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章 昔日袍泽(周末加更)
郑言庆拜李基为师的事情,并没有传扬开来。
按照郑世安的想法,怎么也要弄个拜师礼,可李基却拒绝了。只是简单的办了个仪式,而且只在学舍里面,参与者不过郑世安和窦奉节两人。祭拜天地,祭拜圣贤,奉一杯酒水,磕几个响头,草草的结束了仪式。
用李基的原话解释:都是无名之辈,若大事操办,徒增笑话。
郑世安深以为然,但言庆却认为这里面别有蹊跷。事后想了想,感觉他拜师之前,李基说的那些话,并非单纯的试探。难道说,李基不愿大操办,是别有原因?
不过,既然已经拜师,郑言庆就把这心思放到一遍,静心随李基学习。
李基没有因为郑言庆成了他的弟子,就网开一面。相反,在日常的授业中,他要求更加严格。并且在解读三国志之余,李基开始传授言庆其他的学识。不再是简单的拘泥于五苍和千字文。四书五经之类,李基认为现在教授,为时尚早。
但言庆明显已过了蒙学的程度,于是他参杂着开始教授以一些其他的学识。
例如孝、乐,以及一些简单的礼法。
其中,言庆最感兴趣的莫过于李基私下传授的‘射礼’。
射者,进退周环必中礼。射礼体现的是中华传统文明中最为重要的一环:立德正己,礼乐相和。所谓心正、体直,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古人以此判断一个人的德行。
李基对射礼极为看重,而且还出重金,给言庆买了一张好弓。
他把弓交给郑言庆的时候,神情庄重,“言庆,射者,人之道也。射求正诸己,己正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①。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学生不懂。”
李基说:“学射必须先审视自身,而后求射。射的不准,不要借口其他,先审视自己的问题。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学射,就如同做学问,需时常审视自身。
孔子说: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言庆,为师望你牢记此话,日日自省,才能有所精进。切不可因有所得,而志得意满。”
郑言庆,躬身受教。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
转眼间,学舍休学。
李基也给郑言庆放了两天假,让他不用来学舍听讲。在他看来,言庆还是个小孩子,整天呆在学舍里听讲,而无适当的放松,反而没有好处。古人讲松弛有度,对教育同样如此。
郑言庆也乐得休息两天,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家里完成了火烧长社的剧情之后,与郑世安一起,进洛阳城,去天津桥探访当年的老军。
天津桥街市,长大约有百米。
主要是以经营铁器为主,有几十家商铺。
昔日战事频繁,打造兵器者众多。而今经过开皇之治以后,民众思安,打造兵器的人也就越来越少。朝廷配发的兵器,自有专门的渠道。而街坊中的铁铺,只能依靠打造和修缮农具为生。若只有一两家,那生意倒也兴隆。可几十家商铺,手艺相当,就使得这生意变得有些萧条。郑世安带着郑言庆,一路与人打招呼。
在街市的尽头,他停下了脚步。
一家铁铺门头上,挂着一面幌子,上书一个很大的‘雄’字。
郑言庆知道,这年头的人们,大都喜欢用自家的姓氏作为店铺的名号。幌子上写着‘雄’,莫非这家铁铺的主人,姓‘雄’吗?这还真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姓氏啊。
“雄大锤!”郑世安在铁铺门外大喊一声,“雄大锤在不在?”
“谁啊!”
铁铺里传来一声巨雷般的声音,震得人耳朵根子嗡嗡直响。门帘一挑,从后屋走出来一个壮汉,年纪大约在三四十的模样,生的虎背熊腰,体型巨硕。面色黑紫,显然是长时间在炉火旁熏烤所致。一脸钢针似的胡须,豹头环眼,令人望之生畏。
郑言庆呼的出了一口气,轻声道:“爷爷,好一个壮汉。”
郑世安笑了笑,迈步走进铁铺,对那巨汉说道:“雄娃子,一晃眼你长的比你爹当初还高啊。”
巨汉看见郑世安,先是显得有些陌生,但旋即露出笑容。
“郑大叔,你是郑大叔……我记得你,你是郑大叔。”
他说着话,噔噔噔跑向了郑世安,手里还拎着一柄大铁锤,让人看着是心惊胆战。
“站住站住!”
郑世安显然也有些害怕,连忙摆手制止,“你这家伙长成这模样,快把铁锤放下来。毛手毛脚的,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这样亲热……你爹呢,他在不在?”
巨汉呵呵笑着,停住了脚步。
“我爹,在呢……正在后面喝酒呢。”
“带我进去。”郑世安笑呵呵的走过去,举手在巨汉胸口捶了一下,“好家伙,这一身硬肉,可是比你爹当年还厉害。老家伙还好吗?如今还能一餐斗食,饮酒一瓮否。”
“呵呵,我爹他好的呢。”
巨汉在前面带路,郑世安低声对言庆说:“雄大锤是当年大都督麾下的猛虎侍从。
想当年,大都督起兵,雄大锤一家八口一起上阵。等回来洛阳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家伙和我关系不错,但性子憨直了一点,脾气很暴躁。之前老军阻拦大都督,谁都不敢和他说,就怕他一怒之下,做出过激的事情。不过人是个好人,他那些兄弟的孩子,都是他一手养大的……雄娃子名叫雄威,其实是他的侄子。上一次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个大小子,可没想到一眨眼,就这么大了。”
“爷爷,雄这个姓,好怪啊。”
“是,雄大锤也不是洛阳人,祖籍巩县。小时候随他爹逃荒,就流落到了洛阳。”
郑言庆点点头,跟着郑世安,走进了后院。
后院里,有六七个后生正叮叮当当的打铁,有的是打爬犁,有的则是在打铲子。
而正对着店铺后门的大堂里,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正坐在案前饮酒。
乍看老人,年纪似乎比郑世安大很多。
满脸岁月留下的沟壑,面膛红紫。由于后院铁炉的炉火熊熊,所以有点热。老人**着上身,远远的可看见那身上一道道可怖的伤口。郑言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雄大锤!”
郑世安大吼一声,饮酒的老人手一抖,抬头看过来,呼的站起身,露出惊喜之色。
“郑大鼻子?”
郑世安正迈步上前,被雄大锤这一吼,脚下一个趔趄。
他鼻子比较大,郑大鼻子还是早年间,他随郑大士在军中,猛虎侍从们对他的昵称。一转眼过去了几十年,郑世安都快要忘记这个绰号了。却没想到,被雄大锤给说了出来。
要知道,他身边可还跟着个言庆呢!
“雄大锤,休要胡说八道,你这老东西,居然还健在?”
“哈哈哈哈,你都没死,我更不会。”
两个老人在大堂里照面,相视片刻后,突然上前拥在了一起。雄大锤的个头,没有雄威那样高大,可比之常人,依旧很惊人。言庆觉得,这家伙若是在后世,凭他这块头和体格,比那个NBA里的大鲨鱼还要惊人。
昔日战场上的同僚,一别多年,重又相聚。
郑世安好不容易稳定住了心神,招手示意郑言庆过来,“言庆,来见过你雄大爷。”
“言庆见过雄爷爷!”
雄大锤一怔,轻声道:“大鼻子,这是你的孙儿?”
“抱来的……呵呵,比亲生的还要亲呢。”
雄大锤恍然大悟,伸出手拍了拍郑言庆的肩膀。好家伙,这老头子的手,简直比铁块还要硬,真不愧叫雄大锤啊。言庆强撑着,才算承受住了雄大锤的手劲儿。
却不知,雄大锤暗自点头。
“大鼻子,你这孙儿可比你强多了。”
郑世安嘿嘿一笑,在桌案旁坐下来,一脸得意的表情。言庆恭敬的坐在他身后,落后了一个身子。哪知道,雄大锤却不高兴了,“郑小子,坐那么远,看不起我老头子?”
“你这家伙,休要呱噪,言庆这是守礼。”
“守个鸟礼……在我这里,没那么多的规矩。就好像当年在大都督麾下一样,随意,随意好了。”
“不和你废话!”郑世安哼了一声,然后问道:“大锤,这两年过的可好?”
“好个鸟。”
雄大锤张口骂道:“整天呆在这鸟地方,快要憋死我了。你说,这天下怎么就不打了呢?前些年还打打杀杀,我这生意也过得去。现在不打了,就只剩下喝酒吃饭。”
郑言庆插不上话,于是向四处张望。
突然,他目光一凝。
就见在大堂门口,蹲着一个半大小子,头发乱糟糟的,光着膀子,手里捧着一个大海湾,正狼吞虎咽。
“那是我的侄孙。”
雄大锤说话时,发现郑言庆在看吃饭的小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沉声道:“他是老六的孙子。老六在黎阳战死……他家的闺女怀了野种,生下他以后就死了。这娃儿命硬,居然活了过来。只是脑袋瓜子不好使,可这食肠宽大,比雄威还能吃。
不管怎么说,都是雄家的娃儿,我就让他留了下来。
以前生意好的时候,还没什么。如今娃儿这年纪越来越大,饭量也越发惊人。我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大鼻子,你要是有什么好门道,也关照一下老兄弟啊。”
郑世安苦笑一声,“我倒是想,可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啊。”
“怎么说?”
郑世安于是把他目前的状况说了一遍,最后道:“大锤,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老兄弟们过的怎么样。要是有什么苦处,就跟我说,趁我现在还能帮得上你们。
大老爷在,一切都还好说。大老爷不在了……
唉,大老爷关照了我一辈子,我实在是不想因这件事,再惹大老爷心烦。这样吧,大锤子,我写封信给大老爷,把这里的事情详细说明。实在不行,你去荥阳?”
“我不去!”
雄大锤拉下了脸,“老子还没有沦落到,靠着别人施舍为生。不过大鼻子,大公子这个人不地道,让一个娘们儿当家作主,真是丢尽了大都督的脸面。我想过了,如果真混不下去,我就带着孩子们会老家去。实在要不行,我们就去太原。”
太原隶属并州,时常有突厥寇边。
看起来,雄大锤也听到了一些消息,想去太原讨生活。想想也是,在太原的话,想必打铁这行当,还是可以生存的。
但郑世安却拦住了雄大锤。
“大锤子,听我哥哥我一句话,别去太原。”
“怎么?”
“那地方不消停,去那里也许能讨得生活,但弄不好,就会丢了性命。”
是啊,太原可是汉王杨谅的治下……
郑世安没有办法说明白,只好隐晦的阻止雄大锤。他想了想,“大锤子,你先别着急,要是手头不方便的话,就跟老哥哥说。趁老哥哥还在洛阳,帮你想想法子。
如果我想不出法子的话,你再做决定,我不拦你。”
“既然大鼻子你这么说了,那我听你的。”
这时候,郑言庆走到了大小子的跟前。小大小子半蹲着,个头却和言庆站着差不多高。一身的腱子肉,看得出力量很是惊人。他也不理睬言庆,闷头狼吞虎咽。
“喂,你叫什么名字?”郑言庆突然问道。
大小子抬起头,看了一眼言庆,瓮声瓮气的说:“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大个子,我叫郑言庆。”
“唔,我叫雄大海。”
大小子憨声回答,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完全无视言庆伸出来的手。
雄大锤接口道:“娃儿别往心里去,大黑子不管对谁都是这样子,你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周末加更,恳请支持!
第廿七章 处处商机(求推荐)
言庆自然不会在意雄大海的无礼,反倒是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这家伙,好雄壮的体魄,这要是长大了,恐怕不会比他那叔叔雄威,差多少吧。
从大小子的模样来看,似乎很惊人。他好像对别人的目光也不是很在意,闷着头吃完了一海碗饭,然后就到院子里忙碌起来。大小子主要是拉风箱,以鼓荡炉火。
只见那粗大的箱杆,推起来非常吃力。
大小子却好像习惯了,推着风箱,神态轻松。
“言庆,你到外面转转,我和你大锤爷爷有事情要说。”
郑言庆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大堂。在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对一切都颇感兴趣。
雄家锻打铁器的技术很高明,在洛阳城里也很有名气。
如果是打造兵器的话,雄记出品无疑是上上品。只是打造农具,似乎有些牛刀割鸡,大材小用了。由于锻打技术的原因,在雄家打造农具的费用,比普通农具要高出三成到四成。这还是雄大锤妥协后的技术,如果按照以前锻打兵器的要求,那成本至少要翻一翻。
打造农具,又不是打仗杀人,要不了那么高的要求。
于是乎,雄记铁器的质量是出了名的好,价钱是出了名的高,生意是出了名的惨淡。
偏偏雄大锤不愿意降低要求。
用他的话说: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到我已经是第七代了。这雄记的名声,是我祖父创下,不能毁在我的手里。宁可生意惨淡,也不能降低要求,这是雄记的根本。
这种偏执,也造成了雄记的生意越来越差。
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几乎就是靠着铁铺为生……如今,也只能说是勉强糊口罢了。
“黑子!”
雄大海听到有人叫他,抬起头,见是郑言庆,于是憨声应道:“干嘛?”
“这是耕犁?”
“是啊。”
雄大海一边鼓动风箱,一边解释道:“俺家的耒耜耕犁,是整个洛阳城最好的。你看着犁头,多锋利……用俺家的耕犁,耕地又快又好。别家的根本没法子比。”
郑言庆哦了一声,在一旁蹲下。
雄大海身边,有一具刚组装成了耕犁。但言庆却觉得,这耕犁的式样,和他以前见过的耕犁,似乎不太一样。看上去有些笨重,直长辕,若在耕种时,很不方便。
但不可否认,雄记出品的耕犁,质量确实不差。
言庆看着那耕犁,仔细琢磨起来。
这也难怪,他前世看过的耕犁,大都是以曲辕犁为主。而曲辕犁有名江东犁,是在唐后期才出现。这曲辕犁和长直辕犁相比,自然是更灵活,更科学。自曲辕犁出现以后,虽历经宋元明,这基础构造就没有太大的变动,是唐后期的一大发明。
郑言庆突发奇想,我若是让这曲辕犁提前出现,会不会挽救天津桥街市?
恩,这倒是一个思路。
不过不能让郑家插手进来,否则的话,就算挽救了天津桥街市,这好处也落不到自己头上。这件事,要回头和郑世安商量一下。这好处就算落不到自己身上,至少也要让郑世安得利。反正他祖孙二人,如今已是一体,好处给谁,都一样。
想到这里,言庆一边和雄大海闲聊,一边观察着长直辕犁的构造。
曲辕犁有十一个部件组成,郑言庆前世时,曾看到过图样。但一下子回想起来,似乎也有些困难。想那曲辕犁是从长直辕犁发展过来,多观察,倒是有助回忆。
“言庆,我们该回去了。”
郑世安和雄大锤说完了话,安抚住了雄大锤之后,准备回田庄。
见郑言庆正蹲在一副耕犁旁边,和雄大海说话。郑世安心里奇怪,于是招呼言庆。
“娃儿,和黑子说什么呢?”
雄大锤和郑世安是袍泽,对言庆自然也很亲热。
“雄爷爷,我在和黑子说这副耕犁呢。”
“哈,娃儿眼光不错,这副耕犁,可是我亲手打造出来的,你若是喜欢,送给你就是。”
郑世安一蹙眉,连忙说:“这怎么可以?”
他的本来的意思是:我家言庆又不耕地,你送他一副耕犁算什么事情?
