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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完美

    见冯紫英的面容表情,宝钗心里有些慌乱,故作镇静道:“这又有什么有心不有心,林妹妹命都是冯大哥救下的,难道现在反倒不愿意施以援手了么?”

    “嗯,那可不一样,救命是救命,施以援手是施以援手,琏二哥护送帮着打理是正理,若是我要掺和,没准儿就有故事出来了。”

    冯紫英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逗弄着宝钗,恨得宝钗牙痒痒。

    “有什么故事出来?若是有心,冯大哥便将故事变成事实便是,若是无心,那也无愧于人,何必畏惧这等流言?”宝钗咬着银牙一字一句道。

    “那妹妹希望是为兄有心还是无心呢?”冯紫英走近一步,吓得宝钗赶紧游目四顾,正色道:“那要看冯大哥自己怎么想怎么安排了。”

    冯紫英一愣,随即慢慢细品这句话,倒是对宝钗的聪慧大气十分欣喜,点点头,“不愧是慧宝钗。”

    听得冯紫英提及自己闺名,宝钗粉靥娇红,妩媚地一瞥,几乎要把冯紫英魂儿都勾走一半。

    却见这丫头藕荷色的长裙外罩着厚实的丝绵褙子,珠圆玉润的脸庞已经隐隐有了几分艳若牡丹的富贵气息,比起林丫头玉靥的姣花照水,又是一番别有风情。

    “愚兄后日便要离京,妹妹恐怕也知道,这番公干事关重大,江南诸省为此事纷争不小,也是扰得朝廷不安,朝廷也有意尽快敲定此事,所以才有这江南之行。”冯紫英正色道:“林妹妹家中之事我也知晓了,琏二哥既然也要南下,自然能一路同行正好,若是能帮得上自然要帮,只是担心这多半会是林妹妹家事,还得要琏二哥为主才是。”

    见冯紫英表情变得正式,宝钗心中稍安。

    人家能当着自己面说这事儿,说明人家心里有底,问心无愧。

    宝钗也不是一个喜欢使小性子的人,也明白事情轻重缓急。

    “冯大哥尽管安心去,小妹分得清楚轻重,林妹妹命运多舛,小妹一直以为自己自幼失怙已经是命苦了,但眼见得林妹妹只怕……,若是有冯大哥照应安慰一番,想必林妹妹心境也要好上许多。”

    不愧是宝钗,冯紫英心中暗赞,根本就不问其他,既显示出对自己的信任,也展示了她的为人大气,难怪能在这贾府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没有谁能说她半个不字。

    冯紫英不会因为这样一个女孩子表现如此圆融就低看不屑,每个人命运境遇都不一样,没落的薛家所遭遇的种种又岂是外人所能了解理解的?

    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一个父亲早逝兄长不靠谱的女孩子所要面对这样一个大家族生存生计挑战时,所必须要考虑的一切?

    冯紫英只能说那些人要么是幼稚天真,要么就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妹妹这样一说,愚兄也就放心了,嗯,愚兄会抓紧行程,尽早回来,……”冯紫英看着略带羞怯的宝钗,眨了眨眼。

    宝钗大羞,抿嘴扭头,霞飞双颊。

    “另外,也不知道婶婶回来没有,愚兄也想和婶婶谈一谈。”冯紫英略作沉吟道。

    对于冯紫英特立独行,宝钗也有所耳闻了,听得冯紫英这么一说,她当然有些紧张,“冯大哥,我母亲那边您不必担心,小妹自然有主意,……”

    “不,我知道妹妹是个有主意的,但是婶婶那边未必如此想。”冯紫英沉静的目光让宝钗格外心安,“所以还是我来和婶婶说一说吧。”

    宝钗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着冯紫英话语中的意思,良久才幽幽地道:“那林妹妹那边,冯大哥又该如何交代呢?”

    冯紫英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妹妹不会问这个问题呢。”

    宝钗羞得面颊绯红,美眸含情中却又有些恼怒,“冯大哥还没有回答小妹的问题呢。”

    “林丫头那边也好,妹妹这边也好,为兄自有安排。”冯紫英意味深长地道:“妹妹只需要信得过为兄就好。”

    宝钗目光在冯紫英脸上凝注许久,最终还是低垂下眼睑,轻声道:“小妹自然是信得过冯大哥的,若非如此,小妹也不会……”

    冯紫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心中便踏实了。

    虽然说宝钗黛玉这两个丫头很多方面性子上都大相径庭,但是有一点却是格外相似,那就是认定的事情,都不会轻易改变。

    “妹妹放心吧,愚兄这个人,或许不能从一而终,但是却能赤心对人,对妹妹的仰慕也是已久,……”冯紫英话语里轻快中却又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决然,眉目间的刚毅坚定透露出来的气势,都让宝钗心为之夺。

    没等宝钗反应过来,冯紫英已经走过来,牵起宝钗的手,然后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宝钗愕然之中吻了一下那晶莹润玉的脸庞,这才欣然放下。

    被冯紫英的突然袭击弄得目瞪口呆,宝钗也没有想到一直谨持守礼的冯紫英突然变得这么狂放,直到冯紫英亲吻一下笑着离开时,她才回过味来,罕见娇羞无比的跺着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发作,只能恨恨地看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

    薛姨妈得知冯紫英求见时也是惊疑不定。

    她当然直到自己姐姐和姐夫实际上是和冯紫英提起过自己女儿的事情,但是冯紫英却是委婉的推却了,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这让薛姨妈也很是失望。

    到后来在冯紫英大伯获得朝廷追封呼伦侯,这意味着冯家可以让冯紫英兼祧时,薛姨妈心中又生出一份期盼。

    只不过自家姐夫和姐姐好像更多心思放在了宝玉的前途上去了,加上石家马家的出事,并没有太多精力再来过问此事,这也让薛姨妈很是郁闷失望。

    “婶婶不必多心,因为小侄家中的情况较为复杂,恐怕婶婶也知道除了家父家母所属三房外,吾家大伯父战死呼伦塞,现在朝廷追封呼伦侯,二伯父病殁于大同镇总兵任上,朝廷亦有意给予表彰,……”

    冯紫英的话半真半假,大伯父的事情当然是事实上,而二伯父的事情就是空穴来风了。

    当然你要说全无凭据,那也不尽然,自家二伯父病殁大同镇总兵任上是事实,没有后嗣也是事实,但是至于说表彰也好,有没有其他安排也好,那就不好说了。

    就像自己大伯父追封呼伦侯一样,若是没有自己父亲和自己在西疆平叛中的耀眼表现,若是没有自己从会试殿试乃至馆选庶吉士中表现出来符合永隆帝的治政观点,永隆帝会主动提出追封一个十多年都没有想起来的总兵官?

    那可真的把大周张家人想得太良善记恩了一些。

    所以冯紫英也是看穿了这一点,只要自己和自己父亲表现出来足够的利用价值,或者说做出了让永隆帝觉得用其他方式都难以奖励的成绩,没准儿朝廷就可能还玩这样一出,把自己二伯父殚精竭虑身死任上的这一事迹拿出来表彰。

    给个什么侯伯这一类的虚头封爵,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座破田庄,一个虚头衔,惠而不费,甚至比其他奖赏更划算。

    “铿哥儿,你的意思是……”薛姨妈还是有些没有弄明白冯紫英的意思,讶然问道。

    “婶婶,朝廷尚未确定的事情,小侄也无法多说,但吾大伯父追封呼伦侯一事却是朝廷已经明确了,但吾大伯父并无后嗣,这等追封岂不毫无意义了?所以朝廷也有意让我们冯家兼祧,以求能让京师冯氏长房香火能延续下去,……”

    话也就只能说到这个份上,不能再深说,那样就显得太明显哦。

    而在林丫头这边事情尚未敲定之前,一切都只能让其处于一种模糊状态,你可理解为自家大伯呼伦侯需要兼祧一房,也可以理解自己二伯也有可能会追封,继而还会兼祧一房,这样一来无论你如何去理解,都能说得过去,也不至于让自己在他们眼中被视为谎言欺瞒。

    毕竟这都是事实,只不过要将这些彻底落实,需要时间和机会。

    一直到冯紫英送出门时,薛姨妈也没有真正听明白,但是她隐约感觉到应该是冯家大郎对自家女儿有意,甚至承诺了,但是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解决其中关节,而且冯紫英甚至也隐约提及此事不宜张扬。

    嗯,具体原因,或许是因为担心其他人上门提亲?好像有此可能,那段氏自己姐姐不也说过么?性子有些粗疏,说不定就会另选其他人家呢?

    总而言之,冯紫英用巧妙的言辞技术加上各种心理暗示,让薛姨妈懵懵懂懂的按照他的意图去理解了,这起码减轻了宝钗那边的压力,让宝钗不至于面对母亲压力而难以解释,那样对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太不公平。

    一切完美,冯紫英离开梨香院时,很爽快地又和薛蟠叮嘱了一番,毫无疑问薛姨妈肯定还会询问薛蟠一番,而有薛蟠的助攻,一切就完美无缺了。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此间有深意

    回到自己家中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对于这座宅院,冯紫英的感情似乎也越来越深厚,越来越有感觉了。

    略显厚重的大门虽然不像那等斑驳陆离彰显历史,却也没有朱漆红墙那等过分煊赫,石台阶上永远上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无一人,而角门上才是最热闹的所在。

    门房老魏要么站在门外和小子们闲聊,要么就是一张春凳搁在门洞里浏览着外边的风景。

    天色慢慢暗下来,两盏灯笼便挂了起来,裱糊的四个“冯”字显得透亮。

    灯火似乎更能吸聚人气,让角门处更见热闹。

    冯紫英的马车到了时,角门早已经开了,老魏已经小跑出来迎着,看着那略微有些瘸的腿儿似乎因为长久的调养,恢复还不错,居然还有点儿灵便的状态了。

    宁夏之战时他挨了乱军一箭,六月份养好伤便来了京里,长久跟随老爹的亲随,必要的待遇还是要有的,起码生老病死都得要管完,更何况他也有一家老小,索性就让他来京里府上,跟着老爹多年,知根知底也放心。

    冯紫英笑了起来,看来这老魏进入状态很快,也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

    “魏叔,脚不碍事儿了吧?”

    “嗨,早没事儿了,少爷您瞧,……”活动了两下,老魏脸上褶子都在反光,“上不了战场了,但是比起其他兄弟们来说,却算是老魏捡了个便宜,……”

    看那双粗糙厚实的大手,就知道这是耍惯了窄锋刀的好手,只是这脚不灵便了,但在府里边却也可以充当一下守院镇宅的定心石。

    “你可别这么说,咱们这府里,还的要靠您这样的才能护得阖府安宁呢。”冯紫英也扶着老魏的胳膊仔细打量着。

    “少爷说笑了,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哪里还能有边塞上那等破事儿?”老魏抹着嘴巴不以为然。

    “魏叔,那可不一定,现在也许没啥,日后可不好说。”冯紫英摇摇头,正色道。

    老魏一怔之后倒是有所悟,点点头,“那我这对狗眼睛倒是要放亮点儿了,别大风大浪都过去了,却在阴沟里翻了船,老爷把这宅门交给我,是看得起我魏瘸子,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冯紫英的话并非无因,随着冯唐在宁夏甘肃平叛之战中的表现,已经引起了像辽东、察哈尔乃至朝鲜等地的关注,张瑾前日里遇见冯紫英时便无意间提及,称朝鲜和女真人的使者都曾经问起过自己老爹的情况。

    虽说要搞什么刺杀也用不着到京师城,毕竟老爹也不在京师城,但以后呢?小心驶得万年船,多一分小心警惕没错。

    即便是冯紫英自己都还是有些警惕感,就像是这一次南下闽浙一样,涉及到那么多人的利益,一旦定板,谁敢说那些个觉得自己利益受损了却又气不过就要铤而走险来报复一下的?左右收买几个江湖人也花不了几两银子。

    甚至可能存着某种心思,即便是达不到效果,也要让这些朝廷官员做事之前多斟酌几分。

    刚踏进院子,瑞祥已经迎了出来,“爷,方大爷来了。”

    “哦?”冯紫英笑了起来,“也好,把饭菜放在外书房里来吧,正好我和方叔喝两盅。”

    方有度原来是来冯府里边蹭饭最频繁的,不过他现在少了许多。

    他的家小已经进京了,尤其是妻妾都有了孩子,一儿一女,也让冯紫英老娘艳羡无比,也一度那方有度的事情来敲打冯紫英。

    今日方有度来必定是有事,而且肯定是和自己南下之事有关。

    “没想到紫英你居然没有推荐我而推荐了梦章和克繇,……”方有度笑嘻嘻的夹起一筷子烟熏狍子肉,放进嘴里嚼着。

    “方叔你这么聪明的人的难道还不知道缘故?”冯紫英没好气地道。

    方有度一愣,他原本以为冯紫英推荐范景文和贺逢圣却没推荐自己是另有安排,要以自己和冯紫英的关系密切程度,这一群同学中无人能及,却没想到没自己的份儿。

    细细一琢磨,方有度恍然大悟,“可是南直、闽浙人都不得入?”

    “嗯,你看看我,工部右侍郎崔大人,还有魏广微,孙居相,吴亮嗣几位,要么北人,要么湖广人,总之不能和开海有瓜葛,这也是朝廷的安排,……”冯紫英也慢条斯理地拈了一筷子糟鹌鹑,细细咀嚼着,剔除骨头,“而且梦章也有其他人找到小弟,希望小弟推荐,……”

    “哦。”方有度是真正穷苦人出身,若没有老丈人的资助,便是在京师城中三五年里都别想买得起一所宅子,所以在人脉关系上远不及范景文和贺逢圣这些人,所以方有度倒也能理解。

    “而且,即便是无此原因,小弟也不会推荐方叔你。”冯紫英没有遮掩什么,“《内参》暂时还不能离人,若是哪一次小弟不出京的公干,倒是可以推荐方叔你。”

    方有度叹了一口气,自我解嘲地笑道:“那我这算不算是作茧自缚?”

    “哼,方叔,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多少人想挤进这个编辑部呢。”冯紫英轻笑,“我不信方叔这段时间府上就没有收到各种邀请。”

    方有度笑了起来,“看来紫英你也没烦扰得不行吧?愚兄不比你啊,许多都是来自徽州府那边的亲朋故旧,我老丈人也是来了信,……”

    “是不是一石激起千重浪?”冯紫英能理解。

    南直那边几个府州,本身就和浙江那边经济联系紧密,徽州商帮、洞庭商帮都赫赫有名,在南直、山东和浙江这一片和山陕商帮展开竞争,而开海之略势必对整个南直、闽浙的经济民生都产生巨大影响,稍微有些头脑的士绅商贾们都在评判着朝廷这轮开海战略的利弊影响。

    “差不多吧,连我老丈人都感觉到了。”方有度点点头,“开海影响不仅仅局限于海贸商人,更涉及到造船等行业,而且海贸外销的货物就是那么几大块,茶叶,纸张,瓷器,丝绸,药材,我们徽州府的茶和纸素来有名,亦有大批运往宁波那边,……”

    “方叔,你这是在暗示我们此次调查应该倾向于宁波么?”冯紫英笑了起来,“小心都察院找上门来啊。”

    方有度也不是雏儿了,撇了撇嘴,“紫英,你少给我说这些,你敢说你们这一行难道就不接触那些个士绅商贾?那你们怎么调查核实?要接触,还能免得了那些人的游说礼物?”

    冯紫英摊摊手,“那该是崔大人和孙大人操心的事儿,我就是一个帮闲打杂的,……”

    “哼,你说得轻巧,谁不知道你现在是皇上和内阁里边都挂了号的,户部郑大人和工部李大人都专门招你细谈,你以为这些消息能瞒得住人?那些个商帮会馆的人无孔不入,在这京师城里势力大着呢,这些消息早就传了回去,我告诉你,你今儿个南下,肯定是万众瞩目,你自个儿也小心一些,别让都察院那帮人给盯住了。”

    冯紫英当然知道方有度这是为自己好,替自己担心,不过他也有思想准备,“方叔,谢了,崔大人也和我专门谈过,此番我们不会表态,只做调查,结论要等到回京之后再来做,……”

    “这有用么?你只要走上几站看些什么了解些什么,人家都能明白你评定的标准是什么了,如果有些无法弥补的,自然就要想方设法来走其他歪门邪道了,这些商人为了自己目的,无所不用及,……”

    方有度说得口水爆蘸,冯紫英有些好笑,“方叔,你这是在说包括你老丈人也是如此么?”

