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有情有义
顾青感受到了满满的恶意,同时他也发现了一个真理,女人哪怕尊贵如公主,也是不讲道理的。
“道理”这东西,跟女人天生胡搅蛮缠的属性相悖。
“殿下且慢,不能杀!”顾青情急大喝道。
万春公主怒道:“为何不能杀?”
“不教而诛谓之虐,臣请问公主殿下,杀臣的理由是什么?”
提起理由,万春公主愈发羞愤了:“理由你难道不知吗?”
顾青茫然地道:“臣真的不知。”
“你,你你刚才……”
“臣刚才做什么了?”顾青眼神无辜地看着她。
“你明明看到……”万春公主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臣刚才在此赏夕阳,除此什么都没看到。”
旁边一名年长的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道:“殿下,不可妄杀朝臣,事情会闹大的……”
万春公主恨恨剜了顾青一眼,冷声道:“你说的话自己可要记住了,你什么都没看到,若本宫在外面听到任何风言风语,必定是你传出去的,那时本宫拼了被父皇责骂也要誓取你性命。”
顾青不甘地指了指周围十几名宫女,道:“若是她们传出去的……”
“也取你性命!”
顾青心悦诚服地道:“公主殿下处事公正,不偏不倚,臣拜服。”
万春公主脸蛋一红,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山腰寝殿内,万春公主捂着脸躺在床榻上,一双白玉般的莲足在半空乱蹬。
玉真公主坐在旁边,一脸好笑地看着她:“你说你的运气究竟差到什么地步,居然从浴池一路滚到山道上,还是光着身子……”
“皇姑——”万春公主尖叫起来,崩溃地揪着头发道:“莫提这事了,我都想自尽了!”
玉真公主笑道:“被人看到就看到了,反正又没少一块肉,量顾青那小子也不敢传出去,他若敢乱说,皇姑亲自帮你剁了他。”
万春公主气得直蹬腿:“什么叫被人看到就看到了?我从小到大可没被男人看过,皇姑你说顾青是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等在山道那里,等我从竹林里摔下来。”
玉真公主掩嘴笑个不停:“没错,他定是故意的,他早就算准了你一定会从山上摔下来,等着看你白花花的身子。”
玉真公主又提到白花花的身子,万春羞愤欲绝:“皇姑你再提此事,我便从山上跳下去,我不活了!”
恨恨地瞪着玉真公主,万春道:“当初建道观时,你为何要在竹林里修浴池?你当时安的什么心思?”
玉真公主大笑道:“我早算准了你会从竹林里白花花地滚下去,所以特意为你修了个浴池,不然你如何白花花的?”
万春大怒,飞身扑过来挠玉真的痒痒肉,二人滚成一团笑闹不停。
良久,二女累了,停下来并头躺在床榻上,仰头望着寝殿上方的房梁,玉真公主喘着气道:“那顾青把你看光了,不能不负责吧?幸好他尚未娶妻,而你也未嫁人,不如请你父皇赐婚,将你们结成一对儿,那样便可以让他随时看白花花的你了,罚他看一辈子。”
万春羞愤地捂住头:“皇姑莫说了,我对他无男女之意。”
玉真公主奇怪地看着她,道:“为何?像顾青这样有才的翩翩少年郎,长得也算……嗯,周正,你为何对他无意?”
万春哼道:“大唐能作诗的少年何止千千万,难道遇到一个会作诗的少年我便要嫁给他么?”
玉真眼中含笑道:“会作诗的少年当然不少,可既能作诗又看光你身子的人,普天之下仅此一人,你不嫁他还能嫁谁?”
“皇姑你又说!又说!”万春气急败坏扑过来挠她,二人再次笑闹一团。
殿外的云板敲了三下,宦官迈着细碎的脚步从殿外穿行而过,尖着嗓子报时:“天地人和,至福恒昌,夜半,子时。”
寝殿内,二女安静下来,渐渐有了困意。
睡意朦胧之中,万春公主如梦呓般呢喃道:“皇姑,我的意中人不仅要有安邦定国之才,亦要有情有义俯仰不愧怍天地的真性情,如此,才可令我甘心下嫁,顾青……他还不够。”
说完万春公主沉沉睡去。
…………
第二天一早,顾青再次向玉真公主请辞。
玉真公主颇为意外,想了想又觉得在意料之中,笑着上下打量他。
顾青被她看得不自在,身子扭了扭,干笑道:“臣在长安左卫尚有公务,实在无法久留于此,还请公主殿下见谅。”
玉真公主好笑地道:“昨日不是说好了三日后再走吗?为何突然又改了归期?”
顾青严肃地道:“臣昨夜辗转反侧,想到左卫的同僚们殚精竭虑为我大唐日理万机,而臣却在风景怡人之地不思进取悠闲度日,臣反省之后,顿觉羞愧无地,辜负天子所托……”
玉真公主嘴角扯了扯:“真会编,会作诗的才子果然不凡,编起瞎话来眼睛都不眨,这勉强也算本事吧?”
“臣字字发自肺腑,绝无一字妄语。”
玉真公主似笑非笑道:“如此着急回长安,难道不是因为昨日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顾青茫然道:“臣昨日与摩诘先生谈论诗文,除此并未做任何不该做的事呀。”
玉真公主哼了哼:“好,你继续装,回到长安后你也要装下去,管好你的嘴,否则……哼哼。”
顾青长揖行礼:“殿下的哼哼好可怕,臣一定谨记殿下之言。”
玉真公主噗嗤一笑,道:“去吧去吧,本宫这次便不留你了,想想都替你们尴尬,还是暂时不见为好。”
顾青松了口气,笑道:“臣谢殿下体谅,日后若有闲暇,臣当再来道观恭听殿下教诲。”
顾青长揖作别,然后转身离开。
顾青走后,玉真公主身后的山水屏风人影一闪,万春公主从屏风内走了出来,垂头不语,却满脸羞红。
玉真公主笑道:“看光你身子的人已经走了,他还算识相,不好意思待下去,一大早便急着告辞,你可满意了?”
万春哼道:“他走或不走,与我何干?”
玉真公主笑道:“既然与你无关,那我可就把他请回来再住几日了……”
万春气得跺脚道:“皇姑你又逗我。”
玉真公主若有深意地道:“你不稀罕他,可有别人稀罕他呢。据我所知,鸿胪寺卿张九章的侄孙女怀锦,与顾青来往很亲密,怀锦似有求凤之意。”
万春神情一怔,喃喃道:“张怀锦?”
玉真公主好笑地看着她:“顾青这般翩翩少年,怎么可能没人喜欢?你若不喜欢,便只能拱手让人了。邀请顾青来道观之前,我着人特意打听了一下顾青此人,他可不仅仅会作诗,这个人呀,颇不简单呢……”
“他……哪里不简单了?”
玉真公主悠悠地道:“你既然无意,便莫来问我,你若有意,可自己去打听,我什么都不会说。”
…………
顾青坐着自家的简陋马车匆匆下山。
不下山不行了,太尴尬了,昨夜顾青确实辗转反侧难眠,闭上眼脑子里便全是一片白花花的画面,虽然昨夜所见非常短暂,不过是惊鸿一瞥,但该看到的全都看到了,车速太快,顾青有点晕车……
独自坐在马车里,顾青盘腿阖眼假寐,嘴角忽然一勾。
没想到长得像混血儿也就罢了,身材竟也如此不凡,白。
往后在长安还是尽量躲开与万春公主见面吧,不是尴尬的问题,顾青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被她杀人灭口,毕竟女人向来是不讲道理的,回头她若越想越觉得吃亏,很难说她会冒出什么丧心病狂的念头。
两个时辰后,马车进了长安城,从西面延平门而入,穿过丰邑坊,长寿坊,横穿朱雀大道,快到东市时,顾青听到马车外面一阵喧闹,伴随着人群的尖叫声。
顾青一愣,掀开马车的车帘。
却见东市外的安邑坊大街上,人群如洪流般涌走,看行人的神色满是惊恐惶然,仿佛看到了洪水猛兽般。
片刻之后,顾青马车方圆附近的行人已跑得一个不剩,紧接着,远处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顾青凝目望去,却见一队披甲的巡街武侯匆匆赶来。
再看马车前方空荡荡的街道中央,一名中年男子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地上已流了一大滩鲜血,中年男子穿着颇为华贵,已没了动静,显然人已死了。
男子旁边站着一位魁梧大汉,大汉满脸络腮胡,眼神满是戾气,手执一柄匕首,匕首上沾满了血,明明四周已无人,大汉仍将握匕首的手高举向天,朝四周嘶声喝道:“好教各位知晓,本人周横武,杀人者便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在杀人处等官府来拿问,莫牵扯不相干之人。”
顾青皱眉,仅仅一句话,他便听出了游侠的味道。
“被杀者,长安东市祥福记掌柜刘敬祖,我与刘敬祖无怨无仇,但我还是亲手杀了他,为何?盖因刘敬祖为富不仁,所卖丝绸以次充好,将上等的亳丝换成下等货,福州一位商人不知情,进了大批次等货回了福州,发现后赶来长安与刘敬祖争辩道理,刘敬祖却不认账,转而诉之官府,官府言称无据,不予受案。福州商人家中债台高筑,被逼无奈之下,上月全家老小共计二十余口喝了砒霜死了。”
“周某本是草莽行侠之人,立誓铲尽人间不平事,听说此事后,周某孤身来长安,等了数日得知刘敬祖的行踪,今日将其击杀于闹市之中,杀人者周横武无悔,坦荡认罪,但能为人间铲了一桩不平事,告慰福州商人全家老小之冤灵,周某死亦无憾!”
“哈哈,痛快!此时若有酒该多好。”
说完周横武扔掉匕首盘腿坐在街心,周围行人隔着老远悄悄窥视,又敬又畏地看着他,看热闹的人群里有几个胆大的忽然鼓掌起哄。
“干得好!快意恩仇,铲尽不平,真壮士也!”
周横武听着人群里的叫好声,不由宽慰地仰天哈哈大笑,随即大声道:“谁能借周某一坛浊酒,周某今生还不起,来世定当报答。”
人群里敬佩周横武的几个人凑了酒钱,在旁边的酒楼里买了一坛酒,壮着胆子小心翼翼递到周横武面前。
周横武接过酒,笑道:“你莫怕我,我非嗜杀之人,若无恩怨,绝不向无辜之人动手,更何况你对我有施酒之恩,此恩来世再报。”
说完周横武捧起酒坛,大口灌了半坛酒,放下酒坛擦了擦嘴,大笑道:“真正痛快了!”
巡街的武侯早已到了现场,一直在静静地等周横武喝完酒,最后武侯们上前,用镣铐将周横武锁拿,周横武也不反抗,神色坦然地任武侯们将他押走。
空荡的街心似乎仍回荡着一缕侠气。
热闹看完了,顾青吩咐车夫继续走。
坐在马车里,顾青的表情却很平静。
看侠客快意恩仇,铲人间不平事固然痛快,可是如果这个世道处处需要行侠仗义的人来主持公道,那么这世道已变成了什么模样?
如果所谓的正义只能靠这些草莽游侠来维持,官府却无能为力,那么世道未免太可笑了。
最重要的是,“正义”二字由谁来定义?游侠吗?
马车到了常乐坊,顾青想了想,吩咐车夫去李十二娘府上。
进了李十二娘府,女弟子们正在院子里练剑,见顾青进来,女弟子们纷纷朝顾青行礼,有几个女弟子行完礼后却咯咯一笑,娇羞地跑开。
李十二娘府上有客人,见顾青突然到来,李十二娘一喜,道:“不是去终南山的公主道观了么?为何如此快便回来了?”
顾青笑道:“想李姨娘了,便提前回来了。”
李十二娘哼了哼,笑道:“恐怕想的不是我吧?怀锦那丫头怎么回事?你去道观这几日,她每日都来我府上催问你何时归来,你和她莫非……”
顾青叹道:“好好的兄弟之情,李姨娘怎可误会?我与三弟之纯洁,天地可鉴……”
“好了好了,给你介绍几位朋友。”李十二娘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转身朝前堂内的三个中年男子笑道:“这位是顾家夫妇的独子,顾青。他非江湖之人,如今官居左卫长史。”
三位中年男子立马起身,朝顾青抱拳行礼。
顾青笑着还礼,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三人,三人皆是一身劲装武夫打扮,看抱拳的做派便知是江湖人,应是侠客之流。
其中一名魁梧大汉笑道:“我叫陈扶风,籍籍无名之辈,十多年前与令双亲在长安结识,陈某生平最为敬服者便是令双亲,可惜……”
李十二娘打断道:“好了,莫提当年的事。每次见到你们这些故人便要重提当年,一次次徒惹伤心,所以我近年已不愿再见故人了。”
陈扶风笑道:“好,不提便不提,说起当年的事,我也不好受。”
李十二娘对顾青道:“你来得正好,今早从青城县送来一封书信,看笔迹是怀玉写给你的,送信的人说,似乎有急事,张怀玉许以重金,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说着李十二年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顾青。
顾青心头一紧,张怀玉从来不给他写信的,这次不仅写了信,还是八百里加急,显然出了大事。
展开信匆匆看了一遍,顾青的神情愈见冷峻。
李十二娘看着他,好奇地道:“怎么了?怀玉在青城县有麻烦了吗?”
顾青将信递给她,苦笑道:“张怀玉没麻烦,麻烦的是另一个人……”
李十二娘接信看了一遍,边看边皱眉,道:“这个宋根生是你的朋友吗?还是青城县令?县令怎可如此糊涂,轻易动豪绅的土地田产?”
顾青叹道:“这个宋根生,一直有些天真,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天真。”
想了想,顾青不得不辩解道:“说是糊涂倒不至于,宋根生拿问豪绅,显然是县内的土地和赋税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关头,豪绅或许行事过分了……”
李十二娘无奈地道:“这些话你跟我说有甚用?怀玉写信给你,虽未在信中求援,但能看出她也很着急了,否则依那丫头的性子,断不会主动写信的。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办?”
顾青沉吟片刻,道:“信里说,宋根生还未问出豪绅背后的人,我怀疑此人大有来头,应是长安城的某位权贵,我想请李姨娘打听一下,看长安城里哪位权贵在蜀州青城县置有大量田产……”
李十二娘点头道:“可能会费一些时日,打听清楚应该不难,若打听出了结果,你该如何办?”
顾青叹道:“当然是直接找到正主,把事情平息下去,宋根生毕竟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他惹下的麻烦,我来担当便是。”
李十二娘眼里渐渐有了笑意,道:“记得你刚来长安时,脸上有笑,但眼中无情,我曾经有过忧虑,担心你本性无情冷酷,没想到你已慢慢在改变,如今的你,担得起‘有情有义’四个字。”
“放心,姨娘会帮你。”
第一百七十五章 耕者无田
顾青现在很想念宋根生,特别想。
如果宋根生在自己面前那该多好,可以肆无忌惮放开手脚狠狠揍他一顿,让他知道父爱是何等的深沉。
很难想象他刚上任县令才一个多月便得罪了当地豪绅,而且居然敢拿豪绅的土地田产开刀,估摸青城县的豪绅们此时也是满脸懵逼,不知道这个二百五县令从哪里冒出来的。
连顾青这个穿越过来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代动什么都可以,绝对不能动地主阶级的土地,那是他们的命根子,如果一定要动,那么必须要有充足的应对资本,能够在地主们疯狂反扑之前彻底将他们灭掉。
历朝历代变法为何败多胜少,就是因为变法者大多拿地主的土地动刀,导致地主阶级的激烈反弹,成功者却是因为在妥协中循序渐进的求变,在尽量少触动地主阶级的利益的前提下,逐渐增加朝廷的税收。
无论出于怎样的原因,宋根生的做法都是非常直接且粗暴的。张怀玉在信里说得不详细,但顾青能想象到宋根生具体是怎样做的。
终究是太年轻太单纯,一个眼里只有黑和白两种颜色的人,怎么可能当好官?
第二天,顾青去左卫应了卯,处理了堆积如山的公务后,便回了李十二娘的府上等消息。
心里很着急,性子清冷的张怀玉主动给顾青写信,可见青城县的事态已到了何等危急的关头,可顾青还是努力耐住性子等着,打探消息需要时间,李十二娘没有通天的本事,有些事情只能一步步来。
连着两天,李十二娘忙得不见人,顾青索性住在李十二娘府上,每天去左卫应卯后便找个机会翘班,回到李十二娘府上,坐在院子边看女弟子们练剑。
前几日刚认识的陈扶风和另外两名客人也住在李十二娘府上,顾青不知不觉跟他们混熟了。
有个现象很有趣,李十二娘的家像个客栈,人来人往宾客繁多,客人的身份也是各自不同,有权贵有官员有江湖人,顾青甚至还见过一对乞丐夫妻被李十二娘待为上宾,好酒好菜招待后,乞丐夫妻吃饱喝足满意而去,出了门便佝偻着腰,端着破碗四处乞讨。
大唐阶级森严,世上并无平等。但在李十二娘的家里,顾青看到的是众生平等,顾青从李十二娘身上学到了很多。
穿越者除了发明创造一些小玩意外,其实与古代人比起来并无太多优越的地方,甚至很多地方远远不如。比如在“利益”与“道义”的选择上,顾青沾染了太多来自前世的唯利是图的价值观,而这种价值观在唐朝是很矛盾的。
当权者会引顾青为知己,顾青毫无障碍便轻易混进了当权者的圈子,因为大家的价值观相同。
而在市井民间,唯利是图的价值观是会被人鄙夷的,所以当初左卫贪腐案发后,李光弼作为左卫左郎将,对于顾青逃避的选择颇为理解,但李十二娘却十分失望,特意将他带到父母墓前教育他,这就是两种价值观的冲突。
顾青一直保持着谦逊的心,用自己的眼睛用心去看这个世界的人和事,不高傲也不谦卑。
陈扶风的性格很豪爽,“豪爽”的意思是,他做人做事很直接,目的性非常强,比如他在李十二娘府上住了几天后,某日无聊看院里的女弟子练剑,对其中某位女弟子的容貌姿色颇为心动,于是指着那名女弟子问李十二娘说,“我想睡那个姑娘是不是先得娶她?”
李十二娘用拳头回答了他,让他死了那条心。
顾青当时就在旁边,陈扶风仅仅用一个问题便彻底征服了他。他觉得自己与陈扶风会成为朋友,大家的思路都是一样的简单明了且清晰,过程并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娶”只是过程,“睡”才是男人真正想要的结果。
李十二娘不在府上,顾青心情焦急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坐在院子边看女弟子练剑其实也颇为赏心悦目。
陈扶风坐在顾青身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位他想睡却睡不到的女弟子,不时发出惋惜的叹息声。
“剑练得再好不过是花架子,真正的杀人手段还是要靠实战,看这些姑娘的身手和气势,没一个有过实战,无用之极……”陈扶风不屑地撇嘴,又补充道:“十二娘还不如把她们送出去嫁人。”
最后一句话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
顾青若有所思道:“平民练剑有用吗?用来杀人便犯了王法,用来健身又没必要,李姨娘为何要教她们练剑呢?”
陈扶风看了他一眼,道:“当然用来行侠仗义,学成后闯荡江湖,手上若无技艺如何闯荡?出门就被糟蹋了。”
顾青沉默许久,问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侠客是因为不信任官府而行侠的吗?”
陈扶风想了想,道:“确实是不信任官府。很多不平事官府不愿管,懒得管,或是被权钱收买而颠倒黑白,平民无权无势,除了指望侠客帮他们出头,还能怎样?”
“那么侠客是如何判断一件事情究竟是公正还是不平呢?”
陈扶风笑了:“当然是听平民自己说,不管遇到什么事,受害的终归是平民,从来没听说权贵官府被平民欺压的,反正只要站在平民一边就错不了。”
顾青也笑了:“所以,谁弱谁有理?不论富贵或贫贱,人性终归都有丑恶的一面,难道天下所有的平民都是善良仁义,权贵便代表了邪恶?”
“一件事究竟是公正还是不平,裁断它的人首先要具备基本的法理知识,其次要有敏锐的判断能力,严格地搜集双方善恶的动机和证据,官府断案常常将‘铁证如山’挂在嘴上,这四个字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侠客却仅凭平民的一面之辞便出手裁决善恶,恕我无法苟同。”顾青摇头道。
陈扶风颇为意外地看了顾青一眼,随即笑道:“果然是官场中人,说话带着一股子官味儿,你跟你父母太不一样了。”
阶级立场不同,陈扶风这句话分明已有一些讽刺意味了。
顾青笑道:“我是我,我不想活在父母的影子里。而且,我说话并非带官味,只是在与你讲道理,你若不同意我的想法,可以用事实反驳我。”
陈扶风沉默片刻,缓缓道:“事实上,官府确实无法被信任,民间许多冤案错案,其责任皆在官府与权贵,究其根本,世道越来越不公平了。”
“没有人天生就是侠客,只是天性善良,又见多了不平事,良心逼着他们不得不出来行侠仗义,否则,谁愿意整日过那颠沛漂泊餐风露宿的日子?终究心里有个念想,想做一点对世人有益的事情,才甘心付出这般代价,顾青,你若不赞同侠客所为,就在官场实实在在做点事,让这世道变得公平一点,世道公平了,侠客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顾青脑海里冒出前几日东市当街杀人的周横武。
是啊,世道若公平了,周横武还会杀人吗?
…………
三天后,李十二娘终于打探出了消息。
不知李十二娘究竟有着怎样神秘的情报网络,总之她查遍了长安几乎所有的权贵,最后查出来在蜀州青城县置有大量农田的人。
这个人来头不小,他是李隆基的第二十二皇子,济王李环。
听到他的名号,顾青的嘴里陡然添了许多苦涩滋味。
李环的生母是李隆基的妃子,封为美人,姓钟,出身颍川钟氏。
李环现年三十来岁,被册封济王已有二十多年了。从开元二十四年起,成年的济王便出宫居住于王府,收罗了一批门客幕宾后,在幕宾们的撺掇下,李环有意识地利用皇子的身份和钱财在大唐境内大量圈占农田。
青城县的农田不过是李环所圈占的其中一小部分而已,事实上他在大唐许多州县都圈占了大量土地。
在李隆基诸多皇子里,李环排名第二十二,可以肯定东宫之位是彻底与他无缘了,既然没有资格问鼎东宫,那么置办产业便成了李环此生唯一的奋斗目标。
在圈占农田这个伟大的事业上,李环可谓披星戴月奋勇向前,吃相不是一般的难看。仗着皇子的身份派人四处巧取豪夺农田,当地官府的官员大多是没胆子忤逆皇子的,于是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圈占,也有极少数看不过眼的官员上疏朝廷状告济王,最后的结果无非是李环被李隆基叫进宫严厉训斥几句,罚几个月的俸禄,不痛不痒的处罚让李环愈发明目张胆。
为了避御史之耳目,李环圈占农田后还是颇有技巧的,他将农田记挂在当地豪绅的名下,可实际上的拥有人却是李环,豪绅不过是个工具而已,每年农田所产出的收成被豪绅折算成银钱后,留下与其约定好的少量抽成,其余的被运送到长安的济王府,实现皇子与地主豪绅的双方共赢。
然而,苦的却是平民百姓。
当顾青知道圈占农田的人是济王后,脑袋便疼得厉害。
理智告诉顾青,此时最安全最稳妥的解决方法是,让宋根生马上放了那个姓蔡的豪绅,从此对济王圈占农田的事不闻不问。
但顾青很清楚宋根生的性格,既然他开了头,便不会善了。到了这个关头,顾青的话他都不会听。
李十二娘也有点头疼,无奈地叹息道:“你这个朋友可惹了大祸,赶快修书给他,让他马上放手吧,否则后果难料。”
顾青苦笑道:“他若愿放手,便不是宋根生了。”
顾青早看出了宋根生是个认死理的人,而且认准一件事后像头犟驴一样死不妥协。
“那就找人罢免他的县令之职,让他滚蛋回家,至少能保命。你与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交情不错,罢免一个县令应该不难吧?”李十二娘简单粗暴地道。
顾青又苦笑:“罢免倒是容易,但是会伤害到他,或许心灰意冷之下,宋根生整个人都毁了,又或许这头犟驴仍会抗争到底,哪怕他已是布衣之身,也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罢不罢免他,其实意义不大。”
沉默半晌,顾青忽然道:“李姨娘,权贵圈占各地农田,造成大量农户失去土地,不得不沦为难民,那么宋根生作为县令,做的这件事究竟是对是错?”
李十二娘怔住,她没想到顾青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顾青的语气渐渐变得捉摸不定:“‘耕者有其田’难道不应该是大唐盛世的基础吗?基础动摇了,这盛世,还能叫‘盛世’吗?”
“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我应该劝宋根生马上放手保命,任其圈占。站在良心的立场上,我又觉得宋根生的动机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他做事的方法。失地的农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被沦为沿路乞讨的难民,他们不可怜吗?李姨娘,你教教我,究竟该如何做?”
