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九章:夺嫡的大幕缓缓拉开(上)
皇明四十四年秋,朱文奎终究是等到了离京南下的这一天。
纵使心中再多少不愿意担这份差事,朱文奎也没有拒绝的勇气,但他进皇宫的时候,心里是非常悲凉的。
既然父皇打算安排自己进入内阁,那么就是给老二腾位置,储君之位看来是定了。
而在离开的前一天,朱文奎去见了朱允炆。
“再晚一天走吧,能好好陪你母后一天,别光道个别弄得神色匆匆。”
朱允炆的脸色有些憔悴:“你母后这几天身体有些不好。”
自打皇明四十三年年底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冷空气降温之后,马恩慧便染了风寒,调养好了之后,这到今年一降温又染了病,太医院上下拿出来的意见就是落了病根。
弄得这些天,朱允炆心情一直不好。
这时代的医疗水平实在是太差了。
“是,儿臣告退。”
朱文奎恭谨的躬身离开,身背后,朱允炆的目光一直逗留了许久,直到视线尽头再也看不到,才幽幽的叹了口气。
将目光收回,耳边就响起了双喜的声音。
“皇爷,奴婢想跟您请些假。”
正迈步打算走出宫阁的朱允炆愣了一下,几十年来,这还是双喜第一次找他开口请假呢。
“出什么事了吗?”
“也不算什么事。”双喜嘬着牙花,神情有些犹豫:“算了,奴婢还是留这吧。”
这倒是弄得朱允炆有些不痛快,一挥手:“你跟朕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什么事直说,朕要帮你点啥,都允了。”
这份许诺弄得双喜颇为受宠若惊,嘴里先是道了恩,而后才说起请假的事由。
“还不是老家县里来了信,奴婢父母坟墓那一片要通路,所以要迁坟,这前些年一直都是奴婢几个叔伯帮着奴婢料理,现在叔伯们也都过世了,几个叔伯家兄弟不敢做主就把这事传奴婢这来了,所以奴婢想着一是回老家给父母迁个好点风景的穴,二一个也是顺带祭拜一下,毕竟几十年奴婢都没回去给二老烧过纸。”
双喜的话让朱允炆猛然沉默下来。
几十年来,双喜从来没有说起过给他父母祭奠的事,让朱允炆潜意识里便忘了个干净。
现在才知道,人双喜不是没爹没娘的石猴,只是从来没提过罢了。
那是一心一意的呆在朱允炆跟前伺候着。
“这些年,难为你了。”朱允炆有些感动,拍了拍双喜肩头,让后者哽咽着连呼不敢。
“唉。”朱允炆仰头叹了口气:“但朕今天怕是要委屈你一下,今年先别急着回去了,你也知道,文奎马上就要南下,搭台子的事还得你替朕把好关,等这事理弄到正轨上,你再回老家料理,你看成吗。”
双喜便忙拜倒:“皇爷的事为重,奴婢不委屈,谢皇爷恩。”
伸手扶起双喜,朱允炆顾身边不远处一小宦官道:“去给通政司的递个话,就说孙公公老家的路先别修了。”
“可不敢!”小宦官都还没走,双喜就又噗通一声跪下,连呼不敢:“皇爷,地方修路乃是施政所需,哪可为了奴婢父母迁坟这般小事而搁置,国家的事万不敢因私情而废误,请皇爷收回成命。”
“父母迁坟终是大事,你怎可不去。”朱允炆拉起双喜,真诚道:“二十多年了,朕没为你做过什么,这事便依了朕吧。”
话都到了这个份上,但双喜还是坚定不移的摇头,虽泪流满面,但依旧抗命:“请恕奴婢无法从命,皇爷一世为公,不能为奴婢徇私,若是史书留了笔,奴婢就是万死都难洗愧疚之感了。”
说罢又哽咽道:“都是奴婢的错,不该将此事说与皇爷您,让您左右为难,奴婢真是该死。”
“好了好了,依你依你。”
一看双喜这哭的厉害,朱允炆那是大感头疼,只好一皱眉头发火,说出来的话却是让步:“只是委屈你了,此番朕记下,等忙完江南的事,你父母迁坟的一应花销,朕给你出钱,内帑的钱你想花多少花多少。”
这话一说,宫阁间那些个宦官宫娥听得可是心里一阵艳羡。
从皇帝的内帑里花钱?
这待遇就是皇后贵妃什么都没有。
后妃这些个娘娘想给娘家钱,那都是拿自己的私房钱,也就是每年朱允炆给这些媳妇,后者们不舍得花或者花不光就留一部分下来,帮衬一下娘家也就如此了。
若说伸手进御前司的内务府?
这么多年,连朱允炆的儿孙可都不敢。
在皇帝这心里,孙双喜的地位那可真是高到不行了。
这边朱允炆忙着宽双喜的心,坤宁宫里,朱文奎也在忙着宽马恩慧的心。
后者躺卧凤褟神情委顿,朱文奎就跪在床边,关切着问话。
“母后凤体可好些吗。”
“咳,唉。”
马恩慧张口先咳了一声,忙的朱文奎忙去找痰盂来接。
“去年害的病,今年又重了几分。”咳出痰来,马恩慧算是舒服一些,喘上两口气简单念叨一句自己的病情,就看向朱文奎,关切起后者来:“不说这事,你呢,这次怎得突然要离京去江南了。”
朱文奎面色带着几分担忧,端着茶喂了马恩慧几口,有些惆怅:“都是内阁的安排,儿臣也没法多言。”
“怕不是内阁,是你父皇吧,咳咳。”
床榻上,马恩慧如此说道,让朱文奎下意识的面容一紧。
自己母后是如何看出来的?
“你娘我太了解你父皇的为人了,你...咳咳咳咳,这次南下去江南的事,一定是他一手安排的。”
马恩慧手捏着朱文奎的手腕,如此说道:“这次去江南,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一句话顿时让朱文奎面色大变。
这话没头没尾的从何说及?
“前些日子你在家里和于谦说的话,有人传到我耳朵里了。”
马恩慧闭着眼睛,像是一个疲惫的妇人,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让朱文奎暗暗心惊:“你想啊,你说的话连我都知道了,你父皇会不知道吗。”
对这一点,朱文奎自己都有心理准备,他跟于谦发完脾气之后,自己心里就明白,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进自己父皇的耳朵里。
只是他现在唯一不知道的,就是自己这么多年遇到的事,其实全都是朱允炆一手安排的而已。
“你想啊,你父皇知道了这些事,却还让你去江南,为什么?”
如果真的是打算放弃掉朱文奎,选朱文圻做太子,又何必废这个劲的折腾朱文奎。
“母后。”朱文奎的声音有些颤抖:“您的意思是,父皇不只是打算拿我去做老二的磨刀石?”
“谁磨谁还不一定呢。”
说这话的时候,马恩慧睁大了眼,扭头看向朱文奎,眸子里的疲惫进去,全是犀利的精芒,刺的朱文奎都有些不敢直视。
“你跟你二弟比起来,最大的不足之处就是你没有那小子精明,那小东西打小鬼点子就多,这次看来也是把你父皇的心里给摸透了。
所以这次你去江南,听娘一句,多留意留意你二弟这几年都在忙什么。”
喘口气,复道:“看看那小子是做了哪些事才会让你父皇突然觉得他可以配得上做储君了,你只要弄明白他,就能通过他弄明白你父皇心里想的是什么。
只要弄懂了、摸透了,这天底下,就是你和他两个人有资格来接你父皇的位子。”
马恩慧死死攥住朱文奎的手,捏的后者虎口都发了白。
“你父皇的为人,我太了解了,他要的不是什么子孝孙贤,他要的,是一个能秉持他意志、能承担起他对这个国家所有爱的接班人。
你一定要弄清楚你父皇对接班人的要求是什么,弄明白之后。”
话到这里沉默下来,就在朱文奎想开口询问时,马恩慧的话让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朱文圻!
第六百四十章:夺嫡的大幕缓缓拉开(中)
坤宁宫,马恩慧的暖阁里一片死寂。
朱文奎瘫坐在床榻边,一张脸苍白的毫无血色,整个脑子更是懵的,被马恩慧攥住的手不住在颤抖。
他刚从自己母后嘴里听到了句什么?
杀了他!
自己的母后竟然授意自己,杀死朱文圻?
这可是杀人,还是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啊。
别说杀朱文圻这个手足兄弟了,就是换一个平民百姓让他朱文奎杀,他朱文奎也万不敢做这种事。
自家老爹那是什么脾气?
但凡自己干出草菅人命的事来,四二式燧发枪里的子弹,就能打进他朱文奎的脑袋里!
他爹甚至都不会去刑场看一眼,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掉!
“娘,这事做不得啊。”
朱文奎回过神,反手握住马恩慧的手,话音都颤抖了起来,摇头的功夫嘴唇都在哆嗦。
“千万别说这话,万一传到父皇耳朵里,你我娘俩都完了。”
“你在怕什么?”
马恩慧闭着眼睛,没有说话,而是扶着床榻站起来,走到一旁,身后朱文奎紧紧相随,疑惑道:“母后,您这是做什么?”
没有理自己的儿子,马恩慧拉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对绝美的手镯。
“这是很多年前孝慈高皇后所戴,我嫁你父皇的时候,太祖皇帝赐给我的。”
说话间,马恩慧突然扬手,将其中一个手镯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顿时摔的粉碎,惊得朱文奎睁大了眼睛。
如此贵重的物件,就这么被自己老娘给碎了?
