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八章:新时代的黎明之光(一)
广东、广州商会新总部。
这是一座九丈九高的高楼,在历经几年的修建后将要正式投入使用,而这一天,连广东左布政使曾文济都亲自赶到了现场。
“藩台大人。”
广东工商联、粤商商会的所有上层都守在新总部的门口候着,见到曾文济从马车内出来,齐齐躬身见礼。
“诸位不用多礼,太见外了。”
哈哈笑着,曾文济快步上前,而后抬头看了一眼这栋他从未见过的新式高楼。
“你们还别说,你们这新总部看着,确实气派的很呐。”
广东工商联副大臣也是粤商商会的会长郑铎笑的热烈:“哪里哪里,商会大楼能盖好,还要多谢藩台大人当时的批准,这栋楼,就相当于是藩台您的孩子啊。”
众皆大笑,气氛热烈且和谐。
“行了行了,别捧本官了,本官左右不过给了纸批文,人力物力都是你们粤商自掏腰包筹建,若把此楼比作孩子,本官是生父,你们才是养父,养育之恩在你们那。”
大家伙又围着曾文济吹捧了几句,才引着后者走到大楼门口一处被红布盖住的石碑前。
“请大人为我粤商商会新楼揭碑。”
曾文济也不耽搁,手捏住这红绸布的一角,向下一扯,一块上刻‘粤商商会总部’名称的石碑便展露在阳光之下。
烫金的六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端的是气派非凡。
而随着曾文济的揭碑,不远处燃放起了鞭炮,请来的礼乐班也是高奏喜乐。
端的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大人请。”
一行人簇拥着曾文济进入新楼,踩在一块块被反复打磨抛光的大理石地砖之上,曾文济看着这栋高楼内部的每一处都倍感新鲜和惊诧。
郑铎在曾文济的身旁做起了向导。
“这栋楼楼高九丈九,共计六层,一层是大厅,用来指引,接待往来办差的商会成员或想要经商自营的百姓。
二层、三层和四层是办公区,各有隔间八十七间屋舍,可以容纳三百人办公。
五层有一个大食堂,是吃饭的地方。
最顶部的六层是我们粤商商会几个主要掌柜的办公区。”
曾文济听得频频点头,但还是问道:“六层之高,岂不是要每天爬高上低的。”
见曾文济疑惑不解,郑铎笑了起来,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引着后者走向一处有些奇怪的单间。
打开单间的门,郑铎守在门口请了曾文济进去,自己随后跟上,其余的一众随扈都被劝留在了外面。
三面密封,毫无光亮。
随着门一关,这里便漆黑的难见五指。
曾文济有些心中惴惴,而在此时,他的耳际响起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铃声。
声音好像是从头上传下来的?
曾文济抬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刚打算问郑铎,就感到整间屋子晃了一下。
轮齿的转动咬合声和铁索的拉动声密集且刺耳。
持续了能有半分钟才停,随着最后一个声音落下,这间小屋子再次晃动一下。
而后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珍贵的光亮映照进来,让曾文济傻眼。
他视线的尽头有一处左右推开的窗户,而透过窗户,他看到了什么?
蓝天!
“咱们这就到六楼了?”
曾文济走出小屋子,快步奔向窗户,不可置信的俯瞰着脚下变得渺小的人群,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都变的小了许多。
“没错。”
郑铎走上来,颇多自豪得意。
“刚才咱们进入的屋子叫做升降房,由四名壮年男子同时运作,好比井水的摇把,只是更加复杂许多,升降室的外顶部有锁扣,由四根结实的铁链连接,升降室内有一个摇把,转一圈,在这栋大楼的顶部,就会有铃声响起,工人就会投入到工作当中。”
曾文济听的傻眼,刚才发生的一切让他有一种如坠梦中的感觉。
这个时候,身后的升降室扔在运作,将两个又两个的布政使司官员、商会成员带过来。
而每一个官员在出来后,无不跟曾文济一般惊诧。
“仔细跟本官介绍一下,这里还有那些新奇的发明。”
曾文济心痒难耐,催促着郑铎带他继续观瞧。
“在这栋楼的一层、三层各有一个茅房,而在每一层的东侧,则是取水的地方。”
一行人随着郑铎的导读来到大楼东侧尽头,一个怪异的不规则圆柱体让大家伙看不明白。
而在这个物体的外侧,还有一个探出来的圆管,顶部是一个把手。
只见郑铎走上前双手拉住把手,向上拉动而后下压,如此往复几下,那个探出来的圆管便突然冒出水来。
所有人都看傻了。
“人力给水,我管它叫手摇水泵。”
郑铎低头看着水桶,感慨道:“盖楼之前,关于给水、排污等问题,工匠们可谓是绞尽了脑汁,先是寻找到地下水源,而后接通了整栋楼的给水管道,利用这个手摇水泵来送水。”
“水不是应该向下流吗?”
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有水向上流的道理啊。
面对这个问题,郑铎一摊手:“具体原理我也不懂,工匠们做的,我只是享受便捷的使用者。”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啊。”
曾文济自己都记不得他已经说了多少遍不可思议,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说下去。
“这栋楼内的给水和排污管道是错开的,除了这给水,排污也是极其便捷。”
郑铎带着曾文济进入属于他的那间巨大办公间,打开了一间侧门。
白瓷铺就的地面,内有一个扶手台、一个方才大家见到的手摇水泵、一个大号水桶,里面水高八成,飘着一个瓢。
而真正引人注意的,还是嵌在地上的一个小洞。
茅房。
即使不用问,大家伙也能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如厕的地方。”
郑铎开口介绍,这次倒没有亲自上阵实验。
“人蹲在上面方便,结束后取水冲刷,粪溺会走排污管一路排到城外,我们在城外盖了一个处理的工坊,取这些粪溺进行加工,蒸粪、酿粪之后,可以当做一种非常好的肥料,来增强土地的地力。”
说到这里,郑铎也没有居功,赶忙将发明的匠户名字一一报了出来。
“是大家伙一起合力盖起的这栋楼,包括对粪溺污水的处理再利用,都是他们这几年实验出来的,我们粤商商会只是提供财力支持罢了。”
曾文济不再感慨什么不可思议了,而是沉默了许久,才由衷的感慨道:“叹为观止。”
匠人的力量和智慧是无穷的,只是糟糕的生存、生活环境限制了他们的发展,让他们不得不想尽办法糊口生存。
而当生活趋于稳定之后,先人的智慧便有了用武之地。
“本官即刻书信,送呈南京通政司。”
曾文济长出一口气:“能够解决给水、排污、做饭的问题,那么新的布政使司衙门可以筹建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不怕麻烦,在建造前将所有管道预埋好,实现户户供水、户户排污都不是什么问题。”
郑铎掷地有声的说道:“如果只建六层的话,难度会小很多,集中百姓居住,建设新居住区的政策是可以实现的。”
将百姓集中,释放更多的土地建造工厂。
城市化、工业化。
曾文济微微闭上眼,激动的浑身颤抖。
皇帝在畅谈未来国家发展中提到到这两个词汇,是计划十年甚至二十年后实现,而现在,广东很有可能成为全国第一个起步的省份!
这是一笔巨大的政绩。
“要重赏这批工匠。”
曾文济转身,正容道:“由布政使司出钱,重重的赏。”
曾文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如此的感谢工匠,他甚至恨不得抱着这群工匠挨个亲上几口。
感谢这群人,亲手为他编了一顶新的官帽。
而且是那么的触手可及!
第四百四十九章:新时代的黎明之光(二)
最新一版的求是报几乎被广东霸了版。
这当然是朱允炆点头同意的。
对于广东的技术革新进步,朱允炆很开心,但要说惊讶到瞠目结舌,这还远远不够。
完善的给水、排污系统也不过是在祖先的肩膀上在稍微向上爬了几步,而所谓的手摇水泵给水,算的上是现代自来水系统前身,这一点上,领先了时代两百多年。
原时空要到十七世纪初,才会由约翰牛发明出来。
广东地处南方沿海,临近南洋和印度,各项资源都是极其富裕甚至是廉价的,加上粤商似乎与生俱来的生意头脑、锐意进取的改革精神、天马行空的思维想法,刺激技术进步的种子就算是有了可供茁壮生长的沃土。
至于对粪溺等腌臜物的提取利用,进而熟练掌握的蒸粪法、酿粪法,搞污泥堆肥,那就纯粹是商人的精打细算影响诞生的了。
对不管什么东西都物尽其用,榨干每一份产能价值。
哪怕是屎都不放过。
能赚一两银子是一两。
“曾文济送来的本子,希望可以大力推广这种新式住宅,节省更多的土地使用,种植经济作物,兴办集群作坊和工厂。”
杨士奇捏着奏本,将广东的打算一一汇报:“而且曾文济是个有胆子的官,他只向内阁伸手希望批三千万的专项费用,其他的,以广东布政使司为担保,向广州银行借了五千万,又发动广东工商联组织粤商集资,搞了一个多亿。”
“敢打敢拼是好事,我们要鼓励地方的锐气。”
朱允炆颔首:“刊发到求是报上吧,竖立广东锐意改革的风向标,希望地方诸省多向其进行学习领会。”
皇帝对于广东发展的成绩肯定,此时大明地方各省早都见怪不怪了。
可能只有福建、江西两个省对此不太感冒。
后者仍然有着根深蒂固的文学风气,坚定内心士为尊的阶级思想,努力读书学习、考录公员才是跻身名贵的人生出路。
而前者的不屑,纯粹就是因为不服气罢了。
论财富,以泉州为首的福建并不逊色广东,甚至在消费、娱乐的多样性、层级性可比广东丰富太多了,而且泉州等沿海地区的工厂也没少建。
“陛下说过,只有实业才能兴邦,他们就会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以前招商送宅府,现在更是直接建房子,然后卖房子。”
福建的官员对此不屑一顾,不过笑话之后还是端正了态度:“既然内阁行文了,那咱们就组织一个学习小组,去一趟广州,顺便见识一下所谓的新式大楼,把一些技术学过来。
顺便也邀请一下他们,让他们来见识学习一下咱们的纺织技术。”
无论是此时大明的内需还是出口倾销到海外的成衣市场,需求量都是极大的,泉州连开了几家大型的手工作坊都完全赶不上工。
剪裁成衣还好些,将原材料变成棉纱的过程却是极其耗时的。
枯燥的转换工作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大量人手。
于是,一群上了岁数的纺妇,把主意打到了她们织造的工具上。
不懂机械运作的原理知识,她们只会一次又一次的对失败点进行改良实验,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几年的折腾,还真让她们搞出了一台奇怪的手摇式织机。
因为是几个妇女在一起合力钻研出来的,就取名叫做多娇机。
这种多娇机的纺织效率之高,几乎是之前传统技术的数十倍之高,一个妇女一台机器,一天纺织的量甚至超过早前一个集群作坊的出货量。
外贸出口压力陡然减少了许多。
福建以泉州为中心,以这款多娇机为核心,大大小小建了几十座成规模的织布厂,织机几乎昼夜不息,一件件、一匹匹做工优良的成衣、绢布被装箱,而后或走漕运输卖到全国各地,或走海运销往各国。
“咱们福建的成绩其实是很突出的,只是本官不喜欢高调,啥事都向陛下、内阁汇报罢了,一个小小的织机,多做出了几件衣服,算什么国家大事?
社稷江山靠皇上的领导,靠地方的统筹和承上启下,几个女人捣鼓的小玩意,本官何至于拿来向陛下邀功?”
褚知节并没有觉得这算什么了不起的大功劳,虽然福建的布价和成衣价已经低到不足往昔三成的水平,百姓的生活质量直线提高。
“提高民生质量,平抑生活物价,不就是我等为官之人的职责所在吗?”
褚知节不觉得这算什么大功劳,即使他也在一力推广多娇机的扩产,却从来没有给内阁上过一道奏本。
只说过一句“福建当地纺布、成衣产量扩产近三十倍。”
内阁当时把这件事给朱允炆说过,朱允炆还当是福建扩产了作坊的数量,增加了纺织的人手,压根没往新工具上面想。
褚知节不喜欢没事给朱允炆这位皇帝送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更不喜欢邀功领赏,可别的省份一看广东这架势,这小心思就算盘开了。
年初王谦荣退,朱高炽接了大学士的班;各部尚书也多有荣退者,一下空出了四个部的缺,虽然多由各部副手左侍郎接了班,只剩下一个国资部,那也好歹是个一部尚书。
努努力,未必不能选拔进中央,毕竟,山西左布政使丁景福现在不就跑到吏部当左侍郎了。
当大家心往一处使的时候,很多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保定府是定窑的大本营,尤其是经历宋元明三代的改朝换代后走向末落,规模产业急剧缩小,但还在勉力支撑,尤其是当北平布政使司开始倾力支持后,一度行将没落的定窑迎来了新春。
“靠着搞瓷器,咱们的竞争力已经比不上江南了,所以咱们要另辟蹊径。”
作为定窑的大师傅,首席匠户,吴老三为了定窑的发展可谓是呕心沥血。
“去年,小五搞了种新瓷,就是那个添加牛羊骨灰烧出来的骨瓷,虽然也算是振了振咱们定窑的声势,重新打响了旗号。
但骨瓷这种,到底是小家小户的买,皇亲贵胄、王公将相看不上,尤其是前些年,江西景德镇搞出了什么所谓的青花瓷,跟其一比较,咱们的骨瓷太没水平了。
所以,咱们得烧出新玩意来。”
“大师傅,您就直说吧,咱们下步搞什么。”
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他就是方才吴老三点名制造出骨瓷的小五,看其岁数,也不过二十上下。
“咱们做这个。”
吴老三打怀里取出一个薄片,色泽有些浑浊。
“这东西,也太难看了吧。”
小五接了过去放手里打量,有些不甚满意:“而且成色太差了,用来做瓷器,岂不是贻笑大方。”
这东西还不如骨瓷呢。
“谁告诉你是用来造瓷器的。”
吴老三呵呵一笑,将这块小薄片拿起对准小五的眼。
“能看到你自己吗?”
小五这次收声,因为在浑浊的薄片中,依稀有张人脸。
“这是,镜子?”
小五拿不定主意了:“如果是镜子的话,这个成像效果还并不算太好,背面覆盖的锡,也影响了反射,失真太严重。”
“所以咱们才要努力啊。”
吴老三感叹了一声:“这也是老夫偶然之间整出来的,我想只要功夫到了家,咱们可以制造出一面完美且无任何失真的镜子。”
窑厂不产窑,改行生产镜子了?
大家都面面相觑,不过吴老三是大师傅,那么多年来负责定窑的生产工作,大家多是他的徒子徒孙,自然没有敢反对的。
“既然没人反对,那就这么定了。”
吴老三拍拍掌:“咱们这一代定窑人,不能让定窑毁在咱们手里,我现在宣布,小五带的生产组继续骨瓷的生产,这可是咱们将来研发新物件的资金来源。
其他的生产组,停止瓷器的生产,跟着我全力以赴,尽快烧出完美无暇的镜子来。”
“好!”
大家鼓噪响应,现场很是热烈。
第四百五十章:郑和与美第奇
朱允炆自己可能都没有想到,自己不过让内阁行文地方,希望各省能够向广东进行学习,引进新思想原比引进所谓的新技术更重要,竟然间接促成地方碰头搞了一次技术交流大会。
这些年,可不止你广东一省在发展。
对于福建创造出来的多娇机,河北定窑正闷头捣鼓的玻璃,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朱允炆此刻尚且被蒙在鼓里,他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刻意留意地方的蝶变。
第三次下西洋的郑和回来了。
第一次郑和带回了阿拉伯和欧罗巴的海图,第二次为朱允炆带回了一批欧罗巴人和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而这第三次只带回来一个人。
多哈。
一名在阿拉伯半岛实力最大的商人。
阿拉伯半岛因地缘位置嵌在欧亚非三洲的中间,他们的支柱商业就是贩奴,至于其他类似二道贩子的转卖顶天只能算是副业。
与阿拉伯商贸关系最紧密的就是中国和威尼斯商人了。
前者有上千年的海贸史,起于南北朝盛于唐宋,没于明清。
后者则是元朝之后,阿拉伯商人在欧洲寻找到的新合伙人,将中国的瓷器、丝绸贩卖给威尼斯商人,经后者的手销往全欧洲。
而最具出名的便是景德瓷。
景德瓷于明清之交传入欧洲,当时就震惊了整个欧洲,这种瓷器甚至能在当时的欧洲,换到一支数量不多的军队!
