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青花瓷下 五十一
五十一
门外是一堵墙。首发哦亲
进无路退无门我唯一的出路竟然也被一堵墙所封死那我岂不是真的被困死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一度脑中空白一片。
兀自僵立时忽然感到右侧倏地一阵风吹来这让我精神略略一振。
有风就是有空气流动,流动方向在右侧没准那地方可以通行。
时不可待,我立刻贴着墙壁迅速朝那方向挪动过去。而不负所望,一路往前,没走多久我发觉在那方向的尽头,隐约似乎有团光线透出。
可能是一盏灯虽然非常微弱连周遭的环境也照不清楚,但在这暗无天日的狭窄空间无异于一道稳定人心的指引。它令我脚步变得坚定,也越发快速地走往那个方向。
但就在那团光几乎快要近在咫尺、并且我也隐约看到那光线背后有扇半掩着的门时突然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手,悄然往我嘴上一罩,没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拖着我就往后退去。
我当即剧烈挣扎起来。
用力掰着对方手指,用力把脚狠狠往后踹,眼见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索性张开嘴一口往他手上咬去。
然而一咬一个空。
身后那人何其敏捷没等我牙齿碰上他手指,手已倏然离开,并随同另一只手一起将我两条胳臂往后一拧,轻而易举将我固定在他怀里。
“你找死么。”与此同时身后传来的一道话音,让我立即放弃了第二次挣扎的念头。
虽然很轻,但听来应是狐狸。
所以一下子冷静下来,由此一眼看清,前方那团引我专注前往的光,哪里是什么灯光,而是灯笼大小一只眼珠。
里头印着线般一道瞳孔,一眨不眨看着我,幽幽闪烁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柔光。
而那道被我误以为是门的东西,却原来竟是一张布满牙齿,朝我蠢蠢欲动着的巨大嘴巴。所以说,果真如身后的他所言,我是在找死,差点把自己送进这么一只独眼怪物的嘴里,正如先前傻傻把自己送进狐仙阁这么一个地方。
登时一身冷汗,我一动不动靠在身后那道胸膛上,任由他将我慢慢往后拖去。直至到了刚才被墙堵住的那道门前,我听见他抬掌朝那面墙轻轻一拍,随后猝不及防间,抓着我衣领将我一把朝那堵上推了过去。
头与墙壁撞上的一刹,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还以为他是要撞晕我,然而下意识紧闭上眼睛后,却感到自己是径直往墙里穿透了进去。
仿佛穿过一道冰冷又粘腻的泥浆。虽一度险些窒息在这厚重的感觉里,但头没撞晕,人也安然无事。
只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立即起身朝墙上摸去时,墙却还是那道硬邦邦的石墙。
但他并没有一起跟来。
我立即贴到墙上用力拍了拍:“先生?!先生你还在么先生?!”
“跟着我声音走。”许久,墙背后才传来他略带模糊的话音,随后有道敲击的声音轻轻响起,已是在我前方十多步的距离。
我想他不过来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所以忙跟了过去。
一路有惊无险,他似乎有预感般总能带着我避开那些突然变化起来的空间,终于在走了将近半个多小时后,能明显感觉这栋楼趋于稳定起来,但与此同时,周围开始有磷火般目光若隐若现。
我知道那必定是楼里的大小妖怪。他们从旁经过时,不约而同追着我身影注视着我,有几个甚至跟到身边,绕在我身侧轻轻嗅着我身上的味道。
这让我非常紧张。尽管知道狐狸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但很难消除那些模样诡异的脸庞近在咫尺时,呼吸中所透出的冰冷压迫。甚至有两颗长在一根脖子上的脑袋直接绕过我脖子扭头看向我,那四只骤然出现的眼睛差点把我吓得惊叫出声。
使半天劲才憋住,而差不多就是那时开始,我渐渐听不到墙对面的提示声。
不知是否是狐狸觉得我已安全,所以不再管我。
仍继续摸黑往前走了一阵后,我明白了狐狸不再发出声音的原因。
是那条叫做小怜的蛇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出现在我身旁,不紧不慢跟随着我,若不是突然一瞬间边上有团通体荧光的东西飘过,须臾间勾勒出他的身形,我只怕由始至终不会发觉他的存在。
那一瞬我看到他扭头在看着我,眼里透着股若有所思的阴鹜。
就在我试图加快速度逃离时,他长尾一甩,飒地朝我方向袭了过来。我匆忙往地上扑倒躲避,但紧跟着发觉,他袭击的并不是我,而是我前方不远处的墙。
被他长尾一扫,墙壁顷刻如遭雷击,喀拉声裂成两半。
扑面而来的碎石伴着灰尘即将把我吞没时,我迅速起身一头扑进那片狼藉,在身周那些小妖得了指令般朝我围拢过来一刹,翻过断墙径直冲入墙后那片空间。
妖怪们转瞬追来,但追至墙后便没了方向。
他们没能再追踪到我,即便小怜那长长身躯已扭转到我身边,尾尖几乎贴着我肩膀滑过,也没能察觉到我的存在。
因为就在我冲入墙后那道走廊的霎那,一个人突兀捂住我的嘴,将我按在了边上尚且完好的墙壁上。
由此,似乎令我变成了一个隐形人,甚至连自身的气味也消失不见,使得那些追踪而来的妖怪空在原地徘徊,用他们闪烁目光在黑暗中搜寻,用他们敏感无比的鼻子在空气中细嗅,却始终发现不到我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站着。
随后那人提起我胳膊一把将我甩上他肩头,扛着我无声无息往前走去。
他是狐狸。虽看不清他样子,但我确信。
一路如走无人之境,直到走廊尽头时,小怜才终于察觉到了什么,倏地往这方向追了过来。
然而没等靠近,戛然而止,因为他与狐狸之间的地面突然裂了开来。
由此喷出一股灼热气体,离得近的几个妖怪当即嘶嘶一声惨叫,可怜一派花容月貌,顷刻间在这股气体中化作一团焦炭。唯小怜迅速将手挡在面前,除手臂边缘烫出一片皱褶,并未受到更多伤害。
却也因此没再继续贸然行动。
在被狐狸扛着跳入那道滚烫的缝隙内时,我见他眼里凝光,一动不动注视着我,仿佛那缝隙和那团地火是因我而起。
之后,被坠落时猛然激荡的速度震得一阵眩晕,又见缝隙转瞬合拢,于是我也再无心细想其它。
那阵晕眩感剧烈得让我想吐。
直到狐狸身子落地后将我放下,我依旧两眼发昏,耳朵里充斥着被气压挤出的啸叫。
我下意识用力抓紧了他的衣服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两眼终于恢复清明。
遂见到狐仙阁正门那道繁华的大堂就在眼前。
堂内早已没有半个妖怪,唯有红灯闪烁,在风中摇曳生姿。似乎相比内部的混乱,这里反而一派祥和宁静。但当借着那些灯光幽暗的光芒仔细往前看去时,那种震撼让我不由得浑身一颤。
地上躺着那些兴高采烈进来玩乐的客人。
被阁里的妖怪吸尽了精气,一个个全都瘫倒在地,但那时仍还是完整的。
如今却只剩下了残骸。
狐仙阁自动变化的结界显然也没有放过这个地方,所以有的人被挤压得面目全非,有的人身体被拔地而起的墙壁穿透,切割。当恣意移动的墙壁消失,他们身上则留下了永远也恢复不了的口子,偌大一片空间,原本飘荡着总也散不去的甜腻,此时却被汹涌如潮的血腥所包围。
连带整个大堂都是血淋淋的颜色,比原先红灯和红绸所交相辉映出来的色泽,更为浓烈而凶煞的红色。
所以当狐狸握住我的手,慢慢领着我往阁子外走去时,我两条腿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
直至经过其中一具尸体边上时,我突然猛一把甩开他的手,迅速从那具尸体的腰间抽出它所佩带着的一把匕首,径直往这“狐狸”的脖子上戳了过去:“你是谁!潜入狐仙阁的人就是你么!”
他并不是狐狸。
有那么一刹那,他曾迷惑了我,让我以为他即是他。何况一身黑衣和黑色的长发,在原本的黑暗中有效替他做了掩护。
然,一旦暴露在灯光下,他的一切便一目了然。
这是个和狐狸一样有着双碧绿色眸子,却长着一张鬼脸的男人。
鬼脸苍白瘦削,仿佛一张带皮的骷髅,在周遭那一大片汹涌的血色中,凌厉得触目惊心。
听见我的厉声质问,他扭头瞥了我一眼,。
对于我按压在他脖子上的匕首,不避也不退,仿佛视若无睹。随后身子朝我方向微微一倾,在刀尖由此噗地声没入他脖子的一瞬,他将我手腕重新握住。
我匆忙往回抽,但他手指却如石头般坚硬。
卯足了劲争扯间,刀在他脖子里扎得更深。
他依旧视若无睹,亦没有一丝血从那伤口里流出。
遂放弃挣扎,我抬头看向他,重复问了句:“潜入狐仙阁的人就是你么。”
他似乎笑了笑。
然后低头看了看我被他握出青筋的手,从嘴里发出道同先前完全不一样的话音:“我救了你不是么,人要知恩。”
嘶哑,干燥,仿佛一把锉刀从我耳朵里轻擦而过。
片刻愣神。我感到他将我手腕往他面前轻轻一带。
由此令我整个人突然灵魂出窍般往前一撞。
没撞到他身上,却一头扎进一片浓重的夜色,以及被那片夜色所包围的旷野内。
我惊叫了声松开手。
遂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扎到那鬼面人的脖子,而是深深扎在了眼前一株歪脖子老树黝黑的树干上。
第436章 青花瓷下 五十二
五十二
“你根本不是在救我。”四下匆匆一圈扫视后我在树旁见到了鬼面人安静的身影。
他倚在树旁看着我,眼里仿佛裹着两团鬼火幽幽闪烁着冰冷的光。
当风吹起他长发时,那张苍白鬼脸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笑但黑洞洞的眼眶隐匿着他眼神,令人无法从他的沉默中窥探出他的情绪。“你是血族的人么?”于是我再问。
“你见过血族么。”他轻笑了声问我。
“见过。”
“那你何必还要问我。”
我皱皱眉摇了摇头:“那我可以走了么。”
“你要去哪儿。”
“这好像和你无关。”
“啧,这就是你对我带逃离狐仙阁的报答么,如意姑娘?”
“你知道我名字?”
他再度轻轻一声笑。
见状我心念一动,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我们以前见过是么。”
“你觉得呢。”
“我可以走了么。”
说完我转身想跑但头一抬见他已好整以暇站在我面前。
“万彩集在哪儿。”然后他问。
我长吸了口气慢慢朝后退了一步。
终于可以确定,他就是喜儿所指的那个跟如意几度私会的鬼脸人。
只是原本我以为那可能是狐狸毕竟他早有寻书的打算所以可能早在我出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和如意会过面并设法说服她替自己找书。
以狐狸这张嘴,让如意对他言听计从并非是不可能。
但没想到却真的是另有其人。
那么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想要得到万彩集?
脑中念头风车般急转时我抬起头答道:“万彩集早就不在我手里。”
“你把它给谁了。”鬼面人对我的话似乎并不怀疑,也没感到意外。
“一个你对付不了的人。”
“呵所以我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你把它交给碧落了对么。”
我一惊。
为什么此人说话时的感觉,仿佛他对我和狐狸都了如指掌的样子。
“为什么要把传家之宝交给他,如意?”见我不语他又问。
“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能帮我的人。”
“你需要他帮你什么?万彩山庄的大小姐,素和山庄的二夫人。你在这世上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这好像也和你无关。”
“所以,你一点也不好奇他要万彩集的目的,是么?”
“我确实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厉害的人物都会对一本制造瓷器的书那么感兴趣,比如你。”
“碧落没有告诉你它的特别之处么?”
我没有回答,只抬头朝他看了一阵,然后问他:“不管怎样,既然你想要的东西已经没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不能。”
“为什么?”
他淡淡一笑,话音似乎变得更为沙哑:“书没了,但你还在。你说他会不会愿意拿书来换你。”
我一愣。片刻后笑了笑:“不会。”
“答得很干脆。但若说是拿你的命去换呢。”
“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在乎我的命?”
“他为你连佛骨都敢碰,所以你说我俩是不是要以此赌一把,看看他是否会在乎你的命。”
“他碰佛骨是因为那时书还在我身上。”
“以他的力量,大可直接从你身上取书后离去就可,难道不是么。”
我被他问得语塞。
同时更感到不安,因为从他这一番话越来越可看出,他真的对我和狐狸了如指掌。
不由立刻皱紧了眉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没有回答,但压迫在我脸上的视线让我没来由一阵不安。
所以我再次皱眉,再次往后退开一步:“你为什么总这么盯着我看?”
“我只是在看你说话时的表情。”
“你想从我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你在害怕对么。”
“呵,”我冷笑:“谁会不怕一只对自己纠缠不休的妖怪。”
“倒是没见你怕那只狐狸。”说到这儿,他低下头,将那双幽光闪烁的眸子朝我轻轻一瞥:“昨晚你跟他聊得可还尽兴?”
“你?”乍一听见他说出这句话,我只觉得头顶轰地一声响。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昨晚我和狐狸在山上的一切,他竟然全都知晓?
但他是怎么知晓的?又是怎么能在连狐狸都没有察觉的状况下,知晓这一切的
想到这里,只觉全身的血几乎都在往脸和头顶上冲,心慌意乱中完全忘了他是妖,我一把抓下身旁那棵老树上的匕首,没头没脑就朝着他那张似乎总绽着诡异笑容的鬼面直刺了过去:“你怎么会知道?!”
但终究是没法比得过他的身手。
见他身子轻轻一闪,我便径直从他身旁错开了过去,一个踉跄后跌倒在地,听见他在我身后似乎叹息般轻轻一笑:“因为我是妖。比那只狐狸更了解你的妖。”
“你到底是谁?!”
“我么,”慢慢踱到我身边,他蹲下身看了看我。
随后伸手过来。一度手指几乎要碰到我头发,见我匆匆避开,他再次轻轻一笑,手腕一转将掌心递到我面前:“算了,既然你已把书给他,那就只能换个方式。时间不多,先跟我走吧,我得带你去个地方。”
话音刚落,他突然目光一沉,自言自语般说了句:“来得倒快。”
随即视线倏然转向身后,掌心反转,往地上重重一拍。就见平地突然一片弧形光刃飞闪而出,霎时将四周这片笼罩于黑夜的旷野映亮了一大片。
光亮中显出狐狸的身影,就在鬼面人背后不远的地方。似乎早料到鬼面人的举动,他面对那片光刃不退不避,扬手一挥,随着飒飒几道破空声尖啸长空,那片光刃在劈入狐狸身体的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爪子骤地撕成了碎片。
而那无形利爪并未就此停顿。
一路风驰电掣,它带着令地面道道绽裂的犀利直飞向鬼面人。眼见立时也将要把他撕裂,但离着一步之遥,忽见鬼面人扬手朝着半空轻轻一撒,紧跟着嗡地声闷响,仿佛电流遇到了某种阻碍,那道利爪势不可挡的速度突地戛然而止。
这时才发现,围绕在我和鬼面人身周一圈,不知几时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
屏障由鬼面人刚才撒出的那把尘土所构成。
简简单单一些泥土碎屑,被他抛洒在半空后,不知怎的转瞬就扩张出这么大一片薄幕。看似脆弱得一戳就散,却稳稳将那道无形的利爪阻隔在外,令它被风轻轻一吹,饶是原本被多么刚猛的力道所凝聚成,一下子烟消云散。
随后轻轻拍了拍手中尘土,鬼面人站起身面向狐狸,喑哑着嗓音对他缓缓道:“术法不长眼。碧先生这一招,是想连我身后这位姑娘一并杀了么。”
“不会。以你的力量,阻挡刚才那一招显然是绰绰有余。”
“碧先生难不成是将她的安危掐算在别人的力量之上么。”
“区区一点肉眼便可判断的事实,当不得掐算二字。”
“须知千万年来多少自信,便是溃于这区区一词。”
话音未落,鬼面人突然纵身往上一跃,与此同时,他脚下那片地面突然嘭地声绽裂开来。
裂口内直窜而出硕大一团人头状烟雾,追着鬼面人身形冲天而上,一口吞没下他大半个身子。但就在我以为他必死无疑时,那段烟雾突然由内而外熊熊燃烧起来,火光带动雾气飞速旋转,一眨眼绕成条火龙般气柱,凌空一个逆转,反朝着狐狸呼啸而去!
狐狸见状依旧不避,扬手往龙头处轻轻一指,眼见龙头一声长吟从他身侧轰然滑过,随即在空中如烟火般散了开来。但这情形非但没能让我松口气,反而让我急匆匆一跃而起,朝他大叫了声:“先生小心!!”
借着地势我看得清清楚楚,就在那团火龙刚脱离鬼面人身体的霎那,他衣袖内有一道暗光疾射而出,犀利轨迹狡黠无比地隐匿在龙尾那片灼烈光芒之内,令狐狸毫无察觉。
然而尽管如此,仍是迟了一步。
我的叫声根本追不上那暗光刺向狐狸的速度。
就在他闻声朝我望来的一刹,那道暗光已倏地没入他左肩,巨大力量令他身子猛地朝后一仰,这当口鬼面人飘荡在半空的身影急转而下,伸手一卷,蓦地将我揽进了他的怀里。
随后再次纵身一跃,我心知不好,他是要带着我离开。
情急之下忙一把抓住身旁那根飞闪而过的树枝。
巨大冲力令树枝上的分杈像把把钢刀迅速割破我手掌,不过却也因此让我一瞬间脱离了鬼面人的禁锢。然而没等我将那树枝继续抱得更紧,就听头顶倏地阵风向,鬼面人已扭转身形朝我飞扑过来。
没等靠近,手已抓住我肩膀。
见状我并没有挣扎,而是任由他将我重新拉进他怀里。
随后在他微闪的目光中,我将手里那把匕首再次狠狠往他身上扎了过去。
或许从未把我当做一回事,也或许当时根本没想到,两度受挫后,我竟仍会用这方式袭击他。所以鬼面人毫无防备,只一心留意着身后的狐狸。
于是这次终于一招得手。
我能感觉刀锋穿透他胸口的一瞬,皮肉所带来的层层阻力。
果然不出意料,人血不仅对阴魂有效,对妖也是如此。当我掌心的血顺着刀刃进入鬼面人身体的一瞬,他原本滴血不见的伤口内,一道热血霎时喷射了出来。
这令鬼面人匆匆收回视线,倒吸一口冷气望向我:“你”
我不失时机压着刀柄继续往里深推了一把。
他没反抗,因愣了愣。
眼底的错愕虽然稍纵即逝,但他背后已显出狐狸那道身影。
同他一样悬浮在半空,修长的手指从左肩那道伤口内一把抽出枚薄如冰片的东西,反手一转,将它轻而迅速地推入了鬼面人的脖子中心:
“蚩尤刺、鬼骨锁面。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以这种方式隐藏自己的真面目。”
鬼面人没有回答,因为嘴唇刚一微启,一道血已迅速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莫名的是,眼见到这一幕,我突然微微打了个冷颤。
突兀一阵心慌感席卷而来,以至原本使劲握在匕首上的手,不知怎的突然就没了力气。
由此松开手,他觉察到了,在我抬起头茫然看向他时,非常莫名地朝我微微一笑。
见状狐狸猛一把将他喉咙锁住。
将他提近到眼前,目光闪烁游移在他脸上,带着一份蓦然而起的冰冷:“既不属于妖族,亦非血族之人,但既然也是为万彩集而来,莫非是紫禁城中的人又为那九五至尊之位招来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鬼面人闻言噗嗤声笑了起来。
好似听到了个多么有趣的笑话,忍俊不禁到竟忘了自己身受重伤,且受制于人。
随后突然从指尖弹出道利爪抵在我脖子上,在狐狸因此而略一迟疑时,他猛挣开狐狸的禁锢倏地贴近我耳边,轻而匆促地说了句:“京城林府中有七道琉璃顶,最中间那道顶下有盏唯有你可点燃的天烛,燃烧过后可从中取得锁麒麟。切记,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只要你回来,小白。”
话刚说完,他一把将我推进狐狸的怀里,在狐狸伸手正要将他再次抓住时,整个人轻轻一晃,便如同一道分崩瓦解的雾气,瞬间在我俩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见状微微呆了一瞬,随后我突然对着面前那道空气猛地尖叫起来。
无论是鬼面人匆匆间忘了变声的话音,还是最后那一声小白,对我来说都无异于五雷轰顶。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会在狐仙阁里把他当作狐狸,为什么他会对我和狐狸的事了如指掌,为什么提到我和狐狸昨晚之事时他的语气极为古怪,为什么在他受伤吐血的一瞬间,我会莫名心慌
因为他是狐狸。
来自21世纪,来自我那个时代的我的狐狸
可这一声狐狸叫不出口啊
所以我只能尖叫,对着他消失的方向,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尖叫。
叫声旋即消失在身后那只狐狸朝我压来的掌心里。
他紧抱住我,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然后带着我从半空中缓缓降落。
那时我完全没感觉出他话音里的警示,以及之后异样的沉默。
满心只在混乱中困惑,为什么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狐狸却要用这么奇怪的方式隐藏不住自己不被我认出,也不在第一时间把我带离这个世界?甚至由此令我差点儿害死了他,还对我说什么无论怎样的代价,他只要我回去。
而现如今,他在对我匆匆丢下了那番话后,却又是一声不响地去了哪里
种种疑问折磨得我几乎快要将眼泪逼出眼眶时,随着一股冷风袭来,将身旁狐狸的发丝轻轻扫到我脸上,这冰凉触感终于让我略收回了些理智。
遂察觉到,周遭这片看似平静无比的夜色里,突然出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异样。
第437章 青花瓷下 五十三
五十三
说不清异样究竟来自哪里。风声草木声,细微而杂乱的虫鸣
这当中必然有一样不太对劲。
当我下意识朝狐狸看去时循着他目光,我忽然明白了。是风声。
周围始终有风在盘旋但风并不大即便吹过树梢也是一种似有若无的轻薄。
然而风声却很大。
持续不断如一涌来的潮汐般的声响,最初离得远,并不容易察觉。当被我感觉到的时候,这声音离得应该已经很近,所以很快我意识到那并不是风声而是脚步。
一大片如潮汐般的脚步声来自前方一团白茫茫的烟雾。它看似缓慢但极为迅速朝着这方向蔓延过来,不多久空气里隐隐透出股铁腥味让周围虫鸣声一瞬间静寂下来。
这气味让我想到狐仙阁里的雅哥哥。但显然不是他,那是一辆跟狐仙阁拉客时倌儿们坐的马车非常相似的车。
黑色车身黑色华盖,巨大得仿佛一座会移动的房子。
但倌儿们的车是用马拉的它却是人来拉。这些人体型类似山魈上身格外发达,而则相对细弱。但跟山魈不一样的是,他们四肢看起来异样的长且柔软,仿佛没有骨骼关节似的于是走起路来仿佛飘飘荡荡,由此同地面摩擦出的声音,集中在一起,便好似一波接着一波的浪潮。
被那一片白茫茫烟雾所围绕着,他们呈四个方向分布,整齐划一地推着用整条楠木精雕细琢而成的舆杠,飘荡荡一路而来。舆杠上无比精巧的镂花对比着他们身躯的粗糙,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之美,就如同车窗内那只斜搭在窗框上苍白的手,对比着车身通体的黑。
当走得再近些时,我呼吸不由一紧。
不是为这眼前越发清晰和诡异的一幕,而是因为突然想起来,这些东西我曾见过。
就在我昨晚与狐狸过夜的那个洞外,密密层层所覆盖的那一圈怪物的尸体,不正是这些似人而非人的怪物么。
如今直立而行,他们与人类看起来更为接近一些,所以没法再继续当做纯粹的怪物来看。
只是若说是人,脸又怎么能长成这样,像是五官来不及生长就被脸皮给包拢了起来,只留黑洞洞一张嘴,每每开合吐气时,里面那一嘴宛如钢针般的牙齿看得着实让人触目惊心。
所以不由自主抓紧了狐狸的衣袖,我轻轻问了他一声:“这都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按了按我的手示意我站在原地,他则将先前缠斗时弄乱的衣裳轻轻一整,随后迎着那辆隆隆而来的车,径自走了过去。
走到车头前,那辆车在离他一步之遥的距离戛然停止。
车门没开,但车里有道话音淡淡传了出来:“这回你倒是没再遁形。”
“稽荒先生既然亲自找到这里,碧落再遁形也是枉然。”
“你身后这位姑娘是谁?”
