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字卷 第十六节 不动声色地塞人
对冯紫英的这番表现,永隆帝芥蒂顿消。
毕竟还是一个小家伙,还没有学会那些个老油子们面不改色淡定自若地给你一大套理直气壮的辩解,这很好。
实际上永隆帝对这个并不在乎,无论是冯紫英强词夺理的诡辩,还是故作委婉的解释,都在情理之中,谁会愿意承认自己的私心杂念?这岂不是对君上对朝廷的一种不忠?
但是冯紫英这般半遮半掩的承认倒是很符合永隆帝对冯紫英的看法。
并不掩盖本心的**,但是也懂得分寸进退,就像外界传言冯紫英有寡人之疾,好色贪花一样,这有什么值得多批评的?
才华横溢,誉满京师,风流倜傥,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人家有没有流连花街柳巷被御史攻讦,也没有和什么有夫之妇勾搭成奸,便是纳了胡女姊妹为妾,索要通家之好的美婢占为己有,这算个什么?
只怕人家都是乐见其成呢。
攀上这样一个无论是名声、人才、家世一等一的,前途又无限光明的年轻文臣,哪个姐儿心里不愿意?哪个家庭又不乐意?
当然永隆帝也知道自己钦赐三房兼祧肯定也为冯紫英的这段风流故事锦上添花或者火上浇油了,让他才华和风流名声并驾齐驱,这日后倒也能成为史书中值得一书的故事。
“好了,朕也知道冯卿不是那种不知轻重分寸之人,你父亲也当是如此,说说有多大把握,听说兵部那边至今还没有得到李如樟部那边的消息。”永隆帝好整以暇的把身子靠在御座中悠然道。
“回陛下,此番出喜峰口增援曹家寨的事情,臣和诸将也是仔细商量计议过一番的,原五军营中一部贺虎臣部,也就是在三屯营一战中率部突围而出那一部,当时也强烈要求加入此番北出喜峰口增援曹家寨,士气也不错,但是臣考虑到五军营经此一战,斗志大消,虽然贺虎臣部看起来颇有些知耻而后勇的架势,但是臣还是没有敢同意,而本身也有蓟镇军一营在太平寨驻扎,所以臣才抽调了各部的精锐组成这样一支军队,兵贵精不贵多,人数虽然不多,但是却几乎都是整个永平府境内能跳出最能一战的了,而且人数少也能加强后勤补给压力,……”
冯紫英侃侃而谈,“臣相信这样一支军队是可以实现我们的目的,只不过出喜峰口是燕山山地,行军可能会很艰难,耗时也会很长,但臣相信也就在这几日里就该有消息传来了,届时李如樟部和黄得功部合二为一,便能再回古北口,复夺潮河所了,如果打得好的话,未尝不能给察哈尔人和外喀尔喀人背后一刀。
虽然知道冯紫英话语里有些夸大其词,就李如樟部和黄得功部加起来也不过万余人,岂能给一二十万蒙古大军造成多大的威胁?但是永隆帝还是很喜欢听到这样提气的话语。
起码不像朝中民间那些对时局形势双方情况一窍不通的家伙却是翻弄嘴皮子比谁都厉害,成日里在那里危言耸听,哀叹蒙古人可能要重演前明土木堡之变后围困北京城的那一幕,让永隆帝每日不胜其烦。
“嗯,冯卿,京营在三屯营一战中的表现让朕大失所望,没想到还有你提到的那个将军意欲一雪前耻的心气,这个姓贺的将军是什么情况?”永隆帝对冯紫英提到的那个京营中意欲加入增援曹家寨的武将很感兴趣,对这样一个有如此心气的武将他毫无印象,多半级别不高,而且大概率不是武勋出身。
“皇上说得是贺虎臣么?他是五军营一个把总,隶属于参将戚建耀部。”冯紫英知道自己成功的勾起了永隆帝的兴趣,这也是他有意提及贺虎臣的目的,“此人是保定军户出身,考中了武进士才进了神机营,倒是颇有些勇武气概,奈何京营中多年养尊处优形成的痼疾,他也只能随波逐流了,此番听闻我有意用兵增援李如樟部,所以他才想要立功赎罪,……”
永隆帝听得冯紫英介绍贺虎臣的情况,心里略感失望,一把把总,级别实在太低,但转念一想,京营中不都这样,好的位置都被那些武勋子弟占住了,自然也轮不到这些真正军户出身还是武进士身份的良才,所以也是暗自记住这个名字。
日后若是要重建京营,此人倒是一个可以重用的角色,只要自己破格提拔,非武勋子弟和武进士出身,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干将,自然能纳为己用。
“听说京营溃败之后逃到永平府那边的将士甚多?”永隆帝貌似随口问道:“不知道想贺虎臣这样还有些心气血性的武人有几个?”
“回陛下,京营在三屯营城东城西两部都只是溃败,并未被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全歼,所以逃出来的溃兵其实不少,臣在离开永平府时,已经陆续有接近两万士卒来到永平,论理他们该去遵化找蓟镇那边才是,臣也问过他们,大概是惧怕遵化还要和蒙古人有战事吧,所以他们大部分都选择逃到永平这边来了,至于说陛下所说的有心气血性的武人,臣也不好多置评,……”
冯紫英装作努力回忆的模样。
“不过我走时,好像还有一个才带着一部跟随着韩尚瑜韩大人一道来的杨肇基部好像还有些来头,据说他是带着一部拼死断后,和蒙古骑兵鏖战几番,且战且退,才保得韩大人一部能够逃脱,……”
杨肇基的确是一个人才,能在溃败大势已成的情形下还能组织起断后,甚至还来了一次败退后的伏击,打了一个漂亮反击,虽然因为兵力不足并没有起到多少战果,但是却还算成功的阻击了对方尾随追杀的意图,在京营中也相当难能可贵了。
冯紫英走之前也把杨肇基和贺虎臣一样都列为了抽选京营逃卒中重新整编的种子选手,就看他们这一段时间能不能有所成就,到时候送他们一场造化。
杨肇基,永隆帝又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但是他没有再问对方出身身份,那样就太露骨了。
只需要下来让卢嵩查一查,就知道贺虎臣和杨肇基的基本情况,本身就有着京营武官身份,如果真的不是武勋子弟,又有着一定才能,他自然不吝提拔纳为己用。
冯紫英现在已经大略能揣摩到永隆帝的一些心思了。
对于京营,永隆帝已经意识到哪怕他是皇帝也不可能就把这样一支力量彻底废除了。
不说本身京师城的守卫就需要一支庞大的武装力量,这是传统规制,哪怕这支庞大的武装力量可能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日渐腐化堕落,战斗力会日渐消退,但是只要十来万人摆在那里,给京师城乃至京畿之地数百万老百姓的安慰,给京城中达官贵人和高门大户们的心理安慰都是必不可少的。
更不用说这支力量背后多达二三十万生活在京城内外的士卒亲眷。
这同样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换了在别的地方也许影响不大,但是他们生活在家京畿之地,而且大多生活在京师城内,一旦伤害到他们的利益,那就不容小觑,甚至某种程度上能裹挟民意。
现在永隆帝要做的就是两桩事儿,一是通过各种手段掌握和夺取京营的控制权,这不涉及普通士卒,主要是武将军官,现在内喀尔喀人把这帮人抓走了,简直是再好不过;二是重新提升这支军队的战斗力,但这不是短时间能做到的,甚至也不是最紧迫的,远比不上前者。
只要京师城内只有这一支决定性的武装力量,那么谁掌握了它,谁就占据了绝对主动。
所以,宰赛手中的几百号人就很关键了。
冯紫英猜到了一些东西,但是也知道永隆帝永远不可能说出来,只需要臣子们自行理会罢了。
“内喀尔喀人是一个不错的合作者,他们对建州女真有敌意,同时又不太甘于臣服于察哈尔人脚下,而且地理位置正好处于察哈尔人以北,外喀尔喀人以东,建州女真以西,甚至还能连接东海女真,所以这样一个合作者的存在积极有价值。”
冯紫英耐心地向永隆帝介绍着自己为什么愿意和内喀尔喀人谈判甚至表露出愿意结盟的意图。
“科尔沁人很危险,从各个渠道的情报显示他们正在积极的和东虏勾结,双方一旦结盟,夹在他们中间的叶赫部和乌拉部就非常危险,所以必须坚决遏制科尔沁人的这种姿态,好在此次内喀尔喀和科尔沁联军南侵使得宰赛的威望得到很大提高,内喀尔喀人对科尔沁人可以施加更大的压力,我和宰赛说过,如果有必要,辽东、叶赫部和内喀尔喀五部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联手彻底肢解科尔沁人,总之绝不能让建州女真的手轻易伸入东蒙古草原,……”
庚字卷 第十七节 君臣
永隆帝听得很认真,他很清楚冯紫英其实是在代替其父在阐述辽东未来的战略,两父子应该是在辽东的战略上有过探讨,这也正常。
不过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内喀尔喀人手中的俘虏问题。
冯紫英其实也意识到了,但是他需要把自己的话题说完,否则永隆帝一旦心思转到他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上,自己替老爹的一些辩解就会失去意义了。
“抚顺所关的失守,家父有责任,之前臣就向家父建议过,不要囿于外界非议,榆林和大同甚至甘肃、宁夏那边有合用之人便当大胆擢拔使用,他还是有些惧于人言,所以辽东这边将领的调整还是力度小了一些,另外也被一些人的表面忠诚给蒙蔽了,……”
永隆帝嘴角带着一份若有若无的笑意,冯紫英来替其父谢罪也是应有之意,不过这个理由也有些牵强,姑妄听之。
虽然冯唐从大同榆林带到辽东的旧部不算多,但是他却在辽东和蓟镇之间大规模的轮换,明显就是针对李成梁的旧部,担心挑战其权威,掣肘其行动,此番蓟镇面对察哈尔人入侵表现不佳,也有此原因,但是在辽东依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冯卿,你父亲的事情内阁和朕也议过了,今日姑且不提了,你父在辽东总的表现还是让朕满意的,东虏虽然在抚顺所关胜了一局,但是在乌拉部那边却吃了瘪,功过相抵吧,……”
永隆帝摆摆手,“朕更关心的是当下京畿这边的乱局,辽东那边东虏退去,局面暂时稳定了,但京畿这边,蒙古人仍然在肆虐,蓟镇军疲于应对,宣府军和大同军那边,看看他们在周四沟和四海治那边的表现,朕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了,……”
永隆帝的话语里似乎是在对牛继宗下辖的宣府军和大同军被外喀尔喀人突然袭击突破感到不满,但是冯紫英却听出了其中味道。
周四沟和四海治被突破那是宣府镇的问题,板子应当打到宣府军身上,和大同军有何关系?难道就因为宣大总督牛继宗的缘故,大同军也要替人受过,显然不合情理,或者是永隆帝口误?
这怎么可能?而且永隆帝那一句“朕都有些不敢相信他们了”绝不是指周四沟和四海治被蒙古人突破,当然还隐藏着更深层次的意思。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蒙古人乃是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鲁缟,臣以为蓟镇军驻守东面顺义——平谷一线,绝对无忧,是在不济辽东在广宁和大宁亦可抽调军队南下,断不会耽误大事;西面有宣府军和大同军齐心协力,也当无虞,……”
似乎是注意到了永隆帝暗沉沉的目光,冯紫英斟酌了一下言辞,这才道:“臣自幼在大同长大,大同将士忠君之心天日可表,绝不会因为其他能影响的,这一点臣心有戚戚,……”
没提宣府军,也在情理之中,自己没在宣府呆过,但是大同却是自己自幼长大的地方,永隆帝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了才对。
永隆帝笑了起来,“嗯,宣府大同两军合力,将士效命,朕也应该无虑才是。”
“陛下尽管放心,大周如日中天,岂是些许宵小外敌所能撼动的?”冯紫英起身再度叩拜,“臣惟愿我大周江山永固,皇上万寿无疆,臣也当誓死效命,……”
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气呵成,这是这个时代为官者的必备技能吧?
好像也不完全是,冯紫英内心吐糟,起码像齐永泰、乔应甲这等重臣级别的官员可能已经不能像自己这样很随意的展示舌绽莲花取悦皇帝的本事了。
果然,和戏文中所言一眼,永隆帝龙颜大悦。
别以为永隆帝就是那种只听阿谀逢迎之语的昏君,能够和太上皇纠斗十余年,成功压制住蠢蠢欲动而又得到武勋主流支持的义忠亲王,让太上皇无法重新让义忠亲王复太子位,最终得以坐上大宝之位,还能和一干老辣成精的内阁诸公和六部大佬们博弈角力,永隆帝岂会是昏庸之辈?
他又岂能看不出冯紫英这一番话是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
冯紫英这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当下大周朝廷还真不能乱,还离不得这位永隆帝。
永隆帝虽然算不上什么圣君,但是起码算是中上水准的角色,而且也能够分得清楚当下朝廷的轻重缓急,就凭其最终能果断压制住北方士人对开海之略的攻讦而断然推动开海,就能说明这位皇帝还是有些心胸和远见的。
当然,时代的局限性和作为皇权代表的自私性必然决定了他更多地会为张氏皇权或者说他自己的权力来考虑,这无可厚非,换了冯紫英自己坐在那个位置上一样会毫不留情的压制武勋,打压相权。
不过冯紫英倒是觉得即便是要对武勋也好,相权也好,起码也要审时度势,选择好最佳时机来动手。
从现在看来,对京营的华丽一击,永隆帝和内阁兵部诸位配合得不错,当然,自己也在其中起到了关键性的推波助澜作用,这大概也是永隆帝对自己“龙颜大悦”的原因之一。
永隆帝的确心情愉悦,冯紫英用很隐晦的语言但却很坚决的语气表明了他的态度,永隆帝倒是越发欣赏这个越来越成熟的家伙了。
大同军是冯家的基本盘,虽然冯氏一门三兄弟老大老二早已过世,老三冯唐也早就从大同总兵任上卸任,但是随后接任榆林总兵和蓟辽总督兼辽东镇总兵也能给原来大同那些老部下一些希望,使得其在大同军中依然极有威望。
老上司高升了,而且也还带走了曹文诏、尤氏兄弟这些老部下,曹文诏已经是副总兵,而尤世功更成为了蓟镇总兵。
当然尤氏兄弟是冯唐在榆林收揽的部下,但曹文诏却是不折不扣的大同旧部,说明老上司对原来老部下没有忘记,若是有机会,自然还能跟着老上司升官发财,所以冯家在大同军中依然有着相当影响力。
只要冯家还在,牛继宗要想彻底控制大同军就不可能,这也许就是让牛继宗最为忌惮的缘故。
就算牛继宗能够控制整个宣府军,只要大同军他控制不住,哪怕老大那边可能和蒙古人有了某种默契可以拖住蓟镇军,牛继宗也不敢轻举妄动,这也是当初永隆帝和兵部商计的对策,为什么要不遗余力的催促大同军火速进入顺天府的缘故,就是为了平衡牛继宗控制力最强的宣府军。
只要大同军和宣府军平衡了,京师城中五军营的陈继先就算是有二心,也有仇士本的神枢营可以压制,这种微妙的平衡不打破,就算是父皇有什么想法,现在也不敢动。
“听说冯卿自幼就在大同边镇上长大,……”永隆帝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觉得自己还得要提醒一下。
“回陛下,臣五岁便一直跟随家父在大同,因为自幼顽皮,就被家父带在身边经常跑下去,对大同各路不敢说了如指掌,但是也基本上都跑遍过,……”冯紫英心里灵犀,“嗯,听说此番大同军东进京师来增援蓟镇军,亦有臣的一些长辈和朋友,便是宣府镇中亦有臣家中亲眷,臣也有许久未曾和他们联系了,正说此番若能击退蒙古人,寻个机会小聚一番呢,……”
“哦?”永隆帝目光闪动,“冯卿有心了,大同宣府边军将士一路原来,也的确辛苦了。”
有心了?嗯,冯紫英咀嚼着永隆帝这句话的含义,“陛下挂记之恩,臣定当转达到,……”
有些话点到即止,只不过这位皇上似乎还有些怕自己领悟不到,冯紫英心念百转,或许永隆帝就是需要自己去发出某种信号?
