香了,幽幽叹道:“我跟你阿姐求亲,那场面浪得飞起,结果却惨遭你阿姐拒绝,怀锦妹妹,我跟你说,你阿姐可能不太正常,正常女子不可能拒绝我这样的人间绝品,比方说,如果我现在向你求亲,你会答应嫁给我吗?”
张怀锦听到顾青跟阿姐求亲,顿时心中一沉,接着听到阿姐拒绝了顾青,尽管是件悲伤的事,可她不知为何心里暗暗雀跃欢喜,最后听到顾青向自己求亲,心跳陡然加快了,俏脸红得像一只熟得滴水的蜜桃。
“我,我我……会答应的呀。”张怀锦垂头低声道,说完害羞地扭过身,双手捂住了脸,两脚不停地原地直跺。
顾青却视她的害羞如无物,嘴角一扯:“呵,你想得美。”
张怀锦害羞的表情顿时像中了冰冻魔法一般僵住。
顾青两手一摊,道:“你看,正常女子怎会拒绝我这样的才俊?比如说你,表现得就很正常,但是你阿姐居然拒绝我,你说她的审美已然歪曲到了一个怎样骇人听闻的地步?再过一千年,你阿姐这样的属于心理疾病,得治!”
张怀锦心中五味杂陈。
想哭,想发火,还想揍人……
顾青没注意到她失神的表情,对于张怀锦的心思,顾青早有察觉,不过他并未放在心上,在他心里,张怀锦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哪里懂得大人的情情爱爱,小姑娘的爱情是盲目冲动且易变的,顾青作为一个活了两辈子的成年人,怎么可能将小姑娘的青涩爱情当真?
在感情方面,顾青迟钝得不行,心里住了一个张怀玉已够他累的,哪里容得下张怀锦。
顾青拍了拍张怀锦的肩,沉声道:“你阿姐有病,你要帮我劝劝她,有空用你的口吻帮我写封信给她,劝她赶紧接受我,不要再矫情了,对了,免费送你一句诗,这句诗也写在信里,‘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劝劝阿姐,赶快折了我这朵娇花,迟恐生变,白白便宜了别人。”
张怀锦气坏了,转过身背对着他,语气冰冷道:“我为何要帮你?”
顾青推了她一把,嗔道:“莫闹!你是我未来的小姨子,你不帮我谁帮我?听话,今晚就写。”
张怀锦暗暗气苦,眼眶都红了,强忍着不哭出来。
嘱托完终生大事,顾青心情愈发放松,注意力重新回到羊腿上,越看越香。
“吃烤羊腿吗?等会儿烤好了给你留最嫩的一块。”顾青一边腌着羊腿一边道。
张怀锦仍背对着他,没吱声,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了。
顾青不满地提高了声调:“问你话呢,到底吃不吃?不吃我一个人全吃了,你莫馋我。”
正在伤心的张怀锦闻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吃!”
说完后张怀锦一愣,满心悲伤的思路被搞得好乱,只好暗暗痛恨自己的不争气。
顾青浑然不知张怀锦此刻的心路历程复杂得能写一本二十万字的小说了,这本小说里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最终居然屈服于美食,好没骨气的渣桥段……
“想吃烤羊腿就要做出一点贡献,去你家的冰窖里偷点冰镇的葡萄酿来,莫被你二祖翁发现,不然咱俩都要受罚。”
“好啊好啊!”
张怀锦欢快地答应,正打算蹦蹦跳跳跑出厨房,然而神情一呆后,张怀锦赫然惊觉,自己此刻的心情难道不应该是被情所伤而哀怨悲怆吗?
忽然对自己充满了厌恶感,人生真是好泄气,好颓丧啊……
看着张怀锦离去的背影,顾青嘴角微微一扯。
未经患难,不见风雨,爱情怎能刻骨铭心?
这个道理,张怀锦不懂。
炭火架在厨房外的院子里,炉内烧得通红,顾青仔细且谨慎地翻动着羊腿,白嫩的羊腿被炭火烤过后,滋滋地往下滴油,渐渐地,两面已呈现金黄色,院子里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肉香味,引得张府的下人们在远处偷偷窥视。
张怀锦心不在焉地盯着炭火上翻转的羊腿,双手托腮目光空洞,魂魄不知飘向何方。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张怀锦喃喃念诵,幽幽自语道:“顾阿兄真是好才情,随口一句便是传世佳句……没错,顾阿兄这般才俊,正常的女子确实不会拒绝他,唉,阿姐怎会……”
忽然,张怀锦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声脆响,力道没控制住,张怀锦哎呀一声,眼中顿时疼得泛泪,小嘴委屈地瘪了起来。
顾青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羊腿差点掉在地上毁了,惊魂未定地看了她一眼,目露凶光指了指她:“警告你第一次,再敢吓我,定斩不饶。”
张怀锦抹了把泪花儿,然后挺起了不甚饱满的小胸脯,神情严肃地盯着顾青道:“顾阿兄,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我决定……要打败阿姐!”张怀锦说这句话时表情布满了神圣的光辉,严肃得像一位战前磨刀的悍卒。
顾青一愣,迅速瞥了她一眼,注意力马上回到羊腿上,淡淡地道:“不是我看不起你,你可能打不过你阿姐,咱俩联手都打不过。”
“哎呀,不是你说的那种‘打’啦!”
“徒手和兵器你都不行。”顾青不客气地又补了一刀。
“不是!”张怀锦气坏了:“我是说,我要打败阿姐,把你的心从阿姐那里夺过来!”
“所以,你们还是要打?”
“不是你说的那种打啦!”
“那你告诉我,你要怎么打?”
张怀锦呆住,是啊,怎么打败阿姐呢?
接着张怀锦气急败坏地跳脚:“我不管!反正我要打败阿姐!啊啊啊啊啊!你是我的!”
“羊腿熟了,嗟!来食!”
“哦。”
…………
养伤十日,顾青的伤基本痊愈了,大腿还有些痛,走路略微不便,但已无大碍。
第十日清晨,长安城从兴庆宫到春明门,一路清街扫尘,羽林卫将士披挂戴甲,旌旗招展,金黄色的御辇从宫门内缓缓启程,帝王出行,仪仗过万,扈从如云。
顾青坐在马车上,他的马车落在李隆基仪仗的末尾,跟那些金黄奢华的仪仗车队比起来,顾青乘坐的灰篷马车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只耗子在一群猫的胯下窜来窜去,有种淡淡的羞耻……
沿途能听到百姓们隐隐约约的山呼称颂声,发自内心的对这位开创了盛世的帝王表示敬仰和感激。
顾青听着百姓们远远的欢呼颂扬声,心情有些复杂。
无论这位帝王晚年多么昏庸多么不堪,他终究开创了一个闪耀华夏文明史上下千年的盛世,盛唐以后,再无盛唐。他的过失与昏聩,终归掩盖不了他的煌煌功绩。
但愿,自己的到来能够挽留住这即将逝去的盛世。
仪仗出行,羽林卫和左卫将士开道封路,从长安城到骊山,一路浩浩荡荡,队伍仪仗长达十里,随驾的文官武将宫人宦官不计其数。
走了大半天,快到傍晚时分,终于到了骊山脚下。
早有宫人力士准备好了软辇,李隆基和杨贵妃在山脚下了御辇后,便登上了软辇,被力士抬着上了山。
顾青也分到了一乘软兜,抬他的力士矫健且有节奏地往山上走去。
一个时辰后,终于在华清行宫前停下,李隆基和杨贵妃在文武朝臣和宫人将士的恭送下,二人携手进了行宫的正门津阳门。
直到李隆基和杨贵妃进去许久,顾青才得了宦官的传话,朝臣及扈从可入宫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骊山逃工
君臣到了骊山华清行宫,差不多安顿完毕后,已是深夜了。
李隆基和杨贵妃应是累了,命宦官传出口谕,诸臣各自安歇,不必躬亲问安。
顾青被分在靠近御汤旁的宾馆里,与之同住的还有几位舍人和内官。在宾馆独立的院落里,顾青被分在一间不算宽敞的斗室内。
此时万籁俱寂,寒风凛冽,不远处的御汤方向传来阵阵丝竹声。
不得不佩服李隆基的精力,风尘仆仆赶了一天的路,居然还有精神观赏歌舞,用屁股想都能猜到,李隆基和杨贵妃或许是一边泡温泉一边赏歌舞。
想来也是,大老远从长安跑到骊山,不就是为了泡温泉么?
华清行宫的温泉不止一处,每处温泉皆以“汤”为名,这个“汤”字便代表了温泉和泡澡,后来这个字漂洋过海,被日本人发扬光大,很多不可描述的动作片里,女主角往往是某某汤的女将,或是女主角“一泊二日”什么的,都是在这个“汤”里发生的故事。
饮水思源,看片也要思源。“汤”的含义,便是从唐朝发源的。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看动作片如果有了浓浓的学术氛围,每一个动作就能升华到灵魂与艺术的高度。
华清行宫里最顶级的汤名叫“星辰汤”,这个汤连李隆基都不敢享用,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星辰汤是太宗皇帝李世民用的,作为李家子孙,李隆基是绝对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用太宗皇帝的专属澡堂子。
贞观十八年,李世民下旨在骊山修建汤泉宫,即如今的华清宫,在华清宫最靠近温泉泉眼的旁边,修建了御用的星辰汤,专供李世民本人泡温泉用。
相比李隆基肆无忌惮的豪奢享乐,李世民泡温泉都是谦逊且心虚的,泡过几次星辰汤后,李世民还亲笔写过一篇名叫《温泉铭》的短文,他在短文里向天下人解释说,“朕以忧劳积虑,风疾屡婴,每濯患于斯源,不移时而获损。”
意思就是,我身体有风疾,泡温泉才能缓解风疾发作时的痛苦,所以才会这么奢侈地泡温泉,不是我贪图享乐,我其实是在治病,求不打脸。
开国帝王泡个温泉都如此谦逊不安,特意写一篇短文向臣民们解释,可见打江山的老一辈何等朴实。
到了李隆基这里,这位太平天子可就没那么谦逊了,温泉泡得理直气壮,不仅不向天下人解释,还堂而皇之带着小娇妻一起泡。
江山社稷走上坡路还是走下坡路,从帝王对待天下的态度可见一斑。
这晚顾青睡在宾馆里,折腾到半夜才睡着。然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华清宫里欣赏歌舞和泡温泉的主角变成了自己,一队队歌舞伎在他面前挥舞水袖翩翩起舞,可是她们唱的和跳的自己怎么也看不明白,顾青不耐烦地命她们退哈,谁知她们死活都不退哈。
顾青气坏了,当即就掀了桌子,她们还是不退哈,顾青不知为何看到了旁边宫装艳丽的张怀玉和张怀锦,顾青如同找到了帮手,急忙让姐妹俩帮忙把那群歌舞伎赶出去,姐妹俩开心地将歌舞伎踹出了殿外,然后……她们居然在顾青的面前跳起了舞。
张怀玉啊,宫装艳丽打扮啊,娘们儿叽叽的跳舞啊……
那画面敢想象吗?
顾青啊的一声吓醒了,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一脸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
幸好是梦,如果是真的,顾青可能会自剜双目,从此累觉不爱。
一晚没睡安稳,天刚亮顾青便起了,穿戴好后走出房门,看到远处层峦叠起的山峰,和冬日萧瑟的树林,凛冽的寒风拂面而来,空气中夹杂着几许炊烟的气息。
顾青深呼吸几次,头脑顿时一清。
门口站着两名小宦官,见顾青起了,宦官笑着向他行礼问好,然后告诉他,稍停有御赐膳食送来,请顾青稍候。
顾青亦笑着道谢,转身回屋安心等膳食。没多久,宦官拎着漆木食盒进来,食盒里热气腾腾,御赐的膳食倒也没什么精贵之处,并没有想象中的山珍海味,只有一些寻常人家吃的东西,黄金酥,蒸肉,奶糕等等。
尽管顾青对这些膳食并无食欲,然而御赐之食不敢不吃,更不敢浪费,宦官站在他面前笑吟吟地盯着呢。
顾青只好被赐了毒酒般悲壮地一口气扫光了,待小宦官收拾了盘碟告退后,顾青才敢走出房门。
出宾馆的院落往右数百步便是李隆基和杨贵妃居住的温泉行宫,那里禁卫森严,未经宣召不得靠近。
往左是供奉大唐历代先帝的长生殿,那里戒备倒是不森严,但顾青没兴趣去观赏死人牌位。
正前方是九龙湖,是人工挖掘后引骊山之水而蓄成的人工湖泊。
顾青想了想,决定去九龙湖看看。
走到湖边时,迎面行来一队宦官宫女,簇拥着一位宫装女子,顾青一见那女子顿时变色,转身便打算避开。
刚转身便听那女子也看见了他,忽然怒喝道:“来人,将前面那恶徒拿下,扔进湖里!”
顾青大惊:“慢着!公主殿下,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宫装女子正是万春公主,真是拆不散的孽缘,哪里都能遇见她。
不过想想也正常,亲爹和后妈度假泡温泉,做女儿的蹭一蹭温泉合情合理,反正这些皇子啊公主啊又不用上班,也不用创业赚钱,一辈子无所事事像个无业游民,属于大唐社会的极不稳定因素,相比皇子们结伴骑马踩踏农田游猎,万春公主只是蹭蹭温泉已经算得上温婉淑德,宜室宜家了。
见吓住了顾青,万春公主忽然咯咯一笑,随即板起俏脸哼了一声,道:“叫你鬼鬼祟祟不干正经事!”
这女人是个麻烦,早早避开为上。
顾青当即行礼,道:“臣无意冒犯公主殿下銮驾,臣这就避开,臣告退。”
说完顾青规规矩矩往后退。
万春公主却叫住了他,挥手令旁边的宦官和宫女退开,道:“本宫独自游湖也是无聊,顾长史可陪本宫游览。”
“殿下恕罪,臣还有事,不敢叨扰殿下……”
万春公主俏脸一寒:“叫你陪你就陪,本宫的话不管用了吗?”
顾青心中不悦,但还是忍住了气,淡淡道:“既然殿下有令,臣不敢不遵。殿下先请。”
万春公主见顾青的表情有些发冷,心情顿时有些复杂,一方面觉得有点解气,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太无理取闹,惹人讨厌。
二人沿着湖边散步,后面跟着一群宦官宫女。
顾青隐隐落后万春一肩,二人保持着这个节奏走了很久,一路沉默。
顾青是不想说话,万春想找个话题打开二人的僵局又不知从何找起。对于顾青,万春心里其实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欣赏顾青之才,他的几首诗万春暗地里早已背熟,时常咏诵几句来回味其中的韵味,另一方面,顾青终究是第一个看光了她身子的男子,万春不得不耿耿于怀,每次想到那天晚上的不堪画面,便有一种想杀了顾青然后悬梁自尽的羞愤感。
在这种矛盾心情下,万春每次看到顾青难免没什么好脸色,可话说得过重了,心里又隐隐有些歉意,这种小儿女心态,初中没早恋过三次以上的人不会懂。
眼睛眯了一下,万春忽然抬手指向骊山的后山,强行找了个话题道:“知道那里是什么吗?”