问完,见狐狸久久没有回答,车里传出似笑非笑一声低哼:“找了十多年,现在你终于打算要放弃那梵天珠的转世了么。”
狐狸笑了笑:“敢问稽荒先生,车内所带之人,又是何人。”
车内人因此也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发出轻轻一声低叹。
四周白雾层层叠起,变得更浓,似乎有意掩盖着周围那些模样怪异的人在听见车内那声叹息后,随之而起的躁动。
叹息如,带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暧昧。
然后车门由内朝外打了开来。
门内旋即冲出一股浓腥,猝不及防,熏得我险些干呕出声。硬生生憋住后,仍是被迅速涌起的泪花迷了眼,朦胧中我见车里漆黑一团,隐隐绰绰有道白色人影坐在门口处,仿佛对着狐狸点了点头。
本以为他就是跟狐狸交谈的那位稽荒先生,然而再仔细一看,却竟然是个死人。
不知死去多久的一具尸体,年轻英俊,,蓬勃的生气透过皮肤紧实的线条几乎呼之欲出,奈何被脸上那道青灰的死气牢牢封锁,最终只能静静沉淀在他那双美丽眼睛斑白的视膜内。
所以,门开一瞬看起来像是在对狐狸点头,实则是因为失去重心而斜靠到门框,于是头颅牵着脖子微微颤动了几下。
继续往外滑倒时,一双手从车内的黑暗深处探出,搭着尸体的胸膛将它轻轻扶住:“有趣归有趣,也是极美的,让我总能想起当年狐仙阁里的你。可惜都一样,总也就留不住。”
话音刚落,一张白如细瓷的脸从尸体肩膀后头浮现了出来。
尖细的脸颊尖细的鼻子,尖细的下巴搁在尸体肩头,生生像把长着五官的纺锤。眉眼也是尖细的,贴近在尸体脸侧,同那张英俊的脸相比,就仿佛是个模样诡异的怪物。
然而当眼梢一转眼底波光微一流动,却又是媚态万分。
妩媚得让人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其它。
他用这眼神朝狐狸轻轻一瞥,随后抱着那具尸体慢慢站起身,细薄嘴唇沿着它颈窝线条一路游移,到嘴唇边将它脖子用力一拧,一口吸住那尸体的嘴吱吱地吻了起来。
这会儿总算看清了这位稽荒先生的全部模样。
同那尸体一样,他也是通体。但让我吃惊的是,明明他嘴里发出的是男人的声音,狐狸也尊称他为先生,可是他身体的轮廓分明是个女人。
丰满处掐得出水,纤细处如蛇般窈窕,光看身体不看脸,堪称绝代佳人。
即便同为女人都能看得面红心跳。
然而当目光继续下移时,匆匆一瞥间,我不由再次吃了一惊。
他下半身却又是男性特征极其明显。
半边男身半女身?我知道古代是没有变性手术一说的,所以,这位稽荒先生,他到底算是男人还是女人?
兀自看得发怔时,听狐狸笑了笑道:“稽荒先生追寻碧落来到此地,莫不是就为了让碧落观赏先生这一副上品玩偶的么?”
闻言,又对着那尸体的嘴深吸了两口,稽荒先生这才恋恋不舍将嘴唇从尸体上移开。
带着一嘴从尸身上吮吸出的血,他目光泛红,仿佛连嘴上扬起的那道笑也是鲜红的:“阿落,这些年红老板惦念你得紧,难道你不知?”
“知晓。近来尤其如此,竟因此请出稽荒先生亲自出马,真叫碧落三生有幸。”
“你这么会说话,怎不去红老板面前亲口对他说上一番,或许他因此就能忘了你瓦解无霜城一事,你也可重回无霜。”
“呵,碧落与无霜城早已没了瓜葛。况且无霜城的瓦解几乎由刹大人一手造成,碧落只是个引子,我以为稽荒先生早就该明白这一点。”
“无霜城的事或许的确如此。但阿落可知,红老板自退隐之后沉寂多年,此番为何突然会下令要追杀你。”
“不知。”
“那么阿落可有听说过华渊王已死这个传闻?”
“有所耳闻。”
“你怎么看待这则传闻。”
“众所周知,自刹大人建都无霜城后,华渊王便从此销声匿迹,所以关于他已死的传闻时常传出。但你我皆知,只要他不见阳光,便绝无死去可能,所以传闻这东西,听听便可。”
“确实如此。然而不幸,他的尸身近日却在他九座地宫之一的琼阳宫中被人发现。”
“他真的死了?”
“你似乎有些诧异。”
“始料不及。”
“地宫终年不见阳光,也几乎终日密闭,因而尸身保存完好,由此从中得知,他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害。而以他尸气所炼化的言灵水,则直指那杀害了他的凶手,正是当年曾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那位狐仙阁头牌。”
说到这儿,稽荒先生枕在尸体肩膀上的头微微抬起,狭长双眼一弯,似笑非笑朝狐狸看了看:“我想你应已明白那凶手我指的是谁了,阿落。”
狐狸笑笑,没有回答。
“而你也应该知道,自无霜城一战后,华渊王恐怕是眼下血族中所残留的唯一名血食者。所以,他对我族中人而言具有怎样的意义,想来你也应该是心知肚明。”
“先生说得没错。”
“所以我着实不太明白,当年曾听说华渊王同你交情匪浅,你亦知晓他在我族中的地位,因此,你为了梵天珠而灭无霜城,自是因为有你的理由。但无端端杀了华渊王,却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他直起身抛开怀中尸体,摇曳着他那副奇特身体施施然下了车。
径直走到狐狸面前时,他一直看着狐狸的眼睛,随后在狐狸平静如水的目光中,捻起他脸侧一缕发放到鼻尖处轻轻嗅了嗅:“是否正如外界所传言,你想趁着无霜城垮,内部动荡之际,一举灭了我族。”
“华渊王素来对刹大人是个威胁,若他是被刹大人所杀,先生可还会这样问刹大人么?”
“亦或者,同华渊王所丢失的一件东西不无关联。”
“不知华渊王丢失了什么。”
“他的心脏。”
“呵稽荒先生说笑了,血食者哪有什么心脏,而碧落也从未碰过华渊王一根手指。”
“阿落的意思是,言灵水所显现的华渊王那最后一点记忆,是错的。”
“我的意思是,事无绝对,眼见也未必就是属实。”
狐狸的这句话一出口,遂令稽荒先生沉默了一阵。
不知是否因此,周遭那片白雾看起来更为浓重了一些,层层叠叠随风飘荡,带着浓浓的铁腥味,似有若无地朝着我和狐狸的身旁聚拢过来。
雾气中有喘息声此起彼伏,可见稽荒先生先生此行并不仅仅带着那些推车人那么简单。
但狐狸对此似乎并无察觉,只若无其事地将手朝我轻轻一指,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
按捺着不安僵立在原地时,我见稽荒先生低头一笑,身形忽闪间,人已像道影子般轻飘飘到了狐狸的身后。
如同先前抱着那具尸体般妥贴,他一边紧贴狐狸发丝嗅着从中溢出的淡香,一边张开双臂无声抱住了狐狸优雅挺拔的背脊。细眼微弯,血红色舌尖朝着他脖子上轻轻一舔,柔声对狐狸道:“跟我走吧,阿落,去红老板那儿同他当面说清楚才好。毕竟,今日是我,明日就不知会是谁来同你交涉了。”
话音刚落,就见狐狸脖子上突然显出红色蛛般一片痕迹。
仿佛毛细血管突然爆裂,并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急速扩张。见状我立刻明白过来,这稽荒先生的舌头有毒。
他用这方式将毒埋进狐狸体内,不知是否正因为这样,所以狐狸迟迟没有任何举动。
情急中,我不顾一切便要朝狐狸身边跑去。但刚一迈步,突感到手脚一滞,紧跟着一头栽倒在地上。
有什么东西把我手腕和膝盖给牢牢缠住了。
那是一些从周遭白雾里探出的东西,柔软,细长,仿佛某种触角。
它们束缚住我的同时,有更多从那片雾气中探出,无声无息朝着狐狸身上蔓延过去。
不出片刻就沿着他的脚绕住了他大半个身体。然而不知为什么,明明已将狐狸稳妥掌控在手心,稽荒先生的脸色却微微一变,随即松手朝后退开半步。
与此同时,狐狸的身体突然咔擦一声脆响,在一阵颤动后四分五裂。
碎裂同时,身体化作无数块黑色的石头,滚落到地上竟从中汩汩溢出片黑汁与白烟。
仿佛里头包着一团沥青,这些黑汁落到地上,竟连地面也立刻被蚀出点点黑洞。
“连石头都会为了先生的诚意而融化,试问能有几人能挡得住稽荒先生这样气派的交涉?”而我头顶上方轻飘飘传来狐狸的话音。
他盘腿坐在我身后那棵大树上,目光灼灼,好整以暇看着那霍然抬头朝他望去的血族。
稽荒先生一动不动与他对视了片刻。
继而目光移开,他若有所思朝满地碎石看了一阵,再次抬头望向狐狸时,眼里已没了先前的轻佻:“先后被佛骨和蚩尤刺所伤,仍能避开我这双眼睛,不愧曾是九天之上的仙物。不过再怎么躲避,以你现在的状况,又能跑到哪里去?”话说到这儿,他忽然将手凌空抬起,朝着狐狸径直一指。
本以为他指着狐狸是要对他说些什么,然而由上往下,他须臾间方向一转,指的那个目标却成了我。
随即我感到自己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突然间狠狠一压,再一扯。
伴着撕心裂肺而来一阵剧痛,整个人登时无从抵抗,一头朝前直扑了过去。
第438章 青花瓷下 五十四
五十四
扑倒在稽荒先生面前时我只觉喉咙已被那股力量几乎生生压成了两截。
情急中忙伸手朝脖子上用力抓去但触手之处皆是虚无那股力量无形无状,根本就碰触不到。
转瞬喉咙里一咸,我呼吸不得又吞咽不能只能放任一股热流从我嘴里迅速溢出。
由此几乎被这口血呛得窒息一时令我完全失去了思维能力。唯有一动不动朝那不知性别的人直勾勾看着,他则根本不屑看我,目光直指我头顶上方的狐狸,细长的脸上再次浮出一道细细的笑:
“早知你不容易被说动,但我亦是不愿为了区区一点小事伤筋动骨之人。既然这样,不如看在这位姑娘的份上跟我走一遭如何阿落?以免我这手里的力道不长眼睛。”
狐狸依旧沉默而微笑地看着他。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一切总都在他掌控之中。
然后他轻描淡写答了句:“先生尽可随意。”
我呆了呆稽荒先生也怔了怔。然后他笑:“这便是你的回答么?”
“没有好处的交易阿落没有兴趣。”
“所以她的死活你没有兴趣?”
“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么刚才你与人争夺她时的那一场交战,莫非只是我的错觉。”
“先生错了我与人争夺的并非是她,而是那人藏匿在她身上的秘密。”
“如今可是夺到了那个秘密?”
“已得。所以她是死是活已同我毫无关系。”
“是么。”听完这句话,稽荒先生目光微闪兀自沉默了片刻。
随后看向我他似有若无地轻轻一笑:“既然这样,那么你对我也已没有任何用处。”话音未落,他一掌抬起径直朝我天灵盖上拍了下来。
掌风凌厉,即便我思维一时停顿,也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犀利的劲道,于瞬息间给我头顶所造成的压迫。
因此下意识闭了闭眼睛,带着种听天由命的随意,我没有任何躲避。
然而几乎能感到掌心贴到我头皮的一霎,那力量却戛然而止,紧跟着我听见稽荒先生若有所思说了句:“碧落,你在撒谎。”
“先生为何这么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决,树上的狐狸笑了笑,模棱两可地问道。
“被蚩尤刺所伤,即便是你只怕也承受不住,所以由始至终,你既不逃亦不战,同我言语间纠缠至今,无非只是为了不让我看出你身上破绽,以此为你拖延时间。若不是你身上那股血腥味越发浓重,我倒几乎着了你的道儿。”
“呵,拖延时间?不知这么做对我能有什么好处。”
“这就得看她对你而言究竟有多少分量了。”说完,稽荒先生将手对着我一勾,再往身后一指,我立时离地而起,像被一只手抓着狠狠往他身后跌撞过去。
落地时倒没撞得多重,因为地上躺着那具被他刚才丢弃的尸体。
或许稽荒先生故意为之,我不偏不倚掉在尸体上方,柔软尸身分担了撞击的力道,但随之而起一股浓烈腐臭让我意识到,这具表面非常完好的尸体,死了应该已经不止一两天而已。
既然如此,为什么外观一点都没腐烂?
没时间去细想这个问题,当意识到喉咙上那股紧迫的力道突然松开时,我立刻猛吸了口气一跳而起。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然而没等站稳,肩膀上被双冰冷的手重重一搭,随后两条手臂从我身后蓦地伸出,仿佛两道粗重无比的锁链,一把将我上身紧紧抱住,直勒得我连肩膀都没法动弹半分。
情急中,我使劲把手抬高,对着那两条手臂用力掰了过去。
但没把手臂掰开,指甲却硬生生从上面扯下两块皮。
皮下没有一丝血。而这行为显然触怒了身后人,他两臂一沉一把将我压倒在地上,双肘压着我上身,膝盖抵着我的腿,头垂在我脸的正上方张嘴如同一只野兽,嘶地朝我发出声沙哑的怪叫。
我不由自主也朝他大叫了声。
刚刚才反应过来,这压迫住我的人,竟就是刚才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
他活了过来,两眼圆睁,苍白的瞳孔上布满一块块黑色淤血。
行尸走肉
意识到这点我忙抓紧他脖子,用力朝前推,然而没等我将他从我身上移开半分,他却用更大力气朝将身体重量朝我压了下来。如此瘦削一个人,竟仿佛重如千钧,一下子压得我半边肋骨几乎挤进内脏,迫使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张大了嘴用力吸气。
耳膜被挤升的血压撞得嗡嗡作响时,我听见稽荒先生似有若无地轻轻一笑:“有没有后悔刚才为了那点苦肉计而放任她被我擒到身边,阿落?是以为我永不会发现她身周充斥着你暗布的结界么?”
说完,见狐狸兀自沉默,他不以为意地再次浅笑:“若我对她一动杀念,我必会遭到自己力量的反噬,是么碧落。不过现如今,虽然我无法亲手对她怎样,但我这玩偶却是可以。他不是妖,亦不算是血族,因而不受这结界的干涉。所以,若你不嫌弃,他可将这姑娘随时变作同他一个样儿,你会不会觉得比较有趣?”
说着,将手朝身后轻轻一摆,我只觉胸口上骤然一沉。
因那尸体突然将头垂了下来,张嘴一口咬在了我的脖子上。
然后紧贴着我皮肤,在那个只要稍许一个呼吸就能令我皮肤碰触到他牙齿的距离,他停顿了下来。见状,狐狸终于开口道:“你就不怕废了你这上好的玩物么。”
“废了他可得另一个她,无论什么性别,对我来说都是没有区别。况且她还更加新鲜,不是么。”说罢,身形倏然而起,稽荒先生飘荡荡退回到车上,扯下门前那一道黑帘往身上随意一裹。
遮了女性体征后,他俨然已是纯粹一个男人的模样:“所以无论你究竟为了什么而拖延时间,她的命只在你一念之内。而你倾注大量法力在她的身上,此时又可还有多少力量来保护自己不被我所伤。阿落,如今你我之间,是否终有交易可谈了?”
狐狸依旧不语。
甚至当稽荒先生俯身掠起我发梢揉在指尖玩弄时,他也仿佛视而不见。
所以我不由叹了口气,对稽荒先生苦笑道:“他早就告诉过你他不在乎我的死活,你为什么就不相信。”
他挑眉,低头静静看了我一眼:“这些年除了梵天珠,我从没见他护过任何一个人。”
“所以你俩之间仍是没有对等的交易可谈。”
“为什么。”
“我的命对他来说确实不重要,而你要跟他谈条件,除非你是在拿他的命作威胁。然而”
“然而什么?”
话音未落,树上忽然传来狐狸一声轻笑,随后他接过话头道,“然而你舍不得杀我,冲着这点,你我之间就永无交易可谈。”
“所以你想找死?”稽荒先生霍然抬头。
“不。这得看稽荒先生究竟是选择先要杀我,还是先除了麒麟王。”
闻言,原本始终微扬在稽荒先生嘴角那道细细笑容蓦地消失,他目光灼灼视线直逼狐狸:“此话怎讲。”
“先生难道忘了,碧落自无霜城之战后,就一直都在被那麒麟王追杀么?”
“没忘。”
“所以先生想必也应深知,麒麟王向来都对血族深恶痛绝。”
“所以你故意留了身上那股显见的血腥味没有隐藏,便是为了用自身的血将麒麟王引到此地么。”
狐狸抖了抖被风吹乱的衣摆,嘴角微扬。
“也所以,拖延时间至今,你便是为了等那麒麟王的到来。”
“没错。”
“但他即便赶到,又能快得过这张嘴么?”
说话同时,稽荒先生将手倏地抬起,我立时感觉到脖子上那道牙齿一口咬合了下来。
那刻立即把眼一闭,我想自己这条命必然是不保了。
诚如狐狸所说,之前一切都是在为等着把铘引来。然而铘的速度再快,总不可能快得过我脖子上这张嘴。
所以我想,狐狸大概真的如我所说,是并不在乎我生死的。正如他为了让梵天珠脱离与素和甄的宿命纠缠,而宁可看着她死于素和甄之手。
他凡事只以最有利的一面为优先。
因此以我为诱饵,促成了他拖延时间的成功,因为他先被佛骨重创,又在被蚩尤刺所伤,所以眼下他根本战不了也逃不掉,唯有借助别的力量令自己全身而退。
而那力量不可能来自狐仙阁,因为雅哥哥自身是血族,所以,麒麟毋庸置疑是最佳利用的人选。虽然麒麟一旦到此,对狐狸本身会有风险,但他深知,当麒麟见到我的处境时,必然会为了我而不顾其他。
想到这里,虽早对此有所准备,仍不免心里有些难受。
几乎就此麻木了全身感官。不过想想这样也好,至少喉咙在撕裂的一刹,不会觉得太痛。
然而之后,几秒钟瞬息过去,却始终没有感觉到喉咙被咬穿的疼痛。只突然感到眼皮外有种异样袭来,但眼皮合得太紧,所以那种感觉不是太清晰。
直至听见不远处突兀传来阵凄厉尖叫,我才在吃惊中下意识把眼睁开。
随即被眼前铺天盖地而来一片刺眼阳光照得昏天黑地。
夜里怎么会有阳光??
