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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风流人物全文阅读

作者:瑞根     数风流人物txt下载     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四节 熬,晾

    “扬州盐商素有八家十二户之说,八家以盐传家已有一百多年,从前明开始就一直从事此行,而十二户则是本朝立朝以后才慢慢兴旺起来的,八户中山陕商人占了六户,徽商二户,而十二家中山陕商人只有三家,其余九家皆为徽商。”

    汪文言很耐心地像冯紫英介绍着大周商人中的顶级势力群体——盐商。

    倒不是说他们势力有多大,而是他们银子够多,多得可以无视其他了。

    “以文言之见,若是本官意欲劝募这些商贾购买开海债券,或者劝其入股通海银庄,有多大把握?能募集到多少银子?”

    冯紫英也不绕圈子,收集了这么多资料,难道还真的是来搞着玩儿的不成?那肯定是要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只是在数量上能不能达到最满意的效果,这还要看各家本事了。

    汪文言笑了起来,“大人都在这里搭起了衙门架子,盐商都是些见风使舵的精明人,岂有不明白大人来意的?只是他们在商言商,都是些最机敏狡猾之辈,自然也要掂量大人的分量,用各种方式来试探或者计议条件罢了。”

    冯紫英满脸兴致盎然神色,抹了抹下颌并不存在的胡须,“这么看来,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无外乎讨价还价喽?”

    “差不多吧。”汪文言也是这个判断,“不过要看大人从谁身上打开缺口,效果可能就大不一样。”

    冯紫英若有所思。

    盐商肯定不是铁板一块,这从所谓的八户十二家分为两个时代和两个地方的情形就能看得出来,汪文言的意见自然是各个击破,然后形成对比,迫使他们按照冯紫英的意图来入彀。

    不过他并不打算如此做。

    虽然他们分属不同群体,但是骨子里秉性却是一样的。

    盐商的利润来源就是垄断,在这一点上,可以说这个群体对大周没有太大的贡献,那等附庸风雅的建园子、发展戏剧文化、养瘦马不提也罢。

    如果自己一开始便直接介入,固然能取得一些效果,但是肯定很难达到最好效果,因为门槛决定了上限,让他们下意识的就会给自己划了一道线。

    看了看堆在桌上的帖子,冯紫英随手拿起几份看了看。

    这等帖子几乎每天都还能收到十几份,哪怕是明知道自己不见客,但是这些人却都还是孜孜不倦。

    就连林如海那边都会时不时转达一下有些推不掉的口信过来,以至于林如海都在说,原来是觉得自己租下这个小院是要借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的风光,但是现在好像有些倒转回来了。

    “大人是有主意了?”汪文言自然也知道冯紫英不会轻易按照自己给他推荐的方式来。

    若是事事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这一位也不可能这么年轻走到如此高位。

    就像东番拓垦和盐务一样,在汪文言看来这简直就是神来之笔,任谁都想不到看似不经意的鸡肋,居然也能有如此妙用,但这却是建立在人家对东番情况的了解之上。

    所以汪文言也很惊讶对方怎么就对东番临近澎湖这边的海岸线极其适合晒盐,甚至连海水中含盐量更高这等奥秘都知晓,这些情形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嗯,有些想法,好菜总要最后来慢慢品,他们都知道我此下江南目标是他们,那就让他们先煎熬煎熬吧。”冯紫英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掀了掀,抿了一口,“总归有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汪文言明白过来,也是连带笑意,“大人是打算要把火烧足?”

    瞥了一眼汪文言,此人心思灵动机巧,难怪能前世中能充当东林党智囊,不过在自己麾下,他应该有更好的表现舞台才对。

    “先把火烧足,饭菜自然熟。”冯紫英应了一句,似乎还有点儿押韵。

    “那大人打算先从哪里开始?”汪文言发现跟随着这位新东主一起,几乎每天都能感受到新东西,学到新东西,而对方的老练成熟更是让人怀疑其年龄和经历完全不相称,或许只能用天纵奇才来解释了。

    “钻天洞庭遍地徽,就从洞庭商人开始吧,据说他们是最能观风辨势的,我倒是想看看他们对我这一趟下江南怎么看,对朝廷的开海之略怎么看。”冯紫英随手又扬了扬手中一封信信函,“我另外一位岳丈的信也来了,总该要给几分面子啊。”

    冯紫英也觉得颇有意思,自己两个岳家都是来自苏州。

    沈家是苏州名门望族,书香世家,林家也是苏州豪门大户,不过是列侯出身,嗯,准确的说也算是武勋,不过没落很快,在林如海这一代已经完全没有武勋的影子了,全靠林如海自己读书本事。

    如果不是娶了贾家女,林如海还真的和武勋扯不上关系了。

    洞庭商人是苏州商人中的翘楚代表,其经营的门类几乎无所不包,虽然各有侧重,但是几乎遍及整个江南、湖广乃至北地,这个群体虽然在名气上不及山陕商人和徽商,但是实际上却是一股新兴势力的面目出现。

    “同意见我们了?”许诚栋终于舒了一口气,“那就好,也不枉我们从京师跟到江南,翁家那边呢?”

    “翁公还在京师,不过传回来的消息是虽然官大人虽然见了翁公,但是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朝廷艰难,希望士绅商贾体量朝廷难处,至于开海之略涉及到的诸般事务,却是一应推诿敷衍,不肯细谈,……”

    传信回来的人小心翼翼地道。

    许诚栋沉吟不语。

    他南下之时便专门去东昌府拜会了沈珫,也是花了一番心思,这位沈知府大人也是有心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加之以前也没有太多交道,所以只是得到对方承诺,会写一封信给冯紫英,但也仅此而已。

    看样子京师那边进展也不顺。

    官应震是湖广人,更不好打交道,翁启阳也没能取得多少成果。

    而且看这个架势,这冯紫英南下扬州是有特命全权一言而决的架势,他那位老师可是对他信任得紧。

    钻天洞庭可不仅仅是指洞庭商人走的地方多,或者经营的营生广那么简单,更是意味着洞庭商人对时局的把握理解更为精准透彻。

    在大周做生意,小打小闹自不必说,若是要想成气候,没有一点儿对朝政时局形势变化的判断把握,那是不长久的,个人如此,群体更是如此。

    初一看开海似乎和洞庭商人当下的营生并无多少实质性的联系,更多的还是海贸或者海外垦拓,和现在洞庭商人经营的营生纵然有些关系,但也不深。

    可是在这方面有着敏锐感知的他们都感受到了一些不同,朝廷在这上边的大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对整个大周朝局的触动更是巨大,可以说大周朝局必将因为开海之略而迎来一波大变。

    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如果不能跟上这个节奏,或许洞庭商人就要如昙花一现,甚至沦为二三流的商帮了。

    见许诚栋沉吟不语,身旁那人小声道:“许公,可否要做一些准备?”

    “准备?什么准备?”许诚栋淡淡地道。

    “呃,按以往那般,……”

    “你觉得这一位小冯修撰会是那等寻常官员么?”许诚栋站得笔直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下来,双手背负在身后在花厅里踱步一圈,“他若是那般就能摆平搞定的,又何须我们从京师到扬州?”

    “兴许是待价而沽呢?”旁边人有些不服气。

    “待价而沽这个词语用得倒也准确,不过这个‘价’和‘沽’恐怕不是你们想想的那么简单,他若是只看银子,那我这双眼睛就真的该挖来丢了。”许诚栋喟然道:“所谋乃大啊。”

    “那许公您觉得这位小冯修撰所图为何?”

    “不知道,我若是知道,又何须再次苦苦思索?”许诚栋悠悠地道:“看起来我们似乎可以冷眼旁观,但是直觉告诉我,如果不敢上这一趟,好像我们又会错过许多,甚至再无机会赶上,……”

    直觉?这个理由可真是够强大,但面对这位洞庭商人中“翁许”两家的许家的主事者,旁人自然不敢直言反驳。

    “那许公,我等当如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罢了。”许诚栋也收拾起诸般心思,平静地道:“这位小冯修撰把我们晾了这么久才见我们,自然是有想法打算的,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位小冯修撰究竟要让我们洞庭商人干什么。”

    或许是实业?许诚栋猛然间有所悟。

    若是要说洞庭商人和徽商、山陕商人最大的区别,恐怕就是洞庭商人群体不仅仅只是商人,这样一个群体不仅仅有坐商行商,也包括经营作坊的这样一个群体。

    苏州丝绸作坊和印刷作坊,松江的棉布作坊和染坊,金陵的制药坊,景德镇的陶瓷窑炉,都离不开洞庭商人的身影。

    难道真是这个原因才使得对方把山陕商人和徽商置于一旁,而先见自己?许诚栋沉吟着。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五节 好猫

    在许诚栋琢磨冯紫英为何先与山陕商人和徽商见他们洞庭商人时,冯紫英也在思考如何和这帮商人谈一谈。

    和山陕商人、徽商主要以行商坐商为主略微不同,或许是苏州素来就是经济重镇的原因,苏州的丝织业冠甲天下,而且也形成了十分专业化的分工,而苏州丝绸行销海内外,即便是在大周境内也是最受欢迎的货物,虽然杭州、扬州、金陵等地的丝绸业也相当兴盛发达,但是比起苏州来仍然要逊色一筹。

    这里边洞庭商人的作用很大,这也包括南直隶的制茶业和江西的制瓷业也都是有洞庭商人的影子。

    正因为如此,冯紫英才要对这个群体高看一眼。

    海贸终究还是依靠几大出口产业的壮大才能长久,虽然从目前来看,海外的市场不会无限度的增长下去,无论是佛郎机人还是红毛番或者英吉利人,乃至整个欧洲和地中海对大周的丝绸、瓷器和茶叶都是如饥似渴,但是真正能够消费得起的这部分人在欧洲和地中海沿岸地区也还是有限的。

    不过冯紫觉得起码在五到十年里,大周对整个欧洲和地中海地区这三类商品的出口都无需担心市场,需要担心的只是产量和其运输因素。

    洞庭商人在这几大产业上都有着不俗的实力和影响力,这让冯紫英也萌生了和这个群体的头面人物见一见面谈一谈的想法。

    他想看看这个群体的头面人物是否具备更开阔的眼界视野,或者在自己的启发提醒之下,能不能和自己形成某种默契,按照自己的一些意图去做某些事情。

    所以当许诚栋踏入冯紫英的书房时,也是吃了一惊,因为对方没有选择会客厅,而是选择了书房,这种待遇让许诚栋都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谈话显得很轻松随意,先是冯紫英询问,许诚栋作答,然后逐渐演变成为许诚栋主动介绍洞庭商人的现状,以及在哪些方面为朝廷做出了哪些贡献。

    但很快许诚栋就发现冯紫英的兴趣并不在于洞庭商人向朝廷捐输过多少,接驾了几次,甚至也对洞庭商人在京师在扬州在金陵的生意不感兴趣。

    他意识到自己猜测得没错,这位小冯修撰果然对这等坐商行商营生不感兴趣,在这方面洞庭商人北面不及山陕商人,南边不及徽商。

    “大人,我们东山西山商人虽然更多的还是以在外边打拼为主,但是我们也有很多人留在苏州本地,像姑苏丝绸便是我们的骄傲,吓煞人香的产量也在逐年递增,还有我们也在松江和松江本地商人合作,松江染坊又七成都是我们洞庭商人所开办,扬州印刷作坊我们和徽商平分秋色,……”

    冯紫英高看了对方几分。

    这个家伙嗅觉很灵敏,很快就觉察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而且还能及时调整话题,也不枉自己专门抽时间来一见。

    “许先生所言本官也有所耳闻,洞庭商人在江南遍布,苏州丝茶皆因尔等而盛,可谓功不可没,不过朝廷开海,对丝茶瓷的需求必将大增,不知道尔等可曾对此有什么想法?”

    许诚栋心中微动,来了。

    “朝廷开海之略我们也有所耳闻,不过具体方略却还不清楚,但是我们也想到若是放开海禁,这出洋货物必定大增,那红毛番和佛郎机人历来对我们大周丝茶瓷仰慕已久,只可惜朝廷海禁,他们只能眼馋,或者通过其他一些办法弄到少量,现在朝廷放开,必定会迎来一个猛增,我们也在商议此事,……”

    冯紫英也知道人家不可能一上来就迎合自己的意见,这等商人领袖,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一个引导和鼓励,但归根结底还得要他们自己去作才行,朝廷官府不可能替代。

    冯紫英一直不太认可那种官办模式,以当下大周朝廷吏治状况,其官府能力、效率和官员品质都无法让人放心,商办最好。

    一些新兴产业如果起步有困难,那么官府可以给予政策和资金上的扶持,并适时督办,但也仅此而已,决不能掺和其中。

    “看来洞庭商人名不虚传啊,人家都只看到了海贸的兴盛,你们却能看到海贸兴盛会带来几大产业的需求增长,相比你们也有一些准备了?”冯紫英颇感兴趣的问道。

    “还只是有一个初步的想法,不过许家倒是有意如此,像我们在苏州的丝行便有意扩大规模,这方面许家还是有些优势的,而且据我所知翁家在这方面也有行动,……”

    既然瞅准了对方的意图,许诚栋自然投桃报李,交好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人物,对许家来说当然是大事,没准儿哪一天这一位就是某部侍郎尚书甚至阁老了。

    “嗯,甚好,……”冯紫英点头,“丝茶瓷三大行业,都应该更多的和海商那边联系起来,从他们外销的情况来判断把握这种外销增长幅度,进而来确定来年乃至未来几年自身的生产规模乃至于扩建计划,……”

    ……

    许诚栋越发觉得有趣了。

    他感觉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一位哪里是什么翰林院的修撰,完全就是会馆里某位深谙此道的同行才是,正在不断的根据自己的介绍给出一些行业建议。

    这种感觉既轻松又和谐,甚至偶尔还可以就行业上的一些新动向进行探讨,这份滋味太玄妙了。

    “……,大人,您是说,朝廷会像扶持登莱造船业一样扶持火器制造?呃,允许商贾来参与?”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许诚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这怎么可能?火器制造那是国之重器,怎么可能让商人来参与?

    大周在这方面的能力的确很薄弱,只有京师城里有一个火器局,要死不活,每年能生产出几百支三眼铳、火炮这类的粗劣产品,而更多的还是替神机营维护现有枪炮,冯紫英去看过一回,其糜烂颓废状态让人不忍目睹,也难怪九边之师对火器的使用都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半抵制状态。

    现在大周军队中除了京营的神机营勉强算得上是一直纯火器军队,其他尽皆还是以冷兵器为主,而就是这支神机营其训练状态和实际战力都堪忧,冯紫英估计就算是兵部大概心里都没有多少把握能让这支军队上阵派上多少用场。

    而实际上在广州、泉州,只要你开价,已经能够很容易从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商人那里买到数量不等的火枪和火炮了,当然数量不会很大,毕竟这些物资佛郎机人和红毛番商人对大周并不禁运,但对于南洋土著来说,他们还是要封锁的。

    不过若是日后发现了大周在南洋的拓殖战略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威胁时,恐怕也就会对大周采取限制和禁运了,但起码现在还不会。

    “朝廷有此意。”冯紫英点了点头,“但是这肯定会有一些条件,比如如果要想获得朝廷订货,那么应该做到什么状态,规模、质量、保密,朝廷有要求,当然朝廷就会给与相应的支持和扶持,比如银庄的低息贷款,比如订货预付定金,比如新技术发明和创新改良的奖励,……”

    许诚栋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懵了。

    这太出人意料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想象。

    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会和自己谈这么“深邃”的问题,难道就因为沈珫的那封信,怎么可能?