这个想法一直到冯紫英出宫时都还在琢磨。
不过很快冯紫英就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单纯了,晚间就传出皇上召见永平府同知冯紫英,并对其在永平府抗击蒙古人的表现大加赞誉,已经责令礼部和兵部要叙功了。
冯紫英听到这个消息时,手中汤勺都差点落了下来。
这个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连自己在宫中逗留接近一个时辰圣上赏赐一方玉佩的细节都迅速传开,很明显这是有意在造势。
就算是宫中不保密,但是这么快的速度,这么详尽的细节都能传出来,这里边的意味就长了。
义忠亲王和牛继宗他们知晓了怎么想?装病的陈继先怎么想?只怕都要三思而后行了。
搂着妻子略显臃肿的身体,面对冯紫英愁眉不展一定要问个明白的沈宜修,冯紫英无奈地把个中细节说了个透彻,尤其是皇上用得炉火纯青的离间手段,沈宜修听完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如何安抚丈夫。
良久,沈宜修才幽幽地道:“相公,那你在担心什么呢?皇上的信任看重难道不好么?或者你在担心义忠亲王……”
庚字卷 第十八节 家事国事
冯紫英摇摇头:“天家之事,咱们能不掺和尽量不掺和,我可是文臣,不是武勋。”
言外之意是武勋卷入进去还可以说身不由己,文臣不参与那是惯例。
“那公公呢?”沈宜修还有些不太明白。
“我爹当初为了不当那个五军营大将,宁肯远赴榆林,就是不愿意搅和进去。”冯紫英苦笑,“没想到到了辽东,这个蓟辽总督身份也还是甩不掉,蓟镇还在我爹下辖,所以……”
“所以什么?”沈宜修扑闪着明眸,已经要当母亲的人了,这会子坐在冯紫英腿上,比起以往的轻盈,沉重了不少,冯紫英很享受这种难得的温情时刻。
“所以有时候也不免不了,不过我爹远在辽东,消息传递也需要时间,所以有时候就只能由着尤大哥自家决断了。”冯紫英忍俊不禁。
恐怕这个时候尤世功才能深刻感受到好像这个蓟镇总兵位置不仅仅是位高权重那么简单,还一样风高浪险。
也不想想,哪有只享受权利不尽义务不承担风险的好事儿,不过父亲将尤世功放在这个位置上也是有所考虑的,比起曹文诏的威猛刚烈,尤世功显得更为老练圆滑一些,他在蓟镇总兵这个位置上坐着,能更让人放心。
“那京中局势会不会有危险?”沈宜修现在怀了身孕,深怕出什么乱子。
丈夫原本在翰林院当个修撰好好的,现在却骤然去了永平府,去也就去了,却又赶上蒙古人入侵,永平府首当其冲,那也罢了,丈夫完美的完成了抗击任务,可现在又被卷入更深不可测的天家夺嫡之事中去了,这也让她难免忧心。
沈宜修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自幼跟随父亲读书识字,也时常听得父亲讲述朝中之事,只是却从未有丈夫这一次所面临如此复杂的局面,简直比父亲所叙述的那些还要复杂诡谲几倍。
“应该问题不大,蒙古人打不进来,无外乎就是带起一阵风而已,一个月之内,绝对只能退兵。”这一点冯紫英很肯定,“当然蒙古人肯定不甘于如此虎头蛇尾,还会在城外周边地区肆虐,但是只要打不进城,他们迟早只有走人,就看兵部怎么安排,如果要尽可能避免日后赈灾压力太大,那么还是应当主动出击,宣府军和大同军的精锐都到了,没理由就这样保持防守姿态,……”
冯紫英现在也吃不准牛继宗的想法,论理牛继宗不能算名将,但起码算一个宿将了,宣大军都在他手中掌握,面对又是粗糙散漫的外喀尔喀人,只要寻找机会,是完全可以给外喀尔喀人一个教训的。
只要给外喀尔喀人一个教训,让外喀尔喀人意识到呆在京畿之地并没有任何结果,甚至只能付出更大的代价,他们就会打离开的主意,起码现在外喀尔喀人也一样颇有收获,只要想走,便是察哈尔人也无法阻止。
或许牛继宗还在等一个时机,等待对手露出破绽,但是这个对手是外喀尔喀人,还是京中某人?
见丈夫虽然有几分忧思,但是气色却还淡定,沈宜修心里也慢慢踏实下来,想到自己丈夫便是不是京官,依然为此等事情操心不止,包括皇上和朝中诸公都还如此倚重,她内心也是无比骄傲。
“相公,前几日君庸来妾身这里也说起相公,说相公虽身不在京中,但名声却依然流传,也是艳羡得紧呢。”沈宜修想起什么似的,微微笑道。
“是么?我有些不敢置信啊,君庸可是很骄傲的人,我记得便是我考中进士以及得授翰林院修撰,君庸也未曾有什么多少言语啊。”冯紫英笑着道。
“君庸与杨文弱和侯氏兄弟素来相熟,对杨文弱尤其佩服,但是前几日他就在说,杨文弱身为堂堂兵部员外郎,居然被兵部堂官们支到永平府去问计,而杨文弱他们居然还视为一次难得差遣,趋之若鹜,这让他倍受打击,……”
沈宜修想起弟弟一副不忿的模样,忍不住掩嘴轻笑。
“怎么,连杨文弱在我面前也得规规矩矩的请益听教,他还觉得我这个姐夫是浪得虚名不成?”冯紫英也笑了起来。
“嗯,现在连杨文弱对相公都自愧弗如,所以君庸自然也就没有话说了。”沈宜修心情很好,“不知道相公什么时候回永平?若是还有些时间的话,我便让君庸回来吃顿饭。”
“现在还真不好说,我是被内阁召回来的,嗯,可能也有皇上的意思,现在要说汇报的事儿也早就汇报完了,就该回去了,但是内阁现在却没有谕令,既没有让我回去,也没有让我留下来,我倒是想多留两天,不过永平那边外喀尔喀人还没有退兵,始终还是一个隐患,所以我也打算明日再等一日,看看情况,若是到后日还没有消息,我便要向内阁辞行了。”
京中家人固然让人留恋,但是冯紫英也知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内喀尔喀人一日不走,永平府的平静便一日无法恢复,但话说回来,好像就算是内喀尔喀人退兵可,只要顺天府的察哈尔人还在,永平府那边就不能安安稳稳地谋发展。
说内心话冯紫英现在也是格外着急,他就想在永平府安安稳稳的把这个集采矿、炼焦、冶铁、枪炮制作和其他制铁产业于一体的钢铁联合体好生打造出来。
迁安和卢龙这两个基地只要全面开发打造出来,榆关港又能辐射整个京东和辽西,乃至更深入的叶赫部和内喀尔喀五部以及察哈尔人,他相信永平府就能迅速发展成为京东地区一个最为繁盛的京畿大府。
当然这中间也还少不了要从徐光启那里去谋得玉米、土豆和番薯这三样解决粮食问题的大杀器,只是不知道徐光启现在在天津那边的实验究竟做得如何了。
冯紫英也深知虽然现在这三大杀器已经传到了中国,但是从前世中的明末历史里他有印象,这三样作物基本上都没有怎么获得推广使用,一直要到清朝建立之后才开始大规模推广使用。
虽然不能说这三样作物就能彻底解决汉人的肚皮问题,但是如果推广使用得当,尤其是在许多土地贫瘠的山区丘陵地区,毫无疑问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小冰河时期的王朝困境的。
见丈夫抱着自己,手还在自己凸起的肚子上摩挲感受着,但是又有些走神的模样,沈宜修也又是心疼,又有些骄傲。
丈夫的才华能力在朝中被诸公认可,皇上青睐,这都是作为嫡妻的一份荣耀,不过她也不是那种善妒之人,对于薛宝钗和林黛玉二女,也还是抱着友好相处的态度,纵然不能亲如姊妹,但是起码也要做到妯娌和谐,不给一心要做一番事业的丈夫添乱,让丈夫能全心全意地谋划大业。
“相公,若是还有一二日才回永平,不妨还是去荣国府那边走一走。”
冯紫英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哦?宛君贤德,为夫汗颜啊。”
“相公,不要把妾身想得那么狭隘嘛,薛家妹妹和林家妹妹妾身也经常见面,妾身觉得她们也都是很好的女孩子,能嫁给相公,也是相公的福分。”沈宜修显得很淡然豁达,“冯家人丁单薄,妾身也希望能有姐妹们早点替冯家开枝散叶,这样也能减轻妾身的压力,……”
冯紫英笑了起来,又抚摸了一下沈宜修凸起的腹部,“宛君不必太有压力,这一胎无论是男女,为夫都是格外高兴,嗯,说内心话,为夫更希望是一个女儿,这就算是冯家的嫡长女了,日后也能长姐为母,好好管教弟弟妹妹们,而且女子二十岁之后才是最好的生育年龄,十六七岁其实都略显小了一些,对身子其实是不利的。”
“相公这种观点都已经说过许多回了,可是现在大周律例规定就是男子十四,女子十二就可以婚配,一般乡里也就是十五六岁就婚配,便是城中大户人家,也不过男子十七八岁,女子十六七岁就都要婚配了,妾身嫁给相公时都快要二十了,在外边儿人看来都有些嫁不出去了呢。”
沈宜修浅笑嫣然。
“那是世人愚昧,不懂科学。”冯紫英随口来了一句。
“科学?何谓科学?”沈宜修讶然。
冯紫英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正巧这个时候外边云裳来传报:“爷,外边来传曹煜曹先生来了。”
冯紫英松了一口气,“嗯,他也该来了。”
《今日新闻》现在已经俨然有京城民间第一大报的架势,在《今日新闻》的引领下,京师城中又陆续出现了几分报刊,如《京师商报》、《北地晨报》等几份也有些影响力,只不过《京师商报》专注于商业内容,而《北地晨报》则更多聚焦于京师城内的市井新闻,《今日新闻》仍然是当之无愧的旗帜,不但覆盖商业新闻、京畿要闻,甚至也开始悄悄地涉足一些不那么敏感或者报喜不报忧的时政新闻了。
把《今日新闻》做到这个程度,曹煜功不可没,其敏锐的嗅觉和洞察力,加上很有些商业天赋,才使得《今日新闻》有今日气象。
庚字卷 第十九节 继续布局(补前天欠的)
冯紫英忍不住将身体来了一个战术后仰,心领神会地道:“子翼,这么说,是礼部顾大人安排人过来打的招呼?”
“应该是,对方是礼部一个员外郎,但是子翼曾多次看着他跟随顾大人来《今日新闻》编辑部,关系甚密,……”曹煜点头很肯定地道:“只是子翼不太明白对方的意图,我们之前涉及时政的内容都比较谨慎,回避了一些比较敏感或者冲突较为激烈的话题,一般都是朝廷有了定论的话题内容,但是像今日这个……”
“呵呵,没事儿,既然是礼部来人发话,你就按照他们的意见办就是了。”冯紫英笑了起来,“个中内情也比较复杂,不过怎么看对我来说好像都不是坏事,不是么?”
“大人,子翼就是担心这个,因为以前不涉及大人,所有很多话题略微出格一些,也无关大局,但是此番涉及大人,虽然表面上是夸赞追捧,但是谁知道这里边是不是有其他意图?子翼就是吃不准这一点,所以才会来大人这里专程汇报。”
曹煜作为《今日新闻》的操刀者,自然明白这种大张旗鼓的公开宣扬皇上召见冯紫英并且给予嘉誉和赏赐的意义,这京师城中现在波谲云诡,如此高调地要求宣传皇帝对冯紫英的青眼有加,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曹煜就看不透了。
但他知道肯定不是皇上对冯紫英看好那么简单。
“嗯,这事儿我知道了。”冯紫英也无可奈何,顾秉谦是永隆帝的心腹,永隆帝的目的就不言而喻了,而且现在不仅仅是在朝中都知晓了,更要用《今日新闻》来让民间也都知晓。
这是一个非常娴熟却又狠辣的手段,一方面显示了他对自己的知遇之恩,若是自己某些事情没有做好辜负了他,那么士林民意肯定就会指责自己,另外一方面也是像牛继宗、陈继先这些人的一个提醒或者暗示,别轻举妄动乱来,很多力量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是表面上支持你就一定死心塌地属于你了。
但永隆帝这么做有错么?自己难道不需要这种民意的支持和鼓舞么?
自己还得要领这份情。
冯紫英听取了曹煜关于这半年来《今日新闻》的发展汇报。
目前《今日新闻》已经彻底走上了市场化运营轨道,冯紫英也看过几期,的确做得不错,尤其是把京师城中档次比较高规模比较大的商业行业几乎一网打尽。
像祥和记南货行、锦裘皮货行、太和粮行、百景记油坊、苏记杭缎铺等各行各业的翘楚,都成为《今日新闻》的广告大客户,甚至不少直接要求独家垄断某一行业的广告宣传,也成为《今日新闻》的最大利润来源,甚至超过了报刊本身的销售利润。
这个时代的报刊售价可不菲,能够常年订阅报刊的基本上都是朝廷官员、武勋世家、士绅大户、商贾人家,也有部分家底儿殷实的人家出于赶时髦来订阅一个月或者一个季度,但是很快发现只要是能识字,一家人都基本上能在这份报纸上找到适合自己口味的东西。
“……,就目前来说,《今日新闻》已经基本上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和受众群体,……”曹煜很认真的在这些有着独特个人风格的词语,比如这个“受众群体”,就是冯紫英“发明”的,但是曹煜虽然觉得很有些刻薄的感觉,但却很直观。
“……,《京师商报》和《北地晨报》也在竭力模仿我们《今日新闻》,但是《京师商报》更多还是局限于商贾群体中,发行量不到我们的十分之一,《北地晨报》发行量略大,大概在每逢双五百份左右,以京师城中茶楼、酒楼、青楼、旅舍为主要目标,……”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冯紫英淡淡地道:“如果啥都模仿我们,那他们只会是死路一条,人家不如都看我们的《今日新闻》,但如果他们能学我们的运作经营方式,但是在内容上却选择一个群体作为受众面,突出自己特色,那倒是还有机会。”
“大人,我倒是觉得,就目前来看,我们只需要做好我们自己确定的事情,他们还做不到对我们构成威胁这一步。”曹煜很有信心。
“先发优势没那么容易被模仿者赶上,如果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你这个总编辑就没有意义了。”冯紫英提醒了对方一句。
“大人放心,这一点我可是半点都不敢放松自己,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今日新闻》遍布大周,所以我也有意在扬州或者金陵,乃至广州,都复制一份这样的报刊,……”
冯紫英没想到曹煜居然有此宏愿,略作思索,“可是这几处城市虽然商业繁盛,交通发达,但是他们却不是中枢之地,天然就少了许多新闻热点,……”
“这一点,我也想过,金陵要好一些,毕竟那里是南直隶中心,南京六部都察院起码也还有架子,至于扬州和广州,一个内河运输物资集散的中心,一个是岭南两广的核心,同时还是面向南洋的海贸中心,在商业上可以略微侧重一些,我担心我们如果不去占领这些地方的市场,很有可能就被其他人领先,毕竟我们《今日新闻》现在的红火程度,加上其他报刊的效仿,大周聪明人太多,不会想不到。”
冯紫英很欣赏曹煜这种未雨绸缪居安思危的意识,“嗯,那人呢?子翼,你应该知道办报和其他营生还不一样,除了会经营外,还要有敏锐的观察分析判断能力,特别是对时政变化的风向捕捉,……”
“大人,这恰恰是我们的优势所在,所以《京师商报》也好,《北地晨报》也好,他们都只能侧重于某一方面,在时政分析判断方面他们就欠缺许多了,可金陵是南京,据我所知那里的士民一直对京师南迁北京耿耿于怀,作为故都的某种心态更是对朝政十分关注,加上那里作为南京,既是朝廷投闲置散的官员养老所在,同时又是朝廷对一些日后可能要使用官员的储材之地,这两类人都对时政朝局变化十分关心,而且朝廷对南京那边的新闻尺度也要放得宽松一些,所以我有把握在金陵能够做得更成功一些,……”
冯紫英怎么也没有想到曹煜居然下了如此深的工夫来研究金陵办报的利弊,不得不承认对方对南直隶和金陵士民的心态分析相当到位。
金陵作为南京,和前明时候的南京还有些不一样,前明时候南京基本上是官员落魄之后或者致仕之前的一个养老地,但大周却还发挥了另外一个职能,那就是一些年轻和需要打磨的官员很多就会安排到南京六部和都察院以及南直隶地区为官,若是表现良好,便会上调回北京。
而且曹煜也对金陵官民的心态了解十分透彻,那就是曾经做过几十年大周都城的南京,加上还有前明时代一样当过应天府故都的历史沉淀,金陵的士绅民众对时政朝局比起其他城市都更关注。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和北京城里的民众一样颇有一种与其他城市截然不同的自我感觉,如果说京师城里民众自认为是整个大周的中枢核心,那么金陵城的士绅民众就认为自家是江南地区的中枢核心,而江南又恰恰是朝廷命脉所在。
“子翼,你是金陵人?”