顾青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臣不知。”
华清行宫又称“冬宫”,是李隆基每年冬天必来的避寒之地,以李隆基享乐奢糜的性子,华清宫这些年一直在扩建宫闱建筑,以九龙湖为中心点逐年向四周扩建延伸。
万春刚才手指的方向正是骊山的后山腰,那里是一大片工地,工地上的工匠和民夫正热火朝天地修建新的宫殿和长廊亭台。
万春哼了一声,道:“再过两年,华清行宫会比如今更大,有更多的亭台楼阁供人赏玩,你若不得罪本宫的话,待新的宫殿落成后,本宫可带你来游玩,还可央父皇赐你温汤沐浴。”
顾青不感兴趣,敷衍地拱手:“臣谢公主殿下赏赐。”
万春公主指着远处的工地道:“你既是大唐的才子俊秀,此时何不赋诗一首,若诗句佳妙的话,本宫可帮你呈于父皇面前,说不定父皇一开心便升你的官儿呢。”
顾青瞥了一眼远处的工地,见飞檐画角黄墙红砖琉璃瓦在骊山的茂密树林里若隐若现,工匠们搭着架子站在屋顶正如火如荼地描着龙凤图腾。
顾青不知为何忽然脱口道:“一砖一瓦皆是民脂民膏,臣无诗可作。”
话刚出口,顾青顿觉失言,急忙道:“殿下恕罪,臣出言冒失了。”
万春公主一愣,嘴里念了一遍顾青刚才的话,神情忽然变得意兴阑珊,叹道:“你说的没错,本宫不怪你。其实……父皇的宫殿已经修得够多了,实在没必要每年动用民夫工匠修个没完,天家倒是享乐了,苦的终究是子民。”
“殿下是天家贵胄,能这么想足可见心地善良。”顾青不轻不重一记马屁送上。
一句没什么诚意的夸赞,万春却忽然开心起来,眼睛笑得弯成了新月:“你觉得本宫心地善良吗?”
“是的。殿下金枝玉叶尊贵之身,能想到黎民之苦,当然很善良。”
万春高兴地道:“改日本宫便跟父皇说说,求他停了骊山行宫的工事,既然你夸我善良,总要名副其实才好。”
“殿下不必如此,陛下乾纲独断,莫惹陛下不快。”
“无妨,父皇宠我,我去求他,他定会答应的。”
…………
骊山后山,茂密的丛林里,三名民夫模样的中年男子正猫着腰躲在丛林中。
冬日的树林并不是理想的藏身之所,万物萧条,树上的叶子都枯黄掉落,地上铺着厚厚一层干枯的落叶,可树林却显得空空荡荡,几乎一眼能将林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三名民夫是从骊山行宫的工地里偷偷逃出来的。
为首的一人个子魁梧,三十多岁年纪,一手扶着树弯腰喘着粗气,另外两人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落叶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赵阿兄,我们就这么跑出来,家人恐会遭殃呀。”一个身材干瘦的汉子神情惊惧地道。
为首的那人姓赵,显然是拿主意的人,闻言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恶声道:“再不跑的话,你我都要累死在工地上了,看看咱们身上的鞭痕,将作监那群畜生,下手可真狠,稍慢一步便是劈头盖脸一顿鞭子,饭也不让吃饱,咱们的口粮不知被那群畜生克扣了多少,还让咱们干重活,知道这几个月工地上活活累死了多少人吗?”
“累死也是咱们的命,不认命怎么办?”一人哭着道。
另一人惴惴不安道:“赵阿兄,咱们这是逃徭役,将作监会追究的,家都回不去了,我家中妻儿老母尚在……”
赵阿兄目露凶光,道:“回去干活是个死,不回去也是个死,你我还有选择吗?至于咱们的家人,咱们若死在工地上,你觉得家人会过得好吗?索性不如逃了,从此隐姓埋名找个别的活计,挣得银钱后偷偷送回家里,妻儿老小也有个活命的底气。”
另外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迟疑地点头,逃都逃了,如今只能相信赵阿兄的话,总之,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赵阿兄宽慰道:“放心吧,逃之前我左右衡量过,如果咱们死在工地上,家里顶梁柱没了,家里的老弱妇孺多半活不过几年,但是咱们若逃了,去长安附近的城池找找新的活计,挣钱后偷偷送回家,大家都能好好活下去,相信我,我带你们过好日子。”
既然达成了共识,三人也就不再犹豫,看了看远处的工地,一人轻声道:“将作监此时恐怕已发现咱们逃了,咱们必须赶紧离开骊山……”
赵阿兄沉声道:“再等等,等天黑,今早听将作监的畜生说,天子昨夜巡幸华清行宫,此时山上山下戒备森严,咱们走出山林就会被禁卫拿下,耐心等等,天黑后下山或许能跑出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君臣奏对
华清行宫内有亭台楼阁无数,有专门供奉大唐先帝的长生殿,也有专门供李隆基欣赏歌舞的宜春阁,除此之外,还有湖泊池塘水榭长桥,当然还有骊山最大的特色,温泉汤。
宫殿楼台修建之华丽奢靡,气势之恢宏雄伟,犹胜兴庆宫几分。
许多年后,华清宫被毁于战火,后世游人看到的骊山华清宫是重新修建的,不仅格局和建筑上改动了许多,也少了大唐原汁原味的那股气势。
李隆基的晚年生活大多在美色和歌舞中度过的,辛苦了半辈子,天下已安,如何享受余生便成了他最烦恼且最幸福的事。
宜春阁里,李隆基坐没坐相,半瘫半躺靠在软垫上,赤足盘腿发鬓凌乱,阁楼中央,一群舞伎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李隆基已微醺,醉眼迷蒙地呵呵直笑。
乱花迷眼,对酒当歌,人生似乎已没有缺憾了。
一名宦官在舞伎们的婀娜身躯中匆匆穿行而入,神情惶恐地走到殿下站立的高力士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高力士原本笑吟吟的脸色猛地一变,急忙凑到李隆基身边。
“陛下,长安有急奏。”
李隆基睁着微醺的眼,醉态憨然地笑道:“所奏何事?交给陈希烈和杨国忠处置便可,莫扰了朕的兴致。”
高力士再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晋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右相李林甫,今早辰时……薨殂。”
李隆基一呆,愕然望向高力士。
高力士直视他的眼睛,缓缓点头。
李隆基皱眉,烦躁地挥了挥手,令殿内歌舞停下。
高力士轻声道:“陛下是否起驾回长安吊唁李相?”
李隆基刚待点头,接着神情一顿,缓缓摇头,沉声道:“不合君臣之礼,朕不能亲自前往,可遣太子代朕赴李府吊唁……”
同殿君臣数十载,无论后期李隆基与李林甫之间怎样的明争暗斗,终究有着数十年的君臣之情,李隆基沉默片刻,眼眶很快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就是没流下来。
深吸了口气,李隆基憋回了眼泪,神情又恢复了冷漠高傲的帝王模样,沉吟半晌,缓缓道:“李相辞世,朕要有所表示,高将军,传朕的旨,追封李林甫为太尉,扬州大都督,追赐李府黄金百两,丝帛千匹,可许以亲王礼厚葬。”
高力士躬身领旨,然后缓缓退出大殿。
李隆基盘腿独自坐在殿内,神情依然阴郁沉寂。
帝王都是铁石心肠,李林甫的死只是令李隆基有过短暂的悲伤,情绪很快平复下来,此刻李隆基脑子里想的是朝堂的局势。
右相李林甫告病数月,基本已经不问朝政了,可是麾下的党羽却仍奉李林甫为朝堂派系之首,简单的说,李林甫处不处理朝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所代表的象征意义,只要李林甫活着,哪怕什么事都不干,朝堂的各个派系仍是平稳的。
李隆基谋人半生,所求的无非便是一个“稳”字,朝堂稳了,人心才不会动荡,人心思定,天下事才有可为的前提,朝堂稳,天下才稳。
然而李林甫的薨逝,朝堂原本属于右相的势力顿时土崩瓦解,这派势力极其强大,一度将东宫太子都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李林甫一死,麾下的党羽要么辞官,要么被别的派系拉拢,要么等着太子和杨国忠两派的疯狂清算,可以想象朝堂又将陷入一阵混乱之中。
李隆基如今要做的,便是用极快的速度,将朝堂局势重新平稳下来,朝堂一乱,忙的是他这个天子,谋事太费脑子,做事太耗体力,耽误他安享骄奢淫逸的晚年生活,这可不能忍。
李林甫死后,长安朝堂分为三个派系,其一是东宫,其二是杨国忠的新兴派系,其三是中立逍遥派,除此之外,军方各卫大将军有着各自的小山头,权贵公侯也有各自的小团体,再加上驻扎边境的十镇节度使,期间还有那些不争气的皇子们暗搓搓地兴风作浪,看似风平浪静的朝堂,其实一直暗流涌动,很多不可告人的事都被各方有默契地隐藏在阴暗处。
抛开逍遥中立派不算,如今朝堂最大的两个派系是东宫和杨国忠,李隆基对东宫一直怀有戒心,从册立李亨为太子的那天起,李隆基便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打压抑制东宫势力的发展,毕竟太子是天下唯一一个能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人,李隆基害怕太子脑子忽然不冷静,纠集军队搞出什么“清君侧”之类的把戏,这种事在大唐历代帝王里出现太多了。
杨国忠因为杨贵妃的缘故,李隆基也算信得过,可惜杨国忠能力实在太差了,他所代表的新兴派系委实无法与东宫抗衡,所以前几日李隆基才不得不借由济王圈地一事帮着杨国忠狠狠打击了太子一回,原本只是场边的裁判,可是其中一位选手太弱,裁判不得不出手拉偏架不说,还亲自帮着选手揍另一个选手……
当裁判好累啊,杨国忠不争气,最终还是李隆基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以目前来看,仅仅靠杨国忠是抗衡不了太子的,李隆基左右思量,觉得还应该扶持一个人,然而朝堂虽然人才辈出,但真正能自成一派助李隆基平衡朝局的人却一个都没有,陈希烈虽为左相,但性格失之柔弱无魄力,余者诸如李泌,房琯,韦见素,崔涣等人,要么早已站好了阵营,要么才干胆略有欠缺。
人才不是没有,但李隆基眼里的这些人才,或多或少有缺陷,造福一方可以,左右朝堂局势却不行。
李隆基越想越烦躁,坐在殿内自己斟满了一杯酒,然后一饮而尽,神情阴郁地叹息。
李林甫这一死,实在是给大唐的朝堂添了不少麻烦。
…………
傍晚时分,顾青也得到了李林甫去世的消息。
对于李林甫的死,顾青无悲无喜。严格说来,自从来了长安,他与臭名昭著的奸相却连一面都没见过,但明里暗里有过几次交锋。
此刻顾青心里唯一的念头是庆幸,庆幸自己命大。
以顾青得罪李林甫的次数和力度来看,如果李林甫身体没毛病,有精力有时间的话,以顾青的斤两,大概会被李林甫玩死。
“口蜜腹剑”的称号不是白来的,论谋略论智慧论斗争经验,李林甫比顾青不知强了多少,幸好顾青到长安时李林甫已病入膏肓,就算顾青得罪了他几次,李林甫也没心思跟他这个小人物计较,后来左卫贪腐案算是把李林甫得罪狠了,然而那时李林甫正处于风口浪尖,不敢报复顾青,顾青算是逃过一劫。
再后来,李林甫已然奄奄一息,更没有精力报复了,直到今日李林甫去世,顾青不得不庆幸,自己什么都没干,就这样活活熬死了一个敌人。
所以说,人生在世如果做不到快意恩仇的话,一定要多保重身体,身体强壮了,不但会延长自己的生命,偶尔还能收获一些意外的惊喜,活活熬死仇人也是很有快感的。
一朝宰相去世,顾青连一丝悲伤的感觉都没有,暗暗庆幸了一番后,马上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盘腿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顾青正无比煎熬地吃着御赐的晚膳。
门外有宦官尖着嗓子轻声道:“顾长史,陛下欲游赏骊山,朝臣当随驾而往。”
顾青叹了口气,朝门口道:“我正在用膳,可以晚一点么?”
宦官彬彬有礼却语气坚决地道:“顾长史,君臣有礼法,没有陛下等臣子的道理,还请顾长史马上出行随驾。”
顾青看了看面前的饭菜,味道委实不怎么地,索性放弃吧,饿一顿死不了的,回了长安天天吃烤羊腿补偿自己。
于是顾青搁下了碗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后,打开门随宦官前往宜春阁。
刚到宜春阁前的广场上,天子的仪仗已徐徐启行。
李隆基身着常服,在两三百名羽林卫的簇拥下,面无表情地朝山上走去。
仪仗的后面,跟着几名朝臣和宦官,众人一声不吭默默随行。
顾青算是迟到,很低调地跟在队伍后面,心中却暗暗腹诽。
皇帝晚饭后散个步而已,居然也摆这么大的排场,累不累?
沿着骊山星辰汤后面的山道缓缓上行,队伍越走越长,前方数十名羽林卫开道,李隆基走在中间,后面跟着顾青等随驾朝臣,仿佛感受到李隆基阴郁的心情,数百人的队伍鸦雀无声。
快天黑时,众人已走到骊山的山腰,四周一片茂密的树林,这里是没被开发的野外,仅有一条小径通往上下。
随驾的高力士见天色已晚,于是上前劝道:“陛下,已天黑了,不如回驾华清宫吧。”
一路上山,李隆基脑子里一直在思考朝堂局势,直到高力士提醒,李隆基才回过神来,往山下一看,不知不觉竟走了这么远,那些随行的朝臣们都有些支撑不住了。
目光随意地在随驾朝臣队伍中一扫,李隆基看到了人群里的顾青。
没办法,顾青在人群里太显眼了,明明年纪最轻,走了半截山道此刻的模样却最为不堪,别人顶多喘粗气,顾青却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扶着膝盖,衣冠凌乱发鬓披散,活像满身大汉刚从他身上下来。
李隆基皱了皱眉,道:“顾青,近前来。”
顾青一愣,但还是一步一步地挪到李隆基面前。
李隆基上下打量着他,摇头道:“顾青,你这身子可不行啊,朕已是六十多岁年纪,走山道仍有余勇可贾,那些随驾的朝臣年纪都比你大,他们也没你这般不堪,年纪轻轻的,为何身子如此柔弱?”
顾青苦笑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忙着随驾,来不及用晚膳,故而体力不支。再说陛下龙精虎猛,年已花甲仍有食牛之气,您当年也掌过帅印,军伍之中操练打熬,陛下的龙体打下了基础,说您活万岁有点虚假,但臣以为,陛下活一百五十年问题不大。臣没有陛下的荣耀经历,身子哪里敢与陛下比。”
一番解释里居然顺手还拍了几句马屁,身后的朝臣们暗暗鄙夷的同时,李隆基却龙颜大悦,哈哈笑了两声,一整天的阴郁心情随着顾青的马屁也松缓了许多。
“你啊,真会说话,每次你说完逢迎之辞,朕都觉得不赏你点什么未免对不起你的巧言令色。”李隆基大笑,心情愈发开朗了不少。
顾青陪笑道:“臣食君俸禄,不需要别的赏赐,只盼能多为陛下分忧,让臣尽一尽臣子的本分,才不愧对朝廷每年给臣发下的俸禄粮米。”
李隆基叹道:“是啊,世人都想着当官,因为当官有权,当官威风,满朝文武里,真正念想为君分忧者能有几人?”