哪知雄大锤环眼一瞪,“大鼻子,我是送给娃儿,又不是给你,你管这个做什么?娃儿,就这么说定了,你既然喜欢这东西,等晚上我让黑子给你送到田庄去。”
“那多谢雄爷爷。”
“嘿嘿嘿,这娃儿乖巧,懂事得紧呢。大鼻子,你可真是有福气,得了这么一个乖孙。和娃儿一比,我家这些个黑小子,可真就上不得台面。娃儿,将来你若是发达了,和你爷爷一样成为大总管了,到时候可一定要帮我照顾一下黑小子们。”
雄大锤看上去五大三粗,可人并不傻。
这个耕犁也不是白送,是有条件的……言庆呵呵一笑,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
雄大锤更乐了,拍着郑世安的肩膀,“大鼻子,娃儿可比你爽快多了。”
郑世安连连呲牙,和雄大锤又客套了两句,就带着言庆离开了雄记铁铺。
——————————————————————
“爷爷,我有一个想法,说不定能让雄爷爷他们,改善现在的状况。”
在回去的路上,郑言庆突然开口。
郑世安眼睛一亮,连忙道:“什么想法?赶快和我说说。”
对昔日的这些个老兄弟,郑世安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当然想帮着天津桥的老少爷们儿们改善生活,只是苦于自己能力有限。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孙儿,古灵精怪,鬼主意有很多。如果真的有什么好办法能让老兄弟们过的好,他自然会很高兴。
“可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件事,你不能告诉大老爷,也不能让大公子他们知道。”
郑世安一怔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郑世安心里清楚,言庆这是对郑家生出不满了……这种不满,恐怕是在崔道林来了之后,就已经生出。而今日看见天津桥街市的状况,更使得这不满情绪,加深!
可他是郑家的人,祖祖辈辈为郑家人做事。
瞒着郑家?
郑世安如何不明白言庆的心意:他这是让我出面,收拢天津桥的人心呢。如果言庆真的想出了办法,让老郑家出面,这好名声就落到了郑家的头上。我祖孙出工出力,也落不到一点好处。如果是我私下里操作,那这个好处,不就到了我身上?
可这样,似乎对不起大老爷啊……
郑世安对郑仁基也不满,但这并不会影响到,他对郑大士的忠心。
“言庆,这件事……”
“爷爷,你听我说,你把这好名声给了大公子,大公子也不见得对你会有好感。
再说了,停天津桥月俸,是夫人的意思,只怕是存了教训老军们的念头。你和他们提出了方法,岂不是违背了夫人的意愿?大公子又不管家里,洛阳做主的人是夫人。你告诉大公子,夫人肯定会不高兴。以后对我祖孙,更不会有好脸色。”
郑世安深吸一口气,陷入沉思。
言庆,说的也有道理啊!
只是他这一辈子对郑家忠心耿耿,突然间让他把郑家抛开,将好处揽到自己的身上,郑世安总觉得有一点转不过弯儿来。他想了想,轻声道:“言庆,你先告诉爷爷,真有办法让老兄弟们改善生活?”
“真有!”
“什么办法?”
言庆停下脚步,见四周无人。
他走到身后的青驴旁,从驴背上的包裹中,掏出了一把剪刀,“爷爷,办法就在这龙刀上。”
古代人,把剪刀称之为‘龙刀’,历史很久远。
但是,隋唐时期的剪刀,和后世的剪刀形状不一样。没有轴眼儿,也没有支轴,就是把一根铁条的两端,锤炼成刀状,并磨出锋利的刃口。然后把铁条弯曲,是两端刀口相对。这样一来,剪刀不用的时候,就自然张开;使用时,在刀刃上一按,就可以剪断物品。总体而言,就是和后世使用的镊子,属于同一原理。
后世,也有把剪刀做成这种样子,但用途很小,数量也不大。
郑言庆早在荥阳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徐妈为他裁剪衣服,用这种模样的剪刀,总是显得不太方便。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到雄记铁铺,他知道,这机会来了。但先决条件就是,郑世安答应他的要求。
“这玩意儿……也就是四五十钱,能改善状况?”
“嘻嘻,只要爷爷你能答应我的条件,我就有办法,让大家改善生活。爷爷,你别小看这东西,谁家不缝缝补补?这洛阳城里有多少户人家,一家一把龙刀,就是多少把?
再说了,龙刀的用途,又不只是裁剪,用途可多了去呢。
只要咱把这个生意拿下来,我敢说,用不了多久,这天底下六成人家中,都要有这么一件物品。”
“嘶……”
郑世安一个劲儿的抽凉气。
这孩子的口气,也太大了吧。
天底下又不是天津桥一家铁铺,你居然说,要六成人买天津桥的剪刀?真是疯狂。
“好吧,你要是真能想出办法来,我就答应你。”
郑言庆立刻说:“那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爷爷,你说的话可不能反悔。这龙刀是第一步,我还有更好的主意。如果您反悔了,那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好!”
郑世安笑着点头。
不过在心里,他还是不相信,郑言庆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回到田庄,言庆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找来一张纸,画出了后世剪刀的样子。其实剪刀的构造并不复杂,只是看能不能想出来。最关键的,就是那个轴眼儿和支轴,言庆很快就画出了图样。
画出剪刀的图样,言庆又思考了片刻,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商标。
隋唐时期,还没有品牌这个说法,但人们已有了简单的品牌观念。就比如洛阳城里的饆饠蒸饼店,一提到蒸饼,大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饆饠。这也算是品牌的雏形吧。
剪刀并不难造,只要天津桥的剪刀打出去之后,很快就能有仿造的剪刀。
关键是要打响一个牌子,就好像后世的王麻子、张小泉。人们说起剪刀,就会想起这两个牌子。张小泉是什么时代的人,言庆不清楚。不过他已经有了主意,就叫做雄记剪刀。
雄记的当家人是雄大锤,画个大锤子,再在锤头上写一个‘雄’字,就足矣让人们分辨出来。言庆越想,心里面就越是敞亮。看着图纸,他忍不住得意的笑了。
傍晚时分,雄大海真的把耕犁送过来了。
郑世安也不知道言庆为什么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就让雄大海把耕犁放在院子里。
“爷爷,你去天津桥,让大锤爷爷照着图纸上的样子,打一百把出来。
记住,一定要在上面印上这个标记……爷爷,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不会告诉大老爷。这只是改善的第一步,如果爷爷你反悔,以后就别想再让我为天津桥出半点力。”
看着图纸上怪模怪样的剪刀,郑世安心生疑虑。
莫非,言庆画出来的这个东西,真能有用处?
恩,倒不妨试一试,如果不行的话,我就把这钱垫上。一百把,想必也不值什么。
就这样,怀着心里的疑虑,郑世安去找雄大锤商量了。
郑言庆放下心事,回书房里看书。
至于曲辕犁,并不急于一时。且看看人们的接受能力,雄记剪刀,只是一个开始……
第廿八章 孔融让梨(上)第二更
新的一周开始了,郑言庆又开始了规律的生活。
每天上课,练字,听讲三国,习武……过的很充实。晚上回家以后,就在书案前进行三国演义的创作。虽说这故事的脉络清晰,但创作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
终究不是科班出身,加之罗版三国文白参杂,写起来很吃力。
写书,和口头讲故事,基本上是两个概念。讲故事,你可以用白的不能再白的大白话,可写书,却必须要有一定的文学功底。特别是半文半白的小说体,就更加麻烦。自孝文以来,江左文风兴盛,文章必讲‘叠意回舒,若重岩之积秀’等等。
简而言之,就是要词藻宏丽,否则就不为美。
这是南朝文风遗留,郑言庆也无可奈何。什么叫叠意回舒?就是于细微处做文章,一块光秃秃的石头,你得看出其中的美妙来。这对郑言庆,绝对是一种折磨。
所以,写三国,不仅仅是要让市井中贩夫走卒接受,如果想要士大夫也接受,这词藻之上,必须做出修饰。可这修饰词藻,谈何容易?以至于一周下来,言庆也只写成了两个章回,就已是筋疲力尽。好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先生,能够给予他足够的支持。若非有李基帮忙,言庆想要写出一篇满意的文章,绝非一件易事。
这一天下学回家,天光尚早。
郑世安也不在田庄上,屋子里也没有别人。
言庆放下书囊,从书囊中取出笔盒,然后又拿出李基为他做好的讲义,准备温习功课。
要说起来,李基的确是一个好老师,做事很细微,也很用心。
每次给言庆讲解三国,他都会事先做好讲义。等讲解完毕,则把讲义送给郑言庆,方便他回去以后,再仔细的揣摩。李基这种讲学的态度,又从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郑言庆。在写作的时候,他也会非常认真,时常会对某一个字,而反复推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言庆所写的三国演义,和罗版三国,已产生了区分。
故事还是那么一个故事,但从文学价值上而言,郑言庆相信,郑版三国会超越罗版。
笔盒,是窦奉节送给他的。
里面装着七支上等的宣州紫毫,价格不菲。
中国的毛笔,以宣笔和湖笔最为出名。宣州紫毫,就是宣笔。在元代以前,宣笔为上上笔,一管上好的宣笔,价值百贯,一般人根本买不起。窦奉节送给言庆这七支笔,抵得上一个五口殷实之家,一年的收入总和。一开始,言庆觉得太贵重,不敢接受。但窦奉节不答应,一定要送给郑言庆,言庆也只好收了下来。
窦奉节性子懦懦,但总体而言,是个不错的家伙。
他胆子小,甚至称得上懦弱。但这样的一个人,其实很敏感。言庆若是拒绝了,他会觉得言庆看不起他,不愿意和他做朋友。言庆收下了,他才笑逐颜开,重又高兴起来。
其实,郑言庆对这七管宣州紫毫,也是喜欢的很呢!
别看郑世安是管家,每个月都有月钱。买一管宣州紫毫还好说,似这种七毫套笔,也只能望而兴叹。言庆在洛阳坊市里见过,一套上好的宣州七毫,加之千金。
也只有窦奉节这种出身世族门阀的人,才可能会拿出来送人。
郑言庆翻开讲义,正准备阅读。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紧跟着有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言庆,言庆,在家吗?”
郑言庆一怔,从窗户探出头来。
“谁啊?”
“是我,徐世绩。”
徐世绩怎么来了?
郑言庆心中疑惑不解,于是走出书房,来到门边。
把柴门打开,就见徐世绩站在门外,旁边还跟着一个六七岁大,比言庆略低一些的童子。看穿着打扮,是富贵人家。长的粉雕玉琢,白胖胖,看上去非常可爱。
“世绩,你怎么来了,今天不上课吗?”
徐世绩咧嘴笑道:“今天无日,先生最近忙于著书,也没工夫理睬我们。大公子去赴宴了,夫人也有事情。所以让我带着小公子出来走走,我就想到了你这里。”
言庆已经隐约猜到了那童子的来历,听徐世绩一说,立刻了然。
郑宏毅!
这小童子,就是郑仁基的儿子,当年和他有同车之缘的郑宏毅。想当年,言庆在途中被郑家抱养,和同在襁褓中的郑宏毅,在一辆车上睡过。只是到了荥阳以后,他和郑宏毅就再无接触。郑仁基婚后就带着郑宏毅去了长安,一晃许多年,昔日那个小婴儿,也成了俊俏童子。郑言庆不禁笑了,侧过身子,让出路来。
“你就是小公子喽?”
郑宏毅虽然是个小孩子,但娇生惯养,骨子里透着一种优越。
他见言庆衣着朴素,于是点头说:“你是郑言庆,郑世安的孙子,我也听说过你。”
说着,郑宏毅迈步走进了院子。
郑言庆对宏毅直呼郑世安的名字,有点不高兴。
他微微一蹙眉,扭头看了一眼徐世绩,那意思是说:你这个家伙,带他来做什么?
徐世绩苦笑一下,轻声道:“你别怪我,我也是被这小魔头缠的顶不住了。你不知道,自从我和他讲了你编的故事以后,这小魔头私下里就缠着我往下讲……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只好带着他过来找你。怎样,最近有没有新故事出来?”
郑言庆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你还好意思听故事,你给我惹了好大的祸事呢。”
“啊?”
郑言庆正要把颜师古上门踢馆子的事情说出来,那已经进了院子的郑宏毅,却急不可待的叫嚷起来,“郑言庆,郑言庆,我听世绩哥哥说,你很会讲故事,对吗?”
“啊,略知一二。”
“那你给我讲几个故事吧。”
徐世绩闻听,暗道一声不好。他和言庆处过,知道郑言庆是个什么样的脾气。郑宏毅带着指使之气,虽说是小孩子,却好像高高在上。万一惹怒了郑言庆,可就麻烦了。徐世绩也知道言庆祖孙如今处境不好,想着带郑宏毅过来,说不定能给郑言庆带来些好处。如果这家伙的驴脾气发作了,那恐怕就会要适得其反了。
郑言庆笑了!
他不会和一个小孩子较真儿。
在他看来,郑宏毅这般口吻说话,也怪不得他,是郑仁基家教无方,是颜师古教导不严的结果。
“你要听故事?”
“是啊,世绩哥哥给我讲过刘关张的故事,我可喜欢了。特别是白马银枪赵子龙……你给我讲个新的吧。世绩哥哥翻来覆去就那么两段,我都快听得厌烦了。”
郑言庆说:“好,我给你讲。”
说着,他走过去拉着郑宏毅,就进了书屋。
徐世绩也跟真进来,看见叠摞在书案上的纸笔,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敬佩之意。
看看人家,真不愧是写出咏鹅诗的神童。
徐世绩也知道郑言庆是鹅公子,但他人小言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再说了,郑言庆和他说过,不要把咏鹅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原因无他,如果要揭破这身份,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场面。他可是听说过,这世家大族里,杀奴最为频繁。
这世上,不泛有那心思龌龊之人。
郑仁基或许算是正人君子,可未必有容人之量。一个家奴,压过了主子的风头,那岂不是找死吗。如今崔夫人当家,万一枕头风一吹,自己这条小命,则危矣。
所以,言庆格外小心,同时又默默的寻找机会。
他拉着郑宏毅坐在席子上,然后问道:“小公子,世绩给你讲过什么故事?”
说起来,他是家奴的身份,哪有资格和郑宏毅同席。
也幸亏郑宏毅年纪小,还没有那么多世家弟子的古怪,加之听故事心切,没有在意。
“恩,讲过桃园结义,讲过长坂坡,还有千里走单骑。”
郑言庆笑道:“那我今天就给你讲一个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的故事,你说好不好?”
“好!”
第廿八章 孔融让梨(下)
郑宏毅只要有故事听,自然没什么要求。
徐世绩却听过这三英战吕布,虽说言庆说的很精彩,但他却不会如郑宏毅那样用心。
靠在书案旁边,顺手拿起桌上的书稿,翻看两页之后,眼睛一亮。
徐世绩来洛阳之前,就已经识字了。
论基础,他比郑宏毅高出许多。虽然名义上是陪读,但颜师古对徐世绩的资质还是非常看好,所以私下里教授他其他的学问,而不是和郑宏毅一样,单讲仓颉篇。
徐世绩见那书稿首页,写着他熟悉的咏鹅书体:三国演义。
先生最近苦读三国,怎地言庆也在写三国?
颜师古和言庆的赌约,并没有告诉任何人。郑言庆是不想说,颜师古是不能说。如果言庆是当今名士的话,颜师古会非常高调的告诉其他人,他和郑言庆打赌了。
可郑言庆是个小家奴,而且才多大的年纪?