“是,我是江宁县人。”曹煜脸上露出一抹苦涩。
冯紫英点点头,”我记得你祖上也是官宦出身?“
曹煜深吸了一口气,”嗯,不过那是前明时候了,先祖曾经担任过江宁织造,后转任两淮巡盐御史,江宁曹家也曾经风光一时,不比当年金陵贾史王薛四大家和现在金陵新四大家逊色,只不过……“
后边儿的话也不用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估计也就是大周来了,一切改朝换代,啥都不是了。
似乎是看出了冯紫英目光中的探究,曹煜摇摇头:“不是大人想的那样,还在前明弘治年间家里就败落下来了,因为曾祖父在两淮巡盐御史任上因为亏空被查,家里基本上败光,所以曹家也很快就败落下来了,……”
呃,冯紫英真的有点儿想要问一句你兄弟或者儿子里边有没有一个叫曹霑的了,怎么这祖辈的历史和《红楼梦》作者所在的曹家如此相似呢?
“难怪子翼对金陵人的这种心态了解得如此透彻。”冯紫英点点头,“人的问题怎么解决?”
“现在《今日新闻》中亦有几人是南直人,我觉得都很有潜力,做事认真细致,若是给他们机会,定能开辟一片天地。”曹煜有些紧张,他知道这位东家是动心了,胜败在此一举,从内心来说,他还是更愿意去金陵开辟一片天地,这衣锦还乡谁不愿意?
“唔,带来我见一见。”冯紫英当然不会轻易表态,这等事情能个肯定要亲自考察谈话。
庚字卷 第二十节 里外
冯紫英能够领会得到曹煜的一些心思,衣锦还乡肯定是人生一大喜事,未来金陵和扬州都会是重头戏,他当然不会舍弃这两块地盘。
虽然冯紫英力图要振兴北方经济,但是他也很清楚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江南的底蕴也的确不是北地能比的。
从唐代开始整个中国的经济重心就在开始向南方转移,这固然和北方战乱、交通运输、气候有很大关系,但是农业作为这个时代经济中核心要素,江南的水土气候优势在这个时代更凸显,另外不容否认的是江南在对工商业的观念态度上也要明显开明许多,这同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现在北地因为自己的出现带来了一些变数,一是永平煤铁复合体以及建材行业的建设发展,二是土豆、玉米和番薯这三种新作物的出现,三是自己推动的榆关、登州和日后辽东地区的三岔河口(牛庄或营口)、金州中左所(旅顺)、鸭绿江口(丹东)的开港,这毫无疑问都会推动整个北地经济出现一次发展和转型。
江南的一大优势就是水网密集体现出来的交通优势,但如果北地能够大力发展以水泥产业为主的建材产业,起码在一定程度一定区域内能弥补与江南的差距,当然也只能是稍许弥补。
无论如何,江南未来都仍然会是大周的经济命脉和核心区域,这一点不会因为自己出现让北地形势有所改观就发生变化,顶多也就是让北地和江南的差距不至于拉得太大而已。
后世扬州的衰落主要还是运河地位由于海运繁荣和盐业地位下降带来的结果,但在这个时代,扬州的繁荣起码还会持续很久,冯紫英还没有自信到可以一步跨越时代创造出蒸汽机这类黑科技,那真不是自己能随便挑战的。
同样金陵作为南直隶地区乃至江南中枢,其地位也不会改变,所以这两地他都不会轻忽。
冯紫英又和曹煜谈了谈下一步《今日新闻》的内容倾向性。
他和曹煜提了几点。
一是振奋北地民心士气,可以适当剖析蒙古人的劣势短板,同时强调京师城的固若金汤,而礼部那边要求渲染迁安阻击战的大胜冯紫英也能理解,毕竟京营在三屯营那一战实在太挫士气,如果不拿出一场胜仗来遮掩,会让京师城里百姓觉得东面一样不稳。
冯紫英其实并不愿意过分夸大迁安之战的胜绩,但却知道这只能按照朝廷的节奏来。
第二就是还要适度介绍大同军和宣府军的英勇善战,这也是给京师士民提气打气,避免民心震动。
第三就是要强调蒙古人入侵是对整个大周的威胁,一旦北方陷入战乱,流民大举南下,一样会对整个南方造成巨大冲击,帮助北方稳定局面,同时也是在帮助南方。
大概指向就是如此,具体内容就靠曹煜自己去把握提炼了,这一点倒是无需冯紫英去多指点,曹煜手底下已经有相当大一批精于此道的文章高手了,多是些多科科举不第的落魄文人,只需要在文章内容和方向上授意一番,文笔那些都不是问题。
在曹煜离开的时候,冯紫英也给他推荐了一个人,自己在青檀书院的经义老师周朝宗,他也是南直隶溧水县人,原本早早就考中举人,但是在春闱上却是屡试不中,而任官没几年就被因故被免官,才不得不到青檀书院教书。
前次冯紫英去书院时,周永春和毕自严就与自己谈到了周朝宗的事情,周朝宗本人已经无意官途,但是又觉得在青檀书院这么多年也有些清苦,想要寻个更合适的去处,冯紫英思来想去,倒是觉得在《今日新闻》里也可以安插下对方。
倒不是不相信曹煜,但是这等掌握宣传喉舌的要害所在,若是任由曹煜一个人独掌大权,本身就不符合权力平衡原则,连汪文言都很隐晦提醒过冯紫英,现在让举人出身的周朝宗进入《今日新闻》编辑部,作为曹煜的助手,无疑可以起到很好的平衡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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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刚来得及起床,旁边小红正在替她梳理着满头乌丝,一只手却在梳妆桌上的糖结伽蓝珠串上摩挲着。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还没有来得及烧地龙,但是屋里都摆了一个熏笼,只是尚未开始烧起来。
“奶奶,还是披着衣吧,外边的麝煤和银霜炭都还没有送进来,今年冷得似乎早了一些,莫要着凉了。”小红一边小心的替眼前这个丰韵美艳的少妇梳着头,一边也着实艳羡眼前梳妆镜里这个女人抹胸下那一对骇人的饱满。
玉色如屏,更把粉颈衬托的修长丰腴,那张略带慵懒的粉靥,眉目如黛,唇若朱丹,修长丰饶的大腿微微翘起,把隆起的臀部勾勒出一道诱人无比的弧线,好一个青春当季的妖娆妇人。
“小蹄子,哪里就有多冷了,这话要传出去,老爷又要责骂说城外顺义、平谷的将士们还趴在野地里和蒙古人打仗呢,咱们窝在这府里边还不知足?”王熙凤这是借前日里贾政从公廨那边回来叹息的话,小红也不在意。
跟了这位奶奶虽然时间不算太长,也知道这位主子是个面和心冷的主儿,不过对自家屋里人却是百般维护得紧。
前些日子自己去给大太太送东西,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当时就跌破了,惹来了王善保家的大骂,还是奶奶毫不客气的一阵怼回去,只把那王善保家的训得没敢抬头。
“奶奶这话说的可和我们没关系,外边儿打仗是老爷们儿的事情,咱们这些当下人奴婢的,就是在家里把老爷太太们伺候好就行了,如何用得着咱们去?”小红接着话道。
“小红,你倒是越发牙尖嘴利了,若是蒙古人打进城来,这全城上下,谁还能落得了个好?没准儿都被蒙古人把你给掳掠到草原上去为奴为仆,一年洗不了一回澡,成日里和牛羊睡在一块儿,你受得了?”
王熙凤没好气地道。
“奴婢一片好意,奶奶怎么地却是找奴婢的不是来了?”小红噘着嘴,有些抱怨,但是话语里却不肯退让,“那本来就是该老爷们儿的事情,京营里那一二十万人,往年成日里都在街面上见得到三五成群,怎么地今年打起仗来却是见不着人影儿了?”
小红一句话就让王熙凤心里咯噔了一下,府里其他人或许还不知晓,但是她却是已经听闻了。
听说京营出师不利,在东边儿打了一个大败仗,几万人给蒙古人当了俘虏,又听闻蒙古人要把这几万人驱赶过来攻打京师城,若是不肯,便要全数挖坑给活埋了。
这个消息现在城里边还没有传开,但是府里边已经有人知晓了。
老爷前日从朝里回来便在和太太说着话,她正好去请安,便听闻了之言半语,也骇得脸色发白,老爷太太叮嘱千万莫要外传,但是这等事情又哪里能瞒得住人,要不了几日,这城里上下铁定就要传得沸沸扬扬。
蒙古人若真的是打进了京师城,那该如何?王熙凤内心也是七上八下,只是她们这等深闺妇人却又能为之奈何?
只是现在她却是听不得这等不吉利的话语。
脸一沉,王熙凤手在梳妆桌上一拍,“你少在那里胡咧咧,外边儿的事情你们哪里知晓?传出去,没地让府里不安稳!”
听得王熙凤这声音一沉,小红便知道这位主子是真的有点儿生气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这话哪里就招惹到她了,但是乖觉的她还是知趣地不再吱声。
瞅了一眼起床之后燃起的计时香篆,王熙凤一伸手这才让小红帮她把外边儿的绣锦滚边镶金夹袄穿上,接过小红递过来的桂圆汤和的梨汁,喝了一口,这才道:“平儿却又死到哪里去了,怎么一起床就没见这人?”
“平儿姐姐一早就出门去了,说是去前院儿看看。”小红解释道。
“哼,平儿这小蹄子看样子也是想男人了,一大早就往跑,……”
王熙凤知道平儿这是秉承自己的意思,一早出门去看看送来的《今日新闻》,一般说来这报纸都是先送到老爷那里,老爷看了之后,余下便是宝玉或者以及暂时停课回来的贾环要看一看,平儿也就是要去宝玉或者贾环那里打听一下消息。
虽说城外的事儿她们也只能听着看着,但是能得到一个好消息,那晚间睡觉时候心里也踏实许多。
“奶奶这话可昧着良心了,平儿姐姐对奶奶可是忠心耿耿,哪有奶奶说的那样?”小红自然是知道自家奶奶说平儿不过是习惯性的骂几句,但是内里对平儿的信任却是半点未减,自然要帮着辩驳一番,两边讨个好。
王熙凤冷哼一声,正欲说话,便听得外边一阵急促脚步响,那平儿惊慌的声音便在外间响起:“奶奶,奶奶,出事儿了!”
庚字卷 第二十一节 一局牵动女儿心
王熙凤手里一抖,糖结伽蓝珠串险些落地,盯着一路小跑进来的平儿,脸色煞白,下意识的心一紧,“小蹄子,你这么喊天叫地的这是要吓死人不偿命啊?怎么了?天塌下来了?”
平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只是她奉奶奶的意思出去打探消息,刚走到前院就听见环老三正在慷慨激昂地吼着道:“这京营一帮子都是些废物,八万大军就被蒙古人包了饺子,全军覆没了,这《今日新闻》还碍口识羞遮遮掩掩地说什么出师不利,这叫做出师未捷身先死,就再没师可出了,都完蛋了!”
一句话把平儿听得心拔凉拔凉。
之前奶奶也只是神神秘秘地叮嘱自己去打探一下城外的战事状况,当时她就觉得奇怪。
先前城里都传蒙古人虽然打进来了,但是有蓟镇大军和京营十几万精锐保卫京师,肯定没问题,后来就有传言说宣府那边出了事儿,另外一支蒙古军队从宣府那边沿着延庆州打进来了,引得城中一日三恐,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好不容易说大同军和宣府军已经把蒙古人挡住了,安稳了几日,这怎么又传出来京营大军被包饺子全军覆没了?
真要这样,这京师城难道真的要守不住了,要被蒙古人占了?
平儿也顾不得许多,赶紧过去,看这是贾环和宝玉两兄弟正在争论。
宝玉还在强辩说没有那么严重,不过是小挫,可贾环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老底,说他早就从书院同学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书院同学的长辈便在兵部任职,这在朝廷里都不是秘密了,现在这《今日新闻》刊载的新闻不过是映证了之前的消息罢了,没见着京师城里京营士卒少了许多?
平儿一听,便顾不得许多,拉着贾环问了个究竟。
贾环也没有隐瞒什么,直接说京营八万人马在永平府那边大败,被人家蒙古人偷营包了饺子,一下子被俘虏了五六万人,剩下的一二万人也算数溃败,不知所踪。
现在蒙古人气势正盛,向朝廷索要赎金,否则就要把这些京营将士押回草原上去,可好像朝廷又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赎这些人。
“你是说京营大军在永平府那边被蒙古人包围歼灭了,被俘虏了几万人?”王熙凤心中也是一凉。
京营是王子腾的老巢,舅舅在京营担任节度使多年,可以说京营上下都是奉王子腾为尊,即便是王子腾离开京营节度使位置了,但是后续接任的人都再也难以达到他那样的影响力,没想到几万京营大军竟然被蒙古人一下子打垮了。
“听环哥儿从外边听来的消息,应该是如此,今日报纸上也写了,环哥儿说语焉不详,那是怕消息说得太明白,引起京师城里百姓的慌乱躁动,但实际上消息灵通都已经知晓了。”平儿有些惶恐地道:“京营八万大军都被蒙古人打垮了,冯大爷不是还在永平府当同知么?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平儿的话也勾起了王熙凤的心事。
王熙凤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对冯紫英究竟是一个什么心思,恨现在肯定是说不上了,但要说一定恼都没有,那也不是。
可这恼的味道就很复杂了,懊恼,羞恼,酸甜苦麻辣,王熙凤自己也觉得好像这个男人就不知不觉的走近了自己心里,就走进了自己的生活。
之前她对这个男人也是既不屑又轻视,但是几次事情之后,她对这个男人的态度又从原来的轻慢变成现在的逐渐有了一些敬畏,然后更多的还是很复杂的一种滋味,似乎自己有了一根可以依靠的顶梁柱,遇上什么事情,只要找对方就能拿出一个合理的应对方略来。
骤然间听得永平府被蒙古人进攻,京营都溃败了,那永平府怎么办?也是赶紧撤离保得性命为主,还是另有打算?
“铿哥儿是文官,他又不是武将,守卫永平府也好,和蒙古人打仗也好,都不是他的主责,若是情况紧急,那便是抽身撤离也是正常情况,真要去不顾一切去守城,以卵击石,那才是智者不为,除了给蒙古人多送两具尸体,还能有什么?”
王熙凤也不知道永平府那边情况如何,她只是下意识的要去为冯紫英辩驳一番。
平儿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连连点头:“奶奶说得是,冯大爷是文官,打仗那该是武将的事儿,怎么也不该轮到他上战场,或许他早就撤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那永平府那边具体情形,环哥儿可曾说什么?报纸上有无介绍?”王熙凤手里捏着糖结伽蓝珠串,满腹纠结,“现在舅舅去了湖广,便也不知道朝谁去打听这些消息了,老爷这些方面是一问三不知的,这却如何是好?”
平儿见旁边的小红有些诧异地瞥了王熙凤一眼,便轻咳了一声,“奶奶也无需太过担心,冯大爷吉人自有天相,若是冯大爷无碍,自然会送信到府里来,宝姑娘和林姑娘也能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咱们府里受惠冯大爷良多,奶奶是个记恩的人,日后有什么,多看顾一下宝姑娘和林姑娘就好。”
王熙凤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先前被平儿带回来的消息弄得方寸大乱,一时间说话也没有注意旁边还有一个小红,虽说这丫头在自己身边也算乖觉,但这等隐秘事情却还不能让她知晓。
脸上一阵燥热,王熙凤稳住心神,“平儿说得是,咱们府里若不是铿哥儿帮忙,宝玉如何能有这样读书写书的心思,环哥儿又如何能去青檀书院,连兰哥儿铿哥儿也答应替他走动,这铿哥儿能平安归来,府里边倒真的该去替铿哥儿祈福烧香才是。”
“那现在该如何是好?”平儿问道:“或许宝姑娘和林姑娘那边知晓一些情况,奴婢去问问?”