也是因为景德瓷的绝对碾压优势,促使欧洲人不得不钻研瓷器的研制。
骨瓷就是在这种环境下诞生的,算是欧洲人自己的品牌。
不过是在烧制的过程中加了些许动物的骨灰罢了。
骨瓷连给景德瓷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却随着西风压倒东风,而被誉为世界最精美的瓷器,尽管这也是西方人自己封的。
眼下这个节骨眼,威尼斯商人算是刚起步几十年,而阿拉伯的奴隶贩卖业务,早已是贯穿了世界史。
他们的足迹遍及东非、北非、整个欧罗巴。
多哈作为阿拉伯地区最大的商人,他在当地的实力、势力都是最强大的,这次来大明,也是应了郑和的邀约。
“尊敬的皇帝陛下,很荣幸能够见到您的真容。”
在武英殿,多哈向朱允炆献上了礼物清单。
多是一些珍禽走兽、稀奇兽种之类,值钱的物件朱允炆是一件没看到。
“坐吧。”
朱允炆报以和煦的微笑,招呼多哈落座:“朕这次约见你的目的,想必朕的将军已经告诉你了,希望贵部可以提供一个港口给朕的帝国水师用来中转补充,作为回报,我们大明每年将支付一万斤黄金,这大概相当于五十万枚金币。”
“您的慷慨与富有令人震惊。”
多哈两只眼都眯成了一条线,一口应承下来:“这没有任何问题,这些年我们跟您的帝国合作的非常好,往来的海上贸易也是双赢,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向朋友提供帮助是应该做的事。”
话说的漂亮,你倒是别收钱。
朱允炆并不心疼这笔租借费用,甚至还觉得极其廉价了,因为他需要一个长年稳定的中转补给站,这一点对于大明是极其重要的。
“或许,我们还可以在其他方面展开更紧密的合作,比如说帖木儿汗国的问题。”
朱允炆抛出了一块肥肉:“阿拉伯诸部可以考虑联合起来,与我大明一道征讨这个暴君建立起来的残暴国度?”
没曾想,多哈在这个提议上坚定的拒绝了。
“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只是一名商人,也只想做一名商人,我可以贩卖战争所用的兵器和马穆鲁克,但我不会贩卖战争,希望您那比天穹海洋还要广袤的胸怀,可以原谅我的不敬。”
在宗教信仰上,阿拉伯跟沙迷查干才是真正的一家子。
想挑火内斗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了,被多哈拒绝,朱允炆面上倒也不恼,含笑着点头:“当然。”
“具体租借和扩建补给港的事,届时会有专人陪你一道回去进行筹建,遇到的所有问题你可以跟他说,届时都会由朕这边来处理。”
多哈站起身躬礼告退。
等到多哈离开之后,郑和才脸色不豫的站出来向着朱允炆告罪:“蛮夷狂妄,竟敢悖逆陛下,此獠是奴婢带来了,奴婢该死。”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朱允炆浑不在意的摆手,从位子上离开,拉起郑和向西走。
在殿内西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无比的堪舆图,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渲染成一片赤红色的明联。
每一个进入武英殿的人,都会不可避免看到这幅图。
“咱们在阿拉伯建一处飞地港进行补给,以此为中转进入欧罗巴,去伊比利亚。”
朱允炆交代道:“在伊比利亚修整补充,然后继续向西,你会看到新的大陆、种族和一些土特产,带回来就成。”
郑和没有去问皇帝是怎么知道的,在他心里,朱允炆已经等同于无所不能的神。
没有朱允炆就不会有今日的大明,更不会有明联。
“奴婢这便出发。”
郑和只想尽快出使完成朱允炆交代的任务,却反被后者叫了停。
“朕让工部派些人先随那多哈去筹建加扩港口的事,等办好了你再出发,歇一歇,你也辛苦了。”
感受朱允炆拍在自己肩头处掌心的温度,郑和更加惶恐。
“奴婢应该做的,皇爷折煞奴婢了。”
越是感动,郑和对方才多哈的行径就越是气恼。
“待将来,奴婢一定把狂徒的脑袋砍下来。”
“现在咱们需要他。”
朱允炆的眼神没有波澜,语气平淡如水:“他们怕忽必烈却不怕朕,是觉得朕的刀比不上忽必烈啊。先用着吧,毕竟远隔万里重洋,等你从新大陆回来,他们所有的价值也就随之不复存在。
行了,不说这事,你这趟出去了好几年,都去过哪些地方?”
郑和马上笑了起来:“那可太多了,奴婢跟着多哈去到过昆仑奴的地方,多哈管那里叫阿非利亚。多哈说那里有数之不尽的兽群、数之不尽的财富,只是环境太糟糕了,没法大规模的建城开采。
当地的昆仑奴完全不开化,跟野兽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在使用石制武器,奴婢翻遍史书,便是连咱们几千年前都比不上。
离开阿非利亚,奴婢跟多哈去到了威尼斯,他跟那里许多的商人交情莫逆,啊,还有一个叫做科西莫--美第奇的银行家,他当时也在威尼斯筹备银行,跟奴婢说,他想要在他的故乡佛罗伦萨建造一所文化学院,希望奴婢能为他们找一些我中国的书籍编译过去。”
美第奇三个字让朱允炆感觉有些耳熟,记忆的碎片开始回溯,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罢了。
太模糊。
“等下次去的时候,给他带几本,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都挑上些,也算了慰了蛮夷仰慕咱们大明文化的心。”
见郑和点头应了下来,朱允炆颇为羡慕的说了一句。
“朕是真的羡慕你,能走遍五海四海那么多的地方,朕平素里想离开南京去走一走,每次都因为大事小情而耽搁,何时才能卸下肩头这千斤重担啊。”
这话说到郑和没法接茬,只好硬着头皮捧了一句。
“皇爷春秋鼎盛,咱们大明的社稷神器离不开皇爷。”
朱允炆叹了口气,又回身看向身后的地图,负手仰头。
“时不我待啊。”
第四百五十一章:欢迎你,蒸汽!(一)
“自皇明三十五年五月十三至七月初九,在广州,我们迎来了各省前后抵至的交流团队,今天,终于圆满结束。”
在粤商总部六楼巨大的宴会厅内,广东左布政使曾文济非常开心站在主讲台上,高举酒樽:“作为东道主,感谢各省同僚对广东的支持,请满饮此杯。”
说罢一饮而尽,换来满堂喝彩。
广州这次不经意举办的交流会,前些日子也算是有了正儿八经的名字,还是内阁行文替取的。
“明联第一届技术交流博览会。”
简称明博会。
这堂大会可谓是云集了整个大明所有眼下能拿出手的技术,涉及了几乎每一个领域:建筑、桥梁、供水、排污、堆肥、冶炼、提焦、修路、纺织、养殖等社会中的方方面面。
每个省几乎都各有优劣所在,倒是借着这个机会,取长补短。
而一旦有了技术红利,那接下来势必会有市场红利或者说资本红利。
这堂明博会,虽然主力是各个省带来的技术工匠,但真正跟团来的主角,是每个省的商会会长。
连拆分后的皇商,都各自派来了亲信参加。
商人不会是傻子,他们可以看到当一堂云集所有尖端技术的大会顺利举办之后,他们若是可以借用到一部分转化为生产手段,可以产生多少的利润。
等曾文济这位东道主发表完他的讲话后,会场就进入到了所有人翘首以盼的‘交流’环节。
这一点连朱允炆都忽视了,大明还没有专利法!
所谓的交流,就是直截了当的购买。
郭万三是山西煤商的魁首,体态富贵,肥头大耳,脖子上挂着、十根手指戴着的全是金玉器物,珠光宝气,把他暴发户的气质展露无遗。
跟别的到会人士穿素衫不同,他穿的衣服上绣满了飞禽走兽。
皇帝早些年废了商人不准穿罗衫锦服这条规矩,穿戴是没有限制的。
郭万三还算克制,起码没敢绣龙凤麟蟒。
其实人家郭万三压根也不叫郭万三,万三这个名是他发家后自己给自己取得,至于法效的谁做生意的都懂。
他也是胆子大。
“敢在山西干煤炭生意,胆子不大能干?”
这就是郭万三的为人秉性,山西煤老板哪里是人前看的那么舒适,个中的困难也就只有他们这些煤老板自己有数。
大多数好的露天煤矿基本是国包,留到他们手里的都是煤山深矿,不好开采不提,危险系数还特别高。
下井的工人工钱一年一个一个价,劳动报酬支出成了大头开销。
以前大家还能搞搞黑煤井,结果一个小煤主不留神,跑了两个出去报官。
当年的泼天大案啊。
时任山西左布政使的丁景福那是真的狠,不审不断,一口气砍了四十多颗黑煤井掌柜的脑袋送给刑部派下来督办的专案组,同时关闭了所有的私营煤矿,包括他郭万三的。
一句话。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从今天开始,再有黑煤井,连坐,所有私营矿全部关门。’
帝制独裁**制度的优劣点在这件事上展露无遗。
从那之后谁也不敢开了,因为你敢开就要找门路卖,大家伙知道了,一定举报你!
没人愿意陪你一起死。
当然,作为山西煤业独占鳌头的郭万三知道的详情更深而已,他不敢说,也没必要说。
起码山西现在的煤业发展到工人就业、抚恤保障等一系列制度都呈健康的趋势,还说什么呢。
粗鄙的郭万三在这场明博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郭万三到不以为耻,反而频繁找人攀谈。
虽然都被拒之门外。
只有一个小老头找到了他。
“郭会长?”
郭万三转头,想不起来眼前这个人的样貌,只好嘿嘿一笑挠头:“您是?”
“鄙人朱福。”
老头表露了自己的身份:“不才忝居辽王府管事。”
皇商来的。
郭万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伸出肥嘟嘟的两只大手就握了上去,难为他那么胖的身子还能弯的那么深:“久仰久仰。”
“刚才看郭会长一直想引进一套给排水的铺设管路?”
朱福慈眉善目的托起郭万三,诧异的问道:“郭会长利通四海,财达三江,天下间一成多的原煤都要走您的商号出,怎么也惦记上这盖房子用的技术了,难不成郭会长想给贵府换栋高楼?”
“不是不是。”
郭万三苦笑,左右看了一下,小声道:“朱管事有所不知,这新大楼看似新颖,但你让我住我不习惯,挤挤窄窄的像个鸟笼子一样。
实不相瞒,我是干煤矿的,煤矿就要打井,一打就要到数十丈深,积水严重。
人力、畜力排水成本太高了,我今天看到这个手摇水泵来了灵感,就想,能不能引进过去,用管道的方式把煤井里的积水给排出去。”
“哈哈哈哈。”
朱福陡然笑了起来,也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大家都纷纷纳闷不已,看到郭万三后都以为定是这个粗人说了什么笑话。
郭万三有些尴尬,脸红了起来:“这个,朱管事何顾发笑啊。”
连连轻咳几声,朱福才止住笑意,从桌子上取了两杯酒,递给郭万三一杯,自己提了一杯:“先为郭会长这天马行空的想法敬一个。”
两人碰了一下,郭万三尴尬的看着朱福一饮而尽,眼巴巴的等着后者开口解释。
朱福也不耽误,直接说道:“手摇水泵送水,管道只有两寸宽,尚且中间连接的端口各处繁琐复杂,你的矿井打了数十丈深,积水之多堪称没膝的溪流,想要这样用手一下一下的下压来抽干净,怕是几百年都不行,更何况你这边抽着,井底渗透着,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可以加粗管道啊。”
郭万三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
“做一个那么粗的,不就几下抽干了。”
朱福叹了口气,他觉得郭万三属实是有些傻了:“郭会长,那地面上的水泵要多粗,摇把又要多长多粗,恐怕比一个人都要高大,怎么拉动?而且摇把悬置空中,就算搭个坡来垫脚,或用类似水排中轴的机械来拉动,效率恐怕还不如人力、畜力慢慢排呢。”
郭万三哪懂这些,听的傻眼:“那岂不是彻底没辙了。”
“当...”
就当朱福刚开口,身旁凑过来一个中年男子抢了话。
“人力做不到的事,用机器可以,即使这还只是理论!”
第四百五十二章:欢迎你,蒸汽!(二)
朱福和郭万三都在看着眼前这个中年人。
没见过,不认识。
上身壮实,穿着朴素,袖口和领口都泛了白,看得出来这件衣服穿了很久。
“你是?”
朱福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眼前这位是何方神圣,但偏生其一口流利的南京官话。
“莫成,工部蒸汽研发司司丞。”
中年人报了家门,到让朱福和郭万三都吃了一惊。
后者吃惊完全是因为司丞这个官职的品衔,工部总共才只有几个司,每个司丞都是正儿八经的正四品大员。
而朱福的吃惊完全在于前缀。
你要说是虞衡司、营缮司、都水司这些机构那不叫什么,走马观灯在南京,这种官员朱福见得太多了。
唯独这工部第一司,蒸汽研发司那是实打实的神秘部门。
据传说,所有蒸汽司研发过程中所需要到的,国朝上下都要为其让路。
要人给人,要钱给钱。
而眼前这位,竟然就是蒸汽司的司丞?
“失敬失敬。”
这下,便是朱福也不敢拿捏自己的身份了,规矩见礼,他虽是辽王府管事,到底没有官身,而眼前这位可是全大明最神秘的一位官员。
人总对陌生的一切产生恐惧感。
而一旁的郭万三一看连朱福都问礼,自己也吓得不清,赶紧躬身问候。
这场面弄得莫成有些手足无措,便有样学样的也冲两人回了一礼,把二人吓得够呛再次回礼。
三人就这么拜起了天地。
要不是曾文济看热闹的凑过来打断三人,三人不知道拜到何年何月呢。
而一看到曾文济,郭万三都紧张的好悬坐在地上。
这可是一省藩台啊!
“三位这是怎么了?”
曾文济有些没闹明白,他倒是认识莫成,因为早前莫成随着南直隶的学习组抵达广州之日,广东布政使司作为东道主免不了一番接待。
莫成就把刚才的一番情景转述了一遍,引得曾文济摇头苦笑,面向朱福二人:“这位莫司丞可是一个纯粹的大师傅,呆在匠坊里一呆都是几个月,你们这套礼尚往来的规矩太繁琐了,大可不必如此。”
介绍完莫成之后,曾文济也对莫成方才说辞来了兴致:“莫司丞说可以用机器做到,怎么做?”
因为曾文济身份的原因,莫成三人原本所在的偏僻区域已经成了这堂大会的核心圈,所有人几乎都看向莫成,虽然他们更多精力其实都放在曾文济的身上。
“方才两位研究如何给矿井抽水,而使用人力水泵的话,很难推动,所以我就想到了用蒸汽来推动。”
莫成变戏法般的拿出了一大堆手稿,原本还算壮实的上肢陡然间便变的消瘦了不少。
随身携带,这可都是宝贝啊。
当初离京之前,除了拓印了一份之外,莫成可是知道皇帝派了整整两个百户的锦衣卫和西厂番子跟着他南下的。
数量比保护朱文奎离京时还多好几倍。
“这是我们几百人后面变成上千人研究所谓的最初‘蒸汽’,整了十几年才总结下来的流程图。”
莫成摊开第一份,详细的介绍着:“而实际上只一味的研究蒸汽是错误的,我们通过无数次的实验践行的结果证明,使得蒸汽具有动力的原因,需要一个精密的储藏空间,我给它取名叫做气缸。
我们要先将热能转化为动能,用我们现在的专业词就是气压和热力之间的关系要搞明白才能继续延展下去,而经过我们的实验...”