李十二娘叹了口气,道:“你能改变现状吗?”
顾青沉默摇头。
圈地的不止是济王李环,事实上整个大唐的权贵阶层都在各地圈占农田,自开元之初开始,大唐的均田制度便已被严重破坏,从而导致府兵制也被破坏,权贵圈地便是根本的原因,这已经是一条无法打破的利益链条,连李隆基都没办法改变。
顾青更没有能力改变。
为何一场叛乱能令大唐盛世轰然倒塌,原因不在兵灾,而在长久积累的**,这不是个人能力能改变的事。
气氛僵冷了许久,顾青忽然笑道:“如今的我,没资格思考太遥远的事情。先把眼前这桩麻烦解决吧。”
“如何解决?”
顾青想了想,道:“我要面见济王李环。”
李十二娘叹道:“我与济王并无来往,恐怕无法帮你。”
顾青迟疑道:“我若主动递拜帖登门……”
李十二娘横了他一眼:“区区一个六品长史,递个拜帖就想见皇子,想什么呢?”
顾青无奈地道:“当今最受宠爱的贵妃娘娘我想见就见,为何一个皇子比贵妃还难见?”
“贵妃见你是因为同乡之情,皇子有什么理由必须见你?”
顾青忽然伸出双手食指,指在自己的脸颊上,萌萌地道:“我这张脸虽然不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但我这个人很有才华呀,不见一见如何感受到我的才华呢?”
李十二娘饶是武艺高强,也被吓得退了两步,扭头嫌弃地望向一边,显然被恶心到了。
“你快滚,见济王的事自己想办法,我帮不了你。”
…………
办法其实几乎不用想,顾青马上想到了自己在长安城最大的靠山。
找杨贵妃帮忙不就是了,见一面而已,杨贵妃派宦官给济王打声招呼就来了。
想想自己又有好些日子没进宫联络感情了,顾青心虚之下难免拷问了一番自己的灵魂,是不是自己太势利了,没事的时候形同陌路,有事才赶来献殷勤。
反省过后,顾青从蜀州带来的存货里搬了一坛高度酒,上次打了卢铉的公子后托李光弼送了一坛进宫,杨贵妃饮过后评价并不是很高,说此酒太烧喉咙,而且易醉。
顾青在高度酒里勾兑了一点果酒,又将金秋时无聊采撷的桂花花瓣用纱巾包住,泡在水里,最后挤压出汁液滴进酒里,于是一坛高度酒变成了有桂花香味又有淡淡果汁味的低度混合酒,顾青尝过后,觉得口感温和,应该很适合女人饮用。
于是顾青捧着酒坛便入了兴庆宫。
顾青进宫很方便,杨贵妃有过吩咐,顾青可随时入宫。小心地捧着酒坛,顾青刚走到龙池边时,迎面赫然遇到了一位熟人,一位很白的熟人,她的白,顾青亲眼见过。
万春公主没想到刚从道观回到长安便在宫里又遇见了顾青,二人的目光相碰,万春公主双颊立马染上通红的晚霞,不自觉地垂头,转念一想,自己是公主,是金枝玉叶,为何见到这个登徒子却如此心虚?该心虚垂头的应该是他才对吧。
于是万春公主马上抬起头,不甘示弱地瞪着顾青,那羞愤的眼神配合她那气鼓鼓的绝色容颜,却透出一股可爱的味道,完全没有威胁感。
顾青捧着酒坛行礼:“臣拜见公主殿下。”
万春公主哼了一声,傲娇地扭过头去,懒得搭理他。
顾青也不想搭理她,行礼只是君臣礼仪,不得不为而已。
行礼过后顾青便很识相地避到路旁,给公主让道。
万春公主高昂着头,以傲娇之姿昂然走过顾青身边,忽然脚步一顿,白玉般的琼鼻抽动几下,忽然道:“什么味道?好香。”
顾青不动声色捧着酒坛退了几步,这坛酒是他用来给杨贵妃送礼的,送礼而有所求,不能被公主觊觎,变成肉包子打狗。
“自然是公主天然的体香,臣有一诗云,‘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此诗正适合公主殿下……”
顾青嘴上拍着马屁,心中却黯然叹息,为了保住这坛酒,他也是蛮拼的。
万春公主两眼一亮,喃喃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好句子!不愧是才子,出口便成传世妙句……”
又念叨了几遍,万春公主忽然脸色一变,勃然大怒道:“你,你你……你又提什么体香,你如何知道本宫有体香?你还说‘**’,是不是还记着那晚……还说什么‘人比黄花瘦’,你……你,你如何知道本宫很瘦?好大的胆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绝不妥协
万春公主的文学造诣显然很高,两句诗竟然被她解读出了如此旖旎的意境,顾青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单纯得像个处男。
你是公主啊,思想为何如此邪恶?就这开车的速度,驾龄没五年以上都开不出如此**的弯道。
“殿下误会了,臣绝无此意。”顾青垂头又退了两步。
万春公主气得不行,逼上前两步:“你的意思是说你忘记那晚的事,反而是本宫还念念不忘?”
顾青无奈地道:“事实……还不够明显吗?”
“好个贼子,那晚本宫……”
话没说完,顾青忽然打断了她:“殿下,声音再高点,那晚的事整个兴庆宫都听到了,殿下若欲灭口,恐怕要将整个兴庆宫的人都杀了才行。”
万春公主吓得一颤,心虚地左右环视一圈,发现周围无人才松了口气。接着恨恨地瞪着顾青:“都怪你!你那晚为何偏偏出现在山道上?”
顾青无奈地道:“那晚臣也没想到公主居然会从天而降啊……”
“本宫记得,当时你居然还敢抱我!”
“臣单身多年,一时情不自禁……”
“当时你还……”
顾青再次打断她:“殿下,本来臣都快忘记了,殿下一遍又一遍的提起那晚的事,再说下去,那晚所有的画面臣都会记得清清楚楚了……”
“你敢!赶快忘掉,听到了吗?”万春公主气急败坏地道。
“好好,忘了,马上就忘。”
万春公主又气又无奈,她只是公主,不敢动辄打杀朝臣,可那晚却实实在在是她吃了亏,清清白白的身子被顾青看了个通透,却拿顾青无可奈何,这口恶气实在难咽。
顾青见万春羞愤难消的样子,不由温言劝道:“殿下,那晚的事只是个意外,臣无意占殿下的便宜,只能怪运气不好,臣是无辜的呀。不如你我把此事全都忘了,从此再也不提,如何?”
万春公主犹豫半晌,终究不甘不愿地点头答应了。她是公主,吃了这么大的亏,如果还揪着此事不放的话,终究不体面,传出去可就真成笑话了。
“你一定要忘记那晚的事,彻彻底底地忘掉,一丝都不准记得。”万春公主严肃地叮嘱道。
顾青知道是时候展现演技了,于是露出茫然无辜的表情,愕然道:“殿下说什么?那晚是哪晚?发生了什么事?”
万春公主对顾青的反应很满意,没错,演技走心了。
“手里捧着什么?”万春公主转移了话题,望向顾青手里的酒坛。
顾青下意识又退了两步:“是酒,臣打算送给贵妃娘娘……”
“刚才本宫闻到的香味便是这酒吧?让本宫看看,什么酒如此香浓。”
顾青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揭开酒坛的封口,万春公主顿时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伴随着淡淡的果味和桂花香味。
万春公主作为李隆基的掌上明珠,平日里无所事事宴会频繁,也是个好酒之人,顾青手里的这坛酒看起来很好喝的样子,万春顿时动了心,喉头悄然蠕动了一下,然后端起公主的架子,傲娇地道:“你把酒给本宫,本宫帮你送给贵妃娘娘。”
顾青苦笑道:“殿下,莫闹了,您的那点小心思臣清楚,只是这坛酒殊为难得,臣送给贵妃娘娘实是有事相求,下次臣酿出好酒再送给殿下如何?”
“你有何事求贵妃娘娘,跟本宫说说,或许本宫也能帮上忙呢。”
顾青瞥了她一眼,道:“臣想面见济王殿下,您能帮忙吗?”
万春一呆:“就这?”
“就这。”
万春面露喜色,毫不客气地从顾青手里夺过酒坛,紧紧抱在怀里,喜滋滋地道:“这忙本宫帮了,不必去求贵妃娘娘,这坛酒算是给本宫的报酬吧。午时后在宫外等着本宫,本宫带你进济王府。”
顾青想了想,他只求能见到济王就好,至于谁带他去见济王无所谓,再说在道观时与万春结下一点小恩怨,大家多几次交集成为朋友,恩怨自然烟消云散,省得自己多树一个敌人。
于是顾青微笑行礼:“那就拜托公主殿下了,臣这就去宫外等殿下。”
…………
万春带路,顾青见济王很容易,跟在万春公主身后,大摇大摆地进了济王府。
与万春坐在前堂等济王的空档,万春凑过来好奇问道:“本宫还没问,你为何要见济王兄长?”
“一点小事,蜀州有位朋友不小心得罪了济王,我来帮他求个情。”顾青苦笑道。
万春公主本来跪坐在蒲团上,闻言盘起了腿,兴致勃勃地道:“仔细说说。”
顾青见她双腿盘起,脑海里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晚一双雪白修长的大腿交叉在他腰间的情景,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
快二十岁了,难道身体还在发育?青春期那么长吗?
回家定要去淘换几本不正经的画册,消耗一下过剩的精力,大好男儿不思争名逐利,脑子里尽想一些无用的东西,这是堕落的表现。
没来得及回答万春的话,前堂屏风后人影一闪,一位三十来岁身着白衫的男子转了出来,未见人先闻声。
“万春皇妹倒是稀客,愚兄怠慢了,哈哈。”
万春和顾青同时起身行礼,万春笑道:“济王兄安好,说什么稀客,年初我还来你府上饮宴过呢。”
说着万春开门见山指了指顾青,道:“今日特向王兄引荐一位才俊,这位是左卫长史顾青,长安素有才名,王兄应该听说过吧?”
济王李环目光一闪,含笑打量着顾青。
顾青整了整衣冠,朝济王行礼:“臣顾青,拜见济王殿下。”
济王上前托住顾青的胳膊,笑道:“久闻顾长史才子之名,长安士子争相咏诵诗作,本王慕仰久矣,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吩咐王府下人奉上酒菜点心,济王与顾青谈论了几句作诗的体会后,这才慢慢说到了主题。
“臣今日求见济王殿下,是来向殿下请罪的。”顾青起身长揖一礼道。
济王挑眉:“哦?本王与顾长史素无来往,何来请罪之说?”
“臣的家乡是蜀州青城县,如今的县令名叫宋根生,此人行事有些孟浪,无意中得罪了济王殿下,臣代他向殿下请罪。”
顾青开了这个头,济王顿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了,恍然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青。
万春公主看看济王,又看看顾青,见两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又不肯明说什么事,万春急得心里直痒痒。
济王没有正面回答顾青的话,反而问道:“你与那青城县令是何关系?”
顾青认真脸:“情同父子。”
济王恍然:“那县令是你的长辈?”
顾青连连摆手:“殿下说反了,说反了。”
济王愕然:???
顾青道:“总之,臣与青城县令交情莫逆,宋县令年轻不懂事,臣恨铁不成钢之下,只好代他来向殿下请罪,还请殿下恕过这一遭。”
“‘恨铁不成钢’,哈哈,顾长史真是妙人妙语,有意思……”济王哈哈笑了两声,目注顾青缓缓道:“本王与顾长史虽是初识,却一见如故,看在顾长史的面子上,本王情当此事是个误会,揭过便算了。”
顾青起身长揖道:“多谢殿下宽宏大量。”
济王笑道:“无妨,交朋友终归比结仇人好,对吧?不过……青城县那位姓蔡的豪绅,还是要请那位县令放出来,从此各自相安无事,本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顾青垂头道:“不过分,臣这就给县令修书,让他放人。”
万春公主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
济王与顾青飞快交换了一记眼神,济王笑道:“一点小事,不值一提。万春皇妹,王府管事今日在东市买了一只波斯猫回来,此猫灵巧轻盈,温驯柔顺,颇为可爱,皇妹要不要玩赏一番?喜欢的话,送你也无妨。”
万春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点头笑道:“好呀好呀!”
顾青识趣地道:“臣再谢济王殿下宽宏,谢公主殿下引荐,臣告退。”
离开济王府,顾青神情阴郁地走在大街上。
事情算是解决了一半,济王已答应不追究此事,但顾青却对宋根生没信心,以宋根生的性子,纵然济王不追究,宋根生也不会善了。
所以严格说来,事情根本没解决,宋根生若不愿善了,顾青在长安上蹿下跳做多少事都是无用的。
凭良心说,济王的态度算是很不错了。没有那种狗血的摆出趾高气昂不死不休的架势,也没有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张狂跋扈模样,顾青与他见面从头到尾他都表现得温文有礼,尔雅君子一般。
这才是皇子的正确态度,受过良好教育的样子。
能够不假思索地原谅宋根生的所为,无非是因为顾青的身份,顾青在长安城已薄有声名,与杨贵妃和杨国忠的关系也不错,济王作为一个争储毫无希望的闲散皇子,自然不愿与未来可能飞黄腾达的少年郎轻易结怨,再加上顾青主动登门请罪,姿态已摆得很低了,济王有了面子,于是淡然恕过。
现在的麻烦是,济王不追究了,宋根生却不愿消停。
一边是失地农户家破人亡,一边是宋根生即将面对济王这个阶层的疯狂报复,“仁”与“义”,如何选择?顾青的心情很矛盾。
回到家后,顾青将自己关进书房,沉思半晌,终于还是提笔写了一封信,劝宋根生息事宁人,马上放人,莫与追究。
信上顾青还添了几句话,他告诉宋根生,有些事情太严重太麻烦,不可粗鲁地一刀斩断,最后不仅事不成,还会反噬其身,徐徐图之方为正道。
写完信后,顾青吩咐管家找了一位善骑之人,许以重金将信日夜不停送往青城县衙。
做完了这些,顾青独自坐在书房里发呆。
这封已经送出去的信,顾青心中仍有愧意,他还是选择了保宋根生的命,那些失地的农户,顾青只能选择放弃。
顾青终究还是太弱小了,如今的他,没有资格改变权贵阶层的游戏规则,只能默默选择妥协。
…………
青城县。
宋根生一大早便离开了县城,身边未带差役,只有张怀玉和村里几位少年跟着。
自从得罪了那位姓蔡的豪绅后,张怀玉便住进了县衙,只为保护宋根生。
出身宰相门第的她,很清楚权贵阶层一旦疯狂起来,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尽管不认同宋根生为人处世的方式,但他毕竟是顾青的手足兄弟,为了不让顾青失去这位兄弟,张怀玉不得不贴身保护他。
宋根生今日离城是为了视察城外村庄的土地现状。
张怀玉跟在他身后,懒洋洋的很没精神。
“宋根生,我写的信应该已送到长安了,以顾青的本事,想必很快会查出谁是这些土地真正的主人,而且很快会与那位主人化解恩怨,不再追究你的鲁莽……我还是那个意思,宋根生,你快把那个姓蔡的人放了吧,否则顾青在长安为你做的一切等于白费了。”张怀玉跟在他身后无奈地劝道。
宋根生微笑道:“先不急,张姑娘,你今日随我去各个村庄走一遭,随便看看,过了今日,如果你还觉得我应该息事宁人,我可以听你的。”
张怀玉叹了口气,这书呆子本事不见得高明,但性子却是真的很倔。
村庄是宋根生离城后随机选的。
站在城门闭着眼随手指了一个方向,然后众人便朝那个方向一直走。
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来到一个村子,村子显得很破败,鸽笼一般低矮的房屋错落在村子里,很多房子前面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人住了。
众人慢慢走进,看到那些破败无人居住的低矮民居后,不由惊讶地面面相觑。
张怀玉与少年们都是石桥村出来的,石桥村如今已是青城县最富裕的山村了,因为有了瓷窑,村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吃穿都变得比以往讲究。附近村庄的闺女皆以嫁进石桥村为荣,在张怀玉和冯阿翁的主持下,石桥村也在有意识有计划地慢慢扩建村子,吸纳更多的人口迁居石桥村。
跟石桥村的繁华比起来,同样是村庄,这里却萧条破败像一座废弃的坟岗。
宋根生皱眉,站在村口久久不语,张怀玉神情怔忪,垂头沉思。
“为何不见村民?”同行一名少年终于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宋根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叹道:“因为村民已没了土地,没有土地便没了生计,留在村里只能等死。”
懵懂的少年不解地问道:“为何没了土地?”
“因为土地被有权有势的豪绅权贵抢走了。”
“土地也能抢?”
“土地当然能抢,一张地契,一把惺惺作态的铜钱,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从此便彻底属于别人了。”
少年仍旧不解:“我可以不卖呀,不在地契上画押,别人能奈我何?”
宋根生冷冷道:“我有权有势,我命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架在你妻子儿女的脖子上,你卖不卖?你敢不卖吗?”
少年气得涨红了脸:“朗朗乾坤,没王法了吗?我去告官!”
宋根生冷笑,指了指自己,道:“大唐敢受这种案子的官,只有我一人。而我,至今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不然张姑娘为何把你们调派到我身边保护我?”
正说着,远处破败的民居走出一群人,他们步履蹒跚,老幼居多,青壮极少,老人牵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向村口,每走几步老人们都会回头留恋地看一眼,然后抬袖抹泪。
沉默无声的哭泣尤令人压抑。
宋根生心头一紧,快步迎上前拦住了他们。
“诸位乡亲要去哪里?”
为首一名六十来岁的老人打量了宋根生一眼,今日宋根生没穿官服,衣裳质地颇为普通,看起来像个平凡无奇的山村少年。
老人没了戒意,抹泪叹息道:“要走了,哪里有活路便去哪里……”
“诸位为何背井离乡?”
老人指了指村子周围的梯田坡地,惨然笑道:“地都是别人的了,我等要么卖身为奴,世世代代做牛做马被人驱使,要么马上离开,纵是乞讨吃草根树皮也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
宋根生从怀里掏出一个饼,蹲下身掰开,分给两个孩子,然后叹道:“你们离开了也很难有活路的……”
老人摇头:“天要绝我,夫复何言?只求下一世投个好胎,莫活在这不见天日的世道了。”
“你们的田地被何人所夺?”
“整个村子的地被好几家地主瓜分了,我等已是村子最后离开的一批人,还有些人为了活命,已跟主家签了卖身死契,从此成了他们的奴仆。”
宋根生神情难受,沉默半晌,轻声道:“田地被人所夺,你们或许……或许可以报官。”
老人讥诮地笑了:“官?官只会加我们的赋税徭役,哪里会管这种事?我等还是去蜀州城看看吧,听说那里繁华似锦,若是乞讨的话,约莫能活下去。”
宋根生拳头攥紧,指节用力过度而泛白。
他身后的张怀玉和几位少年各自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钱,递给了老人。
老人一愣,急忙领着村民朝他们拜下,宋根生心中一痛,飞快让开。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下,一众衣衫褴褛的村民扶老携幼离开了。
宋根生站在空荡荡的村口仰天长长叹息,良久,忽然转过头盯着张怀玉的眼睛,缓缓地道:“张姑娘,你还觉得我应该息事宁人吗?”
“治下子民流离失所,我宋根生身为一县之父母,若对此惨状仍不闻不问,我宋根生枉自做官,枉自为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共赴生死
大唐府兵制到了中期被破坏,朝廷为保证兵源不得不采用雇兵制。石桥村的许多村民曾经便是雇兵制的受益者或受害者,包括冯阿翁。
简单的说,雇兵制是有报酬的,但是有个很重大的缺陷,那就是将士们不再是为国而战,而是为个人的利益而战。家国和朝廷不再是他们必须拼死维护的信仰,只是他们的老板,今天可以为了老板卖命,明天我也能辞职不干。
当一个战士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失去了信仰,不知道为何而战时,军队的战斗力自然便大不如初了。
这也是大唐中期以后,对外征战屡有败仗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归根结底,府兵制的破坏,最根本的原因是民间均田制被破坏了。
历朝历代之初都是君圣臣贤的,民间的风气也是非常纯朴的,权贵地主阶级也是友善温和的,因为一座江山被打碎,被重建,所有的一切等于从零开始,大家的.asxs.都是相同的,贫富差距也不那么巨大。
当国运渐渐昌隆,当权贵和百姓们的日子越过越好,盛世不知不觉悄然来临后,人心的贪欲也渐渐遏制不住了。权势金钱与民心博弈之后,选择强大而联手,选择弱小而吞噬,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历朝历代无法避免。
盛世里权贵圈占大量农田,无权无势的农户失去了土地只能沦为难民流民,当天下绝大多数财富和土地集中在少数几个权贵身上时,所谓的盛世根基也就宣告终结了。
大唐如今差不多便是如此境况,长安的诗人们仍在津津乐道地将盛世光景写进诗里,在繁华似锦的长街举杯吟颂,而大唐各地乡野村庄的农户们却扶老携幼离开家园,等待即将饿毙于野的命运。
车行陡峭处,无人能控制它的速度和方向,天子亦不能。
…………
十日后的一个深夜,顾青正在屋子里沉睡,被后院的丫鬟小心而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半夜被唤醒的顾青大怒,他的起床气不小,坐在床榻上朝门外怒吼了一声,门外的丫鬟吓得瑟瑟发抖,安静了片刻终究还是壮着胆子禀报顾青,许管家在后院门外等候,青城县有信送来,十分紧急。
顾青闻言一怔,接着披衣而起。
匆匆走出后院,顾青没理会许管家赔礼,接过信展开,命下人举着灯笼靠近。
信是张怀玉写的,她在信上详细写了青城县失地农户的惨状,以及青城县的土地数十年来被豪绅渐渐蚕食圈占的现状。
最后张怀玉笔锋一转,告诉顾青,宋根生已决定绝不妥协,他要对豪绅动手,让他们交还土地,官府县衙将收归的土地重新分配给农户。
顾青看到此处,手不由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有些苍白。
好吧,宋根生要把天捅破了,从信发出来的时间算,或许已经捅破了。
此时的顾青就算写信相劝恐怕已来不及,关在县衙大牢那位姓蔡的豪绅有很大的可能已经人头落地了。
而那位豪绅却是济王在青城县的代言人……
顾青不由一阵头疼,他意识到麻烦要来了,这个麻烦很大,很大……
第二天一早,顾青特意派人向左卫告了假,然后安心坐在家里,等着麻烦主动找他。
果然,上午时分,许管家匆匆走进前堂通报,门外有位下人在等候,言称济王殿下有请。
顾青叹了口气,吩咐备马车。
济王府内,顾青坐在前堂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进门之后无人招待,没有酒水点心,连下人们都是一副冷冰冰的嘴脸。
顾青知道这是济王在给他下马威,于是不急也不怒,悠悠地坐在前堂里欣赏王府的各色摆设装饰,不时啧啧有声表示赞叹。
济王终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与上次见面相比,今日的济王神情冷漠,面若寒霜。
顾青微笑起身行礼,表情如常。
济王淡漠以对,坐下后便直奔主题:“顾长史,知道你的朋友在青城县做了什么吗?”
顾青摇头:“不知。”
济王冷冷道:“十日前,他将那位姓蔡的豪绅杀了,并且将他名下的土地全部收归县衙,今早本王才得到消息。本王想问问顾长史,上次你来赔礼,本王也答应此事揭过,然而你的那位朋友立马便在青城县杀人夺地,你二人是合起伙来戏耍本王吗?”
顾青苦笑道:“此事是个意外……”
济王摆摆手,目光冰冷地盯着他:“我不想听什么解释,事已发生,解释什么都没用,只想知道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收归县衙的那些土地打算如何处置?”
顾青垂头,神情渐渐有了一些变化。
“臣猜测,宋县令可能会将土地归还给农户吧,毕竟那些土地本就是农户们的,物归原主而已。”
济王一愣,接着勃然大怒:“那些土地是本王买的!”
顾青暗暗叹了口气,其实自从知道宋根生杀了那个姓蔡的豪绅后,顾青便清楚他与济王的矛盾已无法化解,对济王来说,杀人是小事,土地才是大事,以宋根生的性子绝不可能将土地还给济王,那么,被触动了利益的济王还会对顾青客客气气吗?
既然已彻底得罪了济王,顾青决定翻脸了。
不装了,摊牌了。
温和微笑的神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变化,顾青的表情渐渐变得僵硬,冷漠,脸上明明还是带着笑,微笑却已变成了冷笑。
“巧取豪夺……也算是‘买’么?”顾青声音很轻,轻得仿佛怕惊醒熟睡的孩子,但嘴角的冷笑却愈发深刻。
济王呆住了,半晌,他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眼神像一只饿极的狼,冷冷地盯着顾青。
“顾长史的意思,此事不会善了了?”