“嗯,去问问吧,要不我去太太那边坐一坐,看看有没有消息。”王熙凤故作镇静,她并不知道平儿这是心急过甚,没听完整个情况细节就匆匆跑了回来。
实际上《今日新闻》上除了介绍了京营在永平府境内三屯营遭遇挫败之后,《今日新闻》还重点介绍永平府民壮军队在迁安城成功地挫败了蒙古人的进袭,甚至还毙伤敌军数千人,这个消息在报纸上也是大书特书,甚至有点儿让人不敢置信。
谁能想得到同样是蒙古人这支军队居然能把八万京营一举歼灭,可却能在迁安城这样一座小县城下碰得头破血流?
就在王熙凤院子里乱作一团的时候,宝钗和黛玉也是同样得知了这个消息。
“姐姐可是听闻,冯大哥已经回京师城了,昨日还觐见皇上,得了皇上的赏赐和嘉誉?”黛玉急匆匆地带着紫鹃到了蘅芜苑,也顾不得许多,径直问道。
“这都是那《今日新闻》上说的吧?妹妹是从哪里获知的?”宝钗也款款起身,迎着黛玉,目光里满是探究,“现在外边流言很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要说《今日新闻》不敢谎言欺骗民众便是,但是也未必不是朝廷为了缓解京师城里百姓们的担心,所以才会这样做,……”
“可是只要冯大哥回京师城了,自然会到府里来,届时我们不是便知道了?”黛玉咬着嘴唇道。
“可若是这些都是朝廷为了宽慰大家而让《今日新闻》有意如此写的呢?”
宝钗一直坚持着要每日看《今日新闻》,她印象中《今日新闻》鲜有刊载这一类时政消息,即便是有,也多是那些早就尘埃落定或者有了结果的话题,像这种刚发生的大事,宝钗觉得好像从未有过发布在报纸上的情形,怕的就是误导民众。
可今日这一刊《今日新闻》却一反常态,长篇累牍地介绍这些战事,这自然会让心细的宝钗起疑,只不过她不敢当着黛玉面前说出来,只敢在心里如此想。
“姐姐在想什么?”黛玉见宝钗不吱声,忍不住问道,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宝姐姐却是话语甚少,这让她很不高兴。
“妹妹不是都说了么?冯大哥若是真的回了京师城,这一二日便该来府上,只要能见到面,那就一切都能说清楚了。”宝钗宽解黛玉,“妹妹若是还是放心不下,不如让紫鹃去一趟冯府,找晴雯问一问情况。”
“姐姐倒是若无其事,胸有成竹。”黛玉总觉得宝姐姐此番事情上不够上心,似乎有点儿听之任之,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味道。
宝钗何等聪慧,立即就听出黛玉话语里的不悦,起身牵住黛玉的手:“妹妹莫要多心,皇上亲自召见的事儿,只怕是没有人能撒谎编造的,妹妹也是关己则乱,其实那《今日新闻》上的文章,若能仔细读几遍,其实就能品出一个大概来。”
黛玉微微一愣,侧首思索,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点儿急躁了,比起这位沉稳娴雅的宝姐姐来,自己似乎好像还欠缺了一些火候。
庚字卷 第二十二节 拜帖代表趋势
应该说《今日新闻》今日刊载的消息的确在整个京师城里引发了巨大的震动,便是寻常难得了解或者关心时政的深闺妇人们也一样通过各种渠道了解这些消息。
无他,这段时间里蒙古人入侵带来的巨大压力实在太大了,一遭遭遇这种战火临身,使得大家一下子无法接受了。
似乎天下承平二十多年,年轻这一代人似乎就从来没有体会过战火的滋味,对蒙古人或者女真人的印象就停留在那些个赶着马匹来京师城,带着毛皮、参茸、金砂,浑身脏兮兮带着味儿,举止粗鲁,言语生硬的那些个商队。
往日也曾听闻过战事的故事,那要么就在遥远的边墙上,要么就是在榆林、大同或者辽东这些边镇内外,真正能让京师城的士民们有些印象就是二十年前察哈尔人的寇边,但是他们也只是在永平府和宣府镇那边打进来,并未真正深入到顺天府境内,对京师城百姓的冲击完全没有这一次大。
哪像这一次,蒙古人竟然突破了怀柔和密云,直逼到了顺义、平谷一线,这几乎就是要打到北京城下了,想起呼啸而来的铁骑,狰狞可怖的外族人,挥舞着马刀,手拿着皮鞭冲进城来烧杀抢掠,整个京师城百姓就再也没法坐得住了。
这陡然间京师城中各种流言谣言就开始一下子盛行起来了,加上从城外大量涌入的京郊士绅大户们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翻弄着嘴皮子,夸大其词地描述那些蒙古人是多么的邪恶恐怖,似乎要随时随地都能化身妖魔鬼怪择人而噬,这种情形只能加重京师城内的士民们的恐惧感。
这种传递效应会不断的增强,羊群效应让所有人都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实际上在朝中稍微懂些军务的官员反而没有太大影响,蒙古人就算是能打到京师城下又能如何?
巍峨雄峻的京师城便是强横如两百年前的瓦剌太师也先也一样只能折戟于此,灰溜溜打道回府,更别说现在边军精锐的大同军和宣府军已经大举进入顺天府,而察哈尔人也远不如那个时代的瓦剌人了。
但对于普通士民来说,哪怕是朝廷除了布告,他们一样会觉得这是朝廷在掩盖败局,是在安抚民心,相反,坊间随便一个流言都能让他们趋之若鹜,更别说本来也就有别有用心之人在其中兴风作浪了。
这也是永隆帝和兵部、礼部要半遮半掩的将三屯营京营惨败一事公之于众的缘故,因为这么大的事儿实在是瞒不过人,那溃逃的一两万人中虽然绝大部分逃到了永平府,小部分逃到了遵化被收罗起来,但是仍然有极少数通过各种渠道逃回了京师城,更别说朝中一样无法保密。
这等消息迟早要传开,与其被有心人炒作得沸沸扬扬甚至脱离实际,还不如借用《今日新闻》这样一个媒体平台来公之于众,起码现在《今日新闻》的口碑在京畿之地还相当好,通过这个报刊出来的新闻消息,更能为百姓所接受。
当然《今日新闻》也乐得能够借用这样一个机会树立起自身在京畿地区毋庸置疑绝对第一的行业地位,这也算是两利。
《今日新闻》也发布了内喀尔喀人在迁安城战败的新闻,但这却远不足以吸引京师城里百姓们的注意力,迁安城怎么能和京营相比?京营这是生活在京师百姓身边最亲近最直观的军队,是皇帝陛下的亲军,出征不敢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是起码也应当风光无比才对,怎么能一战之下就全数变成了俘虏?
《今日新闻》里并未提及京营大败被俘数万人的情形,但是这个消息一放出来,就有无数人自行脑补,然后还有无数人四处通过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打探核实,京营被蒙古人包了饺子的真实情况也就瞒不住了。
冯紫英还没有来得及出门,就已经被人堵在了家里边。
冯紫英回京的消息其实在昨日就传开了,但是真正发酵的还是冯紫英觐见皇帝,而《今日新闻》今日又刊载了永平民壮在迁安城下阻击内喀尔喀人大获全胜的消息之后。
得到这个消息的许多人都想来打探这个情况的真实性,毕竟在迁安城被永平民壮阻击大获全胜和京营大败被俘数万人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消息实在太让人不可思议了,好像应该是两个结果彻底反转过来才更让人觉得正常。
几大会馆,包括山陕、洞庭、龙游、安福、徽州等地会馆,纷纷来投贴求见,还有自然就是已经暂时解散大部分学员都已经转移到了京城中住下的青檀书院的学子们,以及冯紫英的这些同学们,另外就是像东平郡王、北静郡王这些武勋代表们,甚至连陈继先和仇士本都送来了拜帖,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
论理冯紫英在永平府的政绩已经和除山陕会馆的这些商人们没有太大关系了,毕竟冯紫英已经走了地方官员的道路,而且永平府既非顺天、金陵、宁波、苏州这样的遮奢大府,冯紫英也不是一府主官,不过是一个同知而已,这些主要以南方为根基的商贾们好像没有必要再多么看重这位昔日风光一时的小冯修撰了。
但是商人们的嗅觉和洞察力却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甚至比许多官员们更敏锐。
冯紫英在风头最盛的时候主动避出京师前往永平,这个举动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再加上北面辽东蓟镇两大重镇总揽大权的总督依然是其父,这一回又如此突兀的被皇帝召见并给予嘉誉叙功,混杂着迁安之战的胜利消息,商人们还不明白这里边的味道,那就真的不够格混商帮了。
看见丰城胡同里边车船辐辏的样子,冯紫英也是吃了一惊,虽然也估计到《今日新闻》只要一出来,肯定会引起许多有心人的关注,但是如此规模,如此力度,还是让他大为震动。
皇上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啊,虽然冯紫英不认为这就是多么糟糕的事情,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这本来既是一个相对辩证的道理,他从来没指望过只占好处不承担压力风险的事儿。
商贾们也就罢了,无外乎就是祝贺,再度拉近关系,叙叙旧情,同学们来自然也是了解具体情况,顺带加深感情,而武勋代表们就不太好说了,恐怕是心情复杂,却又难以言喻。
至于像陈继先和仇士本,一个五军营大将,一个神枢营副将,乃是现在京营中仅存的两支武装力量首领,陈继先的倾向冯紫英不确定,但是冯紫英知道这家伙前期一直是托病,而仇士本则应该是永隆帝的嫡系铁杆,这二位也要拜会自己,就未免有些让人浮想联翩了。
”怎么了,相公?“沈宜修在晴雯的搀扶下,看冯紫英满脸凝重神色的看着拜帖,有些不解。
即便是冯唐冯紫英父子不在京中,冯府一样会经常收到各种拜帖,其实许多拜帖并不需要回帖,送贴者其实就是一个姿态态度,表明对冯家父子中或者父子中某一人的尊重礼敬。
比如像冯唐昔日在榆林或者大同的部下进京了,便是知晓老上司不在京中,送上一份拜帖和礼物,其实也就是一个姿态,家人在给冯唐写信时自然也会提到某某某年某月来家中送贴,自然也能在冯唐心目中加深印象。
同样像冯紫英帮助过提携过的人,比如沈有容,比如日后的贺虎臣或者黄得功、左良玉,又或者贾环,只要他们日后有了一番事业,那么都需要有这样一套礼仪。
同理冯紫英对齐永泰、乔应甲和官应震也是如此,甚至也包括柴恪这些人。
具体亲疏程度也和拜会送拜帖的频率息息相关,有些是逢年过节活着家中有喜事时礼仪式的拜帖,有些是自己回京时需要表明一个态度,当然有些则是真的送贴要求见。
这些都能根据帖子的规格和贴中话语就能体现出来,这也成为大周中上层社会阶层中一个最具现实意义的交际程序。
沈宜修在家中的时候也经常处理这些拜帖,绝大部分都不需要回帖,因为主人都不在家,而且大多也是礼仪性的,人家送来礼物,也就是登记造册,特别贵重的就需要请婆婆给公公去信,或者自己给冯紫英去信,但都不算什么。
但今日看到冯紫英如此慎重的表情,倒是让沈宜修有些不解了。
“嗯,没什么,只是有些意外。”冯紫英摇摇头,放下陈继先和仇士本的拜帖。
自己和陈继先的儿子陈也俊还是昔日在国子监的同窗好友,但是随着陈继先担任五军营大将,自己去了青檀书院读书一门心思走文官路,二人关系就疏远了不少。
虽然在大观楼上的商业合作似乎又拉近了一些,但那更多地还是纯粹的商业利益,论亲疏,反而不及当时一起的韩奇和卫若兰二人了。
庚字卷 第二十三节 名帅风采
这一回京营三屯营之败引发了一连串的反应,韩奇的叔父韩尚瑜虽然得以逃脱,但是事后朝廷也肯定是要追究责任的,韩奇老爹韩尚瑾现在还是西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到牵连。
冯紫英随手再一番,果然,韩奇的帖子也在下边儿。
冯紫英摇摇头,论理韩奇要见自己其实用不着这么客套,但送帖子来也就意味着肯定有麻烦事儿,而且多半是其叔父的事情,问题是这种事情轮得到自己插手过问么?
真以为自己率领永平民壮在迁安打赢了一仗,博得了皇上的赞誉,自己就还能插手日后处置京营这帮将士的事儿呢?这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或者韩家打听到了自己参与了赎回京营将士谈判事宜,所以就觉得自己能插得上话了?
自己和内喀尔喀人的谈判虽然很隐秘,但是在京中也很难保密,被人刺探到也很正常,但这不能说明什么。
看了看桌案上如此多的拜帖,粗略数了数,起码有三四十份,冯紫英觉得自己受追捧程度好像都能赶上京中内阁大佬或者六部要员们了,哪怕只是暂时的。
“相公,那这些拜帖……?”沈宜修歪着头问了一句,“如果相公明后日就要回永平的话,需要不需要选择一些重要的出来见一见?”
冯紫英想了想,摇摇头:“怕来不及了,而且见了这个不见那个,也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还有,有些人虽然我愿意见,但是却不适合见。”
沈宜修眨了眨眼睛,大略明白丈夫现在身份有些敏感,的确不适合见外客。
“所以相公去见荣国府见两位妹妹,应该没问题吧?”沈宜修有些调皮的挽着丈夫的手,巧笑嫣然。
冯紫英一怔,笑了起来,爱怜的敲了妻子额头一下,“顽皮!不是你让我去一趟么?”
“难道妾身不提醒相公,相公就会忘记了么?那妾身可真替薛家妹妹和林家妹妹打抱不平了。”
沈宜修很难得如此俏皮活泼,或许是长时间怀孕沉闷太久,又或者是丈夫的突然回来带来的惊喜,所以让她的心情格外美好,甚至忽略了两个“妯娌”的潜在挑战性。
冯紫英啼笑皆非,“宛君,你这是怎么了?不拈酸吃醋,反倒是要和她们结成统一战线了么?”
“相公小觑妾身了吧?”沈宜修抿了抿嘴,“其实妾身挺能理解薛家妹妹和林家妹妹的,都是女人,命运都是和丈夫系于一体,她们其实都更早认识相公,甚至可以说更有渊源,但是妾身却抢了先,论理似乎妾身是该有些歉疚的,……”
“不,宛君,你这么说不对,只能说我们更有缘分,为夫和宝妹妹、林妹妹当然也有缘分,但我们更早成为夫妻,只能说明我们更有缘分,不是么?论理,咱们认识也不算晚,大护国寺那一面,风拂遮帘,我便一眼看到了宛君,明眸善睐,俏靥如画,……”
冯紫英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说错话,谁知道这些女人们心里想些什么,这个时候或许心情上佳无所谓,但是一转头,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许就就要计较之前说的话了。
晴雯躲在沈宜修背后忍不住瘪了瘪嘴。
薛宝钗那里她不好说,但她可是知晓冯紫英对林黛玉是格外不同的,只怕这位爷对着林姑娘也一样是嘴唇抹蜜,把林姑娘哄得神魂颠倒的,这从紫鹃和自己几番见面说话里就能知晓林姑娘对大爷的思念有多么痴缠。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晴雯在沈宜修背后对自己的腹诽,但作为一个要想享齐人之福的男人,必须要有随时面对各种修罗场的反应能力,否则稍不留意这齐人之福就要变成水深火热。
沈宜修听得面带红晕,心中却是温馨甜蜜,饶是知道丈夫话语里多是讨好自己,但是一样甘之如饴。
冯紫英到荣国府的时候,贾赦贾政虽然没来迎接,但是贾宝玉、贾环、贾兰都是在门口迎候了。
可以说这一次冯紫英来荣国府的阵仗,又要比前一两次大不一样了,就差点儿要开中门了。
便是素来对冯紫英态度有些微妙的贾宝玉这一次对冯紫英都不同寻常了,这一点要让在他身旁的贾环很是不屑,至于说贾兰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对于他来说,能有这样一个机会跟着二位叔叔仰慕一下冯紫英,已经难能可贵了。
“宝玉(贾环、贾兰)见过冯大哥(冯世叔)。”
见三人都是毕恭毕敬的大礼相待,冯紫英倒也觉得有趣,贾环和贾兰也就罢了,但是贾宝玉能有这般态度,却是大不一般。
“宝玉,怎么这一次愚兄觉得你有些和以往不一样啊?”冯紫英笑着虚扶了一把,示意三人不必多礼,“以往愚兄过来,宝玉都有些勉强,今儿个怎么这热忱了?”