一大堆专业的代祠和技术用语听得所有人云里雾里,还好曾文济开口打断掉:“莫司丞,您这太专业我们大家伙也听不懂,您就直接说怎么操作就可以了。”
莫成尴尬一笑,他在蒸汽司教学生教习惯了,一说起来就不自觉开启了授课模式。
“首先,我们需要一个大容量的精密容器,绝对不能出现漏气的问题,这一点上,我们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早已熟练的具备手工打造精密气缸的能力。
下一步就是需要一个活塞口,我们选取了合金钢片和墨盘两种物件来做塞口,前者相对更容易制造些,而后者又用了我们五年多的时间,这还是当年工部为了制炮到处实验新奇矿物,才让我们发现了这个材质,我给他取名叫鱼鳞墨。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完善的,轴承、曲柄、活塞杆、联动装置都没有任何问题,我们曾经尝试过用活塞杆吊起两石重的粮食,只是效率很慢,我想,这应该跟气缸与锅炉的大小比例影响到了动力的来源。
我们可以尝试建造一个大号的精密气缸,加上一个巨大的锅炉,燃烧更多的煤炭,这样就能产生更多的动力了,因为还没有实践来佐证,所以我刚才才会说,这只是理论上可以实现机器排水的工作。”
朱福看向曾文济,然后又转头看向郭万三。
俩人也是一头雾水的转头看向四周一大圈围观的人,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大家伙都没有听懂。
你这巴拉巴拉一大堆,谁知道啥意思。
又是气压又是动力的。
还说什么指数转化关系,我但凡能听懂一个字,也不至于能当上这个左布政使。
好在对此莫成早有准备,他摊开一副图纸,唤过了众人,指点道。
“这上面我标了号,甲1就是锅炉,甲2就是气缸,而乙1则是活塞口,由活塞杆连接。
锅炉将热力在气缸内转化,达到一定压强后,推动活塞上升,继而是活塞杆连接的另一端处的丙1压锤下降挤压开乙2活塞口下降,而等到气缸内的蒸汽回冷凝成真空,气压带动乙1回落,而乙1回落会带动活塞杆提动丙1的压锤上升。在这个环节咱们联通手摇水泵的原理,就可以使机械力替代人力,实现不间断的抽水过程。”
各位有了解物理史的看到这一定知道莫成口中的蒸汽机是哪一款了。
就是十八世纪初的纽科门蒸汽机,这种蒸汽机原始、简单但是有一点,就是耗煤。
直到大家耳熟能详的瓦特在四十年后改良了蒸汽机,蒸汽时代才算全面到来。
但这确实是历史上第一代正式引用到人民工作中的蒸汽设备。
这种道具需要攻克的难关并不多,主要在于两点。
没有数控机床和电脑的时代,匠人要用纯手工的方式打造精密的气缸,还有就是没有橡胶的年代做活塞口。
后世活塞多是铝合金或者更高级的盘根(膨胀石墨线经编制而成)。
至于搞懂气压与热力之间的函数关系等理论知识,还是那句话,这是一点点实践出来的。
今天烧三斤煤发现热力不够,那就烧十斤。
密封不够好,热点不高,换更精密的熔炉。
汉代九锻钢都能打到三、四百度的高温,宋代木炭炼钢能达到一千度。
这点难度对中国的匠户来说,几次试验就解决了。
真正难得,是精密的气缸和塞口。
纯手工打造一个精密气缸和配套的模具,工部用了很多年,而制造一个活塞口,在这个没有橡胶树的年代,好悬没憋死工部蒸汽司上下几千号人。
动物的肠衣、鱼胶、树胶还有钢铁那是挨个尝试。
早几年工部为了造大炮,天南海北找稀有矿实验,从漠庭挖出过黑不溜秋的的形似鱼鳞的物件,取名鱼鳞墨。
其实就是鳞片石墨。
至于将鳞片石墨转化为膨胀石墨中所需的硫酸、硝酸、双氧水等一系列的化学处理手段中所需物质,除了双氧水的提取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之外,其他两样早在唐代方士给皇帝炼丹的过程中就发现了。
包括双氧水也不叫双氧水,准确来说,它已经被莫成命名为蓝巩。
取自色泛微蓝。
包括硫酸、硝酸也不叫现代这种学名,这里用上是为了方便认知,不然全部用自命名,可能会有种跳脱感。
这一大段内在的专业内容,任由莫成唾沫横飞,大家伙还是一头雾水,只有参与粤商大楼建造的一群给排水匠人师傅听得双眼明亮。
“好!”
这难以自持的盛赞声在寂静的会场响起,把大家伙都吓了一跳。
人群被挤开,几名广东当地的工匠围拢到莫成身边,看着图纸两眼放光起来:“一旦这种办法可行,别说实现地底排水,地底也能供水也能实现啊,我们只需要在一个引水渠的附近造一个类似的水泵,装上抽水和供水双向连接器,完全可以实现阀门一开,水自然涌出喷水头。”
有了知音,莫成就更加开心了,当场就拿着图纸跟几人畅谈起合作的可行性来,倒是把包括曾文济在内的一群人全部冷落了一遍。
可能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这一天有多么重要。
一项完全陌生稚嫩的,但拥有无尽伟力的神奇技术即将问世,它会改变大明,更会改变整个世界。
无数人因它而受益,也会有无数人因它而死亡。
不管怎么说。
欢迎你,蒸汽!
第四百五十三章:欢迎你,蒸汽!(三)
入了深秋的南京稍稍有点凉,朱允炆在乾清宫里批了一天的本子也确实是乏了,站起身喊上双喜,就打算外出跑两圈活动活动,就看到纪纲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神情匆匆的跑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纪纲低着脑袋,拱手道:“回陛下,莫司丞在结束了广州的明博会后没有回来,直接随广州的几名匠户一道启程去了山西,那几名匠户的名字分别是...”
“停。”
朱允炆一抬手,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去哪了?山西?他去那做什么,朕不是多次强调过要确保其绝对的安全,去山西简直就是瞎胡闹,抓紧把人给朕带回来。”
纪纲转身就走,没几步又听到身后响起朱允炆的声音:“慢着,他说去山西做什么了么?”
皇帝发问,纪纲只好转回身,恭声回道:“听说莫司丞在广州突发灵感,打算去山西造一个蒸汽机出来。”
突发灵感就要造一个蒸汽机?
这话说的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是无脑做梦呢。
“不对啊,走之前莫成不还说这事只停留在理论中无法实现吗?”
朱允炆有点纳闷,莫成这家伙在广州看到什么了,能够一瞬间醍醐灌顶?
“莫司丞说...”
这个时候朱允炆才看到纪纲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当即就走下去一把夺了过来自己看。
“理论来说,当气缸内产生的气压推力(通马力)推动活塞并带动离心球和活塞杆的那一刻开始,蒸汽机已经问世,区别只在于如何应用到实际的生活当中,又需要如何增强才能实现一些人力很难做到的事情,此番北上山西,是为煤井排水之事。
山西煤井多深,工人置于煤井之下,常年受积水困扰,膝下双足多有溃烂,人力畜力极难处理,故臣自请北上,已手信蒸汽司同僚,即刻带相应模具北上。”
朱允炆还没有等到工部蒸汽司的官员来请辞,说明锦衣卫效率还是快的。
理论来说,当气缸内产生的气压推力(通马力)推动活塞并带动离心球和活塞杆的那一刻开始,蒸汽机已经问世。
这句话,朱允炆看了好多遍。
最后满腔的激动只转换成了一口长舒。
“十四年了。”
这句感慨,不说双喜,便是连站在朱允炆身后的纪纲都瞬间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距离当年在东陵莫成拿着一壶烧开的开水兴冲冲找到皇帝,开始做他的白日大梦,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四年。
没有理论,没有任何基础支持,更没有前人留下的引导。
当年所有人都在笑话,没有理论,大明一辈子都不可能研究出蒸汽机。
但今天莫成做到了。
历史上的纽科门,跟他的朋友两个人只用了七年就造出了蒸汽机,因为欧洲留下了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关于蒸汽研究的相关记录,他们也有一套逐渐完善的数理知识,有什么所谓的乱七八糟的各种代号。
而大明虽然什么西方的体系知识都没有,就靠着老祖宗留下的不算太深奥的数学知识,整整几千人的技术队伍加上拥有整个大明一朝的支持,和整个明联的资源支配,干了十四年!
鲁迅说过,去欧洲奶奶个腿吧。
你要再跟朱允炆说这是什么天方夜谭,朱允炆保证只要这人出现在其面前,非掐死他不可。
朱允炆相信,从零开始创造那么多奇迹的中国先民们是聪明的,其他的一概不认。
“告诉内阁一声,朕半个月后圣驾山西。”
朱允炆要亲眼看着第一台蒸汽机的问世!
听到皇帝的话,双喜和纪纲都心跳一漏。
好几年没见皇帝离京了,今朝竟然为了一个区区莫成,一台还未曾面世的蒸汽机,要不远千里跑到山西去。
“是,奴婢这就去通知。”
双喜点头应了一声,不远处就已经小宦官机灵的跑了出去。
哪还能真的让双喜亲自跑一趟。
而纪纲也很有眼色的抱拳告退:“臣这便下去安排拱卫圣驾之事。”
没人劝皇帝,朱允炆前边那句话已经将态度表明了。
告诉内阁一声,这压根就不是商量。
而且皇帝的心情似乎很急迫,预留行程前的准备期只给了十五天。
仪仗、护卫、路线和备选路线沿道的安全、补给都要筹备妥当。
朱允炆一个人动,那就是数十万人一起动。
这绝不是一个小工程。
直到纪纲离开了许久,朱允炆还在拿着莫成这份奏本看的出神,不时还按压两下自己的太阳穴。
“蒸汽机,这就问世了?”
想想,咋老觉得不太现实呢。
不管是这些年搞出的火绳枪、炮弹引信的延时引爆技术还是什么水泥、炼钢、手摇水泵,即使实现了两百年甚至更高的跃迁,那在朱允炆的眼里都不算什么。
因为没有技术壁垒。
攻克某一个技术,或者说思维想法和实践行为恰好到了那一点上,就可以实现。
但蒸汽机不一样,不是去吹嘘这项技术有多么伟大,而是蒸汽机这项技术对于整个社会转型的重要性。
从人力生产变成机械力生产。
人力有时尽,怎么都不可能是机械的对手。
但是仔细想想,朱允炆也不觉得有什么太多难以接受的。
不管是纽科门还是瓦特,他们才多大的研发队伍,更别提支持力度了。
就算有国家支持,殖民前十个约翰牛的体量能给到的支持也不可能有此刻朱允炆给的大。
宽松的研发环境。不愁吃不愁喝,不会有人指手画脚,每天的工作就是面对困难结点进行一次次冲击,然后将失败的数据记录下来,最后将成功的数据也记录下来,跟失败相对比,总结成理论。
舒适的生活环境。工部蒸汽研发司的工匠拿的都是顶薪,上到莫成这位四品官,下到普通技工,最差的一个也能有一年几十两的技术补贴,加上定薪,在物价平抑的南京城,活得不要太舒服。
没有生存压力,生活质量上佳,脑子里不用想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家庭琐事,也不被世俗羁绊,每天开开心心上班,休闲娱乐看看书,稍微努力的,愿意的话就再分一半精力在攻坚技术问题上就成。
取之不尽的资源。在蒸汽的研发过程中,十四年,需要什么,大明提供什么。
没有去南洋买、去阿拉伯买,再不行去抢!
要多少给多少。
要炼钢,全国各地取矿,你们挨个试,哪个有用用哪个。
没用的也给你们备着。
整个明联的资源是可怕的,人力也是可怕的。
光大明加上印度就是上亿人。
你就是要攀登珠峰看看有啥,都能拼一把试试。
在这种条件下,还用了十四年,甚至朱允炆还觉得有些慢了。
当然,这个过程是从无到有,最值钱的,不是蒸汽机,而是为了研发蒸汽机,突破技术壁垒,总结下来的无数经验。
也就是那些笑话大明的人奉为圭臬的理论!
这是最值钱的。
大明没有物理体系、没有化学体系。
现在几千号大明顶尖的工匠搞出了一套东方的物理、化学体系。
不一定全对,但起码留下了种子,按图索骥加上大明的支持,总没道理还比西方慢了吧。
资源的多寡决定科技的进步速度。
神枪手都是子弹堆出来的。
朱允炆下定了决心。
一定要到山西,亲临现场的看一看!
第四百五十四章:欢迎你,蒸汽!(四)
这是一支迤逦不知多少里的庞大队伍,正缓慢行进在由南京通往北京的京道之上。
旌旗招展、甲胄森然。
而在队伍的核心,则是一架巨大无比的车辂。
足足由十二匹高头阿拉伯马拉动,车厢之巨大,堪称地表移动的宫殿。
可着全大明有这般出行排面的,也就一个朱允炆了。
皇帝出行,本该是五辂,即为排场也为安全,太祖废金、革、象三辂,定出行规制为玉辂、木辂和九龙车,后九龙车废,木辂改为两架,一架通体涂丹。
到朱允炆这,排场简单却更占地方了。
原本被废的九龙车不仅捡了起来,还变成了十二龙车。
其实这东西就跟天子的冕服一样,扔在皇宫里一年都不见得用的到一次。
这是朱允炆第三次坐这般豪气的天子驾辂,但拉车的马都换了两代了。
所谓的花销,可能也就是用到的时候,几个宫娥、宦官拿着抹布仔细擦拭一遍,去去浮尘。
上好金丝楠造的车厢,只要保养得体,十几年还不至于蠹烂。
除了庞大的统一制式装备的京军之外,便是时刻围在天子驾辂旁的锦衣卫。
大军走京道直达北平,而后转山西,不走民间小道。
主要担心走到泥泞地,大军遇到危险,匆忙间无法提速,那可不行。
“现在到哪了?”
车厢分内外两层,里间是朱允炆和双喜主仆二人,外间有随行负责的起居注和随时记载皇帝一言一行的翰林朗,以及几名大汉将军。
秘书班加安保班。
双喜打开窗户,一扇厚厚的小木板,探头出去问了一句。
“到凤阳府徐州地界了。”
一句凤阳府让朱允炆惊愕了一下,而后笑道:“本还以为要过些日子才能见到奎儿,没曾想这么快。”
天子圣驾至徐,徐州的官员不接驾可不行。
虽说凤阳府治在临濠,亦称中都,不过皇帝出行的路线是提前商量好的,都知道皇帝要从徐州过,就算见不到,那也得目送着离开。
如果朱文奎不愿意来接驾,那风阳府的官员就该怀疑朱文奎的身份了。
稍作易容,还姓朱,只报是秦王世系。
宗亲当官的不在少数,谁能认得全,啥时候朱允炆要把朱文奎的画像也摆到明堂之上的时候,天下的官员就能认出来了。
朱允炆没有关上车辂的小窗户,远远的眺望着雾气蔼蔼中的徐州城墙,和那一片影绰绰的黑影。
“大军停一下,召凤阳知府来面圣。”
车辂外的锦衣卫应了一声,忙策马跑了出去,不多时再回来便已是两骑了。
“臣凤阳知府朱志垣参见吾皇圣躬安。”
朱文奎,现在的朱志垣倒是客气至极的在窗口处问了礼,便听到他爹的声音。
“上车,再冻着你。”
前者乐么滋的快步登上车辂,走进里间给朱允炆磕了记响头。
“父皇圣体可好。”
朱允炆把自己这个大儿子拉起来,先是搂进怀里笔划了一下,随后放开上下打量起来。
“长成大小伙子咯,都到朕的鼻梁子,离了南京几个月,确实有点样了。”
先是肯定了一下自己儿子越长越俊,随后朱允炆才说到自己,摆手:“你爹我还是老样子,天天呆在皇宫里就剩下跑跑步、骑骑马,都快生锈了。
不说朕了,你小子这也做几个月知府了,水深水浅摸清楚了没?”
不问工作的成绩如何,倒是先问了这么一句。
朱允炆压根就没打算自己儿子能够一上来搞出多少成绩,能把凤阳府上上下下的官吏情况、山头圈子弄明白,这就是很不得了的事情。
“差不多。”
朱文奎挠头,说了个自己也没底的回答。
看到文奎这幅德行,朱允炆心里就知道,差不多那就是还没完全掌握。
刚打算开口,眼角的余光瞥到正在挪步向外的双喜,便喊住:“我们爷俩聊天,你不用避讳,留这吧。”
双喜抬袖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皇爷跟殿下父子情深,奴婢看着也是心里开心的紧,怕御前掉泪煞了风景,平白冲了皇爷见到殿下的舐犊之情。”
朱文奎只当双喜是念及他自己三十多岁还是个阉宦有些触景生情,也开口劝慰道:“孙公公见外了,那么多年,我们这些做皇子的尚幼,父皇又一直劳心国事,倒是让你一直伺候着,我跟文圻从来没拿你见外过。”
“真是折杀奴婢了。”
看着双喜在那抹眼泪,朱允炆哈哈一笑,招手:“来来来,看你那点出息。”
等把双喜唤了回来,朱允炆才转头看向朱文奎,继续刚才的话头说道。
“凤阳情况复杂,徐王系也在这,你也知道,这是孝慈皇奶奶的娘家,虽然徐王藩爵到太祖外舅那一辈无嗣而终,但几个闺女都还在,最差的也是个郡主,朕见了还要唤一声姨祖母,他们的孩子都是朕的外表舅、外表姑。
你挂着秦王世系的身份来到的这,毕竟不是朕的儿子也不是大明的嫡长子,他们有的时候给你一点阻力也很正常,这样也能锻炼你的能力。”
面对朱允炆的安排,朱文奎自然是一百个心服不敢置喙,只老实的坐在下手点头:“请父皇放心,孩儿省得,一定不敢懈怠。”
应和完,朱文奎便问了一句:“听说父皇圣驾山西,可是西北边塞出了什么大事?”