顾青仍在笑:“臣以为,是殿下不想善了。”
“把土地还给我,青城县令杀了姓蔡的豪绅一事本王可以不追究。”济王冷静思考过后,决定妥协。
顾青只是长史,但顾青在长安城的人脉与声望令他不得不妥协,尤其是他与杨贵妃的关系,更令济王忌惮。济王知道自己的父皇心性何等残酷凉薄,当年同时逼死三位皇子眼都不眨,他害怕杨贵妃为了顾青吹枕头风。
顾青暗暗苦笑,他已听出济王话里的妥协意思,对一位皇子来说,已然很难得了。若换了他是宋根生,或许马上会答应。
然而,顾青不是宋根生,宋根生不会妥协,顾青只能选择站在宋根生一边。
对于站队,顾青永远立场坚定,而且从不讲道理,帮亲不帮理。
只不过内心深处,顾青还是很想暴揍宋根生一顿,这种冲动像异地恋多年的情侣极度渴望相聚一样强烈。
直视济王的眼睛,顾青缓缓摇头:“殿下,臣办不到。土地已被宋县令收归县衙,或许此时已分给了当地农户,臣愿以私人名义赔偿殿下一些银钱,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这也是顾青三思之后的结果,他也向济王做出了妥协。如果能用钱解决眼前这个麻烦,顾青就算倾家荡产亦无所谓,他知道今日若与济王谈不拢,宋根生即将面对杀身之祸。
皇子不敢干涉朝政,无法下令罢免宋根生,但是这个无法无天的朝代,一方节度使敢派出死士刺杀宰相,皇子想杀个县令有何难?
济王盯着顾青的眼睛,他也缓缓摇头:“顾青,如今已不是钱和土地的事了,明白吗?皇子的土地被区区一个县令收了,本王人在长安会抬不起头,那么多皇兄皇弟都会看本王的笑话,我的脸面已被你和那个县令踩在脚下,只让你们归还土地,是看在你顾青的面子上,如果连土地都不还给本王,那么……莫怪本王不客气了。”
顾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殿下挂在嘴上的只有钱财,土地,面子,却绝口不提那些失地的农户,您……是不是忘了,那些农户才是最可怜的人?”
“顾青,不要拿这些毫无意义的理由搪塞本王,农户有没有土地,那是朝堂诸公该关心的事,与本王无关。”
顾青揉了揉脸,站起身,微笑道:“殿下,臣未封官以前,也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农户,臣刚刚想明白了,若臣今日再对殿下妥协,那便是忘本,会被乡邻们戳脊梁骨的。既然与殿下谈不拢,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臣与宋县令都接着。”
济王眼神轻蔑,嘲弄般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此刻正义的嘴脸多么可笑?”
顾青笑道:“殿下这副生来高人一等的嘴脸何尝不是丑陋狰狞呢,彼此彼此。”
“臣告退。”
君子绝交,不出恶语。
顾青与济王都非常克制地保持表面的礼貌,顾青仍然朝济王行礼,恭恭敬敬地退到堂外。
济王起身盯着顾青的身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时,济王忽然扬声道:“顾青,此刻起,你我算是不死不休了。”
顾青脚步一顿,微笑点头:“好,说定了。不死不休。”
二人目光在半空相碰,火花四溅,杀机顿生。
…………
顾青走出济王府的同时,一队身着便衣常服的骑士从王府后门出发,朝含光门离城而去,直奔蜀州青城县。
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顾青反而松了口气。
不必再与别人勾心斗角,不必再对别人卑躬屈膝,接下来便看彼此的造化了。
脚步匆忙回到家,顾青跨进门便高声吩咐许管家收拾行装,又将郝东来和石大兴叫来。
一头雾水的两位掌柜见顾青神情凝重,二人心头一紧,急忙询问出了什么事。
“别问了,问了我怕你们晚上睡不着,此事与你二人无关。”顾青一边收拾着自己的日常用品一边淡淡回道。
郝东来心眼比较活泛,人也识趣,闻言马上道:“少郎君可有需要我二人相助之处?”
顾青想了想,道:“你们在长安的四家商铺如今雇了多少伙计?”
“五十多人,刚开张,不敢把摊子铺得太大。”
“四家商铺全部关门歇业,五十多个伙计都派出去,离开长安分头往四个方向走,每到一个城池便悄悄张贴字报,字报的内容就说蜀州青城县令不惧强权,勇抗权贵,为失地的农户讨公道,被圈占农地的权贵所恨,权贵正派了刺客要宋县令的命。”
两位掌柜大吃一惊:“宋县令被人刺杀了?”
“听清楚了,是即将要被刺杀,不是已经被刺杀,两者有本质区别……你们最近没事多吃点猪脑,以形补形。”
“少郎君收拾行装意欲何往?”
顾青沉默片刻,道:“我要回青城县。”
二人大惊道:“明知刺客已去青城县,少郎君何必亲身犯险?”
“我在长安已走进死局,再无可解,宋根生在青城县孤立无援,我回去与他共生死。”
“少郎君不可!”郝东来拽住了他的行装包袱,急道:“恕我直言,少郎君不曾有杀人技艺,身手与寻常人无异,此去青城县有弊无利,甚至有性命之虞,没有任何意义,不如想别的法子帮宋县令。”
顾青摇头:“人生数十载,如果做什么事都要先衡量利弊再做,活着未免太可悲了。我曾经是这样可悲的人,但以后,我不想再做这样的人。”
“你们在长安好好待着,有什么动静可遣快马去青城县告之。”顾青将简单的包袱挎在肩上,拍了拍二人,笑道:“你们保重,我走了。”
说完顾青转身便走。
二位掌柜惊急追出来,正要拽住顾青,却被顾青严厉的眼神吓到,不敢再动,郝东来鼻子一抽,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顾青不会骑马,许管家给他备了马车和车夫,顾青刚将包袱扔进马车准备上去时,一道身影匆匆赶来,拦在马车前面,顾青定睛一看,却是李十二娘的女弟子,有点面熟。
“少郎君,我家姑娘欲见少郎君一面。”
“来不及了,我有急事,跟李姨娘说一声……”
话没说完,女弟子却将车夫从马车上拽了下来,另一手拽住缰绳,毫不退让地道:“少郎君,我家姑娘欲见少郎君一面。”
第一百七十八章 行路聚势
女弟子的力气好大,顾青打不过她,于是果断决定变回乖巧状,乖乖地随女弟子去了李十二娘府上。
进了府上前堂,堂上熟人不少,李十二娘坐在主位冷冷盯着他,旁边还有李光弼,陈扶风三人。
顾青暗叹口气,他其实是想悄无声息离开长安的,然而看眼前的架势,似乎李十二娘他们都知道了什么。
“李姨娘……”顾青乖乖行礼。
李十二娘淡淡地道:“听说你要回青城县?”
顾青好奇道:“我刚从济王府出来,李姨娘这么快便知道了?”
李十二娘笑了:“莫小看我打听消息的本事,我还知道你此去青城县九死一生,你是去送死的。”
顾青苦笑道:“我的身手……其实也不算弱,豁命相搏的话,还是能赚两个贼人的。”
李十二娘哈哈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道:“小子狂妄得很,你若能打败我这一根手指,我便信你。”
顾青脸色发黑,太侮辱人了,感觉有被伤害到。
此时的顾青忽然有点后悔当初没听张怀玉的话,如果一直坚持蹲马步的话,就算身手方面看不出进步,至少也能锻炼一下腰肾,总之有利无弊。
对方是长辈,顾青决定忍下这口气,事实如此,论身手的话,顾青确实连李十二娘的一根手指都不如。
扭头看了看天色,顾青苦笑道:“李姨娘,若没什么事的话,小侄想先告辞,待我从青城县回来再与姨娘解释……”
李十二娘悠悠道:“你这一去,恐怕回不来了。”
“你离开济王府后,知道济王派了多少人马离开长安吗?总计一百多人,分批而出,应该都是王府豢养的死士,”李十二娘盯着他,道:“能被王府豢养的死士,身手可都是不凡的,一百多人的骑队,集结列阵一个冲锋,铜墙铁壁都能被他们敲碎,你靠什么拦住他们?就靠你和张怀玉吗?”
顾青叹道:“我当然不会那么傻面对面与他们相抗,先逃得性命再说。”
李光弼在一旁冷冷哼道:“你独自去青城县就是傻,顾青,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静睿智,有勇有谋的少年,这次为何像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你独自回青城县有何用处?”
顾青苦笑道:“谁叫我有一个拖后腿的朋友呢,只是拖后腿的朋友也是朋友,再说,张怀玉也在青城县,我担心她有失。”
李十二娘摇头叹道:“你啊你啊,又闯了个祸,不过是个左卫长史,区区六品官儿,却敢挑衅大唐权贵最看重的土地田产,上次你与我说起此事时,我便知不妙。”
“我与你父母皆立志行侠一生,游历天下所见所闻民间各种不公,归根结底大多因土地而起……”李十二娘神情黯然道:“这样的事太多了,多到我们心灰意冷,而那些圈地的权贵皆是有权有势,我们除了一身杀人技艺别无他途,只能选择偷偷搜集权贵不法证据,以武力或证据要挟权贵妥协退让,但我们从来不曾正面与权贵冲突过,我们知道其中的利害。”
“土地是权贵的命根子,谁敢动他们便会疯狂报复,顾青,你与那位青城县令这次太莽撞了,如今济王府的死士已离开长安,此事断难善了。”
顾青垂头道:“是,我知道已难善了,不管是善了还是恶了,终归要了了此事,今日此去青城县,逃命也好,拼命也好,我想带宋根生和张怀玉闯出一条活路。”
李十二娘好笑地盯着他:“你们三人如何闯出活路?”
顾青苦笑道:“小侄此时毫无头绪,先赶到青城县再说吧。”
李十二娘瞪了他一眼,道:“我不止一次与你说过,我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却连对亲人一句话都不交代,打算当那孤胆英雄独闯龙潭虎穴?你以为这是逞英雄当好汉的时候吗?”
“小侄是不想连累李姨娘……”
李十二娘道:“官场的事我不懂,只问你一句,此事从朝堂官场解决已无可能了,是吗?”
顾青想了想,道:“是,朝堂官场皆是权贵朝臣,正如李姨娘所说,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断然不会帮我的,甚至还会落井下石。求贵妃娘娘帮忙也不行,杨家如今在大唐圈占的土地只会更多……总之,长安朝堂能走的路全都断了,我这才不得不孤身回青城县。”
李十二娘站起身道:“我们的行装已收拾好,既然长安无路可走,我们便一同去青城县见识一下王府的死士们是何等身手吧。”
顾青一呆,接着急道:“李姨娘万万不可犯险……”
李十二娘神情平淡,横了他一眼道:“你能犯险,我为何不能犯险?不仅我要与你同去,他们也去。”
说着李十二娘指了指陈扶风三人。
陈扶风三人站起来大笑道:“你那位县令朋友虽说有点憨直,但总算是一位为民请命的好官儿,咱们行走江湖,求的不就是让好人长命百岁,助坏人早登极乐么,我等三人便随你走一遭,生死不论。”
李光弼捋须愧然道:“我去不了,我是左郎将,又出身柳城李氏,我……”
李十二娘瞥了他一眼,道:“行了,你的苦衷我明白,朋友交心,没有强迫的道理。”
顾青仍摇头道:“李姨娘,真的不能去,您知道,此行九死一生……”
李十二娘叹道:“莫说了,我意已决,当年你父母也是一声不吭便走了,死在那场恶战里,此事我引为生平最恨之事,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
李光弼看着顾青道:“我虽无法与你同赴生死,但在长安我能帮你的会尽量帮你。”
顾青小心地道:“能帮我调兵吗?万儿八千的,一通碾压过去,啥事都解决了。”
李光弼失笑:“然后你我还有你那位县令朋友等着满门抄斩?此事若调了朝廷兵将,性质可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未见兵部公文未得虎符的情况下调兵,形同谋反,大逆之罪,谁都救不了咱们,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顾青失望地道:“李叔叔您还是在长安帮小侄请几个道士做做祈福法事吧。”
“这个,可以有。”
李光弼笑了笑,又道:“虽然无法帮你调兵,但我身边还是有十几名亲卫,都是跟我从柳城出来的子弟,我命他们在门外待命,稍停你们一并带走,我已下了令,到了拼命的时候他们不会含糊。”
正说着话,堂前飞快窜过一道黑影,张怀锦像只欢快的小耗子窜了进来,见到顾青惊喜不已,双手抱拳下意识脱口而出:“二哥……”
随即反应过来,张怀锦急忙改口:“不对,顾阿兄……”
说完张怀锦一改风风火火的模样,温柔款款地朝顾青垂头裣衽一礼,画面一度非常惊悚。
顾青无奈叹气道:“三弟,你正常点好吗?”
张怀锦造作地掩嘴轻笑:“顾阿兄说笑了,怀锦向来如此温柔大方,性情亦是文静可人,宜家宜室……啊!!谁?谁用豆子弹我?”
张怀锦捂额痛呼,额头已红了一小块。
李十二娘端坐主位,气定神闲道:“我弹的,顾青没说错,怀锦你能正常点吗?再这般做作,我便要帮你请大夫来瞧瞧了。”
张怀锦委屈地嘟嘴,跑到李十二娘身边摇着她的胳膊撒娇:“李姨娘,人家已经很正常了,近来我都关在家里老老实实读书绣花呢。”
李十二娘嗤笑:“莫诓骗我,你分明是被你二祖翁禁了足,今日才偷得机会跑出来吧?来得正好,顾青和我马上要离开长安,你们好好道个别。”
张怀锦一愣,接着望向顾青急道:“道别?为何要离开长安?离开多久?”
顾青温和笑道:“离开几日便回,你在家乖乖读书绣花,等我回来。”
王府死士已上路,顾青心情焦急,来不及与张怀锦多说什么,随口敷衍几句后便与李十二娘陈扶风和十几名李光弼的亲卫等人匆匆上路。
张怀锦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直到众人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委屈地蹲在门口闷闷不乐地画圈圈。
李光弼走到她身边,也跟着蹲下,叹道:“刚才道别,你应该多说几句的……”
张怀锦赫然抬头看着他:“为何?顾阿兄和李姨娘他们离开长安究竟去做什么?”
李光弼心情沉重,长叹不语。
…………
鸿胪寺卿张九章府。
风风火火的张怀锦一脚踹开了张九章的书房门,正在书房里练字的张九章吓得手一抖,一幅飘逸洒脱的好字顿时全毁了。
张九章又心疼又愤怒,拍案怒道:“张怀锦,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是要逼老夫将你送回韶州老家闭门思过吗?”
话刚说完张九章愣了,张怀锦站在门口哭得稀里哗啦,一张秀美可爱的脸庞满是泪痕,张九章愤怒的心情不翼而飞,上前心疼地道:“怀锦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张怀锦抽泣道:“二祖翁,不好了,顾阿兄他,他……”
“他怎么了?难道闯祸了?”
“他和李姨娘回蜀州青城县了,听说要去与别人拼命,二祖翁,你快去救救他吧。”
张九章心头一紧,急忙问道:“李十二娘也去了?他们与谁拼命?顾青惹着什么人了?”
张怀锦抽抽噎噎将李光弼那里透露出来的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张九章听完后眼皮直跳,神情顿时变得凝重不已。
“二祖翁,您快给陛下上疏,告那些坏人!他们合起伙欺负顾阿兄……”张怀锦拽着他的衣袖道。
张九章苦笑摇头,这种事如何上疏?一旦上疏便是得罪了满朝权贵,而且天子不一定当回事,权贵圈占民间田产之事是张窗户纸,大家心知肚明,天子明知圈占农田之事越来越难以控制,可他也拿不出有效的办法,因为这不是一家一户的权贵在干,而是几乎所有的权贵都有圈占田产的事。
法不责众,一旦处罚了某个人,整个权贵圈子都会激烈反弹,天子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张九章是历经沉浮的老狐狸,而且张家也是大家族,族中子弟众多,容不得他冲动地做决定。
“确定了么?李光弼果真说过与济王有关?”
张怀锦点头,委屈地道:“我再三问过几遍了,李叔叔说顾阿兄与济王今日上午直接冲突起来了,双方不欢而散,随后济王府的死士一百多骑便离开长安,直奔青城县而去。顾阿兄和李姨娘他们随后也出城了。”
张九章苦笑叹息:“这个顾青,闯祸的本事越来越精进了,皇子的土地岂是区区一个六品长史能碰的?真不知他抽了什么疯……”
张怀锦瞪着梨花带雨的杏眼争辩道:“顾阿兄才没抽疯!李叔叔说了,他是为了朋友才不得不与济王交恶的!他离开长安也是为了保朋友的周全,他有情有义,慷慨赴死,他是英雄!”
想到顾青接下来的命运,张怀锦心都碎了,眼泪又流了下来,哭道:“二祖翁,你快救救他,顾阿兄不能死!他的双亲都是咱们张家的恩人,张家不能对不起恩人之后。”
张九章被张怀锦摇晃得脑子发晕,急忙按住了她,苦笑道:“老夫正在想办法,你莫摇了,老夫快晕过去了。”
捋须沉吟,张九章叹道:“这孩子倒真是有情有义,豪侠之后,不负侠名,顾家伉俪有子如斯,足可告慰在天之灵。”
“此事不可上疏,事情太复杂太凶险,老夫若上疏于朝堂,恐怕会给顾青雪上加霜……张家能做的不多,家中有青壮亲卫二十余,皆是当年你大祖翁留下的,可命他们马上出发,赶上顾青他们,聊为助力……”
张怀锦哭声一顿,化愁为喜道:“好啊好啊,我也跟亲卫们一同出城……”
张九章怒道:“胡闹!此事何等凶险,你一个女娃岂能犯险!给老夫滚回房老老实实读书绣花,胆敢跑出去,老夫打断你的腿。”
…………
刚出长安城没走多远,张家的二十余名亲卫赶了上来,与顾青等人会合后,为首的一名年长亲卫恭敬地转达了张九章的话,顾青颇为感动,于是接受了张九章的好意。
至此,顾青的身边已有三十余人,这点力量比起济王府派出的百余人骑队固然不足,但至少也有一搏之力了。
出城行了数十里后,道路变得有些坎坷难行了,顾青坐在马车里,颠簸得差点吐出来。
李十二娘阖目盘腿坐在他旁边,神情淡定从容,她的身旁搁着一柄长剑,剑未出鞘,顾青却仍能感到从鲨皮剑鞘里传出的一缕缕寒气,显然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过了梁州,马车就要弃了,咱们得骑马赶往蜀道,顾青,你要在这短短数日的路程里学会骑马……”李十二娘睁眼一瞥,道:“嘴上说得那么悲壮感人,马车才跑了几十里便这副德行,如此模样就算平安到了青城县,你能做的只有引颈就戮,难不成你真打算千里迢迢跑过去送命?”
顾青被颠得都没力气感受到伤害了,没精打采地抬眼朝她笑了笑。
打野不行,但我守塔还是颇为厉害的,上次来石桥村寻仇的三个仇家,顾青连面都没露便将他们收拾了。
算了,这桩丰功伟绩以后再吹嘘,现在好难受,想吐……
李十二娘淡淡地道:“有件事我一直没问过你,那个青城县令是你亲手以‘举孝廉’的名义捧上去的,看他处置此事的做法,非常稚嫩可笑,这样的人,你为何非要捧他上去当官?就算过了这次危机,下一次呢?官场何其凶险,这样的人做官,活不过十年。”
顾青叹道:“宋根生是个很干净的人,干净得眼里掺不进半分沙子,他跟我说过,他的志向是造福一方。我觉得做官最重要的本质是踏实做事,而不是看他在官场如何做人,事情做得好,子民在他治下得到了实惠,他便是好官,做人方面的不足可以慢慢改变适应,如果天下的官员都只想着如何逢迎钻营,而不愿踏踏实实为子民做点实事,治下的子民岂不是身陷水火之中?”
李十二娘想了想,笑道:“或许你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你那位朋友做人未免太欠缺了,这样的人真不适合当官。”
“做官和做人一样,都是会慢慢改变,慢慢成长的,我只是栽下了一棵树苗,这棵树苗会不会长成参天大树,看他的造化,我能做的只有尽量帮他遮蔽一下风雨,以后的路终归要靠他自己走的,若有一天他觉得走不下去了,或许他会自己辞官吧。”
傍晚时分,马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众人决定在小镇过夜,亲卫们帮忙寻找借宿的地方,李十二娘和陈扶风等人却一声不吭下了马,悄悄离开队伍,顾青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纳闷不已。
等到深夜子时,李十二娘他们回来了,回来的不仅是他们,还带了三个陌生人,三人皆是孔武有力的魁梧身材,腰间佩着刀剑,显然他们都是行走江湖的侠客,饱经沧桑的脸上明明白白刻着四个字,“莫挨老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归乡重聚
对于赶路,李十二娘显然很有经验。她知道应该将赶路的节奏控制在多少里,每天的节奏都不一样,目的是为了尽量不要错过宿头,尽量不要在野外驻扎过夜。
每天日落时分都恰好能够到达某个城池或小镇,一行人借几家民宿,吃一顿热食,那种踏实的感觉比在野外搭帐篷强多了。
神秘的是,每天日落休息时,李十二娘总要带着陈扶风等人消失一阵,回来时往往很神奇地多了几个人,加入顾青的队伍。
这些多出来的人皆是侠客之流,也有那种一脸横肉看起来绝非善类的家伙,一看就是常常从路边跳出来大喝一句“此山是我开”之类的绿林好汉。
顾青也见识到了李十二娘的交游何等广阔,黑白两道,青山绿水,似乎大唐境内每一个角落都有她的朋友,而且这些都是真朋友,她只需要一声招呼,朋友便会毫不迟疑地离开家园跟她走,共赴一场生死未卜的恶战。
有时候李十二娘也会在夜深时独自一人回来,回来后情绪低落,坐在台阶前望着天空的星月发呆,顾青关心地问她,她只是幽幽说了一句“故人已逝”,或是“故人已非故人”,然后洒脱地笑了笑,再也不提。
随行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已经超过了李光弼和张家的亲卫数量。
一路同行,顾青与侠客们的交情越来越深厚,与朝堂上的官员打交道的方式不一样,江湖好汉们的爱与恨是非常磊落且直接的,顾青仅凭父母的名字便得到了好汉们的尊敬,李十二娘每次与他们介绍时便说起顾家夫妇的名字,然后好汉们一脸敬仰地抱拳行礼,见面第一眼便将顾青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下一刻便与顾青勾肩搭背仿若多年故交,这样的喜爱委实毫无道理且直接利落。
快进蜀道时,随行的人数包括亲卫和侠客在内已然有了五六十之众。
然而顾青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入蜀道的前一晚,众人难得地在野外扎营,李十二娘从附近村庄买来了几只羊,好汉们上前将羊宰杀洗净之后,顾青自告奋勇帮大家烤羊肉。
一把神秘的香料撒在羊肉上,将羊身割开一道道口子以便入味,腌制半个时辰后,将羊架在火堆上烤,烤至金黄滴油,香味渐渐在露天的草地上散发出来,在空气中飘荡。
好汉和亲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早已开始饮酒吹牛兼骂娘了。
顾青沉默地坐在火堆边烤羊,李十二娘走到他身边坐在,轻声道:“看不出你还有这等手艺,烤得不错,香料用得很恰当。”
顾青笑了笑,道:“当初在石桥村孤身一人,为求温饱必须什么都得会,除了烤肉我还会炒菜,蒸炸煮煎样样不说精通,至少能够做到在恶劣的环境下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李十二娘叹道:“真是苦了你了,你爹娘如果说一生有亏欠的话,唯独对你有亏欠。”
顾青笑了:“谁都不亏欠,过自己的日子,好与坏是自己的事,爹娘能生下我已很感恩了,他们丢下我有苦衷,我不怪他们。”
“这几日你似乎心情不好,为何?”李十二娘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顾青沉默片刻,道:“李姨娘,此事牵扯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原本只是我和宋根生两个人的事,如今李叔叔的亲卫,张家的亲卫,还有你和那些朋友,我与他们皆是萍水相逢,他们却要为了我而去拼命,我有点害怕,承担不起这么多的恩情……”
李十二娘轻声道:“当年你父母义无反顾保护张家满门,你觉得你父母是为了张家还是为了正义公道?”