天色愈发黑了,高力士不由有些着急地劝道:“陛下与顾长史相谈投机,不如下山回宫,与顾长史酒宴上酣谈如何?”
李隆基不在意地挥挥手,道:“让随驾的朝臣们都回去,朕不需要他们跟随,顾青,你与朕在此多赏赏风景,看看骊山日落后的余晖,如何?”
顾青其实也想下山,但李隆基发话,他还是不得不道:“臣遵旨。”
高力士早看出李隆基今日心情不好,于是不敢再劝,转身让随驾的朝臣们都下山,李隆基的前后留了百余名羽林卫随侍。
李隆基转身看着骊山尽头西沉的落日,仅剩了一轮余晖,在奋力抵抗着黑暗的侵噬,渐渐地,天边只残留了一丝黯淡的光晕。
“李相薨逝之事,你听说了吧?”李隆基缓缓道。
“是,臣已听说。”
“你与李相似有恩怨,朕想知道,你如何评价李相其人?”
顾青垂头道:“臣位卑言轻,不敢妄议宰相。”
“无妨,就当闲聊,说错了话朕不会怪罪。”
顾青想了想,道:“李相执宰大唐十九年,行政突出,谋略不凡,但格局有失。”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笑道:“‘格局有失’?你仔细说说。”
顾青低声道:“陛下,君权与相权,虽是互辅,但也互相冲突,陛下是君,宰相是臣,君上的意志往往放眼全局,但宰相的意志却不一定,他眼里看到的除了朝政之务和黎庶之祉,他还有私心私利,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无法避免。所以历朝历代的宰相,麾下都有攀附他的党羽,党羽势大,羽翼丰满,往往阳奉阴违。”
李隆基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奇异地打量着顾青。
这是他第一次与顾青正式谈论朝政,李隆基没想到顾青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居然对朝堂有这般见识,委实令他吃惊。
“有私心为何会阳奉阴违呢?”李隆基神情严肃地问道。
“因为私心与公义是对立且冲突的。朝中一旦有了党派之争,难免任人唯亲,明明不合适这个位置的人,偏要将他放到这个位置上,那么这个人在这个位置上能做好他本分内的差事吗?结党的人不会考虑那么多,他要的是党羽占住这个位置,掌握这份权力,别的不予考虑,于是就造成了朝中玩弄权术的人越来越多,肯安心在位置上踏实做事的人越来越少。”
“派系越多,斗争越激烈,朝局越复杂,政令无法畅通,延射到地方官府,更是朝令夕改,一塌糊涂,党争之误,误国误君,故而臣以为,李相一生功过只能说是各半,他的格局配不上宰相这个位置。”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无妄之灾
李林甫是怎样的人,李隆基比谁都清楚。
顾青当然也明白李隆基的心思,他问起顾青对李林甫的评价,其实想听的并不是李林甫如何,而是对顾青的考量。
李林甫执宰十九年,君臣相爱相杀半生,顾青所提到的“结党”话题,严格说来是李隆基和李林甫两个人达成的默契。
李林甫需要结党来巩固相权,李隆基需要朝堂结党分出派系,方便他左右平衡。
党争之祸,唐朝的君臣们还没尝到苦果,在这个年代,结党被视为利大于弊可以默许的一种现状。
大唐中期以前是门阀士族的天下,门阀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深层次的结党,武则天削弱门阀势力,大力推进科考,寒门学子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但是门阀的势力仍旧存在,如今能站在朝堂里的大臣,大多是门阀士族出身。
比如李林甫,就是李隆基的远亲,唐太祖李虎的五世从孙,比如李光弼,看似大大咧咧,他其实是柳城李氏出身,还有位列大将军的郭子仪,他出身太原郭氏,汉代光禄大夫郭广意的后裔。
满朝公卿皆出身门阀,门阀与门阀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和恩怨,结党是无可避免的,所以李隆基对朝堂结党采取默许态度,这一点倒并非昏庸,而是知道无法阻止,于是因势利导,索性利用朝臣结党来达到他平衡朝堂的目的。
皇帝默许结党是为了平衡,朝臣结党是为了私利,但是宰相结党那就是祸害了。
顾青对李林甫的评价,其实也是他的心里话。
前世的他只当过公司领导,没治理过国家。但道理还是懂的,前世他见过别的公司内部搞小团体小山头,这种公司存活时间往往并不长,人浮于事,因私废公,人人为了小集体的利益而勾心斗角,内耗之后,倒闭是必然的。
大唐如今差不多也是这样,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无限的荣光背后,早已危若累卵。朝堂党争,节度使拥兵自重,权贵圈地,流民日渐增多,军队渐生暮气,帝王昏庸,朝堂无可用之臣等等,问题太多了。
每个问题单独来看,其实都是小问题,但是这么多小问题加在一起,只消被外部力量轻轻一推,诸多小问题爆发后便是无法挽救的大问题。
这一点,李隆基没看到,他沉浸在温柔乡里谱写他的《霓裳羽衣曲》,权贵们没看到,他们忙着圈占土地,置办家产,朝臣们没看到,他们忙着勾心斗角争名夺利,甚至底层的百姓也没看到,他们以为这盛世还能延续很多年。
众人皆醉,顾青独醒。
可惜的是,顾青评价李林甫的这番话,李隆基的反应只有两个字,“呵呵”。
呵得很诚恳,看得出也是走了心的,但顾青清楚,李隆基并不以为然。
帝王的态度决定臣子的忠奸,如果换了太宗李世民,君臣奏对之时,哪怕对臣子的话再不认同,太宗的态度也是肃然且谦逊的。
李隆基的演技显然比不了太宗皇帝。
“顾卿所言有理,呵呵,有理。”李隆基轻捋青须笑了笑,道:“李相一生有功有过,但他的‘过’,并非结党。”
顾青笑道:“是,陛下果然比臣看得更远,臣对李相的评价不过是孩童呓语,幼稚得很,让陛下见笑了。”
对于刚愎自用的人,永远不要与他争论,总之他说什么都是对的。这个道理顾青上辈子就学会了。
李隆基心情愈发不错,李林甫薨逝带给他的问题和烦恼,此刻已渐渐消淡。死了一个权相,朝堂仍然还是会照常运转,至于后面的问题和烦恼,慢慢解决便是。
“顾卿,随朕再往山上走走,天色已黑,咱们君臣不妨来个踏月寻梅,亦不失为一桩美谈。”
高力士为难地道:“陛下,此地为山道,将作监尚未铺出路来,夜晚难视,山道崎岖难行,陛下若有失……”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无妨,让羽林卫点起火把便是,骊山地势算不得陡峭,就算失足摔倒了也无大碍。”
说完李隆基当先朝山上走去,顾青和高力士对视一眼,只好无奈地跟上。
…………
山林里的夜晚尤其寒冷,北风呼啸而过,萧条的树干瑟瑟抖动,发出尖利的啸声,仿佛一群厉鬼在人间的夜空里凄厉惨叫。
半山腰背风的一个小山坳里,赵阿兄和另外两名逃工瑟缩在一个天然的树坑旁,三人双臂紧紧相抱,瑟瑟发抖冷得像三个哈麻皮。
“赵阿兄,真的受不了了,我们生火取暖吧……”一名逃工凄然道。
赵阿兄的目光比寒风更冰冷,斥道:“胡说什么!我们是逃工,你以为还是在家种地的时候,随便找堆柴火便可生火了?夜晚火光一起,山下的将作监和禁卫们必然循着火光找来,拿住了咱们至少是流放千里的罪。”
另一人带着哭腔道:“可是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冻死……”
赵阿兄冷冷道:“那也要忍着,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这点苦都受不了,被官兵拿住下场比现在还惨。”
“赵阿兄,你说等天黑咱们便逃出骊山,此时已天黑了,为何还不走?”
赵阿兄摇头,道:“等到深夜再逃,此时官兵都没睡下,戒备仍然森严,逃出去的希望不大。”
三人低声说着话,忽然一人发现离他们不远的山道上有人行来,距离很近,隐隐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人群大多是羽林卫官兵打扮,为首两人一个穿着常服,另一个年轻人却穿着官服。
躲在山坳的三人顿时大惊失色,尤其是看到那些羽林卫,三人愈发惶恐不安。
“咱们逃走的事终于被将作监发现了么?所以派官兵上山来捉拿咱们……”一人面如土色道。
“定是如此,否则天黑了这群官兵为何还上山?”另一人吓得浑身直颤。
赵阿兄最为冷静,他不动声色地伏低了身子,悄悄往前凑近,仔细端详了一番山道上的羽林卫,越看越心惊。
赵阿兄虽然是三人中看起来最有主意最有魄力的人,但他终究只是个逃徭役的平民,在徭役之前,他不过是乡下一个普普通通种地的农户,无论见识还是心性,当领导都远远无法称职的。
看到山道上的羽林卫后,赵阿兄立马做出了他自认为最正确的判断。
这群官兵果然是来捉拿自己的,将作监那群畜生好狠毒的心,自己三人不过是逃了徭役,又不是举兵造反,用得着动用如此大的阵仗捉拿咱们吗?
“赵阿兄,咱们跑吧!再不跑就晚了!”
赵阿兄面颊的肌肉微微抽搐,看起来像一只落进猎人的陷阱走投无路的困兽,表情和目光愈发凶狠了。
“已经晚了!既然官兵已经上山来捉拿咱们,想必山下也有官兵把守,咱们逃下山也是死路一条。”赵阿兄神情绝望地道。
“那怎么办?早知如此,还不如不逃呢,平白沾了一桩罪过,也不知被拿住后会不会被官府杀头……”
赵阿兄努力恢复了冷静,深呼吸几口气后,缓缓道:“我不知你们有何想法,但我一定不会再回工地干活了,留在工地迟早会死,还不如搏命一把,今夜若能逃出去,我们便是新生,外面有大把的活路等着我们。”
另外两人神情犹豫了,其实在看到山道上的官兵后,这两人很想跑出去主动自首的,可是赵阿兄的话似乎也有几分道理,自首之后也许会被流放千里,在那荒蛮无人之地度过余生,也许不会被究罪,但还是要在工地上干活,直到活活累死。
犹豫许久,两人互视一眼,然后狠狠一咬牙,道:“我们听赵阿兄的,你说怎么做咱们就怎么做。”
赵阿兄顿时充满了自信,他忽然觉得自己天生就是领导人物,说是天纵之才也不为过。
“躲开山道上这群官兵不难,难的是山下把守的官兵,咱们若要逃出去,首先要瓦解山下把守官兵的阵脚,让他们乱起来,咱们才有可能逃下山。”赵阿兄自信地道。
“如何瓦解山下官兵的阵脚?”
赵阿兄笑了:“年轻之时我听村里一位老读书人说过一个故事,叫‘围魏救赵’,故事原本啥样我记不清了,总之就是让这头的敌人先乱,乱起来后吸引另一头的敌人过来相救,如此,另一头便空虚了,咱们正好趁机逃下山去。”
另一人小心翼翼地道:“这个故事……难道不该叫‘调虎离山’么?”
砰的一声闷响,赵阿兄用拳头成功维护了自己的领导权威。
“还有疑问吗?”
“赵阿兄,具体该如何做?”
赵阿兄起身猫腰,看了看山道上那群官兵的位置和大致人数,目光闪烁一阵后,又莫名其妙地蹲下,从地上拾起一片枯黄的落叶,手指轻轻一折,枯黄的树叶干脆地断成两截。
手上的半边落叶轻轻一抛,落叶随风飘向另一个方向。
“赵阿兄,你这是作甚?”
赵阿兄的信心愈发膨胀了,智珠在握般淡淡一笑,道:“我们放火烧山!”
另两人惊道:“为何用火?”
“冬天干燥,多日无雨,地上的落叶铺了厚厚的一层,再加上此时刮的是北风,风向往南,等那群官兵继续往山上走,咱们便在他们的后方堆积树木点火,断了他们的去路,再分出一人从树林里穿行上山,在他们的前方也点火,断了他们的前路,前后两路被断,这群官兵便被火势包围,如此便死死困住了他们,山上火起,山下的官兵看到后必然发兵来救……”
“山上山下一团乱,官兵们忙着自救,哪有心思再来捉拿咱们?咱们便有机会逃出去了。”赵阿兄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简直妙不可言。
另外两人比赵阿兄的见识更少,闻言立马大赞:“赵阿兄高明,跟着你果然没错。”
赵阿兄指了指其中一人,道:“你马上从树林里穿行上山,赶在那群官兵前面点火,你仔细盯着这里的情势,一旦看到我这里火起,你也马上点火,两头放火,关门打狗,不信官兵不乱!”
…………
顾青和李隆基走得很慢,就是寻常散步的速度。
二人边走边聊,说话的大多是顾青,李隆基对民间的风土民情好奇,顾青也有意无意在李隆基面前暗示一下民间疾苦,两人于是从民间的土地作物聊到婚丧嫁娶的礼仪,从人均能分得多少土地,聊到土地收成之后折合多少钱,然后互相推算一年种地所得折合多少文钱能够堪堪养活五口之家……
聊的都是很严肃的话题,顾青也很珍惜这次与李隆基聊天的机会,这位天子晚年越来越昏庸,躲在宫闱里沉迷酒色,委实需要有个人暗示他民间百姓多么不容易了,但愿能唤醒这位天子的雄心壮志,让百姓们少遭点罪。
然而,顾青和李隆基都没想到,只不过是寻常之极的晚间散步爬山,居然遭了意外横祸。
从骊山的半山腰往上,走了大约两炷香时辰,大约两三里山路,顾青脚步忽然一顿,前方远处一道闪亮的光顿时映入他的眼帘。
李隆基也看到了前方山坡上的那道光,皱眉沉声道:“已是夜晚,何人在骊山之上放火?不怕引发山火祸害整个骊山么?”
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高力士看了一阵,随即不自觉得往后面看去,然后高力士脸孔顿时发白,大惊失色道:“陛下,有人放火,咱们山下的路也烧起来了!”
李隆基和顾青愣了一下,接着也大惊。
李隆基厉声道:“羽林卫何在?速速分兵,两队去扑灭火势,再分一队去山下报信调兵。”
随驾的羽林卫此时只有百余人,若遵照李隆基的旨意分出三队各行其事,李隆基的身边便只剩了二三十人。
顾青和高力士异口同声道:“陛下不可!”