贾环撇了撇嘴,“宝二哥听闻冯大哥率领永平民壮在迁安城力拒蒙古大军,很是兴奋,一直再说恨不能跟随冯大哥一道,像那《三国演义》的三英战吕布一般,与蒙古人大战三百回合,要不就像是常山赵子龙一般在长坂坡杀他个七进七出,……”
被贾环揭了老底,贾宝玉脸一红,忍不住辩解道:“冯大哥,你别听环哥儿在那里胡诌,小弟不过是仰慕冯大哥能有这般机会率军拒地,更是力挫蒙古大军,所以很是遗憾没能见到冯大哥的英姿,……”
贾宝玉倒是一个实诚人,说得冯紫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宝玉,别把报纸上写的东西想得那么神秘,愚兄的确是率军在迁安城和蒙古人打了一仗,但是肯定没有你们想象的那般拍马挺枪冲锋陷阵,那纯粹就是一场用人命堆出来的苦战,蒙古人固然在迁安城下没讨得好,败退而走,但是我们一样也付出了数百条性命,……”
说到这里,冯紫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回想起那一场战事,饶是依托棱堡坚城,还有更先进的火铳和三段击,但是在蒙古人的骑射和不计伤亡的猛攻之下,己方一样付出了伤亡超过两千的巨大代价,可以说这一场鏖战惨烈程度甚至比冯紫英之前想象的还要高几分,也幸亏之前的夜袭先行挫了内喀尔喀人的士气,以及棱堡发挥了巨大作用,所以才能坚持到最后一刻,否则这场战事胜负还真的不好说。
“知道,知道,小弟知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嘛,战争都是残酷的,每一场胜利背后都是无数白骨累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但是冯大哥,你毕竟指挥了这场战争,打赢了蒙古人,可是这帮蒙古人却把我们京师百姓倚为靠山的京营给打得落花流水,环哥儿说京营几万人被蒙古人俘虏了,可有此事?”
几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宝玉的态度的确比以往机会都要热切兴奋许多,一边和冯紫英说着话,一边也是眉飞色舞的以手势来加强语气,反倒是贾环和贾兰要显得安静许多。
听得宝玉一连串的古诗来形容自己,冯紫英也觉得好笑,这家伙看来这大半年来写传奇话本是写出了感觉来了?还把诗词歌赋也要用上了?
京营被俘虏数万人的消息看来也在京师城里传开了,想想也差不多了,遮遮掩掩这么久,现在连赎金都谈得差不多了,要想隐瞒也隐瞒不下去了,《每日新闻》刊载的消息没有提被俘多少的内容,但是还是隐隐约约提及了京营大军的溃败,嗯,难免就会让人联想到被俘将士的情况。
“的确有此事。”冯紫英简单地点了点头,“不过朝廷正在和蒙古人谈判,争取把京营将士赎回来。”
贾宝玉忍不住扼腕,一脸激愤,“这帮京营将士,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却未曾想到居然如此无能,……”
虽然很赞同贾宝玉的观点,但是冯紫英表面上还得要装出一副深沉的模样,“宝玉,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不是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蒙古人也非弱者,京营败了一场,未必就是坏事。”
“可是冯大哥,你却能打赢蒙古人,那帮京营&……”
宝玉话音未落,一直很安静的贾环忍不住了,“宝二哥,那些酒囊饭袋能和冯大哥比么?冯大哥家学渊源,天纵奇才,有名帅风采,……”
这要听贾环这彩虹屁吹嘘下去,冯紫英都有些受不了了,赶紧打断:“环哥儿,我是文臣,可不是武将,具体指挥打仗可另有其人,我作为永平府同知,不过是做好了打仗之前一切能够帮我们取胜的准备工作罢了。”
“可是,若没有你运筹帷幄,迁安一战焉能取得如此大胜?我可是听书院里同学说了,迁安之战蒙古人死伤遍野,惨不忍睹,……”贾环却不肯罢休。
庚字卷 第二十四节 大招
贾环的话让宝玉也罕见的点头表示赞同。
虽说贾宝玉也羡慕那传奇小说或者戏文中的主角横刀跃马,斩将夺旗,那等风光委实无人能及,但实际上他们也都清楚真正决定一场胜负的关键还是在于主帅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尤其是先期的准备布局才往往是决定一场战争战役的胜负手。
冯紫英是一府同知,乃是文官,自然不可能亲自持戈上阵,但是从永平民壮的募集、训练和武器配备到后勤补给,很显然都应该是他这个同知一手操办,否则不会连皇上都要亲自召见并给予嘉誉。
能把蛮横勇武甚至连京营都吃了大亏的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哪怕贾宝玉以前再是对冯紫英的各种有些不服气,但现在也得要承认,自己无论在哪方面比起对方来,都不在一个层面上。
陡然间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老爷太太都要自己一定要交好冯大哥,这不单单是两家通家之好的原因,而是因为冯大哥的前程实在是无可限量,而荣宁二府中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人才日后能支撑得起二府,日后若是府里边有个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
可与冯大哥联姻的宝姐姐和玉妹妹,一个姓薛,一个姓林,虽说都和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毕竟不是实打实的贾家人,一旦她们嫁给冯大哥之后,还会不会向着贾家呢?
这却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冯紫英并没有注意到宝玉点头之后复杂的神色,贾环的吹捧让他真的有点儿吃不消了,再说没有外人在场,这般吹嘘也有点儿过了,自己哪里是什么名帅风采,也不过就是困兽犹斗孤注一掷还差不多。
当然他也不会去打击贾环的这种蜜汁崇拜,多给贾环灌输帮助他树立对自己的这种崇拜信赖心态,也没坏事儿,日后也能跟着自己,助自己一臂之力,自己也能放心大胆的提携他一番。
“环哥儿,没那么夸张,此事也不必多提,对了,现在城外不靖,你回来了,功课可曾落下?”冯紫英一边走一边问。
“冯大哥放心,书院暂时停课让我们进城暂时避一避时,教谕们都布置了一些作业,要求读一些书,写一些文章,小弟从未落下过。”贾环颇为自傲地道:“保证书院复课之后,小弟仍然能在东园里名列前茅。”
“好,有这个自信就好,我可是要随时去信问着你们周山长和毕掌院的。”冯紫英满意地点头,“后年的秋闱,我等你的好消息。”
看着冯紫英和贾环之间的互动,宝玉若说是没有半点羡慕,那也不可能,但是他对读那等经义和时政策论委实没有多少兴趣。
真要让他去学贾环那样每日里定时定点的苦读,他实在受不了,远不及上午写写传奇话本,下午去戏园子和秦钟、蒋琪官以及柳二哥他们听戏唱曲儿,若是老爷心情好,晚间还能在一起饮酒嬉乐,这等日子何等逍遥自在?
“宝玉,我听《今日新闻》那边说,你的《十三棍僧救唐王》已经差不多连载结束了,下一本准备好了么?”冯紫英启口问道。
“还在准备中。”贾宝玉突然有些忸怩起来。
“哦?怎么这种表情,有什么不妥的么?”冯紫英讶然问道。
“不是,只是小弟写完《十三棍僧救唐王》之后,现在很喜欢前明罗贯中写的那本《三国志通俗演义》,虽然有些残缺不全,也有一些不足之处,但是我觉得比起陈寿的《三国志》那种纯粹介绍性的内容多了许多动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所以……”
宝玉话还没说完,旁边贾环已经接上话了,“冯大哥,你可不知道,宝二哥现在是迷上那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了,买了许多不同版本的回来读,读到兴致来的时候,还要吟诵一番,前几日我去,还见着宝二哥拉着袭人紫绡和李嬷嬷他们要演一出《甘露寺》呢,要我看都要疯魔了。”
贾环话语里满是轻蔑不屑,就连脸上都是一脸鄙屑,不过贾宝玉对贾环的这般表示居然只是期期艾艾,没有像以往那般怒目以对,大概也是对自己的这些行径有些不好意思。
“哦?”冯紫英倒是来了兴趣,他没想到贾宝玉把主意打到了《三国演义》上来了。
《三国志通俗演义》虽然是元末明初时罗贯中根据陈寿《三国志》所写,但是成书在前明时期所留下的版本也并不完整,一直到大周朝之后,也还有不少冒充罗贯中的版本,鱼龙混杂。
但是这本名著基本架构和故事章节已经成型了,一些精彩情节和片段也都为大众耳熟目详了,没想到贾宝玉居然还有意要在这本后来的四大名著之一上做文章,难道真的是觉得自己抢了《红楼梦》他的主角光环,现在他要在《三国演义》上找补回来?
“宝玉,你有什么想法?”没有理睬贾环的诋毁,冯紫英微笑着点头问道。
见冯紫英颇感兴趣,而且丝毫没有轻慢的意思,贾宝玉精神大振,“小弟觉得这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其实还有许多可以完善和挖掘提炼的地方,现在市面上的各种版本小弟都已经看过了,好的版本还看过几遍,但是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不足,而且小弟以为这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不但可以通过加工提炼更上一层楼,其中许多精彩段落还可以编成戏折子,供戏班子上台表现,绝对比时下在戏园子里表演的戏目强得多,……”
冯紫英心中连呼卧槽,难道贾宝玉真的要在当文学家的路上一路狂奔,不但要抢毛宗岗的地位,当一回文学大家,还要当大周的汤显祖,做一个戏剧大家?
见冯紫英盯着自己,一时间没有说话,贾宝玉内心惴惴,以为自己口出狂言,惹来冯大哥的不满了,正待分解什么,却见冯紫英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宝玉的肩头。
“宝玉,你能有如此宏愿,为兄深感欣慰,《三国志通俗演义》为兄也很喜欢,特别是里边一些文臣武将和巾帼英豪,如曹操刘备,关羽张飞,吕布赵云,当然更有诸葛亮周瑜,还有那貂蝉和二乔,你若是能把这本书好好完善补全,再能加以提升,我想是完全可以在流传青史的,……”
贾环愕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冯大哥说的话?冯大哥不是一直鼓励自己考进士么?怎么宝玉写些莫名其妙的传奇话本,却还得到冯大哥如此高的评价?
冯紫英没有理睬贾环惊讶的目光,自顾自地对宝玉道:“宝玉,你虽然对科考不甚感兴趣,但是却也是在文采上有些天赋的,若是能在此道上拿出些像样的本事来,一样可以在士林文人中扬名立万,海若先生能名扬四海,不也就是在这方面造诣突出么?你若是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未尝不能在这上边有一番造化,……”
宝玉被冯紫英的话给感动了,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冯紫英对自己不喜欢读书科举充满了恶意,甚至连抢走林妹妹和宝姐姐都更像是对自己不喜读书的一种报复,但现在他越发觉得自己太过狭隘,真真小觑了冯大哥的心胸。
冯大哥并不是在意自己不能读书,而是在意自己不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环老三能读书科考,那是他的本事,自己不喜欢读书科举,但是自己却也有自己的强项,海若先生写下了临川四梦,名扬天下,被天下文人奉为大家,何等光耀?
自己若是能在传奇话本或者戏剧上有所造诣,不也一样可以在诸位亲友乃至姐妹们面前扬眉吐气昂首挺胸?
宝玉站定脚步,深深地对冯紫英一鞠躬大礼,“冯大哥,谢谢您的指引提点,宝玉以往混混沌沌,也是听了您的指导,才有今日的寸进,日后宝玉定当不负冯大哥期望,定要头悬梁锥刺股,有所成就!”
“宝玉,你有这番志气就好,不过愚兄也要提醒你,这要想写出一部真正流传于世的巨著,非一早一夕之功,纵然你有些底子,也需要不断打磨提升自己,不能指望一蹴而就,……,为人做事,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经得起寂寞,……”
前世中开会时的话信口就来,冯紫英的话锋一转,看着贾环,“环哥儿,兰哥儿,你们现在读书科考,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为官,这三句话都一样适用,我把这三句话送给你们三兄弟,希望你们三兄弟在日后的为人行事,学习生活中都能秉承此念,方不负此生。”
贾家两兄弟加上一个侄儿,都忍不住细细咀嚼这三句话,对宝玉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嘉勉,对贾环来说,更像是一种期待。
而贾兰年龄虽小,但自幼丧父的他却早已经懂事,甚至比宝玉对人情世故更懂,原来这位冯世叔和他并不熟悉,他也找不到机会来亲近,此番总算是等到了机会。
在贾宝玉、贾环还在咀嚼着这三句话的时候,贾兰早已经出列,叩拜道:“多谢世叔赠言,小侄定将牢记世叔赠言,回去之后禀明母亲,将其撰写出来,裱糊好,悬挂于房中,……”
贾宝玉和贾环都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一路上一言不发的侄儿这个时候居然突然来给自己兄弟俩发了一个大招。
“不过小侄笔力不济,若是能请世叔手赐墨宝一副,让侄儿能够得以留存,侄儿会更加珍惜,……”
卧槽,冯紫英忍不住又要卧槽了,这是什么情况?看见先前还保持着文静沉默的贾兰突然跪倒在地这般动静,弄得他都有些手脚无措了,自己如何当得起对方这般?纵然算是其长辈,但这般跪拜,就未免有些过了。
庚字卷 第二十五节 收徒,赠言
一时间冯紫英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一边扶起对方,一边干巴巴地道:“好,好,……,兰哥儿,你且起来,……”
见冯紫英抬手来扶自己,贾兰这才落落大方地起来,一揖之后,便站在一旁,似乎在静候冯紫英的教诲。
冯紫英见此情形,知道若是不给对方几句话,还真的有点儿说不过去,沉吟了一下这才道:“方才那几句话不过是因为你们贾家三个年轻一辈的子弟,我有感而发随口而出,若是要赠予你,并不合适,嗯,不如这样,我赠你一句话,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这一句话如暮鼓晨钟,正中贾兰心防。
作为贾家二房嫡长孙,因为父亲早逝,贾兰虽然有母亲的护佑,但是在荣国府中的地位却是无比尴尬,论嫡长,大房还有琏二叔,论得宠,更有本房的宝二叔,论读书,上有本房环三叔,这算来算去,贾兰就发现自己就变成了一个有些多余的人。
尤其是老祖宗对宝二叔的宠溺更是府中无人能及,环三叔之所以要离开府里去青檀书院发奋苦读,未尝没有因为宝二叔在府中过于受宠的原因。
只是环三叔是庶出,说遭轻慢还说得过去,自己却是嫡出,而且自己父亲还是嫡长子,但是却依然难以从老祖宗和父亲母亲那里分得哪怕宝二叔的半点好处,这就让一直在这种大家族中长大的贾兰感到难以忍受了。
但是现实比人强,宝二叔无论做什么荒唐的事情,都一样会得到府里上下的一致庇护,看看环三叔在府里所受的各种白眼,贾兰也是感同身受,一旦环三叔真的读书考了出去,只怕这些冷遇就会慢慢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这也让贾兰倍感忧心。
同样母亲的谆谆教诲和叮嘱也让他意识到自己是无法和宝二叔争锋的,唯一的出路也是只有效仿环三叔那样,读书读出头来,考上举人进士,这才能让自己摆脱被人摆布和白眼的境地。
只是环三叔却是早早攀上了冯世叔的粗腿,从一开始读书到后来冯世叔对环三叔的耳提面命,这也让贾兰羡慕无比,却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来拉近自己和冯世叔的关系。
他也曾经多次向自己母亲诉说自己现在在族学里读书面临的困境,族学里聘请的教师现在因为宝二叔等人的读书不上心,教授也就得过且过,贾兰也明显感受到了自己与在外边读书的环三叔差距越来越大,但是自己的年龄和未曾取得秀才身份,又让他只能囿于府中,这让贾兰心急如焚。
今日他听闻祖父提及冯世叔可能要过府,见到宝二叔和环三叔要来府门前迎候,便主动跟随二位叔叔过来,现在总算是突出奇兵,一下子博得了冯世叔对自己的刮目相看,印象只怕比以往几年在冯世叔面前露脸都要更深了。
这个时候听闻到冯世叔给自己单独赠言,贾兰心中一暖之余,鼻子也是一酸,眼眶一热,便红了,咀嚼了一遍冯世叔赠言话语,这才又是躬身一礼,哽咽道:“多谢世叔赠言,小侄定当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不必如此,我知道你年纪虽小,但是却有志气,你母亲也和我说过几回,我本来就有意找个机会和你说一说,听你讲一讲你的意愿想法,……”
冯紫英沉吟半晌,看到对方发红的眼眶里满是孺慕之情,发自肺腑,若是随意打发几句话,似乎就显得有些太过于凉薄了,这才道:“今日正好,你可是真心愿意读书?”