顾青苦笑:“当我站在局外时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正义公道,可一旦事情落到我头上,心中难免愧疚,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终究与我有关,李姨娘,你比我更清楚,接下来咱们要面对的是一场恶战,会死人的。”
“行侠之事,绝非为了某个人而流血拼命,你父母战死是为了保护忠良,让乾坤多一线光亮,今日我的这些朋友千里迢迢去拼命,也不是为了你或宋根生,他们同样也是为了天下的公道,顾青,对于‘侠’这个字,你看得太浅薄了。”
羊肉烤好了,金黄色肉块滋滋往下滴油,浓郁的香味在空气中越飘越远。
一位名叫罗非的好汉闻着味儿跑过来,看着火堆上的羊肉暗暗吞了口口水,大笑道:“顾兄弟,差不多可以了,快给哥哥我割一块,馋死哥哥了。”
罗非是在梁州城外被李十二娘找来的,他也是李十二娘的多年故交。这个人身材矮胖,头发有点秃,笑起来满嘴大白牙,像尊弥勒佛似的可爱又憨厚。人看起来憨厚,但手底的功夫却不憨厚。
李十二娘悄悄告诉顾青,罗非曾经在山林里用两把开山斧独自杀过两只猛虎,虽然最后他也伤得只剩一口气了,但此战当时轰动江湖,连顾青的父母听说后都特意赶到梁州,为的仅只是与传说中的杀虎好汉喝一顿酒。
顾青笑着割了一块最嫩的肉给他,罗非接过,一口咬下,哈嗤哈嗤呼着热气,含含糊糊地赞道:“好!兄弟这手烤肉的功夫不错,以后哥哥定要与你多玩耍,你每日为我烤肉成不?”
顾青笑道:“成,到了青城县,我买一百头羊犒劳大家,石桥村还存有许多烈酒,一口饮下,仿若快刀割喉一般痛快。”
罗非两眼一亮,嘴里咀嚼的节奏慢慢缓了下来,显然相比烤肉,他更喜欢好酒。
“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能诓我。”罗非高兴极了,一把勾住顾青的肩,神秘兮兮地道:“哥哥我见你第一眼便看出来了,你还是个雏儿,若你果真有那种快刀割喉般的烈酒,日后你破童子身的事包在哥哥身上……”
顾青身子马上往后仰,警觉地道:“罗兄,我不好这一口儿……”
“呸!我也不好这一口儿,但我认识长安青楼的许多小娘子,个个都是身段婀娜,一把能掐出水儿来,尤其是吹了灯以后,那口舌功夫,那研磨手段,啧啧,飘飘欲仙呐……”
话刚落音,旁边的李十二娘猛地一巴掌将罗非拍到地上,扬起一阵尘土。
“狗嘴收敛点,莫教坏了孩子,再让我听到这些不三不四的话,打断你的狗腿!”李十二娘寒着脸斥道。
罗非肥脸着地,半晌没动静,手里仍高高举着一块烤好的羊肉,人被拍得七荤八素,肉却被保护得好好的,足见吃货的修养素质。
随即李十二娘冷冷望向顾青,却见顾青垂头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裤裆,李十二娘冷冷道:“你在想什么?”
顾青仍盯着自己的裤裆,神情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我在想,罗兄是如何看出我还是个雏儿的?有这么明显吗?”
…………
第二天入蜀道,路程变得艰难起来,但与顾青同行的都是有功夫的,飞檐走壁或许有点夸张,健步如飞却显然毫不吃力,反倒是顾青拖了大家的后腿,后来几位与顾青交情不错的侠客哈哈一笑,索性合力抬着顾青走。
进了蜀道后,赶路的节奏忽然加快了,有时候连晚上也打着火把赶路,那些陡峭的山崖和腐朽陈旧的栈道吓得顾青胆战心惊,众人却如履平地。
不可思议,短短数日众人便过了蜀道,到了绵州。
有顾青强大的财力支持,到了绵州后给众人买了马,然后继续向南飞驰。
三日后,顾青等人终于到了青城县。
看着熟悉的县城街头,平静而略显冷清的街边商铺,顾青下马拽住一位路人问了一句县衙现况,路人一头雾水神情茫然,顾青松了口气,看来宋根生还没事,济王府的死士赶路没他们这么玩命,他们显然赶在了死士前面到达青城县。
李十二娘骑在马上,环视县城四周的街道和环境,神情渐渐变得有些伤感。
“这里便是青城县?”
顾青道:“是。”
“当年你父母曾经在此隐居数年,原来他们便是在这里度过的……真是让人羡慕。”李十二娘喃喃道。
“他们隐居的地方在石桥村,听村里的老人说,他们偶尔才来县城采买一些东西。”
李十二娘幽幽一叹,随即神色恢复正常,道:“快带我们去县衙吧。”
一行人来到县衙,门口懒洋洋值岗的差役见一群看着绝非善类的人浩浩荡荡杀来,不由大惊失色,下意识抽出了腰间的铁尺,一脸戒备地盯着顾青他们。
顾青骑在马上急忙高举起手,大声安慰道:“莫紧张,我们不是什么好人……”
一名差役冷静地点头:“看得出。”
说完两名差役忽然转身就跑,嗖的一声窜进了县衙内,而且反手关上了门。
罗非在他旁边,斜眼朝顾青一瞥,嗤笑道:“瞎说什么大实话。”
顾青尴尬地道:“嘴快了……”
五六十个人千里迢迢赶来青城县,满腔激勇打算为保护忠良抛头颅洒热血,谁知还没见到正主便吃了闭门羹,看着大门紧闭的县衙,顾青等人神情呆滞地骑在马上,只觉一阵阵萧瑟的寒风卷起枯叶吹拂而过,bgm分外哀伤,画面一度非常伤感。
幸好尴尬的气氛并未维持多久,县衙的大门再次打开,一道清扬激越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何方贼子胆敢冲撞县衙,我是青城县令,有事冲我来!”
话音刚落,一身青色官服的宋根生昂然走出县衙,渊渟岳峙地站在侧门外,神情不怒自威,凛然不可侵犯。
紧接着,宋根生身后一道雪白的身影飞快闪了出来,身行一晃便站在了宋根生的前面,用身体护住了宋根生。
二人出来后看清门外马背上的众人,宋根生和张怀玉不由神情一呆,接着宋根生大喜,撩起官服下摆飞快冲向前,大笑道:“原来是你!”
顾青下了马,微笑着把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忽然将他拽过来,使劲拥抱他,并狠狠在他背上拍了几下。
宋根生对这种见面的新颖礼节颇为不习惯,不自在地挣脱出来,上下打量顾青,笑道:“你为何回来了?”
顾青微笑脸,伸手将他的脑袋往旁边一拨拉,宋根生猝不及防踉跄横行了几步,顾青的视线正面,张怀玉那张亦喜亦嗔的俏脸落入眼帘。
顾青不理会旁边宋根生幽怨的目光,大步迎向张怀玉,走到她面前不知为何忽然下意识抱拳,接着脱口而出道:“大哥!”
张怀玉喜悦的表情顿时一僵,茫然地往后看了一眼,道:“谁是大哥?”
“你是大哥。”
张怀玉皱眉:“我为何是大哥?”
“我在长安时与怀锦相识,我们经过友好协商后决定义结金兰,并且共同推举你为我们的大哥,我是二哥,怀锦是三弟。大哥过年好!”
张怀玉神色渐渐有些不善:“我成了你们的大哥,此事我为何不知道?”
“现在不就知道了。大哥莫客气,一日为大哥,终生是大哥,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顾青豪迈地道。
张怀玉神情渐渐阴沉,顾青也渐渐察觉到气氛有点不对,见她眼神似乎带有一丝杀气,顾青也懵了。
“大哥……对当大哥不满意吗?这已是最高职称了。再往上只能叫你‘大哥大’或者‘太上大哥’,你觉得哪个好听些?”
张怀玉仍旧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顾青,顾青一脸无辜地直视她的眼睛。
诡异的气氛维持了许久,张怀玉忽然身子一矮,就地使出一招扫堂腿,顾青猝不及防,猛地被扫倒。
张怀玉站起身,拍了拍手淡淡地道:“我教你蹲马步的功夫,看来这大半年你是一点都没练,你这样的,我能打一百个。”
没再理会倒地的顾青,张怀玉抬眼望向前方的李十二娘,嘴角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上前拉住了李十二娘的手,还未开口眼眶便有些泛红了:“李姨娘……”
李十二娘轻抚她的头发,笑道:“这小子该打,我早就想打他了,你出手真是大快人心。”
张怀玉委屈地道:“李姨娘,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撑得好累……”
李十二娘叹道:“苦了你了,放心,我们来了,顾青为了救你和那个憨憨县令,一路风雨兼程快马赶来,幸好还不算太晚。”
张怀玉抽噎,将头靠在李十二娘的肩上。
此时此刻的张怀玉卸下了长久的坚强伪装,委屈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顾青呻吟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招呼亲卫和好汉们进县衙安顿,然后走到宋根生面前,微笑着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不急,有件事我必须要做,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宋根生急忙道:“你说,我照办。”
顾青微笑脸:“找个没人的屋子,我们进去详谈。”
宋根生于是将顾青带到了一间无人的屋子里,还很细心地关上门。
顾青笑道:“你如今是官了,七品县令说大不大,也是一县父母,放心,我不会打脸的。”
宋根生一愣:“什么打脸……”
话没说完,顾青猛地一脚踹中他的腹部,宋根生痛得两眼瞪圆,刚弯下腰,顾青紧接着一记肘击打中他的背,宋根生倒地,顾青疯了似的朝他一阵猛踩猛踹,揍了大概半炷香时辰才喘着粗气停手。
蹲下身观察了一下宋根生的惨状,嗯,果然没打到脸,不耽误他逞县令的官威。
宋根生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哀哀呼痛,虚弱地道:“为何一见面便揍我?”
顾青站在他面前冷冷地道:“因为你闯了大祸,我为了救你的狗命,带这么多人从长安千里迢迢跑来保护你,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命,却要为了你而与敌人豁命相搏,宋根生,为民请命声张正义固然没错,但你做事的手段太幼稚太鲁莽,不揍你一顿难解我心头之怒。”
宋根生仍趴在地上,垂头半晌没出声,良久,轻声道:“我确实该揍,我也不配当这个官,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没错。顾青,青城县的农户已有近半沦为流民,他们没了活路,县衙每年给朝廷交的粮赋都要减少一成半成,长此以往,子民们活不下去,天下必有大乱,这个盖子我必须要揭,否则枉自为人。”
顾青冷冷道:“我没说你做错了,但是你处置此事的方式真的太鲁莽了,没有实力却敢激化矛盾,把天捅个大窟窿,我问你,你捅破的大窟窿谁来帮你补?看到门外那些人了吗?他们是我请来帮你补窟窿的人,知道我为何要请这么多人来保护你吗?因为济王的死士已在路上,马上要到青城县了,他们是来杀你的。”
宋根生缓缓坐了起来,平静地道:“顾青,请他们回去吧,我不愿有人为我流血拼命,我不想造杀孽,不想欠别人性命。”
第一百八十章 为人臣者
少年的矫情之处在于,他们做错了事往往还嘴硬,以为自己能承担得起后果,在即将面对强大的实力碾压之前,仍梗着脖子说“大不了一死”。
自以为形象高大伟岸,可怜而不自知的是,性命是他们承担后果的唯一筹码。
顾青懒得理会宋根生的矫情,反正揍完他后顾青的心情好了许多,揍他没别的目的,也完全没有教育他的念头,纯粹只是为了撒个气而已。
宋根生瘫坐在屋子里,神情很沮丧,顾青对他的不搭理态度似乎比揍他更令人伤心。
顾青走出屋子,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
从长安带来的两家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已经入驻县衙,在差役们各异的眼神里,好汉们咋咋呼呼地各自坐在县衙后院里擦拭兵器,磨刀,饮酒,庄严肃穆的县衙顿时一片乌烟瘴气,实实在在地经典表达了何谓“鸠占鹊巢”。
顾青将李十二娘请来,二人商议了一下,决定派出几名亲卫分别前往青城县郊外的不同方向,找个隐蔽的地方守着,若发现济王府死士的踪迹便马上回城禀报。
商议过后,顾青环视县衙四周的环境,看着县衙里的差役和下人暗暗皱眉,最后将宋根生拎出来,让他下令给差役们放长假,事情没解决以前不要来县衙。
不出意外的话,县衙应该便是接下来的主战场了,不相干又帮不上忙的人必须要遣散。
宋根生大怒,梗着脖子说岂可因私废公,贼人要杀便杀,县衙公务却一刻不可停云云。
于是宋根生又挨了一顿揍。顾青笑吟吟地将他拎进屋子里,关上房门一通猛踹。这孩子心性不错,有名门正派少侠的嘴脸,不过必须适当纠正一下太过正义的形象,否则继续发展下去的话会变成朝堂清流言官之类的人物,这种人比小人更可恨。
挨了揍之后的宋根生走出房门,在差役们面前冷着脸宣布县衙放长假,县衙内自县令以下,包括县丞县尉主簿和差役等等,全部回家休沐,数日后可回衙署办公。
接下来顾青开始在县衙内布置机关。
个人武力基本等于渣的情况下,顾青只好靠机关最大限度地给敌人制造伤亡。
一排削尖了的竹子被固定在县衙前院的廊柱上,院子中央仍旧是挖坑,坑内布满了倒立的尖刀尖刺,左右两侧装上了劲弩利箭,前堂中央上方的房梁倒吊几篮石灰粉……
短短一天的时间,县衙已被顾青布置成了名符其实的龙潭虎穴,可谓步步杀机。
傍晚时分,顾青和张怀玉走出县衙,沿着县衙外的一条直街缓缓而行。顾青一边走一边看着街道两边的商铺,神情若有所思。
张怀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大半年没见他,总觉得顾青有了一些变化,他的身上多了一股以前没有的魅力。顾青在长安经历了什么,张怀玉不甚了解,但她知道一定是非凡的经历,才会让这个少年郎有了如此变化。
“你在想什么?”张怀玉看着左顾右盼的顾青道。
顾青看着两旁的商铺,沉思道:“如果在街道两边也装上机关,济王府的死士从踏上这条街开始,便等于踏进了鬼门关,若是在这条街的尽头再安排十来个善射的伏兵,死士好不容易闯过街道两边的机关,心理上刚刚松懈下来时,伏兵再用劲弩弓箭几轮齐射,估计至少能赚一二十个……”
张怀玉失笑道:“你这点心思全用在旁门左道上了,不知你怎么想出这些杀人的东西,难怪从来不肯好好练功,原来是自己懒得动手。”
顾青笑道:“用脑子杀人比动手杀人更利落,也更安全,你们这种亲自上阵跟人拼命的,叫匹夫之怒。”
张怀玉神情浮上担忧之色,道:“济王府来了多少人?”
“据说一百多个,也许不止,如果济王听说我已不在长安的话,可能会增派死士过来。”
张怀玉回头望向县衙方向,苦笑道:“宋根生把那姓蔡的豪绅斩了,后来还拿问了几名豪绅,把他们的田产全部充公后,派出差役在县外郊道上拦截流民,将他们请了回去,将那些土地田产分给了流民,眼下土地还在分配之中。”
顾青道:“他有他的苦衷,县内近半的土地被豪绅拿捏控制,他这个县令如果再不做出改变,除了辞官便只能想办法调离青城县,不管哪种方式,最终苦的还是治下的农户子民,宋根生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做不出这样的事。”
“他是好人,可惜不适合当官。用这种方式改变现状,极其艰难。”
顾青的眼神变得迷蒙,轻声道:“欲变乱局,权贵圈占土地的问题终归是要解决的,往好的方向去想,宋根生所为或许能作为日后之借鉴,我也想看看那些权贵们的底线在哪里。”
张怀玉赫然盯着他的眼睛:“你也有改变土地被圈占的想法?”
“有,但绝不像宋根生这般做法,那是找死。”顾青笑了笑:“我如果来做的话,或许会温和一些,也或许……会更激烈,如果有绝对的实力,索性将天下的权贵赶尽杀绝,天下的土地重新平均分配给农户,下一个盛世便不远了。”
张怀玉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你,你胸有大志,只是隐藏得很深。”
顾青看着她道:“你不觉得我这个念头大逆不道吗?将权贵赶尽杀绝的意思懂吗?”
张怀玉深深地道:“江山,有德者居之。”
顾青忽然笑了:“贤相之后,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张怀玉嘴角露出一抹讥诮般的笑意:“贤相最终的结局仍是一枚棋子,用过之后弃如敝履,满门差点被灭他仍视如不见,你以为贤相之后还能剩下几分忠心?”
顾青摆了摆手,笑道:“不说这个,被外人听到真会掉脑袋的。没实力以前莫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题。”
张怀玉垂头轻声道:“我们能撑得过这一关吗?”
顾青叹道:“不一定,看造化吧。王府豢养的死士想必身手都不弱的,我们不得不拼命。”
“你有大志向又有本事,这次你本不该来。你若死在这里,未免太可惜了。”张怀玉轻叹道。
顾青笑道:“确实有些遗憾,但我不后悔。以前觉得做个无情无义之人能得到更多的利益,如今我却觉得,利益并非人生必须追求的东西,做个有情有义的人或许会更快乐,我呼吸人间的空气,并享受这种快乐,如果死了……那便死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已怀必死之心了吗?”
“每一次拼命,我都怀有必死之心,唯有不怕死,才能看到生机。”
…………
亲卫被派了出去,守在各个通往县城的郊道边。
县衙内,亲卫和江湖好汉们枕戈待旦,每个人的神经如上了弦的弓紧紧地绷着,他们被顾青安排在外面街边的商铺内,以及县衙内的廊柱后,花园灌木丛中,屋顶房梁,堂后屏风等等各处。
顾青神情凝重地四处查看,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检查自己布置的机关。
根据顾青的判断,对方大半的可能会在夜晚发起突袭,突袭的地点便是县衙,宋根生便是他们必须击杀的唯一目标。
白天外面四处布有斥候,县衙内颇为轻松。顾青巡察了几次后,便看到宋根生和陈扶风,罗非等人坐在县衙正堂的台阶上,众人正谈笑风生。
顾青好奇地凑上去,罗非性格最为开朗,急忙让了个位置出来,笑道:“顾贤弟快来,你这位兄弟是条好汉,罗某佩服得很。”
顾青暗生嫉妒,宋根生何时有了主角光环,竟被众人如此推崇?他只是个配角呀。
坐在宋根生对面,顾青皮笑肉不笑地道:“莫非这位宋好汉做了什么行侠仗义之事?”
宋根生脸一红,尴尬地咳了几声。
罗非摇头,正色道:“行侠仗义之事我等做得多了,算不得什么。这位宋县令却能不惧强权,杀了豪绅,将土地分给失地的农户,这比做一百件行侠仗义之事更有意义,苍生之苦,源起于土地,宋县令有杀豪绅分土地的胆色,无论如何,当得起一句‘好汉’,就凭这一点,罗某这次卖命给他亦无悔无憾。”
陈扶风也在一旁道:“顾贤侄,你这位朋友是个好官,不仅是杀豪绅分土地,上任不到半年,他引都江堰之水入县,让农户开垦荒地种植桑麻,更鼓励妇孺在家养蚕生丝,县城内也多开了一条街道用于招揽外地商贾买卖本地特产等等,这些皆是善政,宋县令确实是个好官儿,我等心服口服。”
顾青颇为意外,来到青城县后他忙着布置机关,忙着分配人手,判断敌情,与宋根生的交集并不多,除了揍过两顿外,基本没怎么聊过,他没想到宋根生上任县令后居然做了这么多事。
“懂得鼓励发展副业,不错,做事倒是踏实,就是做官有点失败。”顾青笑着夸道。
宋根生疑惑地道:“何谓‘副业’?”
“副业就是种地之外的营生,可以用来换钱换粮。”顾青言简意赅地道。
宋根生哦了一声,神情依然有些遗憾道:“副业终归只是副业,它只能贴补少许家用,种地才是根本。可惜最根本的这件事,我并没有做好。”
顾青摇头:“不怪你,天下各地的官府都是这样,根生,以后做官要圆滑一些,做事不要一根筋……”
话没说完,陈扶风便道:“一根筋又如何?我觉得宋县令没做错。权贵强买圈占田产,当县令的怎能不管?不管还算是好官吗?天底下明哲保身的官儿太多,才助长了权贵们肆无忌惮圈占民间土地的嚣张气焰,总要有人出来抽他们一耳光。”
旁边的江湖好汉们纷纷点头附和。
顾青苦笑,在座的全是脑子一根筋的家伙,难怪聊得如此投机。
恍惚间有种错觉,顾青觉得自己此刻正坐在梁山泊的聚义厅里,周围全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好汉,好汉们纷纷朝顾青抱拳,七嘴八舌地说“顾青哥哥,我们把豪绅全杀了吧,我们反了吧!”
宋根生看了顾青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顾青,我想……写一封奏疏。可,可以吗?”
顾青一愣:“写给谁?蜀州刺史吗?还是剑南道节度使?”
宋根生摇头,迟疑半晌,神情渐渐坚定道:“我想写一封给天子的奏疏。”
顾青惊讶地道:“县令给天子呈奏疏?”
宋根生点头:“是,我不懂官场规矩,不知县令有没有资格给天子写奏疏,但我还是想写,奏疏不必给别人看,我只想写给天子,让天子知道民间疾苦,民间危急,土地吞并之事越来越严重,做这件事的大多是朝堂上向天子行礼禀奏国事的权贵朝臣,天子恐怕并不知道民间的子民已经水深火热,失地的农户越来越多,天下马上会动荡的。”
顾青沉默半晌,道:“这封奏疏若递到天子面前,你想过后果吗?”
宋根生哂然一笑:“罢官,流放,拿问……哈哈,怎样都行,我不怕。身在其位,终归要为子民说几句真话,这几句真话只要能被天子看到,我无论怎样的下场都无所谓。”
“天子就算看到了,恐怕也只会弃之一旁,不再理会。”
宋根生黯然一叹,道:“如此,我也算尽了为人臣子的责任,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有没有结果,已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旁边的陈扶风罗非等人沉默许久,忽然同时出手一左一右拍了拍宋根生的肩,陈扶风道:“宋县令,你这样的官儿,陈某生平仅见,就凭你这一腔忠义之血,我定为你赴汤蹈火。”
罗非也急忙抱拳道:“俺也一样!”
话音刚落,县衙外传来惊心动魄的锣声,一名派出去的亲卫窜了进来,大声喝道:“县外郊道,敌踪已现!”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步步杀机
敌人来得意料之中。
按路程算,王府死士是正常行路,顾青李十二娘等人比他们快一步,所以比死士们早到了一日。
随着亲卫的告警,县衙内众人顿时紧张起来,人人露出戒备之色,空气中莫名充斥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凝重气息。
顾青冷静地问道:“敌踪离城多远,有多少人?”
斥候亲卫道:“离城三十里外驻马,人数大约二百左右,皆是黑衣骑士,手执刀剑斧戟等兵器,此刻正扎营造饭。”
顾青看了看天色,道:“此时是下午,想必他们在等天黑后发起突袭。我们也要抓紧准备了。”
李十二娘皱眉道:“王府死士出长安时只有一百余人,为何来了青城县却有二百余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道:“或许路途上得了济王的命令,增补了人数,以求一战必胜。”
转头看了看宋根生,顾青居然还有心情笑:“你面子够大的,两百人为了你浩浩荡荡从长安奔袭千里取你性命,你要稍微有点良心的话,干脆自己拿刀抹脖子算了。”
宋根生脸色苍白,无论再怎么正义凛然的人,刀快架到脖子上时终归还是会心生惧意的。
迎着众人戏谑的目光,宋根生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哈哈,真好笑。”
顾青朝周围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长揖一礼到地,凛然道:“今日得众位义士相助,顾某与宋县令深感诸君大德,若能不死,今生必有所报,若顾某不幸战死,此恩来世再报。”
宋根生抿了抿唇,道:“连累各位义士为宋某拼命,皆宋某之过也,此恩之深,根生当大礼相拜。”
说着宋根生竟在众人面前双膝跪下,郑重其事地伏地而拜。
众人急忙让到一边,罗非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道:“宋县令不必如此,你是为苍生请命的好官儿,我等为你拼命便是为苍生拼命,此为大义,非为个人,宋县令可坦然受之。”
宋根生起身,仍旧长揖一礼,道:“恩德铭记于内,不复赘言,若诸位无法抵挡贼子,还请速速逃去,留得性命,尽力便可,无须拼命。”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去屋子里躲好,别的事情交给我。”
宋根生眼眶泛红,哽咽道:“我不该连累你们的,若有下次,我绝不会如此鲁莽了。顾青,你要保重,一定要留得性命,千万莫闪失,你比我前程远大,做人做事也比我沉稳,你的志向不能因我而湮没于世。”
顾青笑道:“放心,如果打不过我一定掉头就跑,为朋友尽力就好,拼命就没必要了。”
宋根生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转身回了屋子。
张怀玉站在旁边白了他一眼,道:“你说鬼话的功力倒是越来越精进了,如果打不过你难道真会逃吗?”