    方有度一愣,最后苦笑,“恐怕也差不多吧,总之我知道你们这一趟出去,有些事情免不了,但是须得要掌握一个度,这些商人们一旦发起狠来,那可是真的舍得下血本的,但你一旦收了他们的礼,若是不能遂他们愿,……”

    “不能遂他们愿,他们又能如何?”冯紫英轻笑,“我们这一趟可是有御史随行保驾,孙大人以及都察院岂能不明白这一趟我们所要面临的情形?”

    方有度仔细打量了一番冯紫英的表情,猛然间醒悟过来,心中砰砰猛跳,压低声音道:“紫英,可是朝廷早就有了定议?那你们这一趟……?”

    冯紫英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是端起酒盅抿了一口,“皇上和内阁的心思我们下边人怎么好去猜度?既然安排我们去走一遭,那就走一遭呗,更何况本身就是一个迟早的问题,如你所说,开海涉及到那么多事务,经济民生,营生产业,这也是对各地官府的一个考察吧,……”

    “啊?”方有度觉得冯紫英所言极有道理,但是又有些不解,“可你们这一行却并无吏部之人,……”

    “现在不是吏部之人,未必日后就不是吏部官员呢?”冯紫英悠悠道:“这个时候吏部之人随行,那不是明确告诉别人么?”

丙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属于自己的路(本卷终)

    方有度走了,带着些许兴奋和期待走了。

    冯紫英提醒了他保持安静,点到即止。

    这只是冯紫英的一种观察所得,未必正确,但是必要的形式仍然要走,而且到最后拿出决定结果时,仍然要有足够充分的理由来,无论是最终选择哪一方。

    冯紫英也不确定朝廷里是不是已经确定了某些事情,但是以他的观察和判断,如果真的要等到自己这一行人去调查结束之后再来决定谁该列入首批开海港口,那无疑就有些可笑了。

    毫无疑问,宁波也好,漳州也好,泉州也好,都是有一些能够支撑开海的基础条件的,就像自己和许獬所说的那些条件一样,这几座城市都有基础,唯一就是各有所长罢了,认为哪一方面更重要,最后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能罗列出一二三的理由来,这完全没有问题。

    关键还在于朝廷内各方的博弈角力直至妥协。

    当然,你要说这些基础条件毫无用处,那肯定也不可能,但字本身都具备一定基础情况下,更多的还是各方在朝廷内的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博弈了。

    但无论如何,自己这一行都要给皇上和内阁一个交代,这既是博弈的一部分,同样也需要为下一步全面开海做好铺垫。

    *******

    “非熊,这边就只有全靠你了。”冯紫英在王应熊肩上重重的拍了一掌,意味深长。

    “放心,紫英,我明白轻重。”王应熊知道对方明日便要启程南下,事情肯定尤其繁杂,但是却专门和自己抽出半个时辰来说西南流土之争的问题,足见对此事的重视。

    上一次对方如此重视的时候就是宁夏镇出乱子之前,这充分说明了对方在军务上的灵敏嗅觉。

    郑崇俭跟随冯紫英平定西疆,至今尚未回来,但是最迟也不过就是明年就要回来,而且多半就要直进入兵部!

    这几乎就是庶吉士散馆之后没有能入翰林院那帮人的待遇了,甚至比那些人都还要提前一年!

    这份机会既是冯紫英给郑崇俭的,同时却也是郑崇俭自己争取来的,没有之前郑崇俭有针对性的对甘肃宁夏那边在职方司等各方获取的情报编撰,柴恪怎么会同意让他跟随出征?

    现在若是有这样的机会轮到自己,王应熊当然不会放过。

    “不过,紫英,这流土之争的矛盾不是一年两年了,你就这么担心会爆发出大乱子来?”这个问题王应熊忍了许久了,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非熊,若是你仔细观察一下我们大周卫镇军队在西南的情形就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担心了。”冯紫英站在窗前,从翰林院这幢楼阁的窗户里向外眺望。

    “现在朝廷的心思都在九边特别是辽东,宁夏甘肃之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因为粮饷不足只能优先保障辽东引发的祸端,但是和西南这边的兵力部署相比,宁夏甘肃又要好得多了,西南诸卫所的士卒基本上已经纯粹沦为了屯田农民,毫无战力,我们能看到,那些近在咫尺的土司们会看不到?”

    王应熊本身就是重庆府人,紧邻云贵那等宣慰司,对那边情况也较为了解,正因为如此,他也是很好奇这作为北人的冯紫英对宁夏甘肃如此敏感倒也罢了,怎么也对西南如此了如指掌了?

    就因为前次那贵州一个流官来告状一事?那也未免太夸张了。

    西南那边哪一年没有这等情形?

    不是土司进京喊冤,就是流官告状,都察院和吏部、刑部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紫英,你说的也有道理,但就因为这个?”王应熊总觉得还是有点儿不可思议,这大周全境出问题的地方多了去,冯紫英怎么就盯着西南这边了?

    “这么说吧,你看看这一次开海举债所得,有几两银子军饷会考虑西南卫所?”冯紫英平静地道:“一两都没有!除了西征和复土沙州哈密所需,就是考虑蓟辽,然后还有登莱和闽浙的水师舰队,轮到西南那边的时候,怕是十年后看看行不行,可我们的这些地方官府又有几个意识得到觉察得到这等局面?”

    王应熊沉默不语。

    他在老家虽然也算是穷苦人家,但是因为王氏是大家族,还是有一些亲戚族人在外奔走的,对这那等流土交织的地方情形还是有所闻,土官骄狂,流官跋扈,再要针锋相对,受苦的都是当地百姓。

    土司们都是仗着人熟地熟,强龙不压地头蛇,而流官们则是仗着干几年就走人,甚至就是要寻点儿毛病出来,找点儿事情以便能向下来京察的上司们作为邀功之凭。

    所以几乎每年在四川、贵州这些流土交织区域都会有许多械斗和纷争,但好在没有酿成太大的事儿。

    “大家都有恃无恐,只怕一旦酿成大的祸端,也许就要成星火燎原之势,若是卫所营军在弹压不力,没准儿就要成第二个宁夏之乱了。”

    见冯紫英语气这么肯定,王应熊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西南四川贵州这边可不比宁夏甘肃,那真的是山高林密,外地官军去了也未必能适应得了。

    尤其是在山区里,地势复杂,补给艰难更是比甘肃宁夏那边难十倍,再有烟瘴湿热之扰,想都能想得到如果真的变成了叛乱会有多么麻烦。

    “紫英,真的这么危险?你觉得哪里最危险?”

    “非熊,你看小弟是那种危言耸听的人么?如无意外,当是播州!”冯紫英再度拍了拍王应熊的肩头,“无论如何,我们先做好有些准备,有备无患,只有好处。”

    王应熊只比他大三岁,几个关系较为密切的同学中,孙传庭最小,其次就是冯紫英和郑崇俭、傅宗龙、许其勋了,再次就是方有度、王应熊、吴甡、宋师襄几个,相差都在一两岁和两三岁之间,像范景文和贺逢圣他们都要大几岁,像练国事、许獬这些人就更大了。

    “紫英,和我猜测的差不多,那或许小弟可以另外安排一番。”王应熊也是一个不甘寂寞之辈,目光炯炯,“播州离我们老家很近,不过就是三四百里地。”

    “哦,说来听听。”冯紫英眼睛一亮。

    “愚兄有几个叔伯兄弟都是那边贩私盐的,颇有胆略,……”王应熊一边思考一边道:“他们去经常深入那边贩盐,和那边一些小土司头人也有交道,对那边情况也比较熟悉,……”

    寻常人三四百里地已经相当遥远了,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县,但对私盐贩子们却不算事儿,便是千里之遥只要有利可图,一样敢做。

    冯紫英也来了兴趣,“既是如此,有许多事情便可以先做起来了。”

    “舆图?”王应熊点头。

    “舆图是必须的,兵部职方司的舆图我见过,极为粗略,而且未必准备,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让你几位叔伯兄弟先勾画一些最紧要地理舆图,特别是除开那些大道之外的山路小道,既然是贩私盐,那肯定对这等路径很熟悉才对,……”冯紫英点头,“另外还要选址,若是真的要出事儿,官兵要征讨,补给之处当设立在哪些地方,水源所在又有那些不易被破坏,……”

    “另外更重要的还是人!”见王应熊若有所悟,冯紫英提醒道:“一旦起战事,一帮对播州那边地形民情熟悉的人尤为重要,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恐怕尤为重要,而且真正到了那个时候再要来物色这样的人,未必来得及,也未必合用,……”

    原本只是泛泛而谈,现在却越说越深入,冯紫英是想要防患于未然,而王应熊则是希望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能为己所用,所以也是一拍即合。

    对冯紫英来说,他当然乐于将这样一些机会给和自己关系密切的同学,拿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些个同学尚未真正形成完整的“三观”,尤其是世界观和价值观,那么给予他们机会,同时在这类机会中不断给他们灌输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意图,以求获得更多的认同感,这就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目的。

    郑崇俭已经在西疆开始崭露头角,柴恪对其很欣赏,或许回来之后,他就能紧随柴恪在兵部稳步成长,如果顺利的话,两三年后就能授兵部主事,可以说前程远大。

    王应熊同样可以效仿,而且非常现实。

    前世晚明万历的三大役之一——播州之乱至今尚未爆发,但是冯紫英已经觉察到了火引子在嗤嗤燃烧了,就看什么时候能引爆。

    王应熊若是抓住这个机遇,未尝不能也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一条捷径。

    或许一个播州之役就能让他脱颖而出呢?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但是每个人更要去追求和寻找更适合自己的路,并为之努力奋斗。

    自己如此,自己身边的人呢如柳湘莲、贾琏、贾环甚至贾宝玉亦是如此,自己的同学们更是如此。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一节 引杯看剑坐生春

    官船缓缓驶入通州张家湾外的码头上。

    夕阳余温让人站在船头难以感受到多少暖意,倒是烈烈的北风劈面,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大光楼巍然耸立,那是查验进京货物所在关司,工部和户部在这里都设有分司。

    南来北往的船只在这里驻留,使得张家湾成为京师城外一等一的码头大埠。

    码头上穿梭不息的马车和挑夫们摩肩接踵,为了争抢道路,骂声不断,时而威胁,时而哀求,……

    还有那吆喝着贩卖时令货物的小贩机敏的寻找着买主,不时卖弄炫耀般的夸赞自己篮子里的物事,以图吸引客人,偶尔得手,便是眉花眼笑,碎银子和铜钱哗啦作响,勾勒出一副人间百态图。

    四处张望寻找伙伴的商旅,或胸有成竹,或心急如焚,或胆怯畏缩,面对招呼着歇息的客栈旅舍小二殷勤作态,更是妙态横生。

    矜持负手站立的官吏游目四顾,似乎是在寻找着猎物,而挎刀叉腰的衙役则是目光灼灼,犹如猫看老鼠,……

    或喜笑颜开或拈指估算的歇家,呼朋引伴,时不时的豪气四溢的拍胸戟指,似乎是在慷慨表态,其他人尽皆附和而笑,……

    一副无比和谐繁荣的绝美画卷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坝背后的葫芦头是专门用来转运漕粮的码头,寻常客货船是不能进入的,不过负有特殊任务的官船自然不在话下。

    这一线现在已经成为京师城外最繁华的一个区域了,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半是在这里打尖歇脚,而大宗货物如粮食、布匹、盐巴、木材、药材、瓷器也多选择在这里周转。

    众多商贾云集于此,使得客栈旅舍和各类日杂商铺也是日益繁华,加上各类歇家也都是选择这里作为沟通之地,所以才有今日盛景。

    “前明对通州的发展功不可没,若非如此,我朝还得要在这里花大力气才行。”崔景荣看这里外漕河的繁荣景象,忍不住慨叹,“元熙年前对通惠河的疏浚更是奠定了百年漕运之地朝阳门外的基础,可别小看这五十里地,每年节省的转运用度就能超过十万两,只需要一两万两的疏浚花费,原来这一段单单是漕粮转运就要花上十五万两银子,……”

    崔景荣是老户部了,对于这漕粮进京和其他货物要在这里进行转运的麻烦程度了如指掌。

    而元熙年间对朝阳门外到这一段的疏浚开挖,彻底解决了问题,虽然这一线的船只规格要小许多,载货量都多在一百五十石左右,但是尽皆两万斤的规模也足以让一般的客货船通行了。

    像冯紫英他们这一行十来人所用官船就是一艘载重量不过万斤左右的中型船只,因为要讲求舒适度,所以许多船舱里的物件设施便不能少,实际上能容纳的人数也就只能是三十人作用。

    换了别的同型船只,载客量起码是五十人以上,甚至可以达到七八十人。

    几个单独的船舱无疑是为包括冯紫英在内的几名官员们准备的,另外像资格老一些的吏员也能分到一个窄一些的单间舱,而龙禁尉的几位也都是安排了单间。

    “单单是这样一项就能节省这么多,足见这漕运的花费有多大,崔大人,户部难道就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么?”冯紫英笑着提出疑问。

    “紫英,你这个问题提得好,起码有不下十个人都和我说起过这事儿,但是漕运关系重大,每年虽然有漂没,但都在朝廷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但如果改走海运,不说其他,若是遇上风暴或者迷航,一下子没了,那朝廷怎么办,京师怎么办?”崔景荣反问。

    几个人站在船头上看着两岸码头上的景色,一种指点江山的感觉涌上心间。

    “不仅仅如此,除了海上风暴外,倭寇横行也是一大不可预测的隐忧。”吴亮嗣摇摇头,“北元曾经就开启海运通道,但是全看方国珍脸色行事,便是朱元璋也一样拿方国珍没办法,只要倭人在海上占据优势,海运便永远不可行,……”

    实际上真的一两拨船遇上灾难或者被倭寇抢掠也不至于影响到京师城粮食的需求,但是人心却是最难测的,也许这样一个消息就可能引发京师城中百万局面的不安,甚至抢购,而从众心理更是难以压制。

    这个风潮一旦刮起来,恐怕就不是随便能平息下来的,对朝廷的威胁有多大,冯紫英都能明白,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一句话,朝廷命脉,不能假于人手,最起码,在运河上,无论其他任何风险,都是在朝廷可控制下的,而一旦下海,那便真的不可控了。

    当然也还有其他一些原因,比如漕运关乎万千人利益,甚至沿线官员们一样身涉其中,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但漕运的成本和弊病却是摆在众人面前的,只能说想办法去弥补和减轻,但要说彻底改为海运,恐怕没有谁敢做这个冒险尝试。

    漕运海运利弊其实很明显,朝廷诸公内心也心知肚明。

    一个缺乏海权的朝廷,短时间内是不可能改变这个模式的,冯紫英也没指望说一下子就能废除漕运,但运河对黄河治理的影响,朝廷每年在维持运河水位上所投入的花费,的确惊人,须得要认真考量。

    “其实近海运输的风险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大,只是本朝沿袭前明之制,海禁日久,使得沿海航运一直停滞不前,包括造船业亦是落后于西夷甚远,若是能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再加以重视,整饬建立水师舰队,肃清沿海倭寇,这海运取代漕运并非不可行。”

    冯紫英见这几位都是竖起耳朵听自己的观点,也知道自己现在成了知名人物,尤其是一些新观点新思路都是从这里出来,都想从中揣摩出一二来。

    但自己现在不是庶吉士了,而是翰林院修撰了,所以言辞间也需要更谨慎一些,以防被人抓住把柄。

    “当然运河一线的短距离运输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下官只是说漕运,嗯,这等从江南到京师的大宗货物运输类型则可以用海运来取代,但这都是后话了,日后有多少变化,谁也说不清楚。”

    崔景荣点点头,先前他还担心这位冯修撰会是一个心高气傲恃宠而骄的角色,现在看来这个家伙稳重老练程度比起那些积年老吏不遑多让,但是偶尔流露出来峥嵘锋芒也让人明白此子能在短短一两年间就在朝廷中闯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并非偶然。

    崔景荣自然清楚冯紫英背后有哪些人,齐永泰、乔应甲乃至柴恪等几人,前两人是他的恩师举主,柴恪则是从欣赏到现在的利益攸关。

    只要柴恪一天还在三边担任总督,那么就会需要像冯紫英这种已经在永隆五年这一科进士中崭露头角的风头人物为其摇旗呐喊。

    作为北人,崔景荣和齐永泰、乔应甲自然是同气连枝的,临行之前,乔应甲和齐永泰都分别和他打了招呼,希望在这一次南下行程中要关照冯紫英,崔景荣自然责无旁贷。

    齐乔二位现在算得上是北地士人在朝廷中的中坚力量,尤其是齐永泰更是北地士人的翘楚,崔景荣也感觉这二人有些要把冯紫英此子当作未来北地士人的接班人在培养,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本科状元练国事,这让崔景荣还是有些不太认可的。’