颜师古虽然是胜券在握,可是和言庆打赌,传扬出去的话,对他的脸面并无光彩。
所以,徐世绩只知道颜师古最近苦读三国,却不明真相。
那边郑言庆讲的是口沫横飞,精彩纷呈;郑宏毅听得入神,更不时发出喝彩之声。
徐世绩呢,则在一旁看三国演义。
其实,桌子上只有言庆写的第一章,也就是黄巾之乱起,各路英豪纷纷响应,刘关张桃园结义,皇甫嵩火烧长社这些故事。徐世绩已经听过了,可当言庆把故事化为文字,却变得更有风味。言庆甚至解读火烧长社的细节,并辅以兵书战法。
其实很简单的兵法谋略,后世解读孙子兵法时,火烧长社是火攻篇必用的一个战例。
徐世绩看罢了这一篇后,忍不住扭头向郑言庆看去。
他,已开始学习兵法了不成?
当初言庆未能拜在颜师古门下的时候,徐世绩还有些得意。你咏鹅公子又如何?写出咏鹅体能怎样?我如今得名师指导,而你却只能在学舍中启蒙。将来,我一定可以超过你!
可他现在发现,言庆似乎已经成为他无法超越的对象了。
他在进步,言庆的进步似乎更大。他刚开始学习孝经礼乐,言庆已开始研习兵法。
最可怕的是,言庆比自己小啊!
一时间,徐世绩心里生出一种莫名恐慌。
难道,我这一辈子都比不得他吗?他心里这么想,也忽视了周围的事情。更没有留意,言庆何时把故事讲完。
郑宏毅说:“世绩哥哥,世绩哥哥!”
“啊,什么事?”
“你刚才,是怎么了?”
“我……”徐世绩放下了书稿,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言庆,而后苦涩笑道:“我没事儿。”
“那你怎么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莫非是不舒服?”
“没有,没有不舒服!”
徐世绩说完,站起身来,“言庆,你口渴吗?我去洗些水果。”
郑言庆笑了笑,一指书案旁边的果盘,“爷爷怕我读书口渴,所以准备了些在这里。”
果盘里,放着一枝枝的野樱桃。
这樱桃有春果第一枝的美誉,为百果最先,正是应季果物。田庄猎户入山时,会采摘一些山里的野樱桃,送给郑世安。郑世安舍不得吃,就全部留给了郑言庆。
徐世绩洗了一盘樱桃,就见郑宏毅欢呼一声,跑过来就拿。
言庆一蹙眉,在宏毅拿过一枝樱桃后,他和徐世绩各自取了一颗,而后笑道:“小公子,还想不想听故事?”
“想!”
郑宏毅二话不说,立刻坐下来,眼巴巴的看着郑言庆。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三国时期的一位名士,名叫孔融。”
言庆慢吞吞,说起了孔融让梨的故事。
“小公子,这位孔融先生,后来成为鼎鼎大名的名士,你将来愿不愿意做他那样的人呢?”
孔融让梨的故事,其实这个时代已经流传。
只是郑宏毅的年纪,还不到学习的时候,故而不太清楚。
徐世绩听过这个故事,看了看郑言庆,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郑宏毅,突然心生一个奇怪的想法。
如果让他做我和宏毅的先生,将会是什么样子?
但这念头,也只稍纵即逝。徐世绩很为自己这种想法而可笑:这个家伙,可是比我还小啊……
————————————————————————
徐世绩和郑宏毅回到家中,天已经黑了。
“小公子,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夫人可是急坏了。”
崔道林急急忙忙迎出来,一边搀扶郑宏毅下车,口中随意说道。他原本是好意,可没想到,在郑宏毅耳朵里,却变了味道。宏毅也大致了解到了,郑言庆之所以去了田庄,是因为这崔道林的缘故。可恶,因为你这家伙,使我无法听故事!
一个下午,足以让郑宏毅成为言庆重视的拥趸。
崔道林话音未落,就听郑宏毅冷冷的说了一句:“我去哪里,莫非还要先告诉你吗?
究竟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
“啊……”
崔道林瘦削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红晕,张口结舌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看了一眼徐世绩,暗道一声:这小少爷是怎么了?是不是受气了?怎地火气这么大?
徐世绩当然知晓原因,而且这里面,他也没少推波助澜。
于是默不作声,跟着郑宏毅走进了郑府大门。郑仁基和崔夫人都在,颜师古也罕见的出现在中堂上,三人一边闲聊,一边享用着田庄里刚送过来的鲜美野樱桃。
“大兄,怎么似乎有心事?”
郑仁基苦笑道:“我来洛阳之前,仆射大人让我在洛阳找一个人。这么多天过去了,我却毫无头绪。你说,河洛地区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找人又谈何容易啊。”
“仆射大人要大兄找谁?”
“就是那个鹅公子……”
颜师古闻听一怔,露出一丝兴奋之色,“莫非是那在偃师酒楼中,写咏鹅诗的鹅公子?”
“不是他,还能是谁?”
郑仁基叹了口气,“说来也奇怪,这位鹅公子在偃师出现过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我遍访了洛阳各家名士,结果一张口,他们反而来问我……贤弟,仆射大人于我有提携之恩,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好,只怕大人会不高兴啊。”
颜师古说:“高人独行,非我等能揣测。”
崔夫人一旁说:“说不定那鹅公子是个普通人,躲起来了呢?”
“妇人之见!”郑仁基不高兴了,“你不知道,那位鹅公子有多厉害。据说年纪不大,却独创一门书体,令长安洛阳纸贵,各家大人争相临摹。仆射大人更是赞不绝口,听说连太子也极好此道,还拍出东宫率卫往偃师,拓印鹅公子的真迹呢。”
崔夫人一撇嘴,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候,郑宏毅走上中堂,向郑仁基夫妇和颜师古问安。
“宏毅,快过来……”别看郑宏毅不是崔夫人己出,但对他确实极好,如同亲生。
“田庄送来了野樱桃,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所以留了一盘给你呢。”
说着,崔夫人抚掌,有下人端来一盘野樱桃,放在了郑宏毅的跟前。
郑宏毅顿时笑逐颜开,拿起一枝野樱桃,正要放进嘴里,却突然又停住了。只见他将野樱桃从挂枝上摘下,然后捧着玉盘,先走到郑仁基的跟前,恭恭敬敬的说:“爹爹,请先用。”
郑仁基一怔,下意识捻起一颗樱桃来。
而后郑宏毅又在崔夫人面前道:“请娘亲先用。”
崔夫人喜得,脸上快要绽放出花来了,连连点头,“宏毅乖,这么小就知道礼让,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请先生用。”
郑宏毅又来到颜师古跟前,恭敬的奉上。
颜师古的眼睛,也笑成了一条缝,“荥阳郑氏不愧三百年大族,家风如此,何愁不兴?”
郑仁基这心里,快活的要死。
一向有些骄纵的儿子,突然间彬彬有礼,居然知道了什么叫礼让为先,他如何不开心?
“这是贤弟教的好啊!”
颜师古摇头道:“大兄,小弟可当不得如此赞誉。我只是教导宏毅识字,这先贤之风,实非我之所能,小弟不敢居功,不敢居功啊。”
“哦?”
郑仁基以为颜师古是客气,刚要开口,就听见郑宏毅稚气的说:“这是言庆哥哥教我的。”
“言庆哥哥?”
“就是郑管家的孙儿啊!”
崔夫人厉声道:“宏毅,你午后莫不是去了田庄。”
说着话,她扭头对郑仁基道:“夫君,那卑贱子太不像话了,他怎敢让宏毅叫他哥哥?分明是不知尊卑,传扬出去的话,我郑氏三百载门风,只怕要毁于一旦。”
郑仁基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郑言庆?
颜师古突然问道,“宏毅,郑言庆是如何教你的呢?”
被崔夫人的样子吓了一跳,听到老师询问,郑宏毅低声说:“言庆……郑言庆给我讲了一个孔融让梨的故事。孔融是大贤人,他说,要我向孔融先生好好学习,将来也做一个了不起的贤人。”
“呵呵,这郑言庆倒是有趣的人。”
颜师古想了想,问道:“那你呢,想不想做一个贤人呢?”
“想,所以我要从孔融让梨做起,以后一定要成为像孔融一样贤人。”
郑宏毅这一番话,让郑仁基阴郁的脸色,渐渐淡去。
郑言庆虽然不知尊卑,倒也不是没有功劳……
“夫人啊,看在那郑言庆也是一番善意,这次就饶了他吧。”郑仁基轻声道,而后声音猛然提高,“只是以后莫要让宏毅去田庄了,在家好好读书,自然能功成名就。”
崔夫人心里虽不愿意,可郑仁基开口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目光,不自觉的向中堂外看去。
只见崔道林垂手而立,也不知道是否听到了刚才的言语。
不行,这个奴才实在是太过分了,得要好好的教训他一下才行,也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尊卑!
想到这里,崔夫人的心中,已有了决定。
第廿九章 大难临头(上)
郑言庆并没有留意到,他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门阀世族之中的尊卑。
郑宏毅叫他哥哥,他没有太在意。
却不想,会因此而触犯了世族的一个底线,让自己陷入窘况中。
对世家门阀来说,家奴不过是他们的附属品,是卑贱之人。郑言庆以区区家奴的身份,安能得郑宏毅一声‘哥哥’的称呼?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可以说是死罪。
哪怕他教导郑宏毅得力,家奴是始终是家奴,不能逾越了那条分界线。
只是,言庆忙于周遭的琐事,没有觉察到,自己即将要面临一场近乎灾难似地危机。
他还在忙着写他的《三国演义》,在李基的帮助下,已成功的完成了孟德献刀的章节,开始着手准备董卓进京,虎牢关三英战吕布的故事……这不写书不知道,写一部小说,居然会如此的困难。哪怕是郑言庆已经有了腹案,可书写起来,依旧格外辛苦。幸好,有李基在一旁帮忙,也使得郑言庆在写作时,免去了不少麻烦。
郑言庆总觉得,李基对他的关心,似乎已超过了普通的师生关系。
是什么原因?
言庆无法推测出来,但他明白,李基是真的对他好。
当其他的学生还在学习五苍的时候,言庆已跨过了启蒙阶段,开始学习简单的经史。一般而言,四书五经之类典籍,要在正式就学以后才能接触。村学之中,也就是完成启蒙教育,然后学一些基本的谋生常识,待十四岁之后,如果成绩好,会由村学推荐,而后进入官学接受教育。
郑言庆才六岁,现在就开始学习经史,若在世家当中,早已名扬天下。
但是他不可以,即便是学习经史,也要偷偷摸摸。在众人面前,不能显露出格的地方。
“言庆,前些日子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郑言庆一愣,旋即想起来早先和窦孝文他们的那一架,于是点点头说:“学生鲁莽,前些日子的确是和人打过一架。”
“哦,那就怪不得了。”
李基笑道:“前两天中舍的先生还向我打探你的来历,说你把他的一个学生给打了……你不用担心,那个学生素来顽劣,中舍的先生对他也颇为头疼。你揍了他一顿之后,那小子倒老实了许多。前一段还向他的先生询问曹刿论战的典故呢。”
郑言庆说:“先生说的是窦孝文吗?”
“就是他!”
李基目光中略显惊奇之色,轻声道:“不过我倒是不知道,你连曹刿论战也知道?”
“学生也只是略知一二。
我家大老爷好读春秋,我以前在安远堂伺候大老爷的时候,曾听他诵读过几次,故而有些印象。那天教训窦孝文,学生也是气愤不过,所以就忍不住教训了几句,给老师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李基哈哈大笑,揉着郑言庆的脑袋说:“人说得贤才而教之不亦乐乎,你能有此本事,过耳不忘,并学以致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不知道,那中舍的先生和我说起此事的时候,还是一脸惊异。我说你是郑家的人,他可是羡慕的不得了呢。
你这孩子,甚好……只是有时候,过于持重,好像比我的年纪还大。”
郑言庆心里一惊,向李基看去。
“你看你,喜怒不形于色,活脱脱一个老大人。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若先生夸奖我,我不晓得会有多高兴呢。可是你呢,我甚至看不出你,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年纪若大一些,你这性格倒是不差。
可你现在不过小孩子,该笑时当笑,该哭时当哭,莫要把事情放在心里,终究不好。”
郑言庆连忙躬身回答:“学生受教了!”
“罢了罢了,刚说过你,你又这样。”
李基说罢,把书案上的讲义收拾好,递给了郑言庆。
“我今晚要去拜会长者,就不和你啰唆了。你把这东西收拾好,带回去好好揣摩吧。
对了,你那小说,写了多少了?”
“有近万言。”
“回头拿来我看看,若没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就放出去传扬一番,造出些声势。”
“啊!”
郑言庆有些措手不及。
按他的想法,这三国演义怎么也要写完了三英战吕布才好发出,毕竟那是一个**。可李基让他现在就发出,还要造势?他有心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既然李基还有修改,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应该能让他写完目前的章节。想到这里,郑言庆点头答应,把讲义收拾好,又向李基行礼,退出房间。
至于李基去拜访哪位长者?
郑言庆倒不感兴趣。
洛阳城里的名士多了去,但言庆大都没有听说过名字。想来李基拜访的人,他也不一定知道,问不问都是一个样子。所以,他先回课室清理卫生,而后返回田庄。
回到田庄,天色尚早。
郑言庆意外的在家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
“小八,你怎么在这里?”
毛小八一见郑言庆,神色间有些慌张,连忙说:“我是来找郑管家……管家不在,我就先回去了。”
最近几天,郑世安的确不常在田庄。
他经常去天津桥里,观看雄大锤那边的情况。
自从郑言庆设计出剪刀的图样,并要求雄大锤先打造出一百把,郑世安就上了心。
他不相信,这小小的玩意儿能让天津桥里改变现状,但终归还是有了一些希望在里面。他知道郑言庆很聪明,并且已经给了他许多惊喜。如今这小小的剪刀,能否再给他带来一个惊喜?郑世安其实很期待。所以,他对这件事也就格外费心。
郑言庆并没有觉察到小八神色不正常,于是说:“爷爷可能进城去了,八哥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等爷爷回来以后,我转告他就是了。”
“哦……不用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要不等郑管家回来,我再过来报告吧……言庆,你这是刚下学吗?吃过饭了吗?”
郑言庆笑道:“还没有,等爷爷回来一起吃吧。”
“那,我家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毛小八急匆匆的离开了,郑言庆也没有挽留。
他和毛小八的接触不算太多,加之来田庄后,他就开始上学,也没有太多交情。
这小八,今儿怎么慌慌张张的?
郑言庆摇摇头,推开柴门,回房去了。
毛小八则匆匆来到了田庄外,走进一片疏林里,就见有两个人,正焦急的等待着。
“小八,事情办好了没有?”
说话的男子,年纪在四十岁左右,是田庄的管事,也是毛小八的姐夫。
在他身边,站着一个青年,赫然就是崔道林的独生子,崔生。
毛小八脸色潮红,颤声道:“已经做好了。”
“东西放在哪里?”
“就放在郑言庆房间里的架子上,从下数第二格。”
崔生的脸上,顿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他连连点头说:“吕管事,做的好……嘿嘿,这件事成了之后,吕管事成为田庄管家,指日可待,恭喜,恭喜!”
“全靠崔管家提携,小老儿愿为崔管家,效犬马之劳。”
吕管事佝偻着身子,脸上陪着笑容。
他原本是田庄的管事,这田庄上上下下百余户人家,都要看着他的脸色过活。可自从郑世安来了以后,吕管事的地位明显下降。哪怕郑世安不得郑仁基的信任,终究是从安远堂过来的人,但从这姓氏上面,就已经分出高下,吕管事的权力自然越发薄弱。
能不能翻身,就看这一次了!