顾青正色道:“当然会逃,明知打不过还去送死,死得有什么意义?不如留下有用之身,留待有实力后再报仇。”
张怀玉冷笑:“把我也当成了傻子么?拿这种鬼话糊弄我。”
顾青叹气,这姑娘一点都不可爱,不像张怀锦那么好骗。
“顾青,宋根生说得对,你的志向不能因他而湮没于世,如果真的抵挡不住,我会拼了命保护你逃走。”
…………
夜晚很快来临,县城的夜幕下,仿佛笼罩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连空气都凝滞起来,沉重压抑的气氛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
顾青很早便安排众人饱餐一顿,并下令县衙内外所有的灯火全部灭掉。
众人各司其位,躲在漆黑的夜色下,静静等待敌人的到来。
顾青坐在县衙后院的台阶上,半阖着眼正在默默复盘自己布置的所有机关,抓住最后的时光查遗补漏,心中不由暗暗叹息。
如果自己手里有一支惟命是从的亲卫军队那该多好,人数不必太多,一两百人的样子,个个都是精兵悍卒,身手相当于后世特种兵的标准,区区两百个敌人,以逸待劳之下轻松能灭掉。
回到长安后还是要物色一些亲卫在身边,上次劫万年县大狱时认识的付崇似乎不错,希望能从杨国忠手里将此人要过来,眼看杨国忠快当宰相了,当了宰相的杨国忠估计不大看得上顾青了,两人的交情差不多快走到尾声,趁着还有交情,赶紧将付崇要过来才好。
脑子里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这是顾青每逢大事之前的习惯,只有胡思乱想才会放松精神,不会表现得太紧张。
李十二娘坐在顾青的身边,用一块洁白的丝巾轻轻地擦拭着她的剑,剑刃上倒映出残月的寒光,如一泓秋水盈盈颤动。
“时辰快到了,信火举时,便是搏命之时,顾青,我此刻很后悔,不应该让你来此。”李十二娘盯着手里的剑淡淡地道。
顾青笑道:“宋根生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怎能不来。”
李十二娘目注雪白的剑刃,轻声道:“我想起了你的父母,顾青,十年前你父母为护忠良而战死,十年后,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在做着同一件事,他也在为保护忠良而豁出了性命,老实说,我很害怕,怕今夜又将是我毕生引为恨事的一夜,顾青,你要保重自己,莫让姨娘遗恨终生。”
“姨娘放心,我会的。姨娘你也要保重自己,同样莫让今夜成为我毕生最恨之事。”
李十二娘幽幽叹道:“人生果真是一个圈,周而复始,此刻我仍如做梦一般,为何又回到了当年的.asxs.,难道顾家人的命运被上天诅咒过吗?注定一代又一代成为石阶,垫着忠良的脚步……”
顾青沉声道:“历史,从来不曾偏袒任何人,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的路,与我父母无关。”
漆黑的夜空里,一支响箭拖曳着炫目的火光,尖啸着扶摇而上,在夜空下炸开。
顾青和李十二娘瞳孔缩成了针尖。
“信火已举,敌至矣。”
“备战!”
…………
二百余人的黑衣骑队,踏着月色缓缓进城,马儿不安分地打着响鼻,踢踢踏踏走在县城内的直街上。
街道两旁的商铺早已关门,街上一片漆黑,仿佛约好了似的,所有商铺门前都未曾挂灯笼,二百余人骑着马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街上,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四周安静得有点异常,无声无人无光亮,连一声狗吠都听不到。为首的骑士脸上蒙着黑布,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不对劲!太安静了,安静得有点诡异。
抬眼向前看,街道的正前方尽头,正是他们今夜的目标,青城县衙。
为首的骑士忽然勒住马,停了下来,后面的二百余人丝毫未发出声音,动作整齐划一地也跟着停了下来。
“结阵前行!”为首的骑士语气冰冷地下令。
二百余人一声不吭地迅速拨动马头,瞬间结成了一个个以二十人为单位的圆阵,在为首之人的命令下,圆阵缓缓向前推移。
街道走到一半时,两旁的商铺阁楼上忽然拉开了窗,一排排幽冷的箭弩对准了他们,骑士们大惊却丝毫不乱,眨眼间从马背上飞身而起,身子刚离开马鞍的一刹那,一排排箭弩激射而下,然而死士们反应太快,这排箭弩大多落了空,只有四五个死士未曾来得及躲避,被射个正着,惨叫着从马背上滚落下地。
“有埋伏,除掉他们!”为首的骑士指着两旁阁楼的窗户大喝道。
二十几道人影飞身扑向阁楼,身子一猫便从窗户窜了进去。
只听得阁楼里一阵阵惨叫声,十来名江湖好汉和亲卫从窗户内倒飞而出,重重跌落在地,他们身上血痕遍布,刚才电光火石间的交手,街道左右两边的埋伏已被拔掉。
惨叫声过后,漆黑的街道中央再次恢复了寂静。
“结阵,继续推进!”为首的骑士下令道。
骑士们一声不吭回到队伍里,正在调整位置,前方街心一片漆黑的角落里,忽然听到一声弦震,为首的骑士大惊,喝道:“起!”
反应快的骑士立即从马背上再次飞身到半空中,反应慢的却只听到一阵惨叫,骑士们落回马背上时,赫然发觉同行的死士已死了十几人,他们身上横七竖八插着一支支小指粗细被削尖了的竹枝,就连骑的马也未能幸免,浑身插满了竹枝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眼见不活了。
为首的骑士眼皮狠狠抽搐了几下。
济王豢养死士多日,今日用于一时,他原本以为不过是个很简单的任务,千里跋涉,强攻县衙,杀了县令后悄然遁去,如此而已。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刚进县城,连县衙的边儿都没摸到,仅仅只在这条不起眼的大街上,他们便折损了近二十人,伤亡十分之一。
为首的骑士终于察觉今日的任务很不简单了,可谓凶险至极。
机关。没想到这条街上竟被布置了机关,这还只是外围部分,谁知道县衙内又是怎样的步步杀机。
“打起精神,留二十人骑马结锥阵,放马冲过去,其余的人下马,结阵步行,刀剑出鞘,小心戒备。”为首的骑士冷冷喝道。
已不到两百人的死士们再次结成圆阵,这次没人敢轻视敌人了,每个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紧握着刀剑前行,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二十人的骑队迅速结阵,然后朝街道正前方的县衙发起了冲锋,狠狠一踢马腹,马儿发力狂奔起来。
奔行不到百丈,只见街边黑暗中人影晃动,马上骑士眼中凶光一闪,手里的长戟猛地刺出,几声惨叫后,又有四位江湖好汉死在长戟之下。
与此同时,宋根生端坐在县衙后院的屋子里,他的身子挺得笔直,手中握笔悬停于纸上,良久,终于缓缓落笔。
“臣,蜀州青城令宋根生,昧死言。”
“臣闻‘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故圣贤谓‘社’为土,谓‘稷’为谷,合而称‘社稷’,是谓天子驭土而立,种稷而食,以为万民之生计也。上古三皇五帝裂土以合,治水以固,又至秦皇一统天下,刘汉分封同姓,文景无为而治终成武帝霸业,何也?盖因耕者有其田,既反哺其国,民富则国富,国富则圣天子可征天下,故臣以为,国运之兴衰,在于耕者之劳,在于田地之均,在于圣人之仁……”
…………
县衙外,死士们已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硬生生闯到了县衙门口。
顾青的阴损性子委实占了大便宜,在商铺两旁布置的机关发挥了重要作用,死士们杀至县衙门口时,二百余人的队伍只剩了一百五十余人,一条长街葬送了死士们近四分之一的战力。
然而,敌我力量此刻仍旧悬殊得很。
顾青这边的伤亡也不小,街道两旁布置了十几个亲卫和江湖好汉,他们也已战死,县衙里只剩了四十多人。
四十多人对一百五十多个敌人,顾青他们即将要面对的仍是一场生死恶战。
县衙外,为首的死士眼中凶光大盛,今夜因为轻敌,委实吃了不小的亏,只不过杀个县令,竟折损了这么多人,回到长安后济王殿下恐怕也饶不过他。
满腔惶恐化作满腔怒火,为首的骑士指着县衙紧闭的大门,喝道:“把门撞开!”
一队骑士步行推进,整齐的脚步声,严丝合缝的阵型,显然他们在成为死士前经历不一般,是经过军阵战火洗礼的战士。
顾青站在县衙正堂的屋顶上,看着外面严阵列队的死士,心中不由一沉。
他没想到王府豢养的死士居然与军队一般无二,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厮杀,和个人与军队之间的厮杀,完全是两个概念。
顾青只觉得胜算又降低了几分。
扭头看了李十二娘一眼,发现她的脸庞也是一片苍白,显然她也察觉到不妙了。
江湖好汉对上列阵的军队,胜负如何?
结果几乎毫无悬念,身手再高的江湖好汉落在军队的列阵内,也是眨眼便死的下场,战阵用于军队是经过千百年无数战争的淬炼才总结出来的最佳杀敌方式,江湖好汉只凭个人血气之勇,如何抵挡得住集无数前人英才的智慧结晶?
“李姨娘,咱们必须想办法破坏他们的战阵,逼他们放弃列阵,各自为战,否则今晚咱们谁都跑不了。”顾青沉声道。
李十二娘点点头,咬了咬下唇,道:“我去冲破他们的战阵!”
顾青急忙道:“不行!个人的力量在军队面前是极其渺小的,再高的武功都没用,李姨娘不可冒险!”
李十二娘不耐烦地道:“那你说怎么办?”
“等他们进来,进来后靠机关和箭弩压住他们一时,然后集合大家一起冲阵。”
李十二娘点头,神情有些庆幸地道:“幸好你布置了机关,你设机关时我还不以为然,没想到用处这么大。”
“怕死又懒得练功的人,难免多琢磨些旁门左道用来保命,正常操作。”顾青谦虚地道。
县衙外,死士们结阵已毕,迈着整齐的步伐朝县衙大门发起了冲击。
还没走到大门跟前,忽然听到一阵嗖嗖的激射之声,又是一阵机关被触发的声音,无数支竹枝射中死士们的身躯,死士们又倒下五六人。
为首的骑士快气疯了,今夜从踏上那条该死的大街开始,根本没有与敌人进行正面交手,仅仅是一排排躲在暗处的冷箭和机关便已要了几十人的命,与这种藏头露尾的猥琐小人为敌实在太憋屈了。
“不论死活,把门撞开,冲进去鸡犬不留!”骑士发疯似的怒吼道。
下面的死士们也憋屈极了,这些年明里暗里帮济王殿下处理过那么多人和事,唯独今夜这次最令人发狂,机关一个接一个,防不胜防,刚刚躲过一阵机关,心理稍微松懈不到半刻,下一个机关又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激射而出。
于是死士们也发了狠,不要命地猛烈撞击县衙大门。
大门经不起数十人折腾,没过多久,朱红色的大门终于在猛烈的撞击下轰然倒地。
死士们精神一振,便待冲进去杀个尸山血海,谁知还没进门便见迎面飞来十几个酒坛模样的物事,死士们飞快后退闪身,有的躲闪不及,酒坛狠狠砸在身上碎裂,也有的酒坛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死士们刚躲过这一波,随即便闻到身上和地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酒味,死士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又是什么要命的机关,目前来看似乎并无太大的杀伤力。
紧接着下一瞬间,死士们便被打脸了。
县衙前院中央,几支前端点着明火的箭矢忽然激射而出,箭矢并无章法准头,有的射在地上,有的射在门槛上。
神奇的是,火箭落地后,一丈方圆的地面忽然冒起了蓝色的幽暗火焰,火焰迅速蔓延,那些被酒坛砸在身上的死士们赫然惊觉自己的身上也着火了,身上的衣裳表面如鬼火般挥之不去,扑之不灭,十几个死士身上起火,痛得满地打滚。
为首的骑士精神已经错乱了,狠狠薅着自己的头发怒吼道:“这又是什么?!!”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为民请命
高度酒能燃烧,这是个化学知识,唐朝的人并不知道,事实上他们连高度酒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点火星便能引发一场大火,十几名死士猝不及防下被烧得惨叫打滚,痛苦之极,其余的死士猛退数步,仍集结成阵,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县衙大门,前面浑身着火的袍泽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怜悯,在他们心里,这十几个死士的命已经被放弃。
“冲进去,杀光他们!”为首的骑士愤怒得语调都变得异样了。
死士们如蝗虫过境般黑压压地冲进了县衙内,刚冲到院子中间,冲在前面的二十来人忽觉脚下不对劲,没等反应过来,身子猛地一沉,二十多人全都落进了院子中间挖好的大坑里。
一阵惨绝人寰的惨叫声过后,这二十多个死士全部死在坑里,身体被插在坑内林立的尖刀尖刺上,血淋淋的像吐鲁番师傅刚做好的烤串儿。
李十二娘站在正堂外的石阶下,看着眼前的惨状,眼皮不由抽搐了几下,扭头看了看顾青。
这小子够阴损的,设下的机关简直防不胜防,而且每样机关都很要命,很难想象顾家夫妇一代豪侠,为何他们的后人行事却阴损鬼祟如同小人。
然而,李十二娘不得不承认,这种阴毒的机关效果却分外的好。双方直到此刻还未正式面对面交手,敌人已死了七八十人,如果顾青没有装机关的话,要达到敌人如此惨重的折损目标,己方至少要死一大半。
防不胜防的机关令死士们红了眼,他们从未遇到过如此憋屈的交手,双方几乎还未碰面,自己这边便损失了一小半人马,各种机关别出心裁,好不容易对暗处射来的竹箭有了防备,马上就被高度酒淋了一身,刚对高度酒的可怕产生了忌惮,面前又挖了个大坑……
防备了这个却防不住那个,每个人都处在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再往前推进时死士们不知不觉失了一往无前的锐气,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机关,一场不见硝烟的恶战渐渐被顾青这方掌握了节奏。
剩下的死士仍有一百余,无视坑里遍布的袍泽尸首,他们在坑外继续结阵,前阵一排长戟直指前方,随着首领的一声令下,死士们如同战场上的将士一般齐刷刷地往前迈了一步。
不得不承认,这群死士的战斗素养非常高,伤亡已近小半,队伍却丝毫不乱,军心经过短暂的动荡后,首领的一道命令便能令军心重新稳如磐石。
顾青躲在正堂的廊柱后,静静地观察这群死士,心头越来越沉重。
今夜恐怕很难取胜,敌人的武力太强大了,自己这方无论是人数还是战斗素养方面都不如敌人,目前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地形之利,以及越来越少的机关。
从怀里抽出匕首,顾青下意识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张怀玉,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今生的缘分不会止于今夜吧?
匕首猛地一挥,斩断了系在廊柱上的一根绳子,绳子连着机关,两排钉着尖刺的原木如荡秋千般从院子东西两侧忽然荡到院子中间,尖刺直指院中的死士。
死士们听到动静,扭头见两根布满尖刺的原木朝他们撞来,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急忙矮下身躲避,仍有数人躲避不及被尖刺刺穿了胸膛。
原木刚荡过去,顾青又斩断了一根绳索,几篮石灰粉从廊柱上方弹射而出,白茫茫的石灰粉瞬间在院子上空散开,死士们的眼睛顿时被迷了一片,数十人捂着眼睛惨叫。
为首的死士快气炸了,扬刀大喝道:“卑鄙小人,你还有多少阴招,全部使出来!”
顾青站在廊柱下,大声道:“敌方阵型已乱,快杀出去!”
埋伏在院子四周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得到命令,立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射出,趁着死士们乱作一团,好汉们冲到院子中间扬刀便劈,瞬间又放倒了十几人。
为首的死士急了,直到此刻,他的麾下已折损了一大半,几乎全是死在对方的机关算计之下。
“退!快退!退回门口结阵!”
然而死士们已无法再退,一连串的机关放出来,将他们打懵了,江湖好汉们趁势杀入了死士们的人群中,敌我双方混战在一起,死士们被江湖好汉死死咬住不放,根本无法退去,更没有时间从容列阵了。
顾青松了口气,只要敌人的阵势被破坏,杀伤力起码少了一大半,接下来便是各自为战,只看个人武力高低了。
顾青看了李十二娘一眼,道:“李姨娘,你小心保重,我去根生的屋子门前守着。”
李十二娘点头:“你也要小心,若遇危难高声呼救,我自来救你。”
说完李十二娘脚尖一点,也飞入了院中与敌人厮杀起来。
外面杀得尸山血海,屋子内,宋根生仍端坐案前,神情湛然奋笔疾书。
“……**之地,衣敝履陋,八荒之蛮,肉鄙脍粗。万民饥寒苦久矣,何以维生?赖之于田土,劳之于乡野,背躬而虔谨,惊惶而祷祗,唯求粗羹果腹。天下久盛,盛于衮衮公侯,疆宇积贫,贫于芸芸万民,天下田产聚于君臣者十九,留予子民者十一,子民失地而流殆饿毙,权贵宴宾而倾费糜华,此皆君臣之失也。水覆轻舟之鉴,蚁溃长堤之殇,古今同理,臣何赘言,君忍惘闻……”
屋外的惨叫声传入宋根生的耳中,宋根生疾书的笔忽然一顿,眼眶渐渐红了,随即眼泪顺腮流下,握笔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死士们的阵型被破,双方厮杀一团,陷入混战之中。
张怀玉手执利剑,一袭胜雪白衣已染红了大半,有她的血,也有敌人的血。
李十二娘如一只穿花蝴蝶,在人群里纵跃腾击,利剑每次刺出,总会令人意想不到。
陈扶风和罗非等好汉脚步略显踉跄,他们的胳膊和腿上已受伤多处,陈扶风一手挥舞着铁镗,一手捂着腹部,显然腹部受了不轻的伤。
罗非那张看起来颇为讨喜憨厚的肥脸此刻一片苍白,双手执一对开山大斧左劈右砍,像一只圆滚滚的刺猬在人群里滚动,大斧如流光划过夜空,雪白的光华带着几许猩红的血色。
顾青仍站在宋根生的屋子门外一动不动,双眼死死地盯着院子中央的战况。看着一个个曾经谈笑风生的亲卫和好汉们倒在敌人的刀剑长戟下,顾青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可他仍然未动。
他没有武功,贸然冲下去只是送死,反而给张怀玉她们拖了后腿,让她们不得不分神保护他。而顾青此刻站的位置,便是保护宋根生的最后一道防线,尽管这道防线不算太牢固,可它终究是防线,再微不足道也是一条生命最后的绽放。
七八道弱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接近顾青,顾青眼角的余光看见他们,心中一惊,立马握紧了匕首,目光冰冷地望过去。
一眼望去,顾青的神情顿时松懈下来。
这七八个人是熟人,他们是石桥村的少年,早在顾青奔赴青城县之前,张怀玉便将他们从村里带出来保护宋根生。
少年们大多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们是石桥村里最优秀的一批人,张怀玉特意遴选过后才带出来的。他们每日跟随冯阿翁和张怀玉打熬身手,操练阵型,这几个人的表现在同村的少年里表现最为优异。
少年们悄悄接近,被顾青冰冷的眼神吓了一跳,为首一名少年站定,急忙道:“顾郎君,是我们,你忘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没忘,我记得你,你叫刘泓,村东刘家的。”
刘泓松了口气,轻松地笑了:“顾郎君记得我们就好,当初你开瓷窑,我和他们都去你的瓷窑干过活儿,挣过你给的工钱呢。”
顾青沉下脸道:“你们为何在此?太危险了,速速退出去,退到县衙外等着。”
刘泓急忙道:“我们是张姑娘带来保护宋根生的,你们在流血拼命,我们不知如何才好,幸好顾郎君在此,不如由你来下令,我们便在此处列阵,冲进去厮杀一番……”
“滚!半大个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眼瞎了吗?没看见死了多少人?”顾青怒叱道。
刘泓梗着脖子道:“不!张姑娘带我们出来就是为了拼命,哪有看热闹的道理,你若不下令,我们便自己冲进去了。”
顾青大怒,一把揪过刘泓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凑近了他的脸冷冷道:“今日这院子里所有人都要听我的,临阵抗命是什么罪冯阿翁没告诉过你们吗?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你们太小了,这种混战的场合你们起不了作用。”
顾青终归在石桥村是有着无上的威望,哪怕去长安做官了,他的话在村子里仍是一言九鼎的存在,石桥村的村民没人敢违抗。
见顾青发了脾气,刘泓不敢不听,只好带着大家怏怏地退后两步。
顾青沉吟片刻,指了指宋根生的屋子,道:“你们若实在想帮忙,便在根生的屋门前列好阵,若有贼人闯过来,你们便用冯阿翁教你们的合击之术诛杀他。”
刘泓一听这任务聊胜于无,但好歹也算做了事,于是答应了。
七八名少年手执长戟,在屋门前列出小型的鱼翼阵,神情戒备地平举长戟严阵以待。
院子中间,厮杀混战已呈白热化。
令顾青没想到的是,死士们的阵型被破以后,个人的武力也非常不错,亲卫和好汉们厮杀半晌,却已渐渐落于下风,而死士们仿佛有灵犀一般,非常默契地边战边走,见顾青等人一动不动站在一间屋子前,死士们顿时明白了什么,他们也渐渐朝那间屋子移动。
顾青一直在观察战况,见死士们有意识地朝自己这边移动,顾青眼皮一跳,顿觉不妙,左右看了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取出一具隐蔽得很好的机弩,机弩原本是机关,眼下已顾不得了。
双手端平机弩,顾青瞄准了一个看起来武功高强的死士,悄无声息地瞄准了他的胸膛,然后手指一扣,短小的弩箭激射而出,谁知竟与那名死士擦身而过。
射偏了。
顾青眼中闪过一抹懊恼,然后继续将机弩上弦,再次瞄准了死士,手指再扣,这次终于射中了,不过并未射中要害,弩箭射在他的胳膊上。
死士痛得一声闷哼,仍咬着牙与罗非缠斗,罗非看到他已受伤,顿时仿佛激发了身体潜能似的,一双开山斧狂风暴雨般砸向死士。
十来个招数后,死士躲闪不及,终于被斧子劈中了脑袋,啊的一声惨叫后倒地死去。
顾青满意地点头,随即与罗非远远地相视一笑。
有此战果,顾青仿佛明悟了自己在混战中应该发挥怎样的作用,于是搜集了一些弩箭后,顾青悄悄躲在廊柱后,用机弩瞄准混战中的死士,趁人不备抽冷子便是一支弩箭射去,然后像狙击手一样打一枪迅速换个位置,躲在阴暗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暗箭伤人。
顾青加入混战并未让局势好转,不明白死士们有过怎样的经历,受过怎样严酷的训练,比起一盘散沙般的江湖好汉,死士们明显训练有素,彼此配合默契之下,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眼看着伤亡越来越大。
当顾青发觉院子里的惨叫怒喝声越来越稀疏后,赫然惊觉自己这方只剩了十几个人,其余的人全都战死或重伤。
活着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也有些支撑不住了,连李十二娘都喘着粗气勉强抵挡着死士们的攻击。
唯独只有张怀玉有些异常,她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力气,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乱发中她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正面的敌人,随手抖出的剑花令人目眩神迷,整个人处于一种不健康的异常兴奋状态。
顾青不自觉地多看了她几眼,越看越皱眉,于是扬声喝道:“张怀玉,速退!退到我面前来!”
张怀玉挥剑劈刺,置若罔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殊死搏命
石桥村。
夜晚的山村如往常般宁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山村中异常刺耳,靠近村口的两户人家都点起了灯,村民披衣而出。
“快叫冯阿翁!贼人已至,根生危险了!”这是从县城匆忙跑来报信的人。
自从张怀玉选了村里十来个少年去县衙保护宋根生后,冯阿翁便觉得很不安,早已悄悄派了村民住在县城打听消息,下午的时候当死士们刚赶到城外时,留驻县城的村民便得到了消息,一刻不敢耽误地往石桥村赶去。
冯阿翁举着火把匆匆从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跑出来,盯着报信的村民焦急地道:“来了多少贼人?根生可有受伤?”
村民急道:“不知道,我刚听到贼人已至城外,便马上赶回来了。”
冯阿翁跺脚气道:“这个张怀玉,只带了十来个人走,顶得甚事!根生是县令,又是咱们村的人,他若有失,顾青回来也饶不过老汉!”
“冯阿翁,顾青和张姑娘都不在,您老拿个主意吧。”
冯阿翁环视四周举着火把的村民们,缓缓道:“不管能不能帮上忙,咱们必须要走一遭,村里但凡参与过操练的孩子都去,还有村里的青壮,不缺胳膊断腿的,敢跟人拼命的,也去!”
话音刚落,无数村民同时往前跨了一步,异口同声道:“我愿往!”
冯阿翁恢复了当年战场上的风采,果断道:“咱们村里的人还不够,来几个腿快的,马上去附近的村里走一遭,告诉他们,青城县令宋根生有难了!这些日宋县令诛豪绅,还田地,修水利,扶农桑,他上任后所为皆是仁政,那些外村的人也受了好处的,若良心没被狗吃了,就帮宋县令度此危难,若不敢为,便当是宋县令的仁政喂了狗吧!”
“所有人,马上出发去县城,走!”