    其他不说,练国事一是状元,加之本身就是书香士绅之家出身,出身就比冯紫英这种武勋出身底蕴更足,而且也是崔景荣的河南乡人。

    而且最为关键的一点是冯紫英在诗文和经义上都明显欠缺底蕴,这是包括崔景荣在内很多北地士人难以接受或者不太认可的。

    在包括崔景荣的不少北地士人看来,培养肯定是要培养的,但是也应当要分一个主次。

    练国事状元出身,比冯紫英更早授翰林院修撰,而且在翰林院这一年多时间里极受好评,一干同僚们也都十分推崇他,黄汝良对练国事更是嘉誉有加。

    虽说现在练国事没有西征平叛和提出开海举债之略的冯紫英名气那么大,但是在很多人看来,冯紫英的很多功劳名声都是建立在“偶然性”和“运气”之上的,一些方略也还是有些哗众取宠的感觉在其中。

    甚至包括这个开海举债之略,只要一天没有成功,朝廷没能从中获得巨大好处,那么质疑声就永远不会消散。

    或者说即便是成功了,获得巨大利益了,但有利有弊,还是会有很多人要质疑和反对,做任何一件事情都绝不会缺少反对者和批评者,甚至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紫英,倒也不必太过拘泥,只要于国事有利,很多想法观点其实都是可以探讨争论的。”崔景荣微笑着点点头,“今儿个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吧,明日一早便可解缆南下,大家好生休息一番。”

丁字卷 得知寸心知 第二节 艳羡

    跟随在冯紫英一行人后边的还有一艘略小的官船。

    说这一艘是官船,有些不合实情,只能说这是一首仿官船格式的小型客船。

    一样是前中后舱分隔,但床铺、茶台、澡盆、马桶等器具一应俱全,花窗样式精美,透光度好,支起来也可以让窗外景色一览无余,外舷略高,可以防止风浪涌水。

    这等客船制作精致,设施齐备,主要适用于来往于京师和临清、东昌府乃至济宁之间的豪商巨贾们包船,也适用于京师城中官宦亲眷的包船,甚至更远也可以承接从京师城到金陵、扬州、杭州、苏州等地的客运业务。

    不过这等包船价格肯定不菲,但对于豪商巨贾或者官宦人家来说,这点花销和安逸享受程度来说,还是可以承受的,但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那就是天文数字了。

    一艘这等客船包船到临清急需要花费百两银子,到夏镇就需要一百五十两银子,而到淮阴基本上就要二百五十两银子了,到杭州终点站,基本上就是五百两银子有多无少。

    在北地一个普通家庭花销也就是二十两银子的情形下,包一艘这样客船走这么一遭就需要五百两银子,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

    即便是寻常商贾作营生也不会包船,而更多的是搭乘客船,这样一来花销起码可以节省十倍甚至几十倍。

    但对于那等带着家眷出行的豪商巨贾或者官宦人家来说,包船基本上就是必不可少的了,总不能家眷也和那些个商贾旅人混在一起,岂不是辱没了身份甚至影响了声誉?

    剑气纵横间,只见那剑尖的一抹青光倏地不见,扔起在空中那段木屑已经被斩成三片,飘飘然落了下来,雪雁忙不迭地去拾起,讶然道:“尤姐姐好厉害!这木片儿都被割成了四片儿,而且大小厚薄都一样诶!”

    紫鹃接过木片儿也是满脸惊异,然后递给黛玉:“姑娘小心,莫要割伤手指了,这木片儿被尤姐姐削得恁地菲薄锋利,……”

    林黛玉也是满脸不敢置信,接过木片看了一阵这才看着对面那好整以暇的尤三姐,“尤家姐姐好功夫!怕是冯大哥都难以是你的对手吧?”

    尤三姐脸上掠过一抹赧色,摇摇头,“林姑娘,那不一样,冯大哥学的是战场冲锋陷阵之术,而我这点儿把式不过是寻常江湖功夫,单打独斗或许还行,但是真正到了两军对垒战场交锋时,用处就不大了。”

    木片儿转手到了另外一边的贾琏手中,贾琏也是小心仔细打量。

    他身旁的隆儿和昭儿都是满脸惊惧,就这么眼睛一眨,一块木片就被劈成了四片,这意味着自己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对方腰间的长剑是如何拔出来的,人家就已经连续挥剑三下,把空中的木片劈成了四片。

    当冯紫英告诉自己要带一个女子南下时,还真的把贾琏给惊了一跳。

    他的第一印象也是冯紫英在外边养了外室了,但是以冯紫英现在的情形完全没有必要样外室才对,直接纳为妾也没关系,连南下都要带着,说明这女子在冯紫英心目中有多受宠。

    所以当他问及情形的时候,冯紫英说此女算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因为南下闽浙可能会触及到一些海商的利益,为预防万一才会让此女跟随自己南下,当然也可以算是自己侍妾这样的身份。

    贾琏半信半疑,不过在看到了尤三姐的模样时,贾琏还是颇为艳羡的,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这等异域风情浓郁的女子明显就是有异族血统的,却又生得如此妖娆绝色,还真的是第一遭。

    他在平安州也见过不少异族女子,但论姿色却是连此女的一半都没有,那等蜂腰肥臀,以他过来人身份一观便知道还是个黄花闺女,也不知道这铿哥儿是从哪里弄到手的。

    不过他倒没有其他心思,铿哥儿的女人,若是去乱打主意,弄不好就要鱼没吃着惹一身腥了,所以他还是保持着很礼貌的态度。

    今儿个见这尤三姐这一手功夫,心中更是发凉,恐怕除了柳二郎和铿哥儿这等角色,其他那个男人都怕是吃不消吧?难怪铿哥儿要带这女人南下,寻常盗匪遇上怕真的就是送命的份儿。

    黛玉对于冯大哥让尤三姐上自己这艘船陪着自己一起南下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和芥蒂,本身就不属于同一类人,便是尤三姐真是冯大哥的侍妾,也还轮不到自己来多说什么。

    甚至她还很好奇,毕竟冯大哥提及尤三姐的武技出身,再看到尤三姐的模样,都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情形,更多地还是在一些传奇小说里才听闻过,如聂隐娘红线女这一类的故事。

    所以她也问过尤三姐她是怎么和冯大哥走到一起的,尤三姐也没有遮掩什么,一一道来。

    冯紫英也和尤三姐隐约提及过也许这个看似楚楚可怜的娇弱女子就是他的一房正妻,所以尤三姐也不敢怠慢此女,这日后深宅后院的事情可不是靠谁武技厉害就能行的,嫡庶之分也不是靠一把剑就能改变的,没准儿日后这小丫头就是自己主母也未可知。

    “没想到尤三姑娘这般本事,我贾琏还是第一次见识。”贾琏啧啧称奇,连连竖起大拇指,“难怪大郎这般看重,果真厉害!”

    尤三姐也落落大方的一礼,“谢谢贾二爷的夸赞,不过是些寻常手段,当不起夸赞。”

    贾琏点点头,“嗯,这已经到了通州张家湾了,今晚恐怕就要在这里歇一宿了,你们先说会儿话,我先去问一问大郎他们那边如何安排,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最好在岸上客栈里去住一宿,这样也好养足精神明日扬帆南下。”

    待到贾琏带着昭儿隆儿出了中舱,只剩下尤三姐和黛玉主仆三人时,气氛这才一下子轻松下来,毕竟有几个男人在场,怎么都觉得不方便,再说贾琏和黛玉是姑表兄妹,但年龄摆在那里,虽说这同乘一条船是事急从权,也须得要有些分寸。

    “难怪冯大哥对尤家姐姐这么推崇,这世间之大,真的是无奇不有,尤家姐姐这般功夫堪称绝才惊艳了!”黛玉抿着嘴看着尤三姐丰腴矫健的身材,有些羡慕。

    冯大哥让自己习练养身锻体之法,她隐约也知道一些原委,后来紫鹃也和她说含蓄提起过。

    日后若是要想嫁入三房单传的冯家,做为嫡妻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要能生育,可自己这等娇弱身子恐怕是很难让冯家主母放心的,这恐怕会是横亘在自己和冯大哥之间最大的问题,这一点黛玉已经觉察到了。

    看看这尤三姐的身子骨,黛玉就忍不住幻想若是自己有这等体格,只怕冯大哥也就不用发愁他家里会反对了吧?

    “江湖把式,哪里当得起姑娘这般说辞?”尤三姐赶紧摆手,“不过是自小练着,所以唯手熟尔。”

    黛玉心中一动,“尤家姐姐你说这常日里练着这等锻体之法,是不是能让身子更康健许多呢?”

    尤三姐迟疑了一下,“姑娘所说的锻体之法我不太了解,但是这等锻炼之法多少也是对身子骨有帮助的,只是却需要坚持,这才是最重要,那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怕是无甚效果。”

    果然如此,黛玉倒也不沮丧,只要这法子有效就好,自己也已经习练了一二年,自觉还是有些效果,惟愿自己能快一些长大,这样看上去也更成熟。

    “尤家姐姐说一说你和冯大哥如何认识的呢?冯大哥可是说你救了他一命呢。”黛玉目光明澈,落在尤三姐身上。

    虽然一身男子打扮,却没刻意束胸,便是长衫便袍也掩不住那浮凸傲人的身段,据说对方才十五岁,还不到十六岁,这身子简直是太惹火了,相较于十三岁的自己来说,就实在对比太明显了。

    尤三姐总觉得眼前这位娇弱如迎风细柳般的林姑娘那眼睛总是往自己身上看,尤其是胸和臀,看得她格外不自在,照说这位林姑娘也是名门闺秀不该如此才对,这让她心里也有些发憷。

    尤三姐简单的介绍了那一日甘州之战的情形,也是说得惊心动魄,听得林黛玉和紫鹃、雪雁两个丫头唏嘘感慨不断,对尤三姐的印象又是好了许多。

    “没想到冯大哥居然还有这般胆魄,他一个庶吉士读书人,虽说习练了一些武艺,但如何能与那等悍匪叛军匹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见到冯大哥,我定要好好说一说他,……”

    林黛玉蹙着眉,细声细气地道:“就算是不为他自己,也须得要为他家里考虑一下才对,冯家一门三房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承袭香火,若是……”

    似乎是觉得自己话不吉利,黛玉猛然收口,眨巴眨巴眼睛,这才改口道:“哼,总之见到他,定要好好说说他。”

丙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三节 鄙视链

    这边尤三姐和黛玉说这话,那边贾琏却已经下了船,朝着冯紫英那艘官船走去。

    像这等公干,吏员不必提,但像文臣官员们多半是要带一两个仆僮长随的,这也是这个时代官员们出门公干的惯例,甚至派头大的,除了长随仆役,甚至还有些要带一二幕僚和丫鬟的也有。

    但一般说来要带幕僚的也须得是正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像这一行人中,也只有崔景荣有此资格,其他人顶多也就是带一二仆僮长随。

    官船上一些吏员和仆役模样的人已经在开始下船了,背包扛箱的,明显是要准备下船在通州住一宿了。

    贾琏在岸上找人通报,对方也是上下打量了贾琏一番这才勉强点头答应去通报,一会儿冯紫英倒是带着瑞祥出来了。

    “琏二哥,你们何时到的?”冯紫英笑着问道,目光却往官船后面的客船望去。

    “刚到,就跟在你们船后边,看样子你们是要打算在这里住一晚了?”贾琏有些艳羡地看着船上来往的客人,基本上都是有身份的文官和他们的仆役,像冯紫英已经是实打实的从六品官员了,和自己这种虚衔五品官员是没得比的。

    “嗯,都住一晚吧,通州条件不错,看看南面街市,很繁华,不比其他府城逊色。”冯紫英把目光从客船上收了回来,“林妹妹没什么吧?”

    “没什么,还有你那位尤姨娘,一手剑法我看柳二郎也未必能占到上风啊,那可真的是杀人之术,一剑封喉啊。”贾琏回忆尤三姐在船舱中那一剑的凌厉,都心有余悸,根本不给人有任何反应的余地,甚至连想法都跟不上。

    “南边情况比京师复杂,特别是我最后要去的宁波、泉州和漳州,都是海商和倭寇勾结的重灾区,全面开海,得益者甚众,但是亦有受损者,就是那些早就和倭寇搅在一起合谋走私,甚至就是想要扼杀别人再去搞海贸的那帮人,一旦全面开海,就会有更多的有实力的商人加入进来,而且得到了朝廷的认可和支持,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噩耗了,……”

    冯紫英语气有些淡漠。

    从和崔景荣、吴亮嗣以及孙居相和魏广微的谈话中,冯紫英没觉察到他们有多少担心,或者说这些人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他们或许觉得这既然是朝廷已经定下来的国策,无外乎就是先开海什么地方罢了,无论是宁波、漳州还是泉州,最终都是要开海的,至于说这几地的商人或许之前要争一争,但是最终决定权在朝廷,另外为了这等事情也不至于会有多么凶险的事情发生。

    但冯紫英不那么看。

    在冯紫英看来如果是单纯几地商人们为了谁先开海而竞争,那都属于正常竞争,就算是耍一些手段,那都可以接受,无论是贿赂还是构陷,毕竟他们都是正经商人,未来也是从事正经的海贸生意的,不可能有什么超出底线的手段,因为他们知道超出朝廷底线,那么就意味着自己也就失去了这门生意的资格。

    但对于那些早就在骨子里就已经和倭寇搅合在一起的海商们来说,那就不一样了。

    一本万利的暴利生意垄断被打破,他们不但没有了任何优势,还要面临一些实力比他们更强,在朝廷中更有背景关系的豪商巨贾的竞争和打压,甚至还可能要应对一些对手对自己以往的不法勾当的深挖细查,要把自己置于死地。

    这等情况下基本上就是你死我活的对决,对他们来说也就无所谓什么底线不底线了。

    冯紫英和崔景荣等人提醒过,但是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或者说,他们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小,谁会来对他们一行人不利,他们只是来调查了解情况,最终决定开海之略的不是他们,而是内阁和六部,是皇上,对他们不利毫无意义。

    应该说崔景荣他们的这种判断也不算错,的确他们一行人就是一个情况摸底收集,然后回去汇报,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要对他们干个啥意义不大。

    但是有些人恐怕不会如此想,他们会认为如果能给自己一行人来一个下马威,甚至制造点儿乱子,起码能延缓阻碍开海之略的顺利推进,拖上一两年,对于有些人来说,也许就是胜利,就能多一大笔收益。

    只可惜自己这个观点没有太多依据和佐证,崔景荣、魏广微和孙居相他们都不太认可,甚至还觉得是自己危言耸听的开玩笑。

    “真有那么危险?”贾琏自然无法理解,谁会敢对朝廷命官不利?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那些商人也有一大家子人,谁会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来干这种事情?

    “琏二哥,有些东西,别人想的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我们看到的也许并不是真相。”冯紫英摇摇头,“有备无患吧,尤三妹也没有去过江南,权当游玩一回吧,这边就劳烦琏二哥了。”

    “那倒不关事,我看你这位尤姨娘也不算难打交道,林妹妹和她处得还行。”贾琏也笑了起来,“林妹妹的性子大郎也应该有所了解才对,一般人很难入眼,不过这一回你这个尤姨娘还算和她有眼缘吧。”

    贾琏的话也把冯紫英逗乐了,看来贾府的人也都日渐接受了林丫头这种傲娇清泠的性子,也幸亏没有多少人计较这个,大概是都觉得林丫头也许就该是这样的性子吧。

    “那就好,我还真担心她们俩处不好呢。”冯紫英松了一口气。

    “不过,大郎,这林妹妹,你莫不是真的……”贾琏窥测着冯紫英的表情变化。

    “琏二哥,我和你之间没什么不可以说的,换了别人另当别论,嗯,林妹妹这边,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尽力去提亲,但其中有一些难度和问题,一方面是林公那边,另一边主要是家母的问题,林妹妹的身体……”

    冯紫英一提贾琏就明白了,皱起了眉头。

    冯家这等家族要娶为嫡妻的话,肯定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大问题,嫡妻无出,这个时代那都是可以休妻的,其他都好说,唯独这一条,冯紫英的母亲肯定不会答应。

    “那该如何是好?”

