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青花瓷下 三十六
三十六
铘一再向我清楚表达出他要把我留在这时代的坚持。
不容任何抗拒的坚持。
仿佛若是狐狸真的没能在这个时代、在我被杀前认出我来那我就真的永远也无法回去,而狐狸也就永远也不会在未来和我相遇。
所以铘走后,我非常害怕。
如果现在要对付的只是一个素和甄,那还好毕竟他跟我那么疏离,我总能找到时间和机会从这里逃出去。然而有个铘,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想我在这山庄里的一举一动绝不可能逃得出他的眼睛。又再加上这屋子里的佛指舍利,显然对狐狸来说是有影响的这样的话,我哪里还能有机会再见到狐狸?
每每想到这里时我躁动不安,恨不能插了翅膀立刻飞离这座建筑。
却只能耐着性子等着,因为不仅下楼有困难楼外还有人看守着。
最初几天总是会被看管得最为严谨一些况且我有过出逃过的黑历史所以虽然抽掉了楼梯,素和甄仍是在院墙外布置了人手。而那负责看守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喂养雪狮的老陈。
常能在窗前看到老陈坐在墙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枯枝似的手里捻着一串栓雪狮的粗链子。
我听那些妖怪把雪狮称作白泽。
白泽是山海经里的神兽,没人真见过它们具体长什么样所以若真的长得又像狮子又像狗,倒也无可非议。老陈却是个谜。如果雪狮真是传说中的神兽,那他又会是什么样一号人物,能驯养这种不属于凡间的生物。
或许他并不是个凡人,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假如我在哨子矿见到的那一幕真是梵天珠的记忆,那么素和甄这个曾经的佛界中的高管,如今找个会驯养神兽的神人过来帮他,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这就更奠定了我在这地方无法轻举妄动。
况且,即便能躲得过老陈的视线,又怎么能瞒过铘的眼睛。
于是只能苦苦捱着。
所幸在我提出要把我那口陪嫁来的梳妆台转放到这里时,素和甄没有拒绝,毕竟燕归楼上没有安置这么件对女人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而一等他们将这件沉重家具运来,我立刻翻开夹层检查了一遍,确认万彩集好好在里面保存着,这才松了口气。
其实早就对此心存疑惑了,为什么尽管很多神人都在寻找这本册子,但无人能察觉它就在这口梳妆台里。所以虽然它如今近在咫尺,我仍是把它安放在原处,毕竟能瞒过人不稀奇,而能令妖怪也洞察不了它的存在,我想,这梳妆台一定是有着什么玄机。
而就在我耐下心继续在这楼里掰着手指度日如年时,几天之后,庄子里出了件事。
这天是中秋。
虽因素和寅的病令素和甄几乎把这节日给忘了,但大户人家张灯结彩做月饼,总归是代代留下的老传统。夜里更是开了几桌酒席,被素和甄拿来赏了下人,这就形成了主人这里冷冷清清,仆人住处热热闹闹的奇特对比。
老陈虽没去前院跟着众人一同吃饭喝酒,不过自有人送来酒菜和月饼。
不管他到底是人还是非人,酒精的作用都是一样的,两壶下去,他径直在墙角下躺倒,不出片刻鼾声震天,所以也就没能听见,这天夜里的雪狮似乎有点格外的躁动。
自从它的伴侣死在哨子矿后,它就总有些烦躁不安,但原本只是独自在圈养它的地方发出闷闷的哀哼,这天夜里,它却发出似野猫发情时从嗓子眼里憋出的那种怪声。
可是它的体积和喉咙比野猫大得多,所以那种声音从它嘴里发出来,自然就更为怪异和可怕得多。一阵阵撕心裂肺,阴气沉沉,直把我听得毛骨悚然之时,月上中天,更敲三下,突然间窗外风声呼呼,像是大雨前的阵头风似的,把窗户吹的咯咯一阵响。
我吓得一跳。
回过神后,忙走过去想将它关紧,却在抬头一瞬,看到那天我同陆晚亭会面的房子,失火了。
熊熊一把烈火。
火势惊人,却并没有波及附近建筑,只像有灵性般盯着那栋房熊熊燃烧,惊得那半边院落里大呼小叫,混乱之极。
随即就见一群人在匆匆来到燕归楼。
拍醒老陈后,他当即一跳而起,抓起手里链子就往关着雪狮的地方飞奔而去。