    天下就从没有掉馅饼的事情。

    “……,火器制造首重铁料,无论是火铳还是火炮,其铸造铁料品质决定了其本身的品质,这一点虽然我们是外行,也应该清楚,如果许先生和你们洞庭商人在这方面也有兴趣,朝廷也一样十分欢迎,……,北方盛产铁矿石之地不少,但是朝廷却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勘探开采冶炼,所以朝廷有意……,”

    “……,我们很期待洞庭商人有所表现,至于说为什么会选择洞庭商人,嗯,洞庭商人在实业这一块表现更好,当然朝廷也不会对其他有意进入的商人拒绝,但我们更希望有这方面经验的人来,……”

    “……,技术要求,……,产业规模,……,品质保障,……,这些都是决定性因素,我们当然知道现在大周境内没有这个实力,技术更是差得远,否则我们怎么会提出这样的想法,那当然是该你们去想办法的事情,宁波船行东主门已经在想办法去招募红毛番和佛郎机人的造船工匠技师,一百两银子不够就三百两,三百两不够就五百两,……,”

    “……,”吕宋找不到就去满剌加,实在不行就干脆放风出去,到西夷人老家去招募,……,你们一样也可以如此啊,什么办法,只要能招来技师,……,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能造出符合朝廷需要的船和火器的,就是好的,……”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六节 所谓经济,经世济国

    许诚栋离开冯紫英宅邸时都是昏昏沉沉的,以至于出门之后居然没找到自己的马车。

    一直到仆役上来拉住他,才免得了他懵懵懂懂的四处乱撞。

    这半日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比他这一辈子所经历的冲击都还大,他觉得自己估计得要一个月时间才能慢慢消化掉今日听到的这一切。

    他有一种强烈的需要向人倾诉,需要和人切磋交流的**,甚至半点儿时间都不想耽搁。

    他不想变成洞庭商人的罪人。

    “立即去京师城,请翁公南下,就说我有重大事情相商,请他务必尽快南下,我在扬州等他,另外回苏州请席家、徐家等几位主事者马上来扬州,……”

    没等回到会馆,许诚栋在马车上便下达了一系列指令,让仆役赶紧派人去。

    做完这一切,许诚栋这才靠在马车车厢靠背上,让自己心境沉静下来,细细思索。

    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素来以沉稳自傲的自己居然无法将躁动的心给安定下来,这让他很沮丧。

    但是转念一想,便是翁启明翁启阳两兄弟在这里,处于自己这种状态下,一样是无法自拔吧?

    铁矿、冶铁、火器,朝廷支持,这原本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怎么就在这一位修撰嘴里变得轻而易举了?

    如果不是知道这一位背后真的有几座大靠山,对方真的是前程似锦,许诚栋根本不会相信有这种可能。

    若要说对方是有意来诳骗自己,又有何意义?

    先前还以为是不是要为那银庄和开海债券之事要洞庭商人出银子入股或者买债券,但是最终却是半句没提,这更是让许诚栋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当官的,见着商人们还不如同见了肥羊,而且还是自己赶着求着上门的肥羊,那还不趁机宰一刀?

    可这一位却好,不但公事上相当坦然,而且私下里更是半句话没有,这让许诚栋都有些怀疑这大周朝的官儿们难道都转了性?

    当然,许诚栋也知道像冯紫英这样前程似锦的年轻官员,的确有可能为了日后的前途而在这方面洁身自好,只是对方表现出来的对经济事务的熟悉,又让许诚栋觉得冯紫英不像那种故作清廉的人物,这纯粹是一种直觉。

    居然不提银子,甚至要给洞庭商人这样大一个好处,这太不可思议。

    许诚栋不认为沈珫有那么大面子,也不相信冯紫英那一句洞庭商人擅长实业就能让对方给洞庭商人这么大好处,这里边肯定有什么古怪。

    只是就算是有什么在里边,许诚栋还是忍不住怦然心动。

    采矿历来是朝廷官办为主,稍微大一点儿的矿山都是官办,私营矿山规模都不大,朝廷官办矿山产量和出铁能力更是让人扼腕,不是没有人打过这个主意,但是这是千百年来的官办规矩,难道这位冯修撰也准备打破?

    还有冶铁业,这个倒是官办私营皆有,像广东佛山和北直邯郸冶铁业都很发达,尤其是广东佛山的生铁、铁锅、铁针畅销全国,而且大量向南洋和日本出口。

    许诚栋想不明白这一点,但是冯紫英鲜明的态度却不是假的。

    如果冯紫英伸手要什么好处,哪怕狮子大开口,许诚栋心里反而要踏实很多,可是恰恰是冯紫英这种态度让他睡不安枕。

    开矿,冶铁,铸炮和制作火器,这哪一样都应该是官办才对,为什么这位冯修撰却偏偏要让洞庭商人来做?

    而且还提出了银庄贷款和朝廷订货支持,这越发让人无法置信了。

    这边许诚栋辗转反侧,寝食难安,那边冯紫英却是和汪文言谈笑风生。

    “大人,我估摸着这位号称‘洞庭翁许’两大家的许家家主今晚上是别想睡好了,我和您打个赌,这许诚栋一回去就会去召集整个洞庭商帮的头面人物来扬州,不把这桩事情弄明白做踏实,估计他别想睡好觉。”

    汪文言的话让冯紫英哑然失笑,“就有这么大魔力?我其实没给他太多承诺啊,国家订货是和船行一样的,银庄贷款也是一样要有利息的,开矿、冶铁也一样需要交纳矿税和特许金,而制造出来的火器如果达不到朝廷标准,朝廷不但不会付钱,还要处罚和赔偿,这很优待么?”

    “大人,这是开矿冶铁和火器制造啊,说句不客气的话,朝廷历来都是打压私营开矿和冶铁的,你说的佛山那是在前明就成了气候,没办法,两广都有赖于佛山的铁流通需求,邯郸也是以官办为主,私营开矿都是受到朝廷严格监督的,矿山中本来就容易藏匿为非作歹之徒,万一这等矿工矿奴结合起来,一旦有不测之心,便是难以控制,……”

    对汪文言的解释,冯紫英报以冷笑:“按照这个说法,哪一行能说清白无瑕,只要有聚集便会有风险,难道就不开矿不挖煤不冶铁了么?因噎废食,简直可笑!不思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却想要用这等釜底抽薪的蠢办法来,难道不明白薪抽了,水倒是不会开了,但百姓吃穿用度靠什么?朝廷需要怎么办?”

    汪文言讪讪一笑,这可不是他的观点,而是几乎所有官府官员的观点。

    矿山是最容易藏匿匪人的,而且也最容易被蛊惑煽动的,历朝历代都是官府管治重点,若是官办的还好一些,若是落入私人手中,自然就难以让官府放心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冯紫英也忍不住歉然的摇摇头。

    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完全融入到这个时代中,或者说还还能以这个时代的官员心态来看待问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说这开矿也好,冶铁也好,没有最好,有反而要给自己治下带来麻烦,最好的就是全是农民种田最好,这和自己前世中所处的时代是完全不一样的。

    “不提这一桩了,我把这个情况透给洞庭商人,就要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敏锐性和魄力了,……”冯紫英吁了一口气,“本想打打秋风的,不过想想他们如果真的能按照我设想的那般敢去尝试,这所需花费也不小,还是为他们省点儿吧。”

    “大人,您这厚此薄彼的态度也太明显了,盐商就这么不招您待见?”汪文言忍不住道。

    “文言,那你说这盐商于国于民有多大益处呢?”冯紫英反问,“他们这些盐商实际上就是全靠朝廷官府给予他们的独占垄断权力来牟利,自家付出了什么?讨好上官还是欺上压下?成日里奢靡浪荡,逞强斗富,这里边很多人说一句为富不仁不为过吧?”

    冯紫英的态度让汪文言都觉得吃惊,这印象,比自己想象的都还要糟糕啊。

    “当然,文言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什么出格举动,毕竟这是朝廷例制让他们挣到了这笔财富,倒也不能完全说是他们的责任,不过朝廷给了他们这份挣得财富的机会,那么适度回报一下朝廷不为过吧?”冯紫英轻轻一笑,“更何况这还是一个机会,给他们挣银子的机会,如果都还不识抬举,只能说是心中没有朝廷了。”

    汪文言苦笑。

    “对了,开海债券的规模估算出来了么?”冯紫英问道。

    “差不多了,但两广那边恐怕还得要缓一缓,宁波和泉州我们是分别按照前三年我们掌握的各种数目来计算的,还是很粗糙,也不准确,考虑到按照大人所说宁肯少计不能虚报,以保证这些商人们的信心,所以大略算下来,按照三十抽一的商税之外,海税是按照十税一的比例征收,这有些高,但是考虑到这是外销税,所以也能接受,……”

    汪文言介绍道:“而如果输入大周的货物,按照初定的标准,金、银、铜、火器、植物和种子、药材均予以免税,那么就主要集中在香料和名贵木料等几种大宗货物上,……”

    “那香料这等货物你们如何统计计算每年输入大周境内的数量?”冯紫英反问道。

    “主要还是集中在几个大城市中的南货行里进行了一次统计,但由于您要得急,这个数量应该很不准确,我估计应该只能占到三成,而且如果放开这等海禁之后,很难预判这种香料的输入会增长多少,三倍,五倍,甚至十倍都有可能,所以最稳当的办法是等到开海一年之后再来统计这些数据是最合适的,……”

    汪文言的话把冯紫英逗笑了,“文言,你这个想法也有些一厢情愿了,的确开海之后很多进出口的数据就能通过市舶司进行统计,但是你要知道开海前几年的进出口数据都是很难预判的,第一年也许觉得受欢迎,进口多,明年也许就压仓了,大量减少也有可能,或者觉得今年不足,明年再翻一倍,都有可能,但现在我们要以此来预计税额,并以此发行债券,所以也只能粗算一个大概,适当保守一些吧,三年后,也许就会有人争抢着来买了,……”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七节 诛心之问

    做完一桩事儿少一桩事儿,冯紫英现在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是做不完的,但做不完也得要做,与其让别人做得磕磕巴巴,最终还得要自己来收拾,还不如自己先把规矩立起来,让后边人来有一个路径跟着做。

    盘算着写信回去的时间,齐师和官师也应该收到信了,再算算王九玉离开的日子,也差不多快二十日了,该来的也就差不多要来了。

    冯紫英觉得自己未来这几个月会十分充实。

    倒是林如海的状态不错,原本以为三个月差不多,但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再拖上两三个月,这是好事儿。

    难得轻松一下,冯紫英从后门穿过小巷,径直从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后门进去。

    门房都很熟悉了,也知道这是老爷未来的姑爷,忙不迭的开门迎入。

    扬州的三月已经有了几分暖意,薄夹袄都有些穿不住了,这一趟走下来,居然有些热意了。

    后院也是两重,夹道如同一条小巷,但是围墙却更见高峻,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方面倒是舍得花银子。

    从二道角门进去,饶了半个圈儿,冯紫英才蹩进了后院,自然是无人阻拦于她。

    这后院也不小,回廊凉亭再加上如半月一般的清池,倒也有些雅韵。

    冯紫英看见黛玉和湘云两人你一脚我一脚的踢着鸡毛毽儿,忍不住停住脚步,站在凉亭外的廊柱下欣赏。

    这等鸡毛毽儿本是寻常人家女儿最喜之娱乐方式,在大户人家里也是小丫鬟们喜欢,不过冯紫英却很支持黛玉多从事这个活动。

    一来锻炼了日常体质,二来像她这等身体娇弱二门不出的大家小姐,天生就无法和那等在外边走动的寻常姑娘相比,日后一旦生育起来,本身就要较别人艰难,所以这样日常能练着,也能好上许多。

    紫娟和翠缕在一旁拍着手,那史湘云却是格外活泼,那左脚翻飞瞬间越过头顶,右脚却是伶俐的一勾,落在了鞋底上,巍然矗立不动,然后以脚尖为中轴微微一转,猛地一蹬,那鸡毛毽儿倏地飞出一张多远,稳稳落在了石凳上。

    这一手惹得大家伙儿都禁不住欢呼雀跃,尤其是玉钏儿更是忍不住跑上前去拉住史湘云的胳膊:“云姑娘,你这本事可真的是可以当老师了,就教教奴婢吧,……”

    “那可得拜师才行,嗯,还得要敬茶,送上一份束脩,玉钏儿,先跪下拜师,……”翠缕乐得眉花眼笑,“姑娘这本事在府里边都无人能及,是可以收徒了,……”

    “林姐姐,冯大哥让你多练练,你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行,冯大哥可是让我监督你呢。”史湘云叉腰挺胸,枣红色薄夹袄合身紧贴,把整个身材曲线勾勒得玲珑窈窕,那胸那腰已然有了几分规模。

    “云丫头,我还不够努力么?”黛玉皱着琼鼻,“每日里被你拉着早晚都要出来踢毽儿,出一身汗,换衣衫都来不及,谁能像你这么能疯?”

    “哇哈,我疯?”史湘云不依了,杏目圆睁,“这可是冯大哥交代给我的任务,要不我可没那么大精神来一天两趟,不过我也没法学你,成日里病病歪歪的就蹩在屋里,悲春伤秋的抹眼泪儿,也不知道整日里看些什么**?”

    史湘云的话一下子就把林黛玉给弄得又羞又恼,“死丫头,谁看**了?”

    黛玉上前就要来撕湘云的嘴,史湘云也不惧,躲过黛玉的手,绕在黛玉背后,顺手就把黛玉抱着,臻首却压在黛玉的肩头上小声道:“哼,别以为我不知道,那《紫钗记》怎么来的?还有那本《西厢记》,哼哼,……”

    黛玉大惊,但随即又故作镇定,“少来诈我,《紫钗记》不就是戏园子里演的么?《西厢记》我可不知道是什么,……”

    “哟呵,还在我面前装,那戏园子里演的《紫钗记》和《紫钗记》话本可是完全不一样的,淫词艳曲儿随处可见,《西厢记》姐姐不知道?怕不是倒背如流吧?要么咱们去姐姐那窗下的箱子里找去,找不出来,我下顿我便自罚三杯,……”

    史湘云假作要去黛玉屋里,慌得黛玉赶紧拉住她,这疯丫头要真被她去自己屋里四处翻找,不管有没有什么,都得要被她给栽诬一回了,“行了,想要什么,就说,别是想喝酒了故意用这种法子来吧?”

    史湘云嘻嘻一笑,“还是姐姐聪慧,嗯,明儿个咱们去天宁寺走走吧?这成日里呆在屋里,闷得慌,来了扬州这么久了,也没有机会出去,……”

    黛玉也有些心动,湘云这丫头一片诚心来扬州陪自己,虽然有了一个伴儿,心情也好了许多,但是以云丫头这性子,成日里呆在屋里肯定是难受得紧,这两日天气倒也好,天宁寺确实是一个好去处。

    见黛玉意动,史湘云也是拉着黛玉的胳膊扭动,“好姐姐,就去吧,我来扬州可还从未出去过,把妙玉姐姐也拉上,要不也请冯大哥一道?”

    “冯大哥怕是不行,……”黛玉摇摇头。

    她还是知晓规矩的,父亲已经把庚帖遣人送回了京师,这相当于自己和冯大哥已经订亲了,这等订亲男女公开招摇过市,被人发现是要戳脊梁骨说没家教的。

    要严格按照礼仪,定亲之后便是见面都是不合适的,也是在这院子里,都有人作陪,又是这等情形下,所以才没有太多讲究。

    “那就我们三个人去,妙玉姐姐成日里在家中也是如此,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被你们给带得要去当尼姑了,……”史湘云嘟着嘴娇憨地道:“若是你们不去,我便让冯大哥带我去,……”

    “我可没时间带你去。”

    冯紫英笑呵呵地上前,“不过林妹妹和妙玉姑娘倒是可以带你去,估摸着你在这院子里也呆得心都长草了吧?”

    见冯紫英出现,紫鹃、翠缕和玉钏儿都赶紧来见礼,黛玉也有些羞涩,却不说话,只是福了一福。

    倒是史湘云大大咧咧地上前,和冯紫英见礼之后才扭过来来对着黛玉道:“林姐姐,可曾听见了,这是冯大哥吩咐的,明儿个咱们就去!”

    “嗯,两位妹妹没事儿出去走走也好,莫要成日里在家里,扬州美景甚多,去散散心对身体也有好处。”冯紫英瞅了一眼微带羞色的黛玉,“妙玉姑娘那边也可以一块儿,不过紫鹃、翠缕和玉钏儿要把三位姑娘守好,最好在府里多安排一个仆人跟着。”

    这林如海一病就是几个月,黛玉心情也不好,再说锻炼也需要出去走动走动,也幸亏有湘云这丫头来了,否则遇上黛玉这个不喜欢出门的,还有妙玉那个孤傲不群的,还真的不好办。

    揣着这份心思见到林如海时,正想说一说此事,却被林如海一句话就问住了。

    “贤侄,京师府里来借钱要替大姑娘建园子,你说为叔该借多少?”