    对冯紫英能娶林黛玉的话,贾琏肯定是乐见其成的,林黛玉是他嫡亲表妹,相比之下,除了迎春外,无论是薛宝钗还是贾探春,论血缘亲密程度,都不及林黛玉,若是冯林两家结亲,那么自己和冯家的关系将更为稳固。

    “走一步看一步了,最坏的打算也就是拖两年,等到林妹妹年龄再大一些,身子骨强健一些了,或许家母那边就要好说一些了。”冯紫英苦笑。

    “再拖两年?”贾琏惊诧,“令堂会同意么?你都十六了,还能再拖两年才成亲?”

    “不是我大伯父追封袭爵么,兼祧的事情你可能也知道,应该就是就是这几日皇上就会御批,礼部公文一下来,就算是定了,长房可以先娶嘛,长房事情解决了,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女,估计家母也就不会逼得太紧了,实在不行,纳两个妾,或者屋里哪个丫头能生下一男半女,也能让家母不至于逼迫太紧。”

    贾琏此时反而心里踏实了许多,这说明冯紫英是打定了主意要娶林黛玉了。

    以他的了解,虽说这等娶妻大事多由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俩决定,但是在冯家,冯紫英还是很有话语权的,很多事情他也能做得了主,所以他要铁了心要娶林黛玉的话,只怕那段氏的反对未必能奏效。

    实在不济可以以媵来充数,只是林家林如海是单传并无兄弟姊妹,林黛玉也没有叔伯姐妹,这媵就没有合适的了,而贾家这边贾迎春贾探春甚至贾惜春倒是都挺合适,可问题是这血缘关系却又不一样了,是不能为媵的。

    对于冯紫英长房娶谁,贾琏不关心,反正不可能去自己妹妹,至于说是不是薛宝钗还是其他人,他不太关心,但他觉得这长房嫡妻,恐怕还轮不到薛宝钗才是。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却见范景文和贺逢圣下船来了,冯紫英为二人介绍了贾琏,这两人虽然态度也还算客气,但是无论是冯紫英还是贾琏都能感觉到对方对结识贾琏这等武勋子弟不感兴趣,贾琏也就知趣的告辞离开了。

    “紫英,我知道你们家是武勋出身,不过这等武勋子弟若是没有什么本事,愚兄建议你没有必要接触太深。”范景文在贾琏离开之后,直截了当地道:“荣宁二公贾家在京师城里风评不好,我在都察院的一个前辈就已经接到过状子反应威烈将军贾赦的,只不过当时王子腾还是兵部右侍郎,这事儿被压了下去,但并无了结,虽说事情不大,但是窥斑见豹,可见这贾家的不堪,……”

    没等冯紫英解释,贺逢圣也接上话:“紫英,你也莫怪我们话直,贾政在工部的绰号是什么,‘偷懒和尚’,说他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日子,却连钟都撞不响,工部同僚对其很鄙视,……”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四节 派系

    冯紫英忍不住苦笑搔头,这种事儿他还真不好多说什么。

    他也还是自己第一遭遇上自己同学们对自己所处的阶层,或者说是对武勋阶层中那些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之辈的吐糟,其鄙视不屑和厌恶心态溢于言表。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恐怕这二人对贾琏这等考捐官谋个职位的角色更是要嗤之以鼻了。

    石光珏和马夏在宁夏叛乱中的表现,甚至牵连了北地士人云光,这让士人们对武勋的印象,特别是这等武勋二代三代的印象,更加恶劣。

    当然冯紫英也不会有什么不高兴,这二人都算是性情忠直之辈,起码对自己不会有什么恶意,这等直言相劝,恰恰是对自己的尊重和认可。

    “梦章,克繇,小弟明白你们二人的好意,但是人不能选择自己出身,而且我也认为,每个阶层群体也不能一概而论,武勋们在太祖时代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不容否认,当然我也承认经过了两三代之后的安逸生活,这些武勋群体中大部分蜕化很快,……”

    冯紫英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不过小弟以为武勋群体中仍然有才能卓绝心怀家国之辈,别的人不敢说,家父和王公、蓟镇总兵陈公现在的宣大总督牛公、五军营大将陈公,窃以为还是为国报效,未敢轻怠的。”

    范景文和贺逢圣赶紧谢罪,毕竟冯紫英提及了他自己的父亲,冯紫英摆摆手笑道:“梦章,克繇,小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表达一个观点,武勋群体仍然是咱们朝廷军队中一块不可或缺的柱石,无论承认不承认,它都存在,朝廷要做的就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而非一味地轻视和排斥。”

    “说得好!”身旁的一名男子突然插话道。

    冯紫英、范景文、贺逢圣三人一见,赶紧见礼,此人正是都察院御史孙居相。

    “唔,不必多礼。”孙居相摆摆手,一双鹰隼般的三角厉眼中光芒锐利,但嘴角微翘,显示出这一位心情不错。

    “紫英,说得不错,咱们士林中人对武勋素来鄙薄,盖因其人等表现恶劣,贻误国事,但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庞大一个阶层是从太祖时代打天下时确立和遗留下来的,军中这等武勋子弟甚多,一概而论固然不妥,但是也须得要有一番策略来将其中尸位素餐中清理出去,……”

    孙居相见三人都是垂目静听,心里也很高兴,孺子可教也,“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也需要一个过程,去芜存菁,都察院也有这样一个意图,……”

    冯紫英听出来了,这一位明面上是在赞许自己的观点,结果绕过圈儿还是在说武勋不可用,皆是该剔除出去的误国之辈,什么去芜存菁,估计照他的眼光,这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都是芜,只有一个菁吧。

    这也符合当下士林文臣的主流观点。

    当然这也非一概而论,像自己父亲、王子腾、陈敬轩这等宿将,在他们心目中仍然属于菁那一类的,但是毕竟太少,绝大部分不是尸位素餐就是误国误民之辈。

    要扭转这种印象,既不可能,也不符合实情。

    因为就算是冯紫英也要承认武勋群体的慢慢堕落黯然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大趋势,荣宁二公的贾家就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范例。

    看看贾赦、贾政、贾敬、贾珍、贾蓉、贾宝玉之流,混日子都算是不错的了,那等作威作福各种花式作死的才真正是在马不停蹄的向着自取灭亡之路奔行。

    冯紫英琢磨着如果自己不是走了科举之路,只怕一样会成为这些人心目中的鄙视对象。

    同样,如果不是自己在会试殿试中的优异表现,不是在馆选庶吉士之后推出的《内参》一鸣惊人,不是在开海举债之略中的首功,只怕孙居相这等平素相当倨傲之辈也不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对自己了。

    孙居相也是山西人,和乔应甲是同乡,但即便和乔应甲是乡党,乔应甲还算他的顶头上司,但此人风骨极硬,连乔应甲都说此人是天生御史料子,但是却不宜为主官,意思也就是此人刚硬过头,但是缺乏大局观和灵活性。

    好容易熬到孙居相见教一番之后离开,冯紫英和范景文、贺逢圣三人都是面面相觑,相顾而笑,谁也没想到本来是同学之间的一番探讨,却引来这位孙御史的长篇大论。

    “不过这位孙大人的确有风骨,甚至敢和左都御史张大人相争,其弟孙鼎相现为松江府同知,也是极为刚硬之人。”范景文不无感慨。

    “不,梦章你的消息不灵通啊,孙鼎相已经升任金陵府同知了,此番我们去金陵就能遇上。”贺逢圣插话道。

    冯紫英也是一怔,这如果孙鼎相真的如其兄这般刚正不阿,那贾雨村这个金陵知府就有点儿难了,不过贾雨村的经历过一番起落之后,估计也应该要狡猾许多了,遇上孙鼎相这等直臣也未必就怕了。

    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下船,径直张家湾南岸街市上走去。

    不得不说从前明永乐时代以来,随着京师城成为全国政治中心,其间只有短暂的金陵时代然后就重新恢复了盛景。

    一百多万人口的消耗,粮食、布匹、茶叶、药材、绸缎、纸张、南货等等一切物件大部分都需要从南面运来,山东、南直、浙江、江西乃至湖广的各类商品都需要经过长江——运河这条主动脉运至京师城,这也造就了作为京师外围第一港——通州的繁盛。

    便是小小的张家湾,各种客栈旅舍都有林林总总好几十家,高中低档,应有尽有。

    冯紫英他们并没有选择驿馆专有客舍,那里太拥挤了,每日北上的官员们早就把那里塞得满满当当,要去和那等小官吏员们争,也是自找没趣,所以自然而然也就选择了这张家湾几家最负盛名的旅舍。

    瞰河楼便是其中一家,一面临河,一面临街,紧邻码头不远,向东则是张家湾这一带最繁华的街市,各类物事在这里都可以得到交易,反倒是寻常的零买零卖并不太受欢迎,而主要是批发交易。

    “紫英,出去走一走?”魏广微走到冯紫英房间门口,喊了一声。

    “显伯兄,难道还想去看看通州夜色?还是想看看通州八景?”冯紫英起身,身旁正在替冯紫英整理衣衫的瑞祥赶紧闪在一旁,冯紫英已经很不习惯男子替自己整理衣衫了,这让他很膈应,而且也越发觉得没有两个俏婢在身旁侍候自己的不适应,才从西疆回来没几日啊,怎么自己就蜕变如此快?

    “万舟骈集和波分凤沼不是都看了么?再要看其他几景就得要改时间了。”魏广微笑着道,“把梦章和克繇他们两位也叫上吧,一块儿出去走走。”

    冯紫英本来是想去看看林丫头的,就在隔壁的临江阁,相距不到半里地,这两家乃是张家湾的头等旅舍,所以这边选了瞰河楼,贾琏也就选了临江阁。

    还是看魏广微的样子,也是不容拒绝了。

    魏广微是冯紫英在晚明历史中为数不多几个能有记忆但是却算不上特别有名的人物,无他,因为这个人比较古怪,所以让冯紫英有点儿印象。

    按照《明史》所言,此人乃是名臣魏允贞次子。

    魏允贞在晚明很有名气,大名鼎鼎的“南乐三魏”,其父魏允贞、叔父魏允中、魏允孚号称一门三进士,而且均为良臣。

    魏广微作为“南乐三魏”的嫡子,也不愧其名,考中进士并馆选庶吉士,仕途顺畅,但是却属于那种风骨不佳的性子,正好遇上了魏忠贤,搅在了一块儿。

    魏忠贤号称内魏,他号称外魏,官居建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不过此人后期居然又良心发现,和魏忠贤撇清,甚至就致仕了,病死家中。

    不过在这一时空,“南乐三魏”依然名气不小,只是没有了木匠皇帝和魏忠贤而变成了大周,魏广微元熙三十五年中进士,同样馆选庶吉士,在两年翰林院编修之后到了工部。

    现在的魏广微完全看不出其他来,不但是北地士人中的中坚力量,而且因为其父和叔父的原因,其在北地士人中的印象极佳。

    如果说要讲北地士人分成三个年龄结构,那么像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孙居相这些年龄在四十五到六十岁之间的属于当之无愧的掌权派,然后就是周永春、魏广微、这种年龄在三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这种中坚实力派,再其次就是耿如杞、练国事、冯紫英这等后起之秀了。

    这后起之秀中,目前要单说影响力最大的自然是冯紫英和练国事,但是要说官职品级做得最高的自然是已经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的耿如杞了。

    三个年龄层次,也代表着整个北地士人的一个完整体系,当然这其中山西、山东、北直、河南是四大块,山西、山东籍士人势力最强,其次是河南和北直,再次才是陕西和辽东。

丁字卷 第五节 天纵之才,洗脑毒打

    对于魏广微的邀请,冯紫英自然不能拒绝,这一位也算是中坚实力派的代表人物,而且他是北直人,和齐永泰关系也不错,就凭这层关系,冯紫英都不能拒绝。

    冯紫英的身份定位比较复杂,他籍贯山东,但成长于山西大同,但后来读书以及科考时却是算入北直顺天府,所以齐永泰(北直)、乔应甲(山西)和周永春(山东)、耿如杞(山东)等人都对他有几分亲切感。

    当然也有同为山东籍的士人对他很冷淡,比如王象春。

    很快四人便翩然而出。

    魏广微也不过三十出头,只比冯紫英等人大十来岁,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加之气度不凡,很是招人眼目,相比之下冯紫英、范景文、贺逢圣等人就要显得稚嫩许多。

    即便是已经入夜,但是张家湾这一带的街市仍然是人来人往,两边的街铺都悬挂起了灯笼,将整个大街照得如白昼一般,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关门闭户情形。

    “大周繁华若斯,这等盛景只可惜在我们北边却不多见啊。”魏广微不无感慨地道,“北地凋零,可朝廷却又推开海之策,开海举债所得虽说名义上是用于九边防务,但是紫英,你是这开海之策的始作俑者,有没有感觉这开海最大得益者还是南边儿,我们北地却被抛弃到了一边儿?”

    魏广微的话听起来没有多少语气变化,但是越是这样越是意味着对方在这个问题上是琢磨良久了。

    “我们北地士人除了得到了北地九边防务的增强承诺,还能有什么?可北地九边的防务只是为了我们北边诸省么?他们南方怎么就觉得开海举债就是施舍给我们,我们就该气虚话短,凭什么?我们心有不甘啊。”

    冯紫英和范景文交换了一下目光,看来这位魏大人邀约自己一行人出来是有用意的啊。

    魏广微的观点应该是代表了北地士人的主流观点,即便是现在齐永泰、乔应甲、王永光等人接受了这一开海之略,举债所得也主要用于九边防务,但是真正有些见识的士人还是能看到开海之略给整个南直、闽浙、两广甚至紧邻的江西等地带来的长久而巨大的利益。

    丝绸、茶叶、瓷器、纸张、药材,这些开海之后要外销的货物基本上主产地都在南方,甚至粮食、赋税同样集中于江南、湖广。

    本身大周财赋重地就已经汇聚于江南了,这一旦开海,这等与贸易紧密相连的经济营生还要迎来一波更大的发展,对于北地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北方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意味着江南会越来越富庶,南方士绅商贾的话语权也还会随之增强,这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虽然这个时代士人们未必能真正以现代政治经济学的观点来分析论证出来,但是毫无疑问作为这个时代最具头脑和智慧的一群人,他们一样能够感受和领悟得到这其中的道理。

    看看云集于京师城内的各地会馆,除了山陕会馆外,看看在京师城中比比皆是的南方商帮会馆,比起北地的商帮会馆多了何止十倍?

    大家都很清楚这种商帮会馆背后代表着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再看看这张家湾街市上的各类街铺,南货、丝绸、茶叶、布匹、药材、瓷器古玩,北地商人又占到了几成?

    这可是在京师城下的通州啊,实打实的北地腹心地带,南方商人的势力早已经渗透到了这里。

    ”紫英,梦章,克繇,我知道我的这个观点有些狭隘了,嗯,从齐公、乔公他们的想法来看,他们不是看不到这一点,但是他们还是支持了这个开海之略,他们是站在了整个朝廷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因为九边拖不起了,所以只能走这一步,……”

    魏广微的话让冯紫英、范景文和贺逢圣都是一震,没想到魏广微也早就看出了这一点。

    “但为朝廷大计着想没问题啊,但是反思之余,我们北地难道就没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么?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南方蓬勃兴旺,而我们就束手无策,计无所出?我们愧对北地桑梓啊。”魏广微目光凛凛,看着冯紫英,“紫英,齐公、乔公一直称你或许经义诗文不足道,但是你却有突破窠臼之妙策,何以教我?”

    冯紫英沉吟不语,而范景文和贺逢圣的目光也都落到了冯紫英身上。

    这道题太大,大得连冯紫英都无法轻易回答。

    “显伯兄,你这个问题,齐师和乔师其实都很含蓄的提及过,那就是为什么自唐宋以来,为何我们北地日益凋落,而南方却方兴未艾?”冯紫英没有回答魏广微的问题,而是另外设定了一个问题。

    而这个问题看起来似乎更犀利更尖锐,让人更觉得历史变化的天道无常,为什么在宋唐以前北方一直是整个国家朝廷的中心,长安也好,汴梁也好,都是稳稳的居于上风,到了现在却变得如此?