那群人则留在了燕归楼,楼里楼外,守得戒备森严,仿佛庄里来了强盗般如临大敌。
至凌晨时分,火势终于被破灭,宅子里逐渐安静下来。
到了天亮,守在楼里的人逐渐散去,喜儿也得以被派至楼上。
她是过来替我收拾房间的。一见到我,她险些又要哭出来。我只能安抚了她几句,随后问起那栋楼失火的事,她一听立刻来了劲,当即绘声绘色对我说道:
昨夜有察看火烛的仆役经过那栋屋子时,听见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响。
遂疑心是哪个丫鬟仆人在里面偷偷做什么好事,他立刻提着灯进门察看。谁知一圈看下来,并无半点人影。所以想,大概是耗子吧,于是正要关门离去时,突然听见里屋中再次悉悉索索一阵响,然后突然看到有个女人披头散发趴在地上,从屋里慢慢爬了出来。
仆役原以为是丫鬟在装神弄鬼,所以当即喝斥了一声,并举起手中灯笼朝那女人径直照了过去。但当他一眼看清女人那张脸后,登时给吓得魂飞魄散,扔了手里的灯立刻往外落荒而逃。
火灾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
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屋门边的垂帘,帘子燃起熊熊烈火,把一栋房子烧了个干净。
所以后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那仆役为了逃避责罚,他赌咒发誓说,他真的亲眼见到屋子里有个女人爬出来,而且那女人一张脸血肉模糊,就像是被砸碎了之后用浆糊拼凑起来的。
必定是鬼,否则,哪有人的脸毁成这样,还能活着的。
不仅如此,那屋里还发生了另一件怪事。
当凌晨火终于被扑灭时,那间屋子已被烧得只剩下一片废墟。然而就在人们听了仆役的话,匆匆往废墟里去寻找那个惹他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人时,没有找到任何有人的迹象,却找到一样奇怪的东西。
因完好无损,所以它在那一片黑糊糊的废墟堆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它就是那只本被素和寅打碎了的青花夹紫美人瓷。
昨天明明它被砸得支离破碎,然而当人们今早把它从废墟中抱出时,除了一片片被高温烧出的龟裂纹,那**子完好无损,仿佛从没被砸碎过。亦或者,这屋里存有另一件跟昨天那只一模一样的**子,就如同这山庄里两个一模一样的兄弟。
但当人们将它小心摆放到地上,预备将此事告知素和甄时,这**子又发生了件怪事。
它再度碎裂开来。
但碎的只是外面那一层龟裂开来的青花夹紫白釉身。
裂开后发现,这瓷原来竟然是做了两层,里面包裹着另外一口瓷,虽乍一眼看去完全没有外面那层的细腻光洁,却通体苍白中透着异彩,并冒着灼灼热气,仿佛刚从窑炉里取出来一般!
说完,喜儿仍是一脸的诧异样,久久不能回神。
但我则立刻明白过来,这口瓷**看来真的是具备自我恢复的功能。但无论素和寅还是那时亲手拍碎过它的狐狸,都不知道这一点,这挺让人费解。而仆役所说的那个脸被敲碎的女人,也不知会不会和**身上那个女人有关,因为我记得,在我自己的时代,我曾见这**身上所画的女人会动。所以即便无关,也必有其怪。
想到这里时,我见喜儿边更换着床单,边絮絮叨叨对我道:“姑娘,纵然姑爷有千般不是,但嫁鸡随鸡,无论怎样,您切莫再惹恼姑爷了。昨日真是吓死喜儿啦,等过几天姑爷消了气让姑娘回来,姑娘可切莫再任性到处乱跑了,这里毕竟比不得自己家,一次一次的被老爷说几句也就算了。这儿即便有寅爷护着您,但总归您嫁的是他弟弟呐,况且庄主身子骨又那么弱”
说到这儿,见我直直看着她,话音戛然而止。她以为是因她说过了头的缘故,忙用力抽了自己一巴掌,苦着脸道:“看喜儿这张嘴,又在胡说八道,姑娘千万莫怪,喜儿也是为了姑娘”
“喜儿,你这张嘴的确是喜爱胡说八道,”喜儿的话让我突然心念一动,所以立时这么对她道,“你以为二爷为什么会把我软禁在这里。仅仅只是到处乱跑么?那是因为他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当初我那不便与人说起的事。而放眼素和山庄,眼下唯一知晓那些事的人便是你,所以你这丫头,不会是闲时无聊,将这些当做趣事说给别人听了吧?!”