吕管事心里暗自做出决断,陪着笑说:“崔少爷,什么时候动手?”
“这个嘛,你不用操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露出破绽。”
“小老儿明白,小老儿明白。”
崔生一副倨傲之色,“既然如此,我那就回去报信了。记住,千万别露出了破绽。”
吕管事点头哈腰,送崔生离去。
至于毛小八,他并不关心。小八站在林中,心里七上八下。待崔生两人离去之后,他四下查看了一番,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咽了口唾沫,转身就跑出了疏林。————————————————————————————凌晨还有一更!!!新一周开始了,老新的推荐惨点,只好依靠各位兄弟姐妹,多支持一下,让老新在新书榜前面多待些时日吧。下周一天三更,拜托了!
第廿九章 大难临头(下)第一更
“爷爷,下午小八来找你。”
“哦?”
“看他样子,慌慌张张的好像有什么事情,我问他,他又不告诉我,说回头和你说。”
郑世安心不在焉的样子,随口道了一句:“我明天见到他问一下吧。”
等言庆收拾完了桌上的东西,正要回书房看书,郑世安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胳膊。
“言庆,龙刀出来了。”
“啊?”
“是这样,今天雄大锤做成了十把剪刀。你还别说,你那图纸看着简单,可做起来却不容易。这鼓捣了好几天,雄大锤才算是弄成了。我试了一下,的确好用。”
以雄大锤在如此困境下,仍不肯放低锻打门槛的这种态度,郑言庆隐约已猜出了这个人的性子。
说穿了,这雄大锤就是个较真儿的人。
让这种人做事,他一定会想办法做到最好,哪怕是一件小事情。这也是言庆让郑世安把图纸交给雄大锤的原因。第一批的剪刀,质量很重要,一定要做到最好。
郑言庆问:“那有没有拿回来一把?”
“大锤子说,还要再看看。
你也知道,那老货是个认真的家伙,生怕砸了他的名头,说是要找些东西试一试。不过我觉得挺好,你这种龙刀使用起来,非常方便……这么一下,就弄好了。”
郑世安说着,做出剪东西的样子。
“爷爷,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嘿嘿嘿,这玩意儿的确是好……你说你,才多大一点,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呢?”
“那你可不能反悔。”
郑世安一怔,脸上旋即露出一丝尴尬,但还是点头道:“我不反悔,绝不反悔。”
说实话,他刚才还真就琢磨着,把这玩意儿告诉老郑家的人知道。
但言庆这一问,郑世安想起了言庆说过的话。
如果他反悔了,那以后谁去帮天津桥的那些老伙计们?这龙刀,或许能让雄大锤一家发达起来,但想要改善整个天津桥老伙计们的生活,还需要更多的办法。
这,就需要郑言庆的主意了。
如果真的让言庆不高兴了,谁又为他想办法呢?
“爷爷,东西做出来了,还得要让人知道才行。
恩,我这几天想想,你先让雄爷爷那边打造着。等我想出了主意,再说后面的事情。”
“成,我明天就和大锤子说。”
“还有一件事,你和大锤子爷爷说好,这龙刀名为剪刀,以后就叫雄记剪刀。亲兄弟明算账,你得占上四成才行……您别看我,以后咱爷俩要用钱的地方,不会少了,大锤子爷爷也不是不明白事理,我想明天他应该会和你谈,记住,四成!”
郑世安打心眼儿里,不想要这个四成。
但他现在对言庆是言听计从,郑言庆既然这么说,想来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郑世安想到这里,点头答应下来。
言庆回屋去了,郑世安忙了一天,也有些疲乏了,所以早早的就吹了灯歇息下来。
坐在书案前,郑言庆研好了一砚浓墨,铺好了纸,提笔书写。
不过,他今天写的可不是《三国演义》,而是李基留给他的功课。转眼间,一个月快过去了,李基当初给他一本《笔论》,让他在家中琢磨,并言明一个月后交出心得。
否则的话,言庆一月课业,将以‘丁’级而告终。
这样的成绩,学舍会予以开除。
郑言庆可不想以这样的结果,而离开窦家学舍。李基这个人的脾气,他也很清楚,绝不会因为自己是他的弟子,有半分的照顾。所以,这篇笔论心得,不得不写。
昔王逸少工书十五载,偏攻‘永’字八法。以其八法之势,能通一切。
余得笔论,感八法出于隶。传于崔子玉,厉钟、王后,以至今时,古今学书之概括也……点为侧,侧不得平其笔,当侧笔就右为之;横为勒,勒不得卧其笔,中高下两头,以笔心压之;竖为努,努不宜直其笔,直则无力,立笔左偃而下……
准确的说,这是一篇杂文。
郑言庆初写时,还是以隶书为基本,但渐渐的,随着他进入状态以后,笔锋逐渐犀利。月余来苦练基础,笔锋更见风骨,一路书写下来,竟铁笔银钩,全用颜体。
正当他写的入神时,门外突然间一阵喧哗。
紧跟着柴门被人蓬的一下子撞开,几十个人涌进了院子里,为首之人,正是崔道林。
“给我搜!”
言庆的刚好写到了掠笔,被这一惊吓,笔锋顿时散去。
他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见一群家奴冲进了房间,二话不说,上前就把他给按在了地上。
“你们干什么?”
崔道林迈步走进书房,冷笑一声,“干什么?奉夫人之命,来寻找赃物,捉拿家贼。”
“什么赃物?”
崔道林也不理他,厉声喝道:“给我搜!”
一群家奴蜂拥而上,把书屋搜的乱七八糟。这时候,郑世安也醒了过来,只着中衣,被绳捆索绑的拉出卧室。
“崔道林,你要干什么?”
郑世安怒声喝问。
话音未落,就听有家奴大声道:“崔管家,找到了!”
他从书架中取出一个小包,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副腰带。
郑言庆一眼认出,那是李基送给他的东西。只是他舍不得佩戴,平日里就放在书架上存放。
“那是我的!”
崔道林上前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郑言庆一记耳光。
“小贼,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你居然敢偷老爷的唐猊腰带。死到临头,还嘴硬……嘿嘿,等一会儿见了老爷,我看你还敢不敢嘴硬。”
他对郑家祖孙,素来没有好感。
上次老军闹事,崔道林就觉得是郑世安从中捣鬼。可找不到把柄,反而被打了几十鞭子。虽说崔夫人命人手下留了情,但当着那么多家人的面,也是丢脸的事情。
所以,崔道林这一巴掌,打得很重,郑言庆的脸颊,一下子肿了起来。
郑世安心里大痛,挣扎着叫喊道:“崔老狗,有种打我,别欺负我孙儿。”
随崔道林一起过来的人,是郑为善。
他紧紧抓住郑世安的肩膀,低声道:“老管家,这一次是大公子亲自下令,你可别胡来。有什么冤枉,等到了大公子跟前再说。你越是这样,对你祖孙越是不妙。”
说完,他沉着脸对崔道林说:“崔管家,大公子只是让你拿人,却没有让你动手。”
别看郑为善地位不高,可身份摆在那里,绝非崔道林可比。
再加上他武艺高强,是郑府之中,武艺最高的人,担当者护卫之责,连崔夫人也要敬他三分。
崔道林连忙挤出笑脸,“郑哥儿,我这也是气愤不过,一时情急才……来人,把这阉奴和着小杂种都带回去,交给老爷处置。”
说着话,他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笔,眼睛一亮。
“郑哥儿,你看这地上的笔,分明是上等的宣州紫毫。以这贱奴的身份,若不是偷来的,焉能使用?把这地上的纸笔都给我收拾起来,一同送到老爷面前做证物。”
郑言庆已经觉察,这是一个阴谋。
在被押出来的时候,他突然挣扎喊道:“郑叔叔,请去窦家学舍找李基先生,他能为我作证。”
郑为善一怔,向言庆看去。
崔道林冷笑道:“你就算找到天王老子,也没有用……”
几十个家奴,押着言庆和郑世安祖孙出了院门。
郑为善走在最后面,犹豫了一会儿,他一咬牙,招手示意一名家奴过来,轻声吩咐道:“你立刻去窦家学舍,找一个名叫李基的人,就说郑言庆有难,请他相救。”
——————————————————————————————
新的一周开始了,老新拜求兄弟们的支持,第一更奉上!
第卅章 唐猊玉带(求推荐收藏)
夜色深沉,郑仁基端坐郑府中堂,面沉似水。
原来,郑仁基手中有一条祖传的腰带,名为唐猊玉带,以天蚕丝编织而成,内衬金丝,是三国时期魏武帝曹操命治下能工巧匠所造,共十二条,分赐给他帐下大臣。郑仁基的祖上郑浑,是曹操麾下的重臣,又是郑氏所出,故而得到一条。
郑浑死后,唐猊玉带就变成了郑家的传家宝。
北祖七房分治时,唐猊玉带由郑仁基的祖上郑连山得到,并成为安远堂的象征。
这条唐猊玉带,名气极大。
郑仁基在长安的时候,杨素就曾露出口风,想要以万金购买,但是被郑仁基拒绝。
今天,郑仁基参加一个诗会,结交了一些名流。
诗会上,就有洛阳本地的一位名士提出,想要见识一下这条唐猊玉带。郑仁基当然不会拒绝,于是派人回家来拿。不成想,翻箱倒柜之下,却找不到唐猊玉带。郑仁基听说之后,连诗会都顾不得参加了,和颜师古急急忙忙的赶回来查看。
据一位下人说:前两天郑言庆曾来过一次老宅,而且还进了内宅。
郑仁基连忙确认,得知两天前,郑言庆的确来过一次郑府。
只是当时崔夫人带着崔道林,前往洛阳豪族,同时也是北周柱国之后于仲文家中,恭贺于仲文荣升太子率卫之职,所以不在家中。据家人禀报,当时郑言庆带了田庄供品,下人们就让他把供品送到后宅。而后,郑言庆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崔夫人说:“定然是这小贼偷走了夫君的宝贝。”
颜师古却摇头说:“郑言庆年纪尚小,未必会知道玉带的珍贵。再说了,那孩子既然能说出孔融让梨的故事,想必也是个品德高尚之人,怎可能行此宵小之事?”
他不好说他见过郑言庆,也不好说他和郑言庆打过赌。
但直觉告诉他,郑言庆并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徒,下意识的站出来为言庆开脱。
哪知崔夫人却说:“颜叔叔出身高门,所见之人,皆高尚之辈,焉知这等卑贱奴才的恶根?郑言庆的祖父郑世安,是个阉奴,靠阿谀奉承而得老太爷的信任。郑言庆从小被那阉奴所收养,耳濡目染之下,难免学会刻薄奸猾,只是善于掩饰罢了。
也不知从何处听了个孔融让梨的故事,就不知尊卑,妄言教导宏毅。
夫君,以妾身之见,偷走玉带的人,定是那阉奴之后。不若去他住处搜查,说不定能发现端倪。当然了,如若是他住处没有,也正好还他个清白,岂不是一举两得。”
郑仁基原本也不认为言庆会偷走玉带,但崔夫人这么一说,他倒是不由得动心了。
于是,派崔道林和郑为善两人连夜赶赴田庄,搜查郑言庆的住处。
而后他又派人在家中寻找,结果还是没有找到那唐猊玉带……
崔道林押着郑世安尊孙回来了,他手捧玉带,匆匆走进了中堂,“老爷,在田庄上找到了老爷的宝贝。小贼想必还没有找到出手的买家,被老奴正好人赃俱获。”
说着,他把玉带放在了书案上。
崔夫人冷冷道:“你看,我没有说错吧,我早就看出,那一老一少,都不是好人。”
郑仁基勃然大怒,“把这两个贱奴给我拉出去,乱棍打死!”
郑世安大声叫嚷道:“大公子,冤枉,冤枉啊……”
“大兄,这是你的家事,小弟本不该插嘴。只是……何不把那祖孙带上来,当面对证?如今这人赃俱获,想来他们也说不出什么。这样一来,更显大兄的公正严明。”
即便玉带放在面前,颜师古还是无法相信,是言庆偷得。
他见过郑言庆,也能感觉到,郑言庆骨子里透着的一股执拗和高傲。他不相信,郑言庆会做出这样的丑事,可赃物就在面前,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正好郑世安喊冤,颜师古觉得自己应该说两句,即便真的是郑言庆偷走,也必须要他亲口承认才行。
郑仁基点点头:“贤弟说的也有道理,如此,就把那贼奴带进来,让他们当面承认。”
崔夫人眉头一蹙,心中难免有些不快。
但这话是出自颜师古之口,她还真没办法出面拒绝。
郑为善把五花大绑的郑世安祖孙带到了中堂上。郑世安一身中衣,披头散发,但脸上却露出愤怒之色。而郑言庆这时候却冷静下来,他心知,这是有人在陷害他。
故而,进了中堂,他昂首不拜。
冰冷的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在崔夫人身上停留一下,然后挺着胸巍然不惧。
一开始,他以为是颜师古在里面捣鬼。
但很快就把这个想法否定了!
颜师古出身世家,的确是很高傲,但并非坏人。除了和自己有赌约之外,似乎没什么冲突。而且,赌约尚在,颜师古也不可能这时候翻脸,否则就显得心虚,好像怕失败一样。越是高傲的人,就越是自负。似颜师古,绝不可能耍出花招。
郑仁基?
那只是个公子哥,也不至于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祖孙。
不是郑仁基,也不是颜师古,那就只剩下崔夫人了。而且崔夫人对付他祖孙的可能性最大,原因有很多。一来是当初在荥阳,郑世安打理安远堂,崔夫人心里未必就能平顺;这二来嘛,郑仁基来洛阳之后,中止了天津桥街市,而这个整顿计划,正出自崔夫人之手,她如何能答应?还有,他祖孙在,对崔道林始终是一个威胁。而崔道林又是崔夫人的手下,崔夫人岂能看着她的人,在洛阳受委屈?
如此一想,言庆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
俗语说的好: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果然一点都不夸张!女人要毒起来,比男人狠多了。只是一点点小事,她竟想要自己祖孙的性命?
郑仁基厉声道:“郑世安,我看你祖上几代为我家中效力,故而始终对你怀着几分尊敬。不成想,你这阉奴,竟恩将仇报,偷走了我祖传唐猊玉带。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郑世安脸色苍白,怒声道:“大公子,老奴冤枉。
老奴祖上几代为郑家效力,你可以去问问,可拿过安远堂一针一线?如今,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赃给老奴,老奴可以保证,绝没有偷这唐猊玉带,请大公子明察。”
崔夫人温雅道:“你在安远堂没动手脚,是老太爷盯的紧,你没机会。
如今到了洛阳,老太爷不在这里,你欺大公子宽宏,所以就生了贼心,也很正常。”
“我没有!”
郑世安须发贲张,脸涨得通红。
郑仁基要开口,颜师古却抢先说话:“郑言庆,你有什么话要说?”
言庆睁开眼,梗着脖子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郑仁基这火气,腾地一下窜了起来,“郑言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欲加之罪,难不成是说我故意陷害你们吗?”
“大公子或许没有害我祖孙之心,可保不住别人没有。”
崔夫人心里一动,厉声喝道:“好大胆的贱奴才,果然是那阉奴之后……夫君,我早就说过,这小贼是养不熟的狼崽子,你还送他去学舍?看见了没,学得牙尖嘴利,连你也敢嘲讽。”
郑仁基气得身子直颤,啪啪啪把书案拍的震天介响。
“大胆小贼,大胆小贼,死到临头还要反咬一口。
我让你嘴硬……来人,给我把这小贼拉下去张嘴,我倒要看看,你这嘴能有多硬。”
崔生狞笑着冲上前来,抡起巴掌,朝着郑言庆啪啪啪就是十几记耳光。
郑言庆被打得满口鲜血,脸颊肿的如同包子一样。
“小子,我让你嘴硬,你不是很厉害吗?”