    实际上从北宋开始国家重心就开始转向南方,无论你承认不承认,这是一个难以辩驳且不可逆转的现实。

    “这个问题可能答案很多,而且都有一定道理,比如北方战乱不断,南方相对安稳,人口由北向南迁移,又比如前宋朝廷就是以杭州为中心,所以自然促进了江南发展,但是小弟以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冯紫英顿了一顿才道:“小弟认为最根本最关键的因素是两个,第一,南方从事农业的自然条件更好,北方更干旱,出现灾害情况更多,相比之下,南方水热光照条件更好,……”

    冯紫英简单给三人普及了一下水、热、光照和土壤对发展农业的影响,虽然这些因素大家都知道,但是当冯紫英用一种相对专业和现代的词汇来解释这几者原因和对农业种植的影响时,还是狠狠地把他们震动了一番。

    起码他们还从未真正了解过无论是麦还是稻、棉、桑对水、热量、光照以及土壤的要求,更多地还是一种传统朴素的表象思维来看待,但冯紫英今日又给他们上了一课。

    “等一等,紫英,你的意思是我们北地从事农业的条件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和南方比?那为什么唐宋以前,我们北方却是更为繁盛兴旺,南方却人烟稀少,宛若蛮荒?”没等魏广微发话,范景文首先按捺不住了。

    “梦章,那么我来告诉你,这就是农业生产技术的提高带来的变化,从宋代引入占城国的占城稻之后,这种稻米生长期短,耐旱,产量高,更适合江南、湖广和两广的天气,或者说这些地区的水热光照更适合这种稻米种植,可以实现一年两熟三熟,而且同等面积每一季稻米产量大概是北方小麦产量的两倍左右,这种情况下,使得南方农业在解决最关键的一个吃饱肚子的问题上彻底压倒了我们北方,……”

    冯紫英很冷静而又残酷的给几人致命一击。

    “当这种稻米确立了其主要地位之后,我们北方要想在农业上扳回来的可能性就很小了,因为我们可以想一想,假设北方一亩地一季能产一百斤麦,而南方则一季则能产两百斤稻米,而且它还可以每年两季甚至三季稻麦轮种的情况下,哪怕北方还可以在剩余时间补充一些其他来弥补,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这种粮食收益高达四五倍的巨大差距不是其他能弥补的,……”

    几人都是默然,贺逢圣是湖广人,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特别是南北之间在种植稻麦之间的差异上,而魏广微和范景文在想明白这个道理时,几乎就是颓然了。

    “当有足够的粮食填饱肚皮时,人口自然就会越来越多,而当人口越来越多,而粮食暂时足够的情况下,那么就可以腾出更多的土地,或者用其他不适宜种植稻麦的土地栽桑种麻种植茶叶时,当妇孺还能用闲暇时间纺纱织布时,我们北方如何能和南方匹敌?”

    冯紫英淡淡地道:“这还没有算南方水网密集河道纵横,对于运输消耗成本上的巨大优势,我们很清楚九边粮饷补给的困难和巨大很大程度其实就是运输折损,而如果有一条像我们脚下的这条运河沿着九边从西北到辽东,那我们粮饷开支下降一半都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魏广微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被人“洗脑毒打”,其实很多问题并不复杂,认真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但是要系统系的全局性的综合起来琢磨,这他以前就从未想过了,但是当冯紫英这样抽丝剥茧般的一一罗列出来,他觉得自己完全被说服了,甚至毫无反驳余地。

    “紫英,按照你这么说,我们北方就是毫无机会了?”范景文喘了几口气,他觉得冯紫英的话如一块巨石压在心间,难以挪开,想反驳想推翻,却找不到理由和依据。

    “在目前这种基本上围绕着以吃饱肚子身上有衣穿的基本需求生产模式下,在南方人口更多和传统农业条件更占优的情况下,很难有改观,嗯,或许我们北地还有那么一些机会,但要想彻底扭转,基本不可能。”冯紫英很理性且肯定的回答道。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六节 大妇与妾

    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魏广微早就听闻过冯紫英的厉害。

    齐永泰在和他谈起冯紫英时就说过,冯紫英虽然是他的学生,但是他基本上没有教过他除了做人品行之外更多的东西。

    冯紫英的观察能力、分析判断能力都是他自己自小养成的,相当出类拔萃,但这都可以接受,因为每一科学子中总会有那么一些在各方面都十分突出的天才。

    但是最让齐永泰感慨的是冯紫英的突破和创造性的想法,他往往能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来找到新的观点看法,这才是最重要的。

    今天魏广微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见识到了倒是见识到了,但是带来的却是心情的不爽。

    冯紫英言之凿凿的分析判断,让魏广微找不到辩驳的依据,或者说干脆就是接受了对方的看法,虽然还有些疑点或者说不太了解的东西,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大方向的判断。

    北地落后于南方是大势所趋,甚至难以逆转,冯紫英在这个判断中加了一些修饰词,也让魏广微有些疑惑。

    吃饭穿衣模式,难道这普通小民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穿衣而活?还能求个什么?战乱时代,你连求活都是一种奢望,遑论其他?

    北地还有一些机会,什么机会?

    魏广微也想不透,但对方透露出来的信心却又让他有些期盼。

    这些问题本来魏广微很想问一问的,但是今儿个心里被冯紫英一连串的观点立论给灌输洗脑了一番,让魏广微有些个头昏脑涨,他得回去捋一捋,好好梳理一下这些内容,再来作计较。

    但无论如何,魏广微觉得此子是当得起齐永泰所夸赞的“天纵之才”这一赞誉了,如此年纪,却能琢磨出如此深刻的道理来,再联想到那《内参》上刊载的种种,难道有些人真的是生而知之?

    几个人都失了再逛逛的兴致,怏怏打道回府,即便是冯紫英也被自己的这些观点所触动,现在也许还不到考虑这么长远问题的时候,但迟早,可能都要面对这个问题。

    当回到旅舍范景文和贺逢圣约着去冯紫英房间找他时,冯紫英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心情不爽,就自我调适,比如……

    食髄滋味,冯紫英发现自己突破了那一步之后,似乎就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了。

    香菱当然不可能跟着来,但尤三姐却是一个任予任取的可人儿,只是现在的确不方便。

    所以见到林黛玉和尤三姐相谈甚欢时,心怀鬼胎的冯紫英还是吓了一跳。

    “哟,林妹妹看样子和三妹很投缘?”冯紫英很好奇这二位是怎么如此热络的?

    以黛玉孤傲清冷的性子加上暗藏机锋的唇舌,尤三姐如何能是她的对手?保不准哪天说得火起就要拔剑相向了,^_^。

    当然这话是开玩笑,尤三姐能面对倪二一档子人的欺压而保持克制,就知道她在外见惯了种种,明白这个世界的许多规则,甚至能够忍耐。

    林黛玉未来可能是大妇,而她的上限就是小妾,而大妇对小妾的威慑力,尤氏姐妹都是十分清楚的。

    林黛玉的心性本质纯善,面对尤三姐这种明显不可能对其构成威胁的角色,当然不会以什么脸色,而且林如海一样有几房妾室,所以对此并没有什么抵触。

    但若是换了如沈宜修这样具有极强威胁的对手出现,只怕就要如刺猬一般竖起尖刺,准备战斗了。

    想明白这个道理,冯紫英也就释然。

    “冯大哥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尤姐姐怎么就不能和小妹投缘了?”黛玉妩媚的白了一眼冯紫英,那妖娆风流劲儿竟然在这一瞥中展露无疑,让冯紫英心里都是一荡,赶紧念清心咒。

    “呃,不是,为兄就是觉得怎么你们才认识,嗯,就这么熟悉了,呃,有共同话题,还是性情相投?”冯紫英尴尬地打了个哈哈,小妾(外室)见大妇?这等情形难道还能相见甚欢?

    “哼,我们女孩子之间的事情,冯大哥就莫要多过问了。”黛玉撇了撇嘴,“不过小妹听尤姐姐说在甘州冯大哥可是上了城墙去和叛军搏命,这等暴虎冯河之举,难道是冯大哥该做的事情么?万一有个闪失,那该如何是好?”

    冯紫英也没想到林黛玉居然会问起这个问题来了,赶紧打了一个哈哈,“其实没妹妹想的那么危险,而且不是还有三妹在一旁么?”

    “哼,尤姐姐说了,当时她也不认识你,是正巧遇上,否则……”黛玉气嘟嘟地道。

    “否则你冯大哥就一命……”冯紫英本想开个玩笑,但是话未说完,黛玉和尤三姐都是满脸着急和不悦,黛玉甚至立即打断话头:“冯大哥!”

    “该打!说错了话。”冯紫英轻轻拍了拍自己嘴,这才乐呵呵地道:“林妹妹和三妹坐了半日船看样子还算精神不错,为兄也就放心了。”

    尤三姐估计冯紫英应该是有话要和林黛玉说,便主动和紫鹃、雪雁二人离开了中舱回自家房间去了,中舱只剩下二人。

    气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河水轻轻拍打着船舷,略带腥味儿的水汽扑鼻而来,感觉却很舒服,再无复有在贾府里那份约束。

    “冯大哥,尤姐姐人挺好的,你不可负了她。”良久,黛玉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哦?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上去了?”冯紫英没否认,随口问道。

    “哼,果然!”黛玉琼鼻微耸,“我就说嘛,尤姐姐肯定是要给你做妾,否则她也算是一个小家碧玉良家女子,再说可以女扮男装,但这样陪着你南下几千里,若是你不给人家一个交代,人家日后怎么做人?”

    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给自己来这一手,冯紫英啼笑皆非,“妹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起来了?我就是要纳妾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我们冯家三房到我就剩我一个人了,家父家母都催着我早点解决香火之事,我也满了十六岁了,这个年龄娶妻纳妾都正当时了,很多我的同龄人都当父亲了。”

    黛玉脸色一黯,冯紫英立即就明白了对方心中的担心,故作不在意地道:“不过妹妹可曾知晓,皇上追封我大伯为呼伦侯,也允许我家袭爵我大伯,并兼祧,所以我爹我娘的意思也是先解决长房婚事,嗯,我也琢磨着我们自己这一房,也就是三房,就可以缓一缓,等一等了,……”

    黛玉面带喜色,但是却又有些害羞,“冯大哥和我说这些干什么?娶妻也好,纳妾也好,那都是冯大哥自己的事情,……”

    “也是,不过妹妹刚才是不是再替三妹担心么?所以我才这么一说,既然妹妹不关心,那我和三妹说一说,不行就让她去长房那边,……”冯紫英嘴角挂笑,目光也假作没看这边。

    黛玉心中一怔之后,觉得有些不太自在,想要改口,但是又觉得自己刚才才说了不感兴趣,这会儿马上就变了,没准儿就要被冯大哥笑话了,只能嘟着嘴不做声。

    ”三妹是个直爽性子的老实人,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欺负?”冯紫英皱起眉头,故意问道。

    黛玉再也忍不住了,“那就先别忙让尤姐姐过去呗,反正尤姐姐年龄也还不大,她也才十五岁,等两三年也才十七八岁,不是正好么?”

    “可是她迟早也要归一房,与其那样不如早点儿安排,……”冯紫英心中暗笑。

    “那就等到我……”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林黛玉羞得满脸娇红,一下子“呀”了出来,“冯大哥你是故意的,我不和你说了,……”

    见林黛玉是真的有些着恼了,冯紫英赶紧拉着黛玉的手,“妹妹莫生气,为兄不过是说着玩儿,若是三妹和妹妹这般投缘,那就让三妹陪着妹妹便是了,这也是好事儿,……”

    “冯大哥还是自己斟酌吧,小妹可没有资格来过问这些事儿。”黛玉翘着嘴瞪了冯紫英一眼,这才傲娇的一边走,一边轻声道:“只是尤姐姐性子直爽,莫要让尤姐姐受委屈才好,……”

    黛玉回了自己的舱房,冯紫英索性就带着尤三姐上了船尾。

    这里正对着漆黑的河面,对面远传的北面是张家湾的货运仓储,大部分货物都是在北面卸下,和南面以客商为主,正好遥遥相对。

    “刚才林妹妹还在告诫我,让我莫要辜负亏待了你,……”冯紫英微笑着道,初冬的运河上已经有了几分冷意,看着身旁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尤三姐有些紧张,冯紫英心中一动,干脆就直接把尤三姐揽入自己怀中。

    极具肉感的身子骨挺肉丰,一双肩头比黛玉这样的小丫头丰润不少,触手处也是饱满绵软,分外惑人。

    尤三姐身子一僵,她没想到冯紫英这般大胆,但是想到自己都跟随对方南下,可以说这一辈子自己也只能是入他屋再无可能嫁别人了,心里也就一宽,“那大哥会辜负欺负小妹么?”

    “辜负肯定不会,欺负就在所难免了,……”冯紫英轻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勾人,揽住对方蜂腰的手更紧。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七节 改变观念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对于男人来说,就是天堂,虽然未曾真个**,但是面对冯紫英的肆虐,尤三姐这等雏儿哪里抵挡得住,就差点儿任君采撷了。

    也是考虑到这是黛玉就在隔壁,换个更合适的环境,冯紫英恐怕就真的要剑及履及,图个痛快了。

    这等妾室远不及娶妻那么正式严格,而且像尤氏这等在边地长大,又有外族血统,也不像内地女子那般忸怩羞涩,一旦情动,对于自己心仪仰慕且未来能有名分安排的男人,她也很难拒绝对方的非分要求。

    冯紫英离开临江阁时,尤三姐已经不敢出来相送了,倒是紫鹃把冯紫英送出来。

    “紫鹃,你家姑娘就交给你了,注意她的心情和身体,莫要有什么言语刺激了她,……”

    “大爷放心,婢子晓得。”紫鹃点头,“尤姨娘性子直爽大方,也没有多少心机,姑娘挺喜欢的,让尤姨娘多陪陪姑娘,兴许姑娘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了。”

    “嗯,这一路行去,三妹都会陪着林妹妹,倒也无虞,不过三妹性子粗疏,恐怕考虑问题想事情就没有你那么周全了,你日后也是要当姨娘的人,要学着帮着你家姑娘,……”冯紫英笑着打趣。

    紫鹃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能是恨恨的一跺脚,“大爷你说这话好不害臊!你连我家姑娘都还没有娶到手,就敢说这种话,……”

    “爷怎么就不敢说这种话了?你家姑娘除了我还能嫁给谁呢?”

    冯紫英悠然而笑,觉得这丫头此时的表情特别有趣,尤其是一双月牙儿眼笑起来很讨人喜欢,两颊的婴儿肥并没有因为年龄增长而稍减,倒是越发甜美了。

    “既然你家姑娘终究是要嫁给我的,那你呢?怎么,难道说你还打算重回贾家当你的鹉哥?你舍得你家小姐?或者说你家姑娘嫁入我们冯家之后,你还要另行许配给哪个小子?我看谁活腻了敢娶你?!”

    被冯紫英“无耻”却又直截了当的话给羞得抬不起头来,紫鹃只能转头就跑。

    倒是把冯紫英逗得心情大好,调戏一下这个忠贞不二的丫鬟,也算是给对方吃一颗定心丸。

    其实谁都知道像她这样的贴身丫头基本上都是跟着姑娘嫁入,然后先是通房丫头,然后抬妾,最好再能生下一男半女,像赵姨娘那般,就是这等丫鬟最美满的结果。

    当然这也须得要一些机缘,比如跟着的小姐大方且支持,母家有实力,再比如相公喜欢等等。

    一口气跑回自家姑娘房中,紫鹃心中砰砰猛跳,脸上却是滚烫,却见姑娘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更是让素来沉稳的紫鹃羞不可抑。

    “怎么了,送一趟冯大哥回来就变成这样了?冯大哥说什么了?”黛玉是绝不相信冯紫英会对紫鹃有什么不轨的,迟早都是他的,那里用得着?而且冯大哥也根本不是那种人。

    “冯大爷说让婢子和尤姨娘好生陪着姑娘,让姑娘也莫要胡思乱想伤了身子反为不美,一切有他,……”紫鹃也是聪慧性子,很巧妙地把冯紫英的话增色添彩。

    “那你怎地会这般形色?面红耳赤,那心都能从陪你过衣襟里蹦出来了。”黛玉故作狐疑状,一双星眸看着紫鹃。

    紫鹃有些着急,她可不想自家小姐误会了冯大爷,若是二人有了误会嫌隙,那就麻烦了。

    “冯大爷说些不着调的话,小婢听不得……”紫鹃勉强解释道。

    “哦,冯大哥是什么性子,我还不知道?怎么会说不着调的话?”黛玉意似不信。

    “真的,姑娘,她说奴婢说和尤姨娘一样,要跟着你进他冯家的门,……”紫鹃只能含羞带恼地含糊说出来,倒是让黛玉心里宽心不少,“冯大哥这话没错啊,你是要跟我一块儿嫁给冯大哥啊,难道你还打算留在贾家不成?”