一听我这话,喜儿果然脸色一变,丢开手里床单扑通下跪到地上,两手对着我一阵乱摆:“姑娘!喜儿纵有天大的胆子,哪敢把姑娘的事说与别人听啊!”说完,意识到楼下有人,她忙将嗓子压了压低,随后继续道:“姑娘难道忘了,那位爷最后一次同姑娘见面时曾对喜儿说过,若喜儿丫头嘴巴碎,将他的事说与别人知道,那立即就让喜儿烂了舌头烂了手,从此话说不得,便连事也做不了。虽说那位爷说话总如说笑般半真半假,但姑娘自是知道那位爷的手段,所以,难道喜儿会存心找死不成”
口口声声那位爷,那位爷。那位爷究竟是谁,喜儿始终没说,我也不方便问。
不过由此可以看出,素和甄所暗指的跟燕玄如意曾有过丑闻的神秘人,是一位挺了不得的人物,他随口一句笑话都能让这丫头当真感到害怕,所以我故意又问了句:“看你说的,那位爷难道是个鬼怪不成,说让你烂舌头就真能让你烂?”
“真的是可以的!姑娘忘了他变的那些戏法了么?况且姑娘自己第一次见他时还不是也被他那张鬼脸吓得不轻,婢子都佩服姑娘,明明那么害怕,还敢一次次去见他。而且有一次”
“有一次怎么?”见她说到这里犹豫着把话停顿下来,我立刻追问。
“有一次奴婢看见,他那双眼睛在暗处时能像鬼火似的一闪闪冒光所以,奴婢真不明白,他到底对姑娘说了些什么,竟会让姑娘对这么一个完全不知底细,模样又极为可怕的人,言听计从的”
说到这儿,大概意识到自己再次说过了头,喜儿忙噼噼啪啪又往自己脸上扇了几巴掌,随后没敢继续再说些什么,她匆匆转过身去借着忙碌不再看我。
而她对那位爷的形容,不知怎的让我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过暂且勿论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会儿我比较在意的是,如果真是那人让如意去偷万彩集,那他们两人私底下,不知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种关系。
如喜儿所言,一次一次,想必应该不止一次或者两次。
所以,到底是私情,还是有着别的什么原因?
琢磨间,喜儿已带着沉重的负罪感,低着头干净利落把床铺整理完毕。
随后欲言又止地想继续跟我说些什么时,管家婆上楼将她领了下去。
随着楼梯被移除的咔咔声响,我重新恢复到一个人的寂静。听见身后风依旧将窗吹的啪啪作响,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紧跟着一惊,因为毫无防备间,我竟看到了素和甄。
他坐在窗台上看着我,眼里一派透着了然的意味深长。
虽不知他几时上来的,又究竟在那儿待了有多久,但想必刚才我和喜儿的那番交谈,差不多已全都被他听了个七七。
这一下,我就算是全身张满嘴,也是有理说不清的了。
于是硬着头皮叫了他一声二爷。他没理我,只兀自看着屋里的摆设,然后淡淡说了句:“想来你应该已想起那位爷究竟是谁了,对么娘子。”
第421章 青花瓷下 三十七
三十七
素和甄的话让我浑身一阵紧绷。
好在反应还算快我立刻反问了他一句:“二爷更该关心的,难道不是那口死而复生的瓷么?”