“漠庭风调雨顺,我汉民三部户丁猛涨,稳如泰山能有什么问题。”
朱允炆大笑,一脸的喜不自禁:“莫成把他做梦都想搞出来的蒸汽机弄出来了,打算在山西实验,朕这知道了也是按捺不住要去看看啊。”
“蒸汽机。”
朱文奎嘴里念叨了一遍后也笑:“父皇多少年前就说过,此物是国之重器,在儿臣印象里,可是只有新炮制出来后,被父皇夸过国之重器呢。”
工部的蒸汽机研发司朱文奎不是没有见识过,不过是一台喷着白雾的铁壳子罢了,能算的上跟新炮媲美的国之重器?
“两者的核心一样,方向不一样罢了。”
朱允炆如是道:“一个是杀敌,一个是利民,各有千秋,等此行回来,我便让莫成在南京也搞起来,到时候你可以随时来看。”
这就算是下了逐客令,朱文奎也知道,圣驾不能在一个地方耽搁的太久,这样不安全,对护卫的军队也不负责任。
当下便起身告退:“既如此,儿臣遥祝父皇山西见喜。”
身形转了一半,朱文奎又折了个,拱手:“父皇不恩见一番凤阳官员了吗?”
“你小子。”
朱允炆笑指,而后摇头:“想让朕给你站台撑腰,门都没有,你要是能摆平徐王府,就算你凤阳的锻炼通过了,去吧。”
挥挥手,朱文奎老实离开,不多时,朱允炆便从车窗的位置,看到了自己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
耳边响起双喜的不解。
“皇爷就这么把大皇子一人扔在这凤阳了?那...”
“让他新官上任,烧了吧。”
不等双喜说话,朱允炆一把推上木窗,放下窗布,连声线都清朗了许多。
“走,看蒸汽机去。我跟你说啊,朕感觉现在周身通泰,甚至一度恍惚年轻不少,莫成此番若真是不辱使命,朕当封赏他一个流侯。”
“起驾!”
军号震天,原本十万如一人趴在京郊大地上的黑色巨蟒,顿时复苏过来。
第四百五十五章:欢迎你,蒸汽!(五)
朱允炆的圣驾还没到太原呢,新任山西左布政使黄福已经带着山西布政使司五品以上的官员在城外候着了,包括朱允炆此行特地要见的莫成等匠师。
他算是政坛后起的新官僚,历任工部郎中、侍郎、国有资源部右侍郎等职,此番空降山西接左布政使,为的也是山西煤业,顺便整肃一下山西的官场。
煤是黑的,这里的官再不管管,也快要熏黑了。
因为履职经历的原因,黄福太了解当今对于工部神秘的蒸汽研发司有多么重视,国有资源部这边也是对蒸汽司大开方便之门,一应所需全部以最快的速度提供。
所以对于朱允炆为了一个蒸汽机能不远千里跑来,黄福一点都不吃惊。
“臣山西左布政使黄福偕山西部分布政使司同僚,参见吾皇,圣躬金安。”
驾辂之外,几十号人齐齐躬身见礼。
从最早的武勋废跪礼,再到阁部大臣废跪礼,直到今日大明的跪礼就算是废除了,连老百姓也一样,朱允炆从未要求过老百姓向他跪拜,只是几千年形成的习惯,让百姓见到至高无上的君王时,总会手足无措。
也没啥好送给皇帝的,那就给皇帝磕一个吧。
大致就是这种思想根结。
现在基本上也就只有新年第一天,在京的文武大臣上朝给朱允炆拜年的时候会行拜礼,也只是一拜一叩首而已。
还不如当年朱允炆做太孙那日子呢,那时候好歹还是四拜礼。
外间的厢门开了一扇,出来的只有朱允炆的声音:“不用多礼了,莫成上来,其他人直接入城回衙便行。”
未能得窥天颜,山西的文武官员心里都哆嗦一下,还在想是不是皇帝这一路上碰到什么刁民了。
不可能啊,这一个多月一直严防死守,哭屈报冤的能摆平的问题都摆平了,不能摆平的,人也是派专员守着家门看住,没道理把什么风言风语传进皇帝耳朵里啊。
他们心里惴惴,莫成可就没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听到声音便兴冲冲的走上车辂,刚跨进厢门就被拦下搜身。
确定安全后才得进内间见到朱允炆。
而后者在看到莫成的时候,便直接伸手一引:“别客套,坐,抓紧跟朕说说,进展怎么样了。”
莫成本就不是喜欢虚礼的性格,再说干了那么多年科研,性格多少有些木讷,闻言便自觉正襟危坐下来:“回陛下的话,一个多月前我们到山西之后,就做了实地的测量,按照煤井的深度和积水来计算,需要的蒸汽机规格大小已经大致有了估量,眼下已经开始手工打造气缸和锅炉,预计快的话,十天后气缸造好就可以投入使用了。”
除了一个精密的气缸需要精心打造浪费时间外,其他的配件对莫成等人来说已经完全不算什么难题。
加上山西当地临时抽调的几百名匠户帮助,大小炼钢炉、熔炉随意支使,工作效率自然飞快。
对于蒸汽机的原理和构造朱允炆并不想跟莫成谈论太多,这种态度不仅仅是体现在蒸汽机一项,在他穿越来的这十几年中,大明就没有一项发明是在朱允炆这个皇帝通过知识传授的方式下诞生的。
朱允炆的物理学科成绩确实很差,但毕竟是大学毕业,没道理连基础知识都忘的一干二净。
这是一种对先民的尊敬和信任。
是在拿自己当做一个纯正的‘土著’民,而不是穿越户。
上有政策支持,中有生产环境,下有资源提供。
先民们可以创造的东西太多太多了,火药的创造领先两千年,指南针和造纸术的创造领先一千多年,这些大家耳熟能详。
哪怕是已经趋近现代的光学领域,大明孙云球创造的‘千里镜’那都是远远领先西方的。
这些给了朱允炆信心,也给了他一种狂妄的自负。
旨在用思想改变大明,而不是用外力改变大明。
大明今天的强大不是跃迁式的强大,穿越的优越感和前瞻性曾经使朱允炆想过用外力改变大明,得到的反馈是可能会让这个时代产生不稳定性和混乱性,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着手改变引领大明这个时期的思想。
是整个大明社会渐变的思想改变了大明,让大明有了今日稳定的社会体系,这是一种稳定的强大。
不因某一个领导者的更替而紊乱这个系统。
内阁富有狼性,信奉朱允炆提出的‘金铁主义’。
朝廷高效运转,这是朱允炆多次批示下形成的常态化政治反应。
地方通力合作,这是五年计划下养成的全国一盘棋。
后补的学生、地方的读书人看的是《建文大典》,领会的是建文皇帝精神。
即使换上来的新皇帝想要把大明搬正回到原时空那个轨道上,重新建立士农工商阶级壁垒,重新举起传统儒学至高无上的大旗,恢复晋宋士阀体系都已经不现实也不可能实现了。
朱允炆最想的,是希望后世的史书留笔,能称呼他一句‘一位思想上伟大的巨人’。
一位值得尊敬的政治家、思想家。
这远比夸赞他是一位锐意进取的改革家更值得开心。
“蒸汽机的工作你全权负责,朕不懂也不会置喙插手,只是朕有这么一个想法。”
朱允炆看着莫成沉吟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把蒸汽机装到朕屁股下这座马车上,你也看到了,朕这架车辂需要十二匹非常优良的战马才能拉动。。”
把蒸汽机装到马车里?
莫成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臣直言,这一点上臣还没有想过。纯以现在蒸汽机的推力来说,不现实。”
“推力?”
朱允炆有些不解这个新词汇。
“即一分钟之内将一百斤货物推动或提高二十丈的做功,臣称之为推力。”
这不就是马力吗?
这个解释让朱允炆心中顿时恍然,也是一阵好笑。
在当初统一度量衡之后的单位中,质量的一斤是六百克,一丈相当于三米。
不用担心将来科技发达后,什么毫米级、纳米级技术怎么实现。
大明的长度单位中有丈、尺、寸、分、厘、毫、丝,这些单位中间也是十进制,将来要是再小,大不了在丝以下再创造几个单位。
千万别有一米除以一丈这种除不尽的不适应感。
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现代用法才感觉别扭,实际上,如果朱允炆现在更换千米、米、分米、厘米的单位,全大明都会有我们这种不适应感了。
“陛下的驾辂需要十二匹马来拉动,而这种阿拉伯来的良驹臣计算过,即使是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兵骑乘上去,两百斤的重量下,瞬间爆发的冲刺,一个时辰在坦途上可以驰骋将近六十里也就是一万丈。
换算下来,一分钟便是拖着两百斤跑八十丈,推力达到了八,陛下的驾辂需要十二匹此等良驹同时拉动,但一个时辰若是全速行进的话也不过才三十里地,即五千四百丈。如此计算下来,想要推动陛下的驾辂所需的推力高达一百九十二。”
说到这里,莫成蹙紧了眉头:“眼下我们能创造出来的蒸汽机,想要达到一百九十二的推力,三个气缸同时运动,一个的大小都可能要达到一丈见方。”
朱允炆心里开始疯狂计算起来。
先从推力来看,一百九十二的推力?要是记忆没错的话,自己前世开的车发动机马力好像也才一百八,也就是说,一辆二十一世纪现代汽车的发动机装到自己这辆天子驾辂上,也最多只能保持一个时辰四五十里的速度,一个时辰俩小时,时速才十公里多一点?
那不比自行车还慢。
再看需求的气缸体积,一丈见方,也就是长宽高各一丈,体积为一立方丈,那就是二十七立方米。
一个气缸就如此的大,三个气缸,那岂不是快顶上半个驾辂的大小了。
还要考虑锅炉、轴承以及传动部件的体积。
气缸大,轴承和传动部件就都得大。
而一旦用上锅炉,纯木质的驾辂肯定不行,就需要外包一层隔热放火的合金,即使只是包一层,那重量估计还得加三成以上。
一时半会来看,蒸汽的单人马车或许可以实现,但由蒸汽来推动自己的天子辂是不现实了。
毕竟这东西太大。
而实际上,莫成刚才给出的计算方式有错误。
因为他在计算阿拉伯马的力时,用的是一个时辰时间跑动的距离来计算作用力,而不是用一分钟这个单位来计算,但他却用一分钟来作为蒸汽机提供的推力。
用恒定数据来计算和套用续航数据,等到实验阶段一定出错。
一百九十二的推力根本不可能推动朱允炆这驾满载可以容纳几十人,集休息、办公、甚至是看场三到五个美女进行小型歌舞表演的天子驾辂。
毕竟,阿拉伯马的续航能力是很差的,但爆发力极其惊人,尤其适合冷兵器时代短时间的骑兵会战。
想到自己三年五年之内无法坐上蒸汽马车,朱允炆的情绪虽有些低落,但对于接下来观摩蒸汽机的热忱仍旧高涨。
即使需要为此在付出十天的等待时间。
圣驾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了太原,沿途没有任何狗血桥段出现,朱允炆透过车窗看到的太原,也算是一片欣欣向荣。
无数百姓几乎都被隔绝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之外远远眺望着,还有不少的破小子爬到屋顶上看,但无一例外的都在欢呼拍手,嘴里喊着‘皇上万岁’之类的祝语。
“太原城内的店铺有不少,各式各样的买卖都存在,说明这城里的百姓生活殷实丰富,百姓无有面带菜色者,衣着多鲜亮,可见太原之富。”
莫成早朱允炆一个多月来到山西,他也没有善于撒谎的能力,便是原原本本的说着实话,证实着朱允炆眼前看到的一切并不是一场由山西官员临时组织起来的表演秀。
看着、听着,朱允炆点头:“看来山西布政衙门还是出了成绩的。”
此番来山西,主要目的当然是为了蒸汽机,不过顺道看看山西的情况也是应有的事。
山西这几年的经济发展是没的说,毕竟大量的煤矿开采为山西提供了有力的财政支持,朝廷的财政法案这些年一直秉持着中央国库和地方七三分账的态度。
地方留三成用来搞发展、搞建设和给付地方各级衙门官员的额外津贴。
当然这个补贴的数字是按着品轶和职务有一个区间浮动的定数,不能说一个七品的县令,你伸手就划过去几百几千两补贴银,用这种方法来变相**,那是把脑袋伸进鬼头刀下。
等到队伍直抵布政使司衙门落跸,朱允炆才走下车厢,在一众山西文武官员两列队伍的恭候下,迈步走进宽敞大气的山西布政。
黄福守在朱允炆的侧后,亦步亦趋的跟随并作着干练利落的汇报:“截止去年,山西有户一百五十三万七千余,口五百四十二万人。
税收上,山西推行了以工减赋政策,每户如有一丁参与除耕种外的其他生产任务,则本家三十税一的田赋免除,亏额由布政使司承担,鼓励百姓逐步习惯脱离传统生产和生产多样化。”
以工减赋政策是上一任布政使丁景福的政绩,不过前者早早就提拔进了中枢,倒算是让黄福这位后来者捡了个桃子。
朱允炆不时颔首,但走进府衙的正堂后还是抬手:“具体的数据成绩,你们山西跟内阁汇报就好了,朕此来不是听这些的,朕来,还是想看看学堂方面关于教育这一块的建设。”
问及教育,黄福也是准备妥当,字字句句,条理清晰的进行汇报。
关于教育这一块,在前两年颁行的重要国策指示中,就有一条是关于大力推广教育、建设学堂的。
当时初步议定的即五年内完成一千所学堂,这其中涵盖了童学、少学和青学。
并且要求每个省尽力能够在省城建造一所对标翰林院的大学。
如果师资力量不够就暂缓,等待中央拨配,几年过去,除了南京建了一所南京大学之外,就只有江西南昌的江西大学、杭州的浙江大学、济南的山东大学三所地方大学。
其他地方都无力承建独立的大学。
教材倒是不缺,主要缺教师。
内阁已经开始着手从翰林院选拔一批年轻的翰林郎来进行培训,好下派各省进行支教。
尽管这对于这些翰林郎来说有些残忍。
能进入翰林院的都是各省省考的头十名,然后参加国考通过的精英,是中央储备的梯队人才,眼下没办法,只能拿来充教资。
吏部给的政策就是干五年,等在地方带出一批合格的教师后就调回南京,优先安排岗位和每年吏察后优先考虑提拔。
山西有钱不假,但是教育力量那就更落后了,这年头的山西实在是出不来在学术这一领域顶级的大牛。
早些年是边塞忙着打仗,好容易稳定下来忙发展,有那功夫读书,还不如挖两锹煤呢。
“不搞教育不行啊,不仅要大力发展,还要扎下心,踏踏实实的办。”
朱允炆给黄福出了一个主意:“你看你们山西又不穷,朕在南京都听过这么一句话,叫做金山银山比不上一座煤山。
既然有钱就别护着,招商引资是把热钱引进来搞建设,招揽人才也是搞建设。眼下我大明各省出了不少的技工名匠,你们又是煤业大省,完全可以引进来培养一批技术人才,将来可以为你们在开井打井、增加效率等方面出力。
到时候朕给莫成说,让他把这个蒸汽机的理论也留下来,你们可以多造点,为下井的工人提供帮助,以免他们久在深井,这腿脚被积水泡坏了。”
“陛下圣训,为臣和山西的教育指明了道路,臣即刻贯彻。”
黄福应和着,末了腆着脸说道:“那等将来筹备起来,还望陛下能赐个名。”
“既然是以物理和工艺为主,就叫太原理工大学吧。”
第四百五十六章:告御状!(上)
可能是朱允炆的到来在心理上激励了山西的工匠们,原定需要十天才可以打造出来的气缸在第八天的时间就完成了,然后便是连夜将锅炉、气缸、活塞和传动部件等连接在一起,准备第二天的实验,一并搭建的还有为朱允炆这个皇帝准备的观礼台。
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尝试将蒸汽机运用到实践领域。
试用的这一天朱允炆醒的很早,倒不是激动的睡不着,这只是他这么多年的一种习惯。
十几年来,除了曾经有过几次醉酒后的熟睡以外,其他的时间往往都醒的很早,尤其是戒酒后,生理钟早都成了一种习惯。
虽然人在山西,但自南京送来的很多事关重大的奏本也不少,虽然这些奏本里面大多数都是内阁批复过的,例行常态要拿给他这个皇帝在看看,如果有哪里不满意的,还要批注后复回内阁。
吃了一顿简单的早膳,在皮弁服的外面又套上了一件厚厚的绒氅,朱允炆便走出了自己在太原的临时行在。
几乎快成为景点的原晋王府。
府外,大小官员几百号人已经守着了,也没有太多的客套,就在蒸汽司匠师的引领下出离太原城,向着郊外郭万三的煤井而去。
倒也不远,就在出了城几十里的翠金山山麓,也就是吕梁地区,而郭万三选的这座山头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台骀山,因其山顶有一台骀神庙。
这里最早的煤井可以追溯到宋代,当时井深打了五十余丈,后坍陷,等到郭万三接过手之后,就不敢再打太深,保留了大概一半的规模。
人家郭大首富在山西也不只这一座煤山,没必要为了这点钱惹上人命官司。
等朱允炆一行人到的时候,莫成等人已经把蒸汽机搭好了,直把朱允炆看得愣神。
这也太大了吧。
朱允炆印象中的蒸汽机不是应该就半张桌子的大小而已,可是他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在大小上可以比肩负责桥梁起重的龙门吊一般无二的巨大组合体。
“这个是锅炉。”
莫成如果不介绍,朱允炆还以为是孵化霸王龙用的超大号恐龙蛋呢。
“上面的这个是气缸,气缸内的蒸汽膨胀蓄集到产生足够推力后会推动活塞口产生作用力,带动活塞杆等传动部件,这里是喷水阀,是等到活塞运动进行后,对活塞气缸外部进行降温,使得其中水蒸气冷凝,从而带回活塞杆返回原点。
活塞杆的另一端,我们联通了手摇水泵的原理,设置进水阀,并把管道通过各个阀口相连延伸进井底积水池内,当水抽入进水阀并通过管道进入活塞气缸进行新一轮加热,从而实现不间断往复运动,直到将积水全部抽空。”
莫成这一番侃侃解释,朱允炆是一丁点没听懂,不过他也不觉丢人。
“那就开始吧。”
不仅是朱允炆自身,在矿井的周遭还有许多静心选拔出来的‘矿工代表’们也在翘足观望,大家伙都很好奇,这么一个巨大的物件,是如何只通过烧煤就可以将几十米深的积水抽空的。
这怎么听都觉得不太现实啊。
几名匠户打开了锅炉的阀门,开始生火,等到烧成一个小火窑后便将一锨锨的煤炭装填进去,最后关上阀门。
随着时间的流逝,顾顾浓烟伴着丝丝乱窜的火苗从烟囱里冒出,而锅炉顶部的气缸也开始响起轰隆隆的声音,那根连接着活塞锅炉的活塞杆出现了晃动,不多时所有人便见到,在活塞杆下方的另一根管道的阀门陡然喷出了大量的浊水。
这些浊水喷在活塞气缸上的瞬间就变成了水蒸气蒸发掉,但源源不断的喷出还是很快使得活塞气缸冷凝下来,渐渐的,喷水阀不再有水喷出。
活塞杆重新回到了起始的水平位置。
又一轮新的往复运动开始了。
这幅场景直把黄福等官员、矿工代表们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人站在地表之上,只需要往一个锅炉里不停的填充煤石,就可以如此的轻易的将深埋在数十丈之下煤井中的水给抽出来?