一时间贾兰大喜过望,没等旁边贾宝玉、贾环反应过来,便扑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弟子贾兰,见过师尊。”
“罢了罢了,原本以我的年龄和履历是不够格收人为学生的,但是兰哥儿你母亲说过多次,而你又有心向学,我便免为其兰,觍颜收你为弟子吧。”冯紫英摆摆手,示意贾兰起来,但是贾兰却不肯轻易起来,只是哽噎抽泣,“弟子诚心仰慕师尊,此时能得偿夙愿,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了,起来吧,我也不是什么大家名师,不过是和你们贾家有些渊源,加上你也有此心志,机缘凑巧吧。”
冯紫英陡然间得了这么一个学生,心里一时间也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但是事已至此,却也不可能反悔,只能正着模样,故作淡然。
贾兰这才起身,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这个时候宝玉和贾环才反应过来,过来拱手行礼表示感谢和道贺。
只是宝玉虽然感觉有些复杂,但也还算真心实意的感谢道贺,而贾环却是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味道,觉得骤然间自己在冯大哥心目中的地位就收受到了某人的威胁,只是这种情形下他也无法说什么,倒是对自己这个侄儿的心计城府多了几分认识。
“对了,你回去之后也和你母亲说一声这个情况。”冯紫英倒不担心李纨会有什么异议,只怕是欢喜还来不及,“不过我近期都还要在永平府任官,短期内未必能回京,便是回了京公务繁忙,也未必有多少时间来教授你,嗯,这样,我原来在青檀书院的经义老师当下已经辞去书院教谕身份,回京中另有安排,环哥儿也是认识的,周朝宗先生,经义在书院中也是出类拔萃,我修书一封,到时候你拿着这封信,这一年多时间你便多花些心思到他那里去求学,时间上他白天有安排,恐怕只能安排在晚间,……”
贾环简直嫉妒得都要发狂了。
周朝宗可是青檀书院的经义大拿,冯大哥当年就算专门在他门下补习经义,在书院中享有盛名,没想到周教谕居然要辞任到京中做事,冯大哥没说周教谕要做什么,贾环也不敢问。
听得冯紫英这样安排,贾兰简直欣喜若狂,师尊把他的经义老师安排给自己授课,那真的就是实打实的认了自己这个弟子了,日后自己纵然无法和师尊比,但是未必就不能赶上环三叔现在的水准。
想到这里,贾兰又忍不住哽噎抽泣,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含着眼泪连连点头。
见此情形,贾环心里简直如同打翻了醋罐子,他不比宝玉在这方面无欲无求,日后也是要奔着考秋闱春闱中举人进士的,现在兰哥儿骤然横插一杆子要分自己在冯大哥那里的宠,便是他无法发作,但是也绝不能坐视默认。
只是这个时候若是要去说些其他肯定不妥,反倒是要让冯大哥觉得自己心胸狭窄,所以贾环心念一转,便道:“冯大哥,您可不能厚此薄彼,您给了兰哥儿一句经典至极的赠言,小弟这里您也不能不留,……”
冯紫英瞥了贾环一眼,淡淡地道:”我说过,自然都会兑现诺言,我倒是觉得你到了书院之后虽然读书进步很大,但是居移气养移体,你本该更沉静,怎么我却感觉你更浮躁了呢?“
贾环一凛,意识到冯大哥似乎看出了一些什么,赶紧低头:”冯大哥,若是小弟有什么不谨之处,还请冯大哥教诲。“
冯紫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想了一想才道:”居逆境中,周身皆针砭药石,砥节砺行而不觉;处顺境中,眼前尽兵刃戈矛,销膏靡骨而不知。我觉得原来你在府里边苦读时,犹如前者,但到了书院里,书倒是读了不少,但是养气却似乎差了许多,犹如后者,你自己好好品一品吧。“
贾环反复咀嚼冯紫英增给自己的话,越咀嚼品味越觉得心惊。
自己到了书院中读书,结识了不少朋友同学,读书成绩也越发好了,难免就有些志得意满,意气高昂了,平素里为人处世好像也有点儿高调了,甚至连三姐也在提醒自己,但自己好像却没有在意,直到今日冯大哥提醒,才感觉好像的确有点儿过了。
见贾环脸色郑重起来,冯紫英心里才略微满意,环老三这个家伙就是如此,稍微不敲打着一点儿,就要翘尾巴,就得要犯毛病,看看他对宝玉的态度就能知晓这家伙又开始张扬起来了,也不想想你现在连举人都还没考上呢,就这般趾高气扬,这是要让王夫人找借口收拾你么?
一个不孝帽子压下来,就能让你一辈子不能翻身,再怎么你也得把你考过秋闱之后再来说其他不行么?就这么点儿城府器量?
”宝玉,我也准备赠你一言,虽然和他们二人不一样,但我觉得兴许更符合你的性子,心无物欲,便是秋空霁海;坐有琴书,便成石室丹丘。“冯紫英注意到宝玉对自己给贾兰贾环的赠言几位感兴趣,也笑着道:”希望你能体味其中真意,追求自己所想要的东西,冯大哥永远支持你。“
正在细细品味言语中真意的宝玉眼睛一亮,猛然想要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默默点点头。
庚字卷 第二十六节 小心思
几个人在这边弄出这么大阵仗,早就吸引了府里边许多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的观望。
尤其是看到贾兰时而鞠躬作揖,时而跪拜叩头,时而喜极而泣,更是让周围一圈子躲在门后巷口的丫鬟下人们看得无比惊讶。
冯紫英和贾兰是什么人,阖府上下没有人不认识,而且旁边还有宝二爷和环三爷,都是府里边儿的大人物。
这贾兰现在也有十一二岁了,再等两三年也要说束发的事情了,也算是个小大人了,怎么却是对着冯大爷这般作态,又哭又笑,让远远偷窥的一干下人都是惊诧莫名。
便是在荣禧堂里听得动静的贾赦贾政虽然没有出来,但实际也早就派了下人出来察看,只是下人们见冯紫英和贾家几位主子爷说话都是郑重其事,都没敢靠近。
一直到冯紫英和贾家兄弟叔侄说完话,李十儿才蹩着过来,颇为乖觉地笑着一礼道:“冯大爷,二位老爷已经在荣禧堂里候着您了。”
“嗯,那就走吧。”冯紫英点点头示意,“莫要让世伯世叔久候。”
以往冯紫英到贾家,虽然有时候也在荣禧堂和贾赦贾政见面,但是此番又不相同。
冯紫英在贾宝玉、贾环二人前头带路,贾兰一旁作陪的架势下,来到荣禧堂外,贾赦贾政已经降阶相迎。
这可就有点儿不一样了。
照说冯紫英是晚辈,贾赦贾政是长辈,而且冯紫英要娶薛宝钗、林黛玉都是贾赦贾政的嫡亲外甥女姨侄女,而且贾赦贾政也都是有官身的人,并非白身,所以怎么也轮不到两个长辈降阶而迎,再不济也可以荣禧堂门内表示一下也算尊重了,可是贾赦贾政却真的出门而迎了。
宝玉和贾环贾兰等人也都有些意外,冯紫英吃了一惊,赶紧疾步上前走了几步,拱手一礼,“世伯世叔,这如何使得,岂不折杀小侄了?”
贾赦捋须点头,贾政微笑以待。
“铿哥儿,你现在可是京中朝里的大红人啊,昨日里我便派秦明来你府里递帖子,可是秦明说那丰城胡同人满为患,连车都靠不近,估计送了帖子进去,你也没有时间看,没想到今日你便来了我们府上,好歹还是记着咱们贾冯两家的情分,呵呵,……”
贾赦捋着胡子,颇为得意,目光里也是四下睃看。
“赦世伯说哪里去了,小侄不过是因公临时回京,明后日便要赶回永平府,若是只要抽得出空时,自然是要来府上拜会的。”
冯紫英没想到贾赦居然还派人来自己府上投贴,不过昨日下午便有许多消息灵通人士得知了自己被皇上召见以及和蒙古人谈判的消息,便一窝蜂来府里投贴等候,自己也没有理睬,估计那秦明应该就是看着人太多,估计等也等不到,就先回去了。
“也让外边人瞧瞧,都说我们贾家好像这两年有些不景气了,外边儿不少流言蜚语也不知道哪些个看不惯我们贾家的在那里编排,你这一趟来也算是给你赦世伯和政世叔长了颜面。”
秦明也是去打听过,冯紫英好像此番回京除了去拜会了其师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乔应甲外,便在无外出拜会其他人,而这也算是冯紫英第二趟出门拜会人,便是来了贾家,所以这也才是让贾赦贾政倍感得意自豪,所以才会破格降阶相迎。
冯紫英也没想到贾赦这厮不但贪财,还要好颜面,这好颜面也就不该去做那等卖女儿侄女的事情,只是这等话也只能窝在心里,脸上还得露出笑容附和着。
“赦世伯不必计较外边儿那些个无聊之人的口舌是非,荣宁二公威望尊隆,也不是些许闲人能编排诋毁得了的。”冯紫英含笑道。
“是啊,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也不瞧瞧,好歹咱们家里还有一个贵妃在宫里呢。”贾赦的比喻也是不伦不类,听得冯紫英心里笑得肚子痛。
这等不学无术的货色,居然还是荣国府这边的当家人,可见贾家的没落现状,贾母不肯把府里大权交给长房,也的确是有些原因的。
贾赦贾政把冯紫英迎进荣禧堂,冯紫英坐了客座,贾宝玉、贾环、贾兰也分别落座。
早有丫鬟把茶送了进来,自然不会是熟悉的鸳鸯,冯紫英接过。
一阵寒暄之后,自然免不了就要说到冯紫英此番回京和当下京畿局势,这也是贾赦贾政最关心的问题。
这京师城中一下子涌入流民数万,流言一日几传,弄得人心惶惶,虽说《今日新闻》也发了消息,但是那毕竟还是中上层才最先得到,而在最下边,更多的还是口耳相传的那些不靠谱小道消息。
便是贾政每日去工部,也很难得到真实可信的消息,现在赶上了冯紫英这个出入内阁宫禁的大红人,自然要把情况问个明白,也好安顿府里上下人心。
“《今日新闻》所刊载的消息也是大体属实,蒙古人的确在迁安城败了一阵,不过未伤元气,所以才会又在三屯营袭击了京营,……”冯紫英也懒得多说太多具体的细节,只说这帮人想听的消息,“京营现在情况的确很糟糕,俘虏的事宜朝廷委托小侄和蒙古人谈判,具体也谈得差不多了,但如何落实谈判达成的条件,还得要看朝廷的意见和下一步与蒙古人那边的沟通,……”
“哦?贤侄真的和那蒙古人的首领面对面亲自谈判?那些蒙古人可不是好相与的,难道贤侄就不怕他们突然翻脸相向?”
饶是贾赦贾政一大把年龄,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角色了,听得冯紫英亲自与蒙古人首领面谈,还是忍不住有了八卦之心,沉声问道。
“小侄自然也是有准备,当初就约定各自不能带武器,便是侍从护卫也只能隔着一段距离,能进场也就那么区区几人,真要翻脸动手,蒙古人也未必能占到便宜,两边也都是验明正身的,若非如此也不敢这般。”冯紫英笑着解释,“其实也不必把蒙古人想得那么凶险,前两年小侄去宁夏平叛,也一样是单枪匹马和土默特人的首领面谈,这一回不过是换了内喀尔喀人的首领罢了,并无什么不一样。”
贾赦贾政以及一边儿的贾宝玉、贾环乃至贾兰都是唏嘘感慨,都觉得冯紫英话虽如此说,但是换了其他人,又有谁有如此胆略魄力敢去和蒙古人首领会面?没准儿酒杯一甩,要么刀斧手涌出刀斧加身,要么就是弓箭手万箭齐发,射成马蜂窝。
几人望向冯紫英的目光又多了几分不一般,之前也只是道听途说,现在冯紫英亲口言及和蒙古敌酋当面谈判,这等如此劲爆刺激的场面竟然还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人身上,让几个人都很有点儿与有荣焉的感觉。
“贤侄果然是将门虎子,这般阵势,堪比鸿门宴,怕是寻常将帅都未必有这般勇气去一唔。”贾政也忍不住感慨万千,望向冯紫英的目光越发复杂。
此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出将入相可期,想当初若是早早把三丫头许给他,又或者元春未曾进宫与他婚配,岂不是贾家以后最大的奥援?
只是现在却是悔之晚矣,贾政心下琢磨,听闻环哥儿说三丫头对冯紫英颇有情意,照冯紫英当下的情势,只怕一两年里还要青云直上,这么说来,探丫头便是许给他做妾,好像也不算辱没了贾家吧?
这份心思一起,让贾政既有些心动,又有些羞惭。
以前便是王子腾提起,他也是恼怒异常,认为合适有辱家门,但是现在却有些不一样了。
看着冯紫英飞黄腾达,而薛家的薛宝钗,林家的林黛玉竟然都能借此机会鱼跃龙门,而贾家居然还只能靠着二女才能攀上关系,饶是他在这方面远不及自己兄长那么势利热衷,但是从荣国府贾家未来出发,从为日后宝玉的将来考虑,如果能把冯紫英牢牢拴住,让探丫头得偿所愿的同时也能让贾家和宝玉有一个依靠,未尝不是意见几全齐美的好事,他自然也乐见其成。
不过贾政也知道这里边怕也还是有些关碍。
一是探丫头这边。
固然探丫头真的如环哥儿所说真的对冯紫英有些情意,但看看寻常作伴的宝丫头、林丫头都是为正妻,便是名不见经传的薛宝琴都是为媵,她却要去做妾,只怕心里有些难以过得了这个坎儿。
二是冯紫英那边。
只怕冯紫英从未想过此事,骤然提起,也还不知道冯紫英如何想。
三是还得要顾及这阖府上下的面子。
贾府小姐去与人做妾,怎么都觉得不是一件光彩之事,冯紫英纵然了得,声誉日隆,但也只是一个五品官员,现在还在外埠。
这京官和外埠地方官员在京师城里士民心目中的感觉便大不一样,若是冯紫英还在京中为官,那无疑能让府里人好接受许多,想到这里贾政也忍不住琢磨,也不知道冯紫英一两年内能不能调回京中?
庚字卷 第二十七节 其乐融融
“……,这么说来朝廷也是有意要把京营将士都赎回来?”贾赦和冯紫英谈得眉飞色舞,“理当如此,不管怎么说京营将士也是为朝廷效命,若是朝廷不闻不问,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好不容易有了一份指点江山的感觉,和冯紫英这等真正参与过和蒙古人谈判的亲临者探讨这等军国大事,对于贾赦来说绝对是一种难得的体验,日后也能成为自己周围人中独一份的谈资,他自然要好好把这些细节问清楚。
“赦世伯说得是。”冯紫英呲着牙齿歪着嘴应和着,“朝廷肯定也是这么考虑的,但若是蒙古人要价太高,这就有些牵绊扯皮了。”
和这个家伙谈话既无趣还得要附和着,否则被对方觉察了,只怕又要做脸作色,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铿哥儿,你在觉得现在这蒙古人都达到了顺义平谷,究竟能有多大的危险?“贾赦把身子向冯紫英这边一探,假作压低声音的模样,”我听闻这街面上粮价油价都涨了不少,可是那铺子宅子价格却是大跌,上半年那南熏坊挨着四译馆不远的烧酒胡同你知道吧,是个好地方,北面就是**府,和礼仪房,一处占地两亩地的大宅子,虽说破旧了一些,但是园子还在,卖价一千二百八十两,……”
“……,蒙古人打进来之前一直是这个价,只是没卖掉,可卖家也不肯降价,蒙古人一进来,他就垮到了九百五十两,这时候谁会要?这不,前两日来找人问我要不要,就只要八百八十两了,我估计就是八百两都能拿下来了,但这会子卖宅子不是吃饱了撑得慌么?”
贾赦试探性瞥了一眼冯紫英,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变化,“铿哥儿,你说这蒙古人不能打进来吧?”