    冯紫英心中暗叹,看样子林如海是打定主意要借了,唯一的问题是借多少了。

    林如海问自己,那已经是把自己当成一家人了,但是自己却不能真的就觉得能替对方做主了,有些事情,还得要林如海自己琢磨。

    “叔父,回答您这个问题之前,小侄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冯紫英沉吟了一下,林如海看见冯紫英的郑重态度,也严肃起来,点点头:“紫英,你我已属一家,又有何问题不能问?为叔知无不答。”

    “嗯。”冯紫英也在整理着思绪,“叔父怎么看当今皇上和太上皇的关系,还有义忠亲王,叔父觉得未来结果会怎么样?”

    一个问题就把林如海问得毛骨悚然,下意识的环顾四周,没有回答冯紫英的问题,然后起身走出去在门口看了看。

    四周尽皆无人。

    这是林如海的内书房,没有他招呼,其他人都是不能进来的。

    “紫英,你太放肆了!这等话题如何能随意出口?!”林如海有些恼怒,还是太年轻人,这般不知轻重!

    “叔父,不是您说的,什么问题都能问么?在京师城里,在其他人面前小侄自然不敢问,小侄年轻,很多问题还真的有些看不透,便是齐师、乔师和官师那里,因为小侄自家身份,也担心让几位师长难堪,所以不好问也不敢问,但叔父这里,小侄觉得就没有那么多约束了,……”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心里很舒服,但他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你啊你,都说你少年老成,我看你也是年少轻狂胆大妄为才是,开海之略我就感觉到了,不过那是为国为民,所以为叔也很支持你,可今日你这个问题却是诛心啊!你以为为叔这衙门里没有龙禁尉的眼线不成?”

    “叔父,小侄问的不对么?”冯紫英越发轻松,“小侄觉得叔父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才对,而且这也关系到将来很多事情,……”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八节 秘辛,拿捏火候

    林如海目光微动,对方话里有话,关系到很多事情,甚至也就和自己身边的人亲朋故旧乃至家人有关了。

    “紫英,你是说贾家?”林如海沉声问道。

    “叔父,其实您内心比谁都清楚,小侄刚才的问题就是关系到太多我们身边的人,所以不得不预作考虑,不得不考虑更深,以免深陷泥潭不能自拔而不自知,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关系,中间还夹杂一个若隐若现的义忠亲王,小侄不信您看不到,何去何从,我不知道您是没考虑好,还是看不穿看不清,或者就干脆是逃避?……”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陷入沉思。

    不得不说对方的话说中了他的要害,自己是在逃避,哪怕是自己明知道自己寿元无多,都还是想下意识的回避一些问题,不愿意去面对,更想是把很多问题留给后边儿的人来解决。

    冯紫英的出现不过是让他多了一些选择,他可以把一些他觉得是优良的有价值的资源交给冯紫英,而那些棘手的甚至是沾上就丢不掉,甚至可能被卷入到无尽的风险和麻烦中去的烂事儿,就让他自己待到坟墓里去好了。

    但问题是这两者之间分得开么?

    还有,冯紫英现在能和自己分得开么?

    自打他决定要娶黛玉之后,只怕就被人盯上了,太上皇,皇上,乃至义忠亲王,恐怕都已经在琢磨冯紫英了。

    哪怕自己现在想要把一切都扛走,恐怕也不可能了,自己一旦闭眼睛,没准儿这些人的目标就会汇聚在冯紫英身上了。

    见林如海沉默不语,冯紫英也不逼对方,径直品着香茗静候。

    他相信对方能够想明白这个道理,有些时候你踏入朝堂或者江湖,那就决定了你不可能退出,甚至身死名裂,一样无法脱身。

    许久之后,林如海才慢慢抬起目光,脸上苦涩之色正浓,“紫英,你比为叔这个在朝堂上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都还看得清啊。”

    “叔父,不是小侄看得清,而是叔父身处其中,当局者迷,小侄是旁观者清吧,也许再等上一年半载,小侄身处其中,也会和叔父一样了。”冯紫英耸耸肩。

    “紫英太谦虚了,嗯,不过倒是点醒了为叔,为叔现在还担心什么?玉儿交给了你,为叔也相信你能护得她一生的平安幸福,妙玉,……”林如海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说这事儿的时候,“你想问什么?”

    “嗯,叔父觉得刚才小侄的问题太大?”冯紫英见林如海丢开了心结包袱,也是一喜,“那小侄就问细一些,义忠亲王亮度为太子,为何却最终被废?”

    这个问题冯紫英其实知晓一些,也猜测到一些,但是很多人都讳莫如深,所以今天有机会,他就要问个清楚。

    以林如海原来在太上皇体系中的特殊位置,很多看似复杂诡谲的迷局问题就应该都有一个答案了,最起码林如海能够为自己看清楚走向走势提供资料判断了。

    “嗯,这个问题也比较复杂,而且也莫衷一是,为叔了解的就是义忠亲王是嫡长子,乃是已故皇后嫡子,而太上皇对皇后亦是最为珍重,曾经在皇后过世之前向皇后承诺会将皇位传给义忠亲王,所以之前从未有人想过最终会是忠孝王继位,所以太上皇早早立义忠亲王为太子了。至于为何被废,说法很多,但是为叔知道的,第一次被废应该是和女人有关,太子和太上皇一位贵妃有染,……”

    林如海语气很平淡。

    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义忠亲王也算不上什么英雄,自己不也是过不了美人关,才有了妙玉,弄得现在焦头烂额?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还是和宫廷内闱的**有关,不过因此而废了太子,冯紫英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臭汉脏唐,这等事情并非没有先例,若说是因此而废了当了几十年的太子,难免让人有些不可思议。

    “呃,那位贵妃本深受太上皇宠爱,哎,后来不知道和太子搅在一起,……”林如海都觉得有些不好启口,“……,据说还生下一女,……,太上皇本欲赐死,但因为其有了身孕将其幽禁,但后来,……”

    见林如海只顾着摇头,却不肯再往下讲,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未来女婿面前将这等龌龊腌臜事实在不方便,知晓一个大概原因也就够了。

    “,当然,恐怕也不仅有这个原因,虽然义忠亲王被废,但是太上皇后来亦觉得不妥,所以几年后重新让太子复位,但后来太子又和朝廷重臣勋贵过从甚密,而太上皇当时身体也欠佳,所以疑心更甚,便又再度废了太子之位,日后便是当今皇上当时的忠孝王趁机博得了太上皇的欢心,……”

    林如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若是当初太子再复位之后能安分守己,保持低调,这皇位仍然是轮不到根本没有多少影响力的忠孝王的。

    即便是到最后一刻义忠亲王依然有机会登大宝,但是却没能把握住,最终痛失机会,这也是当今皇上登基七八年了,仍然是循规蹈矩,没有半点大动作的缘故,实在是之前义忠亲王在朝廷内外和地方上势力太大,而太上皇对义忠亲王优容太甚的缘故。

    可以说包括叶向高、方从哲、萧大亨、郑继芝、李廷机、李成梁、王子腾、牛继宗这些重臣都是当年太上皇为义忠亲王培养准备的,只不过却被当今圣上捡了个落地桃子,而现在皇上对这些重臣们的心思,这些重臣们对永隆帝的心思,也无人能猜得到。

    林如海把这些情形含蓄委婉地道出时,冯紫英都忍不住到吸了一口冷气。

    难怪永隆帝现在仍然如此低调隐忍,也难怪义忠亲王这般情形都还觉得自己有胜算。

    朝廷文臣们固然对天家之事不愿多参与,但是若是这几位都是当年太上皇为义忠亲王培养的,纵然更多地还是文臣们自身努力,但是这份渊源也足以让文臣们对义忠亲王有更多好感了。

    至于说女人那点儿事情,文臣们估计没太多兴趣去关心,唐太宗纳弟媳,李治娶父妃,也没能掩没其盛名。

    宰辅皆为当年颇有渊源之人,哪怕叶向高和方从哲这些人并无这方面的心思了,但永隆帝能放得下,能对这些毫无芥蒂?

    冯紫英觉得难。

    也难怪像齐永泰、张景秋、官应震这等原本投闲置散的角色能够迅速在朝中崛起,除了齐永泰、张景秋和官应震自身能力外,更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们都是在太上皇时代被贬谪的,和义忠亲王都没有什么瓜葛,只怕这才是永隆帝用他们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单凭这一点,冯紫英估计自己老爹升任三边总督只怕是没得跑了。

    “叔父,那您觉得太上皇现在是什么心思?”冯紫英忍不住问道。

    “这为叔也不敢妄言,但太上皇是肯定不愿意见到兄弟相残的局面的,只是他现在尚能控制,日后呢?”林如海也忍不住叹气,“为叔琢磨太上皇现在是心力憔悴纠结不堪吧,现在皇上倒是诸般顺从,但是越是这般只怕到最后爆发出来会更猛烈,太上皇御极数十年,自然也是能想到这些的,而义忠亲王自然也感觉得到,所以他现在也是……”

    “那叔父在其中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据小侄所知,义忠亲王从叔父这里应当拿走了不少东西,您就不怕被皇上知道?”冯紫英触及问题核心。

    “皇上早就知道,为叔什么时候瞒过皇上?”林如海眨了眨眼睛,“太上皇和皇上在两淮盐务收入上是有默契的,未来太上皇若真的不在了,这两淮盐务收入也会直入皇上内库,并不归属朝廷户部银库,这是惯例,而现在义忠亲王要从我这里拿走银子也好,盐引也好,拿银子要么是太上皇手书,要么是太妃的手书,而太妃手书每年亦有定数,盐引么,那就要看义忠亲王自己本事了,盐场和盐商们能不能卖他的帐,那又另说。”

    如此简单?冯紫英不相信,疑惑的目光在林如海身上逡巡。

    林如海也知道瞒不过对方,他也没打算瞒自己女婿,“紫英,每年太上皇拿走的银子有多少给了义忠亲王,这就不是为叔能知道的了,皇上知道不知道,为叔不清楚,太妃也一样,至于盐引,估计皇上在江南也有耳目,但义忠亲王在江南颇有势力,能瞒得过皇上多少,不好说。”

    “义忠亲王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冯紫英直截了当地问道。

    “紫英,你说呢?”林如海悠悠地道:“皇上不会不知道,但是知道多少,知道了又能如何?太上皇还在呢,你以为人家都不知道?大家都在看呢,你爹不也一样,躲在榆林是个好主意,三边总督就未必了,当然他能找到理由一直在甘肃乃至沙州和哈密呆着最好,王子腾去登莱究竟是被迫还是有意做出被迫的局面,为叔也看不透,……”

丁字卷 第一百四十九节 端倪隐现

    一番话说得冯紫英心里也有些发憷。

    老爹当然知道,不然怎么会在京师城里时焦躁不安,最后宁肯躲去榆林?

    两淮盐上的收入看来是太上皇和永隆帝之间早就有默契,问题是永隆帝能容忍这些银子流入义忠亲王手中?

    义忠亲王用这些银子去干了什么?猜都能猜得到,永隆帝也一样清楚。

    但猜得到,或者知晓大概,永隆帝却不能做什么,那些都是太上皇的班底,太上皇没表态之前,他只能装作不知,但是却又须得要作好准备。

    最让冯紫英心惊的是林如海提到的王子腾,去登莱是真的被迫的,还是假作被迫内心喜欢?

    王子腾去了登莱担任总督,而宣大总督下辖军队都仍然掌握在牛继宗手中,而登莱总督却控制着整个山东北部诸卫镇的军队。

    这意味着从京师外围到山东北面的军队都掌握在武勋手中。

    而京营中的京营节度使之位至今空悬,陈继先以五军营大将身份暂掌京营诸军,此人属于哪一方?

    龙禁尉不会对此一无所知,但是问题是现在龙禁尉也一样混沌迷离,卢嵩虽然在逐渐掌握主动,但是顾城的龙禁尉指挥使仍然拥有相当权力和一帮铁杆骨干,便是卢嵩现在也动不得。

    这种局面下,也难怪永隆帝投鼠忌器。

    “叔父,那义忠亲王在江南你说势力颇大,那主要有哪些体现呢?”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林如海想了一想才道:“紫英,可以说原来与太上皇关系密切的士绅官员,与义忠亲王都有瓜葛,你也知道太上皇六下江南,牵连甚多,盘根错节,义忠亲王也曾两度随驾,这里边有哪些是因为太上皇缘故而对义忠亲王保持着礼节上的尊重和礼遇,而又有那些是和义忠亲王真正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就有些难以区分了,甚至有些恐怕连太上皇和义忠亲王自己都说不清楚。”

    “那倒也是,见风使舵之辈甚多,若是义忠亲王看好,兴许就倒向义忠亲王了,如果形势不妙,反水背后一刀也很正常,但是平常里还是要和义忠亲王保持着往来,甚至也还要给义忠亲王上供,但没准儿也和皇上那边有联系吧,……”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忍不住点头,此子把这等关系倒是看得很透。

    “不过紫英,你此番来,倒是不必太过于拘泥于这些,你是代表朝廷而来,而非某一人,所以无论是谁,义忠亲王也好,太上皇也好,都难以说个什么。”

    林如海还以为冯紫英担心他自己此番来江南的开海事务,宽慰着对方道。

    冯紫英何曾担心过自己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这一点。

    即便是没有林如海的这些资源,他也有把握实现自己的目标,当然,有林如海提供的这些资源,他可以更高效更圆满的达到目的。

    “叔父,小侄自己这边的事儿还是有些把握的,但是您说大姑娘省亲,要建园子的事儿,您怎么看?”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又陷入了纠结。

    说实话,贾元春突兀地入仁寿宫时,他就有些惊讶于贾赦贾政是怎么考虑的,但后来才找到这是太妃钦定,直接把元春招入了仁寿宫,当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

    按照惯例武勋女子入宫为女史,最迟十八岁就该出宫了,但又被召入仁寿宫,明显就不一样了。

    但是人家伯父和父亲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有王子腾这个亲舅舅也是没有发声,林如海自然也只能观望。

    直到元春被封凤藻宫贤德妃,林如海才回过味来。

    这应该是太妃的主意,缓和太上皇和皇上之间的关系,顺带帮皇上安抚武勋,甚至那位吴贵妃恐怕才是关键。

    贾元春就显得有些分量不足了。

    吴天德虽然不是武勋中四王八公十二侯中人物,但是其父却是天平帝时候跟随北征鞑靼过的悍将,后被封为威勇伯。

    吴天德本人倒是没多大本事,挂着龙禁尉的指挥同知虚衔,但是其妹婿乃是神机营副将,其外甥则是勇士营的副指挥使,也是坐营官。

    还有两位贵妃的情况林如海不太清楚,但是林如海却是知晓这位皇上性子的,恐怕有此动作必定有深意,只是贾元春何德何能能让永隆帝封妃?

    是因为其舅王子腾?

    林如海不确定。

    自己本来是问这小子的,倒没想到这小子反问起自己来了,林如海瞪了对方一眼,“紫英,这个问题可是愚叔先问你的。”

    “叔父刚才都说了那么多了,大姑娘入宫,嗯,现在更是封了贵妃,也说其他贵妃也要省亲,也要建园子,论理似乎也该,好歹也是国公府,不能被人笑话,但是这四处拉债借账的来做这事儿,合适不合适?建了这样一个园子,大姑娘回来就住一宿,这么大阵仗,划算么?”

    冯紫英反问。

    林如海暗叹,“紫英,这不是合适不合适,划算不划算的事儿,你赦世伯和政世叔,恐怕也别无选择吧。宫里传旨,贵妃省亲,意义重大,换了是你,能无动于衷?”

    “那大姑娘的意思呢?”冯紫英也一样叹气。

    自己看得再清,但未必人家也能如此。

    换了自己处于贾赦贾政位置上,恐怕也是欣喜若狂,能讨好皇上,又为自家女儿日后在宫中地位增光添彩,甚至还能福泽宝玉,何乐而不为?