“现在,就剩这么一个了。”
马恩慧连看都没有看地上的零碎,仿佛那价值连城的配饰只是一堆垃圾般,将仅剩的一只手镯放到朱文奎的手里:“好了,它的价值已经比方才的一对更高无数倍。”
一瞬间,朱文奎便如醍醐灌顶般明白了马恩慧的意思。
如今这天下,只有朱文圻无限的接近皇位,因为朱文圻就快要捕捉到朱允炆心中对接班人的要求。
而等到朱文奎通过朱文圻弄清楚之后,那这天下就是两个够资格的接班人。
只要朱文奎杀掉朱文圻,那他就是这仅剩的一只手镯。
朱允炆不会舍得惩罚朱文奎的。
即使明知道就是朱文奎害死的朱文圻也只能忍下来。
因为这个国家,总得需要一个接班人。
“一边是至高无上的皇位,一边是兄弟之情,你大了,自己决定吧。”
马恩慧复躺回凤褟,闭眼扬手:“去吧,自己好好想。”
朱文奎顿首哭了几声,再抬头擦去眼泪,什么话都没有再说,拿着那唯一仅剩的一只手镯躬身离开。
暖阁里一片安静,仅剩偶尔间马恩慧的轻咳。
随着日落西山,夜幕压下,一切都将被遮盖。
但就如平淡的海面一般,一时的风平浪静只是为了酝酿更大的惊涛骇浪。
朱文奎离开南京的那天,有两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这次调研组的规格属实不低,除了朱文奎这个大皇子担任的组长之外,两个副手也都是大名人,一为胡嫈,也就是当年处理朝鲜问题的主官。
另一人叫王与准,当年与朱文奎同为湖畔一期的同窗学员,如今也是三品的侍郎衔。
其他的组员,几乎都是工部和通政司抽调的能吏,加上几个翰林院深造的精英学子。
调研组一路出北京乘火车抵达天津,走海路一路南下,便是直直抵达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
曾经的大明故都,如今直辖府之一的南京府。
可以说目的性已经非常明确了。
只不过朱文奎可不会上来就直眉瞪眼的奔着自己那几年未曾蒙面的二弟就去,他抵达南京的第一站,应付一下南京知府衙门的接待后,先登了一个必须要登的门,见了一个必须要见的人。
那就是大明第一任总参谋长,燕王朱棣。
“文奎见过四叔祖好。”
手里拎着几箱子补品,朱文奎轻车简从就摸了过来,在已经辉煌不在,多少显得冷清许多的燕王府后院里,见到了早已满头华发的朱棣。
后者虽然已是老态尽显,但这精神劲可是不逊当年。
退下来的这几年,看得出来朱棣仍旧没少舞刀弄棒,后院里十八般武器摆的分明,加上几个定靶和练刺刀用的稻人,这后院,实有几分肃杀之气。
“哟,文奎来了。”
朱棣这会正忙着逗弄一个小不点,闻声抬起头,便是看到了朱文奎,老脸上露出了笑意:“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咱这南京城要啥没有。”
随手将东西递给上来接的一个老管家,朱文奎走到近前也是寒暄两句,而后看向这绕着朱棣膝下摸爬学步的小家伙:“这是祁镇吧。”
“嗯对,瞻基的儿子。”
朱棣呵呵一笑,轻轻踢了小祁镇一脚:“这是你文奎伯伯,叫人。”
“咿呀。”朱祁镇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一眼朱文奎,有些口齿不清的喊了声‘爸爸’。
这可把俩人都逗笑了。
“是伯伯不是爸爸。”朱文奎蹲下身子,笑道:“波喔伯。”
熟料朱祁镇看了两眼朱文奎,却是一扭头,爬回了朱棣膝下,没做回应。
“这小东西,还怕生。”朱棣笑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而后就让老管家把朱祁镇抱走,自己引着朱文奎往堂内走。
“这次你来南京,是不是陛下交代了要办哪些事。”
坐定下来,朱棣便开口问了一句:“有需要孤帮忙的地方,你可以尽管开口。”
“先谢过四叔祖了。”朱文奎嘴上谢了一句,而后才言道:“这次来南京,是内阁交办的事情,父皇那里只让文奎替他问您一句身体近来可好,又说等您有时间,可去北京,他和郑叔叔都想您了。”
一句话,让朱棣有些感动,也是老人了,本就伤春悲秋的岁数,加上朱文奎话里提到了郑和,就更让朱棣忆起多年故事。
“会的会的,再过两年瞻基的工作都稳定了之后,我这把老骨头要还能动的了,就去。”
应下了这邀请后,朱棣又说及了正事:“内阁交办了哪些事啊。”
“说是工部打算改制,让我挑头弄了个调研组,说看看江南六省的工业、工厂和工人现状,有没有哪些需要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
朱文奎如实道来:“最好呢,多看看这江南几省,毕竟您也知道,江南一地,牵挂中央超过六成的财政,是财税重地。
何况之前因为五军府裁汰的事,又闹过东南军区跟中央不是一条心的乱子。”
话里念叨到了五军府,朱棣的脸色多少有些不太好看,半晌才叹了一句:“当年都是出生入死为国献力的老兄弟,现在受此事,一个个的身体也都不好。”
对朱棣的感慨,朱文奎没法接话。
他总不能数落朱允炆吧。
“罢,都过去的事了。”朱棣的情绪来去很快,又鼓励了朱文奎一句:“既然这次是内阁交代的差事,你要好好办,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孤说,南京这地界,孤的脸还是有用的。”
“可不敢劳您费心。”
朱文奎谦逊了一句,拿起茶壶往朱棣的杯子里续上茶水,放下的功夫说道:“哦对了,问一下四叔祖,这几年,文圻在南京可都还好。”
这一声,朱棣刚端起杯子的手便僵住了。
第六百四十一章:夺嫡的大幕缓缓拉开(下)
虽然说眼下的朱棣确实是老了,但老不代表脑子就混。
朱文奎看似无意间的这一句关切,让朱棣很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可能连朱棣自己都说不上来,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他还是觉察有些不对。
作为一个已经退出权力中枢的亲王,朱棣是绝不会想着重新将自己和自己一家投入权力的漩涡中,所以他在短短的一怔之后,就很快恢复了自然。
“你说文圻啊,他挺好的吧,就是可能平时工作太忙,也没时间来孤这,你也知道,他在城外的龙江船厂做工,平日里就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多,也就偶尔逢年过节的时候会来看看孤这个老头子,坐不得一下就走。”
这番话,那是一丁点有用的情报价值都没有。
朱文奎笑笑,他本就没打算能从朱棣的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问朱棣还真就只是随口关切。
再怎么说,他作为朱文圻的大哥,要是不关切一句岂不是说不过去。
只是朱棣这番回答,多少显得有些政治小心,添了几分生疏防范的意味了。
有了这次问答,多少还是影响了一些气氛,两人之后的说话便开始以家长里短的寒暄为主,一句有营养的话都不复存在。
留在这燕王府里吃了饭,朱文奎便按着规矩告辞离开,没有多待的意思。
倒是出门的时候正撞上下班回来的朱瞻基,堂兄弟两人又在门**谈几句。
交谈中,朱文奎才知道,眼下朱瞻基已经过了南京当地的省考,眼下是城建处的科员。
“怎么忙这么晚才回来。”
“别提了,知府衙门对老城区又做一片规划,马上动土拆迁,这不整天摸底呢吗,所以忙了点。”朱瞻基一手把着自行车的大梁,看得出来他这一路上蹬的不慢,额角还挂着汗呢。
“倒是殿下您怎么得空来南京了,您不是在北京做知府吗?”
“卸任了。”朱文奎笑笑,伸手拍了拍朱瞻基的肩头:“我来南京看看江南几省的工业发展情况,要做份报告给内阁,等过两天我忙完这初来乍到,你我兄弟再聚。”
“诶,您先忙。”朱瞻基送了两步,看着朱文奎上了马车消失在街角,自己才推着自行车回府,同正堂之上端杯饮茶的朱棣打了声招呼。
“爷爷,孙儿刚在府外见到大皇子殿下了。”
“嗯。”朱棣垂着眼皮,红通通的脸上还散发着几丝酒意:“见到了,没说什么吧。”
“没有,就打声招呼。”朱瞻基在朱棣的下手正襟危坐:“不过孙儿感觉大皇子似乎有些心事忡忡的。”
嗫嚅着嘴唇,朱瞻基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他跟孙儿说他是奉内阁的命来看江南几省的工业发展情况,但孙儿就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并不是冲这事来的。”
“哟,你还有这嗅觉呢。”朱棣乐了,看向朱瞻基赞许不已:“不错,到底是随你爹,是个从政的好料子。”
一句夸奖,让朱瞻基嘿嘿直笑,挠头谦虚起来:“也就是感觉而已,错打错着罢了。”
“那你跟爷爷说说,他不是为办差来的,那来南京是冲什么事。”
“这孙儿就不知道了。”
看到朱瞻基犯迷糊,朱棣倒也不强求,到底谁让朱瞻基才二十出头呢,这个岁数的孩子才刚参加工作,又能有什么本事。
“他是奔着二皇子来的。”朱棣交代了一句:“你小子自己注点意,再跟大皇子碰面之后,少说话,最好呢就啥话也别说。”
“成,孙儿记下了。”朱瞻基虽然暂时还不太懂朱棣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应了下来,起身告辞:“爷爷您坐着,孙儿下去洗漱一下就睡了,明早还得去衙门公干呢。”
“嗯。”
朱棣嗯了一声,看着朱瞻基的背影,突然想起什么,又喊了一句:“对了,你现在在城建处工作,咱们南京城里各大工地、工区里面,有没有那什么工人会的存在。”
不远处,朱瞻基的背影站住,随后转身回了一句:“有的,爷爷问这做什么。”
“那什么工人会,都是谁组织的。”
“这,孙儿不太清楚。”朱瞻基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好像是几个比较有威望的工头搞起来的,目的是为了大家伙抱团,好向衙门或者负责开发的商人要工钱,不少工人觉得不错,都进了这什么工人会。”
“你之前还在南京大学上学的时候,是学生会的吧。”
朱棣的问题东一句西一句,问得朱瞻基更是一头雾水,但还是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心里还在想着,自己在南京大学读了四年书,从第一年就入了学生会,这事家里早都知道了,为什么朱棣还要问。
但随后,朱瞻基就捕捉到了自己爷爷问这两个问题的意思。
学生会是朱文圻一手搞出来的,这也是南京满城皆知的事了。
就是到现在,朱文圻可都还兼着南京学生会会长的位置呢。
“爷爷的意思,是觉得这什么工人会组织,也是二皇子在幕后操控弄出来的?”
朱瞻基惊疑不定:“眼下南京一府连着周边,类似的工会组织可是发展的不慢,大小四十多个,从众怕是有五六万了。”
说着说着,朱瞻基倒抽一口凉气:“爷爷,您是怀疑,二皇子有......”
“闭嘴!”
朱棣陡然喝了一句,已经老衰的瞳孔又炸出了刺目的锋芒:“孤就随口问你一句,你想的太多了,滚回屋睡你的觉,安心工作,不该你想的不要想。”
“是,孙儿告退。”
朱瞻基也是吓得有些魂不守舍,做了一个不工整的揖,而后便急匆匆的转身离开。
也就是在这一夜,南京城西犄角旮旯的一处民舍内,朱文圻推开了窗户,仰脖看着高悬的皓月。
窗外,是一片盛茂的灌木丛。
“大哥,你这是冲我来的啊。”
呵呵着笑了两句,朱文圻又嘀咕了一句:“但是啊,你来晚了,星星之火一旦扑灭的慢,就一定会燎原。”
第六百四十二章:大戏开锣(上)
从朱棣的府上离开,朱文奎回到了南京招待所。
这是他和此行调研组所有人在南京的临时驻地,虽然说朱文奎自己在南京是有府邸的,这么多年一直留着,可毕竟是来公干,也不好自己一个人离开调研组回老宅住。
招待所大楼,本就是应当朱文奎待的地方。
在最大的一间招待住房内,朱文奎一直静静的坐在客厅内品茗静读,墙壁上十几盏油灯,映的整间客房光亮如昼。
他在等人,等一个南京此行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很长一阵静谧的等待,门响了。
声音很轻、很细微,不过对处在一个非常安静环境内的朱文奎来说,还是让后者下意识的脸皮跳动一下。
“进来。”
总算是等到人来了。
那么,又是什么人能值得朱文奎苦等到现在。
“卑职,南京特情司司正顾凤年见过大皇子殿下金安。”
来人叫顾凤年,而他的身份也足够慑人。
西厂南京特情司的一把手,也是江南各省情报机关的大头头。
“顾司正来了,快请坐吧。”
朱文奎微笑着起身,伸手引了一下,招呼着顾凤年落座,同时自己还亲切的为顾凤年斟上了茶水,这礼贤下士的姿态可谓是做得相当充足。
“卑职不敢,大皇子实在是折煞卑职了。”
对于朱文奎的礼待,顾凤年自然是一口的惶恐,小心翼翼的落下半个屁股后便开门见山的问道:“请殿下见谅,卑职的公务繁忙,很难久待,殿下深夜召唤,有什么指示但请示下,卑职马上去做。”
好一嘴虚词客套。
对于顾凤年嘴里的谦卑,朱文奎那是一个字都不信的,自己的话在顾凤年耳朵里,怕不是连个屁都不如,哪还指望顾凤年能够照做。
“唉。”
朱文奎先是叹了口气,而后说道:“想必顾司正应该是知道本宫这次离京南下的原因。”
“卑职不知。”
对顾凤年的装傻,朱文奎也不恼,既然顾凤年不愿意接话,他索性就自己说了出来。
“内阁交代的差事,让本宫带调研组好好看看江南几省的情况,谁让江南几省是咱大明的财税重地,江南可是实打实的半壁江山,江南要是出了乱子,国家就得出大乱子。”
“是是是,这是自然。”
顾凤年不懂朱文奎想说什么,他只管一嘴的应和,等着今天这次见面早点结束。
“所以本宫这来到南京地界的第一天,就先请顾司正来一趟。”
发现眼前的顾凤年怎么都不愿意搭茬接话,朱文奎也不急,口气依旧温和的说道:“顾司正负责南京特情司,同时也是江南六省特情司的总协调人,可以说,在江南地界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顾司正你,本宫就想问一下,最近几年江南没什么事吧。”
“仰赖君父如天之德庇佑,江南地界,诸事顺遂,百姓安居乐业,江山社稷稳固。”顾凤年中规中矩的应了一声,便只当这次朱文奎找他来,是例行公事的简单询问。
“那就好,那就好。”
朱文奎端起茶碗轻轻一润嘴唇:“内阁也是看了通政司的奏疏,有些担心罢了。”
什么奏疏,担心什么?
顾凤年心中自然是难免会有些好奇,但他没有开口问,保持着沉默。
“看顾司正这神情似乎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朱文奎挑了眉毛,有些不满意:“这可不是小事啊,内阁都知道了,你主管特情司要是知情不报,那本宫回了京,可是要跟孙公公说一声的。”
这一句话,可是顶到了顾凤年的肺管子上。
他这根本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就被朱文奎一句话将火烧到了他身上。
但虽然心里焦急,可多年的特情工作让顾凤年仍旧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更是轻笑起来:“殿下见谅,卑职特情司公务实在繁多,不知道殿下说的,是哪一件事。”
“还不是湖广汉阳锻钢厂一个年轻的工人回家路上猝死的事。”
朱文奎叹了口气,有些伤感:“连续工作六个时辰,一个月连休息都不舍得,导致劳累过度猝死路上,结果呢,因为不属于在工作岗位上死亡,工厂拒绝赔付,官司闹到了府里的通判处,最后还是以工厂胜诉为终。”
这都哪跟哪的事情?
一个工人死在哪里,工厂有没有担负责任,或者有没有欺凌老百姓更甚至与当地府县衙门之间是否存在见不得光的勾当,这和今晚这谈话有什么关系?
顾凤年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这么微不足道的事情,能报到中央去?
“人命关天,这能是小事吗?”似乎看出了顾凤年的心思,朱文奎又添了一句:“更何况,死者是技工学校毕业的,毕业之前在南京上学期间入了学生会,也是与会成员之一,他死了之后,几个南京法学院的同学专门跑到湖广替他打官司。
这事可就不是小事了,一个学生会组织,都开始想要影响地方公衙的施政断案,那还得了?