崔生对郑言庆的怨念,早在他父子刚来洛阳的时候就有了。那一次,他被郑言庆撞翻在地,却无处发火。如今找到了机会,这出手更是多了几分力道。
“你这个畜生!”
郑世安怒声吼道,挣扎着想要阻止。
却见崔道林上前,一脚踹在郑世安的肚子上,把郑世安踹翻在地。郑言庆却怒了!郑世安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崔生打他,他不怕,可是见崔道林踹倒了郑世安,他可就忍耐不住了。全身的气血贲张,苦练多年的降龙功,在这一刹那间,精气神相合,全身劲力猛然汇聚一起,只听他啊的一声怒吼,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一下子被他崩断。
郑言庆好像一头小老虎,双肩一抖,震开了下人的手掌,呼的扑向崔道林。
他从三岁练武,至今已有三年之久。
这筑基功夫,始终未见突破。原因很简单,就在于他天癸为生,气血尚未长成。再加上他习武只是为了兴趣,朵朵走了之后,用功不如以前。不过孙思邈传授给他养生引导书和五禽拳法,却极大程度弥补了他不用攻的缺憾。如今怒气攻心,三年未见突破的降龙功,猛然出现了突破。气血在瞬间生成,力量陡然倍增。
崔道林没想到,郑言庆能挣脱开来,被郑言庆低头狠狠的顶在了胸口。
胸口受到了撞击,崔道林只觉一阵气闷。噔噔噔往后退,噗通坐在了地上,喉咙一甜,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来。
与此同时,郑为善迈步上前,一把扣住了郑言庆的肩膀。
言庆虽然突破了筑基阶段,但是和郑为善相比,显然差了不止一筹。
“言庆,你疯了!”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言庆,老管家没事,你别冲动啊!”
这时候,郑世安也大声叫道:“言庆,不要无理。”
颜师古的脸色有些难看,从郑言庆的表现来看,他不是偷走玉带的人。如果不是言庆祖孙,那玉带怎么会出现在他的住处?这样的,岂不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
他不自觉的向崔夫人看去,隐隐猜出了端倪。
郑仁基只气得三尸暴跳,厉声喝道:“好大胆的小贼,好大胆的小贼,死到临头还想伤人吗?”
言庆被郑为善抓住,这时候也豁出去了。
“大公子,你嫌我祖孙碍眼,明说了就是。
大不了我祖孙回荥阳,也算不得什么。耍这种诡计,栽赃陷害,这就是你的本事吗?”
“你这小贼,简直是,简直是……”
郑仁基气得火冒三丈,“今天不打死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卑。”
崔夫人,在一旁暗自冷笑。
“郑为善,杀了这小贼。”郑仁基怒道:“把这阉奴四肢打断,明天一早送回荥阳。”
“郑仁基,你是个笨蛋。”
郑言庆也豁出去了,骂道:“大老爷让你出来,你却任由一个蛇蝎妇人当家作主,整天吟诗作赋,故作风雅之状,却不知,你这郑府上下,都成了那妇人囊中之物。
你还自以为是……”
郑为善脸色变了,急忙捂住了郑言庆的嘴巴。
崔夫人更是面孔通红,也不知道是被气的,亦或者是被说中了心事。
“夫君,你就任由这贱种信口雌黄?”
郑仁基也怒了,“郑为善,还不动手!”
颜师古有点忍不住了,站起来刚要阻止。就在这时候,只听中堂外一阵喧哗吵闹。
紧跟着有人在外面沉声道:“郑大人,手下留情。”
————————————————————————
第二更,近四千字,给点推荐吧!
第卅一章 窦文蔚(第三更,求票)
一个年过五旬,体态清癯瘦削的男子,在几十个人的簇拥下,迈步走上了中堂。
这个人,只穿着一袭淡雅博领青衫,发髻盘髻,头扎黑色幞头,映衬着略显灰白的头发。足蹬一双黑色皮靴,穿着并不华丽。但整个人站在那里,却有一种高贵儒雅的气质,目光炯炯,令人不敢正视。
郑仁基看见这个人,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只见他连忙站起身来,快步迎了过去,同时拱手道:“文蔚先生,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不止是郑仁基,连颜师古也上前见礼。
崔夫人不认识来人,但是看郑仁基和颜师古的模样,心知来人定然是大有来头。
来人微微拱手,算是还了礼。
目光在中堂上扫视一圈,看到郑世安跪在地上,而郑言庆满脸是血的样子,眉头不由得一蹙。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郑言庆,又看了看郑仁基和颜师古。
“少兄,老朽来得匆忙,刚才还闯了郑府大门,实在是迫于无奈,还请少兄勿怪。”
说着话,他压低声音:“不瞒少兄,老夫这时候过来,是受人所托,来向少兄解释一件事情。”
“啊,先生解释何事?”
“这个嘛……”
来人走到郑言庆身边,示意郑为善松开言庆。而后蹲下身子,揉着郑言庆的脑袋瓜子,呵呵一笑道:“娃儿,莫要害怕,我是受你老师托付,来还你一个清白。”
他站起身,“少兄,请问你为何要抓这娃儿?”
郑仁基见来人对郑言庆友善,心里不由得一咯噔,看了一眼颜师古,那意思是说:这奴才怎会认识他呢?
颜师古摇摇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郑仁基连忙回答:“先生,这小贼本是我家奴的孙子,偷走了我祖传唐猊玉带,故而……
他没有说完,但言下之意则是说:这小子是个贱奴,是我的家事,和您无关。
来人却笑了起来,轻声道:“本来和我无关,可这孩子,却是我一个子侄的学生。我受人所托,不得不来问一下。郑大人,你说这孩子偷了你的唐猊玉带,敢问那玉带可曾找到?”
“啊,就在案上,乃我家奴在他房间里找到。”
郑仁基有些紧张了!
来人身无官职,只是个白身,说实话,他本不必害怕。可问题是,来人的背后,却有一个即便是合郑家举族之力,也不敢轻易碰触的庞然大物,那就是整个关陇集团。
站在郑仁基面前的老人,姓窦名威,字文蔚。
这窦威当过官,但官位并不高,而且现在已经辞官在家;在文坛上也薄有名声,但也不算特别响亮。没有著过书,也没有什么名篇流传,只是小有名气,比之颜师古要差百倍。
可偏偏他是窦家的人,纥豆陵的窦家。
窦威的父亲,就是窦家三祖之一的窦炽,也就是窦奉节的叔祖。
而纥豆陵家族,一方面是老牌的关中门阀世族,另一方面和关陇军事贵族,有着盘根错节的关联。窦抗那一支就不用说了,属于皇亲国戚;窦毅的女儿,正是北周八大柱国之一,李虎的孙媳妇,也就是当今唐国公李渊的老婆。而李渊的妻兄窦贤,又娶了北周八大柱国之一于谨的孙女,也就是太子率卫于仲文的女儿。
于仲文,如今甚得太子杨广信赖,甚于尚书仆射杨素。
至于窦家的其他分支,比如窦威的本宗侄儿,窦奉节的叔叔窦琮的老婆,是河东四姓之一薛氏所出,舞阳郡公,右亲卫车骑将军薛世雄的侄女……诸如此类的关系,错综复杂。可以说,这窦家的身后盘踞了关中世族,河东世族等力量。
如此庞大的家族,绝非已经没落的郑家可以比拟。
而窦威,更是窦家辈分最长的人,同时也是他这一辈儿,硕果仅存的一位。
所以,郑仁基虽然心里憋着火,可表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满。
窦威的子侄?
莫非是那个世家大族所出,怎么和郑言庆这小奴才搭上了关系?
郑仁基正在疑惑,就听窦威说:“能否把那玉带,让老夫看一看呢?”
“啊,自然可以!”
郑仁基立刻让崔道林把书案上的玉带,递到了窦威的手中。窦威仔细观瞧,同时轻轻摩挲,好半天长叹一声,“果然是好宝贝,好宝贝啊……郑大人,你可检查过,这玉带真的是你的吗?”
“老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魏武帝命人打造唐猊玉带,共十二条。
虽说如今世上已留存不多,但我却知道三条玉带的下落。郑大人祖上所传一条,外面还有两条。”
说完,他把唐猊玉带,递给了郑仁基,“郑大人,何不仔细观看一下。”
崔道林把唐猊玉带呈上来之后,郑仁基只是大眼看了一下,并没有仔细的观看。
他眉头紧蹙,从窦威手中接过了玉带,仔细看了一眼之后,脸色顿时大变。
“这不是我的那一条!”
崔夫人心里一惊,连忙问道:“夫君,你可看清楚了?”
“我当然看清楚了……我祖传那条玉带的辔扣后面,是一只山羊图案;可这一条的辔扣背后,却是黑老虎头。”
“呵呵,我那子侄家族,曾以虎头为印记。”
郑仁基心里一咯噔,“莫非是……”
“正是!”
窦威笑了笑,“说起来,他与郑家也将有姻亲关系。我那子侄虽非嫡出,但这唐猊玉带,却是他父亲传给他的宝物。前些时候,这娃儿在偶然机会下,拜他做了先生,他也是一时兴起,就把这唐猊玉带送给了娃儿,没想到却给娃儿带来祸事。
刚才他听说这件事,就请我过来说明情况。
郑大人,这娃儿的清白,想来可以说清楚了吧……”
郑仁基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半晌之后,“即便如此,这小奴才刚才口出不逊之言,我岂能容他?”
“若如此,郑大人可以把他送回荥阳,请郑大将军发落就是。
我听说,这娃儿的爷爷,似乎还救过郑大将军。郑大人处置他祖孙,只怕会让郑大将军心里不快。干脆把他祖孙送回去,把情况说明白了,郑大将军自会处置。”
“这个嘛……”
郑仁基心里有些犹豫了。
窦威说的不错,他处置郑世安祖孙,恐怕会令郑大士不满。
本来,郑大士派郑世安祖孙来,就是为了帮他。结果他不想用,还把郑世安赶去了田庄。如今又在不通知郑大士的情况下,要处置这祖孙,郑大士心里岂能舒服?
“既然老大人这么说,那我就饶他们一次。”
崔道林忍不住了,蹦出来说:“老爷,这小贼还偷了您的宣州紫毫呢。”
说着,他示意下人把那笔拿过去了。
不成想窦威看见后,却笑了。
“郑大人,贵管家拿到的宣州紫毫,当有七支。这来历嘛,我倒是知道。呵呵,这本是我送于我那侄孙的生日礼物。前些时候,我那侄孙告诉我,他送给了他的同窗。
娃儿,原来你就是奉节所说的那人吗?”
郑言庆这时候也听出来了,这个老人,是窦奉节的叔祖。
他连忙点头,“原来是老大人。”
“好了,事情我已经说明白了,依我看,郑大人还是再好好找一下,你那条玉带吧。”
说完,他又揉了揉郑言庆的脑袋,带着人走了。
郑仁基和颜师古,把窦威送出了郑府大门。
见窦威走了,颜师古轻声道:“大兄,这件事依我看,还是查一查家里的人,说不定能找出线索。”
“贤弟的意思是……”
颜师古笑了笑,没有接上去。
有些事,他实在不好说的太明白。但心里面,倒也有几分赞同郑言庆的话:这郑仁兄,确是需要好好整肃一下内宅了。
“这是什么?”
颜师古不想再掺和其中,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两个奴仆,捧着一个小筐子,里面放着许多纸张,上面似乎还有字迹。
“颜先生,这是在田庄书房里带回来的东西,是那小贼……哦,郑言庆写的东西。”
不知为何,颜师古对郑言庆的兴趣,越发浓厚了。
这小娃儿胆略不差,还敢和他打赌。加上刚才窦威的出现,让颜师古更觉有趣。
“把这些送到我房间里吧。”
颜师古心中一笑:我倒要看看,这小娃儿胡写些什么?
至于郑言庆祖孙的安全,他倒是不在意。窦威既然发话了,郑仁基也要有些顾虑吧。
第卅二章 风暴之端倪(上)
窦威并没有住在洛阳城里,而是住在族村老宅。
夜色漆黑,星辰无踪。但族村老宅里,却是灯火通明。朱红大门外,两盏气死风灯笼随风摇曳,下马桩上,系着一匹老态龙钟的瘦马,正有气无力的打着响鼻。
油篷车在老宅门口停下,门子急匆匆上前,搀扶窦威下车。
“李先生还没走?”
窦威看了一眼门口的那匹瘦马,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门子连忙回答:“李先生在后花园凉亭,说是等您回来……”
“哦,把车卸了,今晚我不再出门,不管是谁来了,都说我不在,听清楚了没有?”
其实,这么晚了,也不会有什么人过来。
窦威如此吩咐,只是告诉那门子:今晚我谁都不见。
门子连忙答应一声,招呼人去卸车马。窦威迈步走进了大门,穿过前堂天井,自小门进夹道,转了几个弯儿,径自来到了后花园中。此时,花园里凉亭中,有烛光闪动。
李基正坐在凉亭里,对着一盘残棋,呆呆发愣。
“九郎,可想出破解之法?”
窦威走进凉亭,李基也没有觉察。
直到窦威在他对面坐下来,开口说话,他才醒悟过来。
“叔父,事情怎样了?”
看着李基急切的表情,窦威心中有些诧异,眉头一耸,沉声道:“都办妥了,事情说清楚了,那娃儿自然不会再有事情。”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
“九郎,你可知那娃儿的出身?”
李基咬着嘴唇,点点头,“我知道,他是郑家一家奴的孙子。”
窦威突然哼了一声,“你既然明知道他出身贱口,为何还要收他做学生?九郎,你知不知道,这要是传扬出去的话,你兄长那边得要受到多少人的耻笑,你怎么如此荒唐呢?”
李基却沉默了。
片刻,他轻声道:“叔父,你觉得会有人传扬吗?
呵呵,如果真有人传出去的话,我人头也早已经落地,又何需再去在意这些事情?”
“你……”
窦威被噎了一下,闭目道:“你放心吧,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我已经让郑仁基把那祖孙送回荥阳去,估计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回来了。”
“叔父……”李基的眼睛陡然瞪得溜圆,盯着窦威说:“你,你怎么能这样做?”
“九郎,我这是为你好。
那娃儿继续留在洛阳的话,你迟早会被暴露。那样的话,对你,对那孩子,都没有好处。现在,他走了……我今天在郑家做足了功夫,只要郑大士不是老糊涂的话,以后断然不会为难那个娃儿。这样一来,你安全了,那娃儿日后也好过一些。
反之,若你让他留在洛阳的话,万一你暴露了,还会连累他,这岂不是害了他吗?”
李基一下子沉默了!
其实,他知道窦威的想法,还是看不起郑言庆的出身。
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有了窦威今日的这番作为,郑言庆就算回了荥阳,也不会过得太艰难。
长长出了一口气,李基捻起一枚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老叔,你知道我为什么收他做弟子吗?”
窦威一怔,摇头笑道:“这件事,我还真想知道。”
“你也知道,当年我曾成家,还有一个儿子。”
窦威的面颊一抽搐,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为了这事情,你至今单身,不肯续弦。”
李基说:“老叔,那你可知道,我那孩儿叫什么名字?”