    林黛玉的理所当然同样也让紫鹃心里安稳不少,摇了摇头:“奴婢只是不忿冯大爷说得那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罢了,好像谁离了他们冯家就没处去一样,……”

    “那你觉得冯大哥这个人不好,还是不愿意去冯家?”黛玉含笑问道。

    紫鹃愣怔了一下,好像真的没有啊,再度摇头,“那倒没有,只是冯大爷说话的模样恶行恶相,太招人厌了。”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倒是明白过来了,冯大哥对紫鹃印象很好,一直觉得她对自己忠心不二,心又细,考虑事情周全,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也经常打趣这丫头。

    “嗯,冯大哥就是这样,若是不入他眼的,他才懒得和你多说话呢。”黛玉挽着紫鹃的胳膊,悠然神往,“无论我到哪里,你可是要一辈子陪着我的。”

    这一夜多人无眠。

    魏广微、范景文和贺逢圣都在思考琢磨冯紫英今晚提出的看法,北方真的没有能力挽回日渐落寞的局面了么?他们痛苦的发现,好像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难以逆转,或者说他们找不到新的路径。

    尤三姐也一夜无眠,冯紫英表现出来的亲昵态度让她既安心踏实又有些担心,她才十六岁不到,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了对方,破了身子,日后回去能不能如愿以偿的抬入冯府?

    还有紫鹃一样难以入眠。

    冯紫英的话挑破了那一层纱,日后自己是要跟随姑娘嫁到冯家成为冯家人的,但是这个前提是要在冯林两家结亲顺利的前提下,可是现在林老爷病重,姑娘一旦双亲过世,冯家还愿意娶姑娘么?

    这不是冯大爷一个人的事情,涉及到整个冯家,作为冯家主母大妇,各方面都要求很高,姑娘若是父母双全身体康健年龄合适的话,自然没问题,但是姑娘现在身子不好,年龄太小,而父母一旦双双过世的话,姑娘肯定要守孝三年,而这三年会发生什么事情,谁能说得清楚?

    所以要促成这段姻缘,那就必须要在林老爷过世之前把这桩婚事确定下来才行。

    从通州南下,沿着运河可谓顺风而行,船速很快若是过大埠,那便可以上岸住宿,若是小镇甸,索性就直接在客船上歇息,倒也安稳。

    很快就过了德州进入山东境界,冯紫英也和崔景荣说了一下,分别在临清和东昌府住一晚,崔景荣自然不会拒绝。

    这等利用公干回家的事儿从前明到大周,官员们都很熟溜,一般都允许。

    盖因无论是在外敌还是在京为官,特别是距离老家太远的,要回一趟家实在太难了,除非病休、奔丧丁忧这种,哪怕是年末春假也就那么二十天,对于像一个两广、四川在京中做官的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

    虽说临清没有什么至亲,但是回了一趟老家,总得要看一看问一问,那段喜贵替自己招募的人手在临清也是学习加实习锻炼时间不短了,情况究竟如何,虽说有信来往说着,但是自己亲眼一见,才最踏实。

    丰润祥在山东的发展势头很好,几座大府城都已经有了分店,而且开始进入了北直,比如保定府和河间府。

    这两府算是北直民间相对较为富庶的地区,丰润祥在这里开店,也算是一个开始布局北直的开始。

    不过冯紫英已经失去了对这等首饰行业的兴趣了,当初之所以从事这个行业,一方面是薛家有这个资源,二是自己刚刚介入想要练练手,三就是要借这个摊子来培养锻炼一下使用阿拉伯数字计算方式以及复式记账法的人才。

    现在薛家虽然没退出,但是在薛蝌尚未成长起来之前,相当于薛家退出了,其他两方面都已经达到了目的。

    “距离临清二十里,今晚就在临清歇息一晚。”崔景荣笑着对冯紫英道:“紫英,你就莫要管我们了,这边我们直接去驿馆,先前我们都一路打了招呼了,自有州衙接待,嗯,若是你有暇,也可以来坐一坐。”

    “崔公,下官就只有说一声抱歉了,只有这半日时间,下官回去一趟,还得要替父母敬敬祖宗,还有一些亲戚要见一见,……”冯紫英赶紧道。

    “唔,你去忙吧,不过你提到的临清贡砖这一行业的扩大规模问题,本官觉得很有意义,若是临清有这等优势,而且这沿线包括南直和京师都对此类贡砖需求很大,完全可以把这个行业放开吧?”

    崔景荣站在船头,背负双手,若有所思。

    “崔公,其实私下里贡砖烧制都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毕竟有朝廷约束着,所以始终不能放开手脚,据我所知,这些砖窑现在所烧制的数量除了供给京师城里需要外,甚至连东昌府和周邻府县都难以满足需要,更遑论南边的金陵、扬州、松江这些地方了。”

    冯紫英很惊讶于崔景荣居然有此胆魄,不过这让他也很高兴,估计应该是鲁西南和河南那边歉收可能会引发明年流民潮的问题让崔景荣有些担心,所以开始寻找解决路子了。

    “一旦把这个行业放开,下官估计起码能解决好几万流民的生计问题,今年鲁西南和河南那边大旱,户部不是正在计议如何赈济,防止流民北上入京么?这应该是一条好路径。”

    “紫英,你这是在逼我还是引诱我啊?”崔景荣被冯紫英说中了心事。

    这二三十年来,北地诸省几乎是每年都有水旱蝗灾情,尤其是旱情和蝗灾几乎是连在一块儿,不是山东就是河南,要不就是山西、山西或者北直,范围大小,程度轻重不一。

    每年户部光是应对这赈济都是应接不暇,也加剧了财赋的拮据状况,可是若是不赈济的话,这兴起了流民,都往京师跑,京师也受不了啊,弄不好就要起疫情大灾,那才是弥天大祸。

丁字卷 得失寸心知 第八节 何谓政绩

    冯紫英却被崔景荣勾起了心思。

    接触这两日里,他感觉崔景荣应该算是这个时代一个比较典型而优秀士人文官,性子宽厚,有自己的思想,但是却不偏听偏信,愿意接受一些新鲜事物,这一点尤为重要。

    如果是一个迂腐固执的文官,那么再是清正廉洁,再是能力突出,但是思维只能局限于那样一个窠臼中,就很难跳出这个历史的循环,难以做出改变。

    就像自己先前就和他提起过的,临清贡砖烧制涉及到临清的土质、烧纸技术和以及特定的运河运输能力,这几者缺一不可,所以这才是贡砖产业能够发展起来进而进一步扩大的根本原因。

    临清贡砖烧制窑炉,动辄需要数百泥工窑工,这除了部分技术工人对技术火候的掌握外,绝大部分还主要是简单的高强度劳动,这也意味着需要大量劳动力,但是限制贡砖产业发展的主要因素还是因为朝廷政策。

    因为从前明开始,贡砖主要还是供宫中和朝廷官衙公廨所用,后来逐渐放宽,也主要是经过工部批准为京师城中官员宅邸可用,所以即便是下边亦有部分私下交易,但是毕竟这不符合朝廷规制,也只能偷偷摸摸交易,规模不算太大。

    冯紫英当初在临清时就感觉,如果能够将这项产业放开,让临清城周边的贡砖烧制彻底发展起来,起码可以在现有规模上扩大三五倍。

    盖因这贡砖需求太大,地方士绅商贾们对此都是极为喜好推崇,能用于自家宅邸简直是不吝银钱,这样一来既可以吸纳大量劳动力,同时还能进一步扩大临清码头、船运等各行各业的需求。

    现在正好赶上了鲁西南这一片地区今年欠收,如果稍有处置不当,就有可能会引发流民聚集,这一情形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已经向户部和内阁作了汇报,提前作了预警。

    冯紫英觉得这正好是一个契机。

    “崔公,其实下官觉得与其让这种贡砖在私下里偷偷摸摸交易,不如大大方方放开,如果的确觉得有些逾制,那么我们在一些规制上做一些限制和要求便可。”冯紫英摊摊手,“崔公您只需要下船打听一下,谁不知道这临清贡砖在私下里有买卖,这临清城中豪门大户又有几家没有用过贡砖?只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或者就不在外边用,在自家内室中用一用,但这何必呢?”

    ”紫英,有些问题恐怕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崔景荣自然也知道临清贡砖是工部御制,如无工部的批复,那么砖窑烧制贡砖私自发卖那就是依律当处,而逾制购买使用贡砖的,一样要受到处罚,但是有些豪门大户宁肯受罚也要用这等贡砖,就是愿意充这个场面。

    “崔公,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这贡砖发卖使用须得要工部批准这一规制其实并非源于我们大周,而是前明旧例,既然是前明旧例,那么现在已经不太符合形势了,为什么就不能既是修订修正呢?”

    冯紫英站在崔景荣身旁轻声道:“其实我觉得朝廷也未必就在意这个,下边的事情,工部未必就不知晓,大家心照不宣而已,既如此,只要有人提出来,要修订改正并不难,也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而且这对临清,对这些砖窑主们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同样,如果能借此机会吸纳那些来自欠收地区外出就食流民给京师城治安带来的压力,我想这也算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吧?”

    崔景荣微微点头。

    说实话,他心动了。

    每年户部承担的赈济压力都让他焦头烂额。

    今年除了鲁西南地区外,河南和陕西都是大旱欠收,特别是陕西那边尤为突出。

    明年户部在赈济上的主要心思都要放在陕西特别是陕北地区,河南这边压力一样巨大。

    所以无论哪里能够给他一个减轻压力的好消息好路径,他都是乐于见到的。

    “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冯紫英觉察到崔景荣心动,趁热打铁。

    “哦?说来听听。”崔景荣还在考虑如果鲁西南这边的流民可以通过转移流民来运河沿线类似于以工代赈的模式来解决,但是代赈的另一端却不再是官府而是窑主们了,这也为窑主们提供了大量劳动力,这是好事。

    “既然是贡砖解禁,可以供寻常士绅商贾乃至普通民众使用,那么在贡砖上适当抽分,或者说征税,这也就说得过去了。”冯紫英见崔景荣眼睛一亮,微微一笑。

    “这等贡砖所用者当为各地士绅商贾中身价不菲者,原来还要担心逾制,现在就不再担心这个,多几两银子,想必对这等家庭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而积少成多,这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多了一笔收益了,想必皇上和内阁也是乐见其成的。”

    崔景荣真心服了,难怪这小子能闯下如此大名声,这等心思委实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转来绕去都是直击人心,而且样样都能紧扣你所在意的,让你欲罢不能。

    “紫英,本官还真的难得服人一次,但这一次,本官被你说服了,今儿个晚间本官就要写奏折给几位阁老和皇上,取消贡砖限制,同时鼓励多建砖窑,以求吸纳明年春可能大规模出现的流民,一个流民家庭哪怕有一个壮劳力在窑厂干活儿,也就能养活一家人,也能让朝廷赈济压力减轻许多,……”

    见崔景荣如此激动,冯紫英反倒是冷静了一些,“崔公,此事也无需如此急迫,最好今日到了临清,明日到东昌府之后,与府尊和知州等几位先行商计一番,了解一下目前临清贡砖每年规模以及预估一下未来可能扩大的规模,这样也可以有的放矢,……”

    崔景荣看冯紫英越发顺眼,点点头:“此事本官自然知晓,但我要先上书与几位阁老和尚书大人有所准备,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自然要等到东昌府和临清州这边的基本情况出来再做定议。”

    “那只要大人心里有了计议,下官也就放心了。”

    冯紫英不再多言,以崔景荣的履历经验,这等事情无须自己提醒,自然明白如何去推动。

    日后此事若是能做成,当然就是崔景荣实打实的一份政绩,至于说自己在其中的作用么,冯紫英相信少不了。

    且不说崔景荣不是那等湮没他人功劳的品性,而且明日还要去东昌府,府尊大人可是自己未来的泰山啊,这等事情是离不开府州两级官府的推动的。

    ********

    到了临清,各自下船。

    便是范景文和贺逢圣也知道冯紫英要抓紧这半日时间回老宅办些私事,所以没有来打扰。

    不过对于后边客船上的一行人来说,却是肯定要去一趟的。

    贾琏从未去过冯家老宅,自然要去熟悉认认路,而黛玉也想旧地重游,感怀一番。

    至于尤三姐更是忐忑不安,这意味着自己可能要正式出现在冯家人面前,哪怕在这边的人可能只是一些远亲和下人。

    “这便是我家了,那边那塘水池原来叫蝎子坑,名字难听,但面积不小,被我家买了下来,重新打整了一番,弄成了一个后花园水潭,夏日里乘凉也要舒爽得多,……”

    冯紫英一路行来,替一干人介绍着,府里边派来的两辆马车,黛玉、尤三姐、紫鹃和雪雁几个女眷一辆,冯紫英和贾琏一辆。

    “那边这家也是咱们东昌府临清的一大望族——任家,其家也是屡出举人进士,多在外地做官,……”冯紫英还有印象自己与左良玉为了出城,从任家花园翻入,然后绕道而出的情形,一晃就是四年,竟然犹如在昨日。

    左良玉在辽东混得不错,这小子桀骜跋扈的性子加上不俗的武技和情商,在军中居然爬得很快,这让冯紫英越发觉得自己没有干预对方的人生道路是正确的。

    没准儿几年打磨下来,就能看到一个骁悍勇武的战将慢慢茁壮成长起来。

    走到了冯府门前,马车停下,冯紫英和贾琏跳下车,冯紫英忍不住叉腰叹道:“那一日,林妹妹便是和贾雨村躲藏在那里,而那薛二叔却是从这边跑过来,……”

    回想起当日的情形,冯紫英忍不住目光望过去,而后面马车的布帘掀起了一条缝隙来,正对上黛玉那明眸俏靥。

    两双目光汇聚在一起。

    段喜贵已经在门上候着了。

    看见冯紫英和另外一人下来,而角门打开,后面那辆马车则直接驶入,倒是让段喜贵有些诧异。

    “铿哥儿。”

    “表兄,只是荣国府家琏二哥,琏二哥,这是我表兄,你叫他段三哥就行。”冯紫英简单的为贾琏和段喜贵介绍了一番,免不了是一番寒暄。

    后面下车的几个女眷,冯紫英就没有替段喜贵介绍了,段喜贵也很知趣的不问。

    当下这位表弟已经不是昔日的表弟了,实打实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便是知州府尊见到也要客气几分,段喜贵是知晓分寸的。

丁字卷 第九节 落子发芽

    孤灯如豆,摇曳不定。

    冯紫英脸色在忽闪的灯影下显得更加冷峻。

    “这是兖州那边传来的消息?”冯紫英没想到自己这么南下一遭,这才走出多远,其他事情没遇上,居然又遇上了白莲教。

    “冯大人,……”王朝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虽然那一年他就知道此子绝非凡俗之辈,但是看到眼前此人已经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时,他还是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敬畏。

    才四年间,那个十二岁少年的印象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但现在王朝佐确信这一位是真正要成大事的,他不清楚当初对方要求自己按照他的安排去如此做是不是就料到了有今日之事,但无论如何摆在面前的现实却是让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该居于人上。

    “按照你的要求,他先前跟着那位徐先生,后来徐先生让他跟着高先生在这边,因为我们东昌府这边防范很严,所以后来王二索性就跟随高先生去了曹州那边,再后来他又跟随高先生回到了那位徐先生身边,还曾经跟随那位徐先生、高先生去了北直隶霸州、真定等地,……”

    王朝佐收拾起波动的心情,开始说起自己来意,“王二前几日里回来了一趟,和我见了面,说起今年兖州那边旱情极其严重,许多地方人家根本家无隔顿粮,不少人都开始外流,来我们东昌府和去了东面北直大名府的人也不少,但现在还不算严重,据说可能到了明年春末夏初夏粮收之前,很多人都熬不到那个时候,要么就只有出去,要么就只有……”

    “就只有什么?造反?”冯紫英冷笑着反问一句,“官府肯定要赈济,但是那点儿赈济恐怕只能勉强让你不至于饿死,要想其他不可能,……”

    “对,也只能是如此,但是现在东大乘教趁着这个情况在兖州、曹州、济宁、大名府那边活动十分频繁,东昌府这边其实也有活动,不过府尊沈大人在这方面查缉得很严,接连抓了不少人,而且要求多家具保方才放人,所以我们这边要好一些,但是从王二传回来的消息,看样子东大乘教是打算在鲁南、鲁西南那边作为根基所在,要想向济宁府、大名府等地发展,……”

    王朝佐的话已经完全没有了昔日那个草编工匠首领的风格了,更多地还是以官府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了。

    这可是一个难得的好现象。

    这两年税监撤换之后低调了许多,也不再像之前那位税监那样飞扬跋扈苛索刁难了,虽然对临清本地也有影响,但已经好了许多了,这也让临清这边勉强接受了。

    “哦?”冯紫英凝神思索。

    他当初和王朝佐达成的为其脱罪协议,一方面是要释去王朝佐担心,让其不至于担心自己卸磨杀驴而不肯就范要拼个鱼死网破,但到后来更多地则是想要在白莲教里打下一颗钉子。

    因为他约摸记得这白莲教在山东和北直一带影响力根深蒂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星火燎原,山东是自己老家,也是自己想要刻意经营的一块地盘,他不能容忍这种情形发生,另外倭人对白莲教的渗透也让他警惕,更须得要防一手。

    “那你觉得这帮人是想要造反么?”