于是湖广当局就把这个发现报到了通政司,又转道了内阁,内阁就想了解一下,这南京的学生会,这些年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说到这里,朱文奎停住了话头,自顾自的添茶,但随后说出来的话,却让顾凤年开始额头冒汗。
“内阁听说的事可不少,譬如南京当地还有仿效类似学生会的组织,再搞什么工人会,然后江南各地有样学样,工厂、工地、码头这些个地方,什么工人组织、同乡组织那是层出不穷五花八门,虽然说他们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报团取暖,争取合理利益,但到底也是让内阁有些坐不住。
顾司正,这些年父皇不太问事,朝政多交内阁署理,眼下地方出了这些事,内阁两眼一抹黑看不清楚才让本宫来查,你们特情司要是有什么发现,早报,好宽大家的心呐。”
“是,卑职下去马上重点跟进侦讯此事,但有发现,会立刻上报御前司孙公公那里。”
虽然心里面有些慌,但顾凤年还是有话把朱文奎堵住。
特情司是西厂管辖,西厂归御前司直领,跟内阁完全不沾边。
所以朱文奎拿内阁来压他顾凤年,顾凤年还没有怕到腿软的地步。
想从他顾凤年嘴里套话,想都别想。
“好,有顾司正这句话本宫就宽了心,还望顾司正日后多与本宫通通气。”
朱文奎脸上带笑,起身送顾凤年离开,走到门槛处的时候,小声念叨了一句:“还是得麻烦顾司正一件小事,江南的事内阁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有所顾忌,日后顾司正上报御前司的时候,千万别提文圻。”
“放心,卑职......”
总算是结束了对话,顾凤年心头顿时轻松,堪堪前脚踏出门槛,后脚这随口一句就傻了眼。
侧着身子,正对上朱文奎那深沉看不见底的眸子。
第六百四十三章:大戏开锣(中)
安静的廊道里,气氛凝重的几乎快要让人窒息。
半个身子跨出门槛的顾凤年,脖子僵硬的看着门内的朱文奎,脑子都快炸了。
他总算是知道今晚朱文奎喊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了。
什么谈话、什么内阁交办差事、什么湖广汉阳工厂死人。
亦或者所谓的学生会、工人组织,那全是一堆垫话,目的不过是让自己胡思乱想的瞎猜罢了。
只有离开前这最后一句简单的‘请求’,才是朱文奎真正想要套的话。
在自己最放松的一瞬间,随口念叨一句,就让自己这个干了几十年情报工作的特务头子着了道。
打了几十年的雁,到头,竟然让雁啄了眼睛!
这句失言,朱文奎已经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情报。
南京当局这些个工会组织,幕后都是自己那个弟弟一手组织起来的,对此,特情司是知道的!
朱文奎一直在怀疑,南京这些个工会组织是怎么冒出来的,而怀疑的第一对象,自然是朱文圻。
所以,朱文奎就诈了顾凤年一句,就这一句,诈出来了!
这一刻,朱文奎笑的很开心,但这笑容,却让顾凤年不寒而栗。
“顾司正,应该不急着走了吧。”
朱文奎如此说道:“要么再坐一会?”
面对朱文奎的微笑邀请,顾凤年狠狠的咽了口唾沫,他当然明白这邀请是什么含义。
他犯了一个情报工作者最大的错误,如果这事见了光,他这辈子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不止是职业生涯,还包括他顾凤年的生命!
因为,顾凤年这一不小心露出的情报,那可是西厂特一级绝密。
所有涉及皇子的情报安排,可全部都是要直通朱允炆那里的!
再进得屋里,顾凤年就明显要比方才拘束的多,坐在椅子里显得很是局促不安。
“顾司正紧张什么?”朱文奎明知故问了一句,温和笑着添上一杯茶推到顾凤年的面前:“南京此间的事,哪些同文圻有关系,哪些没有关系,本宫相信顾司正心里是最清楚的,本宫这次来就是希望劝文圻尽早收手,望他迷途知返,顾司正以为然否?”
朱文奎想要弄明白自家弟弟的心中所想,但也知道,自己直接去找朱文圻套话,那根本是不可能套出来的。
自己这个弟弟有多机灵,朱文奎是深有体会。
所以才有今天想方设法的去套顾凤年,先把顾凤年套住,自然可以从顾凤年的嘴里得知眼下朱文圻所有的所作所为。
甭管自己能不能弄明白这些事的深意,朱文奎都打算先利用特情司的能力,叫一声停!
只要停下来,急的就该是朱文圻了,而这人一急,就容易露出破绽。
“卑职有紧张吗。”顾凤年没敢扬手去擦脑门的汗,有些生硬的咧嘴打了个哈哈:“可能是今晚无风有些燥吧。”
嘴硬之后,顾凤年又沉默下来,犹豫着朱文奎推向自己的这个问题自己到底应不应接下来。
很显然,朱文奎这次下江南的目的那就是明确的奔着朱文圻而来,但是朱文奎可能并没有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对朱文圻了如指掌,所以才会套自己的话,眼下更是打算逼自己将朱文圻的所作所为说出来。
说了,自己从此就相当于是认头了大皇子,胜败生死这一步就算是迈出去了。
不说,估计要不了两天自己就得死于非命。
因为朱文奎只需要把刚才套出来的消息散出去,说江南这些个工会、同乡会背后的筹谋者是朱文圻,那么孙双喜第一个就会要了他顾凤年的脑袋!
一念至此,顾凤年心里那个滋味可别提了,自己是千小心万小心,怎么就能弄到最后还是着了朱文奎的道,牵扯进如此这般要命的争斗之中。
虽然憋屈,但面上顾凤年也不敢多耽搁朱文奎,幽幽一叹,索性就将朱文圻自打留守南京之后的所作所为都说了出来。
“从圣上御驾迁都北京之后,二皇子便留在了这南京,起初数十日整日郁郁寡欢、沉湎饮酒,再不然就埋首在家做些个木匠活,直到,他的岳丈,南京前礼宾司司正现南京知府衙门同知陆英上门。
自从陆英寻了二皇子之后,二皇子就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开始频频的往南京大学的学生会跑......”
“等一下。”
这时候,朱文奎喊了一句:“你刚才说,自从文圻岳丈上门去过一次之后,这文圻就变了?”
“啊,对。”
“可知缘由?”
抬首对上朱文奎的目光,顾凤年艰涩的咽了口唾沫,本想说一句不知道,但前者的声音恰当其实的响起‘还望顾司正与本宫坦诚相对啊。’
这句警告,打消了顾凤年装傻充愣的小心思,只好一咬牙说道。
“陆英是接了御前司的密令,配合我们南京特情司工作,目的是,试探二皇子是否真的已经消极,是否还有上进之心。”
朱文奎的眉头微微一皱,很快就从这简单的一句话中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
试探老二是否还有上进之心?
那便都不用猜,一定是父皇的想法在其中。
不过眼下朱文奎不太关心这一点,他隐隐捕捉到一个很重要的点。
那就是,陆英这位朱文圻的岳丈,一直在同南京特情司合作,执行御前司的密令,也就是说,接触朱文圻身边的人,都是父皇一手安排的。
一张密织的大网将朱文圻网在其中,而在幕后操控的父皇,正在有意的引导着什么。
“你继续往下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顾凤年也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朱文圻在南京这几年的所做所为都一一说了出来,让朱文奎的面色愈加凝重。
最后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曾想,这才几年,本宫这个弟弟已经拉出了这么大的势力。”
工会是朱文圻手下力量最雄厚的组织,有数万成员,而控制工会的,以前的身份则是学生会成员!
南京大学、湖畔学院、南京军事学院、南京技术工程学院。
这些个著名学府的莘莘学子先是进入学生会,毕业后在进入这个国家的各个角落,最后,牢牢的抱在一起!
这些人从来没有想过造反,更不会去造朱允炆这个皇帝、造大明这个国家的反,但他们还是抱成团,一个鼻孔出气。
为的,就是互相扶持,渗透和掌握国家、社会的资源与力量。
最终化成他们跻身向上爬的资本与支持。
这便足够可怕了。
“可是,就算他拉拢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很快,朱文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朱文圻只是一个普通工人身份,他就算拉出了这个势力又如何。
不造反的话,这些力量并不会扶着他成为皇帝。
而造反,这所谓的势力又会瞬间土崩瓦解,没人会支持朱文圻反朱允炆的。
“要搞明白,一定要搞明白。”
朱文奎眉关紧锁,看向顾凤年:“你说自从见了陆英之后,老二就频繁往学生会去,他在做什么?”
“听说,是在研究《建文大典》。”
“本宫知道了,辛苦顾司正,今晚的事,你知我知。”
起身送顾凤年离开,转身的朱文奎双眸发亮。
答案,在《建文大典》里面!
第六百四十四章:大戏开锣(下)
来到南京的第二天,朱文奎还是同自己的二弟朱文圻见了面。
这也是一次必然的会晤,朱文奎是不可能避而不见老二的,无论怎么说,总不能给外界留下一个兄弟不睦的感官。
哪怕是夺嫡的戏码已经开始,俩人之间总还是要面上过的去。
只是时间上有些不赶巧,朱文奎找到朱文圻家里的时候,后者还在龙江船厂做工没有回来,弄得朱文奎不得不在其家门外的马车里等上好一个时辰。
总算是在太阳西下的时候,车夫唤了一句昏昏欲睡的朱文奎。
“大皇子,二皇子回来了。”
这一句,便让朱文奎精神抖擞起来,在车里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定神气活现后,这才走出。
正同倚着门框笑而不语的朱文圻打了照面。
四目相对,兄弟两人都一脸笑意。
“大哥。”
“二弟。”
打声招呼的时间,朱文奎走近过去,拍了拍朱文圻的肩头:“好小子,几年不见,身子板已那么结实了。”
又上下打量几眼,频频点头:“黑了,但也更壮硕不少。”
“大哥也是胖了不少。”朱文圻哈哈一笑。
“没法比,没法比。”
可不是吗,两人一个在京做官整日宴席不断,一个从早忙到晚挥汗如雨。
“寒舍简陋,倒是让大哥笑话了。”
推门进了院子,朱文圻嘴上告罪了一声,但是神情倒是没有什么羞赧。
当初他刚刚被一脚踢出权力中心的时候,朱文圻多少还有些转不开面子,所以一直都住在长安街自己的皇子府邸。
如今才是全然看破,安之若素的接受自己平民百姓身份,干脆就将自己在长安街的皇子府卖掉,搬到了西城边下,也是离着龙江船厂近。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院子不大,摆设也很简单,地上有些许木屑和木制品,还有几个船模,朱文奎扫视一圈频频点头:“不错,真的很不错。”
“大哥快坐吧。”
引着朱文奎进入到里屋,朱文圻招呼了一句,又去拿了珍藏的茶叶给前者泡上,倒茶的功夫问了一句:“父皇近来可好。”
“好的很,为兄来之前父皇一餐可食一斤米、两碗汤。”朱文奎应上一句:“加上项大师当年活着时留下的养身技,父皇的身子骨可是好的很。”
当年活着?
这一句让朱文圻愣住了,惊诧不已:“项大师去世了?”
这项大师可就是项彧,当年那是实打实的武林高手,可是会飞石杀人的猛人。
“项大师满打满算应该还不到七十吧,怎么会过世?”
“唉,世事难料。”
朱文奎叹了口气:“听御医说,应该是项大师年幼的时候练功练得太狠,身子骨透支严重,加上当年又随着太祖南征北战,挡箭挨刀,身上有暗疾,能活到六十有七足堪称奇迹了。”
任是绝世的勇者,在时间面前,终难逃冢中枯骨的宿命结局。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唏嘘,还是朱文奎开口略过了这话题:“不说这事,对了二弟,怎没见弟媳和遵鋆娘俩。”
“前些日子回娘家去了。”
朱文圻解释了一句:“这不是最近船厂里忙,隔三差五的我没法回来,为安全计,我就把她娘俩送到岳丈府上,托为照顾。”
南京再是大明富庶、安定之处,也难免不会有穷凶极恶歹徒,加上朱文圻眼下住的又不是长安街而是城西,南京的平民区域,每到深夜里,醉汉也是不少。
将自己媳妇一人扔在家里照料孩子,任谁都会有些放心不下。
这个解释,自然是说得通。
“遵鋆毕竟是父皇的亲孙子,二弟怎不去寻特情司,调几个人手于此看护一二呢。”
朱文奎叹息道:“再如何说,也是咱自家孩子,特情司总不敢不给这个面子,二弟你何苦如此。”
“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百姓,那遵鋆自然也就是一个普通孩子不是皇孙,哪里配得上让特情司派人保护。”
这话说的便多少有些赌气的味道在其中,朱允炆剥离了朱文圻皇子的身份确实不假,但可没说要剥离自家孙子皇孙的身份。
隔代亲这种感情在老朱家身上那可是有优良传统的。
洪武皇帝就喜欢朱允炆这个孙子,到了朱棣这就稀罕朱瞻基。
但凡宣德帝多活上些年,大明战神都不一定能有机会做皇帝。
即使朱文圻这些年一直待在南京,朱允炆也没少派御前司往南京来送些东西,当然打得旗号就是给他孙子遵鋆的。
送的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却是这年头再有钱商人都未必能舍得送的东西。
那就是水果!