说走就走,毫无迟疑,数十名村民,甚至包括山上瓷窑的工匠杂役和新迁居来的外村村民也跟着冯阿翁走了,山道上火把浩浩荡荡如一条蜿蜒数里的长蛇,快速地向县城行去。
…………
步履踉跄,剑势已乱。
张怀玉陷入一种半癫狂半清醒的状态,她的眼里只有敌人,她的意识只想着取敌人的性命。
顾青焦急的呼喊声张怀玉并未在意,她的视线和意识里只有敌人。
顾青咬了咬牙,冒着危险冲了上去,从背后拽住张怀玉的袖子,张怀玉意识几乎已是空白,发现背后有人,立马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剑刺去,顾青眼皮一跳,电光火石间闪开,利剑穿过肋下衣裳而过,差点被她刺个透心凉。
“张怀玉你疯了?跟我退后!”顾青吼道。
张怀玉一愣,终于回过神,眼中闪过一抹歉意,一声不吭跟着顾青且战且退,退到宋根生的屋门外。
形势已经很不妙了,人数和战斗素养方面的差距,顾青这一方注定无法与王府死士抗衡,厮杀混战到现在,顾青这方只剩了十几个人,而对方还有数十人,差距依然很大。
“顾青,此时只能分开了,你带两个人架着宋根生逃出去,我和大家帮你们拖住他们。”张怀玉决然道。
顾青冷笑:“说什么疯话?我们逃命去了,英雄你来当,显得你多悲壮是吧?死活各凭天意,该钉住的地方半步都不能退!”
张怀玉冷冷道:“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死了这么多人,就是为了保护宋根生,他若死了,我们的死何来价值?”
顾青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强硬地道:“每个人的命都是命,我们尽力了,宋根生无论生死都应该认命,他唯一的特权是,可以在我们为保护他而死后,最后一个被敌人杀死。”
院子中间,形势越发不妙,江湖好汉们渐渐抵挡不住狂风暴雨般的攻击,眼看着节节败退。
顾青扬声道:“都退到我前面来!集中力量,莫分散了。”
江湖好汉们且战且退,渐渐围拢在顾青身边,顾青则死死守在屋门前。
死士们也开始聚集,无声无息地围了上来,将好汉们围在中心,双方陷入僵持之中。
顾青眼睛盯着为首的死士,道:“除了拼命,你我还有别的方式解决眼前的僵局吗?”
为首的死士冷冷道:“割下宋根生的首级给我,此事可消。”
顾青失笑:“谈判带点诚意好吗?若能割下宋根生首级,我们何苦死这么多人?这条不现实,咱们换个条件谈谈,比如……用钱能解决吗?你可以开个价,无论多高的价,我绝不还价,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死士眼中闪过一抹嘲弄之色:“如此说来,你承认眼下情势不利,想花钱买命了?”
顾青笑道:“本质上来说,我其实是个商人,没那么强的自尊,也没那么多的忠肝义胆,而且我笃信世上的一切纷争绝大多数都能用钱解决,不错,我承认眼下的情势确实是落了下风,你我再战下去,我们很可能会全军覆没,你们大概也剩不了多少人……”
“人啊,该认怂时还得认怂,我并不觉得丢人。所以我想试试,如果钱能解决这个困境的话,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想了想,顾青又补充道:“济王殿下在青城县的土地被宋根生收回,殿下的损失我也愿折算成银钱赔给他,你再开个价,条件是换你们罢战撤走,如何?”
死士的眼神仿佛一只戏弄耗子的猫,充满了嘲讽和冷酷。
顾青看到他的眼神便知道,自己提的条件不会被接受。
果然,死士缓缓摇头,道:“你我谈不下去,我得到的命令是杀宋根生,若有人保护宋根生,亦杀之。不见宋根生的首级,我们交不了差。莫说废话了,再战吧。”
顾青想了想,道:“谈钱没用的话,你有别的条件吗?若能换你们罢战,我们也可以谈。”
“没有,我们只要宋根生的首级。”死士冰冷地道。
顾青居然笑了,而且看起来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李十二娘神情灰败,形容狼狈不堪,有脱力的迹象,见顾青笑得灿烂,李十二娘皱眉道:“傻了么?这般时节了还笑得出来。”
顾青仍在笑,没解释。张怀玉却道:“昔年楚霸王破釜沉舟,断绝将士之退路,楚军退路已绝,皆怀必死之心,方有后来的大胜。顾青这也是破釜沉舟,刚才那番话其实是说给我们听的,让我们绝了生望,不再对敌人抱有任何一丝幻想,搏命时方能以同归于尽之心痛下杀手,以命换命。”
顾青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笑容渐敛。
这女人什么时候如此了解自己了?当初同在石桥村时,记得也不曾与她聊过几次天,难道她是天生的知己?
受伤颇重的罗非呛咳几声,惨然笑道:“既然决定护卫宋县令的周全,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这条命左右便交代在今夜了,罗某早已断了生望,诸位兄弟,拼命吧!”
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屋门,罗非大声道:“宋县令,你是个好官儿,你未负苍生,苍生亦未负你,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我们才死得不冤。”
罗非握紧手中的大斧,忽然朝死士们冲了过去,大斧上下翻动,两名死士猝不及防下被劈翻在地,其余的死士反应过来,纷纷挥舞刀剑劈去,罗非只坚持了不到三个回合便被乱刀劈死。
屋内,宋根生的眼泪已模糊了视线,他仍端坐案边,一声不吭流泪疾书。
“……田地失于万民,聚于权贵,万民失地沦为奴畜,举天下之物产,供权贵之奢靡,漠视饿殍之盈野,私窃国帑之斯逝,权贵之罪,罪非侵地,罪在动摇社稷,蚕食国本,圣天子不可不察也……”
屋外。
罗非死得突然,好汉们顿时红了眼眶,死士们这时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数十人朝好汉们冲了过去。
陈扶风哈哈豪迈一笑,道:“罗贤弟英灵不远,陈某今夜上路,也在此时此刻了!”
长剑一荡,陈扶风迎敌而上,与敌刚交手便突然转身背对着敌人,长剑在手中神奇地转了个方向,背部被劈砍两刀后,两名死士丧命在他神奇的剑法下,以伤换命,纯粹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死士们顿时有了短暂的慌乱,陈扶风不要命的打法震慑了他们,然而死士终究是死士,严格说来,从交手的那一刻起,他们已有必死之心,对敌人对自己都是冷酷无情。
陈扶风背部受了两刀,身形已有些踉跄,脚步虚浮晃了几步,斜刺里一支长戟刺出,刺中陈扶风肋下,陈扶风神情狰狞地一手握住戟杆,反手狠狠一劈,偷袭他的死士当即被劈死,陈扶风身躯摇晃几下,露出一抹解脱般的微笑,倒地而亡。
屋内,宋根生死死咬着下唇,下唇已被他咬出血,鲜血顺着下巴流落,滴在雪白的奏疏上,一滴,两滴,赤血化碧。
“……盛世之下,积弊愈深,权贵圈地是为积弊之首也,万民之地皆与权贵所夺,国之粮赋归于权贵之私产,以窃国本而饱私囊,以瘦天下而肥宗亲,失地之民流沛于野,国库之赋渐逝于外,民怨积沸,扬汤弗止,地无颗粒,盛世几何?臣宋根生万死上疏,伏乞圣天子俯躬垂聆,挽大唐之即危,解万民之倒悬,续社稷之永世,留青史之圣名。青城令宋根生谨录奏闻,伏候勅旨。”
一封陈情奏表写完,宋根生搁笔,见奏疏上两滴鲜血,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决定不再重新抄录,将奏疏折起,小心地收入怀中。
听着外面的刀剑厮杀声,宋根生想到这么多人为保护他而殒命,他最好的兄弟顾青在外面更是不知生死,久抑的心头重负终于承载不起,宋根生喉头一甜,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垂头怏怏地双手扶住桌案,宋根生剧烈地喘息片刻,最后整了整衣冠,起身打开了门。
屋门打开,顾青回头诧异地看着他,道:“你写完了?”
宋根生点头微笑:“写完了。”
顾青发现他嘴角流着血,道:“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宋根生摇头,从怀里掏出奏疏递给顾青,道:“你帮我收好它。”
说完宋根生从地上某具尸首旁拾起一柄横刀,用力地握紧刀柄,深深吸了口气,宋根生道:“现在,我与你们同生死!”
顾青愣了片刻,随即笑了,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忽然觉得,你好像长大了。”
宋根生流泪道:“有人为保护我而死的那一刻,我已长大了。顾青,这一次我真的错了……”
“对错已不重要,根生,我们今夜大抵是活不过去了。”顾青惨笑,他已扔掉了机弩,手里握着一柄长戟,动作生涩地平端于前。
死士们悄然围了上来,为首的人已看到了宋根生,眼睛眯了一下,从宋根生的官服上已认出了他是此次的击杀目标,于是忽然举起手,隔着数丈朝宋根生遥遥一指,喝道:“就是他!杀!”
李十二娘仰天一笑,厉声道:“要杀他,先杀我!”
说完李十二娘冲了出去,剩下的江湖好汉们皆是李十二娘的朋友,见她冲了出去,好汉们顿时也跟着冲了出去。
宋根生的身边只剩下刘泓等一群少年,顾青则执戟挡在宋根生前面。
盯着战局,顾青头也不回地道:“刘泓,你们列阵保护好根生,贼人若杀来我先上,我若死了,就该轮到你们了。”
刘泓大声应了,少年们马上按平日操练的内容列好阵势,将宋根生团团护在阵型中间。
宋根生流着泪道:“顾青,是我拖累你了……”
顾青来不及答话,一柄长戟便悄然无声地刺了过来,顾青大惊,急忙侧身闪过,接着握住长戟狠狠一挥,将对方的长戟挡开,最后顾青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往前一刺,却刺了个空,长戟刺空那一刹,顾青情知不妙,下意识地闪身躲避,然而终究不如对方身手反应敏捷,顾青只觉得肋下一麻,对方的戟尖划破了他左侧下的肋部。
第一百八十四章 善恶有报
武力不如别人时,一定要冷静。
从身手上来说,顾青完全是废材,除了蹲过几天马步外,唯一熟悉的便是从前世记忆里带来的街头痞子似的打架方式,既难看又没节操。
久违的受伤感觉,刚开始察觉不到痛,受伤的地方只觉得微微发麻,直到几个呼吸之后,肋下伤处的痛感才渐渐强烈起来,顾青龇着牙,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早已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只是死亡之前受伤的痛楚他却没做好准备,仅仅只是划破了肋下,顾青便已痛得不行。
在他的预想里,就算今夜为了宋根生而战死,至少也是痛快利落地被敌人一剑封喉,死得又痛又快,绝不似此刻这般钝刀子割肉。
院子中央,双方仍在鏖战,刚才让他受伤的死士大抵是悄悄脱离主战场绕过来的,顾青受伤之后反倒激起了凶性,咬了咬牙,握紧了长戟半弓着腰,像一个山林里狩猎的猎人盯住了一头猛虎,目光凶戾地静等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对面的死士也不敢大意,今夜的战况已然大大超出他们的意料,没想到区区一道击杀县令的任务,最后伤亡竟如此惨重,无论今夜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们这些人已难逃济王殿下的责罚甚至处死了。
所以,此刻双方皆已抱了必死之心,以命相搏之时更是格外惨烈。
盯着死士的眼睛,顾青不动声色地往左边移了一步,死士的长戟也跟着他移动,顾青凝神,手中的长戟忽然猛地刺出,死士举戟格开,随即长戟在他手中舞过一道半圆,狠狠朝顾青的脖子划去。
顾青再挡,然而死士的长戟忽然中途变招,戟尖挥到一半忽然停住,接着转了个方向猛地朝顾青的胸膛刺去。
顾青不得不再次后退,情急中伸手入怀,抓了一把早已预留好的石灰粉,狠狠朝死士脸上一抛,死士没想到敌人的路数居然如此卑鄙,猝不及防下石灰粉大半落在他脸上,眼睛顿时被迷住了。
死士大急,失去视力的他马上胡乱地挥舞着长戟,在他的前方将长戟舞得密不透风,顾青本想趁势解决他,一时却无法得手。
正在犹豫要不要拾起机弩给他来个远距离攻击,忽然听到死士惨叫一声倒地。
张怀玉脸色苍白,从死士身上抽回长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是那副德行,跟当初与外村无赖村痞动手拼命时一样毫无长进。”
顾青以长戟支地,撑着他的身子大口喘气,虽然芳心有被张怀玉伤害到,但此刻他也懒得跟她斗嘴了。
院子中央一声惨叫,又一位好汉倒在死士们的刀剑下。
顾青喘息片刻,咬了咬牙,举起长戟便待加入战圈,却被张怀玉拦住了。
“顾青,我们都可以死,你不能死,留待有用之身……”张怀玉低声而迅速地道。
顾青冷冷道:“我的命更金贵吗?所以我不能死?”
张怀玉黯然道:“对我来说,是的!你的命比我的命金贵。张家已经欠了令双亲太多了,他们唯一的后人,我不能再让他死去。”
顾青叹道:“张怀玉,大哥,你别这样,现在是拼命,不要搞得这么狗血,说得好像你不让我死我就不会死一样,看清情势了吗?我死不死是他们说了算的,你说了不算。”
张怀玉目露杀气地盯着死士们,恶声道:“我拼死保你逃出去!”
“瞎了吗?咱们明明打不过人家,拼死保护我有什么用?少废话了,一同拼命吧!”顾青丢下这句话后,挥舞着长戟突然冲了出去,张怀玉来不及拦阻,只好跟在他身后往前冲。
对于结局,顾青是悲观的。
双方人数与力量悬殊,顾青饶是设了许多机关暗算了不少敌人,终究只能将双方的差距拉得稍微近一点,然而,最终的结果还是要靠武力说话的。
王府的死士们太强大了,顾青和一群江湖草莽真的无法抗衡。
好汉们人数越来越少,人人都杀红了眼,人人都受了不轻的伤。不时听到有人发出临死前的惨叫,也不时能看到那些好汉们临死前最后的反扑,哪怕是狠狠咬敌人一口也算。
正义与邪恶,没人有资格定义,他们只有一股执着的信念。好汉们眼里的世界和宋根生一样,非黑即白。
或许,信念单纯的人在做出生死选择时才会那般干脆果决,并且至死不疑。
好汉们在顾青面前一个个倒下,顾青已无暇感受悲伤,事实上他已绝了生望,自己的生命或许在下一刻便会和好汉们一样身死魂消。
冲进双方交手的圈子里,顾青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长戟,每一次挥舞都用尽了全力,当然,每一次挥舞也露出了无数的破绽,任何人都能轻易地一剑刺穿他的胸膛。
可是顾青并未受伤。
张怀玉像影子一样贴在他身边,每次顾青挥出长戟,张怀玉的剑便恰到好处地补上他露出的破绽,顾青负责攻,张怀玉负责守,二人搭配之下,竟在短时间内配合得无比默契,甚至阴差阳错之下顾青竟杀了两名死士。
然而,终究大势已去,顾青和张怀玉终究无法力挽狂澜。
当顾青这方只剩下不到十人时,大家几乎已无力再战,所有人都背靠背聚拢在一起,剩下三十来个死士迅速将他们围拢起来。
院子东侧的屋子外,宋根生发了疯似的要冲过来,刘泓领着少年们死死地拽着他。
为首的死士头脑仍很清醒,厮杀已这般惨烈了,他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
扬刀指了指不远处的宋根生,死士喝道:“分出十人,将宋根生的首级取来!”
见一群死士朝他们冲来,刘泓心头剧跳,却握紧了长矛凛然不惧道:“所有人,列阵!冯阿翁教我们的鱼翼阵,快!”
七八个少年郎飞快抢步站位,同时平举长矛盯着跑来的死士,宋根生仍被他们死死地护在身后。
死士越来越近,刘泓越来越紧张,待到死士冲到阵前时,刘泓忍着惊惧大喝道:“刺!”
七八个少年如初生之犊,奋力地将长矛刺了出去。
死士们早有防备,第一刺全都落了空,刘泓又喝道:“变阵,刺!”
鱼翼阵刹那间换了几个走位,神奇地呈现半包围之势,长矛刺出,死士终于有人被刺中,惨叫倒地。
杀了生平第一个敌人,少年们的脸上从紧张到恶心害怕,最后渐渐变得兴奋起来,胆气顿时壮了。
“长矛放平,推,刺!”刘泓兴奋得语声发颤,愈发像一位少年小将军。
顾青和张怀玉等人被围在中间,见宋根生那头暂时安全,李十二娘不由叱道:“杀出缺口,跟宋根生会合!”
众人一凛,下意识便举起了刀剑,朝死士们杀去。
县衙院子中央,双方人马变成了四拨,厮杀混战,为各自挣命。
县衙外,大门忽然被重重踹开,冯阿翁一马当先一瘸一拐地闯进来,他的身后举着无数支火把,瞬间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正在鏖战的双方顿时愣了,顾青面露惊喜,没想到自己绝境之时竟然等来了援兵,而且人数不少,从火把的数量来看,冯阿翁至少带了两百人。
火把照映着众人的脸,顾青发现冯阿翁带来的都是附近村庄的村民,手里握的除了火把,还有锄头,铁耙,犁头等各种农具。
一名村民上前呸了一声,道:“贼子敢动我们宋县令,先问问青城县的农户答不答应!”
冯阿翁沉声道:“把他们都围起来!”
为首的死士大惊失色,原本占据了绝对的上风,眼看就能完成济王交给他们的任务,全歼顾青等人,将宋根生的首级带回去,谁知离胜利只差一步时,却杀出两百多个农户,而死士这一方经过一场场惨烈的厮杀,已然只剩了二十来人,而且大多力气耗尽,已是强弩之末。
武功并没有那么神奇,练武的人充其量比普通人力气大一些,懂得一些有效杀人的招式,反应能力比普通人快一些。
可是,当一个练武的人同时对战十个普通人,基本也是有败无胜,十个人蜂拥而上,武功再高终究会被湮没在乱拳之下,这是毫无悬念的。
气势是一种无形的东西,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偏偏能被人清楚地感应到。
包括顾青在内,在村民们将死士围起来以后,人们清楚地察觉到死士们的气势一泻千里,颓丧中带着一股深深的绝望味道,力气已殆,士气也降至冰点。
冯阿翁像个发号施令的大将军,指着死士喝道:“一群无法无天的贼子!打死他们!”
村民们抡起手里的农具便铺头盖脸地朝死士们身上狠狠砸去,死士们举起兵器抵挡,然而攻击来自四面八方,手里的兵器根本挡不住,瞬间便有十几名死士倒下,还活着的死士们也是腹背受敌,苦苦支撑。
为首的死士大喝道:“慢着!士可杀,不可辱,死于乡野村夫之手,实为奇耻大辱!”
说完死士怨毒地看了顾青一眼,忽然举刀朝自己的脖颈一抹,脖子上的伤口鲜血喷溅而出,死士身躯摇晃几下,倒地气绝。
其余几名死士眼中露出绝望之色,犹豫半晌,也有样学样举刀抹了脖子。
院子里一片血泊,一地尸首。有敌人的,也有江湖好汉和亲卫们的。
一场生死相搏的鏖战结束了,结局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冥冥中仿佛真的有一种名叫“天意”的东西,它像一把尺,默默地称量人世的善恶,善恶皆有报。
顾青和张怀玉等人呆怔地看着满地尸首,神情木然,眼神空洞。良久,顾青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张怀玉搀着他的胳膊,朝他笑了笑,接着笑声渐渐大了,最后笑声忽然一顿,张怀玉将头埋在顾青的胳膊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李十二娘和活着的好汉们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哭哭笑笑疯了似的,许久之后才宣泄了情绪,众人渐渐平复下来。
宋根生踉踉跄跄走到顾青等人面前,朝李十二娘和好汉们长揖为礼,泣道:“大恩不言谢,宋某余生,皆各位所赐。诸位伤亡惨重,皆因我而起,那些逝去的侠义之士,宋某愧对他们……”
李十二娘擦了擦眼泪,先看了看周围的村民,又看了看宋根生,幽幽叹道:“你莫谢我们,真正救你命的人,是你自己。”
“你就任县令一定做过许多惠泽乡邻的善政,所以治下子民都拥戴你,所以他们才会在你危急之时赶来助你,一啄一饮,有因有果,得道者自有天助。”
宋根生叹道:“我若是好官,治下子民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沦为流民,逃亡他乡。”
说着宋根生朝村民长揖一礼,道:“宋根生拜谢诸位乡亲救我于危难。”
村民纷纷避开他的行礼,一名村民壮着胆子大声道:“宋县尊,你是不是好官,别人说了不算,你治下的农户子民说了才算!”
“没错,我等子夜奔袭十多里,赶到县衙后还要冒着被人杀的风险,你若不是好官,哪里值得我们如此做?”
“县令上任不足半年,行仁政善令无数,青城县子民三生有幸,等来了宋县令这样的好官。”
宋根生听着百姓们的夸赞,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垂着头泣不成声。
顾青瘫坐在地上,仍提不起一丝力气,虚弱地道:“根生,是非功过,史书说的都不算,千古以还,真正记载青史的人是乡民百姓,他们才是最公正的见证者。”
…………
鏖战结束,打扫战场的事交给了冯阿翁。
顾青撑起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蹒跚走到院子中间一具具尸首前,蹲下身注视着已然死去的陈扶风罗非以及张家和李家的亲卫们,顾青神情哀恸,凝视久久。
“比欠下人情债更难受的,是欠下人命债……”顾青悲痛地摇头叹道:“陈叔,罗兄,还有诸位兄弟,有生之年,教我如何偿还你们的债啊……”
垂头跪在众人的尸首前,顾青也流下了眼泪。
心里痛得厉害,比受的伤还痛,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交情,可此刻顾青却仿佛失去了许多至亲的亲人一般,他们慷慨赴死的一幕幕画面仍在脑海中浮现,与他们的音容笑貌一同印进了他的心底深处。
“冯阿翁……”顾青嘶哑着声音道。
冯阿翁快步走到他面前。
“请冯阿翁召集村民,将这些江湖豪杰和亲卫们的尸首抬回石桥村,请先生寻个风水宝地,厚葬他们。”
冯阿翁应了,看着顾青苍白的脸色,关心地道:“你先去歇着吧,这里的一切交给老汉,我办事你放心。”
顾青点点头,留恋地看了陈扶风他们一眼,然后起身,身形不自觉地趔趄了一下,实在没有力气了,肋下也受了不轻的伤,顾青被村民们七手八脚抬回县衙后院。
后院的厢房门打开,宋根生的爹宋根以及秀儿母女神情惶然地从厢房里走出来,与顾青见过礼后,焦急地问起宋根生的境况。
当初张怀玉察觉到宋根生闯祸后,立马将宋根和秀儿母女接来县衙住下,今夜双方在前院激烈厮杀时,宋根和秀儿母女被安排在后院,藏在一间很难被人发现的密室里,直到外面厮杀的动静没了,他们才敢从密室走出来。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成长代价
县衙内的善后事宜交给冯阿翁处理,大战之后院子里尸首遍地,前院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地面上的血迹已干涸,渗入了泥土中,呈现一片暗褐色,用水冲都冲不掉。
花草树木凋零断枝,廊柱上布满了刀剑凿劈的痕迹,断裂的兵器,零落散弃的残肢,县衙看起来像修罗地狱般惨烈。
在冯阿翁的带领下,村民们忍着恶心逐一收拾善后,张怀玉和李十二娘等人被抬回后院歇息。
宋根生没受伤,但神情一直很低落,看着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的尸首被一具具抬走,面上覆盖白巾,宋根生呆呆地坐在台阶下,眼泪又流了下来。
顾青斜靠在廊柱上,一名村民给他包扎肋下的伤口,顾青疼得浑身直颤,仍不忘开导宋根生。
“根生,明日我们回石桥村住几日,大家都要养伤,而你,风口浪尖之上也要躲一躲风头,若济王不死不休,派第二批死士来刺杀你,我们便完全没有胜算了。当然,济王应该不会派第二批人来了,今夜之事便已闹大,济王已自身难保。”
宋根生低声道:“顾青,我想辞官了,回家做个农户,此生安安心心在石桥村种地读书……”
村民包扎伤口粗手粗脚,顾青疼得一抽,下意识便狠狠抽了村民一记,怒道:“轻点!给你家牲口接生呢?”
村民憨厚一笑,道:“我家没牲口,钱攒得差不多了,打算下月买头牛……”
“留一块菲力给我……”
村民:???
“算了,你不懂。”顾青挥了挥手,望着宋根生道:“不打算当官了?当初你在石桥村时信誓旦旦说要造福一方子民,这话不算数了?”
宋根生黯然道:“我造福不了,用尽了全力,治下的子民仍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我的冒失害死了那么多人,子民们也没过上好日子,我是个不称职的县令……”
顾青指了指村民,道:“你若不称职,他们今夜为何来救你?”