“为何你觉得它比此事更加重要。”
“那口瓷碎裂后竟能自己恢复,并且里面还包裹着一件奇怪之物,难道二爷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么?”
“呵如意,”这句话刚一说完,素和甄突然朝我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那碎瓷里显现出来的东西就是你家早已失传了多年的变花瓷。所谓窑变无双,甚至外界有传你家后来从影青瓷中演变出的映青瓷,便是结合了它的工艺于是自成一派,乃至一度称霸天下。如此一目了然之物,你居然仿佛头一次瞧见般轻描淡写一句奇怪之物。所以娘子为何我总觉得奇怪的不是那口瓷而是你。”
说完他目不转睛看着我,像是要从我故作镇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然后他慢条斯理又问了句:“话说回来,听说你无师自通能做出映青瓷,不知如今手艺可还如当年那般娴熟?”
我摇摇头。
“当年那个信誓旦旦要烧出天下第一瓷的女娃儿去哪里了?”
“死了。”
我的实话实说,在素和甄听来,应该是带着另一种含义。所以他淡淡一笑跳下窗台走到我身边,朝着房里打量了一圈:“当年你爹为了得到天下第一的名头,使手段嫁祸于我父亲,令他蒙冤落入天牢,至死不曾再得自由。如今换你,不知又是存着什么目的嫁入此地,一来便见庄内再无太平。不过,无论你的那位爷究竟是谁,你既不愿说,我总不能硬是迫你,此事早晚总能查个水落石出,如那具破壳而出的映青瓷,不急这一时。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现在能坦白告诉我。”
“什么事。”
“自小我就知晓,我那位兄长有异于常人之力,虽因此令他身体一贯羸弱,但那天他能独自一人去哨子矿将你救回,原先倒并不让我意外,然而从那之后,他身子的状况一泻千里,乃至远远超出了他原先病情恶化的速度。所以我希望你能坦白告诉我,哨子矿里除了我兄长说起的吴庄一事,是否还发生了什么,导致过度耗费了他的元气,却又被他隐瞒着不肯告知与我。”
素和甄的话音始终让人读不出任何情绪,这让我看着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才道:“他没有提到过么,吴庄为了给自己弟弟报仇,联手了一些能力强大的妖怪。它们不仅杀了寅大哥带去的那头雪狮,还迫使他打开了哨子矿里那口井,释放出了里面的东西。我不知道寅大哥病情的迅速恶化是否是因那东西所致,但必然是有关联的。”
“井里的东西?”他听后微微一怔,随后眉心蹙起:“那口井里什么也没有。当年我按着阿寅的交代将那两头雪狮领入矿中后,曾往里看过,里面除了地底的风声,一无所有。不过,既然你瞧见了,不妨说说,里头到底关着个什么东西。”
“这因为当时被他们关着,所以我也没有见到。不过听他们说,吴正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见到了井里的那个东西。”
“这事似乎是越来越有趣了。”听我说完,素和甄兀自朝我又端详了片刻,随后若有所思道:“若我不提及阿寅的病,你是否同他一样,永不会将这事告知与我?”
“如果寅大哥想让你知道,他必然早就告诉你,若他不愿,我跟你说了又能怎样。”
“寅大哥,寅大哥。呵,却不知你几时会改口叫我一声夫君?”
话锋突地一转,让我猝不及防蓦地一呆。
随即不假思索答道:“二爷一直对我百般防备,也曾口口声声称我更该嫁给你家兄长。从来徒有虚名的一场婚姻,二爷又何必介意我怎么称呼?”
“徒有虚名?”眼波流转,眼前人似笑非笑朝我低垂下来的那张脸,让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倒提醒了我,你我婚姻确实徒有虚名已久。”
“还不算久。”然后我又在匆匆间说错了一句话。
正自懊悔着时,见他淡淡一笑,对我点点头:“倒是几乎忘了,恰逢中秋佳节,虽说晚了些时间,我总该得抽些时间陪陪自己娘子了,你说是不是。”
“既然二爷的兄长病重,二爷难道不更应该是陪伴在他身边么?”