    光是宝玉成为国舅爷这层原因就足以让贾家不惜一切代价也得要把场面撑足啊。

    “大姑娘怎么可能就这种事情说话?”林如海好笑,“行了,愚叔看问你这事儿也是问道于盲,愚叔知道了。”

    “那叔父打算怎么办呢?”冯紫英也不怕林如海误会。

    林如海当然也不会误会,坦然道:“借肯定是要借的,好歹也是这层关系,大姑娘那边的面子也不能丢,但是三五十万两愚叔哪里拿得出?愚叔打算把苏州那边老宅和一些铺子卖掉,扬州这边愚叔也有些产业,日后怕是都用不上了,除了留给妙玉一份外,都处理了,便是替玉儿舅舅他们凑上十来万两银子吧。”

    十来万两银子,冯紫英点点头,差不多,他也估计林如海愿意借给贾家的数目就是这个数,对贾家那边也是一个交待,还不还估计林如海都不会在意了,应该还替黛玉和妙玉留了足够的嫁妆。

    “只怕贾家那边可能会有些失望吧?”升米恩斗米仇这话不适合贾家和林家,贾家应该是知晓林家的家当的,十来万两银子在外人看来已经足够骇人了,但是对要建造一个大观园还远远不够。

    “唔,肯定不会十分满意,但是贾家也还有一些别的门路,终归是要拿出一份体面的。”林如海并不太在意,他林如海并走到今日这一步没有依靠贾家,再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并不欠贾家多少,就算是黛玉在贾家要呆几年,那十几万两银子也是绰绰有余了,住皇宫都够了。

    又看了冯紫英一眼,林如海脸色有些古怪,“紫英,你们冯家和贾家关系也不错,没准儿也会向你借点儿呢。”

    冯紫英还真没想到这一点,林如海这么一提醒,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若是其他事情贾家也许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但现在是为贵妃省亲建园子,没准儿就敢开这个口了。

    “那可只有说一声抱歉了,家里那点儿老底子都投到银庄里去了,忠顺王爷都能身先士卒,冯家好像也不能后人啊。”

    冯紫英摊摊手,“剩下就只有一些庄子和铺子了,总不能不留点儿养家糊口吧?小侄未来几年花销可不小呢。”

    林如海笑了起来,冯紫英的理由倒是很充分,但有些人情世故却是未必能躲得过去。

    “紫英,有些事情,不要过于功利,你日后日子还长,亲朋故旧,都免不了,若是给人留下过于功利而欠缺一些人情味儿的印象话,未必是好事。”林如海看了冯紫英一眼,“愚叔知道你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目标,但你也需要一步一步来,你还有充裕的时间。”

    冯紫英明白林如海的好意,只是这和贾家过于黏糊,始终让他有些担心,只是要娶黛玉和宝钗的话,好像还真有点儿绕不过去贾家,也幸亏这二女都不算是贾家人,只是旁亲而已。

    “小侄明白。”冯紫英赶紧点头应是。

    “嗯,纵然有些事情满足不了,但也须得要处理稳妥,莫要弄得心生怨恨,反为不美了。”林如海叮嘱道。

    看样子这贾家是真的打算要找自己家借银子了?

    冯紫英有些好笑,也幸亏自己在扬州,估计贾家还不至于直接找上门,他们和自己老娘可不太熟。

    不过回想起贾琏当时和自己说这事儿的古怪表情,还真有可能。

    虽然没提这事儿,但是不是在林家这边借不到足够的银子,就会向自己开口了呢?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节 豪赌,开发联合体

    “连公!”

    王九玉终于见到了久候不至的人,连忙带着随从上前行礼。

    “有劳九玉久等了。”一行七八人,除了为首一位外,王九玉看到还有另外两位鲜有露面的人物,赶紧见礼:“朱公,林公,你们二位也来了。”

    “这等大事,不亲自来一趟,如何放得下心,连兄这几日连睡觉都在梦着东番之事,你在信中说那小冯修撰对那东番紧邻澎湖海岸之地十分熟悉,可是当真?”

    魁伟男子没等当先连姓男子说话,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起来了。

    虽然对自己这位同伴如此心急火燎般的举动有些不满意,连姓男子和林姓男子都忍不住皱眉,但是这问题的确困扰他们太久,所以他们也急欲知晓此事详细,所以也就没有作声。

    盖因这个情况可以说放眼整个大周知晓之人不超过巴掌之数,为何这位小冯修撰却能知晓,而且这王九玉还说对方知之甚详,这就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了。

    见连、林二人也是脸上露出关注的神色,王九玉也知道此事若是不能释疑,只怕这几人是要寝食难安的。

    “连公,朱公,林公,此事九玉自然不敢打诳言。”王九玉一边示意三人跟随自己而走,几辆马车早已经在码头上外边儿等候,三人也不嫌拥挤,自顾自地跟着王九玉上了车,显然是要尽早获得答案。

    一上车坐定,朱姓男子便催促着王九玉回答先前问题。

    “……,那小冯修撰没等九玉说完,便径直问道九玉是否想要拓垦东番,九玉说自己对拓垦并无擅长,他便一琢磨就问九玉是否打东番盐务的主意,这事儿九玉本来就没打算瞒着,正欲说话,他便又说东番现在还处于待开发阶段,盐务意义不大,然后就问九玉是否看上了东番盐场,……”

    连姓男子脸色微动,“此子倒也机敏,可是如何会知晓盐场位置?”

    “连公且听我说,没等九玉回答,他便直接了当地道,那右岸盐场乃是大周一等一的盐场,远胜于两淮盐场,甚至比长芦盐场条件更好,提到了地势低平,说冬日里日照好,气温高,还有那海水中的盐分高等等,……,许多连九玉都未曾知晓的情况脱口而出,显然是早就熟知这等情况,……”

    三人都是面面相觑。

    这许多情况连王九玉也不知道,王九月也就知道一个大概方位,这等本是盐场中的核心奥秘,王九玉一个盐枭头子,那里会有这等本事了解?

    显然这不是对方在撒谎或者夸大其词了,而是那小冯修撰真的对右岸盐场情况十分了解了,像海水盐分高这等情况,就是自己几人也不知道,但现在居然就有些相信了。

    待到王九玉说完时,三人也已经抵达了王九玉安排的落脚处。

    下车进屋,来不及歇息,四人便又合在一处,仔细计议。

    “看来这位小冯修撰是真的知晓这等情形了,我等若是想要在其面前耍花招,只怕反而会在其心目中留下一个不佳印象,倒是需要好生斟酌一番,如何从其手中获得这份机会。”

    “连兄说得是,只是他如何知晓这份情况,倒是让人好奇。”朱姓男子脸上露出赞同之色,“那龙游和江右安福商人虽然对拓垦颇有经验,但他们也从未打过东番的主意啊,这却如何就能知晓西岸盐场的情况?便是当地周边山民也不可能有这般见识才对。”

    “连兄,朱兄,小弟倒是打听到一个消息,或许与此有关。”那位林姓男子忍不住插话道。

    “哦?林兄请说。”连姓男子点头。

    “小弟听说这位小冯修撰在京师中提出开海之略之后便一力主张要把东番纳入开海之略中,据说朝中几位重臣还不太认可,但这一位据说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便在京师城中四处寻觅了解东番情形之人,莫不是因此而得到了东番情况?”

    连姓男子微微颔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林兄,那沈有容莫不是现在就在京中?”

    林姓男子也笑了起来,“连兄也怀疑是沈有容向小冯修撰透露了此情形?可是沈有容也只在澎湖上和红毛番打过一仗,如何知晓右岸盐场情况?再说了,沈有容一介武夫,哪里能明白这盐场的奥秘,海水盐分,盐场地势,光照日头,四季风向,这等情形非我等熟知此行者,如何能明白?”

    连姓男子和朱姓男子乃至王九玉自然都是知道沈有容的,王九玉更是熟悉,但要说沈有容懂晒盐制盐,自然无人相信。

    思考了半晌,还是连姓男子拿定主意:“诸位,此事不宜再拖,不管小冯修撰是如何知晓此情的,到时候不妨一问,他若是愿意说,当然好,不愿意说,也不要紧,咱们关键是要拿下这右岸盐场的营生,这或许关系到咱们这几家人一辈子,不,今后几代的富贵荣华!尤其是九玉所言若是这位小冯修撰真有意将整个右岸盐场从制盐晒盐到贩卖尽皆交给我等,那我等几家人便是将这阖家老小几百条命交给他也值了!”

    这连姓男子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让其他几人都是全身剧震。

    但是转念一想,这本来就是赌上身家性命和几代富贵捆绑在一起的豪赌,又有什么区别?

    大周各省盐场哪一个不是官府把持,如何轮得到你私人商贾来经营?便是盐商那也是须得要过几道关方能拿到盐。

    即便如此扬州盐商富甲天下之名也是无人不知,他们几家人在福建虽然称得上士绅望族,但是若是论富贵,却也和这些动辄能拿得出上百万两现银来的扬州盐商相比差了两个级数。

    若是那小冯修撰真有意要把此等营生交给扬州盐商,那是根本轮不到这几家人的。

    而对方如此做,显然是不太满意扬州这些盐商,而这恰恰是自家几家人的机会。

    倒是那位林姓男子要冷静一些,“连兄,我等自然是愿意搏这一把富贵的,就怕小冯修撰未必信得过我等有此能力啊。”

    连姓男子一凛,这一位林火生素来在几家人中以眼界不俗智计过人著称,这也是他极为推崇对方的原因,对方这般说,恐怕也是有其原委的。

    “林兄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一议。”

    林姓男子也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点点头道:“小弟仔细琢磨过小冯修撰为何会选择与我等合作,不妨几个原因,第一,我等对制盐晒盐有一些精专;第二,我等家乡紧邻右岸盐场,手中也有船只,便于来往两岸;第三,那右岸盐场开拓,免不了要大量人力,还要和山民纷争,我等有人有力,……”

    几人都是点头。

    “但我等也有短板,第一,朝中官府虽有些人脉,但远无法和扬州这些盐商比;第二,我等没有贩卖市场渠道,若是单靠九玉这边,那盐场开拓出来所产之盐只怕十停里都卖不出一停。”

    这番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林兄,那依你之见?”朱姓魁伟男子忍不住了。

    “小弟也无更好的见地,只能提出这等情形供大家参考,连兄乃是此行之首,以小弟之见,和小冯修撰面谈时,我等固然可以插话询问,但若是到拿主意拍板之时,便只需听连兄一人一言而决,若是那小冯修撰提出一些其他要求,一切以连兄判断为准,便可直接应允下来。”

    林火生这番话倒是让连文庄对其更高看了几分。

    虽然认识也有十几年了,但是各家也都有各自的门道,却因为就贩盐营生一事牵连在一起。

    之前尚不太重视,一直到王九玉的这封信才让几家意识到原来不过是一些试探性的想法,居然可能梦想成真,甚至比梦想的还要美妙,所以三家人才会迅速形成了统一意见。

    连冯紫英都没想到这一次谈话会如此顺利。

    之前他还以为和王九玉背后的人免不了要有一番讨价还价,但是对方表现出来的谦卑和实诚,让他都觉得惊讶。

    在商言商,无奸不商,这是刻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印象,但这几人的态度却是完全不一样。

    几乎是全盘接受了自己的建议,甚至包括让他们吸纳一二盐商进来,组成开发联合体,对方也只是略微一商议之后就同意了,当然开发的主导力量仍然是他们。

    冯紫英的确没想到自己记忆中布袋盐场的相关印象知识会给对方带来这么大的震动和影响。

    原本以为是独家奥秘,甚至可以用来欺哄所有人的,突然发现一个比自己更牛掌握资源更强的人居然对此了解比自己更深,这种降维打击的确太伤人了。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寻求一个比较圆满的妥协合作方案就是最好的了,毕竟这样庞大一个盐场,不是哪一家能够吃得下来的,而且前期投入一样会是极其巨大的,如果有不占开发主导权的合作者来分摊,当然不是坏事。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一节 前路

    到目前为止,冯紫英自认为自己已经基本上超额实现了目标,虽然关于开海债券和银庄募股的事务还没有正式展开,但是凭借着前期的接触,他心中已经有了底气。

    特许金的收入略微低于冯紫英的预估,但是对于永隆帝和内阁来说,应该是非常满意了。

    齐永泰和郑继芝虽然没有提出具体要求,但是官应震还是给冯紫英透露了一个大概底线,南直、浙、闽三省直的特许金本年度应该争取收入在八十万两以上,而通过自己的工作已经超额完成了,但距离冯紫英自己给自己划定的一百二十万两略有差距。

    而东番盐务的这笔额外收入,足以让他底气十足的去面对内阁和皇上了。

    这纯粹是一笔飞来横财。

    连、朱、林三家都是闽地望族,在闽地极有根基,按照他们的想法是准备拿下十年右岸盐场的开发经营权,但是在迁民、安置、制盐晒盐甚至武装垦拓上都没有问题,但是在如何让生产出来的盐行销到大周来,这却是一个问题。

    而且如果想要全方位的迅速铺开垦拓,资金投入也相当大,尤其是需要向朝廷缴纳相当大一笔独占费用的前提下,三家人都有些捉襟见肘,所以才会很爽快的接受了冯紫英希望他们和盐商联手合作组建开发联合体的建议。

    “十年两百万两,说实话,不算多。”林如海抚摸着下颌,“如果东番这个右岸盐场真如你描述的那么可观,甚至能赶上两淮盐场,那么别说两百万,就是三百万也值得。”

    “盐场的自然条件肯定不会差,东番西岸地区地势低平,冬日里几乎没降水,而且日照好,海水盐分高,这是事实,但是一样有很多困难,那里几乎是一片荒地,杳无人烟,要建盐场,首先要人,要面临瘴疫,需要从闽地迁民,而且这些人短期内的所有吃穿花销都需要从闽地运入,这笔开支可不小,……”

    冯紫英在和林如海探讨着,“按照我与连文庄和林火生等人的商议,初期起码需要三百到五百户人的迁入,而且因为可能面临本地山民的威胁,王九玉还要准备一二百孔武有力的武装力量跟随进入,加上疫病瘴气的影响,前三年估计都是大亏特亏的,……”

    林如海也是在盐务这一块浸淫多年了,自然对此不陌生。

    “差不多,盐田建成也要三年才能基本成型,如果能从第五年开始有所收获,就算是不错了,……”

    “这几家实力稍微弱了一点儿,但是他们是闽地地头蛇,人熟地熟海情熟,还有王九玉这个私盐贩子,这几方面结合起来,倒也算得上是一个合适的目标,如果再有一二家盐商加入进去了,就比较合适了。”

    冯紫英的话让林如海失笑,“紫英,你是不想让这闽地商贾独占这右岸盐场吧?扬州盐商加入进去能平衡对方的力量,以便于你日后能操控,这谁还能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又如何?连这个条件都不能接受,朝廷难道还能允许化外之地的存在,而且还是产盐之地,想想也不可能,连文庄和林火生答应得这么爽快,那也是明白这一点,像那个朱伯衡,如果还是那般蠢,就只能将他逐出了。”

    冯紫英轻蔑地撇了撇嘴。

    “紫英,那朱伯衡多半也是和连、林二人早就商议好的,总得要有人来扮演一个反对者吧?要不然你可能又要生出更多的花样来了。”林如海淡淡一笑,“这些商人士绅那个不是千锤百炼出来的,这等小花招早就用得游刃有余了。”

    冯紫英一愣,想象好像还真的是那么回事。

    如果不是哪个朱伯衡在那里百般反对,甚至做出一副要撕破脸一拍两散的架势,没准儿自己就可能在其他方面提出更高要求了。

    这一手以进为退这帮家伙还真的玩得挺顺溜啊。

    见冯紫英若有所悟,林如海也不在意,年轻人哪个不是从这种情形走过来的?