御前司千里迢迢把一些稀缺的水果从北京一路冰镇保鲜的送到南京,就为了能让小遵鋆吃上。
谁让遵鋆不像文奎的孩子陪在朱允炆近前呢。
要说朱允炆对遵鋆自然也是想念的很。
这些事朱文奎自然都知道,对朱文圻的嘴硬难免失笑:“弟弟这是还跟父皇置气呢。”
“不敢。”
朱文圻别过脸看向一旁:“父皇日理万机,倒是我这做儿子的不懂事净给他添堵,惹他生气,千错万错当然都是我的错。”
看着朱文圻这幅样子,朱文奎心中冷笑。
这是跟自己面前装模作样呢。
弄出一副父子不合的表象,目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宽朱文奎的心,让朱文奎认定朱文圻已经是注定无缘储君的位置罢了。
暗度陈仓的把戏,能骗得住谁。
你想演戏,我就陪你演下去。
当下朱文奎叹了口气:“二弟不必如此,这几年父皇早就消气了,去年过年的时候还感慨,说要是你带着媳妇孩子也在北京,一家团聚该多好。这样吧,为兄回到北京就到父皇那里求情,届时你也写一封信服软认个错,父子骨血,也就过去了。”
“那可真是多谢大哥了。”
朱文圻面露感动,起身向朱文奎躬礼,拱手道谢:“这么多年,弟弟不懂事,都仰赖大哥宽仁扶持。”
你不懂事?你‘懂事’的很呐。
扶着朱文圻的双臂,朱文奎连声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快坐快坐。”
安抚住朱文圻,朱文奎举起茶杯。
“喝完这杯茶,随为兄出去喝几杯。”
“还是不了吧。”朱文圻面露难色:“明一早,弟弟还得去上工呢。”
宴无好宴,去了也吃不好。
朱文奎又盛情邀请了几遍,但都被朱文圻拒掉,没柰何只好叹口气起身。
“既然如此,那为兄就不多耽误你工作了,先行告辞,等忙完这几天,咱兄弟俩再喝。”
朱文圻将自家大哥送出门,免不得又在门外寒暄一阵,直到目送后者登车离开,嘴角可就咧开了笑。
“想让我离开南京回北京,看来这两天,没少收集我的情报啊。慢慢分析吧,南京这舞台上的这出戏,注定只有我才是主角!”
第六百四十五章:大风暴前夕(一)
来到南京,把该见的人见一遍,该拜会的拜会到,朱文奎到底还是要把注意力暂时转移开。
总得办正事吧。
他又不是专程跑来就奔着朱文圻一个人,可还带着一个调研组呢。
南京知府衙门上下都翘首等着陪调研组开展工作,视察地方,整天在招待所趴窝待着那成什么样子了。
真要干出这么消极怠工的事来,就按许不忌那脾气,朱文奎纵是大皇子,许不忌都能跑到乾清宫,追着朱允炆告他朱文奎的状。
调研组的第一站,便是先走了一趟镇江。
镇江在南京的东面,两城离得很近,仅一百余里,原先也统属南直隶,后来南直隶拆分成江苏、安徽两省之后,镇江升格为镇江府,属江苏布政使司管辖。
镇江临近长江口,是大明国内漕运的主要城市,镇江船厂承包了超过四成国内漕运船只的订单,也是江南各省粮食向北输出的主要城市之一。
“过了这丹阳往东南,就是常州、苏州和上海。”
金山湖畔,一群官员观望风景,沿着湖畔边的小道漫步。
镇江当地的陪同官员走在朱文奎的身边,向后者介绍着其眼前看到的一切:“过了这金山湖,外联运粮河,往北近长江就是镇江运船一厂。”
一说起镇江运船厂,这名官员的脸上可就得意了起来,这算是他主政后最出色的政绩。
原先的镇江造船厂被一分为二,一厂就是只负责国内漕运船只的建造,而二厂则搬到了往东南七十余里,专司大型海船的兴造。
两厂一分,各司其职,镇江府当地又定了绩效奖励指标,两厂从一家人变成了竞争关系,这几年卯足了劲的投入生产工作,成为了镇江当地财政的主要收入支柱。
镇江只有四个县,是小府,但依托这份产业,财政经济不仅超了常州府,眼下更是直逼苏州府,妥妥的黑马姿态。
“镇江的工作本宫都看在眼里,也会一并写进此次调研的报告中,回转北京自然要递呈内阁阅览。”
一句肯定,让镇江知府的脸上笑开了花。
有功则赏,赏则重赏;有过必罚,罚则重罚。
这是许氏内阁的特点。
一省布政很可能因为一个错误就被摘去官帽子,而一个知府也可能因为一次立功直接成为一省布政。
这种提拔与罢黜的人事任命在大明官场屡见不鲜。
用许不忌的话来说,这种方式的赏罚就是给各省府地方官员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也是给地方官员明确的警告。
只要工作干得好,飞黄腾达少不了。但只要有一天懒惰空怠犯了错误,那一辈子就都不用操心政事了。
如此高压的从政环境,也就免不得地方一边痛骂‘官不聊生’,一边整日如坐针毡的劳心公事。
“眼下,这镇江船厂一共有多少工人。”
逛了一遍厂区,朱文奎随后问了一句:“镇江一府,总和又是多少工人。”
“六万七千余人。”这些数据,知府这里心中有数,听到朱文奎问,一口就道了出来:“船厂有一万五千人,占了近三成,余下的数万人中女工占了一半,多从事一些轻工业、纺织业生产的工作,其他的男工多从事建筑、冶金、炼钢和重工业的配件生产。
镇江府去年年底的汇总税政会要和户政会要,镇江一府四县的主要收入中,工业收入和产出比重已经达到了全府的三成,种植业、养殖业和农副产品等传统行业比重从九成降到了五成,房产建筑业占据一成,运输业、服务业占最后一成。”
“是吗。”
这份成绩让朱文奎挑了眉角,赞叹不已:“将传统农耕业的比重控制到五成以下,一直是内阁强调的主要政绩目标之一,也是吏部近三年连年吏察的考评重心,镇江府去年就能达标,说明这两年工作做的确实够努力啊。”
再次得到肯定,知府的脸已经灿烂的如花一般,他似乎可以看到了锦绣前程就在不远。
只是朱文奎这个时候话锋一折,又让知府的心跳漏了好几下。
“虽然镇江的工作做的非常不错,但是还要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啊。”
就这一句,便让镇江知府吓得浑身发紧,可不能因为一个不注意的小错误否定掉全盘的成绩啊,当下赶忙开口。
“可是镇江这边有哪里做的不对之处,恭聆殿下批评,下官知错马上更正。”
“刘府官不必如此。”
朱文奎拍了拍后者的肩头,温和一笑表示宽心,语调也保持轻松的指出道:“一个呢,就是这生产排污的问题,本宫走了一圈,发现许多工厂都是图省事直接排进长江里,包括这建筑垃圾、废料焚烧的垃圾,赶时间可以理解,但内阁之前有过批示,陛下当年也有圣训在头,不能一味的图发展牺牲这青山绿水的生态环境,总得替后辈子孙把老祖宗留下的江山美景保护好。”
听到是这么个问题,知府刘江明显松了口气。
环保问题不是原则性、方向性的错误,中央虽然强调但还没到硬抓着不放的地步,只要尽早纠错,一般不作为吏察的评定内容。
“请殿下放下,镇江上下一定尽快落实殿下的指示,一个月之内,全面纠错这排放和垃圾倾泻的问题。”
做完了保证之后,刘江又打量了一眼朱文奎,小心翼翼的问道:“若是还有其他没做到的地方,还望殿下不吝指教。”
“其他的地方。”
朱文奎沉吟着,走到了湖边,双手搭在护栏之上,看着湖景:“那就刘府官自己介绍一下吧,你觉得有没有哪里做的不好需要更正的地方。”
这话说的便是打官腔,刘江心说我自己要是有数还用得着你指示,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的这一嘴。
但尊者话,不能不回。
现在就是编,刘江也得编一个错的地方出来。
只不过编哪方面的错就是个学问了。
刘江想了一阵,这才开口:“镇江在工人的使用和待遇安顿上还存有很大的不足,这一点,下官代表镇江要向殿下您,向内阁检讨。”
这一次调研组下来打的什么旗号?
这首件事就是江南六省的工业发展问题和工人待遇问题。
镇江的工业发展是绝不能有问题的,刘江要是说这方面存在问题,就是自己否定自己的政绩,那唯一能编错的地方只剩下后者了。
工人的待遇问题。
说这方面做的不好,然后进行自我纠错,也就可以说的上一句属尽心尽责,切实的再思考如何为工人群体进行服务。
如此一来,官声自然好听。
自己编出个错再纠正这个错,又能给自己的吏评加分。
一番对答,刘江可谓是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朱文奎面露微笑,没有看刘江,仍旧目视湖面:“既然有不足,那就去改进,检验地方公衙施政能力,其本身是否存在良性的自我纠错机制也是检验的主要一点。
刘府官能够自行审视出工作过程中的错误不足,说明作为一府主官对大局的把握做的非常好。”
花花轿子人抬人,来自皇子的夸捧,让刘江自然是心花怒放。
“说起这工人问题的大局,更是要慎之又慎、当做施政的头等大事来对待。”朱文奎总算是不再看湖面,松开双手,迈步离开,刘江在身侧后亦步亦趋紧跟。
“一个呢,是工人群体本身对于国家建设和发展的重要性,二一个则是工人群体的力量性。”
朱文奎感慨一句:“工人数量越来越多,覆盖面越来越广,偏生工人呢又多是没上过学的苦寒大众,本身极容易遭受到黑心商人、工厂主的剥削压榨,这种事一定要警醒,发现了要坚决查处、免得更多工人遭受不公正的对待。”
“是是是,殿下说的极是。”刘江一嘴的应和:“我们镇江当地,这两年一直在深入推进工人的社会保障体系,也向县一级衙门传达过,对于工人遭受剥削压榨之事、对于工厂主恃强凌弱的霸道行为要认真对待,妥善处理。”
朱文奎满意点头:“如此就最好,地方县堂、知府衙门、布政使司、朝廷、内阁才是工人唯一可以依靠保护他们权力利益、且是唯一有资格行使保护权的国家机构,像一些民间组织,进行自发抱团取暖行为,我们还是要做好这方面的宣导工作。”
圈子绕的如此大,最后朱文奎才算把自己的主要目的说出来,而就这一句,让刘江先怔而后惊。
“什么示威、抗议之类的,认为几百、几千人抱在一起就能实现诉求了?”
朱文奎皱着眉头如此道:“同乡会、工人会,虽然咱们大明律还没有明确规定这种组织是否具有合法性,单说这些组织成立后的行为,本宫就很不喜欢。
有诉求找衙门,动不动就召集一大群人罢工围堵工厂像什么样子,影响生产、也耽误国家发展,这种解决诉求的方式,是不可取的。”
说到最后,朱文奎停下脚步,半转身,一只手搭在刘江的肩头上。
“刘府官主管一府,抓全面工作,大局的是非问题一定要把握住,绝不能犯愚蠢的政治错误。”
国家和朝廷才是唯一保护工人和每一个大明子民的合法机构,任何自发的民间组织、地方同乡纽带组织和行业内的抱团取暖性组织,都是不合理更不合法、应被坚决取缔的!
这就是朱文奎想要向刘江传达的核心精神!
虽暂时不动朱文圻,也要先把朱文圻的根基打掉!
虽然朱文奎还没有弄明白朱文圻,但不管朱文圻干什么,先打掉朱文圻的根基准没错。
第六百四十六章:大风暴前夕(二)
送走朱文奎的调研组当晚,刘江就面色阴沉的回到知府衙门。
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今天的接待,虽然镇江几项工作朱文奎都表现出了赞许和认可,但最后指出来的问题,对刘江而言,杀伤力可比否定还要严重。
如果镇江不能落实朱文奎的指示,那就是犯了最愚蠢的政治错误。
意味着,刘江的政治生命也该到头了。
“召集全府主官、各处处正来会议室开会。”
现在的刘江哪还有心思回家搂娇妻美妾睡觉,他甚至连正经饭都吃不上两口,拎着俩饭盒就坐进了会议室,干脆边吃边等。
也没让刘江等太久,半个时辰不到,知府衙门的同知、参政(前文改制之后,这两个位置属一府副职,职务统称姓氏后缀称府官。)以及镇江府十二个处的处正全到齐了。
“府尊,可......”