“这,你从未说过,我倒是真不知道。”
李基轻声道:“叫言庆。”
“啊?”
“言扬行举,庆云祥凤。”李基的眼睛有点红了,隐隐闪烁着泪光,“郑家的娃儿,也叫言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差一点以为,他就是我那死去的孩儿……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郑家家奴的孩子,可我控制不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他就是我的孩儿……其实我也清楚,我那孩儿恐怕早就成了一冢枯骨!”
窦威说:“九郎,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件事也怪不得你。
再说了,那件事以后,我派人打听过,只发现了小玉的尸体,小玉他哥哥肯定带着孩子跑了,说不定如今孩子正和他舅舅在一起,躲在什么地方,等机会找你呢。”
李基强笑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他怔怔的看着棋盘上的棋子,显得格外悲伤。
而窦威也不好再劝说下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从李基身旁经过的时候,他轻声道:“九郎,逝者已矣,生着如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凡事还是想开些的好。
至于那郑家的娃儿,我会帮你盯着。
你好好在学舍里,别再想那么多了……你哥哥来信说,长安那位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等他过去了,事情差不多也就淡了。等有机会,他会想办法送你去夏州,到时候情况会好很多。那时如果你还挂念郑家那娃儿,我就豁出去老脸,找郑大士讨要过来,给你送过去就是。不过现在,还是安定些好,莫要再闹出乱子。”
窦威这些话,也是老成之言。
李基不置可否,捻起一枚棋子,啪的拍在棋盘上,久久的,再也没有什么动作。
————————————————————————————
郑仁基坐在后堂上,太阳穴突突直跳,血管都好像要炸开了似地。
崔夫人坐在他的下首,而崔道林和崔生则跪在堂上。门外,郑为善带着族中武士守卫,以防止有人靠近后堂。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郑仁基闭着眼睛,眼皮子也不抬,冷冷的问道。
他不是傻子,只是以前太相信崔夫人,能少一事就少一事,所以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
可今天,他却丢了好大的面子。
先是祖传玉带被偷,又被郑言庆骂了一顿,到最后才发现,他的玉带依旧没有回来。
到了这地步,就算是傻子,也能觉察出这其中的猫腻。
崔夫人朱唇紧闭,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崔道林和崔生两人,则是脸色发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刚才不都挺能说的吗,怎么现在一句话也没有了?”
郑仁基强压着怒火,恶狠狠的说:“夫人,依我看,你对这件事应该最清楚,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呢?”
崔夫人抬起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家有贱奴,不知尊卑,仗着老太爷撑腰,为所欲为。如若不好生整治,迟早会成祸害。妾身知道老爷你也不喜欢那一对祖孙,只是碍于老太爷的脸面,不好发作。
妾身只想为老爷分忧,故而设下这一计。
老爷,想来你也看到了,那小贱种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早就该弄死了。可恨这两个不中用的奴才,好端端的一件事情,竟然被他们办成这样,便宜了那小贱种。”
————————————————————————
本来凌晨后更新的,有点顶不住了,先发上来,做明天第一更。真的年纪大了,精力啥的也不行了……大家包涵!顺便求个推荐收藏。
第卅二章 风暴之端倪(下)求推荐
崔夫人抬起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家有贱奴,不知尊卑,仗着老太爷撑腰,为所欲为。如若不好生整治,迟早会成祸害。妾身知道老爷你也不喜欢那一对祖孙,只是碍于老太爷的脸面,不好发作。
妾身只想为老爷分忧,故而设下这一计。
老爷,想来你也看到了,那小贱种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早就该弄死了。可恨这两个不中用的奴才,好端端的一件事情,竟然被他们办成这样,便宜了那小贱种。”
郑仁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冷,不过没有接口。
“我的唐猊玉带呢,在哪里?”
崔道林连忙向崔生看去,而崔生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把东西交给田庄吕管事的小舅子,他明明说把东西放在了那小贱种的屋子里,可谁晓得竟变成这模样。
老爷,玉带一定是被那小贱种藏起来了,只需严刑拷问,一定能问出来。”
“掌嘴!”
“啊?”
郑仁基不冷不热地说:“我让你自己掌嘴,什么时候我说停了,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愚蠢的东西,还严刑拷问?
你信不信,你今天给了那小贱种一鞭子,明天纥豆陵就能让你尸骨无存。你以为窦文蔚为什么来,还给那小贱种作证?那是在警告我,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烦……那小贱种倒是运气不错,居然找来窦家的人给他作证……他应该不知道玉带的下落。”
在洛阳郑家,郑仁基的话就是圣旨,即便是崔夫人也不敢违背。
崔生心知,他今天要倒霉了!
可又不敢不做,于是抬起手来,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重一点,我听不见声音。”
“是!”
崔生快要哭了,再出手时,手上更加了几分力道,打得自己脸颊都肿胀起来,嘴角破裂。
郑仁基恍若没有听见,只是手扶额头。沉吟片刻后,他抬起头来说:“郑为善!”
“在!”
“你立刻带人,持我令牌出城,前往田庄,把那吕管事一家全部拿下,追查玉带的下落。”
“是!”
郑为善不敢犹豫,连忙拱手应命。
他刚要出门,却听郑仁基道:“还有,你安排下去,连夜把那阉奴祖孙送往荥阳。我不想再见到他们……至少在这洛阳城,我实不想再见到他们。恩,这样吧,你别去田庄了,崔道林你带人去。为善你亲自带人,押送那祖孙,离开洛阳。”
郑仁基本想找个人押送郑世安祖孙,可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向郑大士说明情况。
别人过去,恐怕不太好。
郑为善是郑家族人,甚得郑大士的信赖。让郑为善押送郑世安祖孙回去,也好向郑大士说明情况。总之,郑仁基现在非常腻歪郑世安祖孙,恨不得永远别再见他们。
郑为善连忙答应,和崔道林匆匆出去。
崔生仍在不停的抽打自己,那张脸已经被打得血淋淋,看上去惨不忍睹。
而郑仁基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目光落在了崔夫人的身上。
崔夫人倒也没有表露怯意,抬着头,迎着郑仁基的目光。
两人对视半晌,郑仁基轻声叹了口气,“夫人啊,我的确不喜欢那祖孙,但我也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驱赶他们。不管怎么说,郑世安救过我父亲的性命,对郑家也一直是忠心耿耿。他们若是真犯了错,我不会饶他们。可是用这样的手段,去陷害对郑家忠心耿耿的老奴,你可知道,会让其他人怎么想,会让别人怎么看?
别人会说,我郑家薄情寡义,连个老奴都容不下。
如此,谁还愿意为我效力,谁还愿意为郑家来效力?你这样做,真的是大错特错。”
崔夫人低下了头,眼圈泛红,突然轻轻的抽泣起来。
“想当初,我进郑家的门,一心想要帮你。
可是呢,我连个阉奴都比不上,公公信那阉奴,甚于信妾身。妾身想,既然如此,我随着老爷走就是了。如今老爷刚有一点成绩,公公就急不可耐的把那阉奴送过来,分明是不相信妾身。妾身就是不服气,凭什么我要让那阉奴,容忍那阉奴?”
郑仁基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才好。
半晌,他示意崔生停止掌嘴,冷冷道:“滚出去,呆在房间里面,没我准许,不得迈出房门一步。”
说着话,他站起身往堂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郑仁基突然停下脚步,“夫人,如今这种情况,你实在不宜再执掌府中事务。从今天起,你只负责内宅的事情就好了,其他的事情别再过问了。”
“老爷……”
崔夫人这骨子里,权力**极强。
她完没有想到,郑仁基一句话就罢免了她掌管家事的权力。内宅的权力虽然很大,但比起执掌整个郑府,显然不能同日而语。最重要的是,外宅还负责有财货,郑仁基等同于罢免了她大部分的权力。以后,她只能在内宅,呵斥一下奴婢……
“我这是为你好。”
郑仁基头也不回,“这件事你确有不对的地方,父亲也一定会过问此事,到时候你处境会更加不妙。洛阳的一切,都是安远堂的产业。而安远堂的当家人,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父亲……你今天的作为,父亲定然不高兴,甚至会动雷霆之怒。”
说完,他径自离开了后堂,只留下崔夫人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堂上。
——————————————————————
郑世安和郑言庆,被郑为善连夜押送出洛阳城。
但事情还远没有就此结束,崔道林急匆匆回来报告,郑仁基的唐猊玉带,竟然被毛小八私吞了。而那毛小八已连夜逃离田庄,虽抓住了吕管事和毛旺一家,却已无济于事。
祖传六代的唐猊玉带,竟然这么没了?
郑仁基气急败坏,二话不说,命人将崔道林父子拿下,暂时关押在郑府的柴房中。
玉带如果就这样丢了的话,郑仁基可以想象,他将要面临郑大士何等雷霆暴怒。这可是传家之宝,郑大士交给了他,他却弄丢了……弄不好,还会使得安远堂在郑家的地位随之动摇。
“给我找,就算把地翻过来,也要找出毛小八的下落。”
郑仁基咬牙切齿的发出命令,刹那间,整个洛阳郑府的家人,全都行动了起来。
可他也知道,找回唐猊玉带的希望非常渺茫。
如果真的找不到,那可真的是大麻烦……
郑仁基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暴怒,惊怒以及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格外的疲惫。靠在书案上,郑仁基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房门被人蓬的一声撞开。
郑仁基蓦地惊醒,刚要开口责骂。却见一人冲进了书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大兄,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二更奉上,求推荐!!!!!!!
第卅三章 风暴之忠诚(上)求推荐
月亮很圆,但星光却显得清冷孤寂了些。
油篷车缓缓驶出了洛阳城,沿着官道缓缓行进。吱纽吱纽,车辕转动,更显孤寂。
郑世安靠在车上,形容憔悴。
言庆则透过车厢窗棱,向外面张望,似乎在欣赏着夜色田园里的景色。红肿的脸颊,还带着些许血迹,发髻略显蓬乱,使得那苍白秀气的小脸,让人看着可怜。
被郑为善匆匆押上了车,离开了洛阳郑府。
郑言庆祖孙并没有带什么东西,言庆只是要求郑为善把他的书稿还给他。哪怕是奉命押解,郑为善却不敢有半点为难。当窦威出现在郑府的那一刻,郑为善万分吃惊。他不认识窦威,却可以从郑仁基和颜师古的表现看出,窦威非同寻常。
这样一个连郑仁基都要忌惮的人,居然会为了给一个家奴作证,匆匆跑来郑府?
后来从其他人口中,他得知了窦威的身份。
郑为善对郑言庆祖孙就更加客气。他和郑仁基不一样,本就是生在一个没落旁支,还是一个庶出子。他能有今日,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过来。其中的艰辛,郑为善心里很清楚。别看郑言庆祖孙现在倒霉,可谁能保证,日后不飞黄腾达?
要知道,郑言庆可是大名鼎鼎的鹅公子啊!
是金子总要发光,谁也无法阻拦。
郑为善更坚信,言庆日后的成就定然无法估量。不说别的,只他那个老师一句话,就能让窦威出面,其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庞然大物?郑为善不敢去想象。
所以,当言庆上车的时候,请求要回自己的书稿,郑为善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郑言庆的书稿真迹颇多,崔道林一股脑的都拿回了郑府。
其中不泛郑言庆涂鸦之作,但也有三国演义的手稿,和他一些平日里留下的笔记。
颜师古命人拿走了一些,郑为善也不好再过去讨要。
好在三国演义的文稿和李基送给他的讲义还在,言庆把这些东西收拾妥当,郑为善还把那七支宣州紫毫交还给郑言庆,权作示好。郑仁基不会贪图他那几支笔,既然窦威已经说了,这宣州紫毫是窦奉节所赠,自然物归原主,还给郑言庆。
言庆整了整衣冠,登上油篷车。
而郑世安也换上了一件白袍,坐在车里,略显颓然。
“言庆!”
郑世安开口唤道。
郑言庆转过身,“爷爷,什么事儿?”
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摸言庆的面颊。郑世安心里一酸,两行浊泪不自觉的滑落。
“还疼吗?”
“那狗奴才忒没力气,爷爷你别担心,我不疼。”
“唉,我本想给你求个前程,可不成想……言庆,你今天这一骂,日后和大公子,再也没圆转余地了。”
郑言庆却浑不在意。
他已经肯定,自家的那位老师不简单。
李基能请得动纥豆陵窦氏的族老,这份能力寻常人岂能做到?只是,他为何甘愿呆在学舍里,当一个一文不名的西席先生呢?以前,郑言庆认为李基满腹经纶,只是出身不好,所以才当了先生。现在看来,他错了!这李基的背景,很好很强大。
郑世安说:“不过你别担心,大老爷不是糊涂人,断不会怪罪咱们。
等回了荥阳以后,爷爷再想办法,恳求大老爷送你入咱们的族学,将来定能出人头地。”
郑言庆耸了耸鼻子,突然笑道:“爷爷,你还想把龙刀的秘密,告诉郑家吗?”
郑世安一怔,手僵在了空中。
虽说他嘴巴上答应了郑言庆,把那龙刀的秘密隐藏起来。可心里面始终觉得有些对不住郑家,甚至还想着将来言庆把他的主意都说出来以后,天津桥的老兄弟们生活改善了,他再设法把秘密告诉郑大士。
现在……
他犹豫片刻,突然一笑,“什么龙刀的秘密?我不知道。”
我郑世安对安远堂,仁至义尽。六代为你安远堂效力且不说,我更是为了救大老爷,而落得个五体不全的结果。可是我得到了什么?至今还是你郑家的一介家奴。
我娘也是郑家人,只因为我身体的原因,却不肯让我进郑家的族谱。
你们也不想想,我为什么会成现在这个样子?对我呼来唤去,好像狗一样的对待,我忍了!可你们现在还要陷害我,诬赖我,更要对付我的孙儿,我岂能善罢甘休?
龙刀……我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把这秘密送给你郑家。
郑世安心中的怨气,在一刹那间爆发了。
以前,他膝下无人,能得过且过。但现在,他要为言庆争一回出路。龙刀的事情,就自己笑纳了。就算你郑家不肯帮忙,将来言庆手里有钱,一样可以脱出奴籍。
正是那句话:有钱不是万能,没钱万万不能。
只要郑言庆手里有钱,买个平民之身,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郑家这样对我,那休怪我对郑家不忠……
本以为,自己会难过,会因为背叛了郑家,而觉得不舒服。可是当郑世安把那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非但不觉得难过,甚至还有一些轻松。你们不仁,别怪我不义。
“言庆。”
“恩?”
“咱们这一回去,恐怕再难来洛阳了。
大锤子刚弄好了龙刀,接下去该如何做呢?那家伙是个直肠子,粗人,没人帮衬着,恐怕很难搞出名堂吧。弄个不好,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反而便宜了别人。”
“这个简单,等回了荥阳,让为善叔带个消息过去。
我估摸着张仲坚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到时候咱们通过他和大锤子爷爷合作就是。张仲坚是吴县大族,他老子又是扬州首富,门路甚广。而且我观此人,也颇为爽气,就让他出面,了不起咱们让些利益出来,到时候大锤子爷爷照样能财源滚滚。”
郑世安连连点头,把郑言庆搂在了怀中。
“嘿嘿,大公子看不上咱家言庆,那是他有眼无珠。等咱有了钱,就能买一个出身。上品出身咱就不去想了,但买个六品出身,想来不会有问题,你说是不是?”