    “不过也差不多了,紫英,如你所说,这初期开发的投入恐怕会比他们预先想象的还要高不少,天气、水土不服和疫病带来的影响恐怕会比想象的大,而山民这个不确定因素也很难预料,做人留一步,二百万两银子,应该是远远超出了朝廷的预测了,愚叔觉得你在诸位阁老心目中大概都快要成为善财童子了,完全可以去户部干个主事了。”

    林如海还有些话没说透,但是他相信冯紫英能理会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不言而喻。

    和同龄人相比,冯紫英已经太过出挑了,固然他现在因为师尊的背景,皇帝的青眼相加,会春风得意,但是如果一直持续这样下去,恐怕就未必会是好事了。

    像特许金收入没达到冯紫英自己的预期,在林如海看来甚至是好事。

    如果说开海债券出售太过顺利,而银庄募股也大受欢迎,林如海就真的要担心了。

    也幸亏冯紫英自己主动募股五万两,这个示人以软肋的举动才算是让林如海稍微放心了。

    从现在冯紫英的表现来看,他太完美了,这不是好事,甚至很危险。

    而其前期走得太顺,也会是越来越多的人有意无意的给他设置障碍,甚至打压排挤他。

    好在他现在的品轶不算太高,从六品,只是这年龄却又太过刺眼。

    “叔父,您觉得小侄这开海事务告一段落之后,是去六部呢,还是下地方呢?”冯紫英也能感觉到林如海话语中蕴含的深意和隐忧,坦然道:“乔师就曾经和小侄提起过,说从六品修撰这个职位太过耀眼,眼下看是好事,但是不宜再效仿,哪怕开海事务再有新功,也宜寻其他赏赐。”

    林如海脸上露出一抹欣慰之色,乔应甲这个老狐狸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齐永泰不是看不到,但大概是觉得有他做后盾,不太在意,他在阁老位置上太高,反而难以感受到一些东西了。

    而官应震恐怕现在是被开海事务给迷了眼,暂时无暇顾及,但是日后也是肯定能意识到的,唯独这乔应甲冷眼旁观却是最清醒。

    “紫英,你自己怎么想呢?”林如海沉吟道。

    “小侄也难以抉择。”冯紫英思考了一下,“原来齐师是有意让小侄去吏部,但估计会受一些外部的非议,所以齐师考虑若是可以的话到礼部或者户部皆可,等到在主事一任上打磨两年,再考虑到吏部或者直接走户部,不过小侄倒是觉得若是没有一方府县的任职经历,便难以真实了解当下大周民间疾苦和行政事务,所以还是觉得有必要到地方上去打磨一番,……”

    林如海想了一想,冯紫英是去年获翰林院修撰的,按照进士和庶吉士的任职年限和惯例,三年进士观政期满,那么都要有三级上浮。

    冯紫英现在就已经是从六品,如果在上浮三级,那就可能直接是正五品官员了,这几乎又要打破大周官场的历史记录了。

    “你不愿意留在京里?”林如海微微皱起眉头,“京师易出难进,你可要想明白啊。”

    冯紫英笑了笑,“叔父,小侄还年轻,若是一味只想留在京中图安逸,那就没太大意义了。”

    林如海想了想也是,对方明年也才十八岁,这要下去打磨两年,以后履历上有这么一笔,那许多事情就要好说得多,至于说入京难对别人也许是,但对他恐怕就不叫个事儿了。

    “嗯,既然你打定主意,下地方也不是不可以,但愚叔建议你最好从辅佐做起,莫要一味好高骛远,逞强好胜,地方杂务和这等朝廷大计颇有不同,你虽然天资过人,也要慢慢熟悉适应,尤其是地方士绅势力盘根错节,更需要谨慎应对,……”

    林如海的意思也很明白,冯紫英太年轻,地方上不比朝中,你的丰功伟绩放在下边就未必好使了,树立威信十分重要,若是能选一个合适的府担任同知,打磨两年,既能有心思来揣摩地方事务,也能避免承担过大的风险,等到有一定治政经验之后再来考虑其他也不迟。

    “小侄明白。”

    冯紫英也知道想可以这么想,但是往往有些事情却未必能由得了自己。

    这朝中风云变幻,开海事务估计也要持续一两年才能慢慢上正轨,自己估计也还暂时脱不了身,便是回了京师城中,中书科的事儿也得要些时间才能慢慢理顺,官应震这个时候是不可能放自己走人的,届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情形。

    尤其是太上皇、义忠亲王和永隆帝之间的这错综复杂关系,冯紫英估计这两三年里会日渐绷紧。

    义忠亲王未必会有那么好的耐性,特别是看到局势越拖下去对自己越不利的时候,会不会在这一两年中寻找机会铤而走险,太上皇还能不能控制得住局面,真的很难说。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二节 京师轰动,跟附骥尾

    中书科公廨位于内阁公廨外侧的一条横巷,几株大榆树立在巷口,略显萧索。

    胡同和隔着一条东长安街的翰林院不一样,中书科和文渊阁是紧密相连的,直线距离也不过就是三十丈。

    原来这里不过是一个门可罗雀的清闲所在,但是这一个多两个月来,这里一下子从无人问津变成了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的去处。

    光是看看在这衙门外候着的马车、大轿就能知道这里是今非昔比,健马打着响鼻,轿夫们抄着手,三三两两说着闲话,偶尔遇上几个熟人,吆喝着圈在一块儿显摆几句这几日的风光。

    连带着胡同周围都感觉不一样了,麻雀一跃成凤凰了。

    官应震走马上任的第一日便彻底整饬了整个中书科,原来的中书舍人们被赶到了这两排平房的一隅,愿来就来,不来最好。

    而整个东西厢房都被官应震不断以借调的方式拉来的人给慢慢充实起来了,而且还在不断的壮大。

    练国事踏进正厅外边的院子,就听见了官应震低沉浑厚的声音正在说着什么人。

    “都想去,去了能干什么?添乱,还是打秋风?做梦!本官还不知道这帮人,成事不行,败事有余,中书科的名声就是这么坏下去的,原来几时见过他们这么积极?现在可好,给他们一间屋子,都能屁颠屁颠儿挤在一块儿,从早到晚都不肯离开,打听到一个消息都能出去卖个好价钱,真是出息!什么叫虎父犬子,这些人就是!”

    没敢进门,练国事绕了一圈,看见那边方震孺正在缩头缩脑地往这边打量,赶紧小跑过去。

    “孩未兄,今儿个大人怎么了?又谁把他惹到了?”

    “还能又谁?还不是那帮中书舍人呗,脸皮可真够厚,不知道从哪里探听到紫英在扬州那边忙不过来,来信要求去人帮忙,这下子一下都忙乎起来了,各种关系都动了起来,听说连方阁老都受不了,给大人递了话,还有忠顺亲王前日也请大人过府一叙,估计是大人没反应过来,去赴了宴,所以场面上有点儿难看吧。”

    方震孺也是躲在外边不敢进去,几年青檀书院的生涯,大家都明白几位山长掌院的性子。

    齐永泰性格方正刚硬,遇见不对就要批评人,但是鲜有发怒,都是就事论事,也不会牵连人。

    官应震做事精细沉稳,善于隐忍,一般事情少有批评人,但是一旦批评人了,那就是要把你批个够,谁要撞上去,也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遇上这等时候,最好的办法是避一避风头,等到对方气消了再去。

    “紫英又来信了?”

    练国事也有些遗憾,本来自己可以和冯紫英一起南下的,若真是那样,能实实在在做些事情,心情何等愉悦?

    现在这科里边虽然也忙得不亦乐乎,但是主要还是建章立制,叠床架屋的活儿,要不就是和户部和工部和兵部那边扯皮斗嘴,划分职责,这等事情,便是来一个秀才举人也能上手,只是这等话练国事也不敢向官应震抱怨。

    “那不是怎么地?这都是第三封还是第四封了吧?紫英一个人在扬州肯定累得够呛,又没有能可靠可信的能搭上手的人可用,肯定要抱怨了,之前不是想把君豫你拉去么?”

    方震孺也有些羡慕冯紫英和练国事的交情,若非官应震挡了一挡,练国事现在也是在扬州城里和冯紫英一样意气风发了。

    现在整个科里边的人都是人心浮动,一个个心浮气躁。

    冯紫英信中谈到已经基本敲定了特许金的事情,据说超过总计可能要超过一百万两。

    这消息传到户部、内阁和皇上那里,立即引起了一阵震动。

    户部那边都不敢相信,认为有些夸大其词了,原本以为有八十万两银子就满足了,没想到多了足足两成多,立即就想要派人南下扬州核实,甚至有意要接手,由他们来具体经办。

    这立即引起了中书科这边的警惕。

    官应震坚决反对,据说与户部尚书郑继芝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二人从户部公廨吵到内阁那里,互不相让。

    两人都是湖广人,甚至是关系密切的同僚,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右侍郎掌中书科事,但这个时候却是半点都不客气,就差吹胡子瞪眼老拳相向了。

    “怎么,孩未,你也想去?”练国事笑着道:“你可是南直人,要想去,就得看大人能不能法外开恩了,你和鹿友都难啊。”

    官应震已经透露出风声来,肯定会安排有人南下去协助冯紫英,尤其是在面临未来户部和工部都有可能要想插手开海事务的时候,自然要把中书科的基本盘给守好。

    好不容易看到冯紫英南下开辟出一片天地,若是被外人给捡了落地桃子,那他官应震就要成罪人了。

    不过谁去谁留却是不好安排,但开海事务涉及到江南士绅商贾利益极大,所以以官应震的意思是肯定不会让涉及利益较深的江南士人参与的,以免授人以柄,也避免自己这些学生被卷进去误了前程。

    方震孺是寿县人,吴甡是兴化人,都属于南直隶,想要去就难了。

    “那也未必。”方震孺不以为然,“大人手底下就咱们几个人,而现在紫英在那边连连求援,一两个人怕是不够,总得要多去两人搭手才是,你是大人助手怕是离不得的,就剩下我和鹿友、梦章、克繇、青菜几个人,我们不去,谁能去?”

    方震孺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虽然从户部和工部也过来了几个主事,但是一来不熟悉,二来官应震也还信不过这些人,自然不可能将这些人放到江南去,要去也只能是自己几个人中去。

    “且看大人如何安排吧。”练国事也很希望去一趟扬州,一直呆在翰林院和中书科这等不是动嘴就是动笔的部门里,接触不到外界更多的东西,始终让他觉得有些气闷。

    二人正说着,就看见贺逢圣和范景文两人也是缩头缩脑的溜了过来,见二人躲在这里,都是心领神会的一笑。

    “梦章,克繇,你们俩也是来躲骂?”练国事笑着问。

    “我们可比不得青菜和鹿友头铁,他们俩是想去扬州想疯了,听说昨日大人又收到紫英的来信,说起了东番拓垦之事,而且还谈到了东番靠近澎湖的右岸之地可辟为盐场,能为朝廷谋划百万之银,十年后能为朝廷多征百万石粮食,……”

    “什么?!”练国事和方震孺同时震惊出声,“什么时候的事情,不是说只是拓垦东番,要十年方能建功么?怎么又有盐场之事出来了?哪来这一出啊?”

    “君豫兄,你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这封信是紫英才用急递传回来的,昨晚大人才收到,彻夜未眠,便去找几位阁老商议,没想到今日一大早便有人得了消息,据说连太上皇那边都惊动了,一大早就有人来,首辅大人昨晚半夜归家都还有人守在府门上呢。”

    范景文话语里不无炫耀,“昨晚我和梦章走得晚一点儿,正好赶上了,大人只是随口说了几句,然后就连夜去了首辅大人那里,估计文渊阁昨晚就是灯火通明了,又连夜进了宫,……”

    “那大人也没说今日休息一日,这么一大早就来发脾气?”方震孺咂摸着嘴,“不过若真的是一个东番之盐都能为朝廷收获百万银两,那真的是于国于民都是善莫大焉啊。”

    “那不是怎么地?兵部柴大人这两日奔走于户部和咱们这边,就是为西疆那边的粮饷一事,没见着他嘴巴皮子都起了几个大泡?那都是急的,户部空银库空如也,军情似火,怎么办?”贺逢圣也是扼腕不已,“也幸亏紫英这封信回来,不过也不知道紫英这信里所说究竟有多少可靠,什么时候能到手,真想一步赶到扬州,了解一下究竟进展如何了。”

    练国事是这几个同学中对冯紫英最具信心的,沉稳地道:“紫英素来言不轻发他既然敢说百万银子,那便有百万银子,但就怕拖上三五个月才能有,只怕兵部那边就坐蜡了。”

    “还是应该和大人建议,紫英一个人在扬州,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多几个人去帮他,起码一些琐碎细枝末节事儿我们可以做起来,许多事情也能办得更快更好一些。”方震孺也忍不住插话。

    几个人心思都一致,眼见得冯紫英在扬州不断扬名立威,自己几个人却还在这里憋屈,实在是难以忍受。

    几个人目光都落在练国事身上,饶是练国事沉稳过人,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待会儿咱们就去和大人说说,总不能白白让这等功劳为外人所乘才是。”

    “对,紫英做事拍板决策,咱们没啥经验,但起码比别人更知根知底吧?他的心思咱们也更了解,如他所说,执行力总没问题吧?”范景文是最急切的,他是北人,如果要去,他希望最大,“紫英一马当先,咱们跟附骥尾总行吧?”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三节 香饽饽

    把一干想要趁机沾点儿荤腥的中书舍人们骂得抱头鼠窜之后,官应震这才吐出一口浊气。

    想想这些如蚊蝇一般挥之不去的小人,官应震原本很好的心情就被破坏了许多,但丢开这些烦扰,中书科开局情形之好,还是让官应震十分振奋。

    让冯紫英下扬州这一出还是下对了。

    之前冯紫英一直希望让练国事跟他一块儿下扬州,练国事甚至主动表示愿意协助冯紫英,甘当副手,但是官应震还是以中书科相当于推倒重来需要一个得力助手为由,拒绝了这个意见,把练国事留了下来。

    之所以如此,什么需要练国事当助手都是表面原因,官应震知道冯紫英的创造力,不希望他受到约束。

    哪怕练国事态度明确的愿意当助手,但是毕竟练国事是冯紫英的师兄,而且还比冯紫英更早成为翰林院修撰,如果练国事提出不同意见,冯紫英多少也要尊重一二,否则难免心生嫌隙,影响二人感情和日后的工作。

    练国事的性格官应震是了解的,沉稳大度,应对能力和执行力都很强,但是在开创性和突破性上却稍显不足,应该说和冯紫英是形成了十分默契的互补,但什么时候让他们搭档,却是需要把握好火候。

    现在就是时候了。

    冯紫英已经在这帮同学们心目中充分树立起了威信,如果说西疆平叛让冯紫英在军务上确立起了自己的话语权,那么这一回开海事务就是让冯紫英充分夯实了在户部、工部这些事务方面的影响力。

    一个超过户部最好预计两成的特许金收益,再来一个如神来之笔的东番盐务收入,简直要让整个户部和内阁乃至皇上都欣喜若狂了。

    若是冯紫英在信中所言不虚,光凭这两出,冯紫英就算是在江南捅出天大的事情来,朝廷都得要替他兜底。

    谁能轻轻松松在一两个月内替朝廷弄回来二百万两银子,那他就该是朝廷的功臣,只要不是造反大逆之罪,朝廷都得要想办法替他掖着。

    而冯紫英在信中透露出来的种种信息应该还不止于此,这才是让内阁诸公和官应震心动不已的,要知道这开海债券还没提到呢,再不济五十万两总该还有吧?