“呵,然而正是他力劝我来此,同你作一对有名有实的夫妻。”
一句话淡淡将我噎了回去。
正哑口无言地定定看着他时,他后退了一步,似乎适时地给了我一点喘息的空间。
“你看,虽然这些年过去,你变了许多,但有一点似乎是永不会变的。”随后他道。
“哪里没变?”
我试图借此转开话头,但没料到却因此令自己落入一个为难熬的境地。
“便是你对他的追随,以及你说起他时的模样。”他答,一边意味深长看着我的眼睛:“多么信赖的一副模样,仿佛他只要一句话,便能令你将自己的手交予他。但如今你可愿意把你的手递给我么,如意?”
边说,他边朝我伸出他的手。
眼神温和,举止有礼。令我进退维谷之中,不得不将自己的手慢慢朝他递了过去。
却在即将碰触到他手的一瞬,被他倏然间冷冷一把甩开:“别来碰我!”
眉宇间充斥的厌恶是显而易见的。
直把我看得心脏突突一阵乱跳。
登时逃一样迅速往后退去,他见状愣了愣,嘴唇微动,似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然后慢慢吸了口气,他缓和了脸色,眼神却始终直勾勾看着我,过了片刻,似有若无般问了句:“我到底和他有什么不同。”
我皱了皱眉:“世界上从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哪怕你俩长得再想象。”
“所以你就完全忘了对么。”
“忘了什么?”
“当年的一切。”
说罢,他目不转睛看向我,见我毫无反应,遂哂然一笑:“看来的确是忘了。忘了当年是谁一次次偷带着你潜去窑场忘了是谁手把手教会你如何烧制德化窑白釉忘了谁酷暑天里硬要同我在窑洞内耗着测炉温忘了当年是谁戳着我的脸,信誓旦旦说出它日我若为瓷王,必定封你为后这样的傻话。”
素和甄的话,先如平静海面,波澜不兴之时,却骤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猝不及防,前仆后继,一层层朝我汹涌而来,直把我拍呆在当场。
试图想出合适的话来应答时,见他目不转睛看着我,轻轻又说了句:“而当年又是谁,竟连一个黄口小儿的傻话也信了,一信便是整整十年,竟会以为替代自己兄长将她娶来,未必是件糟糕之事。”
说完,他看着我,目光复杂莫辨。
而我呆看着他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束手无策的感觉,因为心底忽因这句话涌起一股无法控制的悲伤。
这着实是一种极其突兀,又极为诡异的感觉。猝然从心底闪现而出,原是朦朦胧胧,然而不出片刻摇身一变,竟化成一把无比尖锐的刺刀,在他说出那些话的瞬间,突然由内而外将我活活剖成了两半。
随后感到有股巨大力量在吞并我身体的知觉。
并试图引导我往前走,就同在哨子矿的幻境中被控制时那样,令我不由自主想往素和甄面前走去,径直走到他面前,随后抬起手,在他略带闪烁的目光中,将手指慢慢朝他那道蹙紧的眉心伸了过去。
最后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我才重新找回到的我的意识,在手指险些违背我意志做出更为难堪的动作之前,我将它们迅速收了回来。
素和甄并没察觉我在这短短瞬间里的无数挣扎。
他不动声色朝我看了片刻,之后,轻吐一口气,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不过,忘了也罢,本就只是时光中匆匆一些掠影而已。往后时间还长,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下意识点了点头。
做出这回应时,脑子里空落落的,于是丝毫没察觉他在我点头霎那,伸手拔下了我发髻上的簪子。随后一边静静看着发髻松散下来的样子,他一边淡淡对我道:“既然这样,那把衣裳脱了。”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把衣裳给我脱了。”
第二次重复,我终于听得明明白白,因此不假思索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扇了过去。
“滚。”然后我指了指楼梯口,朝他扬眉。
“滚?”他瞥了我一眼,手指往他那张被我打出血丝的脸上轻轻一擦:“放眼整个素和山庄,还轮不到你说出这个字。”
“那我滚。”
“哈哈!”他忽地朝我放声一笑。
继而手往我方向一探。
意识到不对,我赶紧后退,不料衣袖突然随着我后退动作往下一滑,被他牢牢捉进了手里。再往后一扯,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见他用这长长衣袖霍地往我身上卷了过来。
瞬间缠住我的腰,又迅速缠住我试图挣扎的手臂,随后轻轻一转,眨眼间,就像件精神病院的束缚衣一样,把我牢牢裹住,致使我整个上身无法继续动弹。
而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仓皇之极的落之鱼:“我不同意,你能滚去哪里,娘子?”话音落,他手一松,无动于衷看着我被自己挣扎的力度绊得一个踉跄,随后失去重心,一头跌倒在地上。
落地当口,额头不偏不倚正撞在身旁的桌角上,撞得我两眼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那一瞬,突然想起自己曾在一道似梦非梦的幻境中,见到燕玄如意被素和甄失手推倒在地上的样子。
如那是历史显现,那么是否我这一撞,是终于完成了自己在这段历史中的使命?