同知黎景源刚开口,就见到刘江抬手,便知趣的缄口不言,在后者的左下手首位落座。
后面陆续进来的官员也都纷纷向刘江见礼后在各自的位置上落座。
直到最后通政处的处正走到刘江身旁。
“府尊,人都到齐了。”
说罢了话,伸手将刘江面前的饭盒收走,续添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嗯。”刘江这才轻咳一声,扫视左右两侧同僚、下级。
“这个点请诸位来,是研讨大皇子殿下刚刚交代下来的指示,各位同本官一道商议一下,该如何去做。”
开门见山起了头,刘江就把之前朱文奎说的话,原话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末了添上自己的意思:“时下,我镇江亦即将步入工业大府的队列,虽然说在咱们镇江,还没有出现过工人罢工、闹事、集会、游行之类的恶劣事件,但亦要未雨绸缪,时刻警醒自己。
殿下的指示非常好,工人有冤屈、百姓有冤屈本就应该找衙门伸冤处理,几千来一贯如此,自己私下来商议联合叫个什么事。
更别说动不动来一次罢工了,一罢工,不仅影响生产,还影响国家的建设与发展,所以,咱们必须坚决将工会、同乡会这些个堪称隐患炸雷的组织提前取缔掉。”
一群人左右相顾,没想到刘江召集为的是这么件事,当下里,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只有户政处的处正周良皱起了眉头。
这个周良是个年轻人,才二十五岁,前几年从南京大学毕业后参加省考,是当时南京的省考状元,又去北京参加国考入翰林院,随后直接来到镇江做了户政处的处副,今年刚刚转正。
因此,周良是学生会的成员!
这边刘江一说要取缔掉工会组织,周良瞬间皱起了眉头。
毕竟,镇江离南京才一百里。
周良从不认为,朱文圻这个二皇子真个落势的凤凰不如鸡,随着工会力量的壮大,周良和很多曾经的学生会成员,如今走上仕途的中下层官员,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二皇子党,绝不会就此落幕的退出历史舞台。
人生大起大落再过稀松平常,说不准哪天就该大皇子落下尘埃,二皇子也未必没有机会摇身一变乘六龙辇进文华殿。
有了这虚无缥缈的目标做支撑,人就有信心和向心力。
对于刘江想要取缔掉工会的想法,周良很快就出口表态反对。
“府尊,下官斗胆,觉得工会之事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吧。”
会议室首位之上,刘江的面色变得更加难看,睨了一眼周良,鼻翼微动轻轻哼了一声。
“本府何曾大动干戈,这是在未雨绸缪,若是哪天咱们镇江出了一次类似湖广、山东那般的事件,知府衙门让几百几千号工人给堵住大门,且问你传将出去,是不是贻笑天下。”
“这事岂可一概而论?”周良不服,辩论道:“便是没有工会、没有同乡会,自古以来若是地方公衙审断不公、横征暴敛,亦会有百姓聚集围堵伸冤诉苦,所以湖广、山东的事件跟工会本身没有任何的关系,纯粹是因为审理不公,让百姓、工人心中有冤。”
“放你娘的屁!”
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出现了,作为一府主官,正四品的朝廷大员,刘江竟然直接在会上拍桌子骂了娘。
“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来说湖广、山东的案子审理不公?
湖广汉阳工人死亡案,湖广通判司、都察司两法司复审了两遍最终定案,这案子闹大了之后更是进了大理寺,那也是按照大明律律法审定的,司法过程全然无过错不当之处。
山东济南大案,更是惊动中央,内阁先后派了两次工作组,更对山东布政使司衙门进行了政治审查,拿出来的最终结论证明山东公衙无任何过错,是盖了内阁公章明示天下的!
你跟我说,湖广、山东存在审理不公的行为?周良周之其,本府看你是狂妄没边了,你比内阁还有权威不成!”
一番怒斥,末了的大帽子再一盖,顿时压的周良哑口无言。
湖广、山东的案子具有中央最终的审断,尤其是山东大案,那是盖了内阁首辅许不忌大印的。
说这两案存在审理不公,往轻了说是想翻案,往重了说,不是反内阁是什么?
妥妥的政治立场有问题。
周良哑了火,刘江显然还没出气,被一个年纪轻轻,小小的处级官员公然顶撞,让刘江面子上很难下台。
站起身指着周良的鼻子,刘江继续批评道:“更何况,若没有这么个类似的组织存在,一人蒙冤,自有一家报冤,何至于裹挟从众?
这些个所谓的工会、同乡会,就是打着报团取暖的幌子,目的无非是裹挟民意好迫使工厂主、商人、地方衙门把他们那些个合理、不合理的诉求全部满足罢了。
我大明是法治的大明,该如何审断案件,自然有法律条文一字一句不敢偏差,若是谁穷谁有理、谁人多谁有理,那还要法律干什么,要我们这些官员干什么。
所以,取缔掉工会组织,只有利而无任何不妥。”
眼瞅着刘江占据了上风,周良有些心慌,兼其年少轻狂,身上多少还有初出校园的稚嫩,便开口想再劝一句。
“府尊,此事大可不必如此的。”
“啪!”
一声耳光打的脆响,也让会议室一片雅雀无声。
所有人都傻了,尤其是周良。
因为这一声耳光,就是刘江扇他脸上发出的声音。
堂堂一府知府动手打人?
“不知尊卑。”
刘江动完手自己也有些心慌,但面上愠意仍重,坐回位里喝一口茶。
“现在本府知会你一声,你被停职了,滚出去!”
作为镇江知府,停一个处正,这还真是一句话的权力。
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干预,哪怕是作为副手的同知、参政也不行。
因为这只是停职,不是褫去公员身份。
如许不忌那般,别说一部尚书了,就是同为一品的内阁阁臣,许不忌急了眼也敢把那人直接就地停职。
首辅和辅臣,一字之差天壤悬殊。
内阁首辅能是正一品吗,那叫超一品。
周良捂着脸,委屈的两眼里面泪水蓄积,到底是年轻,哪受过这般气。
张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甩身离开了会议室。
身后,响起了刘江的声音。
“取缔工会的决议,谁赞成、谁反对。”
第六百四十七章:大风暴前夕(三)
自镇江回转南京,调研组开了个碰头会,在会上朱文奎交代了一句‘将镇江一行观察到的写进报告’,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便从会议上离开,连晚饭都没时间同大家伙一道吃。
现在朱文奎也没心情去一道吃这个饭。
他得回住处静下心来仔细去翻翻《建文大典》。
《建文大典》这本书朱文奎当然看过,而且看过不止一两遍。《建文大典》对于全大明的读书人来说属于必读刊物,就好像正常人吃饭一样。
看大家自然是都看过,又因为属于必需品,反而没人真正沉下心去思考过。
饿了就吃饭,谁还会去想为什么要吃饭?
摄入能量、补充营养、蛋白质、氨基酸、卡路里。
这些就是吃饭这一项行为更深层次的内容。
读《建文大典》类同于吃饭,大家伙想当官的心就同饿肚子一样,这就是两者之间的联系。
朱文奎亦同天下人一般,一样将《建文大典》奉为圭臬,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弃之如敝履,因为他从不去细看。
这次来南京,总算是因为有了明确的目标之后,朱文奎开始沉下心埋头去苦读了。
而朱文奎的选择,则是先从政治卷先入手。
他没有去看记载了青史朝代更迭的运动卷。
“政权政治的核心在两点,一点是依托人民、一点是相信人民,没有这两点的支撑,则所有政权都是不牢固的,政权本身施政的方向也就易走上错误的道路。”
深夜下的屋子内响起了朱文奎的低声诵读。
“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一定要明晰对错,坚决不能容忍‘中立派’、‘骑墙派’、‘妥协派’存在,要么是对要么是错,不存在矫枉过正,对于可能严重危害国家和人民的行为,必须提早全部杜绝,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政治风气这个词是朕于皇明三十四年于内阁会议上提出的,当时正值国内全面革制迎来新发展,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员都在改变思想,很多旧官僚习俗被打破和废除,很多不适应国家新发展的错误习惯逐渐被洗净,官场生态需要新的风气。
要使我大明大几千万,未来上亿乃至数亿子民过上更好的生活,一定要时刻关注、重视政治风气是否健康、正确,尽早发现不正的苗头,一旦发现就要有自我纠错的能力和实际行动,这便是整风,现在要整风、将来还要整风,这是保护政治风气唯一和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政治阶级是大问题,也是大明自朕而下全天下人都应该慎重对待的问题,翻遍青史,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还有一些游走于阶级间的投机分子苟活着,但如今也被消灭了。这就是华夏几千年的文明史。
在政治本身存在的再定位问题上,每一个人都在阶级地位中生活,其本身便拥有着属于他们地位的阶级思想,而这种思想是顽固的,打上特有阶级烙印的。”
一段段出自朱允炆口中、UU小说的内容、批注和一些由翰林院抄录下来的语录选集内容都收录在《建文大典》的政治卷中,朱文奎从没有像今日这般看的如此仔细。
而这一次真正静下心的去读,个中更深层的感悟也就跃然纸上了,又或许是朱文奎的岁数长了些许,加上前后做了几年官,自身更多了一些对政治本身的理解,读起来,也就有了新的体会与心得。
‘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一定要明晰对错,坚决不能容忍‘中立派’、‘骑墙派’、‘妥协派’存在,要么是对要么是错’
朱文奎念叨着这句话,心思就转开了。
什么是‘是’,什么又是‘非’呢?
联想起早前朱允炆多次提及过的公器归于皇权的话,朱文奎纠结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里,因为朱允炆说的这番话和他表述出来的思想有着严重的冲突,这里面有矛盾点。
只要公器归于皇权,那么天下就是一家的天下,这是不可动摇的政治核心。
既如此,高举皇旗就没必要反皇旗,拥护皇旗就不能打倒皇旗。
从这一基础出发,与之前那句依托人民、信任人民就有了冲突的地方。
“父皇并不想要释放皇权。”
念及这么多年来,自己父皇一直在搞高度的中央集中、大搞个人崇拜和领袖神化,再谈民主与阶级破除,是不是有些双标?
五军府裁汰了、宗族亲贵的传承打断了,这天下,除了皇帝一家,哪还有铁帽子的人上人呢。
说难听点,岂不全是天子一家家奴。
“政治阶级是大问题啊。”
朱文奎感慨了一句。
他是皇子,那么他从一落生开始,身上烙印下的阶级标签就是皇族贵胄,这个标签将会一直跟随朱文奎直到死亡或者他登基做皇帝那一天。
而如今在南京的朱文圻搞出来的事情,却是组织、召集一大帮工人阶级、学生(官员)阶级和朝廷做对。
这不是在搞阶级峙立、煽动阶级斗争又是什么?
“所以说,这就合乎了大是大非的问题,文圻做的,就是‘非’。”朱文奎咂摸起来,但自己心里却还在不停的嘀咕以及摇摆不定。
“也不对啊,如果说这么做属于‘非’,文圻这么聪明没道理还会这么做。”
从眼下自己已经获悉的消息来分析,朱文圻的所作所为一定是对的,所以父皇才打算将朱文圻扶持做未来的储君。
想到这,朱文奎再将目光转移到桌子上的《建文大典》,不禁头疼起来,双手插进头发里一通抓挠。
“这里面的话太难分析了吧。”
这还是朱文奎第一次感觉到《建文大典》的晦涩,之前观看通读还不觉如此难懂,今日沉心下来去读,反而分析出来一堆错误的想法。
“文圻是怎么靠这本书弄懂父皇心思的?”
想想,朱文奎陡然有一种颓废感升起。
“这天下,有谁能读懂《建文大典》。”
朱文奎就一点好,自己搞不懂的事情知道请教其他人,当年张东升的案子,他就去拜访过许不忌。
而此刻,朱文奎的心里又想到了许不忌。
后者那是一定可以读懂《建文大典》的,但偏生现在他没法问也不敢问。
可是除了许不忌,还有谁能读懂。
或许于谦也能懂一点?
这个年头刚刚升起就被朱文奎自己掐灭。
就算于谦懂他现在也不想问了。
有些赌气。
蹙眉想了片刻,朱文奎顿时双眸发亮。
在江西,可还有一位政治大牛。
执政长达十二年的杨士奇!