    “回大人,不太像,今年旱情也主要是集中在曹州、兖州这边,像东昌、济宁这边其实没那么严重,还没到饿死人的地步,但起流民是肯定的,规模大小而已,如果说要造反,那就有点儿可笑了,老百姓可没那么轻易走这条路。”

    王朝佐好歹也是几百上千草编匠户的首领,这点儿眼光还是有的,加上这一两年冯紫英的提点指导,心态也转变了许多,看问题的角度也有所变化,所以说出来的话也显得更公允。

    当然冯紫英也没有让他白忙乎,官府那边通过段喜贵和自己老爹的一些关系帮着打点,他也算是摆脱了前两年白莲教给他带来的阴影,但是却依然能和临清地面那些个三教九流的势力保持着联系。

    “这么说他们就是要借此机会积蓄力量了。”冯紫英微微颔首。

    这也符合他的判断。

    今年大周的灾情主要集中在陕西和河南,北直和山东这边虽然是白莲教的大本营,但是灾情只是在局部较为严重,造反那就是自取灭亡,但白莲教这般苦心经营,还是让人心惊。

    “应该是如此,但那高应成和咱们东昌府这边也有些瓜葛,经常来这边活动,王二现在一直跟随在那位徐先生身边,所以也就无暇顾及了,……”

    王朝佐还是有些担心。

    “这样的话,你看你有没有合适的人贴近那个高应成,王二紧跟着那个姓徐的不能放松,也不需要做什么,你也尽量不要联系,……”

    王朝佐走了。

    看着侄儿王培安读书有成,而且其一个儿子也被冯紫英让段喜贵托关系安排进了县衙当了一名杂役,王朝佐已经早就没有前两年的那番热血冲动的锐气。

    本身那一次也是逼于无奈,如非迫不得已,像他这种有家有室的人怎么可能去头脑发热,现在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那就更稳妥了。

    白莲教终究是个大患,但一来那个徐先生飘忽不定,冯紫英认定那家伙应该是个大人物,二来北直那边才是他们的根据地大本营,所以他要那个王二潜伏不动,静心等待时机成熟。

    这等危及朝廷根基的危险隐患,须得要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才好。

    “王培安现在如何?”段喜贵进来时,冯紫英这才启口问道。

    没想到冯紫英当先是问此人,段喜贵一愣之后随即回答道:“这小子读书挺刻苦努力,而且也有些天赋,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和左良玉完全是两种人,族学里的塾师很是看好他,冯家也有不少子弟读书不错的,但能赶上他的几乎没有,塾师说,明年他要考秀才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冯紫英点了点头,只要王培安和王朝佐的另外一个儿子走上正路,那么王朝佐就不会生异心。

    “那帮你教授的学生如何?”这才是冯紫英最关心的。

    随着丰润祥规模的扩大开店,段喜贵教授出来那帮使用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的学徒开始逐步安排到这些店面中去从事记账计算工作。

    如果没有这个平台,这种推广和学习都要慢许多,而有了这个平台,甚至以后凡是冯家可以牵扯到的产业,都可以大力推广这种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法。

    “都很顺利,之前很多人还是不太接受,好在现在是完全由我们自己掌握了,嗯,今年以来,所以这种学习普及速度以及使用效果都好了许多,像保定和河间那边新开店,我都是直接安排学徒过去接管记账,另外愚兄也在考虑和姑母说一声,是不是可以把我们在京师城和大同那边营生都逐渐推广开来,……”

    段喜贵的胃口更大,这让冯紫英也是刮目相看。

    当然不排除这厮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要把手伸进整个冯家的产业中去,不过对这一点冯紫英并不排斥。

    就目前来说,他还没有看到段喜贵有什么其他心思,至于说那些营生中冯紫英已经明确划出了一块股份来给段喜贵,在当初段喜贵甚至不敢要,但是最终还是以契约的形式确立了下来。

    如果段喜贵还要有其他心思,那么就只能说你先不义,那就不能怪我不仁了,但从目前来看,还不至于,只是冯紫英惯以人性本恶的观念来判断人。

    “三哥,我相信你已经看到了这种数字和记账法的好处和便捷性了,嗯,京师城和大同那边营生我会和母亲去一封信,具体如何运作,你自己斟酌,我还要说的是,预计明后年朝廷可能开海,而市舶司那边可能对这类能写会算的人才有很大需求,……”

    “……我的意思是你在已经在咱们店面里被证明了很优秀,而且还能充当老师的这些人中选出一批人来,进一步扩大培训学徒的规模,要求不算高,能认识几百个常用字,然后就是能使用数字计算和记账就行,不管是我们自己的营生,还是别的……”

    “铿哥儿,你还别说,还真有几家和我们用生意往来的,在发现了我们的记账方式之后,原来不觉得,后来有的是我们给推荐建议,有的则是自己感觉,觉得好像很方便,就想让他们的学徒关账来我们这边学一学,……”

    “欢迎之至啊!”冯紫英大喜过望。

    若是这等阿拉伯数字和计算式方式以及复式记账法只能局限于自己家族中这点小营生就毫无意义了,也浪费了自己如此苦心孤诣的搞了这么大一出来,目的就是要推广这种最便捷最高效的数字计算和复式记账的方法,最大限度的提升国人在学习算术和记账这等实用技术的效果和能力,现在总算是见到了一抹曙光。

    他原本就打算是借着各种机会在开海之后,把这等“私货”推广出去,,没想到那边尚未开始,这边却已经开始结果了。

丙字卷 第十节 大妇风范

    “冯大哥还在和人说话?”黛玉站在门口,轻声问刚从屋外回来的紫鹃。

    “嗯,下午回来冯大爷和段三爷说了一会儿话就匆匆出去了,据说是去拜会临清州知府大人,然后回来之后吃了饭就有人来了,一直谈话,再后来又是段三爷进去了,……”

    紫鹃撇了撇嘴,“感觉冯大爷回来之后好像比在京师城还忙碌呢,一拨接一拨的人来,下午任家、周家的都来了人拜会,后来还有山陕会馆和徽州会馆的来人,这么大半日了,连姑娘要去见他都没时间,……”

    “死丫头,少在背后嚼舌头,再这样,……”黛玉沉下脸,“冯大哥是男儿汉,志在四方,若是他成日里在内帏里,岂不成了和宝二哥一样了?他又如何能建功立业?”

    紫鹃吐了一下舌头,“小婢知错了,不过冯大爷哪有那么多事情啊,他是翰林院修撰,又不是地方官员,需要接待和拜会那么多人么?”

    “你懂什么?”黛玉有些傲娇地一仰头,“越是这等翰林院官员到地方上,地方官员都是要来结交一番的,只是现在冯大哥太年轻,资历太浅,否则就该是知州同知这些来拜会他了,……”

    “至于其他人,冯家在临清是士绅望族,冯大哥又是冯家唯一的嫡子,冯伯父现在经年戍边在外,很难回来,冯大哥回来其实就相当于代表冯家家主回来了,而且冯大哥是馆选庶吉士并且成为了翰林院修撰,也算是山东士人翘楚,像任家周家这等书香门第的世家,自然是要来拜会的。”

    黛玉略微一顿,不无自豪,“当年我爹在扬州做御史,有时候要出巡,从济宁到金陵,无论到哪里,地方官府官员也都要来拜会,品轶太高的官员,我爹也要去拜会,这也是为官之道,我爹也是进士出身,昔日同年同学在各地做官的都有,自然也要往来,……”

    一番话说得情通理顺,连刚准备进门的贾琏都忍不住点头。

    难怪大郎说要娶这林妹妹,而林妹妹也看不上宝玉。

    自己也有些走眼了,还觉得林妹妹在贾府呆了这么几年娇怯不堪,原来却是不显山露水,这一番话其实寻常女子能说得出来的?

    若是没有这番见识也难以理解为什么冯紫英从一归家便如此忙碌,甚至连吃饭都是在书房里对付了一顿。

    贾琏在门口轻咳了一声,这才敲门。

    “琏二哥。”

    “妹妹用过饭了?”贾琏进门,和颜悦色,关心地问道。

    “吃过了,琏二哥也用过饭了吧?”黛玉对贾琏印象也很好,一方面是因为贾琏和冯紫英关系一直十分密切,另一方面作为自己表兄,贾琏印象也远胜于宝玉,更不像宝玉那等死乞白赖的成日里来屋里纠缠。

    “嗯,我还是第一次来这边儿,不过饮食倒是和京师里没啥区别。”贾琏点点头。

    黛玉和紫鹃都有些诧异,这琏二哥(爷)来屋里作甚?说这些没盐没味的话,……

    贾琏也在斟酌言辞,明日便要去东昌府,冯紫英已经和他说了他的婚姻之事,如无意外,那么冯家长房兼祧,就要先娶东昌府知府沈珫之嫡女。

    这事儿恐怕就这两日就要挑开,因为算日子也该这几日朝廷就要正式下文,另外礼部那边也就要同意冯紫英兼祧其伯父所在长房,延续香火。

    而冯紫英也和他说了,他的老师乔应甲也已经去信和沈珫谈妥,只等朝廷下文,这边冯家就要正式送礼定亲,甚至议定成亲日子了。

    这个情况冯紫英隐约和黛玉提起过,但却没有挑明,便是那一日,也是一句话带过,黛玉自然也不好深问,眼见得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再拖延下去,所以冯紫英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婉转解释一番,免得明日之后若是黛玉无意间得知,受了刺激。

    当然最好的人选就是工具人贾琏了。

    见贾琏坐下之后却是面带踟躇之色,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黛玉何等敏感,立即就明白过来,”琏二哥,您可是有话要说?需要紫鹃出去么?”

    贾琏一怔之后摇了摇头,“不必了,妹妹蕙质兰心,怕是猜到为兄要说什么吧?”

    黛玉嫣然一笑百媚生,看得贾琏都有些心惊肉跳,“琏二哥,可是冯大哥让你来说的?”

    “那倒不是。”贾琏老老实实摇摇头,“只是这几日里和大郎说了许多,大郎在为兄面前也没有隐瞒什么,所以为兄也想和妹妹说一说。”

    “可是沈家姐姐之事?”黛玉语气淡然。

    “啊?”贾琏吃了一惊,冯紫英说黛玉应该是知晓长房之事,但是却没说黛玉连他要娶沈家女的事情也知晓了啊,“妹妹都知道了?”

    “冯大哥没怎么瞒我,不过冯大哥大概也是怕我使小性子生气或者伤心,所以也一直没有当面告诉我,其实小妹早知道了,……”黛玉表情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还有点儿好奇,“当时说冯大哥大伯追封袭爵,说冯大哥可能要兼祧时,小妹就在想这事儿,只是没想到会是沈家姐姐,……”

    “啊?你认识沈家姑娘?”贾琏目瞪口呆,他估计恐怕连冯紫英都未必知道这个情况吧?

    “不,琏二哥想差了,小妹不认识沈家姐姐,不过这不代表小妹不知道沈家姐姐。”林黛玉轻笑,“琏二哥恐怕不知道家父、沈家伯父还有冯大哥的老师乔公乔伯父其实都是同科进士吧?”

    “啊?!”贾琏再度瞠目结舌,他还真不知道这一出,他只知道已经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乔应甲是冯紫英的老师兼靠山,却不知道乔应甲和林如海、沈珫都是同科进士。

    “妹妹是如何知晓的?”贾琏不相信冯紫英知晓林黛玉清楚长房婚姻对象说沈家女却不告诉自己,而应该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林黛玉知道了这个事儿,所以这般为难的来暗示自己找机会帮他委婉挑明。

    “嘻嘻,琏二哥是不是觉得很惊讶?”林黛玉心思细腻,察言观色的能力更是不一般,已经猜测出一些端倪,“冯大哥恐怕都不知道这个情形吧?”

    贾琏却是想不明白林黛玉是怎么知晓这个情况的,如果不是冯紫英自己什么时候说漏了嘴而不自知的话,他就无法想象林黛玉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孩子怎么就知道冯紫英兼祧长房的婚姻对象是沈珫之女了?

    莫不是紫鹃去冯府和金钏儿、香菱几个丫头那里得知的?但金钏儿和香菱她们知道这事儿么?这却不确定了。

    甩了甩头,贾琏也就懒得多去猜测了,“妹妹知道了,那愚兄也就放心了,本来还担心……”

    “琏二哥,冯大哥的好意小妹明白,小妹也很感激,不过冯大哥也太小瞧了小妹了。”黛玉此时显得恬淡自若,眉目间的清泠雅度更彰显风范,“各人有各人的姻缘,切莫强求,沈家姐姐的为人小妹打听过,那也是很好的,能嫁入冯家长房,那也是沈家姐姐的福缘,对冯大哥也是极好的,小妹相信冯大哥也自有安排,……”

    贾琏觉得自己今儿个原本是来挑明和开导的,现在反倒是小家子气一般,苦笑着摇头:“妹妹这般气度,愚兄也是敬佩,紫英若是有妹妹替他执掌后闱,定能安心朝堂仕途,有一番大造化,……”

    黛玉脸颊滚烫,险些就被贾琏的这几句话给破了功。

    原本是鼓足勇气端着,不能让琏二哥和冯大哥小觑了自己,只是她委实也没有什么经验,年龄也太小,所以琢磨这要想赢得琏二哥和冯大哥的尊重,就须得要展示出自己的气度。

    只是这等撑着场面,还得要斟酌言辞,实在太辛苦,深怕被看穿了。

    “琏二哥过奖了,小妹不过是本着自家心思坦诚而言罢了,倒也当不起什么。”黛玉顿了顿,“若是冯大哥再问起什么,琏二哥不妨转达给冯大哥,请冯大哥不必多心,只需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情便好,……”

    贾琏终于走了,黛玉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坐在锦凳上,以手扶在桌上,紫鹃眼中更是满目赞许,忍不住扶住自己姑娘。

    “姑娘你说得太好了,琏二爷分明就是冯大爷的说客,就怕长房婚姻之事让姑娘懊恼生怨,哼,自己不敢来和姑娘说,却让琏二爷来,简直太花心,……”

    “傻丫头,这哪里能怪冯大哥?”黛玉脸上却是掠过一抹羞喜交加之色,“他这等家庭,便是换了别人,也一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他们冯家是三房只存一脉。”

    黛玉心里却是明白的,若非冯大哥这般着紧在意自己,何须这般辗转来解释?

    随便找个机会也可以告诉自己。

    可越是这样不敢挑明,越是说明他在乎自己,深怕自己不理解而难受,可自己是那种人么?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涌起一抹甜蜜。

丙字卷 第十一节 给他们希望

    文渊阁。

    叶向高和方从哲几乎是同时放下了手中的信函,而齐永泰和李廷机则都还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郑继芝则是眼巴巴的看着这几位。

    “伯孝兄,这还只是一个粗略想法吧?你就这么沉不住气?”方从哲忍不住打趣郑继芝,虽然郑继芝在五人中年龄最大,甚至比他们大一二十岁,但是现在郑继之还得按照规矩来向内阁禀报。

    “进卿,自强是什么样一个性子的人,你还能不了解,若是没有足够把握,他岂会这么着急忙慌的上书?还是急报传递回来?”