一度我带着种庆幸这么以为着。
然而天旋地转般一阵晕眩过后,伴着额头剧烈疼痛和耳朵里嗡嗡轰鸣,我颓然意识到,自己仍还活着,活在这段让我走投无路的历史中。
素和甄在我将面临二次撞击的时候,及时出手,接住了我险些撞地的头颅。
然后他撕开束缚着我上身的衣袖,把我用力抱进他怀里,吻住了我的嘴。
我焦躁而愤怒,因为用力咬他嘴唇,也没能令他移开半分。
直至我嘴里尝到了从他嘴唇上渗入的咸腥,一阵发抖后,我没再让自己牙齿继续用力。
而他也终于将脸慢慢抬起,在我直瞪瞪目光中,伸手用他冰冷指尖抚了抚我额头灼灼发烫的伤:“你究竟为什么要嫁进来,如意。既可为了某人盗取传家之宝,何必还要来到此地,突兀打断我们俩兄弟的安宁?”
我咬咬嘴唇没有吭声。
“我说过我会对你好。真的,我真的会对你好。只要你不做出任何会对你我不利之举。”
我冷哼一声。
他游移在我额头的手指因此顿了顿。
随后目光再次阴沉下来:“但我毕竟和阿寅是不同的,想来你深知这一点。所以,不要逼我更加为难你。”说完,他将我打横抱起,走到床边将我放下:“你且好自为之。”
“所以这地方我是要永远待下去了是么?”见他转身要走,我立即追问了句。
“也许。”他脚步未停,头亦未回:“齐先生说得不错,你是个需要外界之力去给你约束之人。”
“你以为这能有多大用处?不过是抽掉一层楼梯而已。”
“那你尽可下去试试。”
话音未落,人已踏着楼下仆从闻讯移来的扶梯扬长而去。
我一时气闷。
随手抓过床旁烛台正要往楼下扔去,然而没等用力,动作戛然而止,因为感觉怀里有什么东西一阵颤动。
下意识伸手一摸,原来是狐狸给我的那把错金币。
不知怎的,它们突然像有了生命一样在我衣领内微微颤动,随即我听见有阵细碎得似有若无的铃声,被风吹着从窗外飘了进来。
半掩的窗户由此也微微颤动起来,并慢慢自动往外推开。
当外头那棵大树因此进入我视线时,我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快得几乎要撞出我喉咙。
那棵树上懒懒洋洋斜倚着一个人。
黑发,白衣,碧绿的眼。
烟视媚行一只狐狸精。
第422章 青花瓷下 三十八
三十八
兀自眯缝着双眼狐狸仿佛在欣赏我见到他时那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然后朝我微微一笑:“哦呀,新娘子几时换的新房?”
“怎么你,怎么找到我的?”