第六百四十八章:大风暴前夕(四)
没等到年底,调研组就在南京一分为二。
作为副组长的王与准带队留了下来,司职调研安徽、江苏两省的情况,而朱文奎则带另一队直接去了江西。
打得旗号是既调研江西工业情况,顺道也视察江西的防汛工作。
大明眼下的情况就是,一旦闹汛情的时候,江西基本就是最凶的省份。
所以打出了这一旗帜,朱文奎连留在南京过年的时间都没有,兴冲冲的便带队离开南京直扑九江。
而等到了九江之后也是没有多做耽搁,匆匆看了一天,次日就奔了吉安府。
这一刻,任谁都知道朱文奎来江西冲的是谁了。
吉安府辖境内,能值得大皇子如此上赶来见得,只有已致仕的前任首辅杨士奇。
后者对于朱文奎的到来很是惊诧,怎么都没有想明白这个节骨眼上,大皇子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专程跑来寻自己。
算算时间,自己可都是已经离开权力中心好几年,要说门生故旧、遗存的所谓政治力量那也早被许不忌给清理的所剩不多,唯一能拿出手摆出来的,还是自己那个做一省封疆的儿子杨稷。
可杨稷能身居今日高位,靠的也不全是杨士奇这位老爹的扶持,靠的是湖畔一期学员的金字招牌,靠的是确切真材实料。
“文奎见过杨阁老。”
两人见了面,朱文奎的一声招呼还是客气至极,让杨士奇一阵恍惚。
这声杨阁老,可有些年头没听人叫过了。
恍惚过后,杨士奇慌忙招呼起来:“殿下快坐,老夫当不得殿下的礼啊。”
将朱文奎让进自己的私塾后堂,有几个少年岁数的小书童正在苦读,见到两人进来,俱都起身问了杨士奇一句恩师好,而后看向朱文奎便闹了迷惑。
“这位是当今大皇子殿下,还不见礼。”
一句介绍,吓得几名小书童忙躬身问安,而朱文奎亦是亲和微笑,一个个亲手扶起:“尔等不用习这繁琐礼节,安心读书便可,还希望本宫的到来不会打扰到你们学业才是。”
“咳,你们都先离开吧。”
杨士奇在一旁轻咳一声,挥退了几名书童:“殿下请上座。”
“不敢,阁老先坐。”
这种客套话,朱文奎说起来早已是得心应手,即使杨士奇如今就是一山野闲散之人,有求来此的朱文奎那也要恭恭敬敬的给足后者面子。
百般推阻之下,杨士奇没柰何,只好落了主座,请了朱文奎坐在自己身旁。
便是连倒茶这种事情,杨士奇都手慢一步,没有抢过朱文奎。
“大皇子此番来所谓何事,还是请直说吧。”
客套完,杨士奇开门见山的问道:“老夫深耕与田野私塾经年,也已不再过问这朝堂政事,恐怕很难有能够帮到殿下的了。”
这个老狐狸。
朱文奎心里嘀咕一句,自己这不敢说纡尊降贵起码也当的上一句礼贤下士、一顾茅庐了吧,还没开口呢,先被杨士奇一句话堵住嗓子眼。
不来找你谈政事,难不成真能跑过来专程看望你身体健康?
“本宫此来寻阁老,绝不是来谈朝堂政事的。”朱文奎脸上挤出笑来:“奉了内阁的命,要调研江南几个省的工业情况,来到江西之后呢,想起之前曾观读《建文大典》有些不懂的地方,所以忙跑来寻阁老您,为的是解惑。”
末了,朱文奎生怕杨士奇不愿意,还添了一句:“得知阁老开办私塾育才,文奎自知乃朽木之姿,也盼着能在阁老这学些知识,好多在日后施政之中少犯错误。”
一番谦逊,朱文奎算是把姿态降到了极低,饶是杨士奇再想婉拒,都张不开口,怎得说也要给大皇子一个面子吧。
老脸一笑,挤出皱纹堆壑。
“大皇子有哪里疑惑的地方但问无妨,不过《建文大典》乃是收录陛下思想批注所著之书,老夫非溜须拍马之人,但老夫才学比起陛下,只如萤火微光不敢觑皓月。所以若是大皇子不懂之处,老夫也不敢说一定全晓。”
说了也是白说。
打起太极来,朱文奎也被杨士奇说的一点脾气都没有,还偏生挑不出理来。
这天下,便是许不忌,也不敢拍着胸脯的说一定能把《建文大典》读透。
除了朱允炆自己,谁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朱文奎还是不愿意放弃,知道自己打太极磨不过杨士奇,索性就干脆打怀里把《建文大典》的政治册拿了出来,摊开了将前几日看到的那几段内容指给了杨士奇看。
“还请阁老指点迷津。”
杨士奇接过书籍,看着划线这几段话,眉头下意识就蹙了起来。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朱文奎想问什么,心底便更不愿意开口了。
“文圻眼下在南京遥控结党之事,阁老可知?”
瞅着杨士奇不愿意说话,朱文奎咬咬牙一狠心添了一把火:“各省、府已经出现了有组织的民间团体,便是没有大量从众的地方也搭起了骨架,性质与南京的学生会颇为神合。
阁老,江山社稷容不得天生双日,庙堂之高君父临朝,田野之下蝇营狗苟,今日放纵将来可是会闹大乱子的。
可偏生,本宫又听说,文圻之所以这么做是从《建文大典》中学的,这不开玩笑呢吗?”
“你听谁说的?”
杨士奇揪住最后一句话,直接反问朱文奎,憋的后者支吾半天。
可他不说出真相,杨士奇便说什么都不再开口。
这杨士奇多聪明的人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你不先给他撂出实底,那是说什么都不愿意把脚伸进重重迷雾中的。
不得已,朱文奎权衡再三,觉着还是争储的事才是当务之急,便咬牙:“这事是燕王说与本宫的,瞻基也是学生会的一员,四叔祖恐瞻基牵涉太深,为保安全计密告本宫。”
杨士奇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事要是朱棣说的,那确实可信。
“当初,文圻在南京大学的学生会驻地组织那些成员一同研讨《建文大典》,之后便开始着手于龙江船厂、各省地方密谋结党,山东大案之后,数千名工人围堵布政使司衙门,事闹得极大,最后惊动中央,对山东上下进行了政治审查,搞得人心惶惶。
阁老,见微知著啊,这才只是几千人,若是将来结党结出上万人、数十万人呢?
老百姓喜猜政治灰暗,乐衷于编排阴谋论,倘使地方公衙出一点问题,那就三人成虎,风言不断,中央的处理很可能会受到影响。”
说到这里,朱文奎缓口气,复道:“阁老,若是令公子他日主政遇到此事,最后成了背黑锅平民愤的,可如何是好?”
一句话,将了杨士奇的军。
第六百四十九章:大风暴前夕(五)
本应该是教书育才的私塾后堂,此刻却被政治所独有的阴沉驱赶走了所有的书香画意。
朱文奎决口没有跟杨士奇谈一句过激的言论,却用一句话将杨士奇逼得无话可说。
见到杨士奇沉默,朱文奎就知道自己的话还是有一定影响杨士奇决断能力的,于是乘胜追击道:“阁老,公器归于皇权假于朝堂所用这是父皇亲口说的,坚持公器必须归于皇权之下这话是许不忌说的,大势如此,民间仍在私营结党,此为正否?”
现在,朱文奎要的就是杨士奇一句肯定的答复。
鼓励民间结党一事、公器是否永归皇权一事,到底什么是正、什么是反!
拨乱反正,如果连正反都弄不明白,何谈拨乱二字。
所以现在哪里只是朱文奎、朱文圻两位皇子在为了争夺储君的位置而发生争端,这场争端注定会席卷天下,在朝堂、地方掀起一波巨大的政治风暴。
在这一政治风暴中,已经位居一省布政的杨稷注定不可能避掉。
今日不替朱文奎解惑,将来,在这一政治风暴中,杨士奇就不能指望作为大皇子的朱文奎替杨稷出头说话。
万一大皇子胜出了?
彼时一顶大帽子扣到杨稷的头上,就能要了杨稷的脑袋。
杨士奇长吐一口气,终于还是拿起了案上的《建文大典》,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解读起来。
“先说这一段吧:‘政权政治的核心在两点,一点是依托人民、一点是相信人民’
陛下着重强调的两点地方,分别用了依托和相信两个词,两个词都是主动的,是要求朝廷主动去做的,而不是被动性如依赖、仰仗,换言之,主动权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
是否依托人民,哪些事上依托?是否相信人民,哪些事上相信?
国家的发展依托人民、国家的建设依托人民、国家的开疆或卫土依托人民。
不能说国家定决策的时候要依托人民来拿主意,更不能说国家大方向上如何行进的时候依托人民。
人民是从属国家的政策路线的,是由国家先定好要去做的事,号召人民参与的时候人民才知道如何去做。
国家相信人民是顺从的,相信人民是爱国的,相信人民是有忠孝仁义信的。
但国家不可能相信人民没有利己之心,更不可能相信亿万黎庶都能做到天下为公。
所以,当人民被欺骗、被利用、被愚弄的时候,他们基于利己之心做出来的某些事,国家不会继续去相信,国家要告知人民这么做是错误的,是应该去改正的。
老夫执政十二年,对陛下还算是比较了解,陛下为人虽然开明,但很多地方的霸道是不允许任何人置喙的,公器永归皇权、公器必须归于皇权,这就是陛下多次强调的地方,早前许不忌加太子太师衔闹出的政见风波,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所以在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公器永归皇权就是‘是’,公器借与内阁、朝廷、地方衙门就是‘是’,而类似这种民间结党、裹挟民意要挟朝廷的行为,其实就是‘否’。”
民间结党的行为是‘否’?
朱文奎大吃一惊。
那岂不是说,老二朱文圻的做法是错误的?
那既然是错误的,为什么父皇会有意让老二做储君。
这一下弄得朱文奎直觉得脑袋都快炸了,乱糟糟的千头万绪理弄不明白。
索性便趁着这个机会,将心中疑惑说给了杨士奇听,也让后者一怔,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反问道。
“陛下打算让二皇子做储君的事,谁说的?”
“于谦。”
朱文奎道出于谦的名字,并且将后者这些年一直都是朱允炆暗中安排的棋子身份道出,这便让杨士奇笑了起来。
“那殿下还觉得于谦说的话是真的吗?”
一句话让朱文奎茅塞顿开。
对啊,既然于谦是父皇安排到自己身边的一枚棋子,那么真真假假这种事就无形中笼罩了层层迷雾,于谦说的话,难道就是真的了,万一是朱允炆授意说的呢?
“可是,父皇为什么要让于谦说这种话呢。”
朱文奎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合理的地方,继续问道:“既然老二做的事在父皇眼里是错误的,父皇完全可以直接喊停,又何必要将本宫派来江南?”
“一种锻炼。”杨士奇捋着颔下胡须,呵呵笑了起来:“近几年来,殿下可见陛下亲自出面做过哪些事?陛下减少露面,就是在淡化他在我大明无处不在的影响力,换而言之,就是开始为将来的储君继位铺平道路。
让您来江南处理这些事,就是在强化您在江南官场的影响力,毕竟扫平工党的事情,您必须要借助地方衙门,而在这借助的过程中,您势必会频频露面。
如此一来,可不就定了江南官员的心,而江南又是我大明重中之重,让江南官员知道了您即将成为新的储君,那么将来您顺理成章的继位,江南就不会动荡,江南不乱国家就不会乱。”
杨士奇一番解释让朱文奎双眸炸亮,只觉胸腔滚烫,差点兴奋的叫出声来。
原来,父皇心中早就默认了自己继位东宫,只是一直没有明确的行诏天下,怕的是骄矜自满,所以才继续行此事来锻炼自己。
只要妥善的处理好江南工党的事情,那自己一回北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立为太子。
“今日听阁老一番话,实在令文奎受益匪浅,阁老当受文奎一拜。”
说罢,朱文奎长身而起,面向杨士奇拱手作揖,慌的杨士奇离座闪身,不敢生受。
“殿下不必如此客套,此间陛下所做之深意,便是殿下自己几日也可悟透,寓实没如何,只是浅谈几句罢了。”
眼下,杨士奇也认定了朱文奎一定会成为储君。
因为只有朱文奎继位东宫,这才是合乎情理合乎朱允炆一贯的所作所为。
一个帝王,必然应有九五之尊超然独尊的地位。
让权与人民,将公器委于人民,那还叫什么国家?
还怎么天子即国家?
所以,朱文圻这般做法一定是错的,一旦朱文奎将工党的事处理掉,那朱文奎回转北京那日,就是朱文奎被明诏立为太子的那天!
第六百五十章:大风暴前夕(六)
皇明四十五年,新年正月初一。
杭州城里张灯结彩,几十万百姓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庆祝新年的到来,但很快,大量穿着新款制式皂服的衙门差役压着腰刀出现,一队队顶盔掼甲的杭州府地方驻军也进入城内,把住了每一处道口。
“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公告,杭州今日施行街禁,所有人立刻归家,不得外出!”
几名公员勒马奔行,同时在马上高喊,让无数本喜气洋洋的百姓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百姓们当然不愿意散去,但无数的驻军和差役已经开始要求所有人必须立刻回家,同时明确的告知百姓,杭州将实行临时的行政管制。
又是一个新鲜的名词。
胳膊拧不过大腿,百姓们虽然千般不愿,终还是怏怏不乐的离开街道,回到各自家中。
原本还热闹如开锅一般的杭州城霎时间冷寂下来,寒风一吹,空荡荡的街道让人不寒而栗。
除了把住街头道口那一队队挺胸抬头的军人。
而在杭州的城中央,布政使司衙门正在召开一场堪称激烈的省司会议。
浙江地头,有头有脸的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而今天这会议只有一个议题,那就是是否要抓捕浙江当地工会的主要负责人!