如此轻易,还要人做什么,要骡子和驴做什么。
想想之前,为了排干净井底的水,大家伙肩扛手提的往外挑水,累都不算啥,但这膝盖、双足长期泡水,多少人才不惑之年就成了残疾。
一想起之前的种种艰难险阻,甚至有人开始抹起了泪水。
跟官员、矿工的憧憬激动不同,朱允炆却看的眉头蹙起。
“有些慢了。”
看着看着,日头都悄然到了正午,朱允炆也才看到了三个往复,便开口评了一句。守在跟前的莫成忙半转身子躬腰:“臣惭愧,让陛下失望了。”
两个时辰,走了三遍往复,排出来的水顶天也就几口大缸,以煤井那没及小腿的积水来算,怕是得不眠不休的排上好几天,当然比起传统的人力和畜力来的话,那就完全是天壤之别了。
“朕没有责怪之意。”
见莫成有点惶恐,朱允炆开口宽慰道:“万事开头难,这蒸汽机应用到实际领域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咱们不能过于苛求,实际来看,足以惊为仙法了。
日后沉心改良进步便是,只要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快与慢都可以到达终点。”
只要研发出蒸汽机那就是毫无疑问的正确,别说效率对比传统人力已经十分惊人,就算还不如人力,那也是跨时代的进步。
“日上三竿,也快到饭点了,把机器留在这继续运转吧,咱们回城。”
该看的都看到了,也亲眼目睹了莫成并没有骗自己,朱允炆算得上是心愿达成,当下也是满脸带笑的站起身准备离开:“莫卿回头把蒸汽机的相关理论和制造方法留下来给黄福,山西可以多多建造,也算是通过在建造的过程中来积累经验,说不准这改良和进步的契机就出现了。”
几百号人簇拥在朱允炆周围附和着,庞大的队伍离开观礼的高台,眼瞅着就要把朱允炆这位皇帝送上驾辂,大家可以欢天喜地回城办庆功宴的时候,一道不合时宜的凄厉声响起。
“皇上,草民报冤!”
第四百五十七章:告御状!(下)
“皇上,草民报冤!”
翠金山山麓脚下这一声呼号之突然和影响力之广,绝对堪称重磅炸弹。
刚踏足第一个阶梯的朱允炆顿住了身子,其身背后,几百张笑意盎然的脸庞僵住了。
风停尘落,喧嚣顿散。
整个时空在这一声凄厉下戛然而止。
而等到所有的一切重新回到时间线上,朱允炆寻声望去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山西上下大小几百号官员齐刷刷跪满了一地。
自额间滴落的冷汗汇聚在一起,可比一上午蒸汽机排出来的还要多。
黄福自己都不知道这声冤是谁喊出来的,也不知道到底冤在哪里,但这并不妨碍他自心底深处不可抑止的涌出恐惧。
告御状这种只应该出在说书先生嘴里的狗屁桥段今天竟然在山西,在他黄福刚刚履新不久的节骨眼上出现了!
仕途完了、人完了、全都完了!
“出了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吗?”
朱允炆的脚离开车辂,踩在了黄福眼前的土地上,让后者恨不得当场吓死过去。
“臣,臣不,不知道。”
“那去把人带来吧。”
朱允炆环顾四周:“都跪着干什么,心里没鬼的话怕个什么劲,爬起来,好好等着。”
这时候还是双喜凑了过来,小声劝了一句:“皇爷,咱们还是先回太原,这荒郊野外的报冤,不管真假,为安全计还是不见的好,交给山西地方妥善处理吧。”
朱允炆乐了:“朕当这皇帝十几年,头回闹出这般告御状的事来,百姓都喊了冤,朕不见将来这名声可不好听,见见,听听。”
说完,还招手,有机灵的小宦官赶忙从车厢里搬出一个小软凳下来,留给朱允炆来坐。
大有一副当场开庭断案的架势。
皇帝是轻松的一副等热闹姿态,周围那些好容易爬起来的山西官员们却恨不得爬到山顶上跳下去,一个个都把可以杀人的目光投向太原知府。
你他娘的防控是怎么做的!
等着吧,今天但凡你命大不死在皇帝手里,大家伙都得合起伙弄死你。
没让朱允炆等的太久,黄福就已经哆里哆嗦的走了回来,在他身后还跟着被扒的只剩下一件里衬的年轻人,在初冬的寒风下瑟瑟发抖。
“草民李进,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喊冤的李进隔着老远就赶忙跪倒地上磕头,口里直呼万岁。
朱允炆解开脖子上的系扣,将绒氅递给身边的双喜:“给他送过去,为安全搜一遍便是,何必扒成这样。”
双喜哎了一声,接过暖和的大氅快步跑过去:“起来吧。”
说着话,便把绒氅搭到了李进的肩头之上。
这番作态,当场便让李进泪如泉涌,连连叩头大呼不敢。
“起来吧,还让朕去搀你不成。”
朱允炆的话让李进不敢耽搁,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喊冤的年轻人,朱允炆属实来了兴趣,当了十几年皇帝,这拦驾告御状的狗血桥段,他还真是第一回见。
是地方审断公平,百姓无冤可告吗?
当然不可能。
只不过是地方防控的好,出不来告御状的罢了。
这一点上,朱允炆也从来没有责怪过地方,更不可能说鼓励老百姓来找他这个皇帝告状。
那这个国家早都乱套了。
皇帝天天啥也不干,十二个时辰饭都不吃也忙不过来解决这些家长里短的案子。
“说说吧,冤从何来。”
说这话的时候,朱允炆还着重看了一眼站在李进身旁不远的黄福,温声道:“不要怕,大胆的说,朕能给你办的今天都给你办好,不能给你办的,朕也会让山西当地,给你妥善处理。”
眼下之大明,要是连朱允炆都办不好,那就是把玉皇大帝请下来也没用。
李进谢过,虽然紧张,但还是有条不紊的将喊冤的缘由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这一说可是让朱允炆啼笑皆非,而黄福等山西官员则是如释重负。
不是什么冤假错案,也没有审断不公,破家灭门的人间悲剧。
就连冤案的当事人都不是李进。
他是替他哥们喊得冤。
李进是郭万三手下的矿工,有个小伙伴叫李大宝也是矿工,大家伙都在井底挖煤,其中有一个工友上了岁数,因为井底积水太深,腿脚溃烂,就找到李大宝希望换一下工作的岗位。
李大宝的岗位在矿井的半腰,位置较高,没有积水,所以李大宝当场就慷然同意了。
俩人按说换了岗位干就完了呗,下了工一道还能找地方喝两杯,结果好巧不巧就能出事。
在李大宝岗位上工作的老头被一块碎石绊倒,当场摔下腰坡到了井底,死了。
矿井死人是常事,郭万三手下负责矿井的工头也没说啥,该咋赔咋赔呗。
但老头的家人不愿意了,还跑到县衙把李大宝给告了。
你不给换这个岗位,人能摔死?
县令一听,咂摸着也是个道理哈。
谁在哪个岗位那是安排好的,你说换就给换了,起因在你身上,你不负责任哪行,不过念在李大宝也是出于这个尊老爱幼的美德,所以也就判了李大宝赔偿老头家属十两银子。
李大宝当然满肚子委屈。
老头久在井底,腿脚不便,因泡水而疼痛难忍,如此久持下去必落一个残疾,出于帮助和尊老的美德才慷然把自己的岗位让出去,自己选择跑到井底,涉水工作。
自己一片好心没换来道谢也就罢了,还要为老头的意外死亡负责任?
这上哪里说理去!
李大宝的冤屈没换来啥好结果,最后因为咆哮公堂被打了一顿板子,该赔的十两也一文没少的掏了出来。
这事按理就算到此为止,尘埃落定。
但李大宝的哥们李进可不那么想,这不就趁着成为工人代表的机会,壮着胆子找到朱允炆喊了这么一嗓子冤。
“行了,朕知道了。”
朱允炆还当什么大案呢,结果就一起民事纠纷,介乎于法理与道德之间。
“你说李大宝是出于好心才换的岗位,这事能证明吗?”
“当然。”李进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回皇上的话,我们整个煤井的人都能证明,包括当时在井底的监工都知道此事,平素里工友之间换换岗是常有的事,为的就是能跟相熟好友离得近便些,做工的时候能有个说话的伴,不觉枯燥。”
“能有人证明,那就说明换岗是李大宝出于一片好心,出于尊老和帮老的美德才做的好事。”
朱允炆颔首,看向黄福:“说说,你现在咋想?”
得知事情原委的黄福也觉得自己从地狱回到了人间,整个人都快虚脱了,闻言连忙振起精神:“李大宝的赔偿银我们布政使司补偿,那个断案的县令撤职查办。”
“不不不。”
熟料朱允炆闻言反而摇起了头:“这反而不对了,县令断案基于法理,咱们觉得李大宝冤是基于道德,这样吧,弘扬传统美德和提倡百姓践行美德,诸如尊老爱幼、见义勇为这都是朝廷一贯宣传的。
既然是朝廷宣传的,百姓依从才去做的,出了这种事情,朕这个皇帝和内阁应该来负责,而不应该是断案的县令和践行美德的李大宝来负责。
这十两银子呢,朕出,另外再补偿给李大宝十两银子,至于他那顿板子,是因为咆哮公堂而受,不另予补偿了。
至于那位县令,基于法理而断案,虽不近人情却恪守本分,并无过错,不赏不罚便可。”
说完了这些处理的意见,朱允炆看向李进,闻声问道:“如此,你看可好?”
后者哪里还敢有二话,当下便跪地心悦口服的叩首道:“草民代大宝谢陛下天恩。”
“子贡赎胞的典故你们都知道,朕就不多提,朝廷弘扬美德,自然要朝廷来为美德负责,假使都推给百姓自己,将来整个国家就再也没人愿意去践行美德了。”
朱允炆起身直接走上车辕,留下了这句话:“山西政绩斐然,朕这些日子也都看在眼里,此事也算是秉公而断,吏治便算清明,朕很欣慰,通令嘉奖。”
驾辂起,数万大军拱卫着朱允炆离开了,留下一地如蒙大赦般的山西官员。
“藩台大人,这陛下的大氅。”
黄福还在擦汗,身边的近人凑上来嘀咕了一句,前者侧首,便看到李进的肩头还披着那件华贵的绒氅。
羡慕的咂摸了一下嘴巴。
“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陛下赏他,那就是他的了,回城。”
一场拦驾告御状的桥段,算是到此为止,落了个皆大欢喜。
第四百五十八章:永垂不朽
在回太原的路上,双喜到底还是在车厢内站不住,有些纳闷的开口问道:“皇爷,李大宝的案子上,山西虽说无过但到底也不能说有功,而且山西其他方面也并不出彩,为何还要通令嘉奖呢?”
对于朱允炆在法理和道德两个领域之间的决断,双喜聪慧已经明悟,唯独想不明白朱允炆为什么要嘉奖山西。
“朕也是没辙啊。”
朱允炆摇头苦笑:“李进这一嗓子算是把山西上下的魂都吓没了,朕不替他安抚山西,朕前脚一走黄福他们就得找太原知府的麻烦,那你猜猜太原知府会找谁的麻烦?”
双喜顿时不吭了。
今天这案子固然不大,但影响不小,因为无论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还是大到灭门抄家的人间悲剧,到了皇帝这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如果摊着山西官员倒霉,恰好赶上朱允炆心情不好,一样可以把山西官员杀个人头滚滚,好比洪武年的杨靖案。
皇帝是不讲道理和律法的,因为皇帝的法权大于一切。
虽然朱允炆不会这么做,但山西的官员心里哪里有底?当时几百号人吓得连魂都没了,那种绝望的等待审判的滋味远比挨上一刀更痛苦,如果朱允炆不安抚他们,他们绝对会搞死防控不利的太原知府。
那后者的气该撒给谁?