宋根生哑口无言。
顾青又道:“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发现豪绅圈地,县内土地被权贵占去一半,你会如何处置?”
宋根生想了想,道:“我……想必不会像这次一般冒失了,区区县令无法与权贵正面相抗的,我不会拿问豪绅,不会粗鲁地收没土地,我……会想别的办法,用迂回温和的方式,暗中搜集权贵圈地的证据,等待时机将证据送上去,然后……”
苦笑摇头,宋根生叹道:“然后,我也不知该如何办了,长安君臣若对权贵圈地不以为然,我一个县令纵是舍命上谏,想必亦如石沉大海,说不定还会惹君上不悦,招来杀身之祸。”
顾青笑道:“你能这么想,说明你真的已成长了,现在的你,勉强能胜任县令,因为你有了最基本的官场经验。”
“官场是个讲究隐忍韬晦的地方,也是讲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地方,遇强则示弱,谋而后动,等待时机一招制敌于死地。”
宋根生盯着他,道:“如果你是青城县令,你会如何做?”
顾青想了想,道:“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升官。”
“升官?”顾青的答案令宋根生无比惊愕。
“对,升官。县令无法对抗权贵,但宰相却有办法。因为宰相有话语权,有朝堂势力,官当得越大,权力也就越大,当权力大到能够主导一个国家的政策方向时,对付权贵圈地的办法也就多了。”
顾青笑道:“县令对权贵说,你不准圈占民间土地良田,权贵当你的话是放屁,理都懒得理你,脾气差一点的说不定直接派人干掉你,比如今夜这一次。但如果一个宰相对权贵说,你不准圈地,权贵再是愤怒,也不敢拿宰相的话当耳旁风,因为宰相的权力和势力,有的是办法让权贵当不成权贵,明白我的意思吗?”
“欲变世局,先强己身。自己的翅膀硬了,才有向权贵和世间不公正宣战的实力,如果无法改变,便索性凭实力打碎一切,以你的意志重建秩序,亲手制定你想要的游戏规则,任何人违反你的规则便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宋根生垂头,若有所思。
顾青笑道:“你还想辞官吗?”
“我……”
顾青伤感地看着廊下停满的一排排亲卫和好汉们的尸首,道:“他们豁出性命保护你,为的是什么?或许为了世间的公义,但我觉得更多的,他们是为了给苍生留一些希望,一位好官便是一颗希望的种子,世上的好官多了,苍生才有好日子过,如果这位好官只是经历了一次挫折便心灰意冷辞官归乡,他们也不会怪你,但九泉之下,想必应有一点失望吧……”
宋根生咬了咬牙,道:“这个县令,我还要继续做下去!”
抬头目注顾青的眼睛,宋根生一字一字地道:“不仅要做下去,我还要升官,我要当刺史,当节度使!”
顾青扭过脸,道:“你别这副吃人的表情,搞得好像黑化了一样,先老老实实当好县令,从今以后,你用心学一学官场规矩和经验,把官场上的人和事琢磨透了,你才能在官场上如鱼得水,就算没有我的帮忙,你也能独自应对各种麻烦和难关。”
宋根生点点头,随即不安地道:“你回长安后不会有麻烦吧?咱们全歼了济王的死士,他难道会善罢甘休?”
顾青冷笑:“派出两百死士千里奔袭,刺杀朝廷任命的县令,你觉得这件事能瞒得住天子和朝堂?”
“这……”
“我回到长安后,不是济王会不会善罢甘休,而是我肯不肯善罢甘休的问题了。这件事我们占着理,你怕什么?等着吧,今夜济王府死士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到长安,济王会吓尿的。天子可不是什么讲究血肉亲情的人,当年三位皇子说废就废了,这位济王殿下恐怕也没个好下场。”
“当初济王胆子为何如此大,敢派那么多死士出长安刺杀我?”
顾青笑了:“因为济王没想到我这个变数,他以为派一群死士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杀了,事后找个替死鬼一推,这件事便算完结。可他没想到我竟然敢不顾一切回到青城县,也没想到李姨娘能召集如此多的江湖好汉与死士们对决,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皇子,你以为他有多么的老谋深算?只死一个县令,他有能力把事情压下去,但死了两百个死士,事态可就不由他控制了。”
…………
天亮后,县衙内的善后事宜差不多处理好了,冯阿翁从县城里雇了许多马车,将尸首和兵器装上车,盖上白布离城而去。
死士的尸首全部被葬在一块无人的野地,战死的亲卫和江湖好汉们则被运回了石桥村,在村子半山的瓷窑对面山上,开辟出一片墓地,将所有亲卫和江湖好汉们的遗体装殓入棺,葬入土中。
下葬那日,顾青和宋根生领着全村老少,齐刷刷地跪在众好汉的墓碑前,天空飘着凛冽的冬雨,冷得令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可石桥村的老少仍在雨中一动不动地跪着。
村民们对县衙发生的一切仍有些不大了解,可是顾青回来了,宋根生也回来了,他们虔诚而悲恸地跪在墓碑前,村民纵然不甚明了,但他们知道,这片土地里埋葬着的人一定做过某件惊天动地的事,他们一定为了某个人,某件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样的人,值得一跪。
葬礼过后,新伤未愈的张怀玉冷着脸向村民们宣布,石桥村将新建一座烈祠,祠堂内将供奉所有为石桥村拼过命的人,他们的名字将会刻在牌位上,供享石桥村世代村民香火,他们的事迹将会被记入村志里。那些为了世间公义和芸芸苍生付出过生命的人,永世被历史所铭记。
顾青没急着回长安,他受的伤不轻,无法长途跋涉,再说他也要等此事在长安的反应,等着它慢慢发酵。
在村里给张九章和李光弼各写了一封信后,顾青便安心留在村子里养伤。
信送到长安后,张九章和李光弼会知道怎么做的。
冬日的雨冰寒刺骨,河面上结了冰,山林村庄一片萧瑟,院子里光秃秃的银杏树只剩嶙峋的枝桠摆出各种诡异的形状。
顾青和张怀玉并排半躺在屋子的两张胡床上,两人的中间点了两盆炭火,饶是如此,顾青仍觉得冷,身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毛毯。
张怀玉身上的伤也不少,那晚的厮杀,她几乎在鬼门关上走了好几个来回,身上背上腿上伤口无数,直到今日养伤,她的脸色已然很苍白,失血过多只能慢慢补回来。
漫长的养伤日子,大多数时候很无聊。顾青有心跟张怀玉叙叙旧,无奈张怀玉像个闷罐子,很少搭理他。
“村里比以前变化很大,建了很多新居,也迁进来了许多外村人。”顾青耷拉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嗯。”张怀玉回以淡淡的一声。
“我家没被你一把火烧了,我很欣慰。”
“嗯。”
“但我发现我家的厨房好像不对劲,有火烧过的痕迹,而且屋顶也翻修了。怎么回事?”顾青扭头看着她。
张怀玉脸上闪过一抹赧然,镇定地道:“你走以后,我试着自己烧火做菜,灶里添的柴太多,不小心把厨房烧了……”
顾青嘴角露出霸道总裁式的狂拽酷炫笑容,压低了声音道:“女人,你在玩火……”
啪!
一块晒干的肉脯砸中了顾青的脸,霸道总裁的冷酷形象瞬间破功。
顾青挫败地躺了回去,幽幽叹气。
张怀玉是个寡言但心眼实在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往往做事一根筋,认准的事情会一直做下去,谁都劝不住。这样的女孩如果真心站在自己这一边,往往比谁都忠诚,宁死不移其忠。
但是,她却不是一个适合聊天的对象。
相比之下,长安城的张怀锦便很适合聊天了,顾青不管什么话题张怀锦都能稳稳接住,有时候顾青没话题了,张怀锦还能主动制造话题强行尬聊,如果顾青不搭话,她能假装顾青搭话了,就这样自言自语一整天。
不知为何,顾青在长安时特别想念张怀玉,但此刻在张怀玉身边时,却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张怀锦那个可爱的小姑娘。
然后顾青有些惊了,两世凭实力单身,任何诡异离奇的爱情都能完美躲闪过去,这一世心里居然同时挂念两个女人,心口的朱砂痣和蚊子血,两个女人时常对换,明明仍是单身,却宛如渣男般朝秦暮楚……
直男突然变成了渣男,所以,人设是在什么时候悄悄崩掉的?
顾青在默默反省自己的时候,张怀玉却忽然开口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顾青一愣:“什么怎么做?”
张怀玉看着他的眼睛,道:“回长安后,你打算如何慢慢掌握权力?”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我为何要掌握权力?”
“心怀吞吐天地之志,手中无权岂不是笑话?”
“你怎么看出我心怀吞吐天地之志的?我脸上刻着字了?”
张怀玉笑了笑,淡淡地道:“我对你没有威胁,甚至我能毫无保留的帮你,你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对我说无妨,我不会背叛你的,否则,你以为我为何留在石桥村?”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张怀玉,你这副自信的样子很讨厌。”
张怀玉笑容渐冷:“你若不喜欢我现在这副样子,我可以给你看别的样子。”
说着张怀玉脸部忽然一整,露出一副又蠢又呆的明媚笑容,道:“张怀锦是不是这副样子?你喜欢吗?”
顾青一惊,额头不知为何渗出了汗,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心虚,可此刻他就是感到了心虚。
随即顾青很快恢复了自然。我什么都没做,为何要心虚?
“张怀锦不是这副样子,你模仿得不够像,我给你模仿一下,你看好了……”
说着顾青调整了面部表情,接着目光开始变得呆滞,嘴角微微往上扬,露出一排牙齿,眼睛弯成了两道弯弯的新月,半仰着头一副痴呆少女情怀总是诗的模样,用又萌又蠢的语气尖细着嗓子道:“阿姐,阿姐,我又尿床了……”
张怀玉惊愕片刻,接着噗嗤一笑,掩着小嘴背过身笑得不能自已。
顾青觉得自己模仿得很成功,沉浸在自己高深的演技里不可自拔,于是趁热打铁道:“要不要我模仿你的样子?”
张怀玉笑声忽然一顿,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冷笑道:“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顾青根本没察觉到冷笑与正常笑容的区别,兴致勃勃地调整表情,随即猛地一拍旁边的小矮桌,撸起袖子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口水,恶声喝道:“来人,我要吃三碗饭!三碗!”
下一瞬间,顾青发现自己躺着的胡床忽然垮了,他整个人随着胡床倒了下去,重重跌在地上。
定睛一看,胡床的几只木脚被削断了,切口整整齐齐。
张怀玉若无其事地将匕首入鞘,收入怀中,神情萧瑟地看着屋外阴沉沉的天空,悠悠道:“今日的北风,好喧嚣啊……”
一个养伤的女人居然随身带着利器,不是神经病就是狠角色。
没有实力前,无论是神经病还是狠角色,顾青都招惹不起。
于是顾青乖巧地起身,鞠躬。
“对不起,我错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委婉表白
女人喜欢用行动表达喜怒情绪。比如她高兴了,会手舞足蹈使劲的捶你,比如她生气了,会丧心病狂使劲捶你。久而久之就给了男人一种错觉,似乎她是怎样的情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捶你。
顾青与张怀玉大半年没见了,张怀玉对顾青终归有一些情绪要表达,顾青如果情商稍微高一点的话,最好对她避而远之,等她过了这股子劲儿再接近。
天冷得邪性,屋子里生了两盆炭火似乎都不够,顾青还是觉得有点冷。
断了腿的胡床被修好了,躺在上面凭空矮了一截,衬托得旁边张怀玉的胡床瞬间高大起来,与她聊天需要仰视。
“杨叔母刚送了一罐鸡汤,给咱们的。熬了两个时辰,据说是她家下蛋的老母鸡,忍着心疼宰了,造孽啊。”顾青幽幽叹道。
张怀玉露出娴静的微笑:“村里的人真好,这大概是我愿意留在村里的另一个原因吧。”
“你打算一直留在村里,不去长安了?”顾青好奇问道。
张怀玉摇头:“不去了。长安我并不喜欢。”
“因为张家的人?”
“不仅如此,还因为这两年我见过太多贫苦,再看长安那些权贵文士们对盛世歌功颂德,便觉得他们太虚伪太恶心,我如果去了长安,每天要看到那么多虚伪恶心的面孔,那是对我的折磨。”
顾青笑了笑,道:“你这耿直的性子,大概只能一生留在村子里了。”
“一生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已渐渐习惯了这里的日子,至少这里没有虚伪,每个人都那么真诚,他们的爱与憎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我不需要提防任何人,在这里,我过得很快活。”
顾青目光望向屋外,低声道:“其实我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在这里娶妻生子,数十年后儿孙满堂,一生过得平庸却平安,人生风平浪静,不需要走得跌跌撞撞,临死安排好后事,踏踏实实埋进土里,每逢年节儿孙来我坟前洒下一杯酒,世上的纷争与战乱与我毫无干系,斯愿足矣。”
张怀玉失笑:“若有生之年发生战乱,村子也无法幸免,那时村里的瓷窑也好,每天都能吃上肉的日子也好,战乱碾压之下,一切都烟消云散,今日你我看见的每一个幸福的人,终归会走上颠沛离析的路,幸存者十难取一。”
顾青笑道:“或许,在我有生之年,天下有战乱,但蜀州并无战乱呢……”
张怀玉摇头:“天下若乱,蜀州焉能幸免?”
顾青笑了笑,没解释。
其实,安史之乱后,蜀州确实没乱,李隆基仓惶逃出长安后,还往蜀州避难。如果顾青没有丝毫野心的话,一生住在村子里平安到老其实并非遥不可及的事。
从穿越到现在,顾青的性格已改变了许多,淡漠无情的性格被许多人许多事温暖过后,顾青已做不到淡漠无情地面对身边的人和事了。
只是当一个人的心中多了几分悲悯,行事难免失去冷静,从此很难理智地看待世人遇到的不公,为了所谓的天理公道,不计后果地维持正义,最终付出惨重的代价,比如这次保护宋根生便是如此。
顾青如今的心态很矛盾,他不觉得心怀悲悯是什么坏事,可他也不愿因为悲悯而失去理智,失去理智代表着失控,失控的后果很严重。
顾青是少年,可他又不是少年。与众不同的两世为人的经历注定了他无法像寻常的少年那样简单冲动地处理复杂的世情。
“你在想什么?”张怀玉看着失神的顾青,忽然问道。
顾青望着她平静的脸,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属于少年的冲动。
认识她以来,她便永远这么平静且执着,但她却默默地为自己做了很多,顾青都一一看在眼里,有时候也不禁奇怪,她为自己做了这么多,究竟是朋友之义,还是男女之情?
不计后果的青春里,感情是不是也能冲动一次?错过年少,人生还有什么时候能够来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
她毫无怨言地自愿留在石桥村,难道仅仅只是喜欢这里的安宁生活?
她日夜操练村里的少年,用鞭子抽着逼他们上学堂读书,难道是因为闲得无聊?
她做的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为了自己?
顾青不确定地想着,从认识她到现在,梳理了她的所作所为以后,顾青觉得她应该是对自己有意的……吧?可惜她太含蓄了,居然没有任何暗示,哪里像一千多年以后的女孩,看中了便像狼一样扑上来,左勾拳右勾拳都打不走。
所以说,文明不总是在进步的,轰轰烈烈倒追男主的美德,古代的女子就很缺乏。
“我在想……我的人生好失败。”顾青黯然叹道。
张怀玉冷眼瞥着他:“不到二十岁已官居六品,当上了左卫长史。你若是失败,世上别的人都该找根柱子撞死算了。”
顾青认真地分析道:“你看啊,我做人虽然勉强算得上义薄云天,可心里其实是很孤傲的,比如我现在看宋根生,虽说我与他情同父子,可每次看到他我总想抽他,很难控制住自己,我认同他这个朋友,但又很鄙夷他为人处世的方式……”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久久不语。
“你这种眼神很欠抽,啥意思?”顾青不满地瞪着她。
张怀玉抿了抿唇,将头扭向另一边,淡淡地道:“太巧了,我也是这么看你的。”
顾青一呆:“情同母子?”
“不是,我是想说,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也特别想抽你,很难控制自己。”
顾青叹气,跟这种人聊天真的很难让人产生愉悦的情绪,越聊心里越堵得慌。
“我……继续告诉你我的人生为何失败。对宋根生,我鄙夷他,又不得不处处维护他,在这方面,他亲爹都没我对他如此上心。为了他,我不得不一次次打破自己的原则,干了许多不冷静的事,打破原则的事情干得多了,难免心里有了一种担忧,我觉得自己可能根本没有原则,所以才会那么容易打破原则,一个没有原则的人,未来的人生或许会活得不错,但也会很悲哀……”
张怀玉听得云山雾罩,皱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顾青叹道:“我想说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宋根生算是养废了,我打算自己生一个儿子好好养,将来就算要教育也舍得下重手,毕竟是亲生的,不需要那么客气……”
“所以呢?”
“生孩子这事儿,我一个人可能办不了……”顾青扭头看着她,向她发出诚挚的邀请:“你若闲着没事的话,要不要帮帮忙?”
张怀玉隐隐有种预感,接下来顾青的狗嘴里可能要吐出一些不是象牙的东西……
“我如何帮你?”张怀玉美丽的杏眼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
遗憾的是,顾青对女人表情的微妙变化似乎从未研究过,他根本没察觉到危险,自顾地道:“帮我生一个吧,几个也行……”
指着屋外远方的山峦,顾青指点江山状,动情地道:“看到那座山了吗?那是我为你打……嗯,不对,我是说,我要在山上开一块墓地,作为我顾家的祖坟,我打算在祖坟里给你留一块地方,就在我的旁边,墓碑我都想好怎么刻了,‘顾门张氏’怎样?是不是觉得很幸福?”
张怀玉愕然地看着他,宛若在看一个智障。
“所以,顾门张氏啊,给我生几个健康聪明的娃不过分吧?天经地义吧?你要不要考虑……啊!姓张的,你龟儿疯了嗦?”
话没说完,刚修好的胡床彻底分崩离析,顾青狠狠地摔在地上,不仅如此,还被张怀玉居高临下重重踩了几脚。
然后张怀玉转身便走,受伤的身子走得蹒跚而匆忙,如同见了鬼。
顾青瘫坐在地上,神情黯然,心情低落。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然而看张怀玉的反应,似乎拒绝了他的表白……
想不通啊,难道她对自己无意?一切看似暧昧的小情愫难道都是自己的幻觉?
暗暗反省了一下自己刚才表白的过程,顾青总结了经验成败,觉得刚才的废话似乎多了些,应该直截了当聊祖坟的事,不该以“人生失败”为开场白,逻辑绕得有点远,张怀玉情商那么低,可能没听懂。
“应该是太委婉了,下次直接一点。”顾青认真脸,神情凝重地喃喃自语。
以张怀玉的侠女做派,顾青觉得越直接越好。
婆娘,老子看上你了,过来让老子啜两口!
这样说行吗?挨打的可能性不小,再想想,再想想……
…………
村里如往常般平静,青城县的暴风骤雨似乎并未影响村民的生活,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站在村口闻闻炊烟的味道,内心由衷地感到安宁祥和。
冯阿翁一瘸一拐地走到顾青身边,给他披上了一件自家硝制的狐皮氅裘:“天冷得很,莫在外面站着,伤口还没好,小心着了凉。”
顾青回头笑道:“无妨,我身子没那么弱。”
“伤筋动骨之时,身子比平常都会弱一些,莫着凉了,否则你若病倒,就得让宋根给你治,想想他那医术,那货医术烂得不行,偏偏自尊心却很强,不让他治他还生气,让他治吧,又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各村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也难啊。”冯阿翁唏嘘地叹道。
顾青笑道:“索性让宋叔去县城找家医馆帮几年工吧,几年下来医术多少会有长进,那时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夫啦。”
冯阿翁叹道:“老汉也是这么想的,许多村民也是这么想的,但宋根不这么想,他觉得是我们把他赶出村了,有次老汉委婉地跟他提了一下,话刚起了个头儿,他便哭了,说要击柱自尽,还说士可杀不可辱,说我们嫌弃他的医术……”
“是,我们确实嫌弃他的医术,可我们也没表现得那么明显啊,自己不长进,还不让人说,我们总感觉被人讹上了……”冯阿翁苦恼地道。
听着冯阿翁絮絮叨叨地说一些琐碎的家长里短,顾青笑得很温和,若干年后,功成名就,他真的考虑要回石桥村养老。这里的一切让他感到安宁,此心安处是吾乡。
当然,前提是,张怀玉愿意葬在顾家的祖坟里。
回头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人生匆匆数十年,埋哪里不是埋?何必太讲究。
“何时回长安?”冯阿翁忽然问道。
“再养几日吧,不急。”顾青笑道。
再过几日,济王约莫得到全军覆没的消息了,很好奇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两百多人刺杀朝廷任命的县令,结果全死了,事情一闹大,长安朝堂的御史台也不是吃素的,济王想必会惊慌失措吧?一个非嫡非长的皇子,府里养那么多死士,本身就是一件说不清楚又很要命的事。
“长安……是个啥样子的?”冯阿翁眼中满是憧憬:“长安的人过日子一定很讲究吧?吃饭的筷子都是金子打造的?”
“那会重金属中毒。”顾青笑道:“冯阿翁,待我在长安立稳了足,请你和村民们去长安看看,您要好好保重自己,千万多活些年,这几年帮我好好打理瓷窑,我在长安的花费,全靠这座瓷窑供给了,它是我的小金库,您可要看好它。”
冯阿翁拍着胸脯道:“放心,石桥村如今已是铁桶一般,任何宵小都不敢来犯事,老汉我但有一口气在,谁都不敢来村里造次,村里的崽子们也老老实实不敢乱来。”
说着冯阿翁眯起了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说起来,张怀玉那姑娘确实不错,本来老汉眼里只盯着瓷窑,别的事情都不怎么在乎,但张姑娘却对村里子弟的栽培很在意,无论刮风下雨,必然都要让村里子弟上午操练,下午读书,大半年了,一天都没耽误,顾青,张姑娘是个好闺女,她怎么想的,老汉我很清楚,你莫辜负了她。”
第一百八十七章 漫天花雨
男人再优秀,没有女人也无法繁衍下一代,所以合作很重要。
麻烦的是,男女合作有个前提,那就是需要爱情。这就有点搞笑了,前世的科学家早已研究过,男女间的爱情保质期只有短短三个月,三个月后要么分手,要么渐渐变质为亲情,也就是说,刺激男女丘脑神经传导多巴胺激素的过程,就叫“爱情”。
然而科学家还说过一句话,人们却选择性地忘记了,那就是,多巴胺激素分泌久了,大脑会产生疲惫感。所以男女恋爱后,丘脑里的多巴胺激素分泌会慢慢减少,最后完全停止分泌,这个从分泌旺盛到渐渐停止分泌的过程,便是俗称的“爱情保质期”。
知识点,要考的。
所以,所有那些给女朋友发下山盟海誓承诺天长地久爱你的人,原则上都应该被称为“渣男”,这个是有科学理论为依据的,明明只能爱三个月,凭什么许下天长地久?一个理智的女人,就应该在恋爱三个月后带男朋友去医院检查多巴胺分泌,不要信他山盟海誓的鬼话,科学数据能证明他是不是渣男。
承诺把对方埋进自家祖坟里,才是真正负责任的好男人,比如顾青。
可惜张怀玉似乎并不领情。
顾青于是开始考虑如何跟一个古代的具备严重暴力倾向的女人解释何谓“爱情”。
多巴胺什么的,她可能听不懂。
那就用一句“情到浓时情转薄”吧,中国文字就是这么博大精深。
顾青对感情的反应向来迟钝且错误,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对张怀玉究竟有没有爱意,如果说“爱一个人”是一项人生必备技能的话,这个技能顾青两辈子都没点亮过。
前世的他至死已近中年,一个中年的男人渐渐已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生活里无论感情还是事业,脑海里首先衡量的是“利弊”。
奋不顾身趁少年,错过已是百年身。
张怀玉为他默默做了那么多事,为他流过血拼过命,但她太拙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以至于顾青仍分不清楚这个女人为他做了这么多,究竟是心存爱意还是为兄弟两肋插刀。
反过来说,顾青对感情的反应很迟钝,他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对张怀玉的感情是兄弟情还是爱情。
昨日对张怀玉的委婉表白后,顾青也总结了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他觉得自己的表白并不诚恳,可能其中并未包含多少对她的爱意,只是出于人类繁衍的本能,类似于到饭点了,该吃饭了,恰好路边有一家饭馆,而他恰好走了进去。
这种心理就很渣男了,顾青心中生出了几许内疚。
感情当然有,至于说多浓烈未免太夸张,就是那种淡淡的情愫,许久不见很想念,见了面却又无法愉悦的聊天,一声不吭能够为对方赴汤蹈火,单独相处却常常话不投机。
这是怎样的神仙感情啊。
“何谓‘爱情’?”宋根生嘴里塞满了果干,含含糊糊地问道。
“就是男女之情,你和秀儿这样的。”顾青神情有些不耐烦,斜眼瞥着他。
今日的宋根生特别令人看不顺眼,主要是旁边多了个人。
秀儿坐在宋根生身边,一口接一口地给他喂零食,喂完一口便看着他羞涩地一笑,宋根生大口咀嚼,两个人脸上布满了甜蜜的微笑。
可以肯定,两人丘脑多巴胺激素分泌正处于旺盛期。
顾青满腹怨气无处宣泄,这俩人在瓷窑找到了顾青,然后自顾地在顾青面前坐下,旁若无人地秀恩爱,喂零食,你一口呀我一口,仿佛他们来找顾青的目的就是特意刺激他。
啧,爱情的酸腐味道!