这厮,居然打着这些主意,冯紫英腹诽不已。
不过这也难怪,几十年没遇上这种事情了,只怕京师城的百姓都是人心惶惶,虽然不至于说要弃城而走,但是存着情形再不对,找门路悄然出城南奔的想法的人也应该不少,尤其是那些对时局形势不是很清楚的商贾士绅和中下层官员中,只怕更多。
贾赦显然是很信任看重自己的看法,也打算在这上边赚一笔,不过这事儿上边自己也没打算欺哄对方,甚至对方主动去买宅子买铺子也是好事儿,算是变相证明对朝廷对军队的信任。
再说了,迎春的事儿,虽然现在还不明朗,可除非贾赦死了,归根结底还得要过这厮一关,迎春年龄也不小了,估计也不能拖太久了,孙家冯紫英是绝不会允许迎春去的,那等中山狼,去了就是羊入狼穴,有去无回,自己便是背一个色中饿鬼的名声,那也认了。
打定了这个主意,冯紫英也就平静地道:“赦世伯若是相信小侄的话,那么尽可大胆出手,蒙古人不过是一阵风雨,小侄可以断言,顶多一个半月,蒙古人就得要退去,他们不可能在京师城下过冬,……”
“哦?”贾赦精神大振,“真的?你们永平府那边……”
“内喀尔喀人那边只要朝廷这边的事儿说好,我估计最多半个月就要开始退回草原,京畿这边可能稍微拖一拖,也就是一个月的事儿。”冯紫英斩钉截铁,“所以现在京师城里这些人都是在自己吓自己,您看看皇上和朝廷官员有几个真正心慌意乱的?那些个卖铺子宅子卖古董的,都是愚不可及。”
贾赦忍不住拍腿大喜。
盛世藏古董,乱世存黄金,现在局面如此紧张,自然有无数人都想把手中古董换成金银,价格也压得很低,就是想着一旦兵荒马乱,这带着金银好跑路。
这几日他也打听到了好几笔生意都是很划算,绝对是平素里买不到的,只可惜石呆子却不肯把那些扇子拿出来卖,实在让人心痒。
冯紫英自然不知道贾赦又已经按照原书的走向开始打石呆子那几把古扇的主意了,他也不过是顺水推舟,说一说,看看贾赦有无这个胆量去搏一把。
实际上这连博都不算,就纯粹是以信息的不对称挣钱。
“当真?”贾赦声音都有些发颤了,“铿哥儿,你可不能骗愚伯啊。”
“赦世伯说哪里话,你我两家,小侄如何敢谎言诳骗?那日后小侄如何还敢登门?”冯紫英无奈地摊摊手,看来贾赦这厮在赖家身上的确挖到了不少银子,才敢有如此底气去挣这银子了。
“好!”贾赦红光满面,恨不能立时便要出门而去大干一番,不过他也知道不急在这一时,不是说还要一月,尽可慢慢寻找合适目标,“此事若是得成,愚伯定要好好感谢铿哥儿。”
说这番话的时候,贾赦也有些意动,若是把二丫头给冯紫英做妾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事情。
只是自己已经收了孙绍祖五千两银子,这后边孙绍祖又零敲碎打上门来送了一二千两银子,要让他把这些银子退给孙家,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若是冯紫英愿意替自己把这些银子还给孙家,再拿出一笔银子来纳二丫头,那二丫头给她做妾也不是不可以。
想到这里贾赦也觉得可惜。
这冯紫英明显前途更远大,家中也更有银子,只是二丫头要过去也只能当妾,这个当妾和当嫡妻是两回事,当妾的是当不了家的,日后想要落点儿私房钱也还要看大妇脸色,自己若是指望二丫头回门来孝敬几个也不可能有多少,所以也还是嫁给孙家更合适。
不过,贾赦心思又一转,岫烟那丫头也姿色不俗,好像也可以有一笔生意可做。
都说铿哥儿性好渔色,见不得漂亮女人,要不老二媳妇也不会把金钏儿玉钏儿姐妹俩送给冯紫英,明显就是要拉拢关系,连薛蟠那大傻子都知道把香菱送给铿哥儿讨好,若是把岫烟许给铿哥儿为妾,似乎也算弥补了二丫头这边的缺憾了。
贾赦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看得冯紫英心里有些发虚,莫非这厮知道了自己和迎春之间的私情?不应该才是啊。
贾赦目光一转却见贾政似乎有些神思不属,自己和冯紫英说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半点反应,还在那里神游天外,眉头忍不住一皱。
“二弟,铿哥儿说蒙古人在这京师城下呆不了多久,所以你也尽可放心了,对了,紫英,朝廷原本有意让你政世叔外放江西去当学政,原本也就是这一阵就要出发,但是没想到蒙古人打进来,所以这事儿也就耽搁了,……”
贾赦的话让冯紫英也一愣,“政世叔要外放了?”
贾政这才收住心神,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看样子贾元春还是听从了自己的建议,要把贾政支出京师城了,这应该是一步好棋,免得贾家顶着两个国公帽子,实际上却又虚弱无比,四王八公十二侯裹挟在里边,到时候真的出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江西学政也算不错,冯紫英印象中,在《红楼梦》书中贾政也是外放一省学政,几年才回京,不过贾府是朽木不可雕,有贾赦、王熙凤这些人作死,再加上本身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整个武勋群体卷入铁网山谋反,最终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覆亡。
“这是好事儿啊,一省学政对于提升世叔在士林中的名声大有裨益,而且江右素来出人才,学风鼎盛,政世叔性子谦和,到了江右定能和士林文人友好相处,肯定会有所收获。”冯紫英一连串的恭喜。
贾政其实内心既担心,但是又有些喜悦,江右素来文人辈出,文风鼎盛,自己一个非科举出身的学政去了,肯定免不了要受一些刁难非议,不过也正如冯紫英所说,自己性子本身就谦冲温和,便是受些气也能稳得住,只要熬过这一任,肯定会在士林中留下好印象,日后回京之后名声也会好许多。
捋须微笑,贾政也是道:“此事只是吏部有了定议,但是最后还是要以公文为准,……”
“呵呵,政世叔无需担心,吏部定议,公文肯定就会出来,只不过正巧赶上这个时候缓一缓罢了。”冯紫英微笑道:“届时小侄肯定不在京中,就只有在永平遥祝世叔一路顺风,心想事成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小侄帮忙,也请世叔尽管开口,小侄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听得冯紫英这般一说,贾政喜欢得眉花眼笑,看冯紫英也是越发顺眼,懊悔遗憾和期盼的心思也是混杂,一时间浮想联翩。
冯紫英在士林中的名声极大,虽然那边是江右,但是冯紫英在青檀书院中就和江南士人大家说经论道,加上开海之略的影响力,所以自己若是去了江右,提及冯紫英是自己世侄,多少也能有几分颜面。
一时间,荣禧堂内喜气盈盈,笑声朗朗,宾主尽欢,贾宝玉、贾环和贾兰几人也都是面带艳羡之色,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什么时候能得到两位老爷如此对待?
庚字卷 第二十八节 酸,颤
“贤侄,听闻蒙古人把京营大军一网打尽,京中四王八公十二侯中多有子弟在其中为官,均为蒙古人俘虏,不知道这蒙古人索要赎金朝廷如何处置呢?”贾政心情甚佳,也顺口问及这一目前京中武勋们最为关注的问题。
京中武勋群体规模甚大,各家各户几乎都有子弟在京营中任职,从副将、参将、游击到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级不一,但是这也基本上是武勋子弟们的一个最安逸去处。
只不过在贾家这边因为贾敬追随义忠亲王被贬谪,像贾琏、贾蓉这些嫡支自然都受牵连,而贾瑞、贾璜、贾琼、贾芸、贾蔷、贾菌这些别家旁支却都又好逸恶劳,多不愿意去军中,所以也才有了贾家现在逐渐没落,甚至连武勋的基本盘——京营里,都没有自己子弟作为代表的尴尬情形。
不过贾家也还和其他武勋家族保持着联系,所以这一次武勋在京营中的惨状他们也才知晓。
“现在还不好说,还要看皇上和内阁的商议了,不过彻底不管肯定不会,关键在于蒙古人所索要的金额太大,朝廷肯定拿不出这笔银子,若是个别武将自家愿意赎回自己呢,但蒙古人好像又不太愿意,要求一并赎回,只有几万士卒索要不多,朝廷已经允了,但涉及到将领武官们,就要细细计议了。”冯紫英的话半真半假。
永隆帝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士卒尽快赎回来,将领武官们则是采取拖的法子,尽可能拖时间,以便于他能重新布局京营的人事,使得他日后能控制京营。
冯紫英回永平后也还要和宰赛那边交代,数百武将军官,一个一个谈,一个一个赎回,不急,拖上一年半载,这边也好有更多的时间来准备物资交易。
像布匹、盐巴、茶叶甚至铁料等等,冯紫英和宰赛的约定就是如此,他们只要物资,不要银子,而银子通过永平这边的商贾换成物资,然后走辽西走廊运入草原,这样一来皆大欢喜。
比如穆天燕,索要五万两,这五万两银子便要交到永平府冯紫英手里,冯紫英自然会安排人把银子换成物资,然后从辽西经由叶赫部地界运入草原内喀尔喀人地盘,这其中肯定会有一些利润分成,一部分会给叶赫部,否则叶赫部要承担其这个担保作用,不给点好处不行。
冯紫英也和宰赛那边有了默契,拒绝了那些愿意为武勋将官们交付赎金的商贾们而只由冯紫英这边来负责处理赎回事宜,甚至还可以在价格上给予一定优惠折扣,但是冯紫英这边需要交付内喀尔喀五部需要的物资而非银子,同时要确保所有人几百武将军官都要被全部赎回,如果有无人愿意赎回的武将军官,那么就要由冯紫英自己出钱负责按照最低赎回价赎回。
冯紫英也一口同意了这个条件,放任那些商人们和武勋搅在一起,只会让边地的物资运输管控难度更大,虽然现在这牵扯这帮京营武将军官,但是这些武勋家族还有其他子弟在边镇上,他们借此勾连,日后为祸会更甚。
对宰赛来说,这样近乎于打包而且还能全数换成自己需要的物资,对他们来说无疑既稳定而且还减少了物资交易环节,又有叶赫部担保避免了风险,可谓一举几得,皆大欢喜。
“那岂不是意味着这些人一时半会儿都不能回来?”贾政也只是有些好奇,也还有点儿担心,但是毕竟不涉及到自己利益,所以也不是太在意。
“看吧,朝廷肯定会有一个方略出来,蒙古人那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没有银子就别想放人,零敲碎打的赎人他们肯定不愿意,嫌麻烦,所以这还有找一个保人,……”冯紫英摊了摊手,“届时还有很多事情,所以小侄也会很快回永平去。”
“唔,此番事了,贤侄和宝丫头的婚事就该提上议事日程了吧?”贾政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这已经十月了,当初早已经一定十二月娶宝钗,但是没想到从冯紫英到永平府之后各种事情接踵而至,许多事情都耽搁了下来,也就只议定了成亲时间,许多具体事宜都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商议。
冯紫英想了一想才点点头:“小侄这边的确事情多了一些,不过小侄会回去和母亲商量,请母亲尽早和薛家两位婶婶那边说好。”
贾政满意中夹杂遗憾的颔首,他现在对冯紫英越发看好和满意,但是薛宝钗和林黛玉虽然都是至亲,但是毕竟不是自己女儿,所以这种纠结的心思困扰着他。
倒是贾赦心思不在这上边,他听出了未来冯紫英似乎是要参与到协助朝廷把京营那帮武将军官赎回来,而且每个人价格都不一,里边和蒙古人的谈判好像还会有很多扯绊。
他已经在琢磨着自己能不去掺和进去,从中也能捞两个银子花花?
冯紫英不是说他和蒙古人的首领建立了互信关系么?
自己帮忙牵线赎回几个人,从中吃点儿牵线搭桥的辛苦费,这不算过分吧?
这荣禧堂里一干人都是各有心思,但是却只看到满堂喜笑。
“对了,方才李十儿说贤侄和宝玉、环哥儿以及兰哥儿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贾政这个时候才想起关心一下贾兰的事情。
冯紫英也把情况介绍了一下,表示愿意收贾兰为弟子,暂时会安排人来教授贾兰经义,帮助贾兰提升经义水平,以便于日后能尽快适应去青檀书院。
这个消息再度让贾政喜出望外。
虽说全家都更宠爱宝玉,但是贾兰毕竟是嫡长子贾珠的儿子,贾珠早逝,让贾政也曾黯然神伤,一个读书种子就此泯灭,贾家的顶梁柱塌了一半,一度让贾政心灰意冷。
现在这个嫡长孙也是读书颇为努力,如今冯紫英愿意收其为弟子,几乎就是要帮着贾兰日后奔上读书科举和入仕之路了,这对于贾珠这一脉来说,简直就有再造之恩了。
所以贾政也是郑重其事的起身,要给冯紫英行礼道谢,慌得冯紫英赶紧避让,好一番推让。
在另一边贾母的院子里,也是热闹非凡。
得闻冯紫英过府造访的消息,几乎所有荣国府的妇人姑娘们都下意识的簇拥到了贾母院子里。
荣国府两位当家老爷降阶相迎也是让一干女人们唏嘘感慨不止,但是就连贾母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而只是感叹冯紫英几年之内就完成了飞跃式的晋升。
荣国府里内外消息是极为灵通的,端茶递水的丫鬟,门口打望的仆从,无一不是贾母身旁的耳报神,便是她身旁的鸳鸯、王夫人身旁的彩霞、邢夫人身旁的春桐,也都是能随时和荣禧堂这边的人打探消息的角色。
冯紫英和家这贾赦贾政的对话进程,几乎也是隔着一盏茶工夫就能传递进来,弄得这边贾母的院子里更像是内堂听声。
“这么说铿哥儿是真的单枪匹马去和蒙古人首领见面谈判?这不是鸿门宴么?”就连贾母也被传回来的消息震惊了,“那等奴酋岂会和我们汉人一般讲信义,没准儿就是翻脸相向,铿哥儿未免也太大意了!”
“是啊,怎么能孤身犯险,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前还喜笑颜开的薛姨妈此时也是蹙起眉头,自家姑娘马上就要嫁过去了,怎么这位姑爷却是如此不省心,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呸呸呸,想到这里薛姨妈赶紧连呸几声。
“奴婢听得冯大爷给二位老爷说他也是有准备的,双方都有约定,真要有什么意外,那边未必能讨得了好。”站在一边儿搭话的小丫鬟回答道。
“那也不成,铿哥儿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咱们这边可要有几位姑娘要嫁过去呢,宝丫头,琴丫头,还有两月你们俩就要过门,日后过去了,一定要叮嘱铿哥儿,千万莫要去冒这等险,他们冯家不是只有他这一棵独苗么?也不怕出个什么意外?”贾母连连摇头,富态白皙的脸上也是不解和担心,“还有玉儿也要找机会和铿哥儿说说,莫要恃勇不当回事儿。”
“是。”宝钗、宝琴和黛玉交换了一下目光,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迎春、探春、湘云和惜春、岫烟几位,既是甜蜜,又有些不自在。
毕竟老祖宗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叮嘱此事,已然将冯大哥当成了自家人一般,可这还有其他几位姐妹,别的不说,宝钗和黛玉便是隐约知晓,探丫头是对冯大哥有些情意的,这几个月里,便是环老三都隐约透露过,只不过知晓人不多罢了。
宝钗和黛玉猜得没错,探春在贾母一说话时,心里就有些微微的酸涩,不过她历来爽朗大气,并没有露出形色,只是在宝钗和黛玉睃过来目光时,心中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
庚字卷 第二十九节 牵绊
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孩子们总是比男孩子更早懂事,更早意识到外边世界的艰险莫测。
在看到二姐姐据说要被许给孙家之后哭得眼睛红肿,云丫头传闻要和江南甄家结亲却又再无消息之后的强作欢颜,探春其实也意识到决定每个女孩子命运起伏的那一关正在缓慢但却无可阻挡的向自己逼近。
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走向会是何方,至今她还没有听闻到老爷太太关于自己婚事的消息,便是宝二哥也说从未听老爷太太提起过。
宝姐姐和林丫头以及宝琴都有了自己的归宿,可是自己呢?
和自己命运一样飘浮不定的还有云丫头和四妹妹,但四妹妹还有两年,自己和云丫头却已经是迫在眉睫上的事情了。
无数美好的幻想终归要化为泡影么?探春心里有些凄婉悲凉,方才宝钗和黛玉那躲躲闪闪的一瞥让她内心情绪更加低落。
荣禧堂里冯大哥正在和二位老爷谈笑风生,意气飞扬的他可曾还记得自己这个陪她下扬州的三妹妹?