我不知。当好容易恢复视觉时,我被眼前所见再度吃了一惊。
我身上那具尸体的头不见了
就在几秒钟前它还咬在我脖子上,牙齿再往下一丁点就能咬穿我喉咙。
可现在它不见了。
近在咫尺距离,只有一大片黑灰突然间哗啦啦落到我身上,然后仿佛一大堆急不可耐的蝴蝶,猝不及防猛扑向我脖子,再从我脖子上蜂拥而起,被风轻轻一吹,飒然飘荡到空中,很快纷扬消散。
继而那具无头尸体也开始逐渐变黑起来。
似乎体内燃着团熊熊烈火,它迅速烧焦,枯萎,变脆,随后化为灰烬。
当它亦如一大片飞扬而起的黑蝴蝶,翩然瓦解在周围那阵阵盘旋而至的风中时,我听见狐狸轻轻说了句:“没错,他的确快不过这张嘴,但他却会将一个能瞬息灭了这张嘴的人带到此地。”
话音未落,依稀听见风动,不由令我一阵不安。
忙翻身坐起时,一眼见到正前方那些冉冉冒着烟的东西,我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
那都是稽荒先生车旁的推车人。
无声无息间,他们竟然几乎全都死了。跟压在我身上那具活尸一样,是生生被烧焦的。
但他们并非束手待毙。
从他们形态各异的尸身可看出,死前他们用了最大的力量想要逃离死亡的逼近,并且最边上的那几个,已离车身有了很大一段距离。
但饶是逃得再快,仍没能逃过一瞬间被灼烧的命运。他们保持着急速奔逃的姿态,被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火烧焦在当场,可是火从哪里来?放眼四周,我没看到半点明火。
唯有几个机灵点的迅速躲到车底下,所以侥幸留得一命,但车底空间有限,他们体魄又过于庞大,因此余留在外的肢体尽数烧焦,这反而令他们比那些死去者状况更糟。
生不如死,挣扎哀号。
一时间,这片混乱同空气中迅速聚集起的那股焦臭混杂在一起,似乎令头顶那片光亮变得更为刺眼与灼热。
仿佛盛夏正午时分的骄阳,片片刀刃般光芒劈开周遭空气里的浑浊,遂令那片原本如潮汐般汹涌包围过来的白雾,也开始以着退潮般姿态往后急速消褪。由此显露出里头隐隐绰绰的身影,细长,苍白,一道道如同风里游走的雾气,在急速后退中,时不时被那些无处可避的光刺出一声声不安的嘶叫:“佛光普照佛光普照啊”
于是立刻明白过来,无论是压在我身上那具尸体瞬间化成灰烬,抑或这些推车人瞬间变成焦炭,促成这一切的,必然就是我头顶上方这片宛如烈日的光芒。
当初听殷先生提起过,血族同西方传说中的吸血鬼一样,是见不得阳光的。
以血为主食,昼伏夜出,因是从血刹尊者的血脉中直接诞生而出,所以承袭了他生命永恒的力量,除了阳光几乎没有任何天敌。
所以一碰到头顶上方那道突如其来的光,周围这些血族立刻无火而,因为那光就像一个缩小的太阳,突兀划破黑夜,强烈到能将大半边天空都映成白天的颜色,并且跟阳光一样,它对血族具有着迅速并致命的杀伤力。
隐约听他们把这光称作佛光普照,可见它大有来头,但不知这来头究竟来自何方,又是否跟狐狸所说的那个会被铘带到这里、并能瞬间灭了先前那具活尸之口的人有关。
不过疑问刚起,心下实则已隐隐有了答案。
所以我立刻扭头朝身后看去。不出所料,狐狸果然已不在那棵树上。
空空的树枝上唯留一线血迹由上而下,蛇行至土壤中,不知几时在树下结成一道无论我还是那些血族都没有发现的符。
不远处站着稽荒先生。
同我一样朝这符看着,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在那道光出现时被杀,亦或者逃离的血族。
虽然正对光芒的那半边身体已焦黑一片,但他兀自站在原地,巍然不动。
卓绝的道行让他身体在不断被破坏的情形下不断自行修复,但痛苦令他面色格外苍白,以至蓦然将视线转向我时,那张脸已扭曲得让人见之骇然:“呵,好个佛光普照。既然碧落真的如此不在乎你的生死,那我便用你的血去祭那头麒麟罢。”
话音未落,将手一抬,他在天空突然暗沉下来的一刹,像先前一样凌空朝我指了过来。
试图仍以先前方式控制住我。
却不知是否是受了光照的影响,虽令我喉咙口猛地一紧,但被我很快挣脱。
于是忙跳起身拔腿就跑。
也不知能跑到哪里去,但见头顶仍还有一线光亮,便下意识就追着那光亮一路飞奔。
然而不过几秒,那光亮就已经彻底消失殆尽。
宛如太阳一般极具强大力量的佛光普照,由始至终只维持了仅仅数十秒,随后天地间再次沦为一片昏暗。
当我视线也因此变得昏沉混乱时,耳边沙沙一阵轻响,我发现那些原本倒退着逐渐消失的白雾,竟又卷土重来。
白的雾映着夜的黑,混沌中无比醒目。
它们不动声色间已在我前方形成一道逐渐收紧的包围圈,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令我根本收不住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头朝那包围圈里扎了进去。
扑入一刹,恶寒缠身,白雾里那些争先恐后抓住我的手仿佛是由冰霜所凝成。
我不知道那雾里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跟我想的不一样,它们围住我并不是为了吸我血,但明显可以感觉,被它们碰触到的瞬间,我身上的力气就开始不断流失。于是立即想要往后退,这当口一只手牢牢扣在了我脖子上,将奋力挣扎的我彻底压制得动弹不得。
紧跟着,耳旁传来稽荒先生淡淡一道若有所思的话音:
“碧落向来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说没有杀死华渊王,或许不是撒谎。”
说完,手里力道迫使我转身望向他,稽荒先生将他那张纺锤般细长的脸继续朝我慢慢凑近了过来:“但既然如此,却又总是闪烁其词不肯直言撇清,由此反让人对他倍感怀疑。这份异样,我想,那可能是因为他要护着一个人。”
说到这儿,目光微闪,他朝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一个或许连一点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的人。所以你究竟是谁,女人?我稽荒炎认识碧落将近两千年,期间能见他如此费心维护的人只有一个,而她已经死了。不过,细算起来,若转世投胎的话,如今倒也应该是”
话刚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一道青色磷火突然如闪电般穿透他肩膀,径直刺进了我身周那团白雾中。
磷火来自他身后的铘。
虽然没有显露麒麟原型,但他身上黑甲浮现,头顶暗角隐生,乍一眼看去仿佛从天而降一尊凶神。
通体磷火缭绕,仿佛那锋芒毕露的力量再也无法按捺于他体内,于是汇集在他掌心,形成暗光灼灼一道剑状的光刃。
他将这光刃刺入白雾的一霎,雾气里一阵嘶叫。
随后如同被火灼到般,那大片白雾迅速往后退去,似急着隐遁,而铘却并没有因此追击,一双紫眸只专注于稽荒炎那道静立不动的身影,眼见他扣在我喉咙上的手指蓦一收拢,遂将光刃往上一扯,无声无息间,将稽荒炎半边肩膀连同胳膊一道齐刷刷削了下来。
同时伸手将仍裹在那条断臂里的我猛拽到他身边。
但没等我站稳脚步,就见那片白雾重新又聚拢过来,并顺势沿着稽荒炎的身体蜿蜒直上,蜂拥着钻入他那片巨大的伤口内。
由此,令他伤口迅速合拢,并再生出一条簇新完好的手臂。
随后反手一挥,只见一道锁链般东西从他掌心中疾射而出,银光灼灼,径直往铘的身上缠了过去。
看似很普通的反击,但铘一挥手便将我推了出去。
匆促间完全没有把握手中力度,所以当他想起这点而重新朝我伸出手时,我已飞出十多米距离,带着一股无法控制的惯性,连滚带跳一头跌坠到地上。
很可笑。当时场景若被人看见,一定如同喜剧片里那种无厘头桥段一样的搞笑。
但这搞笑化成真实落到自己身上,则是一点也笑不起来的。
虽然很幸运,在落地前一瞬,似乎有股力量托了我一把,因而让我险险避开了原本额头直接撞地的噩运。但无可避免肩膀就此与地面的撞击,而那瞬间力度之大,竟然让我完全感觉不到骨头碎裂时的疼痛。
因而最初几秒钟我是完全清醒的。
于是一眼看到铘所站的位置突然狂风大作,那力量竟掀得地崩石裂。
而我刚才所站那个位置,则出现长长一道裂痕。
裂痕轨迹宛如稽荒炎朝铘射出的那道锁链,从里头喷射出大片血红色光芒,以铺天盖地之势朝铘汹涌包围。
迫使他立即纵身而起,但不知为什么,明明能逃离,他反而一个旋身又往里头飞扑了进去。
进去刹那似乎显了麒麟身。
通体青色磷火烈烈而起,在血光将他包围一瞬,如冰与火交相缠绕在了一起。
由此迸发而出的那道光芒,艳丽得凶煞,直刺得我两眼一阵昏花。
紧跟着陷入一片漆黑,在一双不知从哪儿突兀伸出的手轻轻把我抱起时,我被身上席卷而来的剧痛,转瞬夺去了所有意识。
第439章 青花瓷下 五十五
五十五
不知就此昏迷了多久。章节更新最快
应该不会很久因为当我醒转过来时天依旧是黑的。
四周空气冰冷中透着血腥非常浓烈的气味,不属于那片已经消失的白雾,而是来自稽荒先生反击铘时将地面破坏出的那道裂缝。
裂缝里汹涌滔天的血光早已不见。铘和稽荒先生亦不见踪影。
不知道在我失去意识那段时间他俩究竟胜负如何。我无法猜测因为若是铘胜他断不会放任我独自躺在这地方。而若是稽荒先生胜出,我又怎可能会有命活到现在。
而在我失去意识那一刻,那双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的手,又究竟是属于谁的?
他修复了我碎裂的肩膀,以及撞得重伤的其余部位,只剩一些隐痛还残留在身体各处无法彻底抹去。这些痛让我很快从昏沉中清醒过来然后慢慢站起身环顾四周终于在一阵极度的不安和期盼中我看到了一双隐匿在黑夜和树影重重间,微微闪烁着暗绿色光芒的眼眸。
是狐狸。
出乎意料他竟没有离开。
我本以为他早就已经在血族被佛光烧灼时那片混乱中,寻机消身匿迹。
然而并没有。
却也并不过来。即便早已察觉我发现了他,亦只静静站在那个地方。
所以一时我也只能静立不动在他所刻意留出的这段距离外呆呆看着他。
随后在一阵划破长空的拍翅声中眼睁睁看着他那双眼悄然遁入黑暗,与黑夜融为一体。
我没有追过去。
直觉告诉我身后有些什么。因为狐狸既然能在这里守着我,就不会无缘无故丢下我离开。
而鸟儿更不会在夜里无缘无故地展翅飞翔。
所以深吸了几口气后我慢慢扭头往身后看去。
然后看到一道人影隐隐出现在我身后那片浓重的夜色中。
苍白瘦削,单薄衣衫笼罩下一道身影单薄如纸。他靠坐在一棵大树下,一动不懂,若不是双眼在望向我时微微闪出点光,几乎就像是个死人。
见我发现了他,他缓缓收起手中那枚仍在灼灼生光的佛珠,随后喑哑着嗓音对我招了招手:“过来,如意。”
我犹豫了好一阵。
但尽管万般不请愿,后来我仍是慢吞吞朝他走了过去。
或许因为他就是那个用佛光普照杀死那么多血族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也或许因为,他在这天与地的浩大中看起来实在单薄,单薄得仿佛用一根手指就能轻易将他碾碎。
所以带着一身复杂不安的情绪,我站到他面前,无法同他那双虚弱却晶莹的眸子对视,便只能把头低垂着:“寅大哥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句话或许应该换做我来问你。”他喑哑的话音几乎细不可闻。声音里浸透疲惫,但他仍还在勉力地说着:“但好在总算还是找到了你。”
说完,他有些突兀地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指。
似乎在观察我手指上的伤,这过于体贴的举动令我手臂僵了僵。
但没抽离,因为他的手单薄如枯枝,冷得像冰。
才两三天没见,他竟然已瘦弱成这样,难道他真的已经时日不多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朝他脸上看去,刚好撞见他望向我的眼。真奇怪,纵然已这么衰弱,他眼睛依旧清澈得像山里的泉水,干干净净,剔透清亮。
遂定定朝他看了片刻。见状他嘴角轻轻一扬,有些异样地朝我笑了笑:“阿甄囚禁着你,所以你逃了出来,是么。”
我没摇头也没点头。
他于是再次轻轻一笑:“他以为用那方法可以约束于你,所以始终不愿意相信我对他的否定。”说完,见我仍保持沉默,他将我手指慢慢握牢:“跟我回去吧。”
“寅大哥一点都不好奇我到底是怎么逃出燕归楼,又是怎么将那栋楼弄得天翻地覆的么?”
“若你愿说,我便愿听。”
“如果我不愿跟你回去呢?”
问完,见素和寅久久没有回答,我以为是自己的话触怒了他。
但当我小心朝他脸上看去时,却见他一双眼径直看着前方,神情空洞,仿佛突然间入了定。
于是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寅大哥?”
而他依旧没有回应,甚至连佛珠从他手掌里滑落,也似乎没有丝毫觉察。
这异样让我一阵不安。
遂俯身想去替他将佛珠拾起,但见光芒从佛珠上消失后,通体的艳红令我微微一怔。
很眼熟,它同陆晚庭托我交给素和寅的那枚珠子一模一样。
那枚珠子没来得及交给素和寅我就被狐狸带出了素和山庄,之后,我没怎么留意,它似乎和万彩集一样在我和狐狸所藏身的那个洞里消失了。
若说是被狐狸顺手一并带走的话,那这会儿为什么它却会出现在素和寅的手里?
疑云重生时,我刚要碰触到那枚珠子的手被一片衣袖轻轻挡住。
“别碰。”素和寅终于醒转,先我一步将佛珠拾起。
握进掌心后,他疲惫之极,抬头看着我深深吸了口气:“我刚才又失神了是么。”
“你没事吧?”
“近来时常会这样。有时不知自己先前做过些什么,有时会在一瞬间忘记很多东西。呵,除此之外倒也并无不妥。”
“是因为你病的缘故么?”
“或许吧。”不知为什么,当听我提到他身上的病,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清冷。就连嘴角总洋溢着的那道微笑也沉寂下来,他兀自靠向树身,一边若有所思看着我,一边又陷入一阵令我不安的沉默。
“既然病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出来找我。”于是不由自主打破这静默道。
他淡淡一笑:“若不知你身在何处,会是比病更为糟糕的一件事。”
“他知道你离开山庄了么?”素和寅言语中的直白令我迅速转开话头。
“你说阿甄?”
“是的。”
“或许。”
“他会气疯的。”
“或许吧。”
“所以我更不能回素和山庄了,寅大哥。我怕一旦他见到我,就不止是把我囚禁入燕归楼那么简单。”
“所以今后你同我在一起便是。”
淡淡一句话,仿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所以我只能沉默以对。
他见状哂然一笑:“这句话原本早就该说,现在虽迟,但总好过至死从未说出口。”边说,他边目不转睛望着我。目光清朗,不知是否由此让人错觉,他说话时的气息似乎也比先前稳健了一些。因而携带出一份不容置疑,让我那只被他握紧在掌心的手一阵僵硬:“所以,今后你同我在一起便是,如意。”
“呵寅大哥怕是病得有些糊涂了。”
“不妨再糊涂片刻可好?”
话音刚落,他拉着我手往他方向轻轻一扯。
看似微弱的力度,不知怎的竟让我一个踉跄,径直朝他身上跌了过去。
忙想稳住身形时,膝盖里一软,彻底剥夺了我所有反抗的可能性。于是就像只被抽掉了线的木偶,我一下子跌进他怀里,此后再也站不起来,因为他只是往我肩膀上轻轻一拍,就让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就只能任由他将我紧抱着,直至他伸手将我的脸抬起,我用尽所有的愠怒看向他。
随后立即将脸使劲扭开,但这同时,我却突地吃了一惊。
因为发觉自己脸上什么也没有。
明明他手指正紧扣在我脸上,可是我感觉不到他手指的轮廓,以及指尖上冰冷如霜的温度。
而负担着我身体重量的,竟也不是他身体。
他身体仿若一道空气,轻轻一碰就能从中穿透过去。
所以刚才我跌倒那瞬,承载了我力量的根本不是素和寅那道单薄如纸的身体,而是他身后那棵坚硬挺拔的树。
树身被我重量扑得微颤,仿佛在嘲笑我此时的狼狈和惊诧。
正当我匆匆站起身再往素和寅坐的地方看去时,随着突如其来一阵马蹄,素和甄的话音从我身后冷冷传了过来:“你在做什么,娘子?”
我一惊。
不是因了素和甄的突然出现,而是我面前这棵树下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丝毫素和寅存在过的痕迹。
既然树下什么都没有,那刚才同我说话,并清清楚楚用他冰冷手指握着我的那个人,又究竟是什么。
想到这里时,猛听见身后马蹄声已近在咫尺,我急忙撒腿就跑。
一鼓作气想往前方密林里冲,然而没跑几步,就见以前一团黑影掠过,我没来得及手脚,一头朝那横跃在我面前的马身上撞了过去。
马纹丝不动,我则眼前一片昏花。
待到看出来的东西终于不再翻江倒海时,我见到素和甄坐在马背上低头俯瞰着我。
同素和寅一模一样的脸,眼底透出的神情却截然不同。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清冷如冰。冰柱似的视线游移在我身上,带着某种审视,由上而下将我慢慢扫视了一遍:“好好的在庄子里待着,为何要逃。”
“二爷所谓好好在庄子里待着,分明便是囚禁。试问有谁甘心当个阶下囚。”
素和甄淡淡一笑:“逃便逃,整栋楼却竟因此坍塌,若不是原本派来看守你的那两个婆子刚好出去偷酒喝,几乎就成了楼底亡魂。所以如意,我知晓你绝无毁楼的力量,因此那个能将燕归楼摧毁并将你救出去的人,这会儿究竟是在哪里?”
“我不知道二爷在说什么。世上本来就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用自己的力量毁掉一整栋楼,况且二爷忘了么,那晚雷声大作,燕归楼明明是被雷劈中,所以才会倒塌的。”
“遭雷劈中一次,并不奇怪,但所有雷光都击中在燕归楼,那就必有妖异。”
“或许就是上次用妖风吹毁贡瓷的那些妖怪所为。”
“所以你想说,你同那些妖怪确实是有牵连的,对么。否则楼塌你怎会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说罢,见我张了张嘴无言以对,素和甄没再继续说什么,只从马背上伸来一只手,简单朝我丢下两个字:“上来。”
随后不等我来得及开口,他一把抓着我衣领将我朝马背上用力一提,迫使我不得不坐到他身前那个位置,而他旋即扬手一鞭,策马朝着北面方向径直而去。
马蹄飞奔的一瞬,我不由自主悄悄回了下头。
遂透过素和甄的肩膀,远远见到狐狸那双碧绿色眸子幽光闪烁。
他隐在黑暗深处一动不动望着我。
我无声朝他望着。他明知道我在看他,但直至再也看不见他那双眼睛,他终究是没有追来阻止素和甄带我离开。
距离的拉长如同心情的跌坠。
明知道他必定会这样做,但仍不免有种被他丢弃的难受。
我无声叹了口气,却不知是否因此被身后人察觉,他扣在我腰上的力道骤然压紧,然后一把扯开我刚扣紧的衣领,猝不及防,往我颈窝上用力咬了下去。
第440章 青花瓷下 五十六
五十六
最终在离我皮肤很近的距离他停顿下来。
马背的颠簸将他嘴唇烙到我脖子上,时轻时重,我难以避开,只能绷紧了肩膀听之任之。
过了片刻,他终于将唇移开。但没等我松口气耳廓被轻轻一触,然后听见他在我耳边缓缓说了句:“到底谁带你离开燕归楼的如意?”
我闭口不答。
“燕归楼外有雪狮看守内有齐先生设的结界寻常妖物根本进不去而寻常人即便能进去也无法将你带出来。所以,那个带走你的人究竟是何方高人。”
问完见我依旧不语他将脸移开我耳畔。
冰冷空气替代了他温热的气息但我紧绷的情绪并没因此得以松弛。
虽背对着他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看着我。沉默而专注。
随后伸手搭在我肩膀上,不容抗拒地将我另一边衣领也扯落了下来。
冷风迅速席卷我半身的我一动不动坐着,感觉他胸前衣襟朝我后背贴近过来。
衣服随马身颠簸起伏不定,一下下摩擦着我的背脊仿佛他的视线变成了实体。就这样静静同我的僵硬纠缠了一阵,他呼吸渐渐变得灼热,而手指亦不动声色抚向我肩头。
继而沿着颈窝继续往下滑时我猛转身朝下一斜,头朝地径直往马背下一路滑去。
飞驰而过的地面几乎近在咫尺时,一只手铁箍似的扣紧了我手腕。
随后将我迅速往上一提。于是在我头顶跟地面几乎要碰撞到的瞬间,素和甄轻而易举将我重新拉回了马背。
而剧烈的晃动没有改变我的方向,我执拗地用背对着素和甄,由始至终。
他亦没有再碰触我身体的其它地方。
只继续紧扣着我的手腕,沉默片刻,低沉而缓慢地说了句:“你找死么。”
“没错。”
见我答得干脆,他没再继续问什么,只将我满头乱发揉了揉平整。
突兀而来的温和,让我不禁有些诧异。然而还没等来得及调整情绪,他却突然将手中那团发一把拽紧,迫使我猝不及防仰头朝他看去:“那么,寻死之前可否先告诉我,为什么早不逃晚不逃,你偏偏要选择那口变彩瓷被火烧得显露真身后,才逃离山庄。”
头皮牵着脖子,紧绷的疼痛令我一时难以开口。
只能直直瞪瞪看着他那双眼。安静柔和的一双眼,仿佛天生佛一样的悲天悯人。
可是行为却如同一个喜怒不定的暴君,亦或与我有着刻骨的深仇大恨。
于是费了半天劲,我勉强对他挤出两个字:“巧合。”
“巧合?”他笑笑,将这两字慢慢重复了一遍,似在玩味,却继续慢慢加重了手里的力道。由此,断发声阵阵,令我痛得忍不住眉头拧紧,他这才放松了手指,然后低头将嘴贴在我耳侧,自言自语般又轻轻问了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嫁给我,如意?你同燕玄顺那只老狐狸,究竟是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话音刚落,我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飞快扇了过去。
原是想趁他不备来个狠狠的突袭。毕竟他的脸离得那么近,又全然没注意到我充分自由着的两只手。岂料就在手指刚要触到他脸的一刹,突然一股无形力道从我体内冲出,不仅阻止了我的动作,更是将我喉咙猛地锁住,令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于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和甄在一惊之后,倏地将我手腕扣住。
反转,紧扣,干净利落的手段。
我想挣扎,但刚一抽手,就发觉自己的手变得有点僵硬。
继而麻木,不出片刻,几乎完全陷入无法动弹状态。仿佛是身体被什么给控制住了当我立即意识到这身体是出了什么问题时,突然脖子硬生生自动一转,迫使我扭头朝身后看去。
正撞上身后那双朝我看来的眼睛,幽深暗沉,带着一丝略带愠怒的若有所思。
遂极力挣扎着想夺回身体控制权时,肩膀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抖,继而一斜,带着我半边身子蓦地朝他胸前一头倒了过去。
素和甄见状微吃了一惊。
目光透着费解,但匆匆闪烁,转瞬即逝。
继而不再有任何犹豫,他将我用力抱进他怀里,又在将脸朝我迫近过来时,眉头紧锁,喑哑着嗓音慢慢问了我一句:“你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看着他滚动的喉结想要立即避开,但身体不受控制。
那曾经的被某种隐藏在我体内巨大的操纵感又一次出现,如意的意识回来了,她迫使我继续紧贴在他胸前,继续抬头看着他,直至他忍耐很久之后从喉咙里发出沉沉一声叹息,然后将他薄削的双唇狠狠地压到了我的嘴上。
“你是个魔障。”随后他道。滚烫的气息透过他嘴唇渡进我嘴里,几乎令我魂魄里有些什么呼啸着,扭动着,急迫想要从我身体里冲撞出去。
翻腾挣扎,令我痛不欲生,所以扣在他身上的手指几乎用力到要深陷入他体内。
于是他将我抱得更紧。
紧到几乎令我窒息。不知是否因此,我耳朵里突然嗡嗡一阵鸣响,随后我发觉自己出现了某种幻听。
依稀是一道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带着我已不知多久没再拥有过的轻快,她在天真地问:
那么素和,我总有一天也能像那颗珠子一样修成人形么?
是的。素和甄答。
但他嘴唇此刻依旧纠缠在我唇上,所以这声音必定亦是幻觉。而紧跟着,又听见我声音继续道:
那样的话,我会不会也遇到一个像清慈一样的人?
不知。
但愿不要遇到,不过,即便遇到,我也不会有同那颗珠子一样的命运。
为何?
因为,无论怎样,我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毁了我如此多年来所得的修行。
如果真的遇到那又便如何?
真的遇到那,既然曾经忘记过,不如索性忘记得彻底一些,忘得即便再见到也无法爱上他,那才好。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素和大人,你这会儿究竟是在念经,还是在看我。
我在看莲花。
见花非花亦是花。素和大人,我是莲花生的呢,所以你仍旧是在看我。
阿弥陀佛
但是若那个人像你一样,我该怎么办?
你说什么?