一些官员表示了反对,但大多数的意见都是赞同。
山东的事情毫无疑问给各省都敲了警钟。
虽然眼下浙江的工会力量还不够强大,但架不住发展的速度快啊。
大明的工业已经全面铺开,越来越多的工人出现,而工会就成了工人心中最温暖的一个所谓大家庭。
有困难找工会。
当这句口号开始流行的时候,对绝对多数官员来说,就是一种错误的舆论标语。
“如果工人有困难去找工会,农民有困难就找农会,那还要衙门做什么,要你我大家这些官员做什么?”
左布政使王钝的脸色很难看:“大皇子殿下前几日来杭州视察,对江南织造局最近的情况非常不满意,一万六千名工人,竟然有四五千人是工会成员,那江南织造局的生产和工作到底是督厂公公说了算,还是工会那个所谓的会长说了算?
眼下江南织造局的工人就在闹着要加薪,喊着要缩短工时,虽然只有一两个人喊,但当整个织造局的女工都加了工会,朝廷不满足她们的条件,她们就敢罢工,一万六千人同时罢工,织造局还干个屁!”
浙江是新晋的滨海工业大省,又是传统的农业重省,加上人口稠密,可以说,无论是工会还是同乡会、农会,都在浙江有着极具潜力的发展。
而这种民间结党组织的力量壮大,让朱文奎很不满意,并且明确告知了王钝及浙江地方。
“在政治的大是大非问题上,坚决不允许‘骑墙派’、‘中立派’的存在,要么是对要么是错,不存在妥协和交互,更不存在矫枉过正这种具有修正意味的词汇,对于错误的行为就要及时遏制,及时矫正。”
朱文奎离开时的话还在王钝的耳边回响,后者便现学现卖,直接拿到会议上说了出来:“很显然,眼下工会、同乡会、农会的结党行为就是错,我们必须拿出政治决心杜绝这一错误行为的继续蔓延,抓捕工会的主要负责人势在必行!”
作为一省布政的王钝乾纲独断,给会议定了调子,那些本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派从官谁也没有了辙,只有都察司、通判司两司司正仍在摇头。
“从律法的领域来说,抓捕不具备法律支持,法无禁止即可为指的是百姓,而对我们这些朝廷公衙来说,法无授权不可行。
君父和内阁从没有授予我们肆意给百姓行为定罪处罚的权力,我们就不能这么做,所以,藩台您若是要一意孤行,我们只能保留意见并在会议后,向都察院、大理寺书信告知。”
对于两法司的拒绝,王钝那是有心理准备的,当下大手一挥:“那是你们的权力,但是老夫所为不是非法行使权力,而是颁行行政命令,工会必须解散,工会的负责人必须到衙门接受训诫谈话。”
会议结束,浙江通政司很快就拟定了这一份行政命令,王钝环顾全场,拿起浙江承宣布政使司的大印,重重的卡了下去!
公章加盖,命令立刻生效。
一队队浙江按察司的捕快离开衙门,敲开了杭州城内某些人家。
而后,一个又一个工人,有男有女从各自家中被带到了按察司衙门,关进了一个又一个囚室,等待他们的,就是所谓的‘训诫谈话’。
于此同时,在江南织造局、浙江各个大型工厂张贴了那份浙江布政使司颁行拓印的行政命令。
“所有所谓的工会、同乡会必须于皇明四十五年正月初一此命令颁行之日起全部解散,从即日起,再有组织、筹谋、参加类似此非法性质活动的,一律追究其法律责任。”
一时间,百姓哗然。
他们或许还不懂什么叫工会,也没有通过工会得到过什么实质上的好处,但一些细微的改变还是让百姓们能够感受到的。
比如说自从加入工会之后,在工作中,那些个督工之类的人说话时气焰就不敢太嚣张,以往辄动破口辱骂的行为便少了许多。
工人们要的不多,要的恰恰就是这一份尊重。
毫无疑问,在工人的眼里,工会成员这一身份,是可以为他们带来这一份尊重的。
而现在,工会要被取缔解散掉了。
“唉,解散就解散吧。”
一名上了岁数的老工人叹了口气,新年的喜悦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满心怅然。
回家的时候,买了两瓶酒。
老工人是浙江十几万工会成员的真实写照,不管这些工人心中有多不愿意,但还没有一个敢向衙门说不的。
几千年民不与官斗早就已是深入人心。
眼下的生活已经不知道比先辈们好了多少倍,如此盛世之下,老百姓谁还能为了这么点小事跟衙门争执不休?
再说如何争执?
是准备把官司打到北京,还是说拿起家伙动粗?
前者也不占理,打官司未必能赢。
后者更不会有人考虑,拿武器动粗那不成造反了?
谁疯了才会选在这盛世造反。
有了浙江的先行告捷,周边各省亦开始有样学样,取缔工会成了大势所趋。
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几十万工会成员重新回归了普通百姓的身份。
而在南京,一个年轻人找到了朱文圻,急切道。
“殿下,咱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啊。”
年轻人的面前,是朱文圻有些消瘦却挺拔的背影。
“咱们到底是民间闲散组织,怎么可能是官方力量的对手,更何况,咱们连大义都没有。”
朱文圻翘首看着窗外的皓月。
夜很凉,冻得朱文圻有些微颤。
他所有引以为豪的根基势力,在一道道各省行文面前脆弱的如豆渣一般,瞬间烟消云散。
难道自己走的路是错误的?
想想当初自己从《建文大典》中分析出来的内容,朱文圻痛苦的揪住头发。
如果是对的,不可能这条路会如此的难走。
但偏偏在朱文奎面前,丝毫无还手之力。
没了工会、没了学生会。
那岂不是这辈子,注定只能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了。
“我不甘心!”
夜幕之下,这声呐喊显得孤独又渺小。
第六百五十一章:正位东宫
江南的事闹得很大但又闹得很小。
说大,是因为涉及的人数很多,几十万名工会成员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被强制复原回普通百姓的身份。
说小,是因为即使六个省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工会、农会都强制取缔,但没有闹出任何的风波和乱子。
话说回来,只要朱允炆还活着,大明,他就闹不出什么乱子来。
老百姓不敢闹,那些个官员又有谁敢闹。
江南六省打击工会的力度绝对够大,但没有一个地方敢拿着鸡毛当令箭,肆意抓人定罪,所采取的手段,无非都是如浙江那般,对各个工会的负责人进行一番所谓的诫勉谈话,等到取缔解散了其组织领导的工会后,人也就会放出去。
倒是没有炮制出什么让人生厌的冤假错案。
也是这几个月,朱文奎是在江南出尽了风头,毕竟谁让这打击工会的行动是他发起的,江南六省的呼应,让朱文奎甚至有了一种‘代天子’的感觉。
那种发号施令,一言出百万人相随,权力的滋味原来是如此的美妙。
更令朱文奎感到兴奋的事,便是他带领着调研组打算回北京前,江南六省为他举行的堪称盛大的欢送仪式。
一场由江南数十位顶级豪商共同组织起来的欢送仪式。
毕竟,朱文奎打击工会,最应该弹冠相庆的,恰恰就是这些个大商人和地方官员。
官、商两界,都对朱文奎那是喜欢的不得了。
加上恰恰只有官、商两种身份的人,掌握了江南的政治资源、经济资源以及超过九成的社会资源。
而那些个工会、农会成员,便是有几十万、上百万又如何,毫无影响力的一群菜根蚍蜉罢了。
“二皇子搞工会、农会,将咱们大家伙手里的利益抢走,还要分衙门的政治决断权,是官商两界共同的敌人,而大皇子打击工农,保护咱们的利益,那么,与江南六省言,谁是咱们的敌人谁又是咱们的朋友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欢送会办的很大,但是朱文奎没有露面参加。
倒是难为这小子,春风得意的阶段还知道什么叫做低调与小心。
连这堂汇聚江南六省达官显贵、富商名流的大宴都没敢参加,生怕让人参上一本僭越的奏疏。万一喝欢了,不小心在某些细节上得意忘形,白白浪费了自己这大好的锦绣前程。
他是没有参加,但不妨碍这场本质上就是庆功会的盛宴如期举办,只不过改个名头罢了。
将欢送会改成了江南工商业发展交流大会。
而在礼堂后的大会议室内,江苏、安徽、浙江、江西、福建、湖广这江南六省有头有脸的官、商大员们几乎坐满了每一个角落,正开怀的交流热烈。
“诶,我等做臣子的,岂敢僭评天家。”
倒是几位布政藩台还保持着清醒和低调,发现话题的苗头有些不正,赶忙开口纠正:“今日是咱们江南工商业发展的交流会,大家欢聚一堂,目的当然都是群策群力的将咱们江南各省发展好。
北京搞了京津冀协同发展体系,咱们江南依托长江、大海,交通和资源更丰富,完全亦可以搞个长江带共同发展体系不是。”
京津冀发展体,长江带发展体?
众官员、富商先是沉默,而后都眼亮起来。
这事如果能经内阁通过,绝对是大有可为的。
“中央近两年在造铁路,但是重心一直都围绕明联来忙活,没有拨钱给国内,如果诸位想要长江带体系成立,必须集资先免费替国家修一条江南的铁路网出来。”
安徽布政使葛仲文开口道:“我们这些主政的负责出力,你们负责出钱,大家通力合作,心往一处使,尽快推动长江带共同发展体系的成立,诸位觉得可行否?”
会议室内沉默一阵,很快就有一名无锡的豪商站了出来。
“只要可行,我愿出资五十亿!”
众皆哗然。
万没想到,这第一声,就喊出了天价。
有了开头者,一众富商也不再忙着算计腰包,纷纷慷慨解囊,顷刻间便是报出几十到上百亿不等的天文数字。
免费为国家修铁路,为什么这些个商人还愿意如此慷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对于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两半花的商人群体来说,让他们如此大方的豪捐几十上百亿,只因为他们从这一共同发展体中看出了更大、更丰厚的回报。
那就是支持大皇子继位!
大明的国情摆在这里,摆的明明白白。
那就是南强北弱、南富北穷。
江南是大明的国本,是政治、经济不可动摇的重心区域。
北方即使现在拼了命的发展和建设,几十年之内也不可能超越江南。
但是如果国家确实要发展北方,早晚还是会有持平和超过的一天。
眼下,江南的官商自然没有人愿意看到那一天。
他们要大力发展,要拿出一份成绩,还要拿出一份支持大皇子的决心。
用这份成绩来保朱文奎做太子,而后等着将来前者投桃报李的那一天。
只要朱文奎能坐上奉天殿里那张金椅,首都重新迁回南京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只因为这一波,朱文奎在江南的行为收获了大家伙所有的好感以及信赖。
大皇子,是站在他们这一边,是保护他们利益的。
如果按照历史长河其特有的规则来言,官、商就是一个国家的中流砥柱,是一个国家的主干力量。
而往往得到这一波国家主流阶级认可的人,几乎做皇帝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也恰恰是杨士奇一眼看透,认定朱文奎会做储君的原因所在。
谁打击工会、农会,谁就可以收割这一波官商的忠诚。
如果朱允炆不打算安排朱文奎做储君,完全没必要派后者来江南搞所谓的调研工作。
深谙政治甚深的杨士奇还是选择了下注朱文奎,不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儿子杨稷。
他的投注是得到丰厚回报的。
朱文奎从江南回转北京之后,一纸明诏就发到了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长子文奎,为皇后所出,宗室首嗣,天资粹美,品格贵重,兹恪遵初诏,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
正位东宫,明诏天下!
而后,杨士奇的儿子杨稷,就调任南京出任南京知府!
大势所趋民心所向,作为嫡长子的朱文奎,就这么像是踩着棉花般,晕晕乎乎的进了文华殿,坐在了内阁的上首,俯瞰百官朝堂。
这一天,是皇明四十五年七月初十!