    郑继之其实早就不想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干了。

    他都七十出头了,虽说身体状况还行,但是毕竟年龄摆在那里了,前一段时间要求致仕也是诚心诚意的,但现在他不想致仕也一样是有想法的。

    他是不服这口气。

    朝野上下都说这大周国库是被他郑继芝给折腾空了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愿意被这个骂名。

    大周财赋状况就这个样子,他郑伯孝为了把整个朝廷给支应运转起来,特别是九边军饷和官员们的薪俸解决掉,可以说是殚精竭虑,头发大把大把掉,原来也以为自己只能是背着这恶名致仕了,但现在终于看见一线曙光,他郑伯孝自然不愿意轻易退下去了。

    郑继芝明白自己应该算是一个守成的料子,要让自己突破窠臼去寻找增加朝廷财赋的路子,他做不到,像增设税监矿监和大肆捐输这类恶法更是他所不齿的。

    但这一次以海税为抵押举债,用新增对外海贸的商税来作抵押举债,却是让他耳目一新。

    这等征税不需要在寻常百姓身上收刮,无论卖出去的货物征税,还是输入的货物加税,都影响不大。

    卖出去的,税银落在那些个域外的商人百姓身上,又非大周百姓,自然无虞,而输入货物加征,这些货物多是如银、铜、宝货等物,要么是朝廷自身所需,要么是富贵人家所求,与寻常百姓无关,所以郑继芝也是老怀大慰,一力支持。

    现在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发挥余热,洗刷自己前几年里所背负的骂名,他郑继芝也是能做事的。

    “这也不是什么紧急之事,自强也未免太过急躁了,乘风,他在信中也说这是你那个得意弟子所建言,他仔细斟酌过,颇为可行,而且还联想到是否苏州金砖亦可效仿此法,……”方从哲连连摇头。

    苏州金砖从前面永乐年间开始,只为皇宫烧制御用金砖,比起临清贡砖更为紧俏,这等金砖除了皇城内可用外,也就只有各家王爷府邸可用,便是寻常公侯府邸也不允许使用,限制几位严格,若是僭越妄用,便是抄家流放之祸。

    齐永泰面色沉肃,慢慢放下手中誊录的公文,这才启口道:“自强在信中所言亦是为了国事,山东布政使司从年初月便陆续来文称鲁南和鲁西南乃至河南大名府那边一直缺雨,今夏歉收甚大,目前百姓家中存粮只能坚持到今冬便要大部告罄,若是不加以提早准备,只怕便会有大批百姓四处外出就食,引发祸乱,……”

    “山东历来是白莲教、闻香教、无为教肆虐之地,这等教匪祸乱蛊惑民众能力极强,尤其是这等灾荒年间,更是如此,……”齐永泰继续道:”而且从各地反映上来的情况看,陕西河南的情形远胜于山东,今冬明春朝廷赈济防范的重心必定要放在陕西河南,尤其是陕西,若是能有此法缓解山东这边的压力,哪怕是临时一用也是好的,……“

    齐永泰半句不提冯紫英,只抓住崔景荣的上书说事儿,而且结合各地布政使司传回来的实际情况,倒也中肯。

    叶向高和方从哲都是未置可否,倒是李廷机插话:“户部可曾做好了应对今冬明春的赈济准备?”

    郑继芝摇摇头:“诸公都清楚现在户部情况,开海举债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以为朝廷马上有钱了,但是可能么?明年下半年能见到银子都算不错了,这里边还有多少步骤和需要解决的问题?那些商人都是些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如果朝廷没有给他们拿出一个可靠的策划说法来,怎么可能轻易拿出银子来?现在各省都伸长了脖子,一有水旱灾害便是夸大其词,意图求朝廷下拨银两仓粮,着实可恶!”

    这也是惯例,先喊苦叫穷,能抓一把抓一把,然后真的出了事儿就尽力掩盖,能遮掩住压下去就压下去,各级地方官府都是如此。

    叶向高和方从哲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虽然现在看起来开海举债之事打开了一条看似美好的通道,但是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得下来的,如郑继芝所言,以前从未接触过,商人们也不傻,都要先观望再摸底,最后再来评估是否划算,才会作出决定。

    但是今冬明春又要面临着陕西和河南大旱歉收可能带来的巨大压力,而且陕西今年本身就遭遇了叛乱引发的兵灾,如今又遭遇旱灾歉收。

    “进卿兄,中涵兄,自强的这个建议起码可以缓解一下山东这边压力,先前乘风兄说得也有道理,山东历来便不清静,鲁南和鲁西南了解南直隶,扼守运河,若是出了乱子,未必就能像前年临清民乱那样轻松解决了,若是能按照自强所言,尽快放开贡砖,从现在开始便可让东昌府和临清州运河一线开始准备,哪怕是到了明春,能解决三五万人的就食,那也能缓解朝廷压力,……”

    方从哲怀疑的看了一眼李廷机这个平素存在感很弱的阁老。

    不知道此人平素表现几乎如木偶一般,今日却突然变得如此活跃了?

    难道是向齐永泰示好,还是真的觉得户部缺银子可能难以支撑起明春四处伸手?

    “此事恐怕不仅仅是应急那么简单,自强也提到了这贡砖解禁,那么也算是朝廷的一种特许,要新征商税,这合适么?”方从哲沉吟着道:“会不会引来士林非议?这开海新征海税,毕竟是针对域外商民,输入大周的也大多是朝廷所急需之物,所以说得过去,可这贡砖都是大周士民所需,这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嫌?”

    叶向高没吱声,李廷机也微微变色,却不再多言,而郑继芝欲言又止,最终却是闭嘴不言。

    齐永泰冷冷的扫了一眼众人,这才冷淡地道:“与民争利也说不上吧?贡砖究竟是何人所用,自强也在信中说得很清楚了,这等贡砖非豪门大户,岂能用得起?一匹贡砖售价几何?寻常小民岂会用十日半月的衣食来换一匹既不能食又不能穿冰冷的贡砖?可对于高门大户来说,花上几千两银子来让自己家中熠熠生辉,也许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既如此,又怎么会在乎多上几十两银子的税金?”

    “乘风,依你之见这高门大户士绅望族便是算不得民?”方从哲冷冷的反问。

    整个堂内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算,当然算,但是这部分民恐怕和我们朝廷担心铤而走险被教匪所利用的小民、贫民、饥民、草民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些人可能不会为了几十两银子而造反生乱,数量更是少的可怜,而小民、贫民、饥民、草民则有可能有可能为了一个蒸饼一碗稀粥而沦为暴民乱民,他们的数量是十倍百倍于中涵兄你所说的民,他们一旦铤而走险,那么就会危及到整个大周朝廷!”

    齐永泰有些强烈而又冲击力的语言让整个文渊阁中堂里寂静无声,

    方从哲脸色很难看,他没想到齐永泰会因为此事而态度如此激烈,但是转念一想,齐永泰本身就是保定贫寒人家出身,据说父亲就是在一场大旱之后的民乱中丧生,而靠着寡母沿路乞讨为生才将其养活,最后苦读成才,所以对这等事情尤为敏感。

    见方从哲不吭声了,叶向高适时插话:“伯孝兄,此事你先拟议一个意见出来,乘风,你和道甫说一声,也请他们工部斟酌一下,看看拿出一个合适的方略来,倒不一定是为了那几万流民,而应该是对更多的小民,我记得乘风你这个弟子曾经和我提起过,有恒产业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他对这个‘产’字有不同的认知,认为‘产’字不能单纯的理解为财产,而是应该更宽泛一些,可以理解为包括但不限于财产、营生、手艺,更重要的是希望,……”

    中堂里几个人都在默默的咀嚼着叶向高的话,或者说是冯紫英的这个对亚圣的话的解读。

    “我深以为然。如果当一个人一群人一帮人没有财产,如果他有一门手艺能求活,那么他也许就不会铤而走险,如果他们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朝廷官府能给他们一份希望,告诉他们可以这样活下去,那么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

丁字卷 第十二节 敲定亲事,“就食”与“就业”

    “小侄冯紫英见过伯父。”冯紫英深躬到底。

    这是东昌府衙后堂,环境简单幽静,格调朴素淡雅,很符合江南士绅文人的那种气息。

    “坐,紫英。”沈珫看着眼前这个俊逸倜傥的青年,心情有些复杂。

    乔应甲的信已经收到了,而且他甚至已经收到了消息。

    冯家长房的冯秦被正式追封呼伦侯,而朝廷也批准了冯唐请求其子兼祧其兄冯秦所在长房并袭爵申请。

    而乔应甲在信中的意思也很明确,要让自己而女儿嫁冯家长房,成为冯家长房的大妇主母,而可能嫡子未来就可以直接袭爵。

    换了是别的家庭,可能早就乐疯了,但是对于沈家这种书香门第来说,反而不是很在乎这一点。

    当然你要说都吃毫不动心那也不可能,毕竟谁也不能说自己所生子女都个个能文采风流,科举高中,那么一个能够维系一家富贵安康的爵位还是非常珍贵的。’

    沈珫对自己女儿可能会和别的女子共侍一夫有些不太满意,哪怕从宗法规制来说,人虽然是同一人,但是礼仪上却属于两房,但沈珫同样不是很乐意。

    自己的女儿何等优秀,琴棋书画,无一不出类拔萃,在沈珫心中堪配世间任何一个青年俊彦。

    而这个冯家大郎先前自己也是以为其才高八斗,乃是绝才惊艳之辈,但是后来才慢慢知晓,此子在经义上很一般,诗赋文才上甚至可以说平庸,但在时政策论上却堪称奇才。

    这等古怪的人物,让他都有些犹豫了。

    没想到倒是女儿来信对其十分看好,而且还说对方并非不懂诗赋,而是认为诗赋乃是小道。

    按照女儿说法,对方应该是不愿意把更多精力放在这上边,所以才会对外称不懂诗赋,以免徒增烦恼,并在信中附上了一首诗,就是为京师中宅子里那幅画所题。

    这首诗让沈珫很吃惊,如果这首诗真的是年前这个家伙所作,谁还敢说他不懂诗词,那沈珫真的要唾他一脸唾沫了。

    沈珫也承认这个家伙很优秀。

    看看他在朝廷中万众瞩目的架势,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这也就罢了,一趟西征平叛立下大功,要知道文臣立战功乃是最容易升迁的路径,但是往往越是最危险最容易栽筋斗的路径,但此子却是一跃成名。

    紧接着又来了这样一套开海举债的方略,如果说前者还有些运气的成分,那么后者就真的是要在经世济国的韬略上有相当的眼界和造诣才能行了。

    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啊,这是状元待遇啊,只是比状元晚了一年而已,比榜眼探花都还更出风头。

    想想自己用了二十多年才走到一个正四品位置上,而这一位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到了翰林院修撰这样的清贵从六品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翰林院修撰这种从六品,比起自己的副手同知这样的正五品都还更有前景和分量。

    非翰林不能入阁,像自己这样没有在翰林院呆过的进士,就只能是干到六部尚书就是极限了,甚至可能在侍郎巡抚这一类位置上就很难再有寸进。

    但是对于冯紫英这样的年龄和履历,只要不犯大错误,未来一个尚书位置是稳稳的,而进内阁的可能性极大。

    难怪无数人都是唏嘘感慨。

    这样的女婿,若说沈珫不心动,那是假话。

    更何况女儿也来信表明了态度,而自己女儿素来也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认定的事情便很难改变。

    既然如此,沈珫也就收拾起了其他情怀心思,以一个准女婿的身份来打量看待对方了。

    “乘风兄和汝俊兄可好?”

    沈珫面带微笑,目光里的那份考量让冯紫英也在琢磨。

    “二位师长都很好,齐公每日公务繁忙,小侄离开时也未能见得一面,乔公履新,虽说是游刃有余,但乔公性子谨细,许多事情都要亲自过问,所以一样忙碌不堪,……,小侄临行前,亦有交待,……,若无意外,家伯父之呼伦侯追封和兼祧礼部公文依然下行,……”

    有条不紊,细细道来,冯紫英毫无骄矜之气,一番言语也是循规蹈矩,听得沈珫也是暗自点头。

    年轻士人最怕是骄矜浮躁,有一点儿成绩就眼高于顶,不把同僚放在眼里,这也是读书多年士子的通病。

    冯紫英这两年在朝中创出偌大名声,沈珫也估摸着多少也沾染了一些这方面的习气,本来就打算好好提点规劝一番,但现在看来此子似乎老成持重远胜于同龄人,但是也不失锐气。

    心中期许至于,沈珫对冯紫英又高看了几分。

    难怪齐永泰和乔应甲都对其视为拱璧,北地士人中难得出这样一个翘楚人才,特别是思路开阔,眼界广博,且没有太多门户之见,这就尤为难得。

    沈珫虽然与乔应甲亲善,但是仍然对北地士人中一些墨守成规和地域主义过于严重的心态不太认可,只不过关系到各自利益,一时间也很难改变。

    但像冯紫英这等北地士人的后起之秀,却能理解南方士人心态,兼顾南方士人利益的思路,委实让沈珫很欣赏。

    “紫英,汝俊兄的来信我已经看过了,你父亲亦来了信,先前种种不必赘述,……,既是如此,此事我便允了,请你家及早来人下聘议亲,……”

    沈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计较细节,这让冯紫英对其印象很好,联想到那姑娘和沈自征,冯紫英一时间也觉得这门亲事好像也不是自己最初担心的那么糟糕。

    倒是这位沈家姑娘素有才名,这才恐怕就是指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了,这倒是直指自己软肋,日后倒还要好好思考一下该如何来相处。

    说完家事,沈珫又谈起了公务:“先前崔大人已经和我说了临清贡砖解封之事,我本人并无异议,但是这鲁南流民却要来我们东昌来承担,虽说为君分忧为臣子大义,但具体到实际上,恐怕还是要计较斟酌一番的,这流民若真是北上,即便是我们这边开始做准备,但三五个月这窑炉怕建不好,这些流民若是要安置下来,也需要花销,此等情况我已和崔大人交涉过了,他说朝廷肯定会有一个统一安排,但贤侄这一路上,也需要替我们东昌府提醒一下崔大人莫要小觑了这里边的问题,……”

    对沈珫的不推诿,冯紫英很认可,大周朝官员们的品性风格冯紫英也算是有所了解了,遇上麻烦事儿不是躲就是拖,实在熬不过去了,才会来硬着头皮来处置,真正勇于任事者百里挑一,而既有担当却不乏做事能力的人就更少了。

    对沈珫的行政才能冯紫英不好置评,毕竟没有实质性的接触过,不太好评价,不过从段喜贵以及临清这边的风评来看,起码也算是中上水准,不是那种单纯的书生文人。

    想想也是,若是单纯的士人文臣,乔应甲这等极善政务的人物又如何能看上眼?一科数百进士,而且乔应甲是山西人,沈珫是苏州人,南北隔阂,还能有一番交情,自然是有共通之处。

    “伯父放心,此事亦是小侄提议,自当尽我所能让此事能有一个圆满结果。”冯紫英点头。

    沈珫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紫英,此事崔大人亦和我提起,可能他尚不知道你我之间关系,不过崔大人是个实诚人,并没有遮瞒你的功劳,他已经急报朝廷,预计很快就有结果,照理说这不该是我东昌府之事,但兖州那边一乱,势必影响到我们东昌府,而且若是能借此机会刚开贡砖之禁,对临清百姓来说亦可多一分就食途径,便是那运河码头上的力夫,运送石炭和贡砖的船夫,造船的工坊,都须得要有更多的人,这一点崔大人说得特别对,……”

    冯紫英心中暗笑,这也是冯紫英给崔景荣灌输的产业链思维。

    一个产业的博兴,毫无疑问会带动一条产业链的扩张。

    像烧制贡砖主要需求就是两样,石炭(煤)和泥土,贡砖窑炉选址基本上都是靠近运河所在泥土适合所在,而石炭就需要通过运河运来,既有本地石炭,也有南边兖州来的煤炭。

    而贡砖外销规模如果成几何倍数的增长,那么势必对石炭需求大增,无论是本地还是外地,从采掘到运输再到装卸,还有石炭、贡砖外运暴增对船只的巨大需求,这一系列都会给临清本地以及未来鲁南可能来的流民带来“就业”岗位。

    “就业”这个词儿很新鲜,显然是一个新造词,但是如果和“就食”相对应,就不显得突兀了。

    冯紫英和崔景荣耐心的探讨了与其让流民四处“就食”,还不如让他们“就业”。

    “就业”就意味着找到了能糊口填饱肚皮的职业活计,然后他们就能凭借自家劳力来挣到钱银为一家人生计糊口解决问题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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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