仔细想想,如果那个人是素和大人的话,那可怎么办。毕竟我喜欢素和大人。
呵,梵天珠,不要胡言乱语。
出家人不说妄语,但我又不是出家人。何况,我说的也不是妄语。
阿弥陀佛。
我喜欢素和大人。
阿弥陀佛。
我喜欢我的师父素和大人。
阿弥陀佛
最后那句话,仿佛素和甄也听见了,因为突然间,他碾压在我嘴上的唇更为用力。
痛得我一个激灵。
登时所有知觉倏然回归,我猛一把将他推开,在他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背向他匆匆转过身,抑制不住肩膀一阵发抖。
“怎么了?”他问。
我僵硬着身体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边陷于自己被二度操控的恐惧,一边却又为刚才那番幻听中的对话而情绪复杂。
所以兀自沉默着,感觉身后素和甄的体温再次贴近过来,我忙要抗拒,突然马一声嘶鸣,在奔跑中急急停顿下来。而巨大缓冲令它前蹄高高扬起,几乎将我当场颠落下去。
所幸身后素和甄眼明手快,在我跌落当口将我稳稳扶住。与此同时,一阵马蹄声嘚嘚,朝着这个方向缓步走来。
于是我见到了那个令马突然受惊的人。
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上,他黑衣黑帽,几乎同黑色夜空融为一体。
于是衬得帽檐下一双紫色眼眸分外妖异。
是铘。
但和先前所见的他有所不同。那时他半身,此时则衣裳穿得整整齐齐,突兀在这里出现,不知是否意味着他已战败了那个稽荒先生。
当我一动不动看着他时,他亦目不转睛望着我,嘴里则在对素和甄恭敬说道:“来迟一步,所幸二爷已将尊夫人寻到。”
“齐先生刚才去哪儿了,怎的瞬间不见了踪影。”
“先前陪二爷一路过来,察觉空气中有异动,恐有不妥,因此来不及向二爷禀明,便先行一步前往察看。
“可有探到些什么?”
“此地山脉险峻,地脉阴沉,所以距离这儿十里内外,应有一处妖物的巢穴。刚才空气中的异动,便是因那些妖物两派间势力的争斗所致。”
“所以日光骤现也是它们所为么?”
“没错。”
“既然能摆布气象,想来那些妖物不会寻常。看你手背有伤,是同它们交锋过了么。”
“是。不慎误入它们结界,被发现,因此不得已同它们缠斗了一阵。”
“可有受伤?”
“区区一点微伤,不值一提。”
“你可先回山庄休息。”
“这地方妖气冲天,恐生意外,齐某断不能一走了之。之后的路,便由齐某陪同二位一起前行。”
说罢,铘已策马到了近前,随后调转马头与我俩并肩同行。
距离的接近很快让我意识到,他握着缰绳的手上有微光闪烁。
是血。
他果真受了伤。
血透过衣袖和护腕渗透出来,将他半边衣服几乎浸透,只是黑衣和夜色,让这一切令人难以分辨。
他亦不想让人发现,所以连领口处都扣得严严实实,几乎遮盖了咽喉。
因此,与其说衣冠整齐,不如说他是为了隐藏伤势故意为之。
而能让他受到伤害,又能以血族之身抗衡在佛光普照之下,稽荒先生的力量之强,则由此可见一斑。
他远比他的本家稽荒瑶要可怕得多。
这么可怕的一个人,却能听凭红老板的驱使,所以那位传说中的红老板,显然应该更为可怕。
他似乎是个势力同无霜城主并驾齐驱的一个人。
若他真如稽荒先生所言,打算要追杀狐狸,那狐狸现在的处境真是非常不妙。
既被铘追杀,又被血族追杀,亦是在被红老板这样一号人物追杀。
偏偏还因为我的缘故受了重伤。
而这一切,在原本狐狸所说的那段真正的历史中,似乎都是不存在的。
因此可见,历史在不知不觉中,正被蝴蝶效应推着又往更为偏错的地方发展了开去。唯一没有偏错的,大概就是我依旧在素和甄的掌握之中。
想到这儿,忍不住在心底轻叹了口气,我将目光再次悄悄扫到铘的脸上。
他令我想起之前那个用面具隐藏了自己真面目、来自我的时代的狐狸所说过的话。
他说京城林府有个地方藏着锁麒麟,它被藏在一支只有我能点燃的蜡烛里。
联系前后种种,我想我世界的那只狐狸,应该是早已知晓我来到这个世界后失去了锁麒麟,所以在尝试直接救我而无果后,他便设法用了另一种方式,来到这里,并试图引导我去取得这个世界的锁麒麟,以便令铘能服从于我,帮我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回头想想,又未免困惑,因为曾经诱使真正的燕玄如意去偷万彩集的那个人,显然也是他。而且在不得不透露他真实身份前,很明显,他并不太愿意让我知道他是谁。甚至还用蚩尤刺弄伤了这个时代的自己,他这么做的时候,难道一点也不怕万一自己错手将自己杀死,那么未来也就再也没有他了么?
所以,他到底是在做着一番怎样的打算,着实让我难以想透。
不知不觉想得头隐隐作痛时,身后素和甄忽然开口道:“听说那口美人瓷,齐先生已按家兄嘱托带去了一个稳妥的地方,不知先生将它带去了哪里?”
“庄主交代,二爷对此还是不知为好。”
“呵,他近来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事在隐瞒着我。”
“本是凶煞之物,安置之处自然也是藏污纳垢之所,二爷不必介怀。”
“说来,我原是不信这世上真有鬼神之人。然而如今所遇种种,却仿佛普天之下尽是妖孽。齐先生是位高人,不知对现今这世道的妖孽横生,可有何看法。”
“常言道,乱世起,妖孽兴。”
“分明是一派太平盛世,先生怎敢妄言乱世?”
“二爷想来应该也听说过,前些时候后宫闹鬼,死了好几名宫女。”
“呵,闹鬼?倒是有趣。”
“不过也有人说,可能是有人为了争宠,在后宫悄悄行那巫蛊之术,被发现于是赐死。”
“这同乱世有何关联?”
“听说由此闹得后宫生乱。二爷想,既然宫中乱,是否便是在暗示着如今这盛世之下,正隐藏着一股暗流涌动的乱?”
“后宫乃嫔妃居住地,那边生出的一些妖言惑众之事,怎可与天下相提并论?”
“真是如此么?”铘的话意有所指,他望向素和甄的目光也有些意味深长。
而素和甄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不知道他在沉思些什么,但我倒是因为铘的这句话,忽然想起昨夜狐狸曾对我说起过的一些东西。
他说三年前宣德皇帝在狩猎途中出了事,昏厥将近一个时辰,自醒来后开始身体就大不如以往,乃至要召出蛟龙护驾,以给自己续命。
如果宫里的乱,铘指的是这个,那么倒也确实可看作是在预示着天下即将生乱。
历来皇权易位总会生乱。但印象里,宣德皇帝死后,他儿子的继位过程似乎并没发生过什么乱事,即便后来发生过土木堡之变,也得是他儿子长大成人后发生的事。不过再想想,他死时年纪尚轻,所以儿子继位时年纪还很不能亲政倒是真的,所以中间若发生过些什么,而史书中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提及,那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倘若这些乱事是因了素和甄逆转时间而发生,那罪孽就深重了。
正如来自未来的狐狸所说,历史发生了巨大变化,就连他都对此无能为力。长此以往,也不知这样继续下去后,历史究竟还会因我的介入而再发生些什么变化。
想到这些,头似乎更疼了起来。
好在两人没再将这话题继续下去,因为这个时候,随着一片嘈杂由远而近,那些原本同素和甄走散的侍从们陆续从后面追了过来,人声和手中灯火的亮很快打破了夜空下原有的沉寂,也令素和甄与铘都不再言语。
唯有沉默在各自的马背上,不知各自怀着怎样一些心思。
直至第二天傍晚,当素和山庄巍峨身影终于显现在黄昏落日的余晖下时,才听素和甄有些突兀地说了句:“齐先生,之后的事便交由你了,我想你应知晓该怎么做。”
“齐某自是知晓。”
第441章 青花瓷下 五十七
五十七
当时我并没怎么留意到他俩这番短短交谈对我会意味着什么。乐文。
因为进庄的时候,刚好遇到了一位来山庄拜访的客人。
他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刚来拜访过的锦衣卫指挥使,陆晚亭。
由于知根知底了他的真实身份,因此一见到他策马走近过来我就极为不安。疑心他的再次造访是否同他在山里时对我和狐狸的追踪有关,所以哪里还有心思去留意素和甄与铘的交谈。
然而要想避开他却是不可能所以只能继续安静在马背上坐着见他若有所思朝我瞥了一眼随后笑笑朝素和甄抱了抱拳:“听说二庄主同夫人出外远游,两位好雅兴。”
“不知陆大人到访有失远迎。”
“二庄主不必拘礼。本是有事要想请二庄主行个方便但来时匆匆倒也忘了先命人过来知会一声险些错过。”
“呵,不知在下有何事可为大人效劳?”
“此处不便二庄主可否换个地方细谈。”
“也好。西苑桂花树开得繁茂,我早先命人摘了些,如今刚好与大人一同小酌。大人里边请。”
话刚说完王婆带着接我的小轿,也已到了正门前。
素和甄不比素和寅,他不会让我参与同陆晚亭的交谈于是我也就无从知晓陆晚亭此行的目的。只能在胡思乱想中,由着王婆将我领进轿子,然后如押解般把我送进山庄。
但轿子一路前行,却并不是将我带回我的住处。
穿过几重院门后,透过轿帘,一眼见前方那条路上两排木芙蓉开得花团锦簇,我有点意外地意识到,他们竟是在把我往素和寅的住处带去。
素和寅喜欢木芙蓉。或者说,他偏好任何充斥着生命力的颜色。
木芙蓉,紫荆,西番莲在他住屋四周,随处可见到这些艳丽的植物。飘红缀绿,似乎与他清淡的性子截然不符,但一个人病得久了,就仿佛在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苍茫中困守了太久,于是这些色彩就仿佛阳光之于向日葵,对他而言,有着某种无法抵抗的吸引力。
谁人能不渴望蓬勃的生命力?
而此时黄昏的夕阳,也似乎带着同样的力量,浑厚且温润,在被夜取代前,倾洒着一片火烧似的色彩,透过窗上明瓦,在屋里柔软而倾斜地四处伸展。
它令满屋浓烈的药香变得不那么令人忐忑。
也令里屋那张孤独的大床,在寂静中看来不是那么清冷无助。
所以虽然有些迟疑,但我仍是在王婆的陪伴下,一步步往里屋内走了进去。
随后见到素和寅,他静躺在那张洒满了夕阳的大床上,同昨晚我见到的他一样,身形单薄,脆弱得像是张轻轻一碰就会碎开的纸。所以整个人仿佛隐匿在光线中,苍白的脸色同床铺的白几乎融为一体,如同一道不太真实的幻影。
两眼始终紧闭着,即便我脚步声一路到他附近,仍不见他有任何细微的反应。
于是没有出声打扰,我在王婆搬来的椅子上轻轻坐下,随后见她阴沉着脸朝我施了一礼,无声无息朝屋外退了出去。
她对我的反感如此明显,理解倒是并不难。
素和寅对我的特殊,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而此次回庄后的探访,更应是出自素和甄的安排。这对于整个素和山庄的人而言,都是极为不妥和费解的。
却又不能因此说些什么,就只能以这样露骨的情绪来向我无声宣泄。
然而,对此我又能怎样呢。
无论素和甄还是素和寅,无论大天尊者亦或凡人,他们这样对我,无非因为如意背后那一段梵天珠当年遗留下来的孽缘。而我则是套着如意的皮,装着梵天珠的芯,有嘴说不清。
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吸了口气,我打算再坐上片刻后找个机会离开。
却不料刚抬起头,就见到素和寅定定地看着我。
也不知几时醒的,他在窗外那片繁花夺目艳丽的映衬下睁着双眼。
却比之前两眼紧闭时看起来更显死气沉沉。唯有一双瞳孔,似乎集中了他身上所有的力量和光彩,晶莹剔透,染着夕阳火般颜色,无声中跳动着两点琥珀色的光。
这生与死并存的诡异一度令我无法出声,但沉默片刻,我仍还是稳了稳情绪,看向他问道:“是寅大哥让二爷送我来这里的么?”
他点点头。
“不知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他依旧没有吭声,只若有所思望着我,见状,便没再继续绕圈子,我径直问道:“昨晚我见到的那个人,是你么?”
素和寅嘴角轻轻牵了牵,没有否认。
“你病成这样,绝不可能亲自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所以当时你出现又消失,是因为你用了某种法术,对么。”于是我再问。
而他依旧没有否认。
“二爷知道你这样做么?”
“他不知。”
终于开口,素和寅的话音和昨晚一样,喑哑得几乎细不可闻。
这显而易见的孱弱,令我难以将后面的话继续说出口,所以只能再次沉默下来,我避开他目光垂下头,下意识捏紧了身上这件狐狸的外衣:“你身体怎么样了。”
“你觉得呢?”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为了我去使用那些法术。”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山庄。”
“我”这问题我没法回答,而素和寅倒也并不在意我回答与否。
兀自朝我看了片刻,他目光落在我衣服上,轻轻问了句:“这件衣服是谁的。”
我摇摇头。
“不知还是不想说?”
“寅大哥为什么要在意这个?”
“我不知。”
话音淡淡,他眼里的光似乎一瞬间也变得有些暗淡。
我不得不再次朝狐狸的衣服上用力捏了一把,由此放下内心悄然而起的软弱,我抬起头,看向素和寅那双若有所思的眸子:“寅大哥,坦白说,大天尊者是你么?”
问得突兀,素和寅的神情倒并不感到突然。或许对此早有准备,他笑了笑,撑着床沿慢慢坐起身:“大天尊者是什么。”
“你不愿说,我也不能逼迫你。但我已想起很多东西,所以我不希望你再继续这样下去。”
“继续怎样下去?”
“为了一段过去,就毁了一段历史。”
这句话令素和寅短暂沉默了几秒。
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兀自看着自己纤细已如枯枝般的手指,随后低低一声苦笑:“你几时发现的。”
“自从在哨子矿见到了一些东西之后。”
“什么东西。”
“那口井,你们说它里面囚禁着什么了不得东西的井。我不知道是否因为它的缘故,被关在那里时,我曾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是个和尚,而他们把你称作大天尊者。”
“他们是谁?”
“神也有,魔也有。”
“你梦见了天庭,宝珠。”
说出最后那两个字的时候,傍晚最后一点斜阳轻轻滑落在素和寅的脸上,一度令他看起来就像梦里置身于佛光中时那样。
他终于说出了一点我等待已久的东西。
他叫我宝珠。
本以为这会是一种久旱逢甘露般的振奋,毕竟我终于成为了我自己。
然而根本振奋不起来。因为我非常明白,这声称呼以及致使他这么称呼我的那段记忆,对我和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沉重得让我每次想起的时候,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所以,当斜阳拖着它金红色长尾慢慢消失时,我看到素和寅幽黑的瞳孔内,逐渐沉淀出一道无法形容的黯淡。于是我问他:“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他淡淡一笑:“你希望我说什么。”
“说你恨我。说你虽然恨我,但后悔把我带到这里来,因为你知道这么做是错的。”
他再度笑了笑:“其一,我并不恨你。其二,我知晓这么做的确是错的,但我绝不后悔把你带到这里来。”
“为什么?”
“因为无论怎样,无论什么代价,你都无法阻止我要回原本属于你我的命运。你是我的,梵天珠。我不会听凭你受着那只妖狐的蛊惑,被他当做一件难以获得的藏品般自私掌握在他手心。”
话音落,似乎已耗尽全部力气,素和寅一瞬间沉默下来。
继而定定看着我,仿佛在观察我听完后脸上的神情。因此我只能朝他苦笑了声:“然而现在把我当成藏品的那个人,是你。”
说完,见他久久没有吭声,我便接着再道:“你用这种方式把我带来这里,无非只是想让我看到历史中那段你无法对我说出口的骗局,并且为了让我感同身受,于是让我在相同的环境中也将这段历史经历一遍。
对于那些关键性的东西,我只能看不能说,于是就只能眼睁睁听凭一切在自己眼前发生,而自己对此一筹莫展,就像当年的你一样。
所以你不恨我,但你希望我因此而去恨一个人,那个我无法叫出名字的人。可是”
说到这儿,突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我再次朝素和寅看去。
就见他依旧直直看着我,但眼里原本闪烁不定的光泽消失不见。只留空洞一片漆黑,仿佛一团看不见底的深渊,任由我说到现在,始终将他魂魄无动于衷锁定在太虚之外。
“寅大哥?”我不由立即叫了他一声。
半晌见他没有理会,心知出了事,忙起身想叫人进来,冷不防却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
随后目光微动,转瞬似乎从那深渊里挣扎了出来,他看向我道:“我刚才是不是失去意识了。”
我点头。
他苦笑:“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的病”
“并非只是病的原因。”眉头微蹙,他回答时似乎想站起身,但没能成功,却又拒绝了我试图搀扶他的举动。然后带着一丝黯然,他看了看我:“我想你应已觉察到,我是从素和甄身体中被分离而出的一部分,一旦恢复了素和甄的记忆,那么我将无法与他继续共存于这个世界。”
“但,你为什么会和他分开?”
“利用时间的代价,其实便是被时间玩弄于股掌之中。这一点直至我想起一切时,才幡然醒悟。”
“你曾失去过记忆么?”
“不仅失去过记忆,且还丢失过时间。”
“什么意思?”
“你觉得历史是因我的作为而发生改变么,宝珠?”
“对。”
“呵。我曾和你一样,天真地以为自己是个历史的闯入者。然而后来才发觉,历史却根本不是个能听任别人摆布的东西。”
“那它是个怎样的东西?”
“它么,它是个吞噬者。”
第442章 青花瓷下 五十八
五十八
素和甄是佛祖派到梵天珠身边,护她修炼的一位罗汉。
人说日久生情, 何况两个人在寂寞的天庭里朝夕相处, 除了彼此之外再无其他依赖。
所以如我在之前那两次幻境——亦或者说,我的那两段被催醒的记忆中所见, 很多年以前,梵天珠和当时还被称作大天尊者的素和甄,应是有过一段感情的。
为了这段感情, 素和甄不惜违抗天命, 带着渴望自由的梵天珠打破了天庭的结界, 想与她一起远走高飞。
但就和孙悟空逃不过佛祖的五指山一样, 他们很快被捉到,然后被处以天罚。
罚素和甄失去罗汉金身, 罚梵天珠被化分了清莲灵根。然后被贬入人间,用不断沉浮于轮回中的修行,去抵消罪过,以期重登极乐世界。
就此,两人从此双双堕入轮回,成为凡人世世并受着由生到死的苦。
但因彼此间缘分不散,所以芸芸众生之中,他们总是在本能地寻找着彼此。
只是无法找到。
那是漫长的, 艰难的, 重复的,有缘却亦是无缘的一种折磨。
所谓刑罚,若不折磨人, 怎堪得上惩罚二字。
总算熬到宣德年这一世,素和甄终于即将功德圆满,可收回罗汉金身。
于是两人间的磨难,眼看着似乎也即将终结,并因靠着一段姻缘线,两人甚至非常幸运地终于走到一起,成为夫妻。
可惜,‘即将’到底不是‘已经’。
虽同梵天珠结为夫妻,但素和甄当时仍还没得到金身,而梵天珠又在前一世死前封存了自己的记忆。所以两人纵使成亲,却阴差阳错,彼此间断了前世羁绊所刻印在脑海里的所有印象。情感亦是如此。
由此,良缘反而成了孽缘。
终日沉迷于制瓷,以及对瓷王之名的渴望,素和甄非但没意识到自己在历经了如此多次轮回后,终于能同梵天珠厮守在了一起,反而因一时的冲动,亲手害死了梵天珠的转世——燕玄如意。
于是被正寻找梵天珠转世而来的那个曾经名为碧落的狐狸,找到了一个良机。
他一边诱使素和甄滑向更深的**之渊,一边用偷来的《万彩集》哄骗素和甄,令他亲手将梵天珠制成了美人瓷,并亲手将维系两人长达数千年之久的缘分之线,一瞬斩断。
‘现在开始,她不再为你轮回。’我记得那时在幻境中,曾听狐狸这样对素和甄说道。
他利用两人都丢了前世记忆的机会,轻易夺走了素和甄与梵天珠原本即将圆满的结局。
轻易让一场持续了几千年的缘分,在一秒钟里烟消云散。
这不能不让恢复了记忆后的素和甄雷霆震怒。
无可挽回的绝望,由自己亲手所造成。而始作俑者是那只作恶多端,并害得梵天珠放弃不灭金身和记忆,甘愿沦为世间蜉蝣的妖狐。
素和甄痛苦到无法自拔,却又无法在召回罗汉金身前亲手杀了他。
“你可知道万剑锥心之苦究竟是什么滋味么?”说到这里时,素和寅突兀问了我一句。
话声喑哑,目光暗沉。
我不想因此触动他任何情绪,所以没有回答。
他哂然一笑:“或许只有当年那个封印了自己记忆的梵天珠,才会知晓。”
“那后来怎样了?”
“我自然不会就此放过他。”
然而话虽如此,但当素和甄收回金身,并终于彻底回归罗汉本体之时,狡猾如狐狸,又岂是他想找,就能立刻找到的。
于是历经数百年,他如同大海捞针,一边在茫茫人海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狐狸的下落,一边等待梵天珠新的转世。然而当他终于在蛛丝马迹中追寻到狐狸的下落,并由此找到梵天珠的又一次转世时,那个名叫朱珠的女孩,却同当年的梵天珠一样,已被狐狸逼得自杀身亡。
而狐狸则再次失踪。
留在女孩尸体旁那些残存的气息中,素和甄能感觉到狐狸的悲痛。
他说那是一股仿若自己在知晓自己亲手斩断了维系千年的情缘后,绝望至极的悲痛。
他不知朱珠死前那两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想知道。
只继续锲而不舍地搜寻,锲而不舍地继续等待,直至时间慢慢跨入二十一世纪,他终于借着殷先生机场内那股冲天而出的煞气,找到了那个将自己改称为狐狸的碧落,以及那颗懵懂得仿佛刚从佛珠中孕育出来的珠子。
无论面目,名字,都和最初的梵天珠一模一样的珠子,林宝珠。
然而跟过去的转世都不同,这次的林宝珠,既不是保有梵天珠记忆和力量的梵天珠,也不是那个失去了记忆,于是把碧落视作陌生人的梵天珠。
她爱上了那个称自己为狐狸的碧落。
爱到即便素和甄试图横刀插入,灭了妖狐后将她强行带走,也无济于事。
遂明白,若想唤回她那颗早已远离的心,唯有让她重新成为梵天珠。
那个真正的,拥有着所有记忆的,拥有着所有那些她的爱、她的恨,于是清清楚楚知晓自己该如何从素和甄与碧落间做出取舍的梵天珠。
于是神使鬼差,本应该看破红尘,远离一切世俗**的大天尊者,在那股随着时间而愈发浓烈的世俗**的趋势下,毅然前往时间的彼岸,同那个永远不知时间为何物的名为时间的男人,提出了一笔交易。
什么样一笔交易?