只能是李进和李大宝两个告状的‘刁民’。
朱允炆毕竟不能一直待在山西保护他俩。
“朕把自己的大氅留给了李进,又安抚了山西官员,这件事就算是揭了过去,尘埃落定。”
朱允炆打了个哈欠,侧卧在软塌上:“总不能为了李进两个人,把山西的官员撤换一遍吧。”
“皇爷圣明。”
双喜捧着杯茶送上去,嘿嘿笑道:“小到此间乡情,大到家国社稷,无不被皇爷处理的圆满通透,这份功力,奴婢这辈子拍马估计都看不懂。”
车辕在并不平稳的道路上往太原折返,颠簸摇晃的时间一久,朱允炆这眼皮子就开始打起了架。
四周的黑暗越来越深,直至整个意志开始沉沦,最后被一道声音唤醒。
“皇爷,咱们到了。”
惊坐起,朱允炆长出了一口气,接过一杯热茶一饮而尽,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的额头竟然渗出了不少的汗渍。
摇头苦笑:“朕竟然睡着了。”
双喜看的满眼担忧,接过茶船添上一杯:“皇爷您平素里太过于劳心伤神,为圣躬计,歇段日子才是。”
“是要歇歇了。”
朱允炆起身走到脸盆处擦了一把脸,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这几年精力愈发不济,是警兆啊,好在眼下蒸汽机总算是出来了,朕也算是心头去了一块重石。”
自打登基以来,朱允炆每天基本都要工作到子时,天刚亮就爬起来继续工作,如此往复十几年,没猝死都算是老天赏命。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朕的本钱看来比起爷爷是差远了。”
朱允炆苦笑不已:“爷爷三十年如一日的理政,盛时一日三朝,小到县乡琐事都亲自批示,朝野事无巨细皆一力操持,朕这整日偷懒反而还比不上爷爷,真是惭愧。”
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朱允炆才推开里间的门,慢慢走下车辂。
身后的双喜有心上前搀扶一下,到底是没敢搭这把手。
皇帝才三十多岁,正值盛年,从来没让人搭过手,万一被人看到,风言谣传就该甚嚣尘上了。
“今天再见到来送奏本的官吏你给说一声,除了陕甘退耕和明联的相关事务之外,国内的事,内阁自己拿主意就不要给朕发来了,一应奏本批完交给通政司留档,等朕回去之后再看吧。”
朱允炆边走边交代着,双喜没有搭话,俩人身后随驾的翰林郎倒是一字一句的抄记了下来。
“再给四叔说一声,军务方面除了西南马大军的之外,其他的就一概不要发来了,按照之前制定好的军改落实就成。”
一走进正堂,朱允炆也不用在端着,靠进太师椅内,等着随扈们准备午膳。
“还有,朕今年过年不回去了,让他们自己过吧。”
不回南京过年?
这个消息着实让双喜有些始料未及。
“皇爷,咱们这行程基本上都是定好的,三日后启程,正好可以赶上小年那天回南京。”
“不回去了。”
朱允炆摆摆手:“山西都来了,朕就顺道北上出关,去一趟漠庭。”
听到朱允炆要去漠庭,双喜一边准备着碗筷,一边开口劝道:“这个节骨眼,漠庭可是冷的很,皇爷怎得想起去那了。”
“朕去祭奠一下盛庸将军。”
朱允炆捧起碗来,却迟迟没有动筷:“当年盛将军并数万儿郎埋骨草原,这才有今日三部漠庭,有我大明边疆今日太平,朕当年祭过一次,这些年就再也没来过,今日既然已经到了山西,又逢年关临近,当去一次。”
“陛下仁义。”
得知朱允炆北上的缘由后,双喜也不好再劝了,只好闷头说道:“奴婢马上去通知陈将军,顺便派人通知南京和漠庭三部,准备接驾的事。”
双喜口中的陈将军,是这次北上负责护驾的十万大军主将,五军府的二品上护军。
“嗯。”
朱允炆摆手:“坐下来一道吃点吧,吃完再去说。”
主仆二人都安静下来,开始埋头吃饭,用膳之后,双喜把随行的御医唤了过来,给朱允炆搭了个脉。
毕竟朱允炆在车厢时冒出的那一头虚汗,可是把双喜吓的够呛。
好在御医看过后也没有什么大碍,左右无非是劳累过度,加上神经上老绷着一根弦,这次陡然轻松下来,这倦意就止不住的往出冒。
“每日酉时臣会煎一副养神的药,届时还望陛下为社稷着想,服之将养圣躬。”
看着眼前这碗腾腾冒着热气的苦药,朱允炆不想喝也没辙,只好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有劳了。”
朱允炆挥手,御医知趣告退,把前者留在床榻之上。
药虽苦,却着实是良药。
还没过多久,朱允炆就觉得自己这眼皮有些睁不开了,躺在榻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一觉,竟让朱允炆从傍晚直接睡到了翌日破晓。
真正牛气的,是朱允炆这漫长的一觉睡下来,竟然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这比起他之前,一夜七八个、甚至十几个破碎梦境的睡眠质量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药只是一味引子,真正起到作用的,还是朱允炆思想上那根绷了十几年的弦松了下来。
但不管怎么说,朱允炆又在太原逗留了几天,直到整个人的精神几乎完全恢复到了巅峰状态,才在黄福等山西文物官员的列送下,开启北上的道途。
入了冬的草原没什么好看的风景,加上朱允炆一进入漠庭区域,三部都护十几万大军就加入进了护驾的队伍,这一下就更没有什么好逛的了。
乌泱泱全是人头,周遭更全是冲天的锐气。
“漠庭三部这些年发展一向稳定,向北向东,也扩张了不少。”
三都户之一的刘铮向朱允炆做了个简短的汇报:“自捕鱼儿海往北臣等前后灭、降了大约十几个族群,这些族群都已经被迁往了辽东,少部分男丁比较多的,送去了北平修路。”
捕鱼儿海往北。
那不就是深入到西伯利亚地区?
幅员之广,估计可以比肩整个大明了,但这时期的人口估计还没半个辽东多。
实打实的跑马几千里见不到一个村庄。
开发是不可能开发的,一百年只能都不可能具备开发的能力,但扔掉不管又太可惜了,起码在做地图的时候,版图会少掉一大块,估计会有七八个江浙的面积。
“既然那片土地上的生存种族已经被驱逐,你们三部如果有心的话,可以分一支迁徙过去慢慢繁衍。”
在这件事情上,朱允炆选择给漠庭三部高度的自治管辖权。
占吧,占的越大越好。
中央已经有了蒸汽机,早晚火车都会诞生,只要从北京建一条通往西伯利亚的铁路,那就可以永远的把漠庭拴住。
这就是中国自古以来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是。”
刘铮虽然已经做了漠庭的大都护,但举止言谈都充满了浓厚的军人作风,脊梁挺得笔直,陪在朱允炆的身边亦步亦趋的紧跟着。
像一个警卫多过像边疆重将。
还是杨溥这位文人都护官跟朱允炆聊得更火热些。
“陛下的气色越来越好,真是我大明乃至整个明联的大喜事啊。”
缓步前行的朱允炆笑着摆起了手:“朕在太原睡了足有七八天,整天吃完饭就喝御医给煎的安神药,喝完倒头就睡,这气色当然好了。”
听到皇帝连服了几天药,几人的脸色都有些隐忧,杨溥感慨发声:“当年臣刚刚录进翰林院的时候做翰林郎伴驾御前,那时陛下尝尝理政至深夜,天不亮就醒,御医多次劝谏,陛下言‘江山社稷之重,不敢懈怠丝毫。’以此为拒。
今日得见陛下愿意安心将养圣躬,说明我大明总算是到了四海承平、蒸蒸日上之日,也说明我等为臣子者,足可以让君父省心,这是对臣等最大的肯定啊。”
同是姓杨,连这拍马屁的套路和水平都相仿。
朱允炆哑然失笑,倒也不以杨溥之媚而存偏见。
做臣子的不拍皇帝马屁,那才是说不过去。
一行人走了能有大半个时辰,便是来到了东胜卫城外的英烈陵,到了这里,大家伙的神情都端肃了起来。
戍守陵园有一个百户的精兵,即使是见到朱允炆来了,也并没有产生骚动的和任何杂音,仍旧眼神专注的盯着正前方,只是把自己的身板,挺的更加笔直了些。
陵园是一扇拱形门,且高且宽,门头为石刻的大字。
“大明民族英烈陵。”
门头的左右两侧竖着刻了两行大字。
“民族大融合万岁。”、“民族大团结万岁。”
这两句是当年朱允炆亲笔提的,肯定了盛庸和几万将士,与马哈木、阿鲁台等人通力合作,携手抵抗帖木儿的东征,并取得了一场伟大的胜利。
为了保护草原各部族的安宁,盛庸和三万余名大明健儿,不惜牺牲掉自己宝贵的生命,证明了以汉族为主体的大明海纳百川,团结和保护各民族的伟大胸襟。
朱允炆在门口肃立了一阵后,才收拾好自己的心情,迈步踩着一级级的台阶,向着陵园内进入。
双喜、刘铮、杨溥等并京营、漠庭大小武官数百人紧紧簇拥着。
“当年盛将军奉命为燕王争取时间,以四万骑硬撼十余万敌,杀至险些尽墨,这才有了一战定乾坤,开我大明北疆万世太平。”
一行人走过一排排的墓碑,直到最后来到山顶,这是一处宽敞的亭台。
亭台的中心树立着一块巨大的丰碑,详细介绍了盛庸的生平和他的功绩,最后是一句朱允炆亲写的落款。
“拯救草原各部的伟大的民族英雄盛庸将军灵寝!”
这座墓碑由一个小旗负责保卫,每每换班,在左右两旁时刻都站着两名护卫的兵士。
朱允炆从右侧的长案上取了三根细香,燃起后郑重其事的微微鞠了一躬,身后众人则无不脱下头盔,深鞠一礼。
礼毕,朱允炆上前将香插放进去。
“所谓居安思危,越是生逢太平,越是要珍惜太平,感念太平之不易,感恩英烈之伟大。”
朱允炆郑重其事的说道:“所谓英雄,不过也是一群普通的血肉之躯,他们的生命一样脆弱且只拥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他们之所以是英雄,便是在危险来临的时候,会勇敢的顶上去,为身后的同胞亲人,将一切危险重担扛起来罢了。”
说罢,朱允炆注目又站了片刻,才折身走到一旁的长案边,抄起一根狼毫,挥洒间写下了四句短词:
“兹念英烈,高歌长行。
魂断埋骨,魄归青冥;
山河易貌,草木秋荣。
维尔英灵,永照大明!”
虽说水平拙劣不堪,但却是朱允炆真情实感,众人观之,无不感受到皇帝在看向这座英烈陵时,眼神中那浓浓的深情与悼念。
朔风很冷,但所有人的心,却是暖的。
(伟大的人民英雄与革命先烈们永垂不朽。)
第四百五十九章:在南京(上)
南京,西长安街一号首辅官邸。
时至年关临近,加上朱允炆这位皇帝又不在皇宫,内阁的一众阁臣们就算是相对比较舒适了,毕竟省去了每天去谨身殿开小朝会的例行公事,只需要在文华殿坐宫办差便是。
而作为内阁首辅的杨士奇因为不用当值,文华殿都少去,大多数的政务基本都是在他家里就给批了。
这也算是一项专属于内阁首辅的特权了。
“马上就要到皇明三十六年,也就是建文十五年了。”
裹着厚厚的棉服,杨士奇守在正堂门口,驻足观望着眼前这一片片如鹅毛般不停飘下的瑞雪,开口念叨了一句。
在杨士奇的身边还站着解缙,后者刚刚从通政司接到朱允炆那句不用送相关奏本北上的回复后,便寻到了杨士奇这通报一声。
得知这个消息的杨士奇,便说了这么一句两不相连的话,让解缙有些难以明白。
不送奏本北上,跟年历有哪门子关系。
解缙想不明白,不过他有一个优良习惯,那就是不懂就问。
“来坐。”
面对解缙的不解,杨士奇招呼着落座,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杨士奇说道:“陛下十几年如一日,向来勤政不怠,突然如此回复。御前司那边也说陛下操劳过深,御医建议好生将养,最好歇一歇。”
知道解缙估计听不明白,杨士奇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大绅啊,咱俩都算是一朝青云而上,我是建文元年做的协办大学士,而后入阁,暴昭致仕我接了内阁首辅,时至今日做了整整十二年。
连陛下都要歇一歇,我这个内阁首辅,也该歇歇了。”
解缙顿时大吃一惊:“阁老您这是,打算致仕?”
杨士奇才多大?满打满算过了年也才四十九岁,距离内阁阁臣退休的红线可还差十六年呢。
“内阁阁臣这些年走了多少?”
杨士奇看向解缙,微微一笑:“先是暴昭,然后郁新,严震直去了工商联,连后补的王谦都退了,反而是你我因为年纪原因一直待在这不动,朝野都风言,内阁成了江西的文渊阁,文华殿成了杨府。
我要真是继续坐在这位置上十六年,权柄持国三十载,那就不成体统,不知好歹了。”
没人不贪恋权力,但聪明的人往往适可而止。
内阁首辅是一人之下,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排场殊荣,杨士奇已经享受了十二年,现在他反而不愿意继续享受下去了。
起码在杨士奇的想法中,朱允炆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回复,是不是内有深意,是不是以此来隐晦的敲打提醒他和解缙呢?
如果有这层意思在的话,自己就得识趣,抓紧把位置让出来,也给后来者一些进步晋升的空间。
对于杨士奇的隐忧,解缙有些不以为然:“阁老是不是想多了?”
“想多总比想少要好的多吧。”
杨士奇靠进太师椅,闭着双眼老神在在的念叨着:“我儿杨稷都下到地方做县令了,地方竟然唤他小阁老,这简直就是瞎胡闹。
第一期湖畔学堂的学生现在基本都充任各职,能力出众,将来登部入阁未必不可,届时父子二人同阁这种事,燕王敢受,我做臣子的不敢。”
顿了顿,杨士奇复又说道:“最重要的,我是旧儒出身,陛下夸我持国有方,这不是一句好话。
什么是方?
方就是有规有矩,但方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
眼下地方上新补录的官员,个个都在图变,是新锐派,是新儒党,他们的思想激进且各有独到施政之法,咱们已经跟不上了。
对上,咱们跟不上陛下的思想,对下,咱们引领不了地方各省的进步,还赖在这位子上,不合适。”
这番解读让解缙垭口无言,细想想,确也如此不假。
“就咱们脚下,应天府尹王雨森天天比内阁还忙,刚任职的时候搞集体生产,建大作坊、大工厂,眼下又推进什么包产到户,鼓励百姓大力发展畜牧、养殖或其他副业,干的是如火如荼,家家户户的老百姓都干劲十足,反观咱们,干了十几年内阁阁臣,连一丁点拿出手的改革计划都没有,丢人啊。”
如果一届内阁没有出什么政绩,将来百年之后,史书上没法写啊。
对于杨士奇的自惭,解缙不以为然,开口劝道:“阁老莫做此想,天下形势渐变,首功虽是《建文大典》和陛下的思想做纲领,但这个渐变的过程能够如此平和稳定,那是离不开您这些年平衡朝局之功的。
要是当年一上来,就把所谓新儒党、新官吏提到部堂大员的位置上,新旧两党为了争夺政治红利而大打出手,党同伐异,这天下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病入沉疴才下猛药,太平盛世,自然要治大国如烹小鲜,文火慢炖才是正确,这个问题上,陛下也批注过相关历朝历代的政改,有的属于太激进,破坏了稳定的政治基本盘,有的就太瞻前顾后,缺乏不破不立的勇气和决心。
所以,阁老勿作此念,更不应因此而行引退之事。”
这是个官迷啊。
杨士奇的心里叹了口气,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解缙还是不愿意退,难道他自己心里不明白吗。
渐变已经趋近尾声,接下来的每一年,皇帝和地方都会开始逐渐审视内阁的成绩,没有拿出手的改革思路和具体政策,你怎么服众?
似乎从杨士奇的表情微变中解缙察觉到了一丝意味,突然说道:“阁老,下官倒有一个想法或许可行。”
你还能有个想法?
真不是杨士奇看不起解缙,前者自觉在眼下的大明,连他自己都有种渐渐不适应的感觉,作为一门心思搞学问的解缙,能拿出什么建设性的政策来?
“说说看。”
虽然估计解缙嘴里也蹦不出什么象牙,但杨士奇还是愿意听一听。
心里就盼望着,毕竟编了那么多年《建文大典》直到今天仍就正在进行收录和补充的解缙,或许真能给出一点真知灼见也不一定。
“免除农业税和实物税!”
解缙不开口则以,一开口就把杨士奇吓了一跳。
免除农业税和实物税?
“时下我大明粮赋三十税一,有与没有还重要吗?”