    银庄的事情,官应震暂时没考虑,毕竟那是募股放贷,朝廷现在需要的是白花花实打实拿来就能用的银子,开海债券虽然也名义上是借贷,但是那是以海税为抵押的,实在不济市舶司那边把每年海税收入交给这些商人,丰俭由人,但这笔债券所得却是朝廷实打实的收入。

    如此丰厚的收入却能让冯紫英在一两个月时间里办下来一个大概,简直比朝廷以前搞那种捐输快捷十倍不说,而且还没有种种后遗症,这份功绩足以让冯紫英傲立于此科进士们的榜首了。

    便是练国事、杨嗣昌、黄尊素这些从不服人的学子,也一样得承认冯紫英已经领先于他们一个台阶了。

    现在再让练国事、范景文他们去扬州帮衬冯紫英,他们也就能自觉摆正态度,听从冯紫英的安排了,而且这一两个月里冯紫英也应该把相关事务梳理出一个大概来,也正好这些同学们去能够协助来处理。

    想到这里官应震就心情大畅,之前遭遇的种种烦扰带来的不爽都消散了许多。

    不过消散了许多不代表就没有了,连已经隐身许久的太上皇都忍不住派人来插手,这让官应震很是愤懑。

    但愤懑归愤懑,就在庙堂里挣扎奔波的官应震自然很清楚这一位的能耐,隐忍是基本能力,他还没有资格直接和太上皇对上。

    如果不想自己的户部右侍郎兼掌中书科事的官途就此终结,他还得要和颜悦色的陪着对方周旋,便是叶向高和齐永泰都很隐晦的提醒他便要触怒对方。

    看来东番盐务的确让很多人都眼红了,但东番拓垦却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多看一眼,想到这里官应震也忍不住摇头。

    看见练国事、方震孺几人鱼贯而入,官应震自然知晓这几个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

    不过还得要好好敲打一下这帮家伙,让他们先把傲气给打掉,去了下边做事,就没有在中书科里那么随意了,一言一行代表朝廷,莫要失了朝廷颜面。

    *******

    柴恪兴冲冲地冲入户部公廨时,郑继芝忙不迭地想要躲出去,只是却那里来得及。

    被柴恪堵在了屋里,郑继芝索性就装死,闭着眼睛坐在官帽椅里一言不发,听凭柴恪在那里滔滔不绝。

    “伯孝兄,你今个儿就是在这里装一天,我也得陪着,别以为用这般模样就像蒙混过关,这户部银库的银子不是你郑继芝一个人的,也不是你户部一家的,这是朝廷的,甭以为掌着钱袋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郑继芝忍不住了,睁开眼,“子舒,说话客气一些,莫要凭空污人清白,我郑伯孝仰不负天,俯不怍人,你这般毁人清誉,未免太过了吧?那是朝廷的银子,可是光凭冯紫英两封信,你就要户部马上替你分派,天下有这样的事情么?你就不怕江南那边儿突然有个闪失,届时你兵部对西疆那边失言,惹来事端?”

    “哼,伯孝兄,你少用这等语言来推诿我,江南那边银子能不能准时回来我心里有数,你只需要户部这边替我安排好,我还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这等缓兵之计少用在我身上来,李三才那里要用钱,我这里就不用了?别以为昨儿个李三才登你府上我不知道,……”

    郑继芝也是大怒,这京师城里真的是没秘密可言了,这龙禁尉在自己府里有眼线他当然知道,他无所谓,但是柴恪是怎么知道李三才登了自己门?

    “子舒,你该知道漕运不可不保,高家堰那边已经到了必须要整修的时候了,另外这几年黄河几乎年年决口,若是再不修,李三才担心要出大乱子了。”郑继芝神色严肃,“这也是进卿、乘风他们的一致意见,不是我一人如此态度。”

    “那西疆粮饷补给就是不补了?”柴恪脸色也阴了下来,语气也不再客气。

    “不是不补,而是要暂时缓一下,漕运和黄河不趁着现在枯水期修缮,再拖两个月雨季来了,就来不及了。”郑继芝叹了一口气。

    “我何尝不知道西疆那边也难,但是馍馍就这么大一块,就看紫英那边的银子能不能尽快到位吧,你不是对冯紫英信任有加么?没准儿他还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惊喜呢,官东鲜前几日里来和我吵闹,我不就是想派一二吏员去帮一下冯紫英,他就像母鸡护崽子一样,总觉得户部要分他中书科的权力了,那行,你去催催官东鲜,只要银子能马上回来,我自然替你安排。”

    柴恪被堵得哑口无言,但他也知道人家说得是正理儿,现在是枯水期,不赶紧动起来,雨季来了,一旦黄河决口,那又是天大的麻烦。

    只是在其位谋其政,自己是兵部侍郎,当然管不到工部的事儿,李三才的死活也与他无关。

    这西疆的补给上不去,沙州和哈密就要出问题,这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那边王子腾和牛继宗还成日里找张景秋吵闹,要求加快宣大那边的补给保障,登莱的船行建设,想到这些柴恪都大为头疼。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银子,都盯着这银子,可哪里变得出那么多银子来?

    冯紫英恐怕都不知道他那里银子还没谈妥,这朝廷里早已经就瓜分殆尽,甚至还不够了吧?

    看样子还得要去找一下子官应震,算来算去,郑继芝,自己,加上官应震,都是湖广人,现在却弄得像个乌眼鸡一样互不相让,也不怕外人笑话。

    想到这里,柴恪便按下心思,径自出门奔中书科公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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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看样子还得要靠自己,张景秋现在一门心思顾着辽东,李成梁现在撂挑子了,谁去接任现在都还没有一个人选,内阁那边也是焦头烂额,如果内阁和户部不拿出一个妥善的应对来,估计谁都不愿意去辽东了。”

    王子腾好整以暇的靠坐在椅中,悠闲自得地抿了一口茶。

    “哼,子腾兄,你倒是自在啊,我这边可等不起,蓟辽总督谁愿去谁去,那些文官们不是一个个自视甚高么?那他们去呗,看看这边地是不是那么好守,仗是不是靠嘴皮子就能打赢的?反正我不去,宣大这边都是一副烂摊子,子腾兄,你可真的是不厚道啊。”

    牛继宗脸色阴沉得吓人,但王子腾却不在乎。

    “继宗兄,别那么说,我从京营到宣大就那样,指望我一两年就能把宣大那么多窟窿补上,我没那么大本事,再说了,宁夏叛乱,山西和大同两镇都出了兵,这窟窿不该算到我头上吧?你该去找柴恪才对,他不是右侍郎兼三边总督么?这是再替他打仗啊。”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四节 密谋

    王子腾的振振有词让牛继宗更是恼怒,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有一定道理。

    山西和大同两镇平叛胜利,粮饷尚欠,奖励未到,这下边已经开始闹起来了,他这个宣大总督当时不在位,立功没他份儿,现在去讨要粮饷奖励却成了他肩上的责任,这份委屈哪里说理去?

    “子腾兄,咱们现在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去登莱也不好过吧?”牛继宗阴沉沉地道:“一个空架子的总督府,有什么?银子不到位,你能干啥?水师舰队,说得简单,谁来替你建?水师的人呢?张景秋给你纸上画饼,空口许愿,什么时候能落到实处?没有银子,一切都是空谈。”

    “继宗兄,登莱当然不好过,但奈何我们有其他选择么?”王子腾冷笑,“太上皇现在和皇上究竟怎么样,咱们都是雾里看花,看不明白了,不过义忠亲王那边儿,你我敢轻易去押注么?”

    见王子腾挑明,牛继宗也脸色冷峻:“那你怎么考虑的?”

    “简单,咱们看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京营那边,既然太上皇把你我都挪了出来,我想以他老人家的老谋深算,不会算不到有些东西,陈继先会站在哪一边儿,不是你我能猜得到的,但不管如何,咱们得把自己的事儿给办好,你说是不是?宣府兵你得抓牢了,我么,登莱到德州这一线我自然也要好生梳理一下,至于水师舰队,呵呵,那是哪年的事情了?但银子总得要给我吧?”

    牛继宗心中一凛,原来这厮是打的这个主意,难怪跳得这么起劲儿,不过这厮的话倒是有些道理,不抓牢手底下的兵,你就想待价而沽都没资格。

    “别把张景秋想得那么简单,我们能琢磨到的事儿,他也一样能想到,他现在不就是找各种理由来推诿我们俩的需求么?辽东,西疆,没准儿你看吧,冯唐若是接替三边总督,肯定也会加入进来,而且有柴恪的支持,又得要骑在我们头上了。”王子腾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那咱们得抓紧了。”牛继宗见王子腾不想谈太上皇的事儿,他也一样。

    太上皇心思现在是越发猜不透了,而且现在深居浅出,不太愿意见外人,可义忠亲王却是越发活跃,而且太妃似乎也时不时被卷进来,弄得大家都有些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皇上那边却是按兵不动冷眼旁观,让一帮人现在心里都是忐忑不安。

    “唔,还是那句老话,得把银子抓到手,咱们许多事情才能做下去,才能把主动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王子腾冷哼了一声,“张景秋大话说了一箩筐,只要户部那边有银子,肯定优先考虑我们,郑继芝这个老东西油盐不进,一推三千里,就是没银子,……”

    “冯紫英不是去江南大有收获么?”牛继宗搓揉着下颌,目光微动,“户部现在是耍赖,到处都要钱,户部觉得兵部这个窟窿一时间填补不起,所以干脆就要破罐子破摔,没准儿就成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谁闹腾得起就给点儿糊弄着,工部李三才那边据说是叶向高亲自打了招呼,齐永泰也大力支持,郑继芝承诺江南银子一回来,先要拨付八十万两解决漕运修补和黄河大堤,……”

    “八十万两?”王子腾忍不住咧了一下嘴,“郑继芝这头老狗可真的是舍得啊,我找他两次,连二十万两都没答应,说顶多等到银子回来,先拨付十万两。”

    “京营里边也闹得起,仇士本的神枢营据说皇上亲自给郑继芝发了话,也要先解决十万两,……”牛继宗淡淡地道:“五军营那边还没动静,但听说太上皇直接安排内侍找了叶向高和官应震,……”

    王子腾悚然一惊,“这不合规矩吧?皇上那边……”

    “哼哼,这年头不合规矩的事儿还少了?”牛继宗不屑一顾,“五军营才是太上皇的心头肉啊,可是陈继先怎么想呢?皇上又怎么想呢?”

    京营三大营,五军营是绝对主力,但是神枢营和神机营也不弱,现在京营节度使空悬,陈道先以五军营大将暂代掌京营事务,但是陈道先能不能驾驭控制得住神枢营和神机营真的不好说。

    起码神枢营执掌营务的左副将仇士本是绝对不会听从陈道先的,恐怕除了皇上,他谁的话都不会听,尤其是和这帮武勋们更是早就恩断义绝,否则皇上也不会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来。

    王子腾沉吟不语。

    这京师城内外的局面是扑朔迷离,连他这个自认为是能看清楚许多的人现在都有些迷离了。

    京营是他经营多年的老巢,但是现在经历了牛继宗和陈道先之后,自己还能控制影响多少,王子腾觉得恐怕自己原来的把握也要打个折扣了。

    甩了甩头,王子腾抛开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继宗兄,咱们两边都有着内阁的钧旨,本来就该拿,没银子的时候张景秋和郑继芝可以糊弄咱们,但若是让我们抓住真凭实据,那多少也得给咱们匀点儿,我有消息,冯紫英在江南那边收获不小,我们把官应震盯牢,一旦有眉目,就得要先下手为强了。”

    “江南那边冯紫英真的收获很大?”牛继宗精神一振,脸色也少有的转晴,“消息可靠?”

    “可靠。”王子腾点点头,“东番盐务据说收入就要过百万,但具体情况如何,却无人知晓,只有冯紫英一人才清楚,就连那封信官应震视若拱璧,只有内阁几位和皇上才知道一二,连郑继芝和张景秋都只知道此事,具体情况却不知道。”

    牛继宗咂了咂嘴,饶有深意地道:“子腾兄,冯紫英不是和贾家过从甚密么?就没有考虑联姻?他现在可是红得发紫,但也的确有能耐,若是能拉入咱们阵营,……”

    “哼,继宗兄何不招其为婿?”王子腾哼了一声,“贾家哪里还有合适女儿?”

    “可惜,可惜,……”牛继宗皮笑肉不笑地道:“恩侯和存周不是都有庶出女儿么?贾敬不是也有一女,嫁一个与其为妾,也未尝不可吧?”

    王子腾微微色变,“那如何能行?岂不是有辱门风?贾家好歹也是国公之家,大姑娘还是贵妃,……”

    “子腾,你我二人在这里就不用说些无用之话了,庶出女而已,若是我有年龄合适的庶出女,也愿意嫁给他为妾,石家不也让自己嫡出女嫁给云光庶出子为妻么?”

    牛继宗仍然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架势,“贾家江河日下,除非那位贤德妃替皇上生下儿子,否则……,恩侯和存周也是鼠目寸光,居然让一个嫡女进宫,既然与冯家关系甚好,为何不趁势与冯家联姻?”

    王子腾心里也被扎了一下。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奈何自己这位妹夫眼光短浅,早不早就让元春进宫当了女史。

    那也就罢了,自己本来希望他能让元春出宫,结果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被太妃给召进了仁寿宫,再后来就变成了凤藻宫的贤德妃,一切休提。

    见王子腾不吭声,牛继宗也不再多说。

    他也只是顺口提起而已。

    再说了,这贾家的事情,终归还是要贾家自己来操心,王子腾固然对贾家影响力很大,但是也不可能事事越俎代庖。

    而且说实话,贾家好歹是国公之后,女儿却给人当妾,名声实在有些不好听,贾家还没有沦落到那种程度,他先前说自己庶女愿意嫁给人为妾,那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不过冯紫英那边的确可以再联络一下,我估计近期此子怕是要回京的,到时候不妨见一见。”王子腾想了一想之后才道。

    “哼,子腾,只怕他未必愿意再见你我了。”牛继宗是个悲观主义者,凡事都往糟糕的一面考虑,“他在京中还未去江南之前,据说无数人想要投贴一见,都被他拒之门外,甚至不少人开出大价钱,只为见一面说句话,但都未能如愿,这小子别看人年轻,但是却深得齐永泰、乔应甲之风啊,谨慎得紧啊。”

    “他避嫌避不到你我头上来吧?”王子腾还是很有信心的,“好歹当年他中举人时,还是我替他张罗的道谢酒宴呢,再说了,我们要见他一面,也不图其他,都是为公事儿,就算是龙禁尉知晓也不怕,……”

    “子腾,说是这么说,但你没注意到这位现在被京中好事者称之为‘小冯修撰’的,现在正在竭力和咱们武勋撇清么?”牛继宗脸色冷淡,“他现在可是一心要当纯臣文臣,武勋出身反倒成了他的累赘了。”

    牛继宗这一句话就让王子腾脸色难看了许多,良久不语,但最终还是摇头:“也未必,此一时彼一时,若是真的心有鸿鹄之志,那就不会囿于这点儿胸襟眼光才对。”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五节 打肿脸充胖子

    “如海和琏儿回信了?”贾政表情阴晴不定,看着自己兄长。

    “嗯,都回信了。”贾赦的表情也很微妙,似乎是有些心事,但最终还是把信递给了贾政。

    贾政从兄长的神色表情看不出什么,不太像满意和高兴,但是要说恼怒不满好像也不是。

    接过信,贾政一览而过,最终放下,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妹婿还是靠得住的,明知道这银子恐怕是有借无还,但还是慨然允诺借给十五万两银子,但是也说了要稍等,正在处理苏州和扬州的宅子和铺子,力争一个月后把银子送回来。

    对自己这个妹婿贾政一直是很满意的,无论哪方面来说,林如海都对得起贾家,而且贾家说实话也没有在其他更多方面榜上林如海的忙。

    当然,林家肯定不止这点儿家当,但是那毕竟是人家林家的家产,林黛玉还未嫁人,林如海现在身体状况不佳,肯定也要为黛玉考虑后续的婚事和嫁妆问题。

    “如海还是不错,十五万两银子,……”干咳了一声,贾政估计自己兄长恐怕不太满意,讪讪地先替林如海解释道。

    “嗯,如海也算不错了,几年巡盐御史就弄了这么多银子,估摸着还要替林丫头留点儿嫁妆吧?”贾赦表情寡淡地道,“不过,二弟,这下子银子就差得有点儿远了,原本以为最起码林家能给咱们借二三十万两银子,现在只有一半,甄家那边百般推诿,好说歹说才答应给五万,还差我们十万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我们?”

    这才是摆在面前最现实的问题。

    虽然元春来信中什么都没提,但是阖府上下都清楚,这园子必须要建,而且不能比那吴家、周家差。

    这关系到贵妃娘娘的脸面,也是贾家能否在皇上那里挣回面子的最好表现,拉债欠账都得要建,而现在时间很紧,明年元宵贵妃娘娘就要省亲,只有一年时间不到,马上就得要动起来。

    “大哥,时间这么紧,恐怕咱们还得赶紧才行,府里边公中银子恐怕只能暂时先挪着先动起来,如海那十五万两他说了一个月后送回来就肯定能送回来,甄家那边五万两,公中出五万两,起码还差十五万两。”贾政捻着颌下胡须,满脸难色,“要不只有到北静王那里去借点儿了。”

    贾赦冷笑,“北静王怎么可能借给我们多少?五万两顶天了,别看他成日里披红挂彩故作风光,那也是虚的,我听说谁要娶水溶的妹妹,聘礼都要五万两,这和卖人有什么区别?”