接着二人迅速对视,顾青神情凝重地道:“这两把火放得蹊跷,臣以为此时不宜分兵,咱们应马上下山,山下禁卫若见到山上火起,不需陛下调兵他们自会来救,此时最重要的是陛下的安危,若有贼人趁着火起忙乱行刺陛下,咱们便中计了,羽林卫绝不可分兵。”
高力士也忙不迭点头。
李隆基想了想,朝顾青赞赏地笑道:“少年郎心思缜密,可堪大任。朕听你的。”
说完李隆基厉声下令所有人往山下走。
山道上放的这两把火,最终的火势就连赵阿兄三人都没想到。
如今是冬天,长安多日无雨,山上无论是厚厚的落叶还是萧条的树林,都是无比干燥,一点火星就能引燃,再加上今夜北风强劲,风助火势,火借风势,赵阿兄三人两头点火,火势一起便再也无法遏止,瞬间变成了熊熊大火,照亮了骊山的半边天。
羽林卫护侍着李隆基匆忙赶往山下,然而走了没多远便发现下山的道路被火势堵住了路。
更要命的是,一阵强劲的北风吹来,熊熊的火舌被风吹得一偏,瞬间点燃了山道旁边树林里的落叶。
积累了整整一个秋天和冬天的落叶既厚且干燥,被火一点,落叶顿时燃烧起来,最后,燃烧的落叶不可避免地点燃了树林里的树木,很快整片树林都烧了起来。
李隆基等人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众人神情焦急,李隆基的脸在火光的照映下仍然那么苍白绝望,定定站在火堆前,身躯摇摇欲坠。
“谁?是谁胆敢谋害朕!”李隆基目露凶光,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第一百九十九章 封侯之诺
骊山之上两头点火,堵住了李隆基等人的前后两路,风助火势,旁边树林也被点燃,李隆基和顾青他们等于被大火完全包围了,逃无可逃。
政治人物从来不会把任何事情简单化,他们只会越想越复杂。
此时李隆基脑海里闪过无数人的脸,放火烧山明显是人为,他在思考究竟何人敢谋害他。
此时的顾青其实也在思索罪魁祸首,而且他和李隆基一样,把这件事想得很复杂。打死他也想不到,这把火居然是骊山行宫工地上三个逃徭役的人干出来的。
三个逃工干出这等大事,谁敢信?真的没人信,恰好赶在李隆基等人上山的当口,恰好卡在李隆基在半山腰上,放火的时机和火候拿捏得刚刚好,甚至今夜北风强劲,也恰好是利于放火的绝佳天气,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算进去了。
三国里的周瑜火烧赤壁都烧得没今夜这般完美。
顾青觉得放火的人简直是行家中的行家,从小玩火长大的。
无可否认,这两把火放得真的很成功。成功地把李隆基和顾青等人困在熊熊火势中间动弹不得。
顾青脑海里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东宫太子李亨。
太子这是等不及他父皇寿终正寝了么?
确定了怀疑对象和他的动机后,顾青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深深的愤怒。
你要弄死你亲爹我不反对,为何连累我?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李隆基已吓得面无人色,当了几十年的太平天子,李隆基经历的都是朝堂勾心斗角,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就算四十年前领兵入宫诛杀韦后,也不曾如今夜此刻这般危险。
顾青却比李隆基冷静,前世不算,这一世大场面见多了,与人浴血搏命不止一次,他已渐渐有了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陛下,就算山下的羽林卫赶来,要扑灭这火也需要不少时间,等他们扑灭大火,咱们早烧成灰了,陛下,臣以为此时应自救。”顾青语速很快地道。
李隆基六神无主道:“如……如何自救,朕,朕该如何是好……”
顾青叹了口气,天子算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自己拿主意吧。
环视四周,大火已蔓延到树林的中心地带,几乎整个树林都陷入火海中,山道被大火堵住,硬闯过去已不可能,顾青环视一圈观察许久,越看心中越绝望。
似乎……真的无路可退,无处可逃了。
树林里的大火已快烧到山道上,顾青等人的空间越来越小,火势在四周形成了包围圈,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地缩小顾青等人的生存空间。
更麻烦的不是火势,而是越来越稀薄的空气,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将周围的空气都烧干净了,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而顾青他们的呼吸却越来越困难,夹杂着滚滚浓烟与焦糊味道,以袖遮口鼻都没有作用。
后面的高力士和羽林卫们都慌了神,作为帝王近侍,羽林卫从来不缺乏勇气,也有舍生护驾的觉悟。可是眼前的敌人是大火,所有的身手和勇气此时却完全无用,无论他们付出怎样的代价,该死的人终归会死,包括李隆基。
一名羽林卫将领模样的人忽然按刀行礼道:“陛下身边的羽林卫大约百人之数,若无别的办法,末将愿带头冲出火海,从火堆里滚过去,后面的将士一个一个接着滚,用血肉之躯将火堆扑灭,为陛下淌出一条活路。”
羽林卫将士一听,纷纷激动地异口同声道:“愿为陛下淌出一条活路!”
李隆基神情微动,没吱声。
顾青袖子捂着口鼻,闷声道:“此时北风正劲,树林里的火早已蔓延到山道上,你们就算用血肉之躯淌过去,火势马上还是会重新燃起来,且不说你们的牺牲毫无价值,我只问你,那时你们都被烧死了,陛下的安危交给谁?”
将领一滞,垂头不语。
李隆基失望地叹了口气。
顾青瞥了将领一眼,忍着喉咙里强烈的刺痛感,道:“你还是干好卖力气的活儿吧,莫勉强自己动脑子。”
李隆基捂着口鼻使劲呛咳一阵,浓烟将他熏得眼泪直流,边咳边道:“不曾想朕竟陷入如此绝境,朕实在是……死得不甘!”
看得出李隆基已很害怕了,顾青站在他身旁能察觉到他浑身瑟瑟发抖,只是碍于天子的身份,不想在臣子面前露怯,只能强自镇定。
所有人都没有办法,绝望的李隆基不由颤声问道:“诸卿可有活命之法,快说出来,朕必有重赏!”
没人吱声,这场大火已是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所有人都绝望了。
顾青也没出声,此刻他也有点急了,没想到自己穿越不到两年,便要死在一场大火里,要说不甘心,他比李隆基更不甘心,再傻逼的编剧都写不出如此狗血的剧本。
使劲咬了咬自己的舌尖,顾青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多么危急的情势,冷静是唯一的生机。
舌尖的剧烈疼痛感令顾青头脑一清,然后他开始四下观察环境。
所有人束手无策,唯独顾青久久不吱声,李隆基惶然地拽住了他的袖子,道:“顾卿可有脱困之法?朕知你向来聪慧机敏,你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顾青朝李隆基笑了笑,目光放在左边树林的火势边缘地带,边缘地带离他们很近,种植着一片乔木,大火正缓缓地向这片乔木推进,马上要烧着这片乔木。
若这片乔木被点燃,顾青等人基本便没了活路,就算不被浓烟呛死,火势也会飞快烧尽周围的空气,他们会活活窒息而死。
顾青注视着这片乔木,目光顿时露出深思之色。
似乎……有一线生机。
蹲下身,顾青抓了一把脚下的沙土,换了个方向将手中的沙土缓缓从指缝中泻下,沙土随着炽热的热浪洒落,洒落的方向却是偏移往南面。
李隆基和所有羽林卫将士默默地看着顾青做着这一切,众人皆满头雾水,不知顾青为何做出这莫名其妙的举动。
但李隆基此刻已顾不上别的,他只求活命,无论顾青做任何怪异的举动,都代表着一线希望。
于是李隆基颤声道:“顾卿可想出法子了?要人要物尽管说,朕一定满足,你若能让朕脱困,朕回去后必有重赏,必有重赏!朕,朕……”
咬了咬牙,李隆基大声道:“朕封你为万户侯,今日在场所有人作证,朕绝不食言!”
沉思中的顾青被打断了思路,听着李隆基这番慌不择言的话几乎想笑。
大佬,咱们能不能活命还两说着呢,这个时候许我当个副皇帝都没用呀。
很奇怪,为何古往今来的帝王发重赏的时候动不动就许什么“万户侯”,这“万户侯”究竟多值钱?感觉历朝历代的帝王比当事者本人还要更在乎这个“万户侯”。
手里的沙土缓缓洒完,顾青拍了拍手,转身赫然发觉包括李隆基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对生的渴望。
然后顾青这才想起似乎应该道个谢,不管李隆基许的承诺是不是空头支票,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呃,臣谢陛下天恩,封侯就不必了,臣未立寸功,实在愧受厚爵。”
李隆基跺脚急道:“莫搞这套虚礼了,你救了朕的性命,封王都不为过!快说,你到底有没有法子脱困?”
顾青缓缓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老天不会绝了所有的路,终归留了一线生机的。”
李隆基大喜,使劲呛咳了一阵,道:“快……快说!”
顾青指了指左边树林尚未被烧起来的一片乔木,道:“臣有个想法,需要羽林卫各位将士出点力气。”
刚才强行动脑结果被打脸的将领抱拳大声道:“顾长史请吩咐,末将愿赴汤蹈火!”
顾青捂着口鼻使劲呼吸了几口灼热的空气,勉强笑道:“便请这位将军指挥麾下将士,从这片乔木未被大火烧着的边缘挖沟……”
“挖沟?”将领不解地道。
“对,挖沟,用你们手里的兵器挖沟,刀也好,剑也好,反正能用的兵器都用上,沿着大火的边缘使劲挖,沟不必深,一尺即可,挖沟的事大约分出三十人左右够了。”
然后顾青又指了指自己站立的安全地带的地面,道:“这里,二十个人挖一个大坑,够一个人躺进去的,用兵器挖,用手刨,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挖出坑来。”
将领满腹疑惑,但还是应命。
顾青又指着面前尚未被烧着的乔木道:“前面挖沟的边缘,剩下的所有人将边缘的乔木全部砍倒,空出一片隔离缓冲地带,好了,快去,再晚来不及了!”
百余名羽林卫将士马上冲了出去,就连高力士也手忙脚乱地帮着砍伐乔木。
顾青没动弹,盘腿坐在地上,从里衣撕下一截布,找了一名将士讨了一点他们随身携带的皮囊里的水,将布打湿后递给李隆基,道:“陛下,用此物掩住口鼻,至少能轻松一点。”
李隆基颤巍巍接过湿布捂住口鼻,惊惶不安道:“顾卿的法子可管用吗?”
顾青也用湿布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闷声道:“该用的法子都用了,能不能活要看天意,陛下,臣尽力了。”
李隆基六神无主地叹息一声,背过身去,眼泪顿时潸潸而下:“朕……不想死。”
“陛下宽心,还是有很大的概率活下去的,若是山下的羽林卫扑火的速度再快一点,活下去的概率就更大了。”顾青温言安慰道。
李隆基叹道:“但愿……将士们不负朕。”
随即李隆基看着顾青又道:“朕刚才许下封侯之诺,绝不会食言,顾卿,朕看得出你是忠臣,今夜若能活命,朕以后会重用你的。”
顾青笑了笑,李隆基的话说得再诚恳他都没放心上,人在求生的时候说出的任何话都像醉话,宿醉醒后,抵赖的,失忆的,否认的,谁当真谁输。
…………
山上火起之时,山下的羽林卫便已发现了,华清行宫顿时一片钟鼓锣声敲响,驻扎的羽林卫被紧急调动起来,将领们手忙脚乱地指挥将士集结,华清宫内外一片兵荒马乱。
此时杨贵妃和万春公主正在一起,二女是多年的闺蜜,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忽然听到殿外钟鼓声和羽林卫将士齐刷刷的脚步声,二女顿时惊惶起来,赶紧起身跑向殿外。
杨贵妃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最初她以为是内宫兵变,于是马上询问宦官李隆基的下落,宦官颤声告诉杨贵妃,天子上山未归,有人恶意放火,天子和左卫顾长史等人被困在山火之中。
杨贵妃闻言脸色愈发苍白,身躯摇摇欲坠,一旁的万春公主脸色也白了,咬了咬牙忽然一声不吭朝外面跑去。
飞快跑到殿外羽林卫将士集结之处,万春公主见将领们正大声斥骂着士兵,并下令马上出发上山救驾,羽林卫是大唐皇帝贴身禁卫,忠心没有问题,但没有统一的指挥,显得很混乱,每一名将领都在对麾下士兵下着不一样的命令,很多命令都是互相矛盾的,乱得像一锅粥。
万春公主见状愈发焦急,父皇的性命可全指望他们,这般指挥分明是贻误了救驾的时机,而且,被困山火里的人还有顾青……
劈手夺过一名将领手里的剑,万春公主举剑指天,大喝道:“本宫是万春公主!这里本宫最大,所有人听本宫的军令,违令者斩!”
忙乱的集结现场瞬间安静。
万春公主指着一名将领道:“你,马上领着你的麾下搜集华清宫一切蓄水之物,盆也好,桶也好,能装水的都装满水,抬水列队上山!”
将领躬身领命,一挥手,数百名羽林卫将士匆匆离开。
万春公主又举剑指着另一名将领道:“你,搜集华清宫所有的工具农具,但凡砍伐挖掘的工具全都带上,跟在抬水的队列后面上山!”
将领领命离开。
万春又指向第三名将领,道:“你,指挥麾下将士在山下待命,并马上调集所有的水龙车装满水,移到山道之下,上面的人水用完了你们用水龙车补上。”
最后万春转身对一名宦官道:“马上去半山的将作监,告之官员,所有营造宫殿的工匠,杂役和官兵全都动员起来,从工地方向扑灭火势,往山道移动,谁能救得父皇,有重赏!”
宦官惶然领命而去。
下完了一系列的命令,万春浑身仿佛虚脱般,身躯晃动了几下,随即咬了咬牙,跟着羽林卫将士们一同上了山。
…………
山道上。
火势越来越猛,羽林卫将士挖的沟差不多成形了,所有人的脸上身上被大火熏得黑一块红一块,砍伐下来的乔木在挖的长沟边堆成了山。
人在求生时的潜力是无极限的,众人挖沟和砍伐乔木的速度比顾青预想中的快了许多。
山道上,负责挖坑的将士也努力挖好了,时间紧迫,坑挖得不深,勉强够一个人躺进去。
眼看大火离众人越来越近,空气越来越稀薄,李隆基和顾青用湿布捂住口鼻使劲呼吸。
顾青大喘了几口气后,呛咳着道:“陛,陛下……请恕臣之罪,臣想请陛下……躺进这个坑里,而且还要用沙土盖住陛下的身子和脸,只稍微露出一点空隙用来呼吸。”
李隆基愣了一下,旁边的羽林卫将士也愣了。
人没死就要埋他进土,这可是犯了忌讳,尤其是要埋的人还是当今天子。
顾青却管不了那么多,焦急地道:“陛下,为了活命,顾不得许多了,快躺进去。”
李隆基也不再犹豫,马上躺进了大坑里,旁边的将士迟疑一阵,还是按顾青的吩咐,给李隆基的身上填土。
李隆基躺在坑里一脸晦气,紧闭着眼不出声,这辈子头一次被埋了,居然还不得不感谢这个要埋他的人,李隆基只觉得满腹怒气怨气,又无法怪罪顾青,只好默默下了决心,待逃出生天后一定要严查放火之人,无论牵扯到谁,一定要抄家灭族!