素和寅没有立即说明。
长久的叙述令他脸色发青,目光暗淡,口中的呼吸仿佛即将断裂的细丝。
尽管如此,在停顿片刻后,他仍坚持继续往下道,用着同样细若游丝的话音,喑哑中透着一点傲然。他说他用那笔交易,换得一场时空的转移。
这本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时间此人总是明知禁忌,却无所谓禁忌。
那或许因为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无所谓的,亦是毫无规则可言的。毕竟他走了太久太久规则所定的路,已乏味至极,于是迫不及待在一切规则之上划开一道由他亲手赐予的口子。
素和甄则是义无反顾地朝那道口子里跳了进去,即便里面或许是地狱,对于那时的他来说,也是在所不惜。
佛说莫嗔,莫痴。因嗔痴二字会如一道魔障,天衣无缝地遮挡住眼前一切清明。
然而素和甄忘了这份告诫。亦或者那时的他,根本已是心中无佛,眼失明澈。
于是他借助我家里那口古老的青花瓷,把我从二十一世纪带到了这里。
他试图让我在亲身经历过这一起后,明白狐狸的狡诈,明白狐狸的卑劣,由此令我想起自己曾在天庭上,同他这位亦师亦友的伴侣在一起,所纠缠过的年复一年。
他想亲手扭转自己的命运。
执念如此之强,完全忘了时间是不会倒退的。倒退的时间无异于妖。而妖则总是在给予别人什么的同时,索求完全不等价的等价交换。
所以当他一朝想起这一切时,为时已晚。
在将我带到这段历史中的瞬间,他就被时间剥夺走了他自己很漫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足以让他被历史吸收,消化,然后在原本有着素和甄的这个年代,将这突兀强闯进入的未来的素和甄,变成了素和寅。
他丢失了所有的记忆。
同这个时代的素和甄一同出生,一同长大,一同经历着素和山庄所有的一切变故。
所以一度,他对于自己是素和甄的孪生兄弟这件事,是深信不疑的。
直到那天为了救我他闯入哨子矿,被迫接触到矿里那口井内的东西,这才将所有一切想了起来。
那口井并不是什么锁龙井,井里锁的更不是龙。
当年,成为素和寅的素和甄在将它封印时,曾以为它只是一股力量强大的煞气。直至封印遭到破坏,他才幡然醒悟,那里面是等了素和甄数千年的罗汉金身。
金身一出便立刻归入素和寅的体内。
但他只是一个具有着素和甄部分法力的分体,所以身体异于常人的孱弱,根本无法将它正常接纳。却反因着金身巨大的力量而逐渐被它吞噬,因此回到素和山庄后,素和寅的身体立刻急剧发生了恶化。
大量记忆蜂拥而入,让他凡人的身体无法负荷,由此,仿佛一台突然超负荷运作的电脑,他不断‘死机’,并以身体本能做出的排斥,让不断的失忆来对大脑满溢出来的记忆进行格式化。
当初逆天而行的手段,换来如今身体遭受到逆天致命的惩罚。
然而他以此为代价所换来的历史重启,对素和甄那即将到来的命运,却并没有带来任何根本性的变化。
尽管很多事情都和原来的历史不一样了,素和甄也不再是那个对瓷王之名执着入骨的瓷痴,然而为父洗冤的执念,却令他依旧离不开对瓷王的角逐,并因此无法正视自己对梵天珠的转世那份若即若离的感情。
即便亲手重启了历史,却仍然难以阻止历史的车头在往既定的结局处奔驰。
这无疑是比身体的衰弱和支离,更为致命的打击。
说到这儿,素和寅的话音戛然而止,亦因体力不支重新靠回到床上。
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目光也似乎再度成为一种失神的状态。但正当我想站起身察看时,他忽然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望向我,若有所思问了句:“你心神不定,宝珠。你在想什么。”
我迟疑片刻,坦白道:“我在想,你为什么会愿意告诉我这些。”
“不正是你问起的么。”
“我原本只是想确认你是谁,然而你说的,却比我想知道的多了许多。为什么。”
“因为若再不说,以后只怕有心无力。”
轻描淡写的口吻,沉甸甸的目光,令我一时有些黯然。遂低下头,不想因此令他看出我的情绪:“得到这样的结果,你后悔么?”
“不悔。”
“……为什么。”
“如果你能从我刚才那番话想明白一件事,便可大致可猜出这是为什么。”
我沉默。原先的同情慢慢变作另外一种情绪,我深吸一口气,以使自己的话尽量平静:
“是指……我可能会遭遇到同你相似的处境,对么?”
素和寅闻言,嘴角牵了牵。
似乎连细微一丝笑都会令他感到疲惫,他闭上眼休息了片刻,随后点点头:“说对了。”
“几天前我就已感觉到,如意的魂魄同时存在于这副躯壳之内。”
“是梵天珠的魂魄,宝珠。”他细心纠正,却忘了正是因为他,我根本无法说出梵天珠这三个字。
但没去提醒他,我只兀自继续说道:“所以我和你一样,‘同自己一起’,存在于同一段历史中。”
“没错。”
“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历史……或者说时间,给吞噬掉,就像你一样。对么。”
“对。”
“所以……”之后的话到了嘴边,但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从素和寅微动的眼波中,读出了一些令我更为不安的东西。
第443章 青花瓷下 五十九
五十九
素和寅觉察到了,于是用他沙哑的话音, 接替我缓缓往下说道:“所以你很快会成为梵天珠。那个有着如意的记忆, 自小就对她的甄哥哥有着别样情愫的梵天珠。而相比原先那段历史,你知道由于你我的介入, 于是所发生的最有价值的一点变化,那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那另一半的我,不再是执迷于瓷王之位的我, 亦不再是曾经历史中那个为了区区一点好胜心, 便被凡人的**简单蒙蔽了眼睛的我。”
“所以你不会后悔。因为虽然看似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一场, 但事实上, 历史已的确随着你我的到来,而使得你现今和未来的命运都发生了转机。”
“没错。”
简单两个字令我一声苦笑:“我本以为佛门弟子慈悲为怀, 所以我以为自己可以说服你,在看清自己对历史所造成的漩涡即将变得越来越难以收拾时,能及早收手,平复一切。看来我想错了。”
“呵……”
“所以你绝不会让我回去的是么。”
“对。”
“也所以,为了你的未来,你可以不惜把我的未来硬生生掐死在这里,对么。”
这句话令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道:“你的未来既是梵天珠的未来。当初只因妖狐的横加干涉, 所以产生了变故, 因此诞生了如今这样一个你。但你莫怕,几百年之后,你依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未来。”
“依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未来?”听到这里, 我不由一声冷笑:“你确定那未来真的还是属于我的么?况且,如果人人都因不服自己的命运而以这种方式对自己命运进行肆意扭转,那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有想过么,素和大人?”
“这个么……”正要回答,突然素和寅的脸色一变,侧过脸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很难回答是么?”我以为他是存心要回避我这问题。
但当我站起身追问时,透过墙边那口衣橱上的铜镜,我见到他两眼微敛,双唇紧闭。然而紧闭的嘴唇并没能阻挡嘴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随后缓缓滑落在枕边,印出如怒放鲜花般触目惊心一大片血渍。
见状我忙走到床边,将一旁矮柜上备着的手巾递给他。
却不料他顺势一把将我的手握紧,迫使我不由自主蹲下身。随后用力将剩余的血逼回喉咙,他贴近我耳边,轻轻问了句:“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去问问那只妖狐?若非他不服自己的命运而掠夺走我的命运,如今又会是怎样?”
我怔了怔,半晌没能回答。
的确,若不是狐狸为了切断梵天珠与素和甄的缘分,于是施了诡计改变了素和甄的命运,那么未来怎会发生素和甄为了扭转自己的命运,于是穿越时空去改变历史这样的事情。
但倘若当年狐狸不这么做,我的命运又会怎样?
或许因此,我根本就不会遇到后来的狐狸了吧……
所以,这问题就如同先有白天还是先有黑夜一样,只怕是个永无解答的死循环。
于是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见状,素和寅松开手里力道静静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将手指移到我脸上,在我迅速将脸别开时,指尖从我脸颊上轻扫而过:“他会毁了你的,宝珠。当年无霜城一战你为了他失去了一切,无论你的力量,亦或者你的记忆。而他给了你什么?一次比一次弱小的身体,一次比一次更为艰难的命运。其实,即便我始终未能找到你,你本也可以早早随着麒麟一同回归九天,却一次又一次被那妖狐拖延在这里。何苦,宝珠?你何苦要执迷不悟……”
“你又为什么要执迷不悟,素和大人?就算那时候他没有出现,但亲手杀了燕玄如意的是你,即便你事后幡然醒悟了一切,回归罗汉身,把如意复活过来,你以为她就会因此而原谅你,亦或者唤醒她所有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吗??至今我都只得到当年记忆中零星的一些碎片而已,唯有对那个……那个妖的记忆是真真实实的,是完完整整的!然而这一切即将就要被你毁掉了,素和大人,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却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
说完,我一把甩开素和寅再次朝我伸来的手,猛地站了起来。
旋即想走,但见他始终沉默,遂有些不由自主,我低头朝他看了一眼。
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着,脸色煞白,目光锐利。
那只伸出的手仍停留在我刚才蹲着的位置,修长的手指细如枯枝,不禁让我想起昨晚他以魂魄离身的方式出来寻我时的情形。
一时迟疑了下,我暂时放弃了立刻离开的念头:“素和……”
他没有说话,不仅因为愤怒,亦因嘴里有血液的光泽隐隐闪动。
过了片刻将那口血无声咽回喉中,他目光转向我手指,眼中原本因怒意而凝聚起来的那道犀利逐渐退去:“如果当年我没有听凭你被送到清慈身边;如果当年我能阻止你的任性,而将你强硬留在灵山……那么一切的一切,就不会演变成现今这个样子。然而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
他淡淡一笑:“所以宝珠,留在这里,一旦我恢复罗汉真身,我渡你重回灵山。”
“我不想回什么灵山,我又不是和尚。”
“但你忘了……你是佛前万朵莲花所凝结。”
“那又怎么样?”
“盘古开天之初,天地混沌,神魔不分,又因血罗刹降世作乱人间,引得四海八荒战乱不断。我佛慈悲,便以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将之震摄,又凭一己之力均衡天地,渡化众生,终因耗尽一身修为而涅磐化作菩提。之后五百年,菩提树结三籽,化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之气,历经万年,凝结成珠。因诞于创世之初,故得名——梵天珠。”
“为什么突然要对我说这些?”
“为了让你明白,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走得有多远,你都是灵山一件圣物。当年凤凰真君为同你在一起不惜伤了九天玄女,最后只落得一个被封入冰域的下场,你以为如今执着于同那只妖狐在一起,又能厮守多久。”
执着于解释,于是话音愈显疲惫,眼神却透着一种回光返照般晶亮,令我朝他看了许久,然后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我是一件佛教的圣物,在他眼里我却是一个人。而无论能有多久,我只想要回我原来的生活。”
“呵……所以你甘愿当个凡人?”
“我本来就是个凡人。”
“生老病死,是为凡人。但妖狐却是不老不灭之身,此中差异,你可有想过?”
简单一句反问,尽管问得已是十分含蓄,仍仿佛一把刀子,不偏不倚戳到了我的痛处。
的确,狐狸是不老不灭之身,永远都会这个样子。而我则是会老的。
当有一天我老到七八十岁时,若我还有勇气站在他身旁,那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这问题无关爱情,它是被现实无情横跨在两个无法相比并论的种族间,一道令人绝望的阻隔。
所以古希腊才会有如此一段关于西比拉与阿波罗的传说。
神问,‘西比拉,你可以许个愿望,无论那愿望是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我要岁数长于沙砾数。’西比拉回答。可怜的西比拉,向情人许愿得来了此后的永生,却忘了青春依旧短暂。于是她从此无限制地活着,并眼睁睁看着自己无限制地老去……最终当人们问她,‘西比拉,你想要祈求一个什么愿望?’时,她回答,‘让我死’。
我没有永恒的生命,更没有永恒的青春。
当有一天我脸上爬满皱纹,嘴里只剩残牙时,我该如何相守在永远风华正茂,艳光四射的狐狸身旁。
这个问题,显然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所以尽管曾在我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却始终没能有勇气去问到狐狸。对比太残酷,我不愿意从他口中得出任何关于此的回答。
想到这里,我用力咬了咬微微发抖的嘴唇,以使自己在这问题前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然后迎向素和甄静望着我的那双目光,朝他笑了笑:“我想过。不过托你的福,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我老去的样子,毕竟聪明如他,在寻不到任何合适机会的情形下,绝无可能同罗汉相争。而你杜绝了他寻找到机会的最好契机,也让我别无选择。 ”
说完,见他目光复杂,却不复说话的力气,我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这屋子安静得叫人感到窒息。
于是迅速避开他试图抓向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忽听见门敲三下,外面传来王婆子略带匆促的话音:“二奶奶,二爷差人来接您去西苑,说是有要事。”
“什么要事?”
“这个……奴婢倒是不知,因为来者坚持一定要面见了二奶奶当面告知。”
第444章 青花瓷下 六十
六十
来者是万彩山庄大总管李福。
他兀自待在西苑的花厅里心神不定来回踱着步,由此散发而出的那股焦躁,即便隔得很远都能感觉得到。
素和甄不在厅内桌上两套茶具还在冉冉冒着热气,想来应该是去送那位陆大人了。于是我径直朝里跨入正要问李福找我有什么事,他却突然惊跳而起随后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匆匆跪倒在地对着我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姑娘!姑娘您一定要救救老爷啊!您一定要救救万彩山庄啊!!”
上了年纪的老人突然对我行此大礼,虽不知不觉在这时代已当了不少日子的主子,仍是无法习惯。所以在他又一次想对我磕头时,我忙往边上站了站,一边用力托住他的手将他拦住:“李总管有话起来说,老爷怎么了?万彩山庄又是怎么了?”
他长叹一口气,跪地不起:“姑娘,老爷病重眼看快要不行了……”
“病重?”燕玄顺一向身体硬朗怎么会说病就病而且竟然病到人都快要不行?
琢磨着我立即追问:“什么病?”
“回姑娘老爷得的是心病。”
我愣了愣。心病是不太可能致命的所以迟疑了下,我再问:“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么?”
“姑娘……”我的话登时令李福哭笑不得。随即皱着那张黑瘦的老脸,他颤声对我说道:“不是老爷这病是被朝廷给吓出来的……被活活逼出来的……”
“朝廷?”越发听得糊涂了。但心知再随着他的话问下去,李福只怕更加焦虑,所以我立即握住他肩膀,在他急得眼里泪花乱转时,用尽量平静的话音对他道:“究竟怎么回事?李总管,你先莫急,把事情好好说与我听。”
片刻后,李福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随后一五一十,他将这些天发生在万彩山庄的事,简单对我说了一遍。
原来,就在我出嫁后不久,万彩山庄里突然来了位大太监。
不比先前的狐狸,这位太监身份更高,来头更大,他是东厂掌印太监郑广元。
人称厂公。
厂公此行也是为给宫里的孙皇后求瓷。
但他的求,同样不比先前的狐狸。狐狸只是随口一提,求不到就算。他却是有求别人,别人必须得应的那种。
所以当他对燕玄顺提出要他制造某件瓷器时,直接宣了皇后的懿旨,根本不容燕玄顺说个不字。
但那件瓷,对燕玄顺来说,却是杀了他也无法烧制出来的一件东西。
因为它就是连累素和甄的父亲素和云杰被冤入天牢,并在天牢内自杀身亡的那口青花夹紫美人瓷。
众所周知,青花夹紫美人瓷是素和家出的工艺,用了素和家最为卓绝的影青瓷制法。所以当听见郑广元的宣旨后,燕玄顺以为宫里有所误会,便忙急着解释道:厂公,宫里是否误会了什么,那口瓷分明是素和家所制,这影青瓷的工艺怎能让我燕玄家来制作?
郑广元一听,哈哈大笑,道:燕玄顺你个小子,当年欺君又瞒了天下人,如今竟还有胆子在咱家面前装傻么?那口青花夹紫美人瓷表面看虽是素和家的工艺,但内中玄机,你以为自那案子因素和云杰的自尽而不了了之后,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知晓了?它分明是以你家变花瓷为内芯,混合了美人血,于是才烧得如此惊心夺魄一口举世无双的瓷。此种奥妙手法,试问普天之下除了你燕玄家,还能有谁可做得出来??所以,咱家若不找你,可还能去找谁!
钧窑变花瓷,曾经带给燕玄家无限风光,但终因改朝换代而逐渐没落,最终导致失传。
窑变无双,只留昔日风光。
却偏偏在明仁宗也就是宣德皇帝的父亲死去的那一年,又惊鸿一现过。
它就是被素和家献进宫中的那口贡品瓷。
也是一口被精心设计过的瓷中之瓷。
披着青花外衣的钧窑瓷。
鬼斧神工之作,并曾因它独特之美,让仁宗皇帝对它一见倾心,摆在了自己的寝宫中日夜观赏。但后来因**身出现诡异之相,让它成为一件不祥之物,由此险些害得素和一家几乎家破人亡。
然而直至最近素和山庄那一场火灾发生之前,始终无人知晓这口瓷内中所藏的猫腻。
更无人知晓,它是以青花瓷的外壳所包裹的一件几近失传的物品。
因此连累素和云杰蒙冤受屈这么多年,做巫器意图谋害君王的罪名虽没有坐实,却也始终没有得到过洗脱。
但这口瓷被火烧后才显露出来的秘密,只有素和山庄中的人才知晓,却又是怎么会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传到了远在北京的皇宫之中?
又为何当年这一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物,如今皇宫里的人,竟会指明了要人去重新烧制它?
种种疑问随着李福的述说在我脑子里飞闪而过,我忍不住打断了李福的话,问他:“所以当年云杰伯父蒙冤一事,果真是因我爹爹所为?”
李福闻言肩膀一抖,哭丧着脸看向我道:“姑娘,老爷当初也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做了错事,毕竟你娘亲……”
见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我立即追问:“我娘怎么?”
“姑娘……这个恕老奴无法直言。况且那么些年过去,老爷也始终因受着良心责备,时常寝食难安。所以姑娘……”
“既受到良心谴责,为何当初不肯直言坦白,即便那时云杰伯父已亡故,总也能洗脱他的罪名啊!”
“姑娘……一切岂是姑娘说的那般容易?所谓木已成舟,一旦老爷坦白言明,那便是欺君之罪,到时所有牵扯一并压落下来,只怕万彩山庄从此万劫不复……”
“但现如今还不是一切都已败露了?”
“唉……”李福无言以对,只能长叹一口气,跪在原地兀自抹了抹眼泪:“姑娘说得是。只是现在老爷已被那瓷逼上绝路……宫里人说了,若老爷不能按时将瓷交出,那么不仅要以欺君之名治他的罪,还将罪加一等。所以自那之后,老爷便一病不起,三太太亦不知所踪,好端端一个家,如今闹得人心惶惶,眼见近来老爷连汤水都喝不下去,老奴着实已是走投无路,所以厚着一张老脸赶到此地,只求姑娘能暂时抛开对老爷的责备,赶紧跟老奴回去,救救我家老爷……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活了……”
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该怎样安抚这样一个情绪失控的老人,遂有些束手无措地站在一旁。
那样由他畅快哭了一阵,见他总算渐渐又平静下来,才再道:“李总管莫哭,若那口美人瓷真的是我燕玄家的工艺,可见还没完全失传,不知爹爹为何会急成这样?他大可以再做一个献进宫里就是了。”
“姑娘有所不知,当年制造那尊瓷的外壳的确是云杰老爷所制,但内里的变花瓷,随时燕玄家的工艺,却并非是出自我家老爷的手艺。”
“不是他?那是谁??”
李福苦笑着摇摇头:“老爷没提起,所以老奴不能无端猜测。不过,那会儿庄里唯一懂这手艺的师傅,大约五年前就已经病逝了,这事儿姑娘您难道已经忘了么……”
“所以现在庄中无人会制这种瓷了是么?”
“没错。所以老奴急着赶来,一则想请姑娘立即跟老奴回去见见老爷。二则……”
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我忙问:“二则什么?”
“二则,上回老爷已差人来问过,不知姑娘是否在出嫁时带错了什么东西出来。现今老奴仍想代替老爷问一句,但不妨直说,那东西是咱庄里的传家之宝。所以姑娘若真是把万彩集带了出来,还望能让老奴带回,那上面记载着历来燕玄家所有瓷类的烧制方式,若能从中找出那种瓷的烧制方法,必可救老爷的性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万彩集真的在如意这里,即便你能将它带回万彩山庄,但宫里头给庄主的时日是多少?这些时间可够新建一座专烧变花瓷的钧窑?而你家庄主潜心研制琉璃瓷那么久,又是否还能在这点时间内重新拾起变花瓷的烧制之法?所谓差之分毫失之千里,若不是对这技艺娴熟于心,又怎能恰如其分地烧制出当年那种进行过特殊点彩的变化瓷?”
素和甄淡淡一番话从门前传来,立时令李福停下抽泣,往房门方向磕了一头:“姑爷说得是。但是,只要有哪怕一线希望,老奴还是想尽力一试。”
“李总管忠心耿耿,着实令人敬佩。庄主的病情,也着实让人担心。那么娘子,那本万彩集,可是否真的是被你不慎从家中带出来了?”
我看着李福迅速转向我的那道期盼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遂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你瞧见了,”素和甄笑了笑,将视线再度转到李福的脸上:“你家小姐说她并没有将万彩集从家中带出,不知李总管可愿意相信她的话?”
李福的脸色微微泛白。沉默片刻,他颤声道:“小姐说没有带出,那必定是没有带出,不由老奴信或者不信。”
“既如此……”
眼见素和甄就要下逐客令,我忙打断他的话道:“既然如此,我就随李总管一道回一趟万彩山庄,看看我爹的病究竟如何了。”
“你爹的病?”他闻言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往厅内踱了近来:“你爹的病唯有那本万彩集可救。既然万彩集不在你手中,你回去又有何用。”
“他毕竟是我爹,现在病重得已连汤水都吃不下,我这当女儿的难道就不该回去看看他么?”
“是啊姑爷……”听我这么说,李福当即再次朝素和甄磕了个响头:“自老爷病后一直对小姐惦念得紧,还望姑爷体谅则个……”
素和甄轻瞥他一眼,笑了笑:“你家老爷向来知晓,虽燕玄家手艺自古传男不传女,但如意自小对制瓷手艺无师自通。况且三太太虽怀有子嗣,但一则还未出生,二则男女未知,因此若不幸他病故,能继承他这一门家业的,如今唯有如意这一人。所以李总管不妨实话告诉我,如意这一走之后,可还有回来的时日?”