    贾政也知道北静王那边也不容易,这蛇大窟窿大,王爷府上迎来送往都得要讲规格,一年这等人情银子估计都不下一两万两,这等情形贾府也一样是深有体会。

    “若是北静王那里能借五万两,就只差十万两了,还能到哪里去借?”贾政苦苦思索,陡然想起了一个人,抬起目光,“冯家那边……”

    “恐怕没戏,琏儿在信中说,冯家大郎奉命筹办海通银庄,本打算邀约咱们入股的,说忠顺王都入股了八万两,冯家也是把家里老底儿都腾干净了,凑足了六万两银子入股,……”

    贾赦的表情有些奇异,甚至连说话语气都有些古怪,只不过贾政心思都被话题吸引了过去,“啊?入股银庄?六万两?忠顺王爷入股了八万两?”

    “嗯,这等情形下,冯家哪里还有银子来借给我们?”贾赦表情慢慢恢复正常,语气却是越发阴柔,“二弟,你说能不能去薛家和王家借点儿银子?这大姑娘风光了,有了排面,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贾政心中咯噔一声,自己兄长这是要打算打薛家的主意了。

    贾史王薛,四大家,名义上都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是那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

    史家现在保龄侯和忠靖侯两位都是一毛不拔的货色,和贾家关系也不算好,如果不是看在老太太面上,贾家兄弟根本就不愿意和史家那边打交道,而且史家现在也是一副落魄模样,一门两侯,看看对自家侄女的穿戴打扮就能知道多么刻薄。

    王家那边,自己那位内兄是那么好说话的?就算是大姑娘的事情关系到大家,对王家也有好处,但是你能借到多少,一二万两银子估计也就顶天了,还得要看王子腾心情。

    自己兄长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王家不过是顺带提起,分明就是冲着薛家来的。

    孤儿寡母,又借住在贾家里,大人大面开一个口,你还能不奉上十万八万?

    你连那大观楼一个戏园子都能投几万两银子进去,这大姑娘封贵妃要回来省亲,多大的事儿,难道不该帮着撑撑场面?

    贾家荣耀了,薛家自然也能沾光。

    贾赦的心思,贾政基本上都能猜到大半,几十年的兄弟,他还能不了解自家兄长的心思,惯会欺软怕恶。

    “大哥,内兄那边我倒是可以去说说,内兄也一直很关心大姑娘的事情,不过薛家那边,孤儿寡母的,现在从金陵到京师城,也不容易。”贾政皱着眉头,有些为难,“这话传出去,不好听啊。”

    “有什么不好听?大观楼那戏园子,薛文龙那等蠢人都敢砸几万两银子进去,难道说大姑娘封贵妃回来省亲,还当不起一个大观楼不成?还是担心我们贾家还不起他们家那几万两银子?”贾赦气势汹汹地道:“你和弟妹若是不好开口,便由我去说,这等事情总归是要去挑开的,十万两银子,咱们打借条,五年之内还清楚。”

    听得自己兄长一开口就是十万两银子,贾政更是忍不住摇头:“兄长,切莫如此,若是被人家一口拒绝,那便难堪了,十万两对薛家现在恐怕是不可承受之重了,若是两三万两到还能商量一番。”

    “两三万两?打发叫花子么?”贾赦越发不满,“那薛文龙每月的花销都是成百上千两吧?怎地借给我们贾家就局促寒酸起来了?”

    这件事情上贾政不能让自己兄长如此乱来,他劝道:“兄长,不如这样,薛家那边好好说说,看能不能借五万两,另外我想办法在我内兄那里去周转一些,若是还不够,那便想办法在公中里再挪一些出来,暂时应急用着,日后再说,……”

    “二弟,公中银子怕是不够了,若是要这般,怕是要把老太太屋里一些东西让鸳鸯弄出来,……”贾赦一双尿泡眼里闪动着光芒,“你去和鸳鸯说,那边抵押我去办,……”

    回到自己屋里,贾赦又从箱子里把贾琏另外一封信拿出来,重新再细细读了一遍。

    信中贾琏也说到了冯家现在怕是没有钱外借了,另外也说到林如海和冯紫英分别借给他了五千两银子,凑成一万两入股海通银庄,这才是最让贾赦感兴趣的。

    林如海倒是一个知趣的,居然还能拿出五千两来借给琏儿,冯家大郎也如此大方,琏儿这小子这个朋友没叫错,好事儿都能想到他,贾赦很满意,对冯紫英的印象顿时大为改观。

    邢氏回到屋里时,便看见老爷拿着信满脸笑容,赶紧上前,“老爷为何如此高兴?”

    “琏儿来了信,嗯,林家那边答应借十五万两,……”贾赦不太在意。

    这修园子的钱哪里来是老二该想办法,但是修园子的事情,倒是要想办法抓住,起码要揽下来一块儿,这等都知道是能好生吃一嘴肉的,当然不能二房那边一下子都给弄走了。

    “才十五万两,不是说林家这几年当巡盐御史起码弄了三五十万银子么?怎地才借十五万?”邢氏也有些不解,“那林如海莫不是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那也正常,人家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呢。”贾赦不耐烦了,“少管这些闲事儿,就算是多借一二十万,难道还能轮到你头上来不成?”

    “那老爷的意思是……?”邢氏唬了一跳,她是最怕自己丈夫的,啥事儿都是听贾赦的。

    “修园子这事儿,咱们不能让二房独占,你没事儿去老太太那边看着点儿,我那个弟妹是不怎么管事儿的,多半是要交给凤丫头来,几十万两银子的营生,断不能让凤丫头一个人独吞,……”贾赦咬牙切齿,,“那是个养不家的狼,所以这桩事情,你必须要抓起来,不能让凤辣子在这事儿上得势。”

    “是,不过这事儿妾身怕是也未必经管得过来,正好妾身那不成器的兄长想要从苏州来谋个营生,若是他能来京里,许多事情便可吩咐他去做,也要方便许多。”一边观察着贾赦神色,看对方气色还行,邢氏也大胆起来,“还有我那外甥女,据说也是一个精明之人,远胜于我那个兄长,倒也可以来帮我一把。”

    贾赦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此事马上要动起来,你须得要盯紧了,好不容易等到这样一桩生意,定要挣个钵满盆肥。”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六节 接战

    不来则不来,一来就来四个,冯紫英受到来信时已经能感受到了来自朝廷不一般的重视程度。

    练国事带队,范景文、贺逢圣、吴甡跟随而来。

    他们一行来得很快,几乎是冯紫英第三封信到的第三天,就开始启程南下了。

    看完来信,冯紫英也觉得挺有意思。

    来的四个人中,练国事和范景文是北方士子,而贺逢圣是湖广士子,吴甡则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士人,合理搭配,谁也说不上个什么,唯一要遭人诟病的估计就是全部清一色的青檀书院弟子,但很显然官应震对此不予理睬。

    放下信,冯紫英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汪文言和吴耀青,“我有几位同学兼同僚几天后会来帮我们,这样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是心中一动,同学兼同僚,那基本上都是进士出身了。

    “不用太紧张,他们基本上都没怎么接触过下边这些具体事务,来的目的主要是熟悉锻炼,当然他们的身份也的确能压压场子,但论实际操作能力,可能比你们要差得远。”

    汪文言笑了起来,“大人这些同学都是清一色进士,能力肯定都是有的,也就是一个适应过程而已,……”

    “不一样,他们的工作范围和方式是和你们不一样的,许多具体的事情,他们还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和学习者,这一点他们来我都需要向他们明确,不要轻易下结论,而需要更多的观察了解和探讨。”

    冯紫英不会轻易对自己这帮同学委以重任或者信任有加,或许他们的心态和热情是好的,但是要做好这些事情,他们还欠缺太多,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积极态度,嗯,还有身份。

    “大人放心,我们明白怎么做。”汪文言吏员出身,很清楚自己这位新东家的意思,这几位新来者应该更多的是来寻求一种锻炼磨砺,当然也算是一种镀金,如此辉煌的成果,只要是参与者回去之后难免都能获得一份不薄的成绩。

    “嗯,他们还要几天才能到,但这边我们的事情不能停,而且我也得先替他们把有些事情铺排好,等他们到了熟悉一段时间,我可能还要回京一趟。”

    官应震在信中也专门提到了这一点,要求他在安排好这边事务之后尽快返回京师,就东番事务向内阁和皇上进行一个全面汇报。

    这也是冯紫英想要达到的目的。

    东番盐务是一个诱饵,当然地却是一块很肥美的诱饵,但是整个东番的全面拓垦才是目标。

    东番岛上如果能够好生加以拓垦,短期内,也就是十年间,吸纳三五十万无地流民是轻而易举的,三五十年里甚至可能达到一份内地府的级数,百万人口也是轻而易举。

    更为关键的是控制了东番,未来无论是南下南洋吕宋、苏禄,还是向北控制琉球和影响朝鲜、日本,都要便捷许多,而东番良好的气候和丰富的物产也足以让这一岛之地成为真正的宝岛。

    “大人要回京?”汪文言和吴耀青都有些意外。

    “文言,耀青,你不会以为这里就真的是一个正式衙门,我就真的是衙门主事者了吧?”冯紫英笑了起来,“我只是中书科派出来临时先遣队,先来把这项事情做起来,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揽在手中,那既不可能,也不符合朝廷规制,许多重大事情连中书科都不能做决定,还需要向皇上和内阁汇报才能拍板,像东番这桩事儿,肯定就要回去汇报,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开海举债的事情我先开一个头,接下来可以让我几位同学来接触慢慢接手,至于银庄的事情,还得要我来负责,……”

    冯紫英也早就考虑过了,东番事务也好,开海债券也好,特许金也好,这些都可以慢慢交出去,但银庄的事情,他必须要抓住。

    即便是日后要找人来接手,也必须要是一个绝对可信的。

    练国事也好,范景文也好,贺逢圣也好,都还需要考察。

    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把这些都捏在手里,官应震一次性派出这么多人南下,很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

    先前没有觉察到会有如此显赫的成绩以及带来的权力,那么现在自然就要牢牢抓住了,这也很正常,符合预期。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忍不住咧嘴一笑,看来名利二字,谁也逃不掉,连官应震这等谦谦君子也一样,嗯,齐师和乔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人,按照您的要求,八户十二家的代表都到了。”

    “都到了?”冯紫英嘴角微微翘起,前期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势也造得够足了,现在就等这一波了。

    “嗯,基本上都到了,都是按照您的要求,要么是家主,要么是在家中能做决策的,只有极个别托病未到。”汪文言犹豫了一下。

    “托病未到?”冯紫英没有理睬汪文言的犹豫神色,眼睛微微眯缝起,一抹冷意让汪文言都觉得刺骨,“也许这八户十二家数量实在太多了一些,嗯,去请龙禁尉的苏大人过来吧,我先和他谈一谈。”

    满满一屋的盐商们和上一次海商们聚集的气氛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上一次是诚惶诚恐,毕竟海商们的特许资格都掌握在中书科手上,没有谁想被淘汰出局,而这一次却不一样。

    盐商们的背后的实力和背景都远非海商们能比。

    如果说海商们在资本实力上与盐商们相差甚远,在背景上则是更多局限于地方上,更多的是依靠地方官府或者自身家族中的一些人脉来体现,而这些盐商就真的是百年积累,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地方官员而是直接要通天了,而且几乎都是利益纠缠,而非表面的情分了。

    就凭这后边一点,盐商都都有这个资格傲视。

    更不用说还有一个关键点。

    开海债券这是中书科的事儿,不是运盐使司衙门的事儿。

    哪怕你和巡盐御史关系再好,甚至可能要成为御史大人乘龙快婿,那又如何?

    且不说这层关系不可能拿上台面来说,而且谁不知道林大人现在病入膏肓,已经是数日子的人了,甚至已经有传言朝廷已经确定了新的巡盐御史,即将赴任了。

    这等情形下,你一个即将谢幕的巡盐御史的准女婿,能威吓得了谁?

    当然,你是朝廷官员,开海之略也的确是朝廷大计,中书科掌握开海大权,关系整个江南利益,江南士绅都瞩目仰望,谁都会给你几分薄面,场面上的尊重肯定要到位,甚至你提一些要求想法,只要不过分,大家也都会附从。

    但你要明白,这有底线,不能过分,这可不是我们盐商的本份儿事儿。

    给你是情分,不给你是本分。

    起码冯紫英在环视着这座下一干盐商们时,是从这些盐商们表面谦恭客气背后收获了不少这样的感觉。

    这二十家盐商,每一家都曾经是接过驾的,甚至有好几家接过两次三次甚至四次驾。

    太上皇南下畅游江南时,在扬州在金陵在杭州在苏州,都曾经在他们这家或者那家的别苑园林里逗留过,甚至还题诗作画,留下了墨宝。

    虽然这些盐商们冯紫英大多都没见过,但是这么久来,有汪文言和吴耀青的反复介绍灌输,对这些盐商们他已经不陌生了,甚至他可以很熟练的把八户十二家的姓甚名谁籍贯家庭成员说得一清二楚,甚至对某些隐秘也一样了然于胸。

    不过这不是冯紫英想要的东西。

    这些人是盐商,不是其他群体,对其他有效的手段,对这些人未必合适。

    杀鸡吓猴,那也得区分鸡和猴,刀如果捅到了猴的身上,兴许没能杀死猴,却有可能溅自己一身血。

    比起海商们来,盐商们知情达意观风辨色的能力的确要强得多,起码在明面上就要做得漂亮得多。

    冯紫英刚一踏入花厅里,盐商们无论老少,都早早起身作揖行礼,而且各个毕恭毕敬,脸上温和谦卑的笑容,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冯紫英意识到这桩事儿恐怕不好办了。

    难怪先前龙禁尉在南直隶的这一位苏千户在听闻自己介绍盐商的情况时一直皱眉不语,一直到自己说完,都没有明确表态,只说需要根据情况来决定。

    这是委婉的托词,冯紫英有一定心理准备,但是这是在卢嵩有明确指令给这一位的前提下,依然如此暧昧,就不能不让人心惊了。

    百年盘踞,若是能随意被人掀翻,这些盐商也就不配坐在这里了,但是要实现自己的目标,要完成上边的任务,冯紫英同样知道,有些人就必须要灰飞烟灭。

    有些时候,你身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原罪,至于其他理由,可以找出一百条来。

    ”诸位,能在这里见到大家,本官甚为喜悦,……,可能大家对我不太熟悉了解,或者知晓其人,但是却不知道本官此番南来的目的,……,嗯,甚至很多人都会疑惑怎么就找到我们头上了,是不是朝廷又要搞什么捐输摊派了,……”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七节 我有三策

    虽然对这等俗套的开头已经习惯了,但是面对这几乎算得上是整个大周最富豪的一群人,冯紫英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感悟。

    八户十二家,随便任何一家家资都是百万以上,虽然不敢说随便哪家都能轻松拿出百万现银,但是论整体资产,百万绝对只是最起码的基数,应该说大部分都在三四百万以上,不敢和清代十三行的伍家相比,但是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顶尖一撮人了。

    只要他们愿意,每家每户凑上五十万两白银那都是毫无问题,像顶尖那几家,拿出百万现银也不是难事。

    也就是说如果遇上一个杀鸡取卵心狠手辣的皇帝,真要把这一拨盐商一网打尽,抄家灭族竭泽而渔,那么收罗五千万两银子不是问题。

    当然这也是臆想而已,没有哪位皇帝会有如此举措,这些盐商们也都和江南士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做只会遭遇来自士绅阶层的强烈反击,除非你能像前世中李自成入北京一样无视官宦士绅进行拷掠。

    而这对于一个王朝政权来说,其冲击和影响只能是得不偿失。

    每个阶层群体的存在自都是有其道理的,想要简单的破坏这一规则都只会带来反作用,但如果只是针对其中个别人,那另当别论。

    “……,本官在这里首先要澄清一点,朝廷绝无强行摊派捐输之意,诸位也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

    冯紫英其实很清楚这等话很难让这些久经风浪的商人们相信,他们更信奉银子放在自己地窖里,或者变成自家田产宅子才是最稳当的,但他却不得不走这样一个程序。

    礼仪做到,至于说信不信,愿意不愿意,那就要看自己后续的本事了。

    几个盐商中的头面人物仍然是笑意盈面,连连点头,但是都在不动声色地探询着周围伙伴们眼底中的疑问,这一位究竟意欲何为?