郑世安说的出身,依旧是按照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而划分的出身。
一般而言,这出身的标准有三个:家世、道德、才能。其中,家世是判定出身的最重要依据,因为道德和才能的评判很模糊,只能做概括性评价,俗称为‘状’。
比如,曹魏时,中正王嘉评论当时名士吉茂,只是一句‘德优能少’。至于更具体的细节,就无法做出评说。所以评断出身最主要的,还是根据个人的家世而言,俗称为‘品’。——————————————————————
第三更奉上,求收藏推荐!!!!!!!!!!
第卅三章 风暴之忠诚(中)求推荐
九品中正制,就是把人的出身,划分三六九等。
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还有下下。
但总体而言,这类别只有两种,就是上品和下品。一品味最优,但无人能得到,故而形同虚设;二品是最高品,三品出身在晋朝初期也算上品,但后来就成了卑品,也就是下品。
开皇以来,九品中正虽说渐渐没落,但在大多数人心中,仍占居非常重要的位置。
一个好出身,可以让人鹏程万里;一个坏出身,则让人步履维艰。
家奴奴婢,都是下下品,也就是第九等人。
郑言庆想要得上品出身,显然可能性不大;不过若手头宽裕,买通中正,得个中下(第六等),甚至中中出身(第五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了这个出身,比那九等奴婢强百倍。至少可以被称之为寒士,在士林中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五等出身,就五等出身吧!
郑言庆笑嘻嘻的点头,可这一笑,扯动脸上的伤口,让他忍不住一呲牙,呼出了一声痛。
其实,他还是个孩子!
郑世安忍不住也笑了,把言庆搂在怀里。
夜风徐徐,颇为柔暖。
郑为善骑在马上,听到油篷车里传来的笑声,忍不住轻轻一叹:处困境而不失豁达,此真名士之风……大公子无容人之量,也无识人之能,错失了贤才,错失了贤才!
————————————————————————————————
郑仁基惊讶的看着颜师古,有些茫然不解。
“贤弟,出了什么大事?”
颜师古深吸一口气,脸色浮现出一抹苦涩笑容,小心翼翼的将一张纸,铺在书案上。
“大兄,你看就明白。”
郑仁基疑惑的坐下来,将灯火拨亮。
“昔王逸少工书十五载,偏攻‘永’字八法。以其八法之势,能通一切。
余得笔论,感八法出于隶。传于崔子玉,厉钟、王后,以至今时,古今学书之概括也……”
他声音渐渐低弱,突然间啊的一声惊呼,抬起头来,“咏鹅体,这是咏鹅体!”
颜师古,轻轻点头。
“贤弟,你找到鹅公子了?”
“找到了!”
“在哪里?他在哪里?快告诉我……”
郑仁基惊喜万分,站起来攫住了颜师古的手笔,声音都有些发颤。他丢失了祖传唐猊玉带,不可避免的要面临郑大士的雷霆之怒。如今,他找到了鹅公子,也算是完成了杨素的一项嘱托。到时候,有杨素出面说项一下,想来能好过许多吧。
苦苦寻觅许久的鹅公子,终于要出现了!
哪知颜师古却没有半点喜色,轻声道:“他刚走!”
“刚走?”郑仁基一怔,“贤弟的意思,是他刚才在我府中。”
颜师古点了点头,“或者说,在此时之前,他一直就是大兄府中的人……颜籀有眼无珠,竟面对神童而不知。大兄啊大兄,你这一回,只怕是麻烦大了,麻烦大了!”
郑仁基懵了……
神童,刚离开?
他突然间倒吸一口凉气,“贤弟,你莫非是说,那鹅公子就是……郑言庆?”
颜师古在书案前坐下,看着纸上的铁笔银钩,没有回答。
说起来,他发现郑言庆就是鹅公子,也颇为偶然。
颜师古让人把从郑言庆家里搜出来的文纸送到他的书房里。不过书稿部分,被郑为善拦住。颜师古回房以后,心情有些烦躁,看了一会儿三国志,便再也看不进了。
睡也睡不着,索性就把那下人送来的书筐取过来翻看。
书筐里,大都是言庆平日里临摹的课业,虽说算不得什么,可在同龄人当中,郑言庆这一手隶书,绝对出类拔萃。颜师古看着,也是连连点头,越发觉得可惜起来。
这孩子,若能有个好出身,哪怕和徐世绩一样,日后哪怕当不得什么达官显贵,但要扬名立万,做一个名士,却也不难。他翻动着那些杂物,突然间发现里面有一张写满字的纸张。
一开始,颜师古只留意了内容。
竟忍不住暗自点头,心道:这孩子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可是不简单啊!
可慢慢的,他脸色就变了。
言庆在写开篇序言,还是以隶书为主。
但随着他来了兴致,笔锋渐渐发生了变化,从隶书不自然的就转变为了颜体楷书。
而且这种转变,非常自然和流畅,看不出半点滞涩。
颜师古是什么人物?
他本身就工于书法,虽说没有欧阳询和智永那样的名气,但在同龄人当中,也是佼佼者。
当初颜体方出,他也曾临摹过,更赞叹不已。
真假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杂文后半段的文章,竟然和当日偃师酒楼中的咏鹅体,如出一人之手。
颜师古就算是个傻子,这时候也能看出头绪。
我的个祖宗,鹅公子,竟然是郑言庆?
细想,郑言庆的确不同于其他的孩子。他知三国,虽然把那三国改的是面目全非,但不可否认,不懂三国,如何能编造的出三国演义?如果他就是鹅公子的话,那和颜师古打赌,也就变得通顺了。甚至他一系列的作为,包括今日破口大骂郑仁基,也都有了合理解释。
似他这等人,小小年纪,就才华出众,有不同寻常的傲气,也很正常。
他能编造出千里走单骑,能编造出忠烈无双的关云长,说明他的秉性中,也有一股子刚烈之气。这等人,断不会受得冤屈,若换做颜师古自己在郑言庆的位子上,只怕会和郑仁基血溅三尺。
古人讲气节,名士更如此。
颜师古发现了郑言庆的身份之后,立刻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郑仁基,轻声道:“大兄,如果郑言庆真的是鹅公子,你可要有大祸事了。”
“贤弟,此话怎讲?”
“如今鹅公子的身份,虽说尚未传开,但鹅公子之名,却是人尽皆知,甚至连长安的圣人也听说过他的大名。你……夫人今日以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一介神童,传扬出去,你还有何面目做这洛阳曹掾,你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天下人的指责?”
“啊!”
“再有,鹅公子乃越国公青睐之人,他焉能容忍你这种作为?
你或许说,郑言庆不过一介家奴出身,越国公不会怪罪你。的确,越国公不会在明里怪罪你,可私下里,你敢保证他不会对你生出间隙?只要越国公对你不满,你这前程就算完了……还有,我听人说,郑言庆在偃师与吴县张氏族人关系密切,你敢保证,其他世家大族,会不因此而对你指责?到时候,你在安远堂的地位,恐怕也会受到影响。”
郑仁基的脸色煞白,怔怔的看着颜师古。
好半天,他强自一笑,咽了口唾沫说:“贤弟过于言重了吧。再说那郑言庆是不是鹅公子,目前也不能确定嘛。”
————————————————————————
明日第一更,提前奉上,求推荐收藏。
第卅三章 风暴之忠诚(下)
郑仁基的脸色煞白,怔怔的看着颜师古。
好半天,他强自一笑,咽了口唾沫说:“贤弟过于言重了吧。再说那郑言庆是不是鹅公子,目前也不能确定嘛。”
言重嘛?
只怕一点都不重!
郑仁基心知,颜师古没有半点夸大其词。
如果郑言庆真是鹅公子,如果杨素对他不满,他的前程就完了。
没有了前程的郑仁基,再想立足安远堂,可就难喽……焉知郑家其他各房,不会因此发难?
这年月,锦上添花的人多,落井下石的人,更多。
“是不是夸张,只要鹅公子的身份一旦揭开,自然能见分晓。
至于郑言庆是不是鹅公子……很简单,把世绩叫来问问便知。你忘了,言庆他们就是在偃师接的世绩,而鹅公子的成名之作,也正是在偃师酒楼,一问便知分晓。”
郑仁基顾不得许多,连忙命人把徐世绩找来。
徐世绩并没有睡,今夜郑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怎可能睡的着?
有心冲出去,为言庆分辨。他相信,一个能编出千里走单骑,能编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绝不可能做那偷鸡摸狗的事情。可是他出不去,郑仁基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走出房间。
所以,徐世绩就在房间里,焦急的等待。
当郑仁基唤他过去的时候,他急不可耐的就随下人前往书房。
“世绩,我问你,你可知道,鹅公子的事情?”
郑仁基也是慌了,徐世绩刚一进房间,他立刻上去,拉住徐世绩的胳膊询问起来。
徐世绩何等聪明,立刻猜出了郑仁基话中之意。
“郑叔叔,言庆就是鹅公子!”
“啊……”
郑仁基后面的话,被徐世绩这一句,生生的憋了回去。
颜师古连忙问:“世绩,你确定?”
“当然确定。”徐世绩说:“那天家父听说有孙思邈先生在,所以就拜托郑管家,在首阳酒楼摆酒设宴,款待孙思邈先生。同去的,还有当朝工部尚书杜果的孙子,杜如晦。我和家父都在,席间孙思邈先生说起了王右军爱鹅的典故,当时窗外池塘里,有数只白鹅,所以杜如晦大哥就开玩笑说,让言庆以鹅作诗一首。”
“然后呢?”颜师古问道。
徐世绩回答说:“言庆刚开始推脱,但孙思邈先生也在一旁打趣,他就来了兴致。
还是孙先生亲自为他研磨呢,言庆在酒楼里,写下了咏鹅诗。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孙先生就问他,用的是什么字体?言庆当时也是随口说了一句:咏鹅。后来,孙先生还在洛阳待了几日,教言庆什么拳法。大概就是崔管家来的前几天,孙思邈先生才离开了洛阳。”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假,徐世绩还背出了那首咏鹅诗。
其实,他既然说出了孙思邈的名字,还有杜如晦,颜师古和郑仁基,就已经相信。
郑仁基一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你,你,你……你怎么不早说。”
“言庆不让我说,还告诉我,就算我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平白惹人耻笑罢了。
他还说,书法诗词,终究是小道,陶冶情怀,予以自娱足矣。
郑家以经史传家,我们还是应该潜心研究经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为大道。他告诉我,如果传扬出去,而又别人又肯相信,以后不免为名所累,难做学问。
所以,我就没有和任何人说……”
这些话,当然是郑言庆为了避免麻烦,不得已编造出来的借口。
可听在颜师古郑仁基耳中,却如同黄钟大吕般,令二人久久不能言……
“大兄啊大兄,你可知道,你错过了什么吗?”
颜师古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言庆一袭白衣,在鸟语花香的田园中,捧书而读的模样。只是,那不再是一介童子,白衣飘飘,风采照人,令颜师古轻声呢喃。
“夫人误我,夫人误我!”
郑仁基只觉胸口一阵憋闷,喉咙间好像有一股腥甜的液体涌上来,忍不住哇的喷出一口鲜血,噗通摔倒在地上。
“大兄醒来,大兄醒来!”
“快来人,快来人啊……”
颜师古和徐世绩都慌了手脚,一个抱住郑仁基,另一个则跑到了门口,大声呼喊。
好久,郑仁基悠悠醒来。
只见书房里挤满了人,崔夫人跪在一旁,怀抱幼女,泪水涟涟。
不知为何,郑仁基对崔夫人突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厌烦,头一扭,却看见了郑宏毅。
突然间,郑仁基明白了郑大士的苦心。
郑大士为什么要派郑世安祖孙来?只怕他也看出,郑言庆将来,必然非池中之物。
安远堂日渐式微,如今郑大士在,尚可勉强支持,但郑大士不在了,郑仁基能撑住嘛?郑仁基不是武勋出身,而安远堂门风恰恰尚武。吟诗作赋,做风流名士,郑仁基倒是可以。但若以一介文士,镇住安远堂,令其他各房不敢心生二念,只怕困难。
所以,郑仁基可以勉强保住安远堂,但若第三代,也就是郑宏毅不能奋发,则安远堂危矣。郑宏毅一个人,想撑住安远堂,也不容易。一个好汉三个帮,宏毅需要有人扶持。
故而,郑大士把郑世安祖孙派来了洛阳,为的是想给郑宏毅,找一个帮手啊!
可惜……
郑仁基闭上了眼睛,“立刻派人,去把郑言庆给我追回来!”
“啊?”
崔夫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闻听郑仁基这一句话,不免有些呆愣。
“还愣什么,立刻去把郑管家祖孙给我请回来……世绩,你和宏毅一起去,颜先生,就拜托你了。”
颜师古非常清楚,如果郑言庆回到了荥阳,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往外走,“世绩宏毅,你们两个立刻随我出发,追上郑言庆。”
此时,天蒙蒙亮……
——————————————————————————
推荐,收藏!!!俺现在做梦都是这个了,呜呜呜呜……
第卅四章 风暴之清明(求推荐)
黎明时,下起了蒙蒙细雨。
原野之中,腾起一片片轻雾,似幻似真。天刚刚亮,就有农人在田垄间忙碌着,披蓑衣,戴蓑帽,在这疑似仙境般的原野上,透着几分洒脱。嘹亮的歌声,萦绕苍穹,远处青山隐隐,格外动人。
“再过几日,就要到清明了!”
郑世安搂着郑言庆在车上坐着,一只腿耷拉在一旁,看着这如诗美景,突然说道。
他披着一件蓑衣,戴着一顶蓑笠,看上去颇有几分隐士的味道。
一夜颠簸,倒是让他心里的怨气减弱不少。黎明细雨,他被郑言庆拉着走出油篷。
蓑衣蓑笠,都是郑为善送的。
言庆越发觉得,郑为善这个人很不一般。
如今他祖孙说好听一点,是被护送回荥阳;说难听了,就是被押解回去,和犯人无二。可郑为善对郑世安的态度,依旧毕恭毕敬,丝毫没有因为郑世安身份的变化,而产生半分怠慢。再加上昨夜幸亏是郑为善派人去通知李基,才有了窦威出面作证,使得郑言庆洗脱冤情。只这一分恩情,就足以让言庆对他刮目相看。
不管他出于什么心思,这个人绝对可交。
耳听郑世安祖孙在说话,郑为善骑在马上,心里一动。
他催马上前,和油篷车并行,笑道:“言庆,如此景致,何不赋诗一首,以应景观。”
郑言庆闻听笑了!
他看着这蒙蒙细雨,以及那雨雾中,已经模糊的世界,沉吟不语。
片刻,他轻声吟道:“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①”
离开了洛阳,言庆心中似乎也少了很多顾忌。
他吟诗后,长出一口气,看着郑为善,“郑叔叔,此诗如何?”
郑为善的脸色变了,目光颇为复杂的看着言庆,久久不语。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只这一句,以足以表明了言庆心中的那份刚直和骄傲,此真名士也!
清明时节,春雷万钧,惊醒了万物。
春雨绵绵,使得大地芳草萋萋,桃李盛开。可在那田野荒芜之处,却是死者的墓地。死去的人们长眠地下,使活着的人,更加难过。开篇四句,正好点在清明主题上。
古代某个齐人,天天到墓地里偷吃别人祭奠亲人的饭菜,满嘴油腻的回家,向别人吹嘘,毫无尊严;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就如同春秋时的介子推,帮助晋文公建国后,不要高官厚禄,宁可隐居山中,即便晋文公放火烧山,也不愿低头。
其实,不论是智愚高低,到头来不可避免,也只是蓬蒿一丘罢了。但人活着,却要有尊严!