同样惴惴不安的还有坐在探春身旁的迎春。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宁肯坏了名声也不嫁到孙家去,但是对于性子柔弱的迎春来说,要和父亲母亲对抗,可以想象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唯一激励她和作为依靠的就是冯大哥的承诺。
只是这大半年来冯大哥去了永平府,远隔数百里使得这种联系也变得遥遥无期,也让迎春内心更加忐忑忧惧。
迎春也知道冯大哥去了永平府这一段时间肯定会相当忙碌,他人生地不熟到外埠新任,肯定会把心思都用在公务上,没有其他精力来考虑其他,这都在预料之中,但是对迎春来说,最难受的煎熬还是父亲那边若有若无的提示。
孙绍祖偶尔登门更是让迎春畏如蛇蝎,虽然对方只是登门拜访父亲母亲,但是那就意味着自己嫁入孙家的可能性越发大了。
迎春最害怕的就是父亲突然将自己许配给孙家,而冯大哥还在永平府那边得不到消息,措手不及之下木已成舟,便再也无法挽回,这也是让她最担心的,所以在得知冯大哥今日到府造访,才会让她欣喜若狂。
无论如何她都要找机会见冯大哥一面,否则这往后的日子她怕自己夜不能寐。
……
“大老爷问冯大爷蒙古人现在打到了京师城下,京师城会不会有被攻陷的危险,冯大爷说蒙古人已经是强弩之末,顶多一个月就会退回草原,……”
“冯大爷还说,他受朝廷委托正在和蒙古人谈判京营几万将士俘虏的赎回事宜,估计很快他就要回永平府督促永平府那边的蒙古人先退回草原上去,……”
打探消息回来回报的丫头和小子们说的情形都是含糊不清,只能知晓一个大概,不过好在贾赦贾政询问冯紫英的问题也都浅显易懂,几个丫头小子的鹦鹉学舌也能让在场的一干妇人们听明白大半了。
“……,二老爷又和冯大爷说了冯大爷和宝姑娘、宝二姑娘的婚事,……”
宝钗和宝琴脸同时红了起来,下意识的举起手中袖子遮住脸颊,好在贾母和王夫人、薛姨妈的喜笑颜开打消了二人的羞涩。
“……,冯大爷还说收了兰哥儿为弟子,要准备安排一个青檀书院他昔日的经义教谕来教授兰哥儿经义,……”
这个消息又在妇人们中引起了轰动,“铿哥儿要收兰哥儿为弟子,找人教授兰哥儿经义?”
贾母和王夫人都是又惊又喜,那李纨更是兴奋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这才又赶紧坐了回去。
“是,冯大爷和二老爷说了,他见兰哥儿读书用心,为人诚笃,所以收他为弟子,另外因为他还要在永平府为官,暂时无法回京,所以才请人来先授兰哥儿经义,帮助兰哥儿打好基础,……”
最后来的这个丫头倒是一个机敏的,话语也说得极为清楚。
一干妇人顿时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都是觉得冯紫英考虑周全,赞叹贾兰终于得了一个好造化。
尤其是那李纨更是眉花眼笑,坐卧不安,恨不能马上见到自己儿子,问个究竟,虽说前几次也曾经和冯紫英说过两回,但是冯紫英态度都是不冷不热,未曾明确表态,怎么今日去一下子有变得如此积极起来,居然一下子就收了兰哥儿作弟子了?
王熙凤在一旁看着李纨兴奋满足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怎么这铿哥儿一来府里边儿,弄得大家都像是过节一般,唯独自己却好像成了外人?
想到这冤家对自己的百般态度,王熙凤就没来由的一阵心乱如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盼着见他,还是畏惧见他?
冯紫英那边和贾赦贾政的对话一直未曾结束,兴许是觉得冯紫英此番和以往大不一般了,贾赦贾政也都主动挑着一些话题来询问,冯紫英也没有推辞,捡着一些好说的说了.
一直到鸳鸯在门外出现,贾赦贾政才意识到只怕贾母也要建冯紫英一面,这才收口。
冯紫英并不太想去贾母院子里,虽然也知道各位姑娘肯定都在那里,但是那么多人都在,反而成了修罗场了,啥体己话都没法说,还不如各自归家,自己也可以择机到想去的地方。
只不过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不去还不行,好歹也是贾府里的老祖宗,还是黛玉的外祖母,这般身份在那里,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不出所料,一去一大群莺莺燕燕,花团锦簇,看得人眼花缭乱,面对贾母和王夫人等人的询问,冯紫英也只能耐着性子回答了几个问题,便直接告辞出来了。
贾赦贾政留了冯紫英在府里用饭,这也是首次,也证明二人不但正式将冯紫英视为对等身份而非简单晚辈亲戚或者通家之好的子侄了,同时也有将冯紫英视为贾家至亲的味道在里边。
以往冯紫英来贾府,多是贾琏作陪,但这一次就是贾赦贾政作陪了,像宝玉、贾环都只能敬陪末座,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一顿酒下来,冯紫英倒也还清醒,只是贾环和贾兰都分别来敬了两轮酒,贾政也代表贾兰的祖父感谢冯紫英,又喝了几盅,这才有些尽兴的味道。
冯紫英醒来的时候,看着半新旧的房间,一时间还有些想不起这里是何处。
很显然这既不是宁国府的秦可卿院子,也不是王熙凤的独院平儿的房间,简单清爽的装饰,床榻上乌金色带着腥红镶边的锦被,被子盖着自己和衣而卧,这舟燃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冷意。
好一阵后冯紫英才想起来,这应该是贾家的一处客房,就在那大观园的西角门外,平素应该是在这里住的人很少,所以没多少人气的感觉。
“爷醒了?”宝祥在屋外小声道。
“嗯,醒了,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冯紫英摇摇脑袋,黄酒下肚,后劲儿十足,但是却不头疼,这一觉睡下来,居然神清气爽,格外精神。
“爷睡了一个多时辰了,这会子都申初了。”宝祥道:“除了宝二爷、环三爷和兰哥儿来看了爷外,还有几位姑娘也来过?”
“哦?谁?”冯紫英伸了一个懒腰,身子一抖,骨架子都一阵脆响,随口问道。
“紫鹃姑娘和莺儿姑娘都来过了,见爷还在熟睡,就都走了,后来珠大奶奶身边的绣橘姑娘和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姑娘也来了,绣橘姑娘带了珠大奶奶的话,请爷得空捎个信儿,平儿姑娘啥也没说就走了,还有司棋姑娘,这会子还守在门外呢。”
宝祥也有些搞不明白自家爷在贾府里边和姑娘们的关系,紫鹃和莺儿也就罢了,那珠大奶奶是个寡妇,估计应该是替主子收了贾兰为弟子的原因,但这司棋姑娘就有些狂躁了,气势汹汹的样子也不知道这是要把谁给吓住似的。
和黛玉、宝钗其实都已经见了面了,当然在两位姑娘心里肯定这不算,肯定要在一起单独倾诉衷肠才能算,问题是黛玉和宝钗都等候着,这司棋肯定是替迎春来的,迎春这丫头估计也是被孙家提亲的事情焦虑得难受,煎熬这么久了,所以想要急于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个承诺式的安慰。
“行了,我知道了,把司棋给我叫进来。”冯紫英想了一想,还是得先把迎春这边安抚着。
司棋气鼓鼓的进来,走起路来犹如一阵风,那胸前鼓胀如堡垒般,裹在一件靛蓝打底镶红的滚边儿,让人目光下意识的就要落在其上。
“见过大爷。”司棋虽然懊恼,但是在冯紫英面前礼节却不可费。
“怎么了,司棋你又发什么疯了?”冯紫英到不觉得这位姑娘有什么不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能证明她对主家的忠诚。
“这话该奴婢问大爷才是,大爷这一去经年,难道就没有要留给姑娘的话语,就让姑娘这么一直忐忑不安,最后让姑娘自己选择么?”司棋颇为激愤的道。
庚字卷 第三十节 剖肝沥胆
面对司棋气势汹汹一副问罪架势,饱满浑圆的大胸脯在靛蓝镶边绣袄的裹缠下更是跌宕起伏,很有些看点,起码冯紫英很欣赏。
这年头可不兴什么隆胸整容,都是纯天然,也不知道一个未经人道的丫头居然有着不输于凤姐儿和尤氏双姝的大胸,难怪连金钏儿、晴雯提起司棋时,不屑于对方的无脑鲁莽同时,也还是有点儿艳羡,嗯,估摸着就是在这上边儿了。
几个丫头都对司棋的鲁莽颇为不屑,但是冯紫英却知道这司棋并非纯粹的无脑鲁莽,或许这丫头性子上的确急躁了一些,也有点儿大大咧咧的莽,但是却并非没有心计。
起码比香菱、云裳这些丫头要有心思得多,真以为这些大宅门里出来的丫头,又跟着一个性子软弱敦厚的小姐,若是这当大丫头的还不逞强好胜一些,那还不被人欺负到脚底下去了。
面对不发一言却是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胸脯的冯紫英,莽司棋也有些心慌。
平素里若是府里哪个小子仆僮敢这般非礼勿视,她定要恶狠狠地骂过去,不过对着这一位,她虽然莽,但却不蠢,只是下意识的要侧身,避开对方正面目光,但是却又不肯示弱,所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双手叉腰,力图表现出自己的气势来。
“哟,这还是要问罪起来了吧?”冯紫英好整以暇地坐在椅中,身子很随意的靠在扶手上,“二妹妹就让你这么来的?”
“和我家姑娘无关,就是奴婢一个人的事儿,就是想要来问问大爷,当初和我家姑娘说的,算不算数?”司棋咬着嘴唇,手里扭着汗巾子,竭力要把气势提足。
“我和你家姑娘说什么了,你知道么?”冯紫英似笑非笑,迎春固然胆小软弱,但是总不会把自己和她之间私密之语告诉这丫头才对,嗯,顶多也就是一些大致的想法,他倒是要看看迎春对这丫头信任到什么程度,而这丫头又对迎春忠诚到什么程度了。
“哼,大爷莫要欺侮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性子实诚,但若是大爷借此反而戏弄我家姑娘,那就太有损大爷的形象了,现在贾家上下都是把大爷当成了贵人,我家姑娘心思单纯,一腔心意都在大爷身上,大爷娶谁纳谁,和哪个姑娘相好,我家姑娘都不会去过问,也不会去拈酸吃醋,但大爷就更应该对得起我家姑娘的这份心意才对。”
司棋咬着牙根一字一句,清脆有力,很有点儿冯紫英若是对不起迎春,她便要和冯紫英拼命的架势。
“嗯,听你这话倒是一副要替你家姑娘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势,不过你这话也说得不明不白,我和你家姑娘说了什么你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何来算不算数这一说?”冯紫英笑着道:“你凭什么说我说话不算数?”
“哼,大爷这一去永平府大半年,我家姑娘在府里边成日担惊受怕,既要担心孙家那边,还要担心大老爷乱点鸳鸯,后来还要担心大爷在永平府那边儿蒙古人入侵的事儿,好端端一个姑娘都瘦了一大圈儿,再这样下去,还没等到大爷一句话,只怕人都要病倒了,……”
司棋恨恨地道:“哪有爷这般折腾人的,许了我家姑娘的话,总要有后续动作言语才是,我家姑娘再说敦厚,但是也毕竟是个姑娘家,心眼儿瓷实,如何经得起您这般不闻不问?”
这话很有点儿剖肝沥胆的感觉,连冯紫英都觉得好像自己的确有些忽略了迎春的感受了,
之前在迎春那里自己的确有些心动,也确实觉得不能任由迎春嫁入孙家,不过冯紫英很清楚贾赦的性子,这是个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性子,孙绍祖要想娶迎春,只怕还要花些工夫才说得到那条路上去。
他有这个把握在此之前把这桩事儿掐断。
若是孙绍祖不识趣,他甚至可以轻而易举的寻个由头就能让孙绍祖身陷囹圄,不需要做什么手脚,因为孙绍祖身上本身就有太多马脚把柄,只是他远在大同那边,没有人想要对付他罢了。
但有些事情却是不能对人言的,像迎春也好,司棋也好,他不可能把话对她们说,不过单纯一些空口白牙的许诺又实在有些苍白单薄,所以也是一个矛盾。
沉吟了一下,冯紫英觉得恐怕是要去和迎春见见面,给她吃一颗定心丸,这丫头性子老实,只要让她心踏实了,也就不虞出什么问题了,至于司棋这丫头,看样子还真是真心护主,他倒是很欣赏这个莽丫头的这份血性。
“嗯,这样吧,晚间我去二妹妹那里。”
冯紫英的话让司棋吓了一大跳,骇然看着冯紫英:“晚间?大爷,这如何使得?”
冯紫英一看这丫头的模样就知道对方误解了,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你这是胸大无脑还是怎么地,想什么呢?还以为爷要留宿二妹妹那里不成?”
司棋讪讪地噘嘴,她也知道自己说话有些孟浪了,可对方说话也太刻薄了,什么胸大无脑,简直太恶心人了,呸呸呸!
这位爷再说在贾家来去自由,也不可能要留宿自家姑娘那里,一旦被人知晓,那还不成了天大的丑闻?
自家姑娘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就算是要给这位爷当妾,那也是要正经八百小轿抬入冯府,也得要分派一个独门小院才能对得起自家姑娘不惜自降身份给他当妾的一片心意了。
“晚饭,宝玉和贾环两兄弟加上贾兰在里请我吃一顿家宴,我怕是明日没有时间再过来,后日可能就要回永平了,下一回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能就是年末了。”冯紫英很淡然地道:“晚饭后,我去二妹妹那里坐一坐,……”
“可是……”司棋虽然莽,但是也知道就算这位爷不会留宿,但万一被人发现传了出去,也是一个麻烦。
“哼,我吃了晚饭从西角门出去,不正好路过二妹妹的缀锦楼么?顺带拐进去坐一会子,谁还能说什么?”冯紫英顿了一顿道:“谁要搬弄是非,不管他是不是贾府的人,还真以为爷的刀不利不成?”
最后一句话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一股寒意上身,这才意识到这位爷据说也是在迁安城上手刃了无数蒙古人的,惊得司棋身上也是一颤,不敢再言语。
“司棋,你回去和二妹妹说一声,一切有我,不必挂心,晚间我过来看看她。”冯紫英这才放缓了声调。
打发走了司棋,冯紫英这才琢磨得去大观园里走一圈的事儿。
宝钗宝琴姐妹俩,黛玉那里,都得要走一趟。
其实贾赦贾政也都知道下午自己的安排,论理这有些不符合礼法,但是两家人关系如此密切,加上本来双方也已经订亲,几乎没可能有什么变化了,尤其是薛家姐妹还有一两个月就要嫁过去,这个时候见见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
这礼法之外还有人情,也别把这种事情想得那么严格,从前宋到前明再到大周,这种风气实际上是在逐渐放松的,虽然不可能再像唐代那么宽松,但是比起前宋时代已经要好许多了。
这客房里没有外人,就只有宝祥一个人,倒也有点儿意思,没有人来引路,毕竟这不合规矩,府里边老爷太太们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自个儿想办法。
宝祥也不能进大观园,所以冯紫英也就这么一个人优哉游哉地去了。
十月的北地已经有些寒意了,哪怕是阳光明媚的午后,仍然能感受到几分凉意,尤其是才从房间里出来,冯紫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冯紫英没有直接从西角门进去,而是沿着内子墙一路走到正门处。
门房上的人对冯紫英自然都很熟悉了,这帮人都属狗的,鼻子比谁都灵。
大老爷和二老爷今日专门设家宴款待冯大爷,宾主尽欢,连鲜有过量的政老爷都喝多了,被人扶着回去休息的,而赦老爷更是喝得酩酊大醉,据说这会子还在屋里发酒疯,闹腾着说孙家要想去二姑娘,不再拿五千两银子出来作聘礼那就休想。
见冯紫英一来,一干人都是迎上来,这个行礼,那个扶手,这个赔笑,那个问需不需要引路,简直比见了自家爹娘还要孝顺,看得冯紫英也是一阵恶寒。
还有两个婆子显然是守内门的,按照荣国府的规矩,这大观园里除了贾宝玉一个人外,其他男子都是不能进的,当然这也不绝对,只是寻常男性仆从要想进去肯定就是不行的了,要通传也得要这门上两个婆子去。
不过这种规矩对于冯紫英来说自然是无用的,没等冯紫英说话,两个婆子已经脸都笑得满是褶皱,福了一福之后,便让了开来。
冯紫英当然也不会吝啬,一袋碎银子扔给了当头者,一干人也都是眉花眼笑,纷纷谢谢冯紫英的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