    打秋风?可以理解,那就赶紧划出道来,有心理准备的。

    不是摊派捐输前期造势干什么?

    各种花式造势,朝廷能为商人着想,为商人谋利,那不成了狼不吃肉狗不吃屎了?

    什么银庄募股和开海债券,盐商们心里都透亮。

    这中书科虽然不是新成立的衙门,但是却被赋予了全新的职能,这那边刚一开张,你这位推出开海之略的小冯修撰就直奔扬州而来,而且就还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比邻而居,这太明显了吧?

    不是冲着我们盐商而来,还能是冲着扬州的药材商人或者南货商人来不成?

    见一干商人们仍然是面色谦和,笑容可掬,面对自己的话语,仍然是点头不断,一副拥护支持的模样,但冯紫英知道自己的忽悠并未能成功,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诸位,本官也知道在座诸位仰慕朝廷教化,昔日太上皇六下江南,诸公诚意可嘉,朝廷也是颇为欣慰,本官来之前,皇上曾亲自召见下官,勉励了一番,说江南士绅素来忠君爱国,……”

    冯紫英语气慢慢变冷,但是话语里却还百般夸赞。

    “诸位为我们江南胜境作出了莫大的贡献,比如扬州八景,还有那秦淮风月,苏杭胜景,本官也是太年轻未能有机会一睹当年太上皇南游时诸般盛世华章,实在是遗憾,不过本官也还是能从一些江南民间传奇传记中一睹风采,……”

    整个堂中气氛慢慢冷了下来,有的人开始脊背渗汗,有的人低垂目光,瑟缩不安,有的人则是故作镇静,端茶细品,……

    汪文言都是禁不住脊背上冒冷汗,这一干人都是可以通天的,这位小冯修撰的话兴许明日就能急递传入京中去的。

    谁还能不明白你这番话的意思么?

    太上皇六下江南你这干人都是一个个群情振奋,踊跃奉献,现在新皇遇到难处,朝廷正经大事儿,你们却想要打发叫花子么?

    冯紫英没有理睬一干人的表情神色,他也很清楚,光凭这番话顶多能让这帮人有所警惕,但要让他们低头按照自己的意图来,还没那么简单,这些人也不会轻易就乖乖入彀。

    “本官知道诸位都是累世以经营盐业为生,可能对其他营生不太了解,文言,你和在座诸位也很熟悉了,把你从林大人那里借过来,也就是要借重你,把本官此番南来的两件大事儿好好给诸位解读一番,莫要把朝廷的一番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面对冯紫英轻描淡写的甩锅,汪文言也是假作面带苦涩,只能勉强点头的模样,“呃,冯大人,您这南下的事儿,其实在下也不是很了解,也就是听你说过几回,内里许多细微之处在下也只了解一个大略,……”

    “行了,文言,林大人都把你暂借与本官,你跟着本官也有一段时间了,相比这开海债券和银庄之事你也明白好坏,和诸位说一说,知晓来龙去脉,也能让他们明白这不是摊派捐输,……”

    假作推托不了,汪文言也就只能从开海债券开始讲起走,把朝廷发行开海债券的目的意图,抵押物,以及履行方式等等一一介绍,然后又在把银庄成立的目的意义,以及运作模式也一一细说。

    应该说汪文言的叙述要比冯紫英的效果更好,毕竟是熟悉之人,多年盐务上打交道,再怎么也要给几分面子,而且纵然林如海命不久矣,但是县官不如现管,现在还掌握着大家的命脉。

    等到汪文言把所有盐商一一送走回到冯紫英书房时,冯紫英这才笑着道:“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太妙?”

    “大人不是有准备么?若是三五万两银子,不需要大人出面,文言就能替他们答应下来,不管是购买开海债券还是入股银庄,但大人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他们都是人精,心里明白着呢,所以都不敢轻易表态。”

    冯紫英抚摸着下颌,“我的面子这么大?二十家,每家五万两,那也是一百万两银子啊。”

    “大人,您也说了,开海债券相当于是朝廷借款,还有利息,而银庄募股是入股,盈利要分红,您还真以为这帮盐商是人傻钱多不成?他们也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在朝廷中打听清楚了许多内幕,这些故弄玄虚的表面姿态瞒不过大人您,但是底细他们也是知晓大概的。”

    汪文言的话也击破了冯紫英残存的一些幻想,这帮盐商的门道的确够深够宽,都是些人老成精的角色,既不会轻易被自己吓倒,但也不会和自己撕破脸,甚至他们也早就做好了要接受某些条件的心理准备了,也就是说现在就是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了。

    这大周朝廷里真的是没有一点儿秘密可言,尤其是这等事情,每个人背后都有一大堆利益牵扯者,如蛛网一般,略微一动,便能知晓。

    只怕这帮人在自己尚未南下时就已经在和他们在朝中的奥援们商量对策了。

    “文言,你觉得我现在该怎么做?”

    冯紫英沉吟着,他也有些犹豫。

    杀鸡吓猴也好,杀一儆百也好,不是做不到,但是关键能不能做到利益最大化。

    若是做过了头,盐商反噬的力量不能不考虑进来。

    若是上边人为了利益丢车保帅,自己这开海之略就成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了,他冯紫英可不是那等苟以国家生死以*******的纯臣,在这大周,想当纯臣,既不现实,自己也还没有那份资格,自己也不可能去干这种事情。

    “那要看大人怎么想了。”汪文言也知道这是新东家在考验自己了,目光沉静如水,这道题他其实早就在思考了,而且反复思考了许多。

    “哦?讲。”

    汪文言本来想讲我有三策,上,中,下,但是他不知道这位新东家喜欢不喜欢这等故作狗头军师的口味,所以还是咽下了这等想要炫耀的心思。

    “当下这群盐商,多是太上皇时代留下来的老人,若是皇上和内阁真有意要不忌讳其他,那么文言推荐大人可与龙禁尉全面联手,丢开南京都察院,先拿下三四家,一举灭杀,以文言估计,一千万两的收入是稳当的,……”

    冯紫英沉默不语,他当然明白汪文言所言的不忌讳其他是什么意思,那代表着皇上羽翼已丰,不在意太上皇的态度了,到那一步,若是能赢得内阁一二阁臣支持,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现在呢?

    见冯紫英不语,汪文言又道:“若是大人觉得此策过于酷烈,亦可以龙禁尉为线,以南京都察院为枪,择其一二,这般下来,大人便可在盐商和南京六部中收获威信和好感,又能实现目的,三五百万两应该不在话下,文言亦推荐此略。”

    盐商和南京都察院关系自然匪浅,南京都察院新任左都御史亦是从京中都察院才来的,也是朝廷对南京都察院前期表现的不满意才做的调整,若是这般,倒也算是一个稳妥之策。

丁字卷 第一百五十八节 恩人,贵人

    获得盐商好感没有必要,冯紫英不需要这一点,至少现在是如此,而威信,却不是这等方式来树立。

    畏威而不怀德不仅是夷狄,商人一样如此,若是一味示好拉拢,甚至许之以利,冯紫英相信自己也能从这帮盐商手中拿到想要的东西,但是这却不是最佳策略,甚至是最糟糕的手段。

    见冯紫英微微摇头,汪文言心中也是微凛。

    虽然口头上说是自己最推荐此策,但实际上汪文言一样不太认同这个办法,只不过她不愿意在冯紫英面前留下过于苛厉且工于心计的印象,所以才会违心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大人?”

    “文言,便只有此两策了么?不该如此才对。”冯紫英目光深沉,如利剑一般,几乎要剖开汪文言内心深处,袒露于外,“若是担心什么,大可不必,接触这么久,你应该明白我的性子才对。”

    汪文言身上一寒,脸上却是火辣辣,起身一礼,“文言狭隘了。”

    冯紫英摆摆手,“文言,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相互了解,我说过,我这个人既论迹也论心,关键在于什么事情,小事论心,大事则既要论迹亦要论心,但也不必拘泥,……”

    “嗯,文言还有一策,那便先兵后礼,恩威并济,先用猛火,后用缓药,扶正怯邪,……”

    听得汪文言慢慢道来,冯紫英嘴角带笑。

    这才是东林党智囊的风采嘛,前面两策,一策过于刚猛酷烈,肯定会遭遇凶猛的反噬,也不利于自己后续安排,二策过于稳重宽厚,同样不利于自己立威树德。

    这个时候所说的才是符合自己内心想法意图的,而且冯紫英也可以肯定,自己固然在考较对方,汪文言同样也在琢磨自己,君择臣,臣亦择君嘛,很正常。

    当然,不必点破,信任就是在这等事情上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

    “……,文言,此策甚合我意,不过前期就要辛苦你了,总得把戏演足,朝廷那边催得紧,我的同学们也即将到来,我在返京之前总得要给他们留下一个勉强一看的场面不是?”

    “文言明白。”汪文言躬身一礼,心中却是暗叹,这一位心思还真的不好揣摩,但越是这般也说明对自己越是看重,喜忧参半。

    *******

    葵园。

    “怎么说?”

    老者手中抓起一把鱼食,听凭一粒粒从手指缝中滑落,游廊下,水池中,点滴落下,一尾尾红鲫簇拥而至,碧波赤影,煞是好看。

    “没说太多,那位小冯修撰只是简短说了几句,后来都是汪文言在做具体介绍。”站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道。

    “汪文言?看来这位林大人是一心要酬和他这位女婿了啊。”老者脸色不是太在意,“汪文言所言这些你觉得如何?”

    “小的也不好评判,但是听周围这些人的意思,还是和捐输差不多,名义上是要付息,但是利息很低,说是朝廷海税作保,而且还能由大家选出人员进入市舶司进行监督,但是具体如何操作,却语焉不详,……,那银庄情形相似,听说忠顺亲王和小冯修撰的冯家都入股,朝中亦有不少宗亲公侯入股,包括户部亦会在银庄开户,……”

    “哼,别听那些,户部现在空空如也,开户又能如何?”老者不屑一顾,“无外乎也就走过场而已,存上三五千两银子,有何意义?”

    “可是汪文言称开海债券售卖所得银子均要存入海通银庄,前期海商们议定的海贸特许金亦要存入海通银庄,。”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另外小的也听了汪文言介绍了一下这银庄营生范围,除了吸纳商贾存入现银通兑通取和支付利息外,其主要就是从事放贷,但是利息却比寻常借贷低许多,当然其放贷对象也十分苛刻,要经过几道手续审查,……”

    “哼,朝廷里边传来的消息,这就是糊弄大家,让大家入股和存入银子,然后用于朝廷在登莱和辽东建码头船行,以便于支持辽东的补给,这等朝廷要务,银子砸进去便是老虎借猪——有去无回,……”

    老者轻蔑地一扬手,把手中鱼食全部撒出,纷纷扬扬,引得水池中红鲫蜂拥,竞相竞逐。

    “那您的意思是……”

    “等一等,看一看,我估计不会有太多人感兴趣,实在不行,那什么债券买上三五万两,权当贺礼了,至于银庄,敬谢不敏,……”拍了拍手,老者又突然问道:“除了我没去,还有几家当家的没去?”

    “谭家和桂家两位都是托病未去。”

    老者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下一次若是这位小冯修撰再邀请,我便去一趟,总需要给朝廷留几分面子。”

    “老爷,只是我看还是有几家态度不一样,似乎是有些兴趣,……”

    “哼,无外乎是林如海施加了一些压力罢了,总还是有些人顾念旧情,给他几分面子的,不过我们高家就不必了。”老者脸上露出阴柔的笑容,“听说朝廷那边对林如海现在卧床不起不能视事也不太满意,都察院也会派人来巡视,兴许会让陶大人暂时代掌,……”

    “啊?”中年男子连带惊喜,“那敢情好,我们高家那就……”

    “此事暂时不提,估计太上皇还在和皇上商议新的巡盐御史,暂时定不下来,但是林如海一死,就必须要有一个结果了,嗯,估计也就是最后一任了。”老者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高家须得在这最后一任上把各种手尾处理好,……”

    “那甄家那边……”中年男子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老者脸上厌恶之色一闪而逝,但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暂时不理他。”

    *******

    出乎所有人意料,小冯修撰在召集了一干盐商们见了一次面,做了一次推介之后,便再无其他动作了。

    除了像汪文言、贾琏、段喜贵加上吴耀青几人,公开抛头露面,愿意见一干商人们外,冯紫英反而见不到人影了。

    开海债券之事,涉及到市舶司的监督和每年海税收入兑付问题,轮不到贾琏和段喜贵两人插手,顶多也就是能向几个市舶司推荐一个“技术人才”而已。

    这边连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在见识了段喜贵带来的几个人在算数和记账,尤其是新式记账法带来的便捷和一目了然效果之后,林如海也主动要了两人,准备以吏员身份纳入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去。

    “冯柱见过大爷。”

    “段鹏见过大爷。”

    段喜贵站在一旁,神色复杂地看着跪拜在地的自己这两个“得意门生”,心中也感慨无限。

    林如海开口要这二人,一个方面的确是这两人在算数记账上颇有天赋,另一方面自然也有几分冯紫英的面子。

    但这却是改变这两个人命运的壮举。

    两个几乎没在学堂中正式读过书的穷家小子,一个甚至在进入学堂前连一身干净衣衫都没有的贫家子,经过自身的努力,现在时来运转,居然有机会一跃成为吏员了。

    或许在读书人眼中吏员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但是对他们这种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在大同或者临清的乡间操劳一辈子的穷人来说,这种转变就是鱼跃龙门一般的飞跃。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这边涉及到盐引和盐课的收发转运,本身就相当繁复,而且还牵扯到和两淮盐场和下边三个分司的对账核算,工作量很大。

    如何建立起一套清晰可查同时又能横向纵向对比的账目机制,一直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最大的问题,全靠人来核账监督,每年光是各种账目就能弄得你精疲力竭。

    即便是知晓有些人在里边做鬼,但是如果不能准确确定在那一个时段和哪一个区域存在问题,纯粹依靠人来核查,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也是每个这类衙门里边最为头疼的。

    除非是内鬼透风,有外部线索举报,否则没有谁能轻易下决心来清查核账,那太大动干戈不说,而且一旦没查实的话,也很伤士气。

    但现在新式的复式记账法极大的减轻了工作量不说,而且也极大的方便了这种查阅对账的难度,哪怕是一个外行,只要稍微熟悉了解一下这种手法,那么就能明白如何来查阅账目,如果是遇上内行,这种效率更是大大提高。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要从中贪墨舞弊的风险会极大提高。

    两个人跪在青石板上“咚咚咚”的连磕三个响头,足见其真心实意,冯紫英也不制止,他知道这是对方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感激,他必须要领受。

    两个小子眼圈都是红红的,显然是在获知这样一个机会之后内心的兴奋激动和感激难以压抑。

    他们此番南下原本以为就是能寻个像丰润祥那样的大商家获得一个稳定的工作,哪怕是被临时叫到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帮忙也从未奢望过留在这等衙门里吃一碗饭,但现在这种事情居然就发生了,甚至还要给予吏员身份。

    哪怕是再不晓事,他们也明白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这样的穷家小子意味着什么,命运就此彻底改变,他们会成为人上人,能光宗耀祖。

    甚至可以说,哪怕他们日后真的不在这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干了,走出门儿,就会有无数人来高薪聘请他们。

    无他,就凭这份资历。

    都转运盐使司衙门里出来的吏员,如同后世财政部或者央行出来的技术型干部,哪家大型企业不是求贤如渴的?

    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源于眼前这一位贵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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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根历史官场养成文,绝对够味!大周永隆二年。盛世隐忧。四王八公鲜花着锦,文臣武将烈火烹油。内有南北文武党争不休,外有九边海疆虏寇虎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关键在于你身处其中时,该如何把握。勇猛精进,志愿无倦,且看我如何定风流,挽天倾!历史官场养成文,兄弟们请多支持。瑞根铁杆书友群:581470234数风流人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数风流人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数风流人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