将士们很快在李隆基身上盖了厚厚的沙土,甚至还垒起老高,看起来就像在山道中间摆了一座新坟,令人尤觉心酸。
在李隆基的口鼻上方,将士们特意留了一个孔供他呼吸。
其实空气已越来越稀薄,李隆基能不能呼吸到空气已是不可测了,但至少比活活烧死强。
救李隆基是没得选择,毕竟天下是他的,顾青若不救他的话,就算在这场大火里活下来,以后也活不了。
现在李隆基的安全暂时保住了,顾青自然要保自己的命。
指了指李隆基新坟的后方,顾青对羽林卫将士们道:“烦请各位再辛苦一下,给我也挖个坑,我躺进去后照原样盖上土,大家都莫闲着,多挖些坑,挖好了都躺进去,能救几人算几人,大家各安天命吧。”
羽林卫将士急忙动了起来。
高力士也吓坏了,急忙命将士们给他也挖个坑,然后看着顾青叹道:“顾长史,接下来难道咱们就躺在坑里什么都不做了吗?”
顾青摇头,道:“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这件事比挖坑更重要。”
“何事?”
“派几个人,将砍下来的乔木堆在火场边缘靠近南边的地方,然后点燃那些乔木。”
高力士和旁边的将士们惊愕地看着他。高力士失声道:“大火未灭,你居然还要主动点火,你疯了么?”
顾青叹道:“高将军,相信我,这件事很重要,必须要做,这是以火攻火,此时的风向我试过了,正合适,再晚若变了风向就危险了,快去。”
高力士摇头,不愿执行这个疯狂的命令。
顾青道:“高将军,我也身陷火场,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众人面面相觑,犹豫半晌,高力士终于还是咬牙朝将领示意了一下,将领叹了口气,默默执行顾青的命令去了。
顾青也没时间解释,以火攻火的法子其实是从前世一部外国电影里学来的,包括挖沟,挖坑,隔离缓冲地带等等,都是从电影里学的,也不知有没有效果,为了求生,索性赌上性命试一试。
山道上属于顾青的坑很快挖好了,顾青躺进去时也是一脸晦气。
生平擅长挖坑,没想到终于有一天居然给自己也挖了坑,这算不算报应?
第二百章 劫后余生
顾青躺在坑里,表情很安详,一生无憾含笑九泉的模样,生而为人,他一点也不抱歉。
面上盖了一层布,布下面又垫了一层湿布,羽林卫将士们用沙土将他的身子盖住,渐渐地盖到脸部,跟李隆基一样,留了一个孔呼吸。
于是山道上又多了一座新坟。
一部分将士忙着点燃乔木的同时,剩下的人忙着给自己挖坑。
此时此刻,所有人约莫都明白了顾青的意思,用土来隔绝火,是无奈之下唯一的选择。当身陷熊熊大火无处可逃之时,只能选择挖坑埋自己了。
当沙土渐渐盖住了自己的脸,顾青顿时觉得呼吸愈发困难了,口鼻同用隔着湿布使劲呼吸,进入肺部的始终只有一丝丝带着焦糊和浓烟味的空气。
太难受了,顾青差点想掀开沙土起身,强大的克制力还是令他忍住了冲动,沉住了气细细地呼吸,缓缓吞吐空气,仿佛睡着了一般尽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如水,用细缓的节奏维持身体基本的需要。
外面,将士们点燃了乔木,树林里的火势与乔木的火势隔着一条挖好的沟烧了起来,高力士和将士们原本以为点燃乔木是火上浇油,然而乔木燃烧后,冲天大火烧起,巨大的火舌神奇地朝树林方向偏移,紧接着一阵北风吹拂而过,乔木的火势与树林内的火势仿佛两支不共戴天的军队,狠狠地碰撞在一起,互不示弱地纠缠厮杀。
而顾青之前吩咐挖的那条沟,令两边的火势泾渭分明,无法融合于一处,两股大火势不两立的互相冲击,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高力士和将士们隔着老远能清晰地感受到山道上的热浪似乎降温了几许,点燃的这堆乔木仿佛凭空给众人设置了一道保护他们生命的防线,原本孤立无援的众人突然间多了一支友军。
高力士和众将士惊讶之后立马惊喜地大叫起来,此时的高力士对顾青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
挖了一条沟,点了一堆火,看似简单的处理方式,却给大家增添了不知多大的活命几率。
被烟火熏得满脸乌黑的高力士感激地朝埋顾青的那堆沙土上看了一眼,他甚至有股冲动想把顾青拉起来用最崇高的礼节向他表示谢意。
幸好高力士忍住了冲动,否则顾青会客客气气地把他埋进土里,货真价实的活埋。
能做的事情都做了,高力士也躺进了坑里,身上盖了土,和李隆基顾青一样老老实实在沙土里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其余的将士们拼命挖坑,时间仓促,挖的坑并不深,堪堪能躺进一个人,重要的是往身上盖土,隔绝外面的火势。
火势终究还是蔓延过来了,很快将山道吞没。
顾青躺在坑里,呼吸越来越困难,吸进去的每一缕空气都带着浓烟,掩住口鼻的湿布似乎已没有多大的作用了,根本无法过滤空气里的烟雾。
身体越来越热,感觉大火已离他越来越近,盖在身上的土都变得炙热起来,顾青觉得自己像一块被装在蒸笼里的肉,灼热的温度不停炙烤下,自己的肉都快熟了。
耳边传来羽林卫将士们的哭嚎惨叫,顾青知道这场大火终究还是会带走很多人的生命,能活下多少人全靠运气,顾青忍受着炙烤,仍一动不动,这个时候他救不了任何人,一旦沉不住气出去,很快会被大火烧成焦炭。
至于李隆基,顾青也懒得管他死活,他从来不会有什么忠君的想法,如果换个场合的话,遇到这等性命攸关的危难,顾青一定毫不犹豫甩下李隆基就跑,这一次主要是被大火包围,顾青没地方跑,只好自救之余顺便救了李隆基。
当然,顾青也很清楚,如果这次李隆基活下来了,便给自己攒了一份丰厚得无法估量的政治资本。
没错,这就是政治资本,不论李隆基昏庸到怎样的地步,对于顾青,他以后一定会充分信任,一个在危急关头救了他性命的人,首先从心理上就容易产生信任感,有了生死患难的共同经历,从此顾青在李隆基心中的位置便不一样了。
当然,如果今夜此时李隆基死在大火中,顾青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不论顾青做了多少努力挽救李隆基的性命,李隆基若死,新君登基,第一个要杀的便是顾青和高力士,没法讲道理,护驾不力便是天大的罪过,死不足惜。
听着外面羽林卫将士的哭嚎惨叫声,顾青心情越来越无法淡定,李隆基被埋在土里半天没动静,顾青的心悬得老高,他不知道李隆基此时是死是活,更不知道这场大火还要烧多久。
盖在身上的土越来越烫,空气越来越稀薄,脑子里一片混沌,顾青已到了忍耐的极限,几乎马上要不顾一切掀开沙土起身冲出去时,他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惊叫声和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女声带着哭腔厉喝道:“快浇水,把山道上的火扑灭,父皇,父皇你在哪里?”
顾青吃力地双臂往上一推,身上的沙土被掀开,然后顾青扯掉了脸上覆盖的湿布,张大了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空气里仍带着浓烟和焦糊的味道,顾青一边呼吸一边呛咳,呛得眼泪直流。
然后顾青听到了欢呼声:“找到顾长史了,顾长史还活着!”
万春公主一身宫装被烟雾熏得乌黑凌乱,飞身扑到顾青身前,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目光焦急地道:“顾青,父皇在何处?”
顾青张嘴想说话,然而不知为何嗓子里发不出一个字,吸入了太多烟雾,顾青的嗓子已无法开口说话了。
于是顾青抬手指了指身前不远处的一块隆起的土包。
万春急忙下令将士们挖开沙土,七手八脚挖开沙土后,见到李隆基躺在坑里一动不动,脸上也盖着湿布,胸膛却不见起伏。
众人一惊,万春公主大急,惊惶尖叫道:“父皇,父皇!”
一名将领小心地将手指探在李隆基的鼻尖下,片刻之后,将领双目含泪大声道:“陛下没有呼吸了!陛下——!”
顾青心跳陡然加快,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
好不容易度过了危难,若李隆基有事,自己的命可就悬了。
尽管浑身无力,嗓子痛得冒烟,顾青还是咬着牙起身蹒跚走到李隆基身前,伸手试了试李隆基的鼻息,脑子里想了想后世急救的细节,然后顾青双掌合扣,按住李隆基的心脏部位,一下又一下地压按。
众人被顾青的动作弄得满头雾水,顾青置之不理,仍不停地压按,旁边一位将领脸现厉色,刚打算阻止,万春公主却不知为何对顾青似乎充满了信任,低声斥令将领闭嘴。
不知压按多久,李隆基忽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含糊的咕噜声,顾青马上停下了动作,身后传来一阵不敢置信的惊呼声。
良久,李隆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和万春公主那张泪流不止的脸。
李隆基张了张嘴,他的运气似乎比顾青好,声音虽然嘶哑难听如撕布帛,但至少能说出话来。
“朕……还活着?”李隆基虚弱地道。
万春公主流泪道:“父皇还活着,天佑父皇,父皇福大命大。”
身前的将士们纷纷跪地拜伏,齐声道:“天佑陛下。”
李隆基嘴角扯了一下,转头看到了顾青,二人的目光在沉默中对视。
李隆基费力地抬手指了指顾青,道:“朕……要谢你。”
顾青勉强一笑,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
万春在旁柔声解释道:“父皇,顾长史的嗓子可能被烟熏坏了,说不了话。”
李隆基点点头,道:“回去都好好养息,起驾回宫吧。”
众将士带来了软兜,将李隆基和顾青等人小心地抬起朝山下走去。
刚准备启程,李隆基忽然扬了扬手,看着顾青道:“顾卿,君无戏言,你救了朕的性命,朕当封侯以嘉其忠!”
没等顾青谢恩,李隆基又躺回软兜里。
周围的人包括万春公主在内,全都愣住了,无数的羡慕和疑问在众人心头萦绕。
同是身陷大火,顾青是如何救了天子的性命?陛下为何给出封侯这般难以置信的重赏?这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毫无生望的大火里,天子和顾青等人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太多疑问挥之不去,但没人敢说话,大家一声不吭地抬着李隆基和顾青等人下了山。
…………
杨贵妃和一众随驾文武朝臣六神无主地站在山道尽头,见李隆基被人抬回来,杨贵妃大惊扑上前,伏在李隆基的胸膛上大哭不止。
李隆基嘴角含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队伍抬着李隆基送入了华清行宫。
顾青仍被安排在宾舍之中,刚安顿下来,太医便来了,给顾青把了脉,又让他张嘴仔细看了看他的嗓子,太医开了两个方子,一个是补气安神,一个是清肺利咽,将两个方子交给了外面的宦官,令他们煎药后,太医恭敬地告辞。
顾青躺在床榻上,咂摸咂摸嘴,嗓子依然痛得难受,咽喉深处传来一阵阵刺痛,呼吸时似乎仍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烟味。
回想今夜的经历,顾青心中仍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脑海里复盘今夜火起之后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自救的措施,又独自揣摩了一番李隆基的心理,顾青大致认为今夜自己的表现并无不妥之处,结果也算不错,李隆基虽然遭了点罪,可毕竟活下来了,救天子于水火,这份功劳可堪比开疆辟土之功。
大劫之后再想想前程,顾青察觉到自己以后的命运可能完全不一样了。
他,终于向大唐的权力中心迈近了一大步。
这一步,是无数臣子终其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高度,而顾青,因为一场大火便达到了。
胡思乱想一阵后,宦官推开门,恭敬地将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摆在托盘上,顾青趁热喝了药,没多久,一阵困意上头,顾青沉沉睡去。
第二天,顾青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昨夜的大火耗尽了他的体力,身上多出被火灼伤,一觉醒来后才发现疼得难受,嗓子仍有刺痛感,显然太医开的药方并没有那么神效。
听到屋子里顾青打呵欠的声音,一群宦官推开门,恭敬地伺候顾青洗漱,门外还有一位等了许久的太医也进了门,给顾青把了脉,问了不适症状后,叮嘱了顾青最近应注意的饮食,然后告退。
顾青不自在地享受一群宦官为他更衣,眼睛眨了眨,心头一股异样的感觉。
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宦官们仍如往常般恭敬有礼,可是一夜之后,他们对顾青的礼貌态度似乎更真诚了一些,仿佛在诚惶诚恐地伺候一位真正的大唐权贵。
总之,服务走心了。
穿戴洗漱过后,宦官没送御膳,而是很恭敬地对顾青说,陛下钦赐顾长史御汤沐浴,而且所赐汤池是莲花汤。
顾青愣了,转头盯着宦官半晌没说话,然后不确定地问宦官是否传错了话。
宦官满脸堆笑道:“奴婢怎敢矫诏?千真万确,陛下御赐顾长史莲花汤沐浴,并钦赐顾长史金鱼袋一只,顾长史沐浴后入宜春阁觐见陛下。”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和星辰汤是太宗李世民的专用御汤一样,莲花汤是李隆基个人专用的御汤,“专用”的意思是,只许他一个人用,据说包括杨贵妃在内,若无圣旨特许,也不能享用莲花汤。
只是杨贵妃略有不同,李隆基在莲花汤旁边特意修了一个海棠汤,这个海棠汤便是杨贵妃个人专用御汤。
今日李隆基居然特旨赐顾青在他的专属御汤里泡澡……难怪一大早顾青便发觉宦官和太医们对他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可是无上的殊荣,从开元到天宝,大唐任何臣子都不曾有过的待遇。
相比之下,连太子的待遇都不如顾青。在这华清行宫里,太子李亨也有个人独属的御汤,名叫“太子汤”,但这太子汤的温泉水是从何而来呢?答案很扎心,太子汤的温泉水接通的是莲花汤,也就是说,太子用的泡澡水是李隆基在莲花汤泡过以后的水,通过管道注满太子汤,太子才能享用,而且享用之前还要感恩戴德。
顾青颇觉不自在。
他没有洁癖,可是在别人的专用澡堂里泡澡终究有些膈应,天子恩赐,顾青并无半分喜悦,心中甚至有些嫌弃。
真当他泡澡的地方是香饽饽儿了,以为别人稀罕吗?
顾青宁愿光屁股跳进野外池塘里都不愿用李隆基的专用澡堂,总觉得别人的专用澡堂不干净。
认真思索片刻,顾青认真脸看着宦官道:“我这人向来不讲卫生,整个冬天都不洗澡,所以,我可以不去莲花汤沐浴吗?”
宦官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失声道:“您拒绝?顾长史,这可是无数朝臣求之不得的殊荣,陛下今早特意下旨恩赐御汤,您……怎么会拒绝呢?”
顾青严肃地解释道:“因为我脏啊,我不讲卫生啊,这个理由难道不够么?我如果不去莲花汤沐浴的话,算不算抗旨?”
宦官认真想了想,果断地点头:“算。”
顾青哈哈笑道:“咱们快出发吧,我已迫不及待在莲花汤里畅游一番,沐浴圣恩了呢。”
第二百零一章 爵封县侯
泡皇帝专用澡堂子是怎样的体验?