“姑爷此言差矣,小姐总归是姑爷您的妻子,哪有走后再也不返回素和山庄的道理??况且只是回门省亲。若姑爷您还记得的话,小姐原该在嫁入您家后七日内回到娘家省亲,但那时您写信说小姐身子染恙,老爷便没有催促。现如今老爷病得不轻,姑爷总该让小姐回去看一看了吧?纵然姑爷对老爷因当年之事心存有间隙,老奴也知没有脸面替代主子乞求姑爷的谅解,但万望姑爷看在老爷那几年对待您兄弟二个着实不薄的份上,也看在孝顺这两字的份上,网开一面,让小姐回去见见老爷……”
话没说完,见素和甄若有所思望着自己,李福把头一低,旋即沉默下来。
“李总管,”而素和甄面上依旧带着淡淡微笑,眼里不知几时却已笼上一层寒霜:“你既然也知道当年之事,却怎还敢对我提孝顺二字?若执着于此二字,我就该为当年你家庄主煞费苦心利用宜兰夫人的血害死我父亲,而亲手杀了你家庄主才是。”
“姑爷……”李福闻言脸色大变。
有些吃惊,又带着点惶恐的愤怒,他张了张嘴但没敢直言对素和甄说些什么。
最终只能扭头望向我。
他想让我这燕玄家的大小姐出面帮帮他。
但从素和甄这番话可见,他已正式舍弃了他脸上那张面具。那张原本因为缺乏确凿证据,于是一直虚于客套而戴在脸上的面具。
所以我只能视而不见,兀自在一旁保持沉默。
事实上,那张面具应是从素和甄见到火灾后的那口变花瓷后开始,就一点点被他不动声色地摘除了吧。
所以宫里的人之所以突然会知晓那口美人瓷的奥妙,可能也是因了他的缘故。
毕竟中间还有个可以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人,那便是同样对那口美人瓷十分感兴趣的陆晚亭。若是由陆晚亭将这口瓷的奥妙带入宫中,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消息流传的速度会如此之快,毕竟他是条半龙,回到京城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瞬息间就能办到的小菜一碟。
唯一的疑问是,无论素和甄还是陆晚亭,手中没有那件瓷**的话都是空口无凭。而那瓷**早已被铘带走,那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宫里人又为何会轻易相信当年那口瓷**的制作者是另有其人的?
不过无论怎样,现如今,燕玄与素和两家的恩怨既然已昭然若揭。作为燕玄如意,我被带回这里后只怕已是自身难保,岂能在这节骨眼上再把自己往漩涡里推。
琢磨着,一眼见到李福那副瞬间明白过来后的苍凉神色,终觉有些不忍。所以不得不在他默默起身时,将头别到一边,不去看他那双依旧紧盯着我的眼睛。
他于是只能弯了弯腰,慢慢朝素和甄一躬到底:“既如此,那老奴只得回去将姑爷的这番话转告我家老爷了。”
“送客。”
简单丢下这两个字,素和甄便不再朝李福多看一眼,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端起尚有余温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仿佛转瞬已忘了李福的存在。
这令李福僵立在原地,梗着脖子仍想再说些什么。
但迟疑片刻,最终选择在一旁小厮过来催促前,转身往门外走去。
走得头也不回,仿佛带着某种决然。
但当跨出门槛后,却突然一个停顿,他在门外扑通声跪倒在地。
紧跟着再次朝厅内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带着点儿哭腔,他看着素和甄道:“姑爷,老爷说了,所谓罪加一等,只怕是全家人都要受到株连。株连啊……所以,老奴还望姑娘和姑爷能三思。夫妻本是同林鸟,冤仇相报何时了……”
“所以你家庄主才会以那样出人意料的爽快,同意了我与他两家的联姻,便是为了防备类似今日这局面,对么。”
这番话如同素和甄眼里的神情,平和得没有一丝温度。
闻言李福霍然抬起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厅堂那两扇大门已在素和甄目光的示意下,被守在门外的小厮轰然一声紧紧关闭。
屋内瞬间笼罩在一片昏暗和静寂中。
只听见素和甄的呼吸,一下一下,似乎有些微微的急促。
由此显露出他平静神色中所隐藏的情绪,不知是怒,还是别的什么。因此我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出声,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会儿,听见他问我:“你想回去么。”
“我是他女儿。”我答。
他笑笑:“你安心,那边我会让人替你过去看看。”
“这不一样。”
“的确不太一样。不过,前次你逃离山庄,此次就无需再以这借口来尝试离开此地了。你说对么。”
简单一番话,说中了我心里这一点细微的念头,所以我再次沉默下来。
而他目光朝边上微微一侧,道:“齐先生来了么?”
他身后显现一道身影。
不知独自在暗处站了有多久,他从不远处那道角落中静静走出,到素和甄身旁,不动声色用他那双鬼火般闪烁的眼睛看了看我:“二爷有何吩咐?”
“带她走吧。”
“要带我去哪儿?”我立即问。
素和甄没回答,只将手中茶杯再次托起,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带她走,齐先生。”
第445章 青花瓷下 六十一
六十一
素和甄是个和狐狸一样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虽然他与素和寅其实同属一个人但远不似素和寅那样纯粹。以至让我无法想象,在没有因时空穿越而被分成两个人之前,完整的那个素和甄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清冷又炙热淡漠又执着。
他跟狐狸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素和甄,几乎完全两样。
所以我挺怕他的。
虽然一切是因素和寅而起但这个素和甄,显然才是我所面临一切危机的关键。
他没有素和寅的法术但除此之外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比素和寅更强大。
冷静,漠然,质疑和判断力强,并具备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带有强烈攻击性的感情。
我原本以为他并不爱如意,无论从狐狸的故事还是这里最初时的接触。但之后的相处之下,我可以感觉到,他其实对如意拥有着比素和寅更为强烈的感情。
素和寅是绵长而温婉的,他则如同一只伺机掠夺的野兽。只是他善于压抑善于隐藏并且在隐藏到一定的程度后他会不在乎将这感情完完整整地释放出来。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迟疑直至他重新能掌控起那份压抑与隐藏他感情的力量恢复到他的常态,而他竟能令自己从中迅速而理智地抽离开来。
所以这样一个他,素和寅能做的他迟早也能做而素和寅做不到的,他则必定可以去做。若再如素和寅所说,一旦罗汉金身重新回归,素和甄恢复了完整的状态,那么,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又会对狐狸造成什么样的威胁……我不敢想象。
一路被这些想法折磨得心神不定时,大约见我长久沉默,铘透过轿子的窗洞朝我看了眼:“你很累?”
我摇头。
“你的脸色不太好。”
说完,见我依旧不语,他沉吟着将目光转到了我那只被自己割伤的手掌上:“刚才想起,我在专注同那些血族对峙的时候,似乎失手误伤了你,是么。”
我笑笑。
他的失手误伤,岂止是让我脸色不好,而是令我大半个身体粉碎性骨折。若不是后来被狐狸用了非常手段迅速治好,只怕回来的那一路我都得由他们抬着。但不想因此而将话题引到狐狸身上,我便立刻将话头小心转开:“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微怔,随后移开视线,看向旁处淡淡应了句:“只是一些皮外伤。”
“那些怪物后来怎样了?”
“我已将他们封入地底。但现今还没必要与他们大动干戈,所以,我只是将他们暂时拖延住而已。”
“那个不男不女的血族,真是相当厉害……”回想起当时情形,我不由继续又道。
“你说稽荒炎么。”铘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他是血族中的混种,所以模样比较特别,也比一般的血族更为强一些。但是据我所知,那个地方并不属于他惯常出没的地界,所以他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背后的理由应该比他本身更为危险。”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你可知道他出现在那儿的理由么?”
对于他目光中的审视,我尽可能不动声色,只轻轻摇了下头:“不知道……”
“无所谓。无论什么样的理由,有一点是显然的,他同我一样都为了那妖狐而去。”
说完,他看了看我,随后又道:“然而这一点挺有意思的不是么。稽荒炎是无霜城红老板的门下,红老板则同那妖狐交情匪浅,当年即便无霜城毁,也只是令他们两者从此互无往来而已,但如今这一来,是否意味着红老板突然间为了什么事,已同那妖狐恩断义绝。”
“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对么。”我看了看他。
他点头:“没错。”
轻描淡写两个字,令我皱了皱眉,别过头不想再同他继续交谈下去。
而他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因为此时轿子已到了我原先住屋的院子门前。
本以为到他会就此离开,但他仍继续在旁跟着,直至轿子进入内院后王婆将我从轿内扶出,铘仍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一路径自跟入室内,最终王婆忍不住问了声:“齐先生,不知您还有什么事么?”
“你带着所有人先进去,我有些话要同你们主子讲。”
铘说话的口吻,仿佛他才是这山庄的主人。
而王婆虽然平素严厉且保守,但同这庄里上上下下所有人一样,都对这位齐先生有一种特别的敬畏。因此,纵然对他这要求感到有点惊讶与不悦,但迟疑片刻,她仍是一言不发转身打了个手势,随后带着那几名疑惑不安的丫鬟朝屋外走了出去。
唯有喜儿仍在门前守着。他倒也不坚持让她离开,只在其余人都离开之后,走到她身旁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转瞬,就见喜儿原本满是戒备地那双眼呆滞了起来,木然矗在门前,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随后转身往我这边重新走来时,见我充满防备地朝后退开,他亦没有阻拦。
径自走到窗边,他将窗推开,随后用手指沿着窗框慢慢勾勒了一遍。
窗框上由此散发出一股焦碳的气味,并从上而下颜色变深,最终取代原先漆水的颜色,变成一片墨黑。
“你在做什么?”见状,我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
当那些墨色从窗框延伸开来,逐渐渗透入墙壁时,他的手才停顿了下来:“我知道你先前都在想些什么。”
我一怔:“……是么?”
“你始终在扯开话头,”边说,他边继续将手指又轻轻贴到了窗框上:“因为你不想将话题引到那只妖狐的身上。无论他当时将你丢弃在稽荒炎手中也好,还是后来眼睁睁看着你被素和带走也罢,你都在试图保护他,保护他不被我寻找到。”
“那又怎样。”
“而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只是因为你忘了那令你陷入眼下这副处境的曾经。简言之,你忘了你曾经的恨。”
“我不是个活在曾经里的人。”
我的反驳令他回头朝我看了眼,目光微黯。由此沉默了片刻,他眉心轻轻拧起:“我至今没有忘记过,那天被你所点燃的天灯召回来时,我所见到的那个你。你可知道我见过多少次你的尸体么,宝珠?”
突兀转变的话锋令我再次一怔,然后摇摇头。
“36次。”他说,“每一次你几乎都没能活到四十岁。”
短短几个字,简单概括了梵天珠每一世的命运。
而她每一次的生命之短,短暂得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无法想象一个跟着麒麟王生活在一起的人、一个具有着我所无法企及的力量的人,生命竟然会如此短促。
而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所造成的?
铘虽没有明说,却也明白得很。梵天珠来到人间不断的轮回,是不断在为她当年诱惑罗汉犯了天条的事而赎罪。所以,她凭借同麒麟一起出生入死铲除人世间种种恶鬼邪妖,作为一种修行,以此成为重返天庭的铺垫。
也所以,她每次的死,必然是死于某种她联同麒麟在一起都无法抗衡的力量。
而那种力量,必定是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吧……
想到这儿,心里不由一阵发寒,我回过神轻叹了口气:“这么短命……”
“自然,你那时是从不怕死的,”当墙面被窗框渗透而入的黑侵染出一些样子奇特的纹理时,铘转过身,看向我道,“因为你我都知,死对于你来说便是一场新生的开始。所以,同你在一起那无数个岁月,每一次死的别离,我都能感觉到从你远去的魂魄中所散发而出的勃勃生机。然而,至无霜城一战,当我穿过漫天硝烟寻找到你时,我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说到这儿,他话音微顿,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你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么,宝珠?”
问罢,却并没不在意我是否回答。
只径直看着我眼睛,仿佛以此在将他视线切入我灵魂深处,去碰触那沉睡在不知哪一个角落里的梵天珠。
所以我沉默着迅速将脸转到一边。
随后听见他静静说道:“那是明明你就在眼前,但伸手触及,却仿佛你已化成茫茫天与地之间一片无法捕捉到的虚无。”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沉默半晌后我的这番回应,显然并不是铘所想要的。
但他朝我看了片刻后,暗涌在眼中的情绪却并未以别的方式流露而出,只似有若无轻吸了口气,缓缓答道:“你说,你不是活在曾经中的人。而我说的这些便是为了告诉你,正因为当年的你使自己变成了那样一种虚无,所以从此之后,你就已根本无法逃脱那段你急于避开的曾经。”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听不懂也没关系。”他嘴角牵了牵,斜靠到窗边,定定看着我:“我本就不像人类或妖精那样善于言辞,况且那妖狐害你至此,但凡只要你记忆一天不恢复,你便对此毫无知觉。所以这一次,我断然不会再如以往那样,对你、以及对你所做的一切袖手旁观。你明白么,宝珠,无论怎样,这一次机会在手,我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最后那句话,分明带着种毋庸置疑的断然。令我在张了张嘴后,不得不再次保持沉默。
心下明白,此时无论我给出怎样的辩驳,都没有任何意义。他不会听我的,正如我不会因他刚才那一番话,就会任由他和素和甄把我困在此地。
而他着实亦不是个善于说服别人的人。
即便刚才有那么一瞬,我几乎对他的话有了些触动,但随即被他后面冷若冰霜的决然打得烟消云散。他是如此地渴望着当年的梵天珠能回归。有多渴望,他在说话时不经意流露在眼底的对我的不耐,就有多明显。
他只要梵天珠,所以根本无所谓我的想法,我的未来,乃至我的死活。
即便如今藉以守护之名看管着我,也是为了不让他的神主大人最终被狐狸重新带走。
他和素和甄,乃至这个世界里的碧落,他们所有的人都只要梵天珠。
而我绝不会甘于成为他们争执中的那件胜利品。
所以,当感觉铘的目光因我长久沉默而变得有些闪烁起来时,我径直走到他的身边,抬头朝他看了片刻。随后目光沿着他肩膀往下滑,到他手腕处时,轻轻对他说了句:“你能把衣服解开么。”
这番转折,他毫无防备,因此一怔:“为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伤。”
“这有什么可看。”
他神情僵硬,于是我趁虚而入:“只是想看一下。”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不会拒绝我,无论我这番言行看起来有多么突兀和任性。
最终不出我意料,在我继续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慢慢将衣领解了开来。露出他半副光洁健硕的,以及一道自肩膀而下,几乎贯穿大半个身体的伤口。
虽对此有所准备,我仍不免被眼前所见吃了一惊:“那个血族……果然很厉害……”
“他并不是什么问题。”
轻描淡写一句回答,让我在震惊中微微定下心神。
随后抬眼看向他,我用着同刚才一样不动声色的力度,将话题再次轻轻一转:“在我被关进燕归楼之前,我不知你是否觉察到,那个人曾出现过。”
“谁?”
“来自我的世界,我没法说出名字的那个人。”
很快明白我指的是谁,所以铘的目光微微一沉:“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特意来告诉我,你是这地方唯一能够帮我回去的人。”
说罢,见铘眉头微蹙,我便继续又道:“我不知道你能怎么帮我,但我知道你很强。曾记得有一次,我见你打通了一个类似空间通道的东西,你用那个东西把我从一个叫赤獳的怪物嘴里救了出来。而这一点,即便是他也做不到,所以,你真的是很强……”
“这又如何?”听完,铘不动声色问。
“因为我至今还没法看出来,你究竟是本就存在于这段历史中的那个你,还是同素和甄一样,是借助了什么逆天的力量于是横空出现在这里的你。但无论你究竟是哪一个你,我想,你的强大应该足以令你洞彻到,当素和甄为了扭转他和我的命运,于是动用了时间的力量之后,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历史,都发生了些怎样的动荡。
譬如那个血族,据我所知,他从未在我原本所知的那段历史里出现过,包括你也是。随着我的到来,那些最初所生成的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化,近来已经开始扩张成越来越无法令人忽视的一道道口子,它们影响着历史,影响着那些即将发生的未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你一定是明白的。许多原本不该出现的人出现,许多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由此所逐渐产生的连锁反应,在以后会对未来的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作为一个神,难道你一点都不为所动么??”
一口气把话说完,其实我并不期望能马上从这麒麟的口中得到什么回答。
然而他目光微微一闪,却随即点了点头:“没错,我知道。”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帮着素和甄去改变历史?”
“人类的历史又与我何干?”
如此轻描淡写一句反问,倒也颇为符合他的性子。
尽管被冠以神兽之名,毕竟曾经是个大杀四方的魔头,即便过了将近两千年,他也仍是桀骜不驯的。唯有比他更强者才可驾驭他,所以他只认梵天珠。
想到这一点,我不由轻叹了口气。遂打算转身离开时,他却有些突兀地搭住了我肩膀:“但我守在这儿,却并不是为了素和甄。”
“那是为了什么。”
沉重的力量令我动弹不得,我边问边试着挣脱,但终究无法与他的力量抗衡。
所以只能任由他继续用着方式将我扣留在他面前,随后听他缓缓说道:“素和寅倾尽一切只为了想避开原本的宿命,但未能料到的是,他自己却才是自己最大的障碍。那口青花瓷无法依靠单纯的力量毁去,所以我试图用结界将它藏匿起来,却仍是被素和甄找到,并将之交予陆晚亭,进而诱使宫里的人以此逼迫燕玄家。既如此,在素和甄还未恢复罗汉身之前,我看你还是待在我身边会比较安全。”
“可我只想能回去。”
说完,我再次用了点力,这回因他松手而总算得以脱困。
然而松手并不意味着他放弃了对我的禁锢,只是因为他已不再需要这么做。
当他力量从我肩膀上消失的一霎,我两腿突然失去重心,毫无征兆地往地上跪倒下去。
第446章 青花瓷下 六十二
六十二
膝盖着地前铘伸手接住了我。
而这次我连挣扎都无能。
我想是因为刚才压着我肩膀的时候,他必定对我用了什么手段,让我不仅两条腿用不出一点力气半边身体也像瘫痪了似的完全不受控制。
只能用唯一能动的那只手一把抓紧他手臂,我厉声问他:“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低头看着我目光淡淡,话音则比他清冷的瞳孔更加淡漠:“你因我失手而受的伤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之所以你此时看来毫无异常,只是因为有人趁我全力对战稽荒炎的时候,悄然用他的妖法治好了你。然而妖术使然,终究不比你自身的康复,若只是普通的碰擦倒也罢了,如此伤筋动骨之重,内里的调和仍需时间和你自身的愈合力。所以,短短一瞬间的治愈来得虽然轻松当将之去除起来亦是容易。”
话音刚落我感觉身体开始隐隐疼痛起来。
最初只是细微的几乎像是幻觉一般。然而不多会儿那痛楚就逐渐清晰一层接着一层,这种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感觉,虽还不至于让人无法承受却不免叫我一阵慌乱:“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么?”他胸膛上的伤因手臂被我狠狠的拉扯而绽裂开来,溢出一片血水,但他浑然不觉:“因为除此之外,我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能比这更适合阻挡住你那两条不安分的腿。”
“……你开什么玩笑!你明知道我逃出去并不是靠的我自己……”
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将我打横抱起,径自走到床前将我放下:“没错,我知道。但若不这样,又怎能给那妖狐一个教训。”
“……什么……”
“他总以为自己能随意掌控和改变一切,殊不知能这样做的,并非仅仅他一个而已。”说罢,他在我试图挣扎着坐起时一把按住我肩膀,迫使我重新倒回床上动弹不得。
而他手指不偏不倚正按在我受到过撞击的地方。
先前还没有任何感觉,此时只觉一股剧痛骤然而起,令我两眼一阵发黑,险些就此晕厥过去。但眼见他身子一倾径直朝我靠近过来,我忙强忍着对他急喝了声:“走开!”
他目光因这两个字骤然凝聚起一道寒意。
转瞬手一沉,将我按得更紧,他低头朝我冷冷一笑:“走开?你曾日日夜夜与我形影不离,难道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我回答不出来。疼痛以及他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睛,堵得我有点透不过气。
这平时木讷得几近无情的麒麟此时仿佛换了一个人。不过,尽管如此,他身子倒不再继续朝我靠近。又或许是听见碎裂的肩骨在他掌下被压得咔咔作响,他目光闪了闪,最终将手松开,任由我咬牙切齿,在疼痛稍缓后立刻再次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然后他由上而下打量了我一阵,若有所思道:“这些年来,我始终在想,抛掉一切后,你究竟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让你失望了。”我把脸埋进自己掌心,因为倔强过后,我感到身体痛得开始有点超乎自己的想象。
而他对此不置可否。
长长一段沉默过后,大约终于看够了我的狼狈,他径自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对我迅速投向他的抗拒眼神视若无睹:“倒也不是失望,只是觉得你这样子很可怜,比死更可怜。”
我痛得发抖,所以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冷笑:“拜你所赐。”
他淡淡一笑。
很少见的笑,偶尔在这冷情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的麒麟脸上出现,却比他先前的任何一种愠怒更让我感到不安。遂下意识移开视线,我将脸再次埋进掌心,但两手随即被他冷冷一握,分了开来。
我以为他是要强迫我继续听他对我说些什么。
但那之后,他却再次陷入长长一阵一言不发的沉默。
只迫使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暗紫色的,安静如水,却又暗潮汹涌的眼睛。
突然我由此想了起来,那一片曾浮光掠影般闪现于我脑海的记忆。
是的,我的确曾与他日日夜夜形影不离。并因着自己的好奇,一次次同他纠缠在一起。
放纵的我,隐忍的他……而他曾是这世界上最温厚的手,一次又一次包容着我,一次又一次沉默地承受着我在懵懂无知中,对他所犯下的一切任性。
你最好了,铘。
这句话我对他说过无数遍。在他无数次带着我叱咤纵横的时候在他给我摘来野山地的时候在他任由我触碰,而静静躺在那儿用一种少见的温柔看着我的时候……
层层记忆,一经开启,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呼啸而出。
瞬间撕开了我身上的疼痛,也剥开了我体内另一层痛楚。
由此,当他再次朝我靠近时,我没有抗拒。随后听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记得有一天,你忽然对我说,你似乎已一无所有。那时我并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只任由你抓紧了我的衣袖不放,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直至后来,当我触摸你尸体,感觉自己仿佛在触摸着一道空气,我才终于意识到,那一刻,你其实分明是在向我求助。”
“求助什么……”我不由自主问。
“求我帮你不再继续沉沦下去。”
“那你帮了么……”
“没有。”
“所以现在已经迟了。”
“是的,已经迟了。不过并非绝无任何方法可以挽救。”
“还有……什么方法?”