郑言庆用这首诗,表明了他的态度:是尊严的死,亦或者卑贱的生?
郑为善知道言庆才华不低,刚才让他作诗,也只是临时起意,以免路途太过寂寞。
哪知道,言庆竟然真的做出来了,而且应景点题,更暗合他的遭遇。
我虽是一个家奴,但我要活着有尊严,不会向任何人摇尾乞怜。即便是死,也绝不低头。
言庆刚经历了一场冤枉,他用这首诗,表明了他此刻的心境。
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情操?
郑为善忍不住在马上抚掌赞叹,“言庆之才,非曹子建不可比。”
曹子建,就是曹操的儿子曹植,与其父曹操,其兄曹丕合称三曹,开创建安文风。
郑为善以曹植比言庆,另有深意。
南朝诗人谢灵运曾说过: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
言下之意就是说,言庆凭这一首诗,已经比拟曹植,将来必然是独占鳌头,文坛翘楚。郑为善虽说是武夫,但生在郑家,眼界也不低。他能这样称赞,可见他对言庆的评价有多么的高。
郑言庆听不懂郑为善的话中之意,也只是淡淡一笑。
可他这一笑,在郑为善眼中,却变得更加神秘,更具名士气度……这叫做自信!
“少兄,前面是万安山,可望万安石林美景。
我记得那山上有一酒肆,别有滋味……不如就由我做东,请管家与少兄稍事歇息?”
从直呼其名,到口称少兄,亦代表着郑为善的态度转变。
郑世安不无骄傲的看了一眼言庆,用力的搂住他,“如此,可就要为善你破费了!”
“少兄,我还有一不情之请。”
“郑叔叔请讲。”
“待会儿在酒肆歇脚,能否请少兄把刚才那首诗为我抄录一遍。”
郑言庆看了看郑世安,然后点头说:“只要郑叔叔不嫌弃我写的难看,那我就写出来。”
“哈哈哈,少兄,若你说自己的字难看,那天下再无能提笔之人。”
说着话,郑为善对随从下令:“转道万安山,我请大家喝酒,待雨住时再行上路。”
扈从们并不清楚郑为善为何对郑世安祖孙如此客气。
但郑为善是高手,而且是郑家人。扈从们也乐得有酒喝,于是齐声答应。
油篷车在官路拐弯儿处突然折向,朝着那雨雾蒙蒙的万安山,急速行驶了过去……
————————————————————————————————
颜师古带着徐世绩和郑宏毅,追赶郑言庆祖孙去了。
可郑仁基仍无法平静下来,呆坐书房中,看着书案上的残篇,久久也不肯言语半声。
崔夫人可吓坏了,但有不敢说话。
只能抱着女儿,坐在一旁,陪着郑仁基。
原以为只是杀一个奴才,可不成想却引发出这么多的变故。那奴才,还是奴才吗?
“可惜,可惜了!”
郑仁基看着言庆写的笔论残篇,连连摇头。
崔夫人忍不住问道:“老爷,可惜什么?”
“这篇文章未能写完,否则定然能成天下人书法之根本。自永字八法出现以来,还没有人能系统的书写出这样的文章。这等好字,这等好文……可惜,真可惜了!”
想到这样一篇好文,竟是被他一手破坏,郑仁基不由得万分懊恼。
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说,片刻后轻声道:“夫人,你去让人,送崔道林父子上路吧。”
“啊?”
崔夫人心里一惊,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他们不死,你恐怕脱不得干系。”
“真的,要杀死他们?”
郑仁基的面色森冷,“若他们不死,那你就回郑州吧。”
也就是说,你想要保崔道林父子的话,我只有休了你,让你回郑州老家去。崔夫人这心里,却是拔凉拔凉。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总要有人倒霉,你选择吧。”
崔夫人也不敢再问为什么了,把女儿放在郑仁基的身旁,起身道:“我这就去送他们上路。”
郑仁基闭上了眼睛,露出疲惫之色。
这件事,又该如何收场?
郑仁基知道,不管他是否喜欢郑世安,现在他都要把郑世安请回来,并且重新委任以管家的职务。可问题在于,郑世安能答应吗?如果郑世安不答应,他也无可奈何。毕竟郑世安现在不仅仅是一个郑家的管家,而他抱养来得孙子,更是连皇帝太子都在关注的人……所以,他要抢先一步,将崔道林父子杀死,以平息郑世安心中的怨气。
至于崔道林父子,一家奴耳!
哪怕这父子对郑仁基忠心耿耿,郑仁基也别无选择。
不杀崔道林父子,难不成让他休妻吗?崔夫人这些年来跟着他,也出了不少力,郑仁基很难下决心,把崔夫人休掉。再者说了,这老婆也不是说休就能休的,毕竟崔夫人身后,还有一个清河崔家。让郑仁基去得罪崔家,他也不是太情愿。
雨水,顺着屋脊低落,噼啪轻响。
郑仁基正在考虑如何安抚郑世安祖孙的时候,在郑府的大门外,却来了一行车马。
被折腾了一晚上的门子,好奇的向外面张望,就见几十个护卫呼啦啦上前,围住中间一辆马车。紧跟着车厢帘子掀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雄赳赳走了下来。
“大老爷!”
那门子看清楚了老人的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日子,大老爷怎么来了?
从车上走下来的老人,竟是安远堂的家主,郑大士。只见他红光满面,下车以后,却不急于进去。在他身后,紧跟着又从车里走出两个人。一个老者,一个中年男子。
那老者下车以后,微笑着说:“折腾了一夜,可把我折腾坏了。郑兄果然老当益壮,不愧是安远堂的执掌人,年长小弟十岁,可若说这身子骨,小弟却比不得郑兄。”
郑大士嘿嘿一笑,拱了拱手,“少兄客套了!”
说着话,他和老者携手往大门里走。而那中年人,则跟在后面,神情显得很轻松。
他一袭青衫,足下一双黑靴,但看上去有些老旧。头戴帏帽,腰扎玉带,长的相貌稀奇,仪容秀丽,举手投足间更有一丝超凡脱俗的仙人气质,脸上带着和煦笑容。
这时候,郑仁基也得到了消息。
乍听郑大士来了,郑仁基不由得吓了一跳:老爹怎么这时候来了,居然没有提前通知?
最重要的是,郑世安这会儿不在洛阳!
如果被老爹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只怕要有大麻烦了。
他不敢迟疑,连忙整整衣冠,急匆匆跑出来迎接。等他来到前厅的时候,郑大士和客人,已经在前厅坐下。
“仁基,快来拜见你裴叔父。”
郑仁基看清楚郑大士旁边的男子,不由得吓了一跳。
连忙上前,拱手一揖道:“小侄见过叔父。”
郑仁基认得这老者,是河东闻喜人,姓裴名世矩,字弘大,也是河东四姓之一,闻喜裴氏的当代族长。这裴世矩曾随太子杨广参加过平陈之战,更率三千残兵,协助谯国夫人冼夫人平定岭南,被隋文帝杨坚称赞。如今官拜内史侍郎,闻喜县公。
这可是一个出身丝毫不弱于郑家的阀主,同时也是得文帝太子所赞赏的实权重臣。
裴世矩的爵位比不上杨素,权力也没有杨素大。
可是和郑仁基相比,却又天壤之别。即便是杨素,也不愿意得罪这个家伙。
这老狐狸怎么也来了?
裴世矩笑呵呵地说:“贤侄不必多礼,老朽听闻郑家出奇才,故而冒昧前来打搅。”
郑仁基心里不由得一咯噔,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郑大士指着中年男子说:“这位袁守城袁先生,乃成都名士,此前一直在句容学道。此次是受张季珣张先生所托,为我带一封书信……呵呵,同时还受孙思邈孙先生的托付,顺道探望言庆。”
袁守城稽首,微微一笑。
“我与孙思邈是道友,之前他在洛阳派人送信到句容,说是结识了一位小友,要我来探望一番。正好张先生让我带信去荥阳,不成想和孙道友所说的是同一件事。
我正准备入川和孙道友汇合,所以就和郑将军、裴大人顺道过来,叨扰之处还请见谅。”
郑仁基的脑瓜仁子,嗡的一声响。
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没想到这突然间宾客临门,所为的竟然是同一件事情?
“仁基,你这就派人去把世安和言庆叫来,莫要失了礼数。”
郑大士笑呵呵说道,可是在郑仁基耳中听来,却不亚于惊雷炸响,竟不知所措……——————————————————————————————注①:清明,黄庭坚
另,最近更新很别扭,晚上熬不得夜了,总撑不到凌晨。所以从明天修改一下,凌晨那一更取消。中午一更,五点二更,八点三更,特此通知。
第卅五章 风暴之安抚(上)
雨住了,和煦的阳光驱散了细雨带来的阴霾,普照洛阳城。
郑大士把裴世矩送上了车,脸上带着笑容说道:“少兄包涵,也是我疏忽,忘记了通知这边。没想到清明到来,世安居然带着言庆回洛阳祭祖了,实在是抱歉。”
裴世矩如今正奉诏和吏部尚书牛弘重修开皇律,是个大忙人。
他也是趁新年祭祖时,返回家中休养,不想得偃师县令的书信,得知这世上竟出了一个奇童子,能咏五言诗,更写出一笔从未有过的好字,不由得生出了好奇。
趁回京之便,他绕道荥阳想要打听一下。
本来,他也不太确定咏鹅诗出自郑家,只是偃师县令的猜测而已。不成想在荥阳正遇到了袁守城,携带吴县张氏家主张季珣的书信前来询问,这才算确定了郑言庆的身份。
袁守城虽然没有官职,但却是当今世上有数的术士。
南袁北卢,说的是当今两大神棍。南袁就是袁守城,长年在茅山修炼,名动江左;北卢则是指在朝中效力的章仇太翼。此人本复姓章仇,因长于占蓍,精通风水,故而在关中极具声名。隋文帝兴修大兴城,就是这章仇太翼勘探的风水地势。
后来隋文帝赐章仇太翼卢姓,改名卢太翼。
如今这位卢太翼是太子杨广的亲信,甚得杨广倚重。
同时,袁守城还带有孙思邈的一封书信,也使得郑言庆的身份,一下子得到确认。
裴世矩和袁守城都要入关中,正好途径洛阳,于是和郑大士一道前来。
郑世安祖孙不在,两人也不可能专程留下来,等他祖孙,只好抱着遗憾,与郑大士告辞。
裴世矩笑眯眯道:“年兄,等鹅公子返回,小弟有不情之请,还要年兄成全。”
“少兄请讲。”
“再过两个月,是我那老妻十年忌日,我想请鹅公子书写一篇祭文,就用那咏鹅体。”
郑大士怎可能拒绝裴世矩的请求,连忙点头答应。
裴世矩的妻子,正是当朝太府卿崔弘度的妹妹。而崔弘度又是博陵崔氏族人,乃关东五姓七大家之一。裴世矩夫妻伉俪情深,十年前老妻过世,裴世矩悲痛不已。
郑大士巴不得能和裴世矩扯上关系,以稳定郑家的地位。
裴世矩道谢后,登上了车仗,在一声喝令后,缓缓离去……
郑大士目送裴世矩袁守城两人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凝目蹙眉,在府门前停留片刻后,转身走进大门。
郑仁基低着头,紧跟着郑大士的后面,两人一路来到后堂。
“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着裴世矩、袁守城的面,郑大士不好说什么。郑仁基说郑世安祖孙回荥阳祭祖的谎言,他断然不会相信。他对郑世安太了解了,那是一个尽忠职守的老家伙。
没有郑大士的吩咐,决不可能擅自回去。
只是他不能揭穿,万一这里面有什么问题,裴世矩等人岂不是在旁边看笑话吗?
郑大士虽然年过六旬,但自幼在军旅中长大,这一旦严肃起来,自有莫名威严。郑仁基别看人到中年了,可是在郑大仕面前,连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他没有隐瞒,从一开始把郑世安赶去田庄,到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出来。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隐瞒,也隐瞒不住。只要安远堂是郑大士当家,这洛阳老宅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岂能瞒得过他?还不如坦白出来。
“你啊……”
郑大士听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当初我让世安来帮你,是因为洛阳情况复杂,希望他能给你一些帮衬。没想到你……你把他赶去田庄的事情,我也知道,但我却没有出声,你知道是何缘故?”
“孩儿不知。”
“安远堂迟早是你来当家,可郑家没落,手中可用之人越来越少,其他几房对咱们这个堂号,也是虎视眈眈。世安虽说身子不全,但贵在忠心耿耿。他曾和我出生入死,见过不少大场面……这一点,绝非崔道林可比。我原想让他留下来,哪怕不在你身边,也能在一旁照拂一二。可没想到,你却把他给赶回了荥阳……
仁基啊,你学问比我好,可脑筋却被那学问给弄的傻了。
世安是身子不全,可他忠心啊……这年月,你想找个忠心耿耿的人,可不容易。他那小孙子,也非池中之物,我想着让他和宏毅多处处,就好像当年我和世安那样。等宏毅长大了,身边也能有个出主意的人。你找徐世绩做伴读,我没意见。
可徐世绩的情况和郑言庆又不一样,他本就有家业,将来肯定要继承他老子的生意。也许以后他可以在外面帮衬宏毅,但若说一心一意为郑家着想,他又如何能比得上郑言庆可靠?”
“这个,孩儿当初没想这么多。”
“你读书读的傻了!”郑大士白眉一蹙,厉声喝骂,“整日里读书读书,也没见你读出什么来。”
骂完,他狠狠的一拍桌子,闭上眼睛。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孩儿已请颜师古带着世绩宏毅,去追赶郑世安祖孙,请他们回来。”
“只是这样?”
郑仁基好像斗败的公鸡,低着头回道:“我准备请世安回来,重新做回郑府管家。”
“那崔道林呢?”
“孩儿已安排下去,送崔家父子上路。”
郑大士脸上的阴霾,总算是淡去了一些。
“这样也好,咱郑家的事情,终归还是用自己人为上。
不过,世安若是回来了,不适合再做管家。你此前那么对他,就算再忠心的人,也会冷了心思。我担心他若真的冷了心,未必再会和从前一样,尽心尽力做事。
这样吧,让郑为善做管家。他是二房的人,也是郑家子弟,武艺不差,也跟着我历练了不少。家里的事情,以后就让为善来打理。世安和他关系不错,给我写信时,没少夸奖他。如果他真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想必世安也不会袖手旁观。”
郑仁基这时候,哪还敢说一个‘不’字。
他连忙答应,而后问道:“那世安祖孙,又当如何安排?难不成让他们留在荥阳?”
郑世安连连摇头,“荥阳太小,他祖孙留在荥阳的话,作用不大。
没想到郑言庆那小子竟然有此才华,当初我还是小看了小家伙……他如今自创咏鹅体,又以咏鹅诗而名扬天下,若不好生利用一番,岂不是辜负了‘鹅公子’之名?
仁基啊,郑家不比从前,需要有人能站出来,为郑家撑起脸面。
我要你用尽一切手段,为郑言庆打响名号,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出身于安远堂。他名号越响亮,其他各房对付咱们,就越是要小心谨慎……就让他做个逍遥名士,但切记不要让他做官。让他在士林中给咱们撑起门面,将来宏毅做起事来,也方便不少。只是,他这出身却要做些变化,我准备给他一个中上出身,如何?”
——————————————————————————————
那啥,求推荐,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