谢邀。
人刚出门,慌的一批。
出宾舍往右,入内宫门直走便是莲花汤。
顾青跟在宦官后面走得很慢,越往里走,内宫的戒备越森严,四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羽林卫和左卫将士。
宦官边走边回头向顾青笑着解释,原本华清行宫没有这么多将士守卫的,只是昨夜骊山被人为放火之后,羽林卫和左卫紧张得不行,负责护驾天子的大将军在天子寝宫外跪了大半夜请罪,同时华清宫增加了无数禁卫,将这座行宫围得如铁桶一般。
提起人为放火,顾青不由恨得牙痒痒,这次他是真心认同该把那放火的人凌迟碎剐了才解恨。
“山火被扑灭的同时,宫里便派出人马搜山了,找了整整一夜,上午时分有回报,他们在半山树林里发现了有人驻留的痕迹,凶徒约莫两到三人,人可能趁着昨夜大火跑下山了,长安京兆府和蓝田县衙都派了精干之不良帅侦缉此案,顾长史放心,这伙贼人活不了几日了。”
顾青点了点头。
一把火差点烧死当今天子,可以算得上是惊天巨案了,李隆基昨夜逃过一劫,如今恐怕整个长安朝堂都震动了。
至于这把火究竟是谁放的,顾青此时的怀疑对象仍是东宫太子李亨。
没办法,太子的嫌疑太大了,大得几乎昭然若揭,昨晚的事传出去后,无论朝臣还是民间百姓,恐怕都不得不怀疑太子,李亨可是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了。
只是顾青仍有些奇怪,朝堂争斗向来是阴谋重重,太子这种做法等于公然撕破脸不计后果地谋反了,按说以太子的为人处世不应如此简单粗暴,若然事败他连转圜的退路都被断得死死的了。
宦官领着顾青一路走一路介绍内宫的御汤,顾青这才知道原来华清行宫的汤池不少,除了李世民专用的星辰汤,李隆基专用的莲花汤和杨贵妃专用的海棠汤以外,自然还有太子专用的太子汤,以及供内官和宫女专用的尚食汤,供宾客朝臣专用的少阳汤等等。
顾青沉默地跟着宦官往里走,明明是两世为人,一路表现得却像个土包子,增广见闻的同时,心中难免有些羞耻感。
来到一间奢华高大的宫殿前,宦官指着宫殿告诉顾青,这里便是天子专用的莲花汤了,又指着宫殿旁边一座稍微矮小一些的宫殿,宦官告诉顾青紧邻莲花汤旁边的宫殿便是海棠汤。
顾青嘴角露出一抹不正经的微笑。
“海棠”这个名字取得好,后世有一首调侃老夫少妻的诗,其中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颇得几分不正经的精髓,优美,但也够损。
宦官微笑着请顾青入殿,殿内并无厅堂,进去后中间便是一方硕大的池子,池子里冒着氤氲的热气,里面早已蓄满了温泉,池子边恭敬地站着两名小宦官,上前为顾青宽去衣裳,并问顾青要不要他们服侍入浴汤。
顾青急忙拒绝了这个不正经的请求。
他不习惯接近女人,也不习惯接近男人,半男半女的更不习惯。
虽然心里还是很嫌弃泡李隆基的澡堂子,可顾青知道不泡进去不行了,宦官的眼睛盯着他,如果他露出嫌弃的样子,那么昨夜对李隆基的救命之恩完全可以在瞬间被抹得干干净净。
脱光之后顾青闭着眼跳进了御汤,四十多度的水温刚好适合皮肤接受的温度,顾青只觉得全身的毛细血孔都张开了,整个人浸泡在温水里,顾青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
没敢在莲花汤里泡太久,帝王给臣子的恩赐,臣子接受帝王的恩赐,两者其实都是象征意义,浅尝辄止足矣,蹬鼻子上脸就等着招祸吧。
泡了两炷香时辰,顾青光溜溜地从池子里出来,擦干之后飞快穿好了里衣。
外面等候的小宦官似乎听到了动静,急忙窜了进来,殷勤地服侍顾青穿衣,给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绯色官服,还有一条华贵的玉带,玉带上面镶嵌各种宝石,亮晃晃的招贼惦记。
小宦官边更衣边笑着解释,官服和玉带皆是贵妃娘娘所赐,请顾长史更衣后到宜春阁觐见陛下,天子等候多时。
穿戴一新,腰间挂上新赐的金鱼袋,顾青走出莲花汤,随着宦官匆匆赶往宜春阁。
依礼入殿,顾青刚进殿门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笑声里夹杂着几许嘶哑难听的味道,显然李隆基的嗓子也没完全恢复。
“顾卿来了,哈哈,快,无须多礼,上前来。”李隆基站在殿内笑着朝他招手,旁边端坐着杨贵妃,也笑吟吟地注视着他。
顾青垂头快步向前,站在李隆基一丈之外。
李隆基不悦道:“朕让你上前来,离朕那么远作甚?怕朕揍你么?”
说完哈哈大笑,仿佛自己说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顾青扯了扯嘴角,杨贵妃却很给面子地咯咯笑了起来。
杨贵妃的捧场令李隆基愈发来劲,此刻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个幽默风趣平易近人的天子,人设又丰满了几分。
扭过头,李隆基对杨贵妃笑道:“说来朕倒是真的应该揍这小子一顿,娘子可知昨夜山火,顾青居然命羽林卫挖坑把朕活埋在里面,历朝历代没人敢对天子如此无礼。”
顾青急忙惶恐请罪:“臣无状冒犯圣驾,臣该死,请陛下责罚。”
杨贵妃白了李隆基一眼,道:“三郎莫吓着孩子,若非顾青情急之下挖坑盖土,昨夜还不知怎样的惨况呢。”
李隆基哈哈笑道:“玩笑之语,你们莫当真,朕岂是不识好歹之人,顾卿,昨夜朕差点葬身火海,多亏有你救驾,朕委实应重谢你。”
顾青垂头恭谨地道:“陛下言重了,臣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解难是本分,臣不敢居功。”
李隆基赞许地道:“满朝文武,能识本分者有几人,顾卿有此心思,朕已见赤子忠心。”
转身又朝杨贵妃笑道:“朕还要多谢娘子,若非娘子当初将你这位小同乡引荐给朕,大唐今日恐怕要举国丧矣。”
杨贵妃急道:“三郎莫乱说,您身系社稷气运,极贵之身必有天助,就算顾青不在场,三郎也不会有事的。”
李隆基叹道:“朕也很庆幸,昨夜幸好让顾卿陪同,山火起时,朕和身边人皆乱了分寸,唯有顾卿最冷静,想出的法子也是令人不可思议……”
含笑望着顾青,李隆基笑道:“顾卿说说,昨夜你又是下令挖沟,又是以火攻火,究竟是何缘故?”
顾青笑道:“挖沟是为了阻止地面的火势蔓延,给大火划定一个界线,以火攻火是因为臣试探了风向,在上风口再点一把火,能将上方的火势借风力拦阻下来,给咱们多留一些生存的空间,总之,陛下与臣等困在火场中,臣只能想尽一切办法延缓火势蔓延的时间,尽全力隔绝火与人,皆是为了求生。”
李隆基缓缓点头:“挖沟是为了断绝地面的火势蔓延,以火攻火是为了树林上方的火势蔓延,朕终于明白了,昨夜你下令时,众人不解其意,皆以为是乱命,事后方知你的两个法子果然有效,若非你想出的法子,朕等不到大火扑灭,已然被烧成焦炭了,昨夜救驾之功,当以顾卿为首。”
“臣尽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李隆基沉默许久,缓缓道:“顾卿如今还是左卫长史吧?”
“是。”
李隆基哦了一声,却不再提了。
杨贵妃笑道:“三郎,昨夜立下救驾大功的不仅是顾青,还有万春公主呢。”
李隆基扬眉,笑道:“睫儿……哈哈,不愧是朕的洋乖囡,听说火起之时,华清宫手忙脚乱,是朕的睫儿接管了禁卫,有条不紊地指挥灭火,幸得有她,才能极快扑灭山火,若再晚一刻,纵是顾青的法子管用,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朕委实应该谢她。”
杨贵妃掩嘴咯咯笑道:“顾青和万春,一个在火场内救驾,一个在火场外救驾,倒是配合得默契,无论少了谁,后果都不堪设想。”
李隆基神情一怔,迅速看了顾青一眼,若有所思地笑了,但他并没有接杨贵妃的话,而是吩咐设宴。
客人只有顾青一人,看得出今日的宴会是李隆基特意为感谢顾青的救命之恩而设,热腾腾的酒菜端入殿内,美丽的歌舞伎也在乐工的演奏中翩然起舞。
这顿酒宴吃得很拘谨,立了大功的顾青更不敢放浪形骸,生怕给李隆基留下一个居功自傲的印象,只能跟着李隆基的节奏,李隆基聊天他便附和,李隆基端酒他便主动起身敬酒,一顿酒宴下来,李隆基喝得已有八分醉意。
宾主尽欢,顾青向李隆基告退。
杨贵妃打了个呵欠,退回了后宫里休息。
大殿内,高力士从屏风后闪身出来,李隆基也忽然坐直了身子,刚才醉态醺然的模样此刻却无比清醒。
阖目靠在软垫上,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身子可好了些?”
昨夜高力士也遭了罪,被烟熏得嗓子生疼不说,后背还被山火烧得全是水泡,此刻正强子忍受身子的不适,站在李隆基身边仍如往常般毕恭毕敬。
“多谢陛下挂怀,老奴敷了药,身子好多了。”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笑道:“其实朕最信任的人只有你,高将军,你要好好保重身子。”
高力士感激涕零道:“陛下厚爱,老奴无以为报,唯以残躯效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李隆基摆了摆手,道:“咱们刚走过一遭鬼门关,莫说什么‘生’啊‘死’啊的,晦气得很。”
然后李隆基沉下脸道:“昨夜放火之人可曾拿获?”
高力士垂头道:“京兆府和蓝田县遣出所有的不良帅全力侦缉,目前尚未拿获贼人。”
李隆基哼了一声,面若寒霜道:“这都一天了,竟然还未拿到人,京兆府和蓝田县是酒囊饭袋么?传朕的旨意,给他们三日时间,三日之内必须拿到贼人,否则他们便自己上疏归田吧。”
“是。”
“朕出事后,长安有何动静?”
高力士是陪伴李隆基多年的老人,他很清楚李隆基嘴上问着长安的动静,其实问的是太子,于是低声道:“事发后,东宫惶恐不可终日,殿下大发雷霆,在东宫内咆哮不已,连说有奸人构陷他,欲置他于死地……今日午时,太子殿下已登辇出城,向华清宫赶来,其来意似乎要向陛下辩白解释,过不了多久约莫便到了。”
李隆基呵呵笑了一声,表情却无悲无喜。
高力士看了李隆基一眼,小心地道:“陛下,老奴见识浅薄,有些不明白。以太子的能力,就算他有大逆之心,应该不至于如此粗暴地在骊山放火,此事风险太大,太子殿下应该不是这种无谋之莽夫……”
李隆基淡淡地道:“人心难测,真相不曾水落石出之前,谁是忠谁是奸,朕也分不清。若太子来了,给朕挡驾吧,让他等着。”
高力士领旨。
李隆基忽然又问道:“对于顾青,朕该当如何封赐?”
高力士一愣,急忙道:“圣心自有裁断,老奴不敢多嘴。”
李隆基有些苦恼地揉了揉额头,叹道:“自高宗先帝以后,我大唐有意无意削减公侯国爵,担心的就是赐爵过多,徒耗国本,又怕封爵之后自恃居功,张狂骄纵……”
说着李隆基抬起头,看着高力士苦笑道:“昨夜生死关头,朕口不择言,为了活命竟许下封侯之诺,这件事朕做得冲动了,如今逃出生天,想想昨夜的许诺……唉!”
高力士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简单的说,性命保住了,封侯的诺言想反悔了。
并非针对顾青,而是李隆基确实不想再给大唐新封爵位了,盛世大唐的朝堂里,升官或许没什么,毕竟只是一个官职,可是封爵却很容易惹人非议,因为爵位的荣耀比官职更大,而且爵位虽是逐代递减,可朝廷至少也要养三代。
男人渣起来不仅坑女人,也坑男人,刚许下的承诺言犹在耳,提上裤子就想反悔,李隆基此刻的嘴脸宛若渣男。
旁边的高力士倒是对顾青的印象越来越好,相对而言,华夏上下五千年的宦官界里,高力士算是一个比较朴实的人,心眼没那么坏,做人也懂得感恩。
昨夜顾青救了大家的性命,也包括救了高力士的命,高力士打心眼里感激顾青,见李隆基似乎有反悔的打算,高力士心头一动,微笑道:“陛下所言有理,大唐的爵位可不能随便封的,既然陛下有悔意,不如给顾长史升个官儿便是,封爵之事索性假装忘了吧。”
李隆基神情微动:“假装忘了吗?这个……”
高力士又笑道:“老奴与顾长史见过几面,观顾长史之面貌,端顾长史之品性,老奴以为这是个非常稳重的少年,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更难得的是本事不凡,恕老奴直言,昨夜山火本是必死之局,竟被顾青一人之力为咱们求得了生机,有这般本事的人,陛下纵然不封爵,想必他也不会在意。”
李隆基咂摸了许久,随即指着高力士笑骂道:“明着附和朕,实际上仍在为顾青求爵,高力士,你这老东西越来越奸猾了!”
高力士也笑,躬着身子道:“陛下,老奴不得不提醒您,昨夜在火场中,陛下当着羽林卫将士的面亲口许诺,谁能想到法子脱困便封侯,后来万春公主扑灭山火迎圣驾,陛下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过,要封顾青之爵,还强调了两次‘君无戏言’,这句话可是有很多人听见了……”
李隆基愣了半晌,然后洒脱大笑道:“封侯便封侯,朕是天子,说出去的话岂能儿戏?再说朕甚惜顾青之才,给他封了爵,想必他以后定会对朕更忠心,朕还要好好用他呢。”
神情一肃,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着舍人拟旨,钦封顾青为……青城县侯,擢左卫中郎将,赐勋‘云麾将军’,并赐黄金百两,丝帛百匹。旨意拟好后,着舍人颁宣下去吧。”
高力士一一记下,心中却愈觉疑惑。封侯是正常,赐勋号也正常,可是擢升顾青为左卫中郎将……明明顾青并非武夫,为何陛下一直将顾青定位在武职上?
不过升官封爵是好事,至于升什么官,文职还是武职,天子自有打算,高力士绝不敢有半句置疑。
…………
华清宫宾舍,宦官摆下香案,顾青身着官服跪在香案前恭恭敬敬地听完舍人宣旨后,伏拜于地谢恩,然后起身整了整衣冠,再次入宜春阁向李隆基面谢天恩。
几个时辰后,长安城李十二娘府邸。
一名女弟子忽然闯进了院子里,站在院子中间欣然大叫道:“李姑娘,顾少郎君封侯了!顾少郎君封侯了!”