“哦,原来男女之情便叫‘爱情’,有意思,你嘴里总能冒出一些很贴切的新词儿。”宋根生恍然大悟。
说完宋根生又接受了一口来自未婚妻的爱的供养。
顾青难受地扭过头去,此刻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单身狗,加上宋根生俩口子,三人恰好凑齐了狗男女仨字。
“你说……如果我要成亲的话,张怀玉算不算我的良配?”顾青若有所思地问道。
正在彼此投喂的两人动作顿时一滞,接着二人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
宋根生是满脸震惊,秀儿是满脸笑意。
顾青叹道:“二位都快睡到一张床上了,表情能统一一点吗?”
宋根生迟疑地道:“你是不是对张姑娘动心了?”
顾青揉了揉脸,苦恼地道:“应该算吧,可心里又有些不情愿,因为我打不过她,若与她成了亲,往后怕是夫纲难振,除非我掉落山崖捡到一本绝世神功秘籍……总之,娶她或是不娶她,我都觉得亏大了,大概就是这么个心情,你们能明白吗?”
宋根生摇头。
顾青指了指秀儿,道:“你未婚妻一天揍你三顿,你还敢娶她吗?”
宋根生惊了:“你被张姑娘一天揍三顿?”
顾青叹道:“倒也没那么频繁,但揍一顿也无法接受啊。”
一言不合直接上手倒也忍了,可惜张怀玉动手不可能是小拳拳捶你胸口的那种撒娇式揍法,而是以泰山压顶狮子搏兔之姿直取要害的那种揍法,这就令顾青难以接受了。
以顾青和张怀玉如今的相处模式来看,若是将来成了亲,恐怕顾青很难长命百岁,也很难寿终正寝,多半是英年早逝含泪九泉,而张寡妇则坟头蹦迪,改嫁良人……
“罢了,我再考虑考虑……”顾青决定感情的事暂缓,在未彻底明白彼此的心意之前,最好不要再随便表白了,劝张怀玉葬入自家祖坟的事亦当缓议,顾青害怕百年之后压不住她的棺材板。
“顾阿兄,怀玉阿姐心里有你的。”秀儿在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顾青和宋根生愣住了。
接着顾青起身,一手将宋根生拎了起来,顺便一脚踹开:“滚远!”
然后顾青顺势在秀儿身边坐下来,两眼期待地盯着她:“详细说说。”
秀儿被顾青的粗鲁吓到了,肩膀瑟缩了一下。
“别害怕,我不是什么好人……”顾青和颜悦色地安慰,然后道:“你怎么看出张怀玉心里有我的?”
秀儿抿唇笑了笑,轻声道:“姑娘家的心思,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我能看得出。”
“她说梦话时念叨我名字了?”
“那倒是不知,不过怀玉阿姐经常坐在你家的院子里发呆,发呆时常常独自莫名其妙笑了起来,怀玉阿姐笑起来真好看……还有,怀玉阿姐逼着村里的少年们操练和读书,每次她都是板着脸,说做人要感恩,说顾阿兄帮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要学得一身文武艺将来报答顾阿兄,这些话她几乎每天都说,每时每刻都说……”
“她居然搞传销洗脑……”顾青一呆。
“何谓‘传销洗脑’?”秀儿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你继续。”
“还有,这大半年她跟村里的妇人学裁剪学绣花,她还悄悄做过几件男人的衣裳,看衣裳的尺寸,多半是为你做的。顾阿兄你曾经造过一个叫沙盘的物事,她也悄悄做了一个长安城的沙盘,做得很简陋,但她知道你住在长安城的常乐坊,她经常盯着沙盘上的常乐坊呆呆出神,在沙盘前一坐就是很久很久……”
“她经常与长安的故人通信,一直留意顾阿兄你的境况,听说你又写诗了,听说你又升官了,她能高兴好几天。她常在月夜下饮酒,独自坐在屋顶饮至中宵,轻声念诵你在长安流传出来的诗,我都学会了几句,比如‘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句,她还告诉我们,你就是因为这句诗,得到了天子所赐银鱼袋……”
顾青越听越沉默,半晌默然。
秀儿滔滔不绝说完后,杏眼盯着他,轻声道:“顾阿兄,怀玉阿姐算不算心里有你?”
顾青寂然许久,方才肯定地点头,语气坚定地道:“算。”
秀儿仍盯着他道:“那你心里有没有她呢?”
“有!”顾青斩钉截铁地道。
秀儿露出一抹轻笑:“那你想不想跟怀玉阿姐成亲?”
“想!”
顾青说完,利索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道:“等着,我再去求亲,去长安之前定要她葬入我顾家祖坟!”
二人惊愕:???
顾青想想觉得不妥,于是改口道:“……定要她改名为‘顾张氏’!”
说完顾青转身便走。
这婆娘虽然有点疯,有点暴力,情商也低,但顾青娶定她了。
刚走出两步,忽然发觉袖子被人拽住,顾青愕然扭头,见拽他袖子的人是秀儿。
秀儿一脸无奈道:“顾阿兄,求亲不必如此杀气腾腾,以怀玉阿姐的脾性,见你这副样子恐怕会以为是来挑衅她的,后果难料呀。”
顾青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让自己这张不高兴的脸变得稍微喜庆一点。
宋根生一直默然不语,见顾青这副生涩的模样,不知为何,宋根生心里有了一股难得的优越感。
“顾青,你去求亲难道空手去?以前可有给张姑娘送过一些小礼物什么的?”宋根生问道。
顾青想了想:“礼物没送过,但我给她做过菜,做过很多次。”
宋根生顿时昂首挺胸,以过来人的眼神看着顾青,怒其不争地摇头:“你太天真了!”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这家伙太久没感受到父爱如山,所以飘了吗?
宋根生果然飘了,不得不说,在男女之情这个领域,宋根生确实比顾青超出了一步,他觉得以自己即将为人夫的身份来说,是有资格教育顾青的。
“当初我与秀儿互相心生爱慕,正是情窦初开之时,你想想我是怎么做的?”
顾青语气不善:“我忘了。”
宋根生傲然道:“记得我去青城县给秀儿买了几尺花花绿绿的布吗?回村后我送给了秀儿,秀儿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对不对,秀儿?”
秀儿抿唇一笑,垂下头来,但顾青敏锐地察觉到,秀儿现在的笑容似乎并无半分“欢喜”的意思,说是苦笑还差不多。
于是顾青冷哼一声,道:“说重点。”
“重点是,你若欲求亲,先要给张姑娘送礼,姑娘家都喜欢心仪的男子送她们一点小礼物,礼物不在乎贵贱,重要的是心意……”
顾青恍然状,但心中却冷笑不已,看看秀儿的表情,宋根生的主意恐怕很不靠谱,信他的话注定孤独终老。
还是那句话,顾青认同宋根生这个朋友,但鄙夷他为人处世的方式,尤其是追求女孩子这方面的方式。
这种钢铁直男也就只配吃现成的,略过恋爱的过程直接下彩礼定亲,老宋家的香火才能得以延续。若靠他自己的本事追求女子,老宋家从此绝后。
作为穿越者,顾青虽未追求过女人,但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跑,前世那么多爱来爱去的狗血电视剧难道白看了?
追求女人靠什么?当然靠浪漫。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的女子,对浪漫都毫无抵抗力,越浪越好,这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
不谦虚的说,浪漫这一块,顾青拿捏得死死的。
眼睛一眨,主意上头。
朝二人招了招手,顾青把他们叫过来,压低了声音道:“帮个忙,叫几个靠得住的村民上山……”
“上山作甚?”
…………
傍晚时分,张怀玉被秀儿强行半请半拖地架出了门。
张怀玉的伤势未好,身上的伤口仍一阵阵地隐隐发痛,可秀儿却一反往日温柔体贴的模样,像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非要张怀玉陪她上山走走。
张怀玉素来颇喜秀儿,拿她当自己的亲妹妹看,虽然伤势未好,但也只好妥协,苦笑着跟秀儿上了山。
“秀儿,你自小在村里长大,附近还有哪座山你没看腻呀?为何非要拉我来爬山?”张怀玉无奈地道。
秀儿嫣然笑道:“怀玉阿姐,同样的景色,在不一样的时辰里,景色也会不一样呢。宋阿兄说,每当夕阳西沉之时,站在此山的山腰处,夕阳特别美。”
张怀玉叹道:“那你应该叫你的宋阿兄陪你来看,何必叫我?”
“宋阿兄有事呀,他是县令,虽然人没在县衙,可差役还是每日将公务送来村里,他可没空陪我。”
张怀玉沉默片刻,道:“书呆子果然是书呆子,放着貌美如花的娇妻不陪,整日忙什么公务,七品县令而已,忙得跟当朝宰相似的,呵!”
秀儿不满地嘟嘴:“怀玉阿姐……”
“好了好了,不说你家夫君的坏话了,你们赶紧拜堂成亲吧,将来给他生几个娃,你们夫妻这辈子就算踏实了。”
秀儿羞涩地一笑,随即狡黠地问道:“怀玉阿姐,你呢?你可有心上人?男婚女嫁的,终归要有个念想吧,你有吗?”
张怀玉微微失神,随即自嘲般一笑:“此身托予山水,托予天地,唯独不赋儿女之情。走吧,快点上山,看完了夕阳便回去,天黑山道可就难行了。”
“顾阿兄呢?你对他无意么?”秀儿好奇又期待地看着他。
张怀玉叹气:“他……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张怀玉又失神了,随即嘴角一抿,难得地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轻声道:“他……像个傻子。”
二女上到半山腰时,夕阳恰好西沉,山腰的几株樱花树被蒙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辉,虽是寒冬季节,樱花早已凋零,但金色的余晖洒在萧落的树枝上,却平添了几分庄穆之气,令得萧瑟的景色也徒增了几分怆然的诗意。
二女所处的位置恰好在山腰的一处断崖下,仿佛在一头猛虎的虎口中,头顶上方是独自延伸出来的一截山崖,站在断崖下,张怀玉眯着眼,望着远处渐渐西沉的夕阳,由衷地叹道:“景色果然很美,不虚此行了。”
秀儿嘻嘻笑道:“怀玉阿姐,我没骗你吧?宋阿兄也不会骗我的。”
“只是这般西沉落寞的景色,难免令人心生惆怅,仿佛人生的希望也随着夕阳沉下去了一般,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看每日的朝阳升起。”张怀玉轻声道。
秀儿眨了眨眼,装作不经意地扭头。
山崖的另一边,顾青的身影出现在樱花树下,静静地站立在不远处,含笑注视着张怀玉。
张怀玉也看到了顾青,有些愣了,不解地看着他,正在疑惑他为何也出现在此。
顾青朝她缓缓走来,而秀儿,却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开。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么?”顾青微笑着道。
张怀玉默默念叨了一遍,展颜一笑:“你总能作出极妙的诗,这句也是信手拈来么?”
顾青摇头,忽然伸手朝上方挥了挥。
张怀玉愕然不解地看着他,随即她的眼睛赫然睁大,满脸震惊地看着断崖上方。
断崖之上,一片又一片嫣红的花瓣悠悠飘落,如雨点般落在二人的头顶,身上。
斜阳金光里,漫天花雨飞舞,笼罩一对情路迷茫的人。
第一百八十八章 婚期之约
花雨摇曳,从断崖下悠悠飘落,人与景融为一体,像一幅名家用尽一生勾勒而成的美妙画卷。
张怀玉站在花雨里,仰头阖目,嘴角带笑,感受嫣红的花瓣落在脸上时那股清凉,雪白的衣裳沾染花瓣,像天上的彩虹遗落了一道颜色在人间。
顾青静静地站在张怀玉身旁,看着她头顶身上落满了花瓣,她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像个孩子般发出笑声,白衣胜雪的她在嫣红的花瓣雨中轻舞,如精灵在山涧里悠悠轻吟。
或许,此刻应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吧?她和自己一样,也未曾被世界善待过。
“好看吗?”顾青轻笑着问道。
张怀玉开心地点头,笑容带着几许兴奋,几许矜持。
“你弄的?”
“嗯,这叫浪漫。”
“何谓‘浪漫’?”
“蛮夷之语,就是布置很美的景色哄女人开心。”顾青的解释向来简单粗暴。
渐渐地,花雨越来越少,最后停了下来。
张怀玉神情顿时有些失落,不甘心地抬头望向断崖的上方,道:“为何停下了?”
顾青尴尬地笑道:“太过仓促,采集的花瓣不多,这时节只有梅花,附近山上的梅花差不多被村民采光了,也只有这么一点……”
张怀玉失笑:“所以,刚才往下面撒花瓣的也是村民们?”
“你不会以为真是老天给你下了一场花瓣雨吧?”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说吧,又是看夕阳,又是花瓣雨,为何要布置这些?”
“你若不嫌弃的话,不知愿不愿意葬在我顾家的……”顾青说到一般紧急刹车,立马改口道:“……是这样的,你若不嫌弃我的话,不知愿不愿意嫁给我?”
张怀玉愕然,接着肉眼可见她的脸颊渐渐染上红霞,不自在地扭过脸去,拢在袖里的手微微发颤。
“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张怀玉强自镇定地道。
顾青亦愕然:“我说的不是人话吗?求亲啊,你嫁给我,做我的结发妻子,刚才我哪一句没说明白,你告诉我,我帮你翻译翻译。”
张怀玉脸颊仍羞红,却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
“你……好生无礼,求亲岂有如此莽撞之理?于礼不合,便是名不正言不顺。”张怀玉红着脸,努力维持表情上的矜持,然而加速的心跳却始终无法控制。
顾青惊了:“又是夕阳,又是花瓣雨,哄得你花枝乱颤之后我才求亲,哪里莽撞?气氛分明已铺垫得十分到位了。”
顾青说着气氛铺垫到位,讲道理的姿态很理直气壮,但张怀玉却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气氛有点僵了。
怎么形容此刻的内心感受呢?原本顾青布置如此美妙如画的场面令张怀玉颇为感动,金黄色的夕阳下,花瓣雨落下的那一幕或许一生都会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至死难忘。
可是此刻顾青却突然跟她讲起了道理,像东市的胡人贩子滔滔不绝跟她讨论自己的货卖得多么物美价廉,张怀玉顿时觉得自己从一颗蒙尘的绝世明珠变成了一捆路边论斤卖的韭菜,心理落差非常巨大。
这家伙究竟哪里来的本事,能将好好的气氛瞬间破坏殆尽。
显然张怀玉低估了顾青破坏气氛的本事。
这还没完,顾青见张怀玉久久不语,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左掏右掏,掏出一堆零碎,有张怀玉当初送他的匕首,有一些果干肉脯之类的零食,还有一大块银饼,顾青皱着眉从这堆零碎里挑选片刻,一咬牙将那块十两左右的银饼递给她。
张怀玉愕然,呆立不动。
“拿着,定情信物。”顾青潇洒地道。
“你管这东西叫定情信物?”张怀玉三观尽碎。
“它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总不能送你一块果干吧?那就太失礼了,而且容易发霉变质。”顾青认真脸。
不知为何,顾青觉得自己此刻的形象很伟岸,前世电视剧里霸道总裁潇洒地推出一张银行卡,豪迈地递给心爱的女人,让她随便花随便刷,桥段虽然狗血,但自己用起来却很爽。
今日太过仓促,下次准备充足一些,装满一箱银饼送给她,非常期待张怀玉像个智障少女一样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那一幕或许比漫天花雨更令人震撼。
所以,浪漫终归是不如浪费的。
张怀玉怔怔发呆,半晌,扶着额头呻吟:“我,我……伤口有点痛了,要下山调养。”
“好,我送你下去,慢着,定情信物先收下,婚期的话,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我听你的。”
张怀玉犹豫许久,神情踌躇。
她犹豫的不是要不要嫁给顾青,而是犹豫要不要揍他。
其实今日顾青用心良苦布置这一切,她已经很感动了。
虽说后来顾青的表现有点崩盘,但张怀玉却始终忍耐着,刚才花瓣雨那幸福的一幕仍令她回味不已,久久无法自拔。
可顾青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就十分讨厌了,好像笃定了她除了嫁给他外别无选择,尤其是居然将银饼当成定情信物,一无媒妁之言,二无父母许可,竟催着她这个当事人问何时成亲,如此无礼就实在令人无法忍了。
所以,揍不揍呢?
刚才花瓣雨一停就立马飞奔下山,绝不听他说一句废话该多好,至少回忆里只有漫天的嫣红花瓣飞舞,樱花树下还站着一位翩翩少年郎,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画面完美,不带一丝瑕疵。
现在,瑕疵未免太多了。
越回想刚才的花瓣雨,张怀玉就越觉得气愤,深恨顾青布置了一切,又破坏了一切。
咬了咬牙,张怀玉决定还是忍了。
此生最难忘的一幕出现在今日,想必今日是黄道吉日。黄道吉日不宜妄动嗔念。
深吸口气,张怀玉道:“我,我……不想嫁给你。”
顾青一愣,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是拒绝我了吗?”
张怀玉板着脸道:“是。”
“为何?”
张怀玉幽幽道:“顾青,我知你心意,但是,我未见你心意。”
顾青脱口便道:“我对你……”
张怀玉忽然打断了他,道:“顾青,现在别说。”
“为何?”
“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张怀玉清澈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他,缓缓道:“顾青,你若是庸碌平凡的男子,今日我便答应你了。但你注定不会平凡,所以,我要你将来以王侯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迎娶我。”
“如果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那么,就当是为我做点什么。封侯拜将,手握权柄,为苍生铺出一条平平整整的康庄大道,这样的盖世英雄,才能令我张怀玉甘心一生为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
“顾青,我知道你有野心,自从认识了你,我也有了野心。我的野心就是帮你实现你的野心。如果你能答应我,我愿等你,多少年我都愿意等,等到死。”
…………
三日后,顾青和李十二娘等人离开了石桥村,踏上了回长安的路。
冯阿翁领着村民们相送,一直送到青城县才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张怀玉照例没有送他,她甚至连屋门都没出。
顾青等人离开村口时,张怀玉仍呆呆地坐在屋檐下,听着外面的动静,神情迷惘地把玩着手里一块十两重的银饼。
眼眶已红,张怀玉很想哭,更想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让顾青带她走,然后告诉他,什么王侯身份,什么风光迎娶,其实一切都不重要。
所谓的条件,不过是催促这个男人奋进的一种激励,她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王侯夫人,而是这个男人的白首不负。
秀儿匆匆跑了进来,见张怀玉坐在屋檐下发呆,秀儿急得跺脚:“顾阿兄要走了,你为何还不出去见他?你应该跟他一起走呀!”
张怀玉回神,伤感地一笑:“我不能见他。”
“为何?”
“我怕儿女情长消磨了他的意气,我怕成为他的拖累。官场上的事,我帮不了他,而他,应该像一头孤独的狼,了无牵挂地与人争斗撕咬,一步一步实现他的野心,所以,此去长安,他的身边不应有我。”
“再说,我也无法割舍这里,石桥村是他唯一的退路了,我要帮他守好它。”
…………
顾青和李十二娘同乘一辆马车。二人的伤势仍未好,只能乘坐马车。
马车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尽量减缓颠簸震动,顾青躺在褥子上面,李十二娘盘腿打坐。
顾青的心情不太好,一路上沉默寡言,李十二娘也不搭理他,二人保持着安静一路从青城县到了巴州。
找了家客栈歇息一夜后,第二天继续启程,顾青仍旧不言不语。
李十二娘看不下去了,叹道:“怀玉并未拒绝你,她是在激励你,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顾青没精打采地道:“当然看出来了,只是她的要求太高,我恐怕很难达到。”
“位封王侯,要求很高吗?”李十二娘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对你来说,我觉得并不高,一两年或许就能达到吧。”
顾青愕然看着她:“李姨娘,谁给你的底气,居然对我如此有信心。自高宗之后,大唐封侯何其难也,开元以后,天子更是有意无意削减了许多爵位,很多开国公侯的后代随着一代代爵位递减,终究已是只有官职,并无爵位了,天子封爵如此严苛,我怎么可能办到?”
李十二娘悠悠道:“我还是那句话,对你来说,封侯并不难,你是有大气运之人,别人做不到的事,不代表你做不到。”
顾青无奈地叹道:“我尽量吧,此生若不能封侯,我只能孤独终老了。”
李十二娘好笑地看着他:“你喜欢怀玉多久了?”
顾青想了想,道:“不久,这次回青城县才发现自己喜欢她了。”
“认识那么久,为何这次回来才喜欢上她?”
顾青目光迷离地道:“或许,是她的执着吧,也或许,是她这么久以来对我默默的付出。那一天我和她躺在屋子里养伤,静静地看着屋外的细雨,我忽然发觉,就这样和她一起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其实也不坏,甚至有点期待……”
“然后,我便听到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跟我说,我的人生,必须要这个女人参与进来,于是我便向她求亲了。”
李十二娘幽然叹道:“真是羡慕你们的少年意气,想到什么马上就去做,无论有没有结果,都不负一场人生。当年我若是再勇敢一点……”
随即李十二娘苦笑:“再勇敢一点也没用,他的眼里容不下别的女子,百花争奇斗妍,他只钟情一朵。”
顾青笑道:“既然他无心赏花,李姨娘何妨为别的良人绽放?花期苦短,切莫蹉跎。”
李十二娘瞪了他一眼,道:“这一点,你比不上你爹。我发现你是个多情种,或许你自己不曾察觉,但我看出来了。我且问你,你既钟情于怀玉,那么长安的怀锦怎么办?”
顾青愕然:“与三弟有何关系?”
李十二娘冷哼道:“我不信你看不出怀锦对你的心意,或者说,你是装作没看到?”
顾青一愣,接着笑道:“三弟不过是涉世未深,一时冲动罢了,小姑娘的爱慕来得快也去得快,当真就输了。”
李十二娘冷冷道:“我也是过来人,看不出她是一时冲动。小姑娘对你怕是情根深种了,她性子虽活泼,可也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旦认准了你是良人,绝不会轻易放弃,张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孽,两姐妹皆对你动了情……”
顾青苦笑道:“莫名其妙被夹在两姐妹之间,明明造孽的人是我啊……”
李十二娘叹道:“顾青,情劫也是劫,你要拿捏好分寸,不可误人终生。”
顾青沉默地应了,心中却万分无奈。
两世单身,手速简直可以称得上王者了,从来没谈过恋爱,没想到这一世居然成了香饽饽儿,是我太优秀还是这个年代的姑娘眼太瞎?
顾青很快将张怀锦抛至脑后,在他眼里,张怀锦只是个单纯的小姑娘,小姑娘的爱与憎就像夏天热带的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或许等他在长安再次见到她,她便又是一脸江湖好汉的做派冲过来抱拳,热情地叫他二哥。
这才是兄弟之间正确的打开方式嘛,顾青当她是兄弟,她却想睡兄弟,这就过分了。
路上走了半个月,顾青和李十二娘等人终于回到长安。
一路舟车劳顿,那些江湖好汉们也在路途中陆续告辞归家,回到长安时,顾青和李十二娘身边仅仅只剩了寥寥几名亲卫,有李光弼家的,也有张家的。
进城以后,亲卫们伤痕累累地牵着马与他告别,顾青心中百感交集,郑重地朝亲卫们行了一礼,亲卫们颇为伤感,红着眼眶回礼。
顾青进城后没回家,首先随幸存的亲卫们来到李光弼府上。
李光弼亲自迎出府,与顾青把臂大笑,转眼见到自家的亲卫只剩寥寥数人,李光弼神情一愣,接着仿佛明白了什么,黯然一叹后,用力拍了拍亲卫们的肩。
亲卫们单膝跪地,沉默地流下眼泪。
顾青无比内疚地低头道:“李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亲卫兄弟们……”
李光弼强笑道:“将军难免阵上死,既然奉命而出,生死便是各自的命,不怪你。”
令亲卫们退下安顿后,李光弼拉着顾青入堂上,屏退了所有下人后,李光弼盘腿捋须,神情严肃地道:“你们在青城县的事情,天子和朝堂皆已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