第六百五十二章:支线--巡西北
入了秋的深宫有些萧瑟,主要可能还是因为这里少了灵魂。
朱允炆摆了圣驾,要离开北京去陕甘巡视黄河,顺道看看西北铁路的修建工作以及在河西走廊典阅西北战区以及三部漠庭的军容。
别管这些年朱允炆这位皇帝多么没有存在感,但没有了朱允炆的皇宫乃及整个朝廷和北京城,都在圣驾离开的那一刻,恍若失去了主心骨一般,尤其是刚刚正位的太子朱文奎。
他理所当然的获得了曾经梦寐以求的‘监国’权力。
内阁诸事不决取与太子。
这一刻,朱文奎成为了短暂的,大明实质意义上的一号领导人。
即使是内阁首辅的许不忌,也需要在一众大事上,先向朱文奎进行汇报,内阁的所有决议必须报到朱文奎的案前由后者进行审阅。
但朱文奎的内心还是很慌,还是没底。
曾经做梦才敢想像的日子等终于来到的时候,朱文奎才发现,现实永远没有想象的那般更令人痴迷沉醉。
这个国家太大了,大到超出了朱文奎的认知。
青史上那些空泛的文字记载下的历朝历代与今日之大明根本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终开元盛世一代,大唐一朝已不及闽浙两省。”
如果不是坐进了文华殿,不是看到了通政司抄录下的各部会要,朱文奎从没有想过他的大明朝,已经强大到了如此地步。
自家老爹给他留下的这个王朝,在经历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改革后,已经繁荣富庶到了这般田地。
四个五年计划,硬生生让大明这个国家创造了奇迹。
明联数之不尽的恐怖资源和充沛人力,更是将大明一国喂的膘肥体壮。
老大帝国和超级强国。
该如何接手自己父皇离京后留下的国家政务,如何以独裁掌权者的目光来审视这国家乃至整个天地世界,成为眼下朱文奎最大的困难。
后者便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朱允炆给他准备的新的考验。
但在北京往西安的高速路上,在那架十二匹马拉动的天子驾辂内,朱允炆却面色极差。
极宽敞奢华的内车厢中,只有他一个人,身旁二十多年形影不离伺候着他的双喜回了老家,操持父母迁坟一事去了。
在主仆两人分别的时候,双喜一句话扎进了朱允炆的心窝。
“皇爷这么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普天之下,双喜不提,只剩下一个许不忌还愿意坚定不移的支持自己这个皇帝了。
于谦或许算一个,但于谦还太年轻,有很多事尚无法说与他知道。
真正的孤家寡人。
撩开车帘,看着闪过的这青山景色,锦绣河山,朱允炆面色稍霁,总算是勉强挤出了几丝笑来。
还好,有这个国家陪着他。
“你们会忠于朕吗?”
走出内车厢,外车厢内八名负责保卫的大汉将军刚把目光投向朱允炆,就听到了这一问,下意识的挺直了脊梁。
昂首大喊:“为君父而死,是每一名大明子民生命之最高荣耀!”
“朕相信你们。”朱允炆推开车门走出,看着驾辂外,里三层外三层的数万名锦衣卫、中央戍备集团军的将士,扶着护栏,翘首观天。
“但朕不喜欢这句话,你们不应该只知道为谁而死,更应该知道该为了谁而活着。朕的命是命,你们的命亦然,天下每一个大明子民的命,都与朕同命相连,与这个国家相连。”
守在驾辂外两侧骑马的是中军主官,也都是年岁不过三十左右的年轻将领,闻言无不感动出声谢恩。
“可惜,总有那么些人,弄不懂这个国家到底属于谁。”
朱允炆叹了口气:“自古而来,凡是将国家视为一家一姓之国家的朝代都灭亡了,从赢秦到刘汉,到杨隋、李唐、赵宋,而今轮到朕的朱明了,若是一家一姓之天下,爷爷与朕不就成了无耻窃贼了吗。
因为天下不是一家的,属于天穹下共同呼吸所有人民的,是人民呼求爷爷带领他们推翻暴元,是人民呼求朕要做一个有为的好皇帝,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大明。
凡是无视人民呼求,与人民走上对立面的,都将会被历史钉在耻辱柱上,他们是可耻的国家与民族的罪人。”
周遭的将军无不缄口,皇帝的话太过于深远,他们不敢随意接口。
但只有耿瑄,这个连续在御前司做了十几年的主帅,跟随过朱允炆在九江抗灾的前日月华章获得者耿炳文的小儿子敢开口。
“臣等不懂君父之意,但臣只知道,凡是与君父做对的,都是臣等的敌人,誓当诛其根脚,赶尽杀绝绝不姑息。”
“你的杀气太重,这样不好。”
朱允炆有些失笑,摇摇头:“如果杀戮可以解决天底下所有问题的话,那么朕就不至于愁到离京散心了,破坏容易建设难啊,朕可以为了痛快己心将那些碍眼的东西全部除掉,但是如果后续没法更弦易张的话,那么杀戮就毫无意义了。”
教诲了耿瑄一通之后,朱允炆自己又改了口,复言道:“不过有的时候,所谓不破不立,朕老了,不想万事动武,但对于一些顽固不化的东西,或许只有子弹能让他们清醒。”
“愿为君父鹰犬,荡尽不臣!”
几名将领皆肃声一喝,声音传开,数万名大军虽不知缘由,亦齐声回应。
“愿为君父鹰犬,荡尽不臣!”
车辂之上,扶着栏杆的朱允炆笑了起来。
这天下终究还是他朱允炆的天下,军心、民心,连同整个江山社稷、山河日月都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只是这十几年,朱允炆已经不再复初登大宝时那般锋锐,不再杀气腾腾罢了。
人老了,到了伤春悲秋的岁数,更喜欢用平和的手段去接人待物,去解决问题。
风起了,空旷的高速路有些凉。
朱允炆紧了紧系在脖颈处的绒氅,但无处不在的秋风还是顺着袖口、襟口往里灌。
没柰何,只好折身回车厢。
“传令,典阅三军的地点改到西安,河西走廊朕就不去了。”
第六百五十三章:支线--勋阳
湖广,勋阳府。
这个在湖广地界存在感不算太大的府城,今日迎来了一个贵人。
一辆六马并驱的豪华车辂缓缓驶近,车前车后,簇拥着数以百计相貌堂堂,身姿拔硕的西厂番子和锦衣卫,若是不知道的人,仅看这辆马车的规格,还会以为是当朝首辅许不忌来了呢。
但车辕上立着的大旗,却让湖广这地界的官员看到后,更加紧张。
御前司总管,孙!
这旗号,对地方的官员来说,可比许不忌的首辅大旗更有含金量。
毕竟,作为御前司总管太监的孙双喜可不仅仅是天子近臣,他主管的御前司也是大明权力机构中极具有实权的单位之一,旗下领导着的可是锦衣卫和西厂两大特务机关。
大明二十几个省、直辖府,哪里没有锦衣卫或者西厂的分支机构?
勋阳府当地的地方官早早就得了信,双喜人还没到,一大早勋阳府政商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开始在府城门外候着了。
这见到了正主,也顾不得一上午守着的劳累,个个脸上惫色一扫而空,霎时间便只剩下灿烂的谄媚笑意。
“下官勋阳知府柳志信携勋阳上下恭迎孙公公回乡省亲,问公公安好。”
柳志信在车外的一声呼唤,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在权力面前,一切都得让路。
就迎候的排场这一块,勋阳府绝对是拿出了最高规格的。
不过回应勋阳上下的,只是从这车辂内走出一个年岁不过十五六的小宦官,替双喜传了话:“公公乏了,这迎候的过场就不参加了,柳府尊上车来叙吧,其他人都散了各述其职去。”
一腔热忱连个正主都没能见到,大家伙当然是不太乐意的,但是也无可奈何,只能艳羡的看着柳志信兴高采烈的攀登上车。
车队,从两列迎候的人群中缓缓驶过,进入了堪称戒严状态的勋阳府城内。
“近乡情更怯啊。”
车内,慵懒侧躺在榻上的双喜吃着水果,面对柳志信的问好,叹了口气:“咱家二十多年都没有回来了,说实话,如果这次不是不得已,咱家也是不打算回来了,毕竟谁让咱家是个太监,无法诞育子嗣,实无颜到父母坟前祭拜啊。”
这话说的随意,却让柳志信有些紧张的额头冒汗,急忙开口道罪:“公公容禀,尊父母迁坟的事,本来咱们这当地就可以办好,不想劳您贵体亲来,实在是公公您那几位叔伯家兄弟的口开的太大,下官做不动主。”
见双喜没有开腔,柳志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下官已经批了咱们勋阳最好的风水宝地,近便还有一座香火名观,一应迁坟的花费,自然也是不用公公家里操心的,但您那几位叔伯兄弟,他们不仅不想花钱,还张口要钱。
通路的事,他到底不是下官说了算,这是工部主建,湖广、江西两省建设司承建的,下官已经向藩台做了汇报,是藩台不同意。”
“是吗,那倒是不能怪你。”
静默中,双喜总算是开了口:“要多少钱啊,如此为难。”
“十、十个亿。”柳志信咽了口唾沫:“恕下官直言,这笔数字太高了。”
“嗯?”
双喜瞥了一眼,直吓的柳志信险些魂不附体,马上闭嘴。
“高吗?”呵呵一笑,声音有些清冷:“湖广去年的公费开销内阁核数是三十亿,实际支出五十五亿,超支了二十五个亿。
去年湖广修水利修路,向内阁申报了四十亿的经费,但实际上的总体工程只是老化严重的一段进行修补,整体大部分压根没动。
为了补财政支出这一块的亏空,湖广上下怕是也操碎了心吧,好啊,吃吃喝喝都能花五十多个亿,怎么到了咱家这,十个亿都诉苦说没有了。”
眼么前,柳志信汗透重襟,腿肚子都哆嗦了起来。
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可是天下头号特务头子。
“咱家父母可怜呐,本就是被丧尽天良的奸官逼死的,想不到这死了几十年,还得给你们这些当官的让路,你们这是准备把咱家爹娘给挫骨扬灰了?”
话音堪堪落下,柳志信这边已经噗通一声跪下,整个人哆嗦成一团,连连顿首:“公公明鉴,跟下官无关,跟下官无关啊。下官一直都是力主在此事上为公公效力,不想劳公公尊驾受这千里劳顿的。”
俯瞰着、睥睨着柳志信这一出表现,双喜冷笑一声,仍是冷言冷语:“你们这群做官的,别的本事没有,推责任踢皮球那是个顶个的好手,依咱家看,还穿什么飞禽走兽,束什么衣冠顶戴,都去参加国家队踢球多好啊。”
说罢了,话锋又一转,道:“罢了,咱家不想跟你计较,上完坟祭拜罢父母,咱家就得紧着时间去西安伺候皇爷,不想跟你们在这里纠缠。”
一句话,顿时让柳志信如蒙大赦,长出一口气:“请公公放心,此事下官一定尽快上禀藩台,妥善处理。”
这句妥善处理,便是认头了这十个亿的迁坟补偿。
天价又如何,不合理又如何。
比起湖广官场上下几十顶官帽子,挤一挤十个亿总是拿的出来。
“嗯,你退下吧,把我那几个叔伯兄弟叫过来。”
柳志信总算是踏实了下来,一迭声的谢恩后告退,不多时,这车辂上又登了几个中年男子,个个衣着光鲜,挺胸凸肚。
一上得车来,都规规矩矩的向双喜问好,或喊兄长或亲昵的叫声宣弟。
面对了自家兄弟,双喜总算改躺为坐,亲昵的招呼几人落座。
寒暄一阵后才开口问道几人近况如何。
“托您的福,总算还过得去。”
几人谦逊,简要的说了一下近况。
原来,这几人眼下都是勋阳乃至湖广地界有头有脸的商人了。
或做承包工程的开发商,或是搞盐粮漕运,最厉害的,更是开了大小十几个厂。
“堂哥的买卖做的挺好。”双喜看向其中一人,笑眯眯说道:“听说,连汉阳的锻钢厂都有了股份。”
孙路嘿嘿一笑:“一点点,一点点。”
“撤出来吧。”
一句话,让孙路愕然。
为了入这汉阳锻钢厂的股,他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前期都不知道砸进了多少银子来疏通门路找关系,这还是靠着跟双喜的亲戚关系,才挤破头占了一点。
现在双喜竟然让他撤出来?
从心里来说,孙路当然不愿意,但他没敢问,纠结了半天叹口气诶了一声。
“还有,眼下江南地界打击工会,湖广亦如此,听说你们都觉得很高兴。”
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孙路应了一句:“这不是好事吗,以前工会还在的时候,哥哥我这些厂子可没少给我添堵,生怕再出现做工时死伤的情况,不然,本来该赔八十万都得赔一两百万。”
“是啊是啊。”
一旁盖楼的开发商兄弟也接了嘴:“就说这工地施工盖楼,出现意外那都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天底下赚钱哪有轻松的,死了叫点背。
当兵打仗还得死人呢,抚恤金现在不也才提到一千两吗,折算过来也才一百万。凭什么到咱们这都得一百多甚至两百万。而自打工会没了,少赔不少钱呢。”
等这些个兄弟叽叽喳喳的念叨完,双喜才开口:“工会确实有一些裹众要挟的行为,也确实做出不合理的事情,但是,该怎么赔有法律上明确的具体数额,你们不能比这少,尽量呢能多掏就多掏一点。
还有,如果再有类似的组织出现,别管、别动,装看不见,更别报告官府,记住了吗。”
兄弟几人都不明就里,遇到了装瞎?
“可是工会的存在,会危害我们的利益......”
话都没说完,就对上了双喜冰冷的眼神,耳边,一句话响起。
“如果你连明早的太阳都看不到,明晚上吃什么还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