我问。他没回答。
伴着伤口溢出的淡淡血腥,他微热呼吸从我脸侧瞬息划过,我感觉他将唇贴到了我嘴角边。然后他静静说道:“如他当初对素和甄所做的一样,彻底斩断你与他之间的维系。”
说完,他将嘴唇继续往我唇瓣中心移了过来。细若游丝的碰触,被我迅速避开:“你也是从我的那个世界里过来的,对么。”
“为什么这样说。”他停下动作,问。
“这个世界的你理应预测不了未来,否则你早就会出手阻止,那也就不会存在现如今这么一个我。”
“有道理。”
“所以你……”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房门突然嘭地声合拢,将木头般矗在门口的喜儿隔绝在门板之外。
如此大的声音,却没有惊动任何一个守在屋外的人,门声消失后,屋里屋外一片寂静。
唯有我的呼吸声因这变故急促地加重起来,铘不动声色听着,随后出其不意,循着我躲避方向将脸往前一探,在我匆忙想要再次避开时他捕捉到了我的唇。
贴合,碾压,他仿佛要吸走我灵魂般狠狠摄取着我口中的氧气。
我试图挣扎,但手刚一移动就被他反剪至身后,随后用他手指和身体压迫着我,令我疼得想尖叫,可是声音轻易被他嘴唇所压制,疼痛和他力量的双重作用,最终迫使我毫无反抗余地被他压倒在床上,紧跟着皮肤一凉,他手指探进我衣领,又猛地撕开了它。
衣服严密的制材在他手中仿佛纸片般不堪一击。
当我感觉到更多凉意的时候,狐狸留给我的那身衣服已完全碎裂开来,被铘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了床底下。
然后松开发解开衣,他身躯伏到了我身上,宛如记忆中梵天珠戏弄他时的那般模样。
只是已然没了当初束手无策的窘迫和无奈。
他仿佛故意般让他的手鳞爪凸显,锋利爪尖沿着我脖子一路而下,深入浅出勾勒着我身体的线条,慢条斯理拆解着我眼里灼烈迸发的愤怒。
唯一的仁慈是刻意避开了我受伤的部位。
他没再继续让我疼痛,指如轻羽,在我皮肤上一寸寸拂过,带着一阵阵让人胆颤的温柔。
我宁可他像先前那样强势粗暴,好激起我愤怒中力量的反弹。
然而他丝毫不给我这样的机会。
温水煮青蛙,煮着一只伤残且被记忆的悄然复苏,给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蛙。
直至我按捺不住内心崩溃,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终于没再继续这一种羞辱般的举动。
随后将两手支在我脸侧,他抬起身俯瞰着我,道:“那妖狐是个明知你是谁,也会将你往死路上推,只为达成自己最终目的的一个人。我以为有此一着,你总该已经看明白了。”
“他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有未来我和他的一切。”
“我并不是在同你谈论他的做法。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有朝一日,他终究还是会以你的死去换得梵天珠的生。”
“你不用费心再向我灌输他的恶,”我冷笑,“我已经听够了。”
“不要自以为是。”
他话音清冷,呼吸却燥热,静静烫到我脸上时,瞬间凝固了我的表情。
所以没法继续再说些什么,我只能用力将脸侧到一边,但他随即将头一低,双唇贴在了我的嘴角上,阻止了我进一步的退避。
随后沿着唇角,他用他嘴唇在我脸上一点一点触碰,并在我身体为之紧绷起来时,移至我耳边,喷洒着灼人气息缓缓说道:“诚然,你再三试图说服别人以及说服自己,梵天珠早已死去,她和你并非是同一个人。然而事实上,我想你早也心知肚明,自己终究会在某一天,身不由己成为她转世的一个更替。你早晚总会死去,难道不是么,凡人?”
这番话现实到无情,但句句在理,所以听得我一阵难受。
原想极力反驳,但喉咙酸涩的僵硬令我难以开口,于是控制不住眼泪迅速充盈入眼眶时,他身子蓦地重新压下,将我牢牢固定在原处,随后吻住了我。
完全不知力度把控的吻,碾碎了我的嘴唇,我感到一阵阵湿热从唇瓣渗入嘴里,亦混合在他唇齿间,被他吸吮入他口中。
血腥的味道瞬间压盖了身体的疼痛,我不顾一切奋力挣扎起来,在他突然试图用膝盖顶开我双腿的时候,一把抽出被他压在身下的手,用尽全力抓向他那道受伤的胸膛。
伤口内的血随之溢了开来,染满我整个手掌,他却既没有停顿,亦没有阻止。
只兀自将我困在他怀里,兀自纠缠着我的嘴唇,无所谓那些血,更无所谓我持续而疯狂地对他伤口所进行的。
最终我只能停了下来。
无法令他因疼痛而退开,便只能带着满手余温未散的血,我慢慢掐住了他的脖子:“滚开……你给我滚开……”
铘无动于衷。
清冷眼神反衬着我奋战后的挫败,而他眼里那抹暗紫仿若地狱的鬼火,毫无温度地将我由内而外,焚烧得干净彻底。
直至最后一点声音从我僵硬喉咙里沙哑而出,他终于没再用他嘴唇继续折磨我。
停顿下来,他松开手静静看着我,任由我不敢松懈地继续抓紧着他的喉咙。
随后他道:“你哭什么?又在执着些什么?你现今所执着的一切,无论是关于那妖狐,关于我,关于过去、眼下、以及未来一切的一切,当到了你死去的那一天,全都会在重生的你的记忆中,被剥除得干干净净。正如无霜城一战之后,你就再也无法记起那些曾经与我携手并肩的每一天。所以,你有什么可执着?这身子甚至都不是你自己的。”
轻描淡写,无论他的话音亦或神情。
所以不等他把话说完,我十指用力,猛将他喉咙抓得更紧:“但灵魂是我的,感受也是我的。”
铘纹丝不动。
目不转睛看着我嘴唇,似在感受它们僵硬中的愤怒,然后他忽然问我:“那你可知晓一直以来我所有的感受么?”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不是你身边的一条狗,梵天珠。”
“我从来就没认为你是……”
“我追随你,为你压抑自己的性子两千年,本是为了当年你所做的那番承诺,而不是为了看你变成现在这副窘迫的模样。”他打断我的辩解,“当你丧失了度我回归天道的力量,你还指望我对你仍能如以往那般一样么?”
“当然不指望。”我皱眉,为他这番话里的言不由衷:“但我也知道,你之所以追随在我身边,并不是为了回归什么天道,只是因为被那件你无法抗拒的东西束缚着。所以,你为什么要作茧自缚?”
“你说我作茧自缚。”
“没错。”我斩钉截铁。“既然现在那件唯一能束缚你的东西并不在我手里,既然我如你所说已失去了度你回归天道的力量,那你为什么还不离开。天大地大,哪里不是你可自在翱翔之处,若你真的那么想要回归天道,当初又怎么会轻易离开那个地方??”
话音未落,突然一股无形的力量从铘的身上涌出,压迫得我一时难以呼吸。
因此不由用力挣扎了一下,指甲在他脖子上划出深深数道伤痕,但他对此无动于衷。只俯身慢慢靠近我,朝我冷冷一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始终能执迷不悟,在面对他的时候。”
“什么意思。”
“从那妖狐踏入这地方开始至今,他迟迟不愿与你相认,我想你一定知道是为了什么。看破不说破,他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当必须看着你死在素和甄手下时,不至于狠不下那颗心。而你对我这番话没有任何反驳,想必因为我说中了你心里所想,对么,神主大人。”
我沉默。因为他说得没错。
“所以想必你不会不明白,你在这儿存在的唯一意义,只不过是那只妖狐所等待的一个死的结果而已。”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在逼我放弃你对么。”
“是的。”他说话时的目光仿佛是想将我撕碎。我喉咙发涩,遂鼓起勇气继续坚持:“我说过,那件唯一能束缚你的东西并不在我手里,所以你现在完全可以不用管我。”
“可是我却又放不下你。”
简单一句话,细如微风飘过,让我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我放不下你。”
第447章 青花瓷下 六十三
六十三
铘的话让我错愕。
本以为最后的最终铘会在我无休止的坚持里对我发泄出他眼里聚集许久的怒气。
但没想到等来的会是那样一句话。
为此有些不知所措时铘伸手抚向我的脸目光由上而下,仿佛打量一个陌生人般仔仔细细朝我看了两眼:“你知道我始终是放不下你的两千年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所以你可籍此为所欲为违背你们这些力量卓绝的神明本该所尊重的一切无视历史可能出现的崩塌,选择与素和甄站在同一立场将我困在这地方以扭转未来的一切?”
我一口气问道。
“没错。”他回应得干脆又直接。
我沉默了阵,朝他笑笑:“而你这样做的结果无非跟那妖精一样,也只赋予了我在这儿存在的一个唯一意义。”
“什么意义。”他手指停顿在我嘴角处。
“如果一切真的按照你同素和甄觉得对的方向去变化,那么未来将不会再有我。我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抹去世上所留的,只有你们一心想要的那个我,而不是我这个作为我个体的、属于我自己的我。所以,我对你来说同样不过是所等待的一个死的结果而已。呵,我说得没错对么。”
说完,见他目光静若止水,我带着嘴角残留那丝笑,重复问了句:“我说得没错对么。”
“是。”他点点头。
“那你们三者有什么区别。”
他没回答。
目光依旧清冷。
冷得仿佛无动于衷。
随后猝然低头,他将嘴用力碾压在了我的唇上。
我没有挣扎甚至也没有抗拒,只再次朝他笑了笑,在他嘴唇底下轻轻对他道:“你吻错人了,齐先生,我不是你想吻的那个她。”
他嘴唇蓦地一冷,动了动却没有吭声。
“事实上,你们全都找错人了。”
“你们总不愿意承认,你们想要的那个她早已经死了。”
“现在你们只一心想要杀死我,去换回那个不知道飘去了哪里的亡魂。”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来这里后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现在知道了,我只做错了一件事。”
“那就是替她而活着。”
话音刚落,我突然发觉铘的脸上闪过一丝颇为令人费解的神情。
这神情并非是因了我的话,而是他身后忽然袭来的一股风。
风里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味道。
似有若无,却因为某种熟悉,所以察觉起来毫不费力。它令铘闪电般起身将他衣裳迅速裹到我身上,随后冷冷往身后那道窗户外看去。
窗外无人,只有风吹着树梢轻轻地动。
然而不多久后,风与树之间似隐隐勾勒出一道人身的轮廓。
修长,挺拔,飘逸间带着一种人类无法释放出的妖娆。
紧跟着一道话音从那方向似笑非笑地传出:“不愧是麒麟王,连当年守着瑶池的那道屏障也能轻易放出。”
“不愧是九尾狐,连挡得住应龙的里之界也能轻易闯入。”
突然得有点不太真实,狐狸和铘的对峙。
一个背对着我,一个难辨踪影。
不知是否因此,他俩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时的场面,并不是想象中那种敌意和杀戮。
一切是平静的,和缓的。
当然,也是针锋相对的。
“说实话,你这会儿真的出现,多少让我有点意外。”不知过了多久,铘的话音再次打破两人间的沉寂。“在时机成熟前你不应该会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你不是个轻易舍得打乱或废弃自己计划的人。”
“我自然不会舍得。所以这会儿并非是为她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
“诚然,她的命盘现如今已经被彻底更改,所以她对我来说已没什么用处。”
狐狸的身影在树影间摇摇曳曳,我抬头想看他说话时的样子,但完全看不清楚。他轮廓就像一道会动的冰。
“我得承认,在认出她之前,在由此而慢慢对你的做法理出点头绪之前,我确实未曾料想你会用这方法来与我争夺她的命。”紧跟着他又说道,语气跟他身影一样让人捉摸不定,“但这么做代价实在有点大不是么,一个身体内同时承载着两个梵天珠魂魄的凡人,逆天而行,你这么做堪比当年私下凡间的罪行,也是在亲手扼杀你其中的一个主人。诚然,活着的那个自然是你要留住的,但死了的那个,你不会遗憾么?”
“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铘问他,目光不动声色。
狐狸似乎轻轻笑了下,模糊不清的身影在风里轻轻晃动:“我想知道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见铘沉默,他径自往下说:“你我都清楚得很,她早晚是会死的,早晚进入轮回,早晚重生出一个新的她。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节骨眼,你要用这种逆天的方式去改变她的命,阻止她原本已定好的未来。这对你究竟能有什么好处?”
说到这儿,狐狸停顿片刻,似在沉默中看着铘那双无动于衷的眼睛。随后道:“亦或,你用了什么方式,看到了一个你所不想要的关于她的未来。
然而,你真的舍得么,麒麟?留下一个,你势必要亲手杀死一个。
我知道你做不到。
毕竟,为了达成目的可不惜任何代价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妖狐。”一言不发听到这儿,铘终于打破沉默。
“我想说的,我刚才早已说过。”话音再次停顿的间隙,我感觉狐狸将目光悄无声息地移到了我脸上。
虽然看不到他眼睛,但能感觉到他的目不转睛。那样定定朝我看了一阵,他一字一句对着铘道:“你从来无法对她的安危袖手旁观,我却可以。所以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她在你手上的那两条命。”
话音刚落,仿佛天崩地裂,整个屋子在一声惊雷般巨响声中颤抖着碎裂。
那不知是何许样一番力量,把这建筑如同棉絮般肆意撕扯和碾压,由此激起的漫天尘埃中,不见了窗外那道似有若无的身影。
见状铘正要追出,但回头看向我,他急转身义无反顾往我身上扑了过来。
一道横梁在他将我抱紧的瞬间,砸到了他身上。
他身躯一瞬间变得僵硬,不知是疼痛还是抬头刹那看到了什么,但纵使肌肉绷紧如石,他始终无法推开身上那根横梁。
“走!”于是他低低对我喝了声。
我没动。循着他视线,我看到狐狸一身白衣高高在上,在四周诡异的气相中仿若神祗。
原来他并没有离开。
屋外朗朗清空下浓云翻涌,屋内平地悍雷中浓尘滚动,他站在房顶被撕扯出的缺口处,脚下踩着那根断裂横梁的残余,隔着雾茫茫一片的尘埃,用他那双清透无比的碧绿色眸子看着我。
他真的说到做到。
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甚至我的命。
所以当看到他俯下身朝我伸来他的手时,明知道他要让我做什么,我却将头一低,一把将无法动弹的铘抱紧,然后带着他沉重身躯和压在他身上那根更为沉重的横梁,滑下床迅速往房门方向移去。
“自不量力。”移动时听见狐狸的话音,似笑非笑。
他怎能在几乎杀了我之后还能带着这样一种心情?
一刹那的激怒之后,我冷静下来。是了,因为他不是我的狐狸。
他是碧落。能令梵天珠绝望到丢弃一切去选择赴死的碧落。
所以咬咬牙,我立即自不量力地拖着铘继续我的动作,但不幸,身体却背叛了我。
有些东西是无论怎么也努力不来的。
在我仅仅走了两步路后,一股剧痛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姿,迅速折断了我前行的可能。
疼痛来自体内那些碎裂的骨头,但后来更多是来自内心。
跪倒在地的一刹那,我明白了为何强大如铘这样一头麒麟,会仅仅因为一根横梁的撞击而失去意识。
那根横梁的背面覆盖了一层特别的东西。
一支支漆黑色的、仿佛钉子又不是钉子的东西,深深扎在木梁上,以雷天大壮的卦象排列分布。与此同时,铘的脸上和在外的身体上,也如镜像般逐渐清晰映出了这种纹理。
以他的血。
我记得这幕诡异景象,也记得狐狸把这些钉子似的东西称作伏羲杵。
多年前尚处于少见多怪的年龄时,我曾在一片心惊胆颤中看着狐狸用它们钉在千年出土的棺材板上,镇过一具古老的起尸。而事后他半真半假地对我说起过,这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在他力量鼎盛时期,他可用这些东西来镇住神。
那时以为他在开玩笑,现在他真的用来镇了神。
神兽麒麟王。
所以,仔细想想,大约在现身之前,狐狸就已经把这些东西布局好了不是么。他料到铘为了防备他的再次靠近,必会用这强大的结界防他也料到一旦将这结界布下,铘会卸了防备。再趁铘一心全都在我身上的时候,引诱他毫无选择余地地踏入自己这道陷阱,为此不惜拿我的命做赌注。
真真是诚不负他先前所说的那些话了。
可为什么铘会完全没发现狐狸再次潜入了素和山庄,并布下了这些伏羲杵?
他和狐狸差不多是势均力敌,甚至力量应是占了上风,理应不至于迟钝至此。
说到底,他原本充满信心能阻挡住狐狸的结界并没起到他意料中的效果,是否已说明了他败给狐狸的原因。
诸多思绪只在一瞬间,狐狸身影已由上而下,翩然落到我面前。
“这是否让你想起了什么,譬如当初你我是怎样从落岚谷结界中离开的,宝珠?”他再次朝我伸出手,弯着那双祸害人心的眼睛,似乎笃定最后那两个字会让我束手待毙。
所以在他手靠近我的一刹那,我近乎凶狠地推了他一把:“别碰我。”
笑容在他眼里忽闪,不安定的前兆:“我是来带你走的。难道你不希望我带你离开这里了么?”
我看着他,摇摇头:“不会这么简单。”
“你以为会有多复杂?”他目光再闪。
“你身上有伤,不是普通的伤。而他的结界不是普通的结界。所以这两者相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带给我这么一个简单的结果。”
他不动声色看着我。眼神让我有点坚持不住。
末了,他朝我微一点头:“确实,并不算简单。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
“跟我走。”
淡淡三个字,不容拒绝的精炼。
我看了看和门相差的距离,义无反顾拖着铘仍往那方向继续爬去。
“自不量力。”身后再次传来狐狸不冷不热的嘲弄。
他为我治过伤,所以他清楚知道我身体脆弱的程度。所以他不紧不慢跟着我,然后手凌空一拂,替我将那扇并没被屋内凌乱所波及的房门打开。
当然这绝不是他好心放我离开。
我抬头看着门外依旧呆站着的喜儿,蓦地停顿下来。
我不能靠近她,靠近她她必会被牵扯进这场风暴里来,而无论她面对的是那一面,随意一个小小的漩涡就能让她命丧黄泉。
正当我这么想着时,突然手臂一紧,铘单掌劈开身上那根紧紧依附的横梁,翻身跃起一把将我拽朝他身后拽了过去。
黑鳞遍布他手臂,这道挡在我面前的手臂苍劲如一道钢筋打造的围墙。
麒麟真身的显现迅速吞噬着原本附着在他皮肤上那片片诡异卦象。毕竟是神兽,狐狸的诡计看来并未能困住他太久。
然而正当他绽出掌上利爪倏然往狐狸方向袭去时,突然他脚下地面一震颤动,继而轰的声巨响,那片地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绽裂开一道巨大缝隙。
缝隙将他与狐狸之间的空间隔阂成两半。
但并非仅此那么简单。
当里头冲天而起一股浓烈白雾后,仿佛地狱打开了门,那道缝隙里传来了一阵阵野兽低嚎般的声音。
声音来自一种模样极为诡异的东西。
我曾见到过的那些东西。
似人又似山魈,格外庞大健硕的上身拖着纤细柔软的下肢,它们在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雾气中此起彼伏咆哮着,争先恐后从地下深处攀爬而出,一窝蜂地直扑向铘的身体。
见状铘迅速将我推开,随即转身面向它们时,它们细长触须已将他手腕缠得密不透风,甚至包括他正迅速化成麒麟本体的后肢。
但喷发在铘身周那层青色磷火并没能烧灼它们。
这些来自血族的怪物既不是鬼也不是妖,不属于任何那些可被麒麟身周那层戾气所化的冷火所能焚毁的东西。
所以也就无从制约它们。
除非投以更大的力量和专注,就如同那夜在山谷里同它们的抗衡。可如今这批怪物比那晚的更多也更为强悍,而铘的专注却始终都只在我身上。
他不能这样,不能。
我想提醒他这一点,但四周巨大气流压得我开不了口,情急下便只能奋力往前一冲。
一心想去帮他将那些缠人的东西分开,热血冲脑得不顾一切。
事后想想,实在很冲动也很不自量力。
能令他难以脱困的东西我又怎可能对付得了?但当时没想那么多。不知为什么,见到他那副样子我就突然开始头脑发热。我想,或许真是因为梵天珠的血在我身体里起了某种作用,虽然很可惜,起作用的不是她那非凡的力量。
然而没等靠近,我眼前突地一道黑影闪过。
庞大,带着团冰冷气流,它细长触须一甩间径直从我头顶上扫了过去。
我没躲。那触须看起来那么细那么软,我以为最多不过是吃痛一下而已。
谁知却仿若被一把榔头当顶砸过。
嘭的一下,猛烈得几乎像是把我头盖骨都拍碎的一下撞击,直震得我眼前一阵金光闪烁。
好在并不感到疼,速度太快,只觉头重脚轻两眼发黑,所以半晌脑子里空荡荡一片茫然。
及至见到更多怪物从地底下爬出,我才清醒过来。
咬咬牙忙要继续往铘的身边跑,突然一片白色拂到了我脸上。
是狐狸的衣袖。
他由始至终的沉默让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却在此时骤然出手,我心知不妙。
可惜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蓦地一片漆黑,与此同时听见铘一声咆哮。
愤怒并着焦躁。
可是明明离得那么近,他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远?
没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整个人却已失去了知觉。
第448章 青花瓷下 六十四
六十九.
烟灰在半空化成一串流光, 好看得像突然坠落的群星。
但它们压在我剑上的力度则是陨石, 一下接着一下,几秒钟后让我胳膊完全没了知觉。
所幸那把剑跟我身体仿佛是身死相依的,无论承受什么样的力, 它始终同我手掌纠缠在一起,通体暗光流动, 无声无息替我把这一连串袭击阻挡开来。
无论凑巧也好运气也罢,当那些流光消失之后, 我一边挥剑对着空气乱砍, 一边发觉自己仍毫发无损地活着。
所以一时大概勇气有点突飞猛进,我冲动了下,抬剑就朝红老板劈了过去。
全然忘了那四个抬着他轿子的人有多高, 所以他离我有多高。
所以剑只劈到那顶轿子的底座, 即便如此,也没能碰触到。因为一只手挡住了我的剑。
是离我最近那个抬轿人。白麻布裹着他的脸, 看起来像个木乃伊, 他用他那只裹着雪白衣袖的手挡在轿子底座前,而我的剑深深砍在了他那只指头特别长的左手上。
手没流血,这并不奇怪,剑砍进他肉里的感觉就跟砍到一块木头没什么区别。
我立刻抽剑往后退,但已经来不及, 那人手掌往前一推,任由剑穿透了他的掌心,他手掌倏地推到我面前, 抓住了我的喉咙。
那一瞬我看到红老板闲坐在椅榻上那张闲闲的笑脸。
表情仿佛看到一只被戏弄后遭到禁锢的猴子。
“痛不痛?”然后他问我,幽黑的眼眸从我憋红的脸转向我握剑的手。
不痛。我吸口气正想这么回答,但突然从肩膀到手腕,我这整条胳膊传来极为剧烈一道疼痛,让我冷不丁地倒抽一口凉气。
浑身抖得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好像一把钻子从骨头里猛地穿过,这种疼痛尖锐到无法形容。
所以眼睛一下子模糊起来,泪花闪烁中,我看到红老板俯身向前,修长手指拈着烟杆从我抖个不停的手臂上一寸寸拂过。然后在我肩膀伤口处点了点,他看着我龇牙咧嘴的表情,眉梢轻扬:“痛就说出来,我爱听,也爱看。”
“啐!”我不假思索仰头朝他吐了口唾沫。
但他离得太远,我脖子又太短。
所以我没能在那张白净的脸上弄到任何能侮辱他的东西,反而脖子紧了紧,我给自己惹来更大一份惩戒。
“所以我一直都为你感到挺可惜的,”缓缓靠回椅背,红老板拈了拈手里的白玉烟嘴:“忘了自己过去的一切也忘了自己过去所有的力量,现在的你是不堪一击。瞧瞧你这一副身子骨,是想用龙骨之力伤到谁呢?应该是我对么。
可如今痛在谁的身上?