解缙大抒己见,侃侃而谈:“明年山东的几大粮仓就会建好,届时推出盐粮指导价政策,落实中央盐、粮两项主要生活物资的管控制度,就可以放开手的吸纳印度输粮,粮价一旦平抑,有没有这微不足道的粮赋都不影响百姓民生。
至于国库的实物税,主要便是除粮食以外的绢、铁两大课司,干脆一并取消掉。江南和辽东两个织造局已经不再是我大明眼下唯二的布绢坊,福建出布量、成衣量因为一个所谓的多娇机扩大了几十倍,将来浙江、广东的商人引入使用,这对于织造局的冲击绝对巨大。
而铁课税更是一年比一年低,工部现在需要的不是铁,是钢,是能够支持多次发炮制造出来的炮管用钢,广东盖楼,地方建桥用的也是钢筋,没人用铁。
废除实物税,改以现银折抵,拉大消费和货物流转,促进民间商业繁荣,如何?”
废除实物税,折并征收现银?
杨士奇蹙眉苦思起来。
解缙这项建议具不具备可行性呢?
这就好比一条鞭法,有利有弊,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利弊自然不尽相同。
“明天,去文华殿,内阁会同各部一道商量一下吧。”
思忖了半天,杨士奇还是没能够拿定主意,解缙的建议对他充满了诱惑力,毕竟就算是要退,杨士奇也希望在退下之前,能够留下几条良政,在飞速发展,越来越强大的大明天下,留下一点属于他的印记。
但杨士奇又有一些担心,毕竟国之大事,尤其是农业税、实物税关系国本,万一出了点问题,就会牵涉几千万百姓,大功就成了大罪。
“这事先不提了,反正要等明天讨论,倒是今年这陛下不回来过年,咱们这边怎么筹备新年的相关事项?”
码过解缙的两项提议,杨士奇又开始操心起别的事来。
朱允炆说不回南京就不回了,留下南京这么一大摊子该怎么操持?
皇宫的事内阁管不到,但外廷的事,深宫一样不会管。
“新年大宴的规模、邀请参宴的官员名单包括大宴的流程都要细化和仔细考量。”
因为大明的建国日,也就是国庆节是正月初四,跟新年太近,故此每年新年都会有一次大宴,双节一起过,算是家国同喜的好日子。
以往朱允炆在京的时候,正常的流程基本就是元旦当日,百官聚华盖殿给朱允炆拜年,随后君臣移步奉天殿,通政司宣读新年诏书,肯定一下上一年的成绩,肯定朝廷百官们的辛苦付出,最后以加俸一个月这项已成惯例的恩赏做收尾结束,宣读完大家就可以各回各家过新年去了。
初二、初三放两天假,给百官们一个走亲戚和拜访送礼的时间。
初四国庆,朱允炆白天会在奉天殿举行一次授勋典礼,可能是授武勋也可能是文勋,甚至还授过面对工部匠户的匠心勋章。
如果在上一年有重大事件发生,还会有其他相应的勋章授予。
比如抗洪勋章、一五计划纪念奖章等。
授勋结束的当日申时开始,华盖殿设大宴,大家伙痛痛快快的胡吃海喝一番,流程就算全部走完了。
而在这些流程中,需要皇帝在场的地方太多,没有皇帝,不增加一些流程的话,那就不成样子了。
总不能大家一睡醒先跑到户部领加俸,然后各回各家,等到初四那天,直接冲进皇宫开吃开喝吧。
这哪还有一点当官的样子,跟乞丐有什么分别。
不是伸手要钱,就是张嘴吃喝。
所以一定得加上几项。
杨士奇和解缙开始绞尽脑汁的筹备起来,而在距离南京不远的中都城,朱文奎也在做着回京的准备。
“忙活了一年,可以回宫见母后了。”
朱文奎在自己的居卧里打点着行囊,作为凤阳的知府,整个凤阳谁还敢管到他的头上。
而在一旁小桌子旁忙着吃东西的于谦却陡然问了一个问题。
“殿下此番回宫,跟通政司请假了没有?”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顿时让朱文奎停下了双手,半扭头:“没有,本宫需要吗?”
作为朱允炆这位皇帝的嫡长子,国家的大皇子,回家过个年哪还用的着跟通政司请假。
“如果殿下是以皇子的身份回宫,那自然不用跟通政司请假。”
于谦如此说道:“那如果殿下以凤阳知府的身份回京,就需要了。”
这话说的朱文奎乐了起来,放下行囊,走到于谦旁边一屁股坐下,好奇的问道:“你这话说的,本宫需要以凤阳知府的身份回宫吗,那多麻烦啊。”
身份不同,同样的一件事走起来的流程自然不可能一样。
如果朱文奎选择以皇子身份回宫,只需要向朱允炆这位父皇提前请示一下就足够了。
偏生朱允炆不在南京,那朱文奎还需要向谁请示?
又不是带着成建制的军队回去,虽然朱文奎也没有。
“那就得看殿下您,想不想参加新年大宴了。”
于谦埋头只顾吃,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陛下不在京,您就这么回去,过年这几天,就只能呆在皇宫里陪皇后娘娘叙些家长里短,不过您要是向通政司请个假,新年大宴,您就可以参加了。”
人家朱文奎是正儿八经的凤阳知府,南直隶脚下正四品京官,朝廷新年宴,京官能到南京的都可以参加,毫无不妥之处。
让朱文奎用凤阳知府的名义向通政司请假回京,自然名正言顺的可以以这个名义出席新年大宴。
“参加新年大宴,对本宫有什么好处不成?”
朱文奎给于谦推过去一杯茶水,免得后者噎到,玩笑道:“难不成我参加了,杨士奇还能让本宫在大宴上说两句?左右无非也就是个埋头吃喝,本宫稀的那顿酒菜,有那时间在宫里陪陪母后不好吗。”
“没什么好处。”
于谦抬起头,带着一嘴的残渣:“只不过是您能参加,而二皇子不能参加罢了。”
这句话一出,顿时让朱文奎怔住了。
良久后,嘴角扬起。
(明天万字,把昨天的欠补上。)
第四百六十章:在南京(中)
赶在辰正一刻的时间,杨士奇就早早入了宫,他的车辇一路过西长安门直抵承天门方停。
“见过阁老。”
从车厢里走下来,那些步行入宫的各部堂官便纷纷向着杨士奇见礼,平素里关系近便的更是凑上来嘘寒问暖。
“天降瑞雪,明年又是一个丰年,阁老的气色也是红润的很啊。”
对于这些吹捧的言辞,杨士奇已经听了太多年,十部堂官走马观灯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唯一不变的就是每一个到了这个品轶位置上的,对于捧高踩低非常的熟稔。
一行人踩着薄雪走过宫门,向着文华殿的方向前行,聊着一些家长里短、趣闻轶事。
谁家的闺女要出阁,谁家的小子要娶妻。
亦或者地方哪里又出了些新鲜玩意,取得了哪些成绩。
“阁老的公子,听说过了年关就要成亲了?”
杨士奇拾级而上,闻言笑笑:“对,上旬下的聘书,日子定在二月初二。”
“好日子、好日子。”
赞不绝口的奉承话说着,一群人就这般簇拥着杨士奇到了文华殿的大门,内侍们上前帮众人脱下挂雪的绒氅,然后备上了棉绒拖鞋。
一群人脱下沾满水渍、泥渍的官靴,换上这皇帝特意让宫中尚衣局宫娥们手工缝纫的所谓‘拖鞋’,还别说,挺暖和舒适的。
臣子入殿要去履,但是京砖太凉,入冬的话,岁数大的受不了,这拖鞋的诞生算是应时应景。
文华殿因为是内阁现在专用的办公地点,布景同其他宫殿早已大为不同,除了正中那属于皇帝的高高在上的金椅之外,原先在下手备好的两排座椅早就改变了排序。
一张巨大的圆桌放在文华殿的正中,十八张太师椅围着圆桌放的有规有矩,而在圆桌的东西两侧,则各自摆放着两排小桌椅。
列席圆桌的自然是内阁五名阁臣、九部尚书加上明联教育部、明联外交部、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
至于圆桌左右两侧的小桌椅,留给了翰林学政通政司负责记录列席会议内容的书记官。
杨士奇当仁不让的坐在了正中首位,他的左手位空置,因为武英殿大学士朱棣从来不会参加阁部会议,右手则是夏元吉和朱高炽。
阁部会议由杨士奇主持召开,按照以往的流程,在阁部会议召开之前,内阁一定是先在谨身殿跟朱允炆商议好之后,拿着拟定过的章程直接按照各部的管辖职责和权属交代下去,不过眼下朱允炆不在,又批复内阁自行相机决断相应事宜,杨士奇才召开了这第一次完全独立的阁部会议。
“今天有几件议项要讨论,这第一件事,今年的新年大宴怎么办。”
杨士奇的身前桌面上放着奏疏、砚台、笔架和一杯茶,说着话的功夫拿起了最后一样,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喉咙,其他人的配置也都是这般,有本子有笔也有茶。
“陛下今年不会回来过年了,圣驾前几天才刚从太原北上去漠庭,估计等到回转的话也是二三月份,今年这个年,就咱们自己过了。”
朱允炆不回南京的消息对这群有资格参加阁部会议这一级别的官员来说不算什么秘密,通政司也没什么秘密能瞒得住这群人,所以并不吃惊。
“陛下的圣谕这段时间朝廷的一应事务,除了陕甘退耕和涉及明联的相关事宜之外,其他事项让咱们自己拿主意,所以本官这才斗胆僭越,召开了这次阁部会议,跟诸位同工咱们一道商议一下吧。”
杨士奇把这件事的缘由起因阐述了一遍,而后放下茶碗,两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左右扫视:“来都说说,别光看我。”
大家伙都乐了起来。
“没人愿意先说,就让我来抛砖引玉吧。”
户部尚书祁著第一个开口:“虽然陛下不在京,诏书没法拟,但通政司完全也可以用内阁的名义拟一份行文,咱们该表扬的表扬,新年第一天嘛,讨个喜庆,至于加俸的事,也加上吧。”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包括杨士奇。
“新年加俸向来算是陛下的恩赏,不过也算是成了常态惯例,大家如果都没意见,就定下来。”
杨士奇含笑点头,这也算是为所有京官争取到的一点小福利。
“领完俸之后呢?”
“吃饭呗。”
兵部尚书齐泰默默缀上一句,直接引得在座一片哄堂大笑。
“吃饭归吃饭,关键是陛下不在,咱们做臣子的没有去华盖殿设宴的道理。”
“去礼堂办。”
一说起吃饭,大家伙的兴致都很高涨,纷纷群策群力的出起主意来,至于所谓的礼堂,其实就是位于东长安街上的旧标营,一五计划结束后被内阁改成了大礼堂。
目的就是用于每逢五年计划结束后,各省官员入京,一个开集体大会的地方。
奉天殿固然很大,但实在也是装的勉强。
“别光想着吃喝拿钱。”
眼瞅着一大帮人都开始商量起了备哪些菜,杨士奇忍俊不禁的敲了敲桌面,打断:“陛下不在,授勋的仪式肯定是没了,那国庆当天,咱们总得做些什么吧。”
说完,杨士奇看向许不忌,温声道:“许部堂给出个主意吧。”
这般点将,也算是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许不忌的身上。
后者这会正一个劲的忙着品茶,没想到会被杨士奇点将,一时间还有些错怔,好在许不忌也算是大风大浪走出来的,很快定住心神,沉吟了片刻。
“既然阁老点了下官的将,那我就说两句不成熟的建议。
何谓国庆,国庆是国家建立的日子,但国家的建立不是咱们说两句话,写两句词磨磨嘴皮子就能办的事,也不是立几条律法、写几章条陈就能管好这个国家。
自吴元年太祖高皇帝谕中原檄颁发,拉开北伐大幕,宣布武力驱逐暴元,廓清帝宇,收复失地,统一全国开始,直到洪武元年正月初四金陵建国我大明。
前后不仅付出了数万健儿的鲜血性命,还多亏了河北、江南多省数百万百姓在其背后的付出与支持,军民同心,举国一致才一举实现了这一伟业,所以国庆不只是国家的节日,也是每一位天下百姓、士兵卒武的节日。
窃以为,今年国庆,既然陛下不在京,咱们不妨在这南直隶寻一寻,有哪些参加过当年北伐的老兵,邀请来南京,内阁和各部堂官组个团,给这群老兵拜个年,搞次团拜会,等到天黑,咱们再邀请些耆老、农工商各领域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一起赴礼堂参加年宴,顺便排一排歌舞类的表演,搞一个春节与国庆相联的晚会,各界一同欢度佳节。”
文华殿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许不忌的提议说愣住了。
团拜会、春节联欢晚会?
细想想,这一点确实不错,比起吃吃喝喝的,确实要更有意义的多。
“诸位的意见如何?”
杨士奇问了一句,自己先表明了立场:“我觉得许部堂的提议很有建设性,我支持。”
有了内阁首辅的率先点头,在座的所有人也就都没有什么意见,纷纷点头允了下来。
见到所有人都同意下来,杨士奇便开口定了调子:“这事就这么定了,通政司等下向南直隶各府发行文,寻找一下当年参加过开国北伐奠鼎之功的老兵,邀请来南京,同时行文工商联、应天府,邀请一些在农、工、商各领域一些优秀代表一道,咱们正月初四在大礼堂一道参加观看所谓的春节联欢晚会,具体歌舞的编排和节目,礼部来选定吧。”
新接任的礼部尚书温长昀点点头把这份差事接了下来。
“再说第二件事。”
把第一件事敲定之后,杨士奇脸上的喜庆开始渐变成严肃,看了一眼解缙后说道:“第二件事是大绅提出来的,打算废除农业税和实物税,各位有什么意见,咱们提出来通盘议一议。”
举座哗然。
第四百六十一章:在南京(下)
文华殿内,十几双眼睛都看向了解缙。
震惊、狐疑、诧异不一而足。
任谁都想不明白,如此惊世骇俗的建言政策竟然是出自解缙这么一位大才子的嘴里。
废除实物税这点还可以理解,毕竟早在两宋商贸发达的时代有过部分先例可循,其中利弊也有可供参考的点,唯独这农业税,几千年哪有废的道理?
百姓种地交粮、按丁服劳这是几千年天经地义的事情。
建文朝已经废了丁徭,原因是国家有钱不差饿兵,百姓参与朝廷的工事赚取工钱改善生活环境,这一点都说得过去,但全面废除农业税,将来万一国家出现了马高镫短的情况,想要重新征,是不是会坏了民心?
“大绅提出来的,就让大绅讲一下他的想法和观点,咱们听听,然后发表各自的意见。”
大家伙虽然震惊,但并没有急着就拍桌子瞪眼,倒也都耐下心来听解缙将他的想法原原本本阐述了一遍,而后才沉思起来。
事关重大,这时候到没有人抢着开口说看法,还是杨士奇来点将。
后者看向了自己右手的夏元吉,说道:“维喆,你是主管财政、利税的,废除两税的政策可行与否,你怎么看?”
面对杨士奇的询问,夏元吉很显然一时也没有充足的准备,他端着茶凑在嘴边,但半天都没有喝上一口,最后又放了下来,摇头。
“废除农业税不可行,废除实物税倒是可以试试。”
这让不远处的解缙脸色有些不虞。
当了那么多年阁臣,这还是解缙第一次提出大国策,没曾想直接被夏元吉给否了。
“为什么不行?”