屋子里人影一晃,李十二娘和张怀锦两人同时跑了出来。
“顾阿兄封侯了?怎么可能?”张怀锦一脸震惊不敢置信,旁边的李十二娘也是同样震惊的表情。
女弟子急道:“是真的,刚从骊山华清宫传来的消息,天子钦封顾少郎君为青城县侯,千真万确!”
李十二娘呆怔半晌,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泛起浓浓的喜色,忽然大笑了几声,挥手大声道:“府里设宴!请鸿胪寺张寺卿,左卫的李光弼,还有颜真卿,杜甫他们,都请来,就说今日李府有喜事,快去请!”
张怀锦一直没吱声儿,这时忽然大声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顾阿兄竟然成了侯爷!啊啊啊啊!我要当侯爷夫人!一定要!”
第二百零二章 诗中有泪
封侯升官的消息太令人震惊了,包括顾青在内,所有人的脑子里仍是嗡嗡的,许久都没能消化这个震惊的消息。
长安权贵多如狗,如果不说顾青在士林里的名气,只说朝堂里的地位的话,顾青原先只是左卫长史,论存在感,大抵等于半透明状态的固体,游走在远离权力中枢的边缘,公务繁杂没油水,文名才名或许为士林所崇仰,但朝堂的大佬们却很少正视过顾青。
区区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郎,本事顶天了也就是在南诏国叛乱时献了几个策,长安为官后倒是写过一些绝佳的诗句,除此之外,最吸引眼球的反倒是闯了几个祸,间接把皇子济王弄成了庶民。
这样一个年轻人,值得大佬们重视吗?
然而今日以后,大佬们却不得不重视顾青了。
一夜之间声名显赫,从左卫长史一蹴而就,不仅升了左卫中郎将,最令人意外的竟然被封了侯。
封侯啊,绝大多数朝臣终其一生都难以企望的荣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子却轻松办到了,从籍籍无名的长史,突然间一脚迈进了权贵圈子,从此成为长安城内货真价实的公侯权贵,这是怎样逆天的运气。
李十二娘府邸。
酒宴缺少了主人翁,顾青仍留在骊山华清宫随驾天子,但并不影响李十二娘府邸里喜气洋洋的气氛。
张九章,李光弼,颜真卿,杜甫等人端坐前堂,张怀锦像一只闲不住的穿花蝴蝶,殷勤地给各位长辈斟酒,脸上的喜气仿若刚抢了良家妇女回山寨的土匪头子。
李十二娘的消息渠道很神秘,长安城内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清楚顾青封爵的原因,但李十二娘却知道了,在李光弼等人刚踏进李府的时候,李十二娘便了解了顾青封侯的来龙去脉。
待宾客到齐,所有人又喜又疑议论纷纷的时候,李十二娘说出了顾青封爵的真相。
说完之后,前堂内一片寂静。
“原来如此,难怪了……”张九章捋须笑叹。
颜真卿也笑道:“救驾之功,封侯不为过,顾青对陛下有救命之恩,从此圣眷自不用提,陛下必引为心腹重用,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张怀锦却搁下了酒壶,坐在角落怔怔不语。
良久,张怀锦幽幽道:“你们这些长辈都只关心顾阿兄封侯升官,也没人问问他究竟在大火里受伤没有,遭了多大的罪。那么大的火,烧在身上一定很疼很疼……”
众人面面相觑,李十二娘却深深看了张怀锦一眼,越看心中越欢喜。
张家的两个姑娘李十二娘都喜欢,怀玉性子清冷,但外冷内热,怀锦娇憨天真,李十二娘在青城县见过张怀玉是如何为了顾青而拼命的,也见过张怀锦每天来她家串门,话里话外说的都是顾青。
这两个姑娘的心思都萦挂顾青,眼看都是应该婚嫁之年了,顾青该如何选择呢?
李十二娘莫名有了一种幸福的烦恼,都是好姑娘,都喜欢顾青,最好还是都要了吧,只是这话她没法开口,毕竟张家是宰相门第,恐怕不会愿意姐妹同嫁一夫。
温柔地抚了抚张怀锦的脑袋,李十二娘轻笑道:“真是个傻姑娘,放心吧,我府上打探消息的人说,顾青没受什么伤,只是咽嗓被浓烟熏着了,说话有点不方便而已,他囫囵着呢。”
张怀锦顿时转忧为喜,猛地一拍桌子,豪迈地喝道:“那还等什么,顾阿兄封侯之喜,今夜不醉不归,都喝起来!接着奏乐,接着舞!”
众人吓了一跳,张九章面子尤其挂不住,气得直发抖:“混账东西!长辈面前成何体统!教你的礼仪规矩都忘狗肚子里了?”
张怀锦澎湃的激情被二祖翁当头淋了盆冷水,瘪着嘴老老实实坐在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
人老实了,眼睛却不老实,见无人注意她,悄悄从桌上偷了一壶酒,藏在腿边,趁长辈们聊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着壶嘴猛喝一大口,然后飞快装作若无其事正襟危坐的样子,小脸涨得通红,仍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
别人没注意她,李十二娘却眼尖,抿唇笑了笑,也不戳破她,甚至扭过头叫来女弟子,轻声吩咐给张怀锦再送一壶好酒。
在座的宾客里,对顾青升官封侯唯一有点不爽的就数李光弼了。
倒不是对顾青有意见,李光弼纯粹觉得自己的面子有点挂不住。
“当初顾青刚来长安,不过是左卫里小小的录事参军,这才不到一年,已然是左卫中郎将,爵封县侯了……”李光弼闷声灌了口酒,索然叹道:“往后怕是不能随便对这小子动手了,理论上,他对我倒是可以想踹就踹……”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颜真卿乐得喷出一口酒来,哈哈笑道:“不说这事老夫还忘了,顾青如今是左卫中郎将,你是左卫左郎将,官职比你大了半级,往后在左卫内见了顾青,你要行下官礼,哈哈!”
李光弼怒道:“以后我便躲着他走,不行吗?”
闷头猛灌了一口酒,李光弼叹道:“这小子升官之快,真是生平仅见,没见过谁能升得如此快的,他才二十来岁,再过十年岂不是要封国公了?”
张九章捋须悠悠道:“其实顾青升官倒也不是仅见,君不见杨国忠升官之速,那才叫真的快。”
众人顿时哑然。
没错,论升官封爵之快,杨国忠可比顾青快多了。
寸功未立,寸土未辟,天宝四年之前,杨国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仅仅因为堂妹是贵妃的缘故,杨国忠青云直上,从监察御史做到侍御史,不到一年时间身兼十五职,直到如今身兼三十余职,封爵卫国公,李林甫死后,待陛下从骊山行宫归京,杨国忠眼看便要接任李林甫,官拜右相,成为名符其实的位极人臣了。
论升官封爵的速度,顾青虽然很快,但还是比不上杨国忠。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众人都不说话了。有些话题再说下去便犯了忌讳,如今大唐的升官封爵已经渐渐没了规矩,个人的荣华富贵全看天子的喜恶,天子看你顺眼,一夜之间能官爵显赫,看你不顺眼,一夜之间能把你从巅峰的位置上拽下来。
当年的贤相张九龄便是如此了,从宰相一夜之间被贬为荆州长史,张九龄的人生可谓断崖式跌落,而对李隆基而言呢,不过是将棋盘上的棋子挪了一个位置罢了。
沉寂许久,李十二娘忽然道:“顾青曾说过,他要将人间的路重新铺一遍,从此世上再无不平路,这句话他是在他父母的墓前说的,他……好像离他的志向近了一步。”
众人凛然,纷纷望向李十二娘。
若是以前,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说什么重铺人间路,别人只会当作少年轻狂幼稚,敢发此不切实际的豪言。
然而如今顾青爵封县侯,官拜中郎将,仅仅二十岁的年纪已然官爵显赫,尤其是深得圣眷,风头无两,很难想象未来顾青的地位将会到什么位置,如果有人说他很快会拜相别人都不再会怀疑。
那么,一个未来注定官爵显赫手握权柄的年轻人,说出“世上再无不平路”的志向,别人还会当他是年少轻狂幼稚吗?
张九章肃然道:“若顾青有此志向,老夫虽残迈之年,亦愿助他一臂之力。”
李光弼重重点头:“我虽不才,至少有一把力气,必倾全力帮他。”
颜真卿捋须笑道:“我与顾青虽无深交,但他的志向正是我之所愿,老夫愿附骥尾。”
在座唯独杜甫无官无职,一直闷不出声,听到众人所言后,杜甫激动得双拳紧握,身躯微颤,涨红了脸道:“在下,在下……虽是白身,亦愿将此残躯铺在人间的新路上,世上若无不平路,杜某虽死无憾。”
众人聊了一阵后,忽然听到偏僻角落处传来一声冗长的酒嗝儿,众人愕然扭头,发现久不出声的张怀锦喝得满脸通红,坐没坐相地盘着腿,上身前后左右摇晃,两眼发直不时露出呵呵的傻笑。
众人顿时大笑,张九章却气坏了,拍着桌子怒喝道:“张怀锦,你要翻天了吗?谁允许你饮酒的?给老夫滚回家去!”
张怀锦已大醉,大醉之下整个长安都是她的,哪里在乎张九章说什么,于是仍然呵呵傻笑。
李十二娘笑着走到张怀锦身边,将她搂进怀里,怜爱地帮她理顺凌乱的发鬓,笑道:“怀锦醉成这样,今夜便不回去了,睡在我府上吧。”
张九章摇头叹道:“不成体统!这般轻悖无礼,张家的教养全喂狗了!”
李光弼不满道:“小女娃偷喝了点酒而已,你莫扣那么大的帽子,醉便醉了,张老儿你怕是忘了你大醉时是怎生不堪模样了,还好意思训孙女,呵呵。”
众人大笑,张九章老脸愈发挂不住,猛拍桌子怒道:“李光弼,老夫与你绝交!”
“绝交便绝交,谁先说话谁是狗!”李光弼两眼圆瞪不甘示弱道。
李十二娘冷哼,斜眼瞥着李光弼:“上次是谁跟我绝交了,没过几天便腆着脸来找酒喝,呵,你为何不汪汪叫两声?”
众人大笑,李光弼也笑,边笑边左右环视,仿佛李十二娘说的人不是他。
酒宴到了尾声,众人纷纷起身告辞,张怀锦被留在李府。
夜深人静,张怀锦依偎在李十二娘怀里,眼中仍有朦胧的醉意,低声幽幽道:“李姨娘,顾阿兄眼看已是官高爵显,我好像已离他越来越远了……”
李十二娘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你朝他走近几步,便不远了。”
张怀锦摇头,道:“我走近一步,他便退一步,他的心里只有阿姐……”
合上眼,张怀锦如梦呓般喃喃道:“走近他的心里,真的好累啊……”
说完张怀锦沉沉睡去,眼角一滴清泪缓缓滑落腮边。
少女情怀,诗里总有泪。
…………
封侯,升官,人生骤然走到一个风景迥然不同的高峰。
顾青的心情自然也是喜悦的,不过喜悦的动机却与名利官爵无关。
拜接封侯圣旨后,顾青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却是张怀玉。
当初离开石桥村时,张怀玉曾说过,待到他位封王侯,便可向她提亲。
那么如今,算不算有资格了?
谢恩之后,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心情激荡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不得不说,命运的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顾青才离开石桥村一个多月,便突然被封了侯,原以为封侯少说要花两三年的时间,顾青随时在等待机会,打算抽冷子立个大功,谁知一场大火后,功劳就这么硬生生地砸下来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确实挺意外的,顾青原以为当时生死关头,李隆基许下封侯之诺不过是狗急跳墙的胡言乱语,顾青本人都没当真,谁知李隆基当真了,果然是君无戏言,必须为昏庸的皇帝陛下点个赞。
脑子里莫名冒出了一句诗,“轻烟散入五侯家”,大概能完美形容李隆基随随便便封侯的举动了。
这句诗不是什么好话,顾青本身是受益者,当然还是不便对外人说了,做人最基本的素养就是,拿了钱不能骂钱。
进宜春阁谢恩后,顾青回到宾舍的屋子里,还没进门便遇到许多宦官和羽林卫将领,众人纷纷躬身向顾青道贺。
听吉利话自然是要给钱的,尤其是宫里这些宦官,做人不识趣的话甚至会结仇。
顾青只好面带微笑,一路谦逊地回应,一边从怀里掏钱,从小拇指大小的银块,到一把一把的铜钱,回到屋子后,身上的钱已被掏得干干净净,仅剩下一文钱在贴身的绣囊里。如果接下来华清宫不管饭的话,顾青可能会活活饿死。
什么青城县侯,明明是散财侯……
回到屋子门口时,外面有位宦官等候。见顾青回来,宦官行礼后微笑着向顾青递上了封侯的金册告身,和半片中郎将的调兵虎符,以及一身崭新的紫色官服官靴玉带,然后恭敬地告诉顾青,陛下有旨,青城县侯顾青可领食邑千户,实食邑三百户。
顾青秒懂。
“食邑”是名义上朝廷给他的封地农户所产,“实食邑”才是真正属于他的封地所得。
顾青无所谓,以他目前的身家,还真没把所谓的食邑放在眼里,他如今的收入来源主要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商铺收入。
谢过传旨的宦官后,顾青回到屋子里,无聊呆坐半晌,开始考虑要不要庆祝一下,封侯这么喜庆的事自然要犒劳一下自己的。
于是顾青决定吃肉,各种肉。
打开房门,吩咐宦官上肉,烤肉蒸肉各种肉,全都上。
门口的宦官刚得了顾青的好处,殷勤地猫着腰一路飞跑去了御厨监。
没多久,肉被宦官端了进来,顾青便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宦官还很贴心地给顾青送来了一坛酒。
肥肉下酒,越吃越有。
沉浸在吃肉大业里不可自拔时,听到外面有宦官尖声道:“万春公主殿下驾到——”
顾青一愣,急忙起身打开门。
万春公主身着宫装,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到顾青的屋门前,顾青躬身行礼,万春公主神情清冷,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像一只高傲的天鹅,鼻孔朝天走进屋。
进门便看见桌上一盆盆的肉,有烤肉有蒸肉,桌上杯盘狼藉,一塌糊涂。
万春愣了一下,道:“你在用膳?”
顾青陪笑道:“是,臣饿了,公主殿下要不要来一点?”
看着桌上如同被一群饿狗撕咬过的狼藉样子,万春公主嫌弃地呓了一声,仿佛那张桌子是刚刚被排泄过的恭桶,绕着远路找了个远离桌子的位置坐了下来。
顾青深深吸气。
不生气,不生气,这傲娇女没受过社会的毒打,不跟她一般见识。
顾青倒是很想代替社会毒打她,奈何这傲娇女身份有点扎手……
万春浑然不知她也被顾青嫌弃得不行,仍然高傲地昂起头,打量屋子里的环境。
宾舍内的屋子自然无法跟公主的寝殿相比,于是打量过后,万春公主又发出嫌弃的啧啧声。
顾青顿时怀疑这傲娇女是不是来砸场子的……
“殿下大驾光临,不知……”顾青仍恭敬地问道。
万春哦了一声,道:“本宫是来恭喜你爵封县侯,官升中郎将。”
顾青愣了,刚进门就被你嫌弃了两次,你管这种方式叫“恭喜”?