为什么是你?
你明不明白这个理?”
我张了张嘴,但被勒紧的喉咙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地方实在脆弱,所以我想了想,便悄悄把全部力量重新聚集到手上,在有人察觉我想做的举动之前,将手里那把剑往右狠狠一拽。
无论怎样,这把连龙都伤过的剑,应该能对眼前这个禁锢我的人造成一定的破坏。他手再怎么硬,毕竟被剑贯穿着,继续破道口子出来能有多难?
心里这么以为着,谁知刚一开始用力,伴着股强劲阻力,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物体容易被切开的预兆。无论对方是人亦或者妖,他身体的强度超出我的想象。
刚想到这儿,伴着咔咔一阵脆响,眼前这抬轿人慢慢把头朝我扭了过来。
仿佛后知后觉般,他察觉了手掌的异样,但勒着我脖子的手纹丝不动。
而被剑贯穿的手掌非但没被我刚才的用力扯动分毫,反令我手臂的骨头在一阵酸麻后爆发出一股难以忍受的剧痛。
痛得我手脚冰凉,紧咬了牙关才没让自己发出声,只是藏不住额头瞬间汗湿一片。
见状红老板噗嗤一声笑了,那笑容竟有几分像是狐狸:“再用点力试试,梵天珠,有时候不使劲蹦q几下,人还真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不是么?”
话音刚落,他手指轻轻巧巧将手中白玉烟嘴从烟杆上拔离,然后将没了烟嘴的烟杆重新含在口中,朝着我脸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随意而优雅的一个举动,所以让人毫无防备。
恍惚中只见一道光朝我扑面飞来,没来得及看清他到底朝我吹来了什么东西,我脑子里突地一空。
于是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我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
就如同霎那间不受控制的走神,短促得让人连戒备都来不及生成。
当回过神时,红老板已斜靠在榻上,似笑非笑阖上了眼。却依旧能感觉到我下意识往自己脸上摸去的动作,他轻轻一笑,然后隔着他面前那道重新垂落的竹帘,缓缓对我说道:“去跟他说,我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后,或者说出那颗心脏的下落,或者你和他其中的一个将会生不如死。而最终怎样一种抉择,由他想明白了,好好做个选择。”
最后那句话,他加重了一点语气。
然后他看起来仿佛又如同一具艳尸,横陈在榻上无声无息。
当我试图对此说些什么时,脖子上兀地一轻,那抬轿人松开我脖子手往后一扯,轻而易举将他手掌从我剑上抽离了出去。
随后如同电影中的蒙太奇,我视线突然晃了晃。
晃得十分厉害,令我不由自主往后一个趔趄,及至站稳脚步,抬头朝前一看,顿时呆了呆。
眼前苍茫一片。
没了红老板,没了那顶棺材似的轿子,也没了那四个仿佛白无常一样的轿夫。唯有我手里那把剑还闪烁着血似的光芒,在夜色里仿佛妖气弥漫,静静吞吐着头顶倾洒而下的月光。
而那月光是银色的。
照在夜色浓郁的山岭间,映得树影婆娑,恬静得仿佛先前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遂在短暂愣神后,我再次用力摸了摸我的脸。
脸上依旧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这颇为奇怪。以刚才红老板所说那番话,他断不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离开,而那烟杆里必然有着什么东西,因为尽管时间短促,我仍是清楚瞧见的,那是亮晃晃一条银蛇样的东西。
像光又似闪电。
只是那东西一瞬间到底去了哪里,这一点我无从知晓。
这让我非常不安,便继续往自己脸上摸了几把,却仍是摸不出什么异样。心下顿时疑虑重重,我觉得自己身体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开始悄悄滋长着,但看不见摸不着,感觉又感觉不到。
不过这情绪没令我细想太久,因为至今没有任何动静的狐狸,更叫我感到心忧。
所以当即转身,我匆匆往茅屋里飞奔进去。
有狐狸和没狐狸在时是不一样的。
即便是面对碧落的时候,面对着那么一个一模一样的人的时候,我也从未有过这样一种迫切。
我不知道自己是迫切跑到他身边想去守护他,还是迫切想靠近他身边,哪怕只是看着他,闻一闻他身上的气味,也好平息我内心里汹涌翻腾的不宁。
而狐狸依旧沉睡着。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无论就在他身边的,还是外面突如其来的,都没能将他从深渊般的混沌中唤醒。
他苍白的脸死气沉沉,我从没见过他有那么长的时间无法恢复元气。
所幸那个红老板没有对他乘虚而入,否则,以我的能耐,真的也就只能同他一道坐以待毙。但不知他究竟曾与红老板有些什么纠葛,即便已对他下了追杀令,到了这里后却明明知晓他此时的状况,红老板仍是没有对他下手。
万幸。
于是用力吸了口气,我抱了抱他,手里紧握着那把妖红的剑。
然后我听见头顶传来轻轻一声嗤笑:
“不是恨他么,现在缠着他做什么,即便不用‘断肠’我也能料到是你,换个皮囊都藏不住你身上那骨子灾祸的气味。”
月光从屋顶那两个窟窿外照射进来,很清楚地在我脚下的地板上映出道影子。
影子是条巨蟒。
蜿蜒,妖娆,盘在房梁上倒垂着半个身子,顶端羽冠在风里轻轻摆动,仿佛蛇头长了角。
那颗头离我约莫一条胳膊的距离。所以不用抬头,我也能感觉到它双狭长的瞳孔一动不动注视在我脸上,如同紧盯着一只即将吞入口中的猎物。
紧跟着它真的一口朝我咬了下来。
我忙挥剑往他头顶一劈,但什么也没劈到,当然他也没能咬到我,我想这可能是因为纵然知道我没什么实在本事,它终究还是对我手里这把剑有所顾忌,所以才会立刻将身子一卷,盘回房梁远远避开。
但就在我趁这机会想也躲开时,忽然头顶上风动影动,一团冰冷气流像张网似的从上面压了下来。
压得我不由自主往狐狸身上重重一倒。
心知不好,但根本来不及逃,因为紧跟着身子凌空一荡,我被肩膀上突然抓来的那只手一把捞起,往远离狐狸的地面上径直抛了过去。
一提一抛,动作行云流水般的顺畅。
这漂亮的动作把我跌得浑身骨头仿佛一块块被榔头敲打了一遍。
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时,我终于看清了那条袭击我的巨蟒。
此时已将半个身子化成人形,他交叠双臂伏在房梁上看着我,原来是狐仙阁里那条差点让我丢了命的蛇妖小怜。
他看着我的眼神好像真的跟我有前世仇的,寒光闪烁,暗涌的杀机一触即发。
想来吃准了我除了一把剑没别的可以唬人,便懒得再使用他的妖法,只用武力就简单去掉了我几乎大半条命。
见状我扭头就往门外逃。
他也不追,只冷笑了声,一字一句阴沉道:“丢下他跑得比兔快,你就不怕我先杀了他?”
我站定脚步,立在门前回过头:“我在你们阁子里见过你家雅老板为他疗伤,若你主子是个能不顾红老板的追杀令给他一块安全疗伤地方的人,你自然绝不可能对他下手。你要杀的仅仅是我而已,我不逃难道还等着把命送给你?”
“哈哈……”他朗朗笑了声,随后霍地从房梁上跃下。
落地时翠绿蛇身化作一袭绿莹莹袍子,风姿卓越立在狐狸身旁,细长双眼径直朝我扫了过来:“说得倒也是。不过其一,雅哥哥不是我主子。其二,你跑得确实挺快,但可快得过妖怪的五指山?”
话音未落,他慢悠悠从枯草堆下抽出块破布,在我扭头往门外冲去的一霎,玩儿似的朝我投掷了过来。
本是软塌塌已烂得千疮百孔的一块布,从他手里弹出后霍然挺直,坚韧如锁链般缠住了我的脚脖子。
我被巨大一股拖力拽着重新跌倒在地。
幸好反应及时,在身子被那股力量拖着往后退之前,我将手里那把剑狠狠往地上一插。
剑身笔直没入土中,我得以在倒退前的一瞬,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原地。
大约小怜算准我已是砧板上的肉,被他除掉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见状他不以为然,也不急着把我扯到他面前,只用那块布条栓住了我,然后一步一步,他朝着我施施然走了过来:“何必麻烦。原指望你还能用你的驭鬼之术招架几回,现在看来,你果真已不是当年的你,所以,跑再远也只是浪费力气,何必?”
“畜牲在被宰前还得拼死挣扎一下呢不是么。”
他不动声色看了看我:“既是拼死挣扎,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笑小妖精到底还是比不过老妖精。”
“什么意思。”
“我跑那么快,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一翻身,我坐地上指了指屋里的狐狸,然后朝小怜摊开我的手掌。掌心里那个字让他目光一闪,显然已是明白我笑的原因:“他在昏迷前给过我一道保命符,而我需要点距离以防工具不长眼。”
说完我把掌心朝下,往泥土地上用力拍了过去。
还没彻底碰到地面,地面上突然浮起一股吸力,引着我手继续往土里一沉,紧跟着隆隆一阵巨响,仿佛天崩地裂,这座本就摇摇欲坠的茅屋在面对突然而来一股来自四个方向的外力侵入后,如遭猛击,一下子支离破碎,瓦解了开来。
瞬间屋内浓尘一片,隐约可见里头闪现出几道巨大身影,前前后后像堵墙,将猝不及防的小怜包围其间。
他们是造成这场破坏的六个金甲巨神。
分别从屋子四个方向闯入屋内,最初只是六只小小的草人,然而一路见风催长,落地时已顶天立地,仿佛古战场上披着金甲的骁勇战将,生生地将屋顶率先掀了去。
见状小怜眼里一瞬掠过惊诧,继而闪出一点怒意,他摇身一晃,闪电般化作巨蟒身形,往我这方向猛地一冲。
但即将越过那六个金甲人时,却又硬生生停顿了下来。
“天干地支六甲阵。”他想起了什么,看着它们缓缓说道。
随后没再继续朝我看上一眼,他咬了咬唇转过身,朝身后那片尘埃未定的方向跪拜下来:“小怜叩见主子爷。”
453、青花瓷下 七十
七十.
尘埃散开, 我看到狐狸盘腿坐在枯草堆上, 若有所思看着跪在地上的小怜。
绿幽幽一双眼目光灼灼,不似刚从昏迷中苏醒,倒似刚刚好梦一场。只是眼神有些复杂, 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他兀自沉默了片刻, 这才微微一笑说道:“不在阿雅那边待着,你追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跟你交代的事莫非你已经忘了。”
“小怜不敢, 小怜只是近来觉得有些不妥,所以一路循着爷的踪迹,想来问爷几句话。”
“你想问什么。”
“都说红爷给主子您下了追杀令, 是因为他认为华渊王之死与爷您有关, 而且爷还取了华渊王的心脏。主子,可是真有此事?”
“假的如何, 真的又如何?”
见狐狸答得一派无关痛痒, 小怜不禁轻叹了口气:“主子向来知道华渊王对于红爷,对于雅老板,对于整个儿血族,意味着什么。若那传闻中所说都是真的,主子岂不是……”
“小怜, 我早跟你说过什么。不该你问的别多问,不该你管的别多管。正如今日,你放着阿雅那边正经事不做, 巴巴儿的寻到这边来,若我交代你的事有些差池,回头你怎么交代?”
“小怜知错。”
话虽如此,小怜脸上并不见有半点知错的知错的样子,只微微将头抬起,略作沉吟后继续说道:“但小怜知晓,主子交给小怜的事可大可小;小怜也知晓,主子爷用那些事让小怜待在狐仙阁,无非是为了小怜脱离无霜城后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小怜更知晓,主子爷如今孑然一身四海漂泊,一心只是为了寻找梵天珠。可是纵然如此,小怜无法在自个儿的安乐窝里眼睁睁看着主子现在一日不如一日,不仅被那头麒麟纠缠不休,还被那些曾经的部下四处追杀,腹背受敌,都只为了那个让无霜城毁,让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也早已将主子忘得一干二净的女人……”
话音未落,小怜突然身子一颤,抽搐着跌倒在地上。
半身褪回原形,他想起身,但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绊着,任长尾挣扎扭动激得尘土漫天飞扬,却怎么也没法让自己重新立起。
所以挣扎了一阵后他没再动弹,只侧身躺在那儿,目光穿过金甲人巨大身影定定看向狐狸:“主子……”
狐狸掠着脸侧发丝,淡淡迎着小怜眼神:“这些年不见,你出息了,连红爷身后都敢悄悄尾随着,你真当那些血族不会动你。”
“谁能带小怜找到主子,即便那人是阎王爷,小怜也得跟着。”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管起我来了。”
“小怜不该管。但主子,您瞧见自己刚才是怎么一番模样么?无霜城的九尾碧落何曾有过这番落魄?想当年,您和红爷不费一兵一卒吞了北陵城断了苍衡龙脉放出群妖建都无霜,那会儿是何等的威风。现如今怎会这样了?爷的天丹呢??爷收的那些气数呢??爷从那女人这儿得来的梵天珠呢??三年前爷还不至于如此,这三年不见爷究竟是怎么了?!爷为何连身上区区一点伤口竟都难以恢复了?!”
一叠声质问听得我有些难以呼吸。
我皱着眉,试图用脑子去还原小怜所说的当年,但突然一阵害怕,我看到狐狸在望着我。
眼里有话。所以我没再多想,只默默从土里拔出剑站起身,倏地斩断了脚踝上那块布。
而狐狸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也站了起来,走到小怜身边,看着他随自己距离的接近而突然越发痛苦起来的那张脸:“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早和无霜城没有任何关系,让你们这些孩子老老实实跟在阿雅身边,就是为了让你们早晚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是我背弃了无霜城,如今我成众矢之的也是应该的,你只管在阿雅身边留心着他的动静,旁的无需多管。这会儿是给你的一点小小教训,让你记得长点儿心眼,若下次再跟来,无需多言,我必先废掉你百年修行。”
说罢,他转身径直往门口走来。
随着距离的拉长,小怜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也终于解脱了束缚般慢慢爬起身,他牙齿一咬,追着狐狸的背影继续不甘地朝他走去:“爷。”
但身子刚接近那些金甲巨人,他膝盖一软,险些又跌倒在地上。
由此一双眼不知是怒还是怨,他静静看向我,所幸不出片刻,那目光便被狐狸的身影阻隔了开来。“小怜,不要再来管我的事,不要再来找我。”走到我面前后,他回头对小怜道:“往后好好在阿雅那边待着,再修行个几百年,你也就不用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小怜这条命是爷给的,爷上哪儿小怜跟去哪儿。”
“累赘一个也就够了,我不需要身旁带着两个不省事的。”说罢,狐狸的手凌空一挥,就见一棵孤零零杵在不远处的老树一阵颤抖,树冠下弯树枝彭彭着地,转眼幻化成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
迎着我和狐狸的方向一路过来,狐狸拉着我翻身上马,随后头也不回,在小怜目不转睛的视线中,带着我离开了这个短暂的千疮百孔的避难所。
一路沉默。事实上,从上了马背之后,狐狸整个人就朝我压了下来。
我不敢露出异样的神情,唯恐被小怜看出端倪。
狐狸伤重到无法想象,刚才同小怜那份交谈和所施的法术,只怕已耗费了他醒来后全部的力量。所以我只能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去维持他在座骑上的挺拔。
即便如此,某人邪性不该,仍有闲心朝我笑了笑,半真半假说了句:“现在开始你可以祈祷了。”
“祈祷什么?”我茫然。
“祈祷不要遇到我自己。”
虽懂,但听起来总觉得怪异,我僵着嘴角不知该笑还是该皱眉。
“他是最容易找到我的,这么些时间过去,他怕是应该已感知出我俩的踪迹,之所以没立刻找来,或许对我的身份已察觉并有所顾忌,也或许想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对你自己还真是了解。”我低哼,“不过,什么叫累赘,什么叫不省事的。”
他笑笑,微温的呼吸在我身后轻轻扫过我脖子:“楼小怜一贯对我忠心不二,但若今日不说些重话拦住他,继续跟着我,他会死。”
为什么?
细想那小怜也不是个寻常小妖,在狐狸身边再怎样也不可能连自保都不如,所以,为什么狐狸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没等我将这疑惑问出口,就听他用一种辨别不出任何情绪的话音,问我:“红老板走前有没有对你做过些什么。”
我微微一颤。
重提此人,那是一种仿佛刚从死亡线边缘挣扎而出的后怕。
遂把红老板让我带给他的话,以及他消失前对我所做的,原原本本告诉给了狐狸。
他听后沉默许久,就在我担心他是否再次陷入昏迷时,他淡淡开口道:“可惜晚醒了一步,着了这老精怪的道儿。虽早料到这件事迟早瞒不过他法眼,不过,现今他也卷入进来,实在是火上浇油的麻烦。”
“是说他想跟你做的那笔交易,没法谈得成么?但华渊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要把他心脏藏起来?”
“你还记得血食者么。”
我怔了怔:“记得。”
“他们的统领就是华渊王。”
盘古开天之初,血魔血罗刹降世,为扩张自身实力,创造了血族。
因为具有近乎不朽的生命,血族非常强大,并由此肆无忌惮,恣意挑衅和杀戮神明,由此引发生灵涂炭,几乎导致人类灭亡。
于是最终有一天,他们遭到了‘佛灭’。
那是一场由大日如来率领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所进行的一场涅式战争。
而这场佛与魔之间的旷世大战,最终以血族的溃败告终。
血族虽然近乎不朽,但颇为畏惧阳光,所以大日如来倾其修为所化的佛光普照,正是狐狸口中所谓的蛇打七寸,在一片恢宏中,杀得血族猝不及防。
于是血罗刹被拘入灵山,而血族几乎遭到全歼。突然而来的灭顶之灾中,唯有一些力量特别强大的血族,在佛光普照开始前的一刻,预知不妙,便迅速将自己不朽的生命自行了断,以此化作为‘伥’,也就是后来所谓的血食者。
血食者以近乎人类的姿态躲避在佛光无法照耀到的地方,逃过‘佛灭’,保存了性命,并由此自行衍生出一个新的血族。
这批血族的力量比原先的更强,而其中那位佼佼者,便成了这支血族的统领。
他就是华渊王。
“那他比血罗刹更厉害么?”听狐狸说完,我不由问他。
“据说他是除血罗刹之外最强的血族,也是即便血族被灭,亦可让血族继续生生不息的一个魔王。”
“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他还能被杀死?”
“能让华渊王死的方式,一则令他被困于大日如来的佛光之下,二则较为简单,便是直接去除他的心脏。为了化作伥,血食者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不朽’的失去,所以尽管华渊王几乎是不灭之身,到底仍不是个不朽之躯。这大约也就是为什么,自血罗刹离开苍衡龙脉后,他从此就销声匿迹。有多大能耐便有多大弱点,所谓物种进化的制约。”
“那么……他真的是被你杀死的么?”
这问题狐狸没有直接回答,只轻轻一笑,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不太好说,因为心里觉得,按照狐狸的描述,他可能不太是那位华渊王的对手。
但若直接说出,必然触动这只傲娇狐狸的逆鳞,所以最好的回答方式,还是沉默。
见状,狐狸没再继续为难我,修长的手指往我头顶上轻轻一遮,他为我挡住了头顶上忽倏飘来的几点雨丝。
原本月光清朗的天,不知几时变成了浓云密布。变天真如变脸。
“华渊王力量强,但弱点也强,所以他是条隐龙,一切只要在合理范围,他不出手,不滥权,不会置生灵涂炭于不顾,让自己手下肆无忌惮。所以他掌权的那些日子里,人、神、魔,彼此相安无事,而血罗刹一出苍衡封印,就天下乱。所以,看出来了么,当血罗刹再次被封印,无霜城群龙无首,这个时候谁想要华渊王死,都是可能的。毕竟妖怪就是妖怪,但凡有一点可能,谁愿意回到过去那种波澜不兴,只能隐藏在暗处的生活。无论雅哥哥,红老板,亦或者旁的谁,那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见过他们后,难道感觉不出来。”
“所以杀死他的另有其人……”
狐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按捺不住继续追问:“那么那个人不仅杀了华渊王,还取了他的心脏,又是为了什么……”
问完,脑门上被狐狸轻弹了个爆栗:“你的脑袋瓜里这会儿是否除了‘为什么’就没别的了,小白?你在那个洞里跟那家伙在一起时,可有那么多嘴?”
猝不及防的问题,我一呆。
“不说了,我有点累。”
说完,他轻笑了声。笑得仿佛像是叹气,低沉又带着点疲倦。
我难受得一哆嗦。
想起他身受重伤,想起才刚在昏迷中醒来,想起他刚刚为了把我带离小怜身边,花光了身上的全部力气……
是的。我着实不该在这个时候絮絮叨叨对他问个不停。
只是他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害怕。
自从见到红老板,自从听了他说的话,我就一直在害怕。
我想知道狐狸究竟是真的不晓得华渊王的心脏在哪里,还是为了某些目的没法跟红老板谈那笔交易。但若那笔交易无法成行的话,他是否清楚知道结果会意味着什么?一直以来,狐狸不希望我想起来的,我不愿想起来。同时,我也不想要这身体里的另外一个我,在忘了一切的情形下,为了另一个人而与狐狸为敌。
所以,我俩到底该怎么办,狐狸。
这当口,风里的雨丝变成了雨串,转眼突然又变成倒豆子般一阵,来势令人猝不及防的凶猛。一时轰轰烈烈,马背颠簸交杂着风雨灌注,几乎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
见状狐狸伸手朝着马头右侧轻轻一拍,它一声嘶鸣,撇开原先走的路,一头往左侧奔腾而去。不出片刻那方向显出一个村子,被瓢泼大雨笼罩得几乎看不清模样,若不是狐狸突然转了方向,几乎就同它失之交臂。
“暂时先在那儿避避雨。”察觉我的疑惑,狐狸说道。
“可是我们只有三天,这么一耽搁能及时赶到北京么?”
“三天时间。呵,那个老精怪……时间确实是紧了点,不过也不急着这一时片刻。自然,也是因为我确实有些累了。”身后狐狸的话音变得有些断断续续,我正想回头看看他,忽然马头朝前一倾,当我意识到不好时,它一头往泥地里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