心里不服气的解缙敲了敲桌面,盯着夏元吉问道:“粮赋三十税一,有与没有并无悬差,明年山东粮库建好,朝廷做好粮价的管控,全面接受印度输粮,全大明老百姓就是都离开耕地从事手工业或副业生产,也没有饿肚子的道理,为什么还要把着这三十税一的粮赋不松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夏元吉叹了口气,看向众人说道:“印度非我大明国土,印度粮也不是我大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旦废除农业税,推行粮价管控政策,持有大量土地的地主、地方官、宗族很可能会大肆兼并土地。
万一印度的盘崩了,国内的粮价就很难控制住了。”
皇帝才颁行士绅一体纳粮的政策多久,现在免除农业税,就相当于又让士绅阶级恢复不纳税的千古特权。
“当年定了阶梯粮税,地越多粮赋越高,百姓十亩地之内的是三十税一,地主、宗族的田赋却是二十乃至十五税一,为的就是让田产分户,抑制兼并。
而粮长的田虽然不需要承担额外粮赋,但地方的粮长要补亏空缺额,他们一样得不到什么便宜,所以这些年随着地方的繁荣,加之四川、陕甘陆续退耕,这才促进绝大部分的地主、粮长开始减持自己府里的田契,将更多的田卖给自家的佃农。
越来越多的半耕农变成了自耕农,实现了自力更生,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现在免除农业税,粮价又要波动,无疑助长地主们买地、囤地的兼并速度,这就牵动了国本,一旦出意外,社稷江山就会摇动,所以我不建议废除农业税。”
夏元吉的考虑具有相当高的前瞻性,也让在座众人纷纷点头。
国家的全面转产以及各行各业的蓬勃革新发展速度,还没到可以承担全国几千万农民转业的地步,所以农业税的存在是在保护百姓而不是朝廷为了那微不足道的征收上来的一点粮食。
现在大明一年粮赋也不过才两三千万石罢了,别说杨士奇这种视野高广的人物,就连一向小气抠门的夏元吉都完全不放在眼里。
开玩笑,朝廷这几年光烧都烧了好几亿,还在乎这两三千万?
西北光烧军费就烧了四年,哪年不是上千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和几万车络绎不绝的粮车?
印度的黄金、日本的白银就向那所谓的水泵送水管,源源不断的输送进大明的国内,银行发了疯的吸存印铜票,给贵金属货币兜底,保障铜钱的购买力,如果国内的生产力不能快速进步的话,大明就该从吸纳外界金银变成对外输送金银了。
“保持国内现行稳定是大事、正事,陛下书里面说过,稳定压倒一切,动农业税之前要做好充足的调研和准备,这个准备可能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保证各方面都没有问题之后,才能废。”
这个时候,又是许不忌的开口表态,支持了夏元吉的看法。
“废除长达几千年的农赋,对百姓来说可能会使他们欢天喜地,载歌载舞,会让他们连着很多年供奉提出这项政策之人的长生牌位,但等将来出了问题,这条现在的良政就变成了苛政,甚至是暴政、虐政,稳定就不复存在了。”
在夏元吉和许不忌纷纷表达反对意见后,其余各部尚书在仔细考量后也是摇头,不支持解缙的这项提议,这个场面也让杨士奇有些失落。
“既然大家都不同意,那粮赋的事暂时不废,实物税取消,具体怎么取消,以何种方式替代,维喆这边怎么想。”
杨士奇不是王安石,他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更没有一头撞破南墙的豪气,硬要以一己之力推动一项事关全国几千万百姓的国策,虽然他很想拿出内阁首辅的权威,一力推行,来让自己的名字刻进青史之中,但就如夏元吉所说。
万一将来出了问题,怎么办?
荀孟之变的遗祸波及了大宋几十年,一场变法,导致了几百次地方起义,这个锅,到底是王安石来背还是司马光来背?
起码就杨士奇来想,他不愿意也背不动这口大锅。
“废除实物税,改由现银折抵这事不难操办。”
夏元吉驳了解缙第一项提议,对于这第二项倒是持肯定意见:“前两年为了鼓励民间家庭作坊和自营生产,陛下停了生产的课税,只征交易卖出后申报的商业税,就已经为废除实物税打好了基础,现在咱们顺时推行,也只能算是稍微激进一步罢了。
为了不出现百姓因要缴纳现银实赋,而不得不仓促卖出货物产生亏损这种情况的发生,我建议等明年内阁先向陛下汇报,议定指导价政策之后推行废除实物税,同时按照各省的情况酌定一个宽限期。
比如说浙江、福建两省买卖实物变现相对容易,可以给十五到二十天的容时,只要在这个期限内缴纳等额的现银或银行铜票就可以,而云贵、辽东买卖货物可能会比较困难,咱们可以给三十到五十天的容时,不至于让百姓仓促低价卖出而吃亏。”
夏元吉是真稳啊。
杨士奇微微闭上了眼,说来说去,这两条政策在夏元吉这里全给否掉了。
等明年跟朱允炆议定指导价政策后在顺势废除实物税,那这项政策的功劳还能记在内阁头上吗?
毕竟朱允炆一回京,杨士奇都打算递交辞呈了。
“指导价政策不定,实物税就不能废了吗?”
杨士奇按不住了,一把坐直身子,侧首看着夏元吉,正色道:“实物税不是农业税,牵涉不到天下人,更不相连国本,今年定下来试行,明年按照实际市场的情况和变化再推行指导价政策,那不也挺好吗,正好可以拿来当做指导价政策的参考。
有容时在,百姓的亏损是不会太大的,而且今年王雨森搞出了一个包产到户,鼓励百姓们发展养殖畜牧、手工作业,达标的给奖励、不达标的给予比例补贴,极大繁荣了南京城内城外上百万百姓的民生。
咱们可以以此作为借鉴,把两项政策挂上钩,一旦百姓迫到容时仍没有将货物卖出去,地方商贸有司可以按照届时的指导价减额进行收购,而减额就是实税的数目这不就行了嘛。”
说完,杨士奇已经不打算再给夏元吉表态的机会,手在夏元吉的小臂上轻拍两下,而后抬起:“我同意废除实物税,明年初一内阁的第一道行文,就由通政司明发全国。”
杨士奇一抬手,解缙作为首倡者当然是当仁不让的紧随其后,朱高炽默默的也应了下来。
内阁三位阁臣表态通过,各部的意见就已经不重要了,大家伙纷纷开口支持了杨士奇的意见,同意了这项政策的出台与颁行。
“那我坚持一点。”
夏元吉无力阻拦大局,但还是加了自己的意思:“通政司的邸报上必须在这项政策的最后明确标注试行两个字。”
只要写上试行,万一出了不好的问题,那也可以随时废止。
这就好比朝廷年年烧粮,对老百姓的说法就是过期变质,无法食用。
甭管百姓信不信,那是心里的事,朝廷管不到。
起码明面上,朝廷占着理。
试行政策,好与不好试试才知道,不好就停,也算是朝廷为百姓负责任的一种态度。
怎么说,那都是朝廷的好。
对此,杨士奇自无不允的道理。
成了是内阁的功劳,不成内阁背的锅也不算太黑。
连续议罢了两件事,杨士奇也有些疲惫,但还是翻开自己的奏疏,按照上面记述的事项继续向下说着。
“第三件事,关于扩大吏察范围和都察院增员,推动巡查制度的提议,这项提议由都察院左都御史景清提出,景清,你来说说具体意见,今天这堂阁部会议能定就定下来。”
一直存在感不强,敬陪末座的景清啊了一声,有些意外。
他这个提议都是几个月前给杨士奇私下里单独汇报过的,但一直没听杨士奇提及过,连景清自己都快忘了,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会拿出来。
虽有些准备不足,但到底是自己的想法,景清组织一下语言,开口说道。
“几位阁老,诸位部堂,这些年随着各省地方陆续完成吏改,传统的吏察方式和吏察范围已经很显然有些滞缓了,所以我想扩大一下吏察的范围和吏察方式。
除了硬性的五年计划指标作为政绩的首考之外,官声、民声这两项传统的吏察范围扩大一下,要包含到官员的内室、子女两块,对于妻妾娘家的外戚和自家子女存在不法行为的官员,我们是否应该慎重考虑一下对这名官员接下来的提拔任命?
因为考察的范围大,所以都察院需要增员,仿照各部的结构,设置各省清吏司,同时都察院建立起巡查制度,选拔精干的都察官吏对各省展开巡视,接收地方相关举报,与各省的吏部清吏司联合督办,对贪腐、枉法甚至是依靠强权横行地方的行为严惩不贷。”
都察院这是净干一些得罪人的工作啊。
所有人的脸色都浮现几丝苦笑。
地方已经有锦衣卫司衙了,甚至还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藏着西厂的分支机构,现在都察院又要搞这种大动作,上查下盯,当官都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这也太受罪了吧。
“许部堂是吏部尚书,你意下如何?”
杨士奇问许不忌,这让所有人都暗自撇嘴。
这还用问吗?
谁不知道皇帝最恨官员不法,那许不忌当然是对景清这项提议坚定不移的支持了。
不出大家所料,许不忌干练的说了两个字:“可行。”
“大家表态吧。”
杨士奇好整以暇的喝起了茶,耳边响起了一道接着一道附议之声。
反官僚**那是最基本的政治正确,别管这事多得罪人,任谁明面上都得支持不能反对,反对往大了说,就是反皇帝,反朱允炆。
到时候许不忌一项大帽子给你扣下来,当场估计就可以拉出去杖毙了。
“行,具体的增员定额,都察院和吏部会后商议吧,你们一部一院只要商量好,条陈拿到内阁这,直接批。”
杨士奇放下茶碗,环顾四周:“我这边的事说罢了,诸位还有什么问题?”
三件事,除了第一件挺开心之外,其他两件个个劳心伤神,在座众人无不心神憔悴,哪还有精力继续开口。
赶紧结束,大家都想回家搂着娇妻美妾睡一会呢。
都过年了,就不能让人放松放松吗?
“那今天就到这。”
杨士奇起身朗声道:“通政司拟好今天的记录,内阁和诸部两法司署名后归档,待陛下回京后递呈御前审阅,散了吧。”
说完话,抬腿就走,大家伙也纷纷起身谦送。
“恭送阁老。”
等送罢了杨士奇,大家伙各自收拾家伙离场,只有解缙走之前,又扭头看了一眼夏元吉,冷哼一声。
浙党都是坏人啊。
第四百六十二章:新年大宴(上)
杨荣守在承天门的大门外,送走一位又一位内阁阁臣、各部堂官后,有些疲惫的伸了记拦腰,扭回头看着身后小吏捧着的一大堆会议纪要,苦笑的摇起了头。
大家伙是放假了,他这位通政司的左通政,工作才刚刚开始。
“走吧,回衙。”
新年的讲稿、一大堆政策上的公文、邸报和求是报两报的版报书写,哪一项都不是小工程,劳心费力,都得他这个通政来拿主意。
虽然不用他亲笔润辞来写,但审阅的工作他得盯着,哪里写的好哪里写的不好,他得提出意见好让下面的官员来修改,不能马虎的一股脑就过,尤其是两报。
一个词甚至一个字没用恰当,带来的麻烦都不小。
走进通政司的署衙,杨荣草草吃完一顿简餐后便径直走进自己的书卧,往一张躺椅上一躺,顺便盖上一层薄薄的真丝被,屋里烧着木炭,温度适宜,刚好适合午睡。
摇摇晃晃了几下,杨荣眼瞅着就要应约跟周公杀上几局对弈,门外却响起了一道令人生厌的呼唤。
“大人,大人。”
杨荣睁开了眼,眉头微皱,口吻很是恶劣的问道:“何事。”
门外小吏的声音继续响起。
“凤阳来的信,凤阳知府朱志垣请年假回京。”
朱志垣?
杨荣腾一下就蹦了起来,两步走到门槛处拉开房门,一把抢过奏疏:“你去忙吧。”
说罢便将门关上。
下面人不知,杨荣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什么朱志垣,就是大皇子啊。
打开写了假辞的奏疏,杨荣这神情就纠结了起来。
朱文奎要是想回京来过年,用的着跟通政司请假吗?
通政司什么时候都有权力管到嫡皇长子的脑袋上了。
杨荣蹙着眉头想了半天,才算恍然大悟。
虽然建文朝没有明文说皇子不允许与外廷走的太近,但毕竟这是千古避讳,在东宫未定之前,外廷没有哪个傻子敢硬着头皮跟某一位皇子走太近。
下注太早,错了可是死路一条。
新年大宴,凤阳知府作为京官,是可以参加的,但朱文奎的身份又限制了他的参加。
而现在,朱文奎以凤阳知府朱志垣的名义请假回京,同样可以用这个名义参加新年大宴,这事说到朱允炆御前,那也没有毛病。
通政司批了假,就相当于默许朱文奎参加新年宴,不批假,朱文奎就只能以皇子的身份回京,同理就不能参加新年宴。
“真是一步好棋啊。”
杨荣负手来回踱步起来,现在的他是一点困意全无。
批不批假的权力在通政司,但杨荣这心里实在是没底,毕竟这种事牵扯太深,杨荣自觉自己看不透这风向,犹豫再三后拉开房门,迈步而出。
“大人要去哪?”
门外的小吏问了一句:“职下好去安排门房被轿。”
“不用,走两步消消食。”
杨荣留下这么一句:“什么事等本官回来再说,本官现在有些事需要去见杨阁老。”
这么大的事,还是让杨士奇来拿主意吧。
杨荣想的明白,他是通政司的左通政,大小事务主动向内阁首辅靠近那是天经地义。
出了承天门往杨士奇的官邸并不远,杨荣走了能有一刻钟也就到了。
“本官通政司左通政杨荣,有要紧事求见阁老。”
给门房递了话,小厮自然是满脸带笑:“大人不嫌弃的话,先在门房歇歇脚,容小的去请示一下,毕竟阁老有午睡的习惯。”
“自然自然。”
杨荣忙不迭的应声:“若是阁老睡下了,本官就在这候着,不敢叨扰。”
话说的客气,但小厮走了没多久就折了回来邀请道。
“大人请,阁老醒了,在书房等您。”
杨荣顿觉面上有光,跟在小厮后面走起路来都是虎虎生风。
俩人一路穿廊过户,前后几进的院子风景各不相同,甚至还有专门豢养熊猫、孔雀的兽舍,直让杨荣看得眼红心热。
这首辅大院,我杨荣何年何月能有机会住进来啊。
在一想杨士奇都在这里住了十二年,杨荣的脸差点酸到变形。
小厮把杨荣带到书房外,驻足轻轻叩了一下门户,恭声唤了一句:“阁老,杨大人来了。”
“进来吧。”
门内响起杨士奇的声音,杨荣便轻手推开门,蹑足轻踪的走了进去。
“下官见过阁老。”
杨士奇这会正站在书架前,背对着杨荣挑书呢,闻言也没转身:“坐吧,自己添茶喝不用见外。”
说完话,杨士奇翻了半天,终于挑了一本《容斋随笔》,一转身发现杨荣竟然还站着,便笑了,伸手下压。
“快坐快坐,那么拘谨做什么。”
杨荣陪着笑了两声,到底还是等着杨士奇落座后才敢落下半个屁股。
上半身微微前倾,态度极其谦逊:“阁老,刚收到凤阳来的奏本,大皇子殿下以凤阳知府朱志垣的名义向通政司请假。”
杨士奇端茶的手顿了一下,间隔很短,随后很自然的将茶碗拿到嘴边轻啜。
“大皇子殿下是想要参加新年大宴啊。”
这也太牛了。
杨荣心里那叫一个服气,怪不得人家是内阁首辅啊,自己憋着心思想了半天才想明白,到了杨士奇这一听就懂?
大家都是姓杨,你那么厉害你高堂知道吗?
“阁老慧眼如炬,洞若观火,下官钦服、钦服。”
杨荣由衷的捧了两句,而后问道:“那通政司这边批还是不批?”
“批啊。”
杨士奇笑了起来:“大皇子殿下都以这种名义来表态想要参加新年大宴了,不批岂不是白白恶了大皇子,这种事情还用的着犹豫。”
别看杨士奇说的简单,杨荣想的多:“那大皇子来了,二皇子怎么办?要知道,二皇子自幼早慧,今年虽然才十四,但一言一行,各方面都不得了。”
没人想卷入夺嫡之争,尤其是两个皇子之间还有些不分伯仲的意味。
“机会都是自己争取的,不能靠别人给。”
杨士奇意味深长的说道:“大皇子用这种方式争取到了参加新年大宴的机会,如果二皇子想来参加,他也得想办法自己争取。”
连一个参宴的资格都搞不定,那将来还拿什么跟大皇子斗?
再小的事都得争,与人斗其乐无穷。
势力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就是在一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争出来的。
你得拿出让外廷百官佩服的能耐来。
毫无疑问,朱文奎这一手玩的不错,如果到时候的新年大宴上只有朱文奎没有朱文圻,百官就会自然而然的亲近大皇子。
细节决定成败。
以前俩孩子都小,各自也没有所谓优势一说,想要优势?那就是靠着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
“去忙吧。”
杨士奇翻开了书,有滋有味的品读起来,并没有想要客气的留杨荣多待的意思。
后者识趣,赶忙起身告辞。
随着门户关闭的声音响起,杨士奇的嘴角挂起了笑。
“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