“臣多谢公主殿下,天子错爱,然臣德不配位,满心惶恐。”顾青谦逊地道。
有人恭喜自然要付出点心意的,顾青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发现自己仅剩了一文钱,接着反应过来对方是公主,应该不会贪图自己这一文钱,于是顾青又放下了手。
万春却发现了顾青的动作,好奇道:“你想拿什么?”
顾青无法掩饰,只好硬着头皮道:“民间的规矩,被人道贺要给随喜钱,但公主殿下是金枝玉叶,大概不会稀罕的……”
万春却忽然饶有兴致地道:“民间还有这规矩?本宫稀罕呀,你打算给多少?拿出来吧。”
说完万春将白皙的手掌伸到顾青的鼻子前,顾青甚至能闻到隐隐的幽香。
顾青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最后仅剩的一文钱,放在万春的手掌上。
万春愣了,傻傻地看着手心里孤零零的一文钱,道:“就这?”
“就这。”顾青肯定地点头。
第二百零三章 归京回府
孤零零的一文钱在万春洁白如玉的手心里发出暗淡的光,铜钱上面甚至还有隐隐的油渍,似乎是刚刚顾青手抓肉后留下的。
万春嫌弃得胳膊都起了鸡皮疙瘩,差点想把它扔出去,然后洗一百次手。
“民间的随喜钱……都只给一文?”万春忍着心头的嫌弃问道。
顾青老老实实道:“不一定,臣身上的钱在外面都发完了,只剩下这一文了,老实说,公主殿下的到来让臣本不富裕的身家雪上加霜了……”
万春呆了一下,忽然噗嗤笑了。
“手伸过来。”万春命令道。
顾青迟疑地伸出手。
万春拽过他的袖子,用袖子将沾满油花儿的一文钱擦拭干净,然后收入自己的腰带里,傲娇地道:“本宫便勉为其难收下你的随喜钱了。”
顾青忽然好怀念前世,至少前世的公主收钱的时候绝对不敢如此傲娇,否则不但会被投诉,而且还会被妈咪扣钱。
所以说,对待历史要辩证的去看,一妻多妾的传统美德虽然不复存在,但时代终归是进步的,比如公主这个职业,随着时代的变迁,她们已变得越来越谦逊了。
跪着敬酒的公主敢想象吗?父皇般的待遇。
“前夜山火,你可曾受伤?”万春安静片刻后问道。
“多谢殿下挂怀,臣无大碍。”顾青想了想,又补充道:“臣还要多谢殿下力挽狂澜,果断接管禁军,迅速扑灭了山火,否则陛下和臣后果难料。”
万春抿唇一笑,道:“本宫尽臣女本分罢了,灭火不过循规蹈矩而为,倒是顾县侯你颇不简单,陷身必死无疑的山火,居然被你逆转情势,为父皇和大家求得生机,若不是你,今日的大唐不知会天翻地覆成什么模样,你的功劳可不仅仅是救驾,而是挽社稷于即倾,父皇只封你一个县侯已然算是委屈你了。”
顾青尴尬地笑了笑,心中有些惊疑。
这位公主殿下难道喝了蜂蜜水过来的?小嘴儿那么甜,彩虹屁拍得比那些道贺的宦官还过分,一文钱怕是打发不了。
商业互吹完毕,顾青和万春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二人虽说见过不少次,但其实并不熟,严格说来还有一点小恩怨。
今日的万春有点奇怪,平日里见了他总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今日却分外客气,而且说话的语气也不一样了,今日的万春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大唐公主的端庄气质。
沉默没多久,万春起身道:“好了,本宫只是顺路来看看你,顺便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毕竟你救了父皇,本宫这便走了。”
顾青松了一口气,急忙起身恭送。
万春走了两步,忽然转身道:“收拾收拾吧,可能明日父皇和贵妃要回长安了。”
顾青愣了:“这么快?”
万春嘴角一撇,道:“太子昨日来了华清宫,在宜春阁前跪了两个时辰,腿都快跪废了父皇才让人扶他去歇息,前夜那把火放得蹊跷,没查清楚前父皇在华清宫也待不下去了,再说,明日长安有贵客进京朝贺父皇,父皇决定在兴庆宫等他。”
顾青奇道:“哪位贵客值得陛下亲自回长安等他?”
万春轻声道:“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顾青惊愕道:“谁?”
“安禄山。”
…………
第二天一早,李隆基果然决定启程回长安。
顾青仍旧乘着他低调的蓝篷马车,坐在马车里面沉如水。
李隆基这次回长安很仓促,以往他每年在华清宫避寒,总要到来年开春后才回长安,在华清宫几乎要待满整个冬天,而这一次却只待了几天便回长安。
也许那把山火令李隆基对华清宫失去了安全感,但顾青觉得更重要的是,他要回去见安禄山。
从李隆基的决定看得出,安禄山在他心里的位置重要到何等地步。
未来若要扳倒这个胡人,恐怕很不容易。
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博取李隆基更大的信任,争取自己的圣眷超过安禄山,然后与安禄山在朝堂上明争暗斗,逼得安禄山仓促谋反,或是没来得及谋反前暴露出来,被李隆基察觉。
以李隆基惯于玩弄平衡术的性子来说,他应该是很乐于见到下面的臣子互相争斗的,顾青只要把自己表现得像一枚服服帖帖的棋子,李隆基便会越来越重用他。
毕竟,一个救过他的性命又听他话的棋子,哪个上位者不喜欢呢?更何况这枚棋子还有一身莫测的本事,无论放到棋盘的任何位置都能不负所望。
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顾青心有所感,忽然对自己发出了来自灵魂的自问自答。
“我为何如此优秀?”
“认命吧,你的优秀是天注定的。”
“好哒。”
天子仪仗行走了大半天,终于回到了长安。
进城以后,李隆基的仪仗便径自入了兴庆宫,而顾青则告辞回家。
马车刚停在家门口,早已等候多时的许管家一个箭步冲上前,殷勤而略显谄媚地将顾青双手搀扶下马车,顾青刚站定,便发现门口站着不少人,除了自家府上的下人杂役外,还有李十二娘,李光弼,张九章,郝东来和石大兴等人,张怀锦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张九章一手掐着后脖儿,像一只被猎人拎在手里的小兔子,正不甘心地朝他猛挥手。
许管家带头朝顾青躬身行礼,喝道:“恭迎侯爷回府!”
后面一群列队的下人齐声喝道:“恭迎侯爷回府!”
顾青吓了一跳,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愕然道:“你们搞什么?”
许管家殷勤地笑道:“恭喜少郎君爵封县侯,这可是咱们府上的大喜事,从此以后咱家可就是名副其实的侯府了,该有的排场可不能少。”
说完许管家指了指门楣上的牌匾,顾青赫然发现自家的牌匾不知何时换成了“青城县侯府”,黑底金字,在冬日的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犹如装了一场成功的逼。
顾青只扫了一眼牌匾便不再看了,几步上前,与李十二娘李光弼等人见礼。
张怀锦终于挣脱了张九章的魔掌,飞快窜到顾青面前,先围着他转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
“居然封侯了,啧啧,顾阿兄,你好厉害呀。”
顾青笑道:“以后怀锦妹妹出去可以横着走了,报我的名号,只要你扛揍,保证你每天都能活着回家。”
张怀锦大笑,毫无仪态地前仰后合,完全忘了女子该有的礼仪,笑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顾青甚至能一眼看到她的扁桃体。
后面的张九章老脸又挂不住了,重重怒哼一声。
张怀锦仿佛被按断了电源开关似的,笑声戛然而止,接着表情迅速一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低头垂睑,不胜凉风的娇羞。
顾青惊呆了,这姑娘又要作妖了吗?
“顾阿兄说笑了,顾阿兄好风趣,嘻嘻。”张怀锦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垂头掩嘴轻笑,正正经经的大唐名门闺秀的模样。
顾青由衷赞道:“怀锦妹妹装起闺秀来简直毫无表演痕迹,好逼真啊。”
“顾阿兄莫玩笑,阿妹本就是闺秀,何曾装过?”
顾青认真地劝道:“怀锦妹妹,算了,来不及了,无论你再怎么装闺秀,都掩饰不了你飒爽巾帼的英姿,莫装了,放大家一条生路吧。”
张怀锦呆滞半晌,忽然恨恨地一跺脚,转身对张九章道:“二祖翁,可不能怪我失了礼,顾阿兄根本不信,我也没办法,不装了不装了,太累!”
说完张怀锦飞快跑进了门,临了还扔下一句话。
“顾阿兄快点收拾妥当,晚上我请你吃烤羊腿,喝葡萄酿,咱们不醉不归。”
众人纷纷大笑,顾青却露出轻松的微笑。
这才是张怀锦嘛,刚才那副被鬼上身的模样太惊悚了。
张九章气得老脸铁青,想教训张怀锦她却一溜烟跑了,转念一想,刚才顾青与张怀锦相处颇为融洽,眼见二人的感情越来越相宜,任其发展下去的话,或许真能成就好事。
这么一想,张九章脸上怒容渐消,不知不觉浮起几分笑意。
李十二娘上前笑道:“倒是确实要恭喜你爵封县侯,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际遇,上天待你不薄,你年幼时吃的苦,老天算是补偿给你了。”
顾青微笑道:“李姨娘,我不信老天,爵位官职是我自己豁出性命挣来的,老天可没帮忙。”
李十二娘笑叹道:“你这不敬鬼神的模样,倒也像极了你父亲……”
旁边的李光弼重重哼了一声,上前道:“按理我该向你行下官礼的,可老子就是不乐意,屁大个娃子,凭啥官职一夜之间就比我还高了?知道我坐到左郎将这个位置花了多少年吗?”
顾青温言安慰道:“李叔莫闹,小侄有天纵之才,又有气运加身,升官封爵自然比你快多了,如此一想,李叔是不是欣然接受这个事实了?”
李光弼大怒:“我现在揍你一顿,就不信你敢用军法办我……”
张九章拍了李光弼一下,笑骂道:“一把年纪了,跟一个小辈较什么劲,你升官慢是你自己没出息,怪得了谁?走,进去吧,一堆人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顾青急忙请众人入府,前堂就座后,许管家张罗下人端上酒菜。
酒菜入堂,堂内气氛热烈起来,顾青与各位长辈敬酒一轮,又各自聊了几句闲话。
几位长辈也在暗暗观察顾青,见他封侯之后态度依然谦逊温和,跟往常并无不同,不见丝毫骄纵张狂之色,长辈们亦纷纷点头赞许。
张九章抚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渍,道:“陛下忽然决定回长安,是有什么变故吗?”
顾青搁下酒盏,迅速看了李十二娘一眼,沉声道:“安禄山明日来长安朝贺。”
堂内顿时一静,接着李十二娘勃然变色,拍案而起,厉声道:“安禄山!安禄山!”
“李姨娘,冷静!”顾青急忙劝道。
张九章沉声道:“十二娘,庙堂之事,江湖不可自决,你莫犯糊涂。”
李十二娘浑身直颤,良久才平复了情绪,叹道:“这些年,每次听到安禄山的名字,我便控制不住想杀人……”
目注顾青,李十二娘重重地道:“顾青,父母血海深仇,不可不报!”
顾青点头:“我明白,但是李姨娘,此仇非一朝一夕能报,你要耐得住等待,非到不得已之时,不可直接动武,动武是下下之策,如二叔公所言,庙堂之事,由庙堂来决。”
李光弼也劝道:“如今顾青已有了出息,不仅封了县侯,重要的是对陛下有救命之恩,救命恩人的身份甚至比县侯更重要,有了这个身份,顾青可以对安禄山放手做点什么,纵是稍有出格,想必陛下亦不会轻易怪罪。”
张九章看着顾青道:“你打算如何做?需要老夫等人如何帮你?”
顾青笑道:“不急,慢慢来。这个敌人我连见都没见过,怎可冒然谈对付?终归要见过一面,大致有了了解,才好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
说着顾青深深注视着李十二娘,道:“李姨娘,此仇您已背了多年,放下吧。血海深仇从此换我来背,相信我,安禄山会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李十二娘默然端起桌上一坛酒,猛地灌了几大口,随即扔了酒坛,盘腿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众人皆凄然。
在座的人都曾是顾青父母当年的至交,当年的恩怨情仇,他们比谁都清楚。
李光弼闷头饮了一盏酒,叹道:“顾青,说来对你母亲未免不敬,但我不得不说,你父顾秋能得十二娘这位红颜知己,足慰平生。”
顾青默然。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它能抹平一切,可是在李十二娘身上却似乎并不适用。
时间没能从她身上抹走任何东西,爱情,仇恨,和相思。
对一个人究竟爱得多深沉,才会用余生来坚持心头这股执念,不死不休。
…………
宾客散去,府上又恢复了清冷。
李十二娘喝醉了,被女弟子搀扶着上了马车,李光弼和张九章告辞后,顺手将不甘心的张怀锦也带走了。
夜已深,男未婚女未嫁的,张九章不可能把张怀锦留在顾青府上,传出去坏了名节。
顾青已微醺,独自坐在前堂的石阶上,心绪乱如麻。
明天,便要见到生平最大的敌人,顾青有一种莫名的战前紧张感。
心绪很乱,脑海里却在默默推演未来的朝局。一个疑问从心中不知不觉浮出来。
如果他与安禄山公然敌对,那么,李隆基会是怎样的态度?
惯于玩弄平衡的李隆基,是否对他和安禄山的争斗喜闻乐见?这次封侯之后,又将他升为左卫中郎将,这道升官的旨意里,是否蕴含了李隆基的深意?顾青明明不是习武之人,说起来他的才名更为耀眼,为何李隆基偏偏要升他为武职?
这个问题很重要,决定着顾青以后对付安禄山的方式。
郝东来和石大兴悄无声息走到顾青面前,朝顾青嘿嘿陪笑。
顾青回过神,笑道:“你俩笑起来的样子好难看,比以前难看多了,一点都不自然。”
两位掌柜闻言一松,笑容却自然多了。
郝东来笑道:“先恭喜少郎君封侯,您升官封爵之快,真教小人开了眼界,这辈子听都没听说过,再过几年恐怕会封王吧。”
顾青沉下脸:“好好说话,什么叫‘封王八’?我封你王八你乐意吗?”
两位掌柜满头雾水。
顾青这才想起来,“王八”这个词儿,大唐的人恐怕听不懂。这就有点扫兴了,多好的梗啊,居然没人能get……
见顾青封侯之后丝毫没有骄纵之色,与两位掌柜说话仍是朋友聊天的语气,两位掌柜终于放了心。
“最近商铺买卖如何?别看我又是封侯又是升官的,朝廷给的那点俸禄委实不够看,我的收入可全靠你们了。”顾青顺嘴问道。
此言一出,郝东来和石大兴顿时一拍大腿,神情哀凄地道:“侯爷,商铺亏血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