算算也不过几天没有见到,却仿佛隔了几年我迅速走到窗边,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
但话出口时仍有些语无伦次。所以令狐狸再次笑了笑,随后抬起左手,冲着我的方向微微一晃。
手指上依次系着五只铃铛。
铃铛随着他动作有节奏地响动于是我怀里那些错金币也跟着一起颤动。忙把它们拽出来细看,我才明白原来其中五枚错金币上分别连着根蛛丝般细而透明的线。它们使错金币同狐狸手指上的铃铛维系在一起,但因只在铃声响起一刹才会显露出来所以过去从没能发现这一玄机。
“既然有人有心要藏你,原本确实很难找到。”铃声终止后,狐狸轻轻拈了拈铃上细线打量着燕归楼淡淡说道。“不过由于庄子里有样东西昨夜突兀出现干扰了原本布置在庄内的结界因此才被我察觉出一丝端倪。”
“那只青花**么?”
“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收回视线,他轻瞥了我一眼:“与之相反,我倒是才发觉,我对你其实知之甚少。素和甄将你关在这儿,是为了你同素和寅的私情么?”
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让我不由脸一阵发烫:“你在胡说些什么”
“素和寅抱病独自一人将你从吴庄手里救回若说你跟他没有些什么,当真说不太过去。况且听说你与他从小就交情深厚。”
“先生找到我,原来就是为了和那些丫鬟婆子一样打听这种琐事的么?”
“这倒也不是。”见我脸色阴沉下来,狐狸莞尔一笑,随后正色道:“放眼整个庄子,素和甄若有心是要以关押来罚你,比这儿合适的地方应该多得是,但偏偏选择此处,想来应是有人替他做出的选择。而那个人,亦就是为这庄子布下如此复杂一个结界的人。所以,此人是谁倒也不难猜,毕竟有些特别。听你们庄里人都称呼他齐先生,是么。”
我点点头。
“很有趣。他为什么要把你安置在这佛骨的供奉地,莫非是为了防止什么高人来接近你。”
“应该说是为了防妖怪。毕竟我刚被一些跟妖怪联手的人掳走过。”
狐狸笑笑。“你说吴庄兄弟俩么,这件事我有所耳闻,所以对于他所联手的那拨妖怪,倒也是知道一些。它们对那位齐先生来说应该不值一提,更不会大动干戈,以佛骨镇之。”
“听先生的口气,好像对那位齐先生很了解似的。”
“算是认识。”
“先生是妖,齐先生是个懂得驱妖术的。所以先生所说的这种认识,怕是不太妙。”
“确实不太妙,”他目光微闪,径直看着我,“所以显然,他把你安置在这地方,便是用来防备我的。毕竟上次闯入这庄中,虽然自问还算小心,但要彻底瞒过他那双眼,自知也是不太容易。不过话说回来,以我所知,世上只有一个人对他而言需防我靠近。但你却并不是她,这便让我感到有些费解,他为何要防备我接近你?”
最后这句话出口,几乎让人有点崩溃。
我本以为一路听他说到这里时,他总该意识到我是谁了。毕竟若我不是宝珠,铘又何必要防备他靠近我。
然而他说他费解
费解他个鬼。
心里暗骂,苦于嘴上没法说什么,我只能目不转睛看着狐狸,无法理解这个一贯聪明狡猾的家伙,为什么现今看待问题会那样保守谨慎。
非得要坚持着眼见才为实么?聪明一世,却又糊涂一时的狐狸
想到这里时,忽见他眉梢一挑,若有所思看着我的脸轻轻说了句:“刚才见素和甄从这楼里出来,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一愣。随后脸再次一烫,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他倒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只从树上摘下片叶子凌空一抖,然后朝窗里扔了过来。
径直落到我脸上,我顺手将它扯落,到手中时叶子却已成了一块手帕。
“擦擦干净,”见我有些茫然,他便指了指自己嘴唇,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
我立时明白过来。
而尴尬也紧随其后扑面而来,像团火,由脸烧到耳根,让我抬不起头,更不敢正眼看他。于是一边狠狠将嘴唇上的血迹用力擦去,我一边恨恨道:“真是多谢先生了,辛苦在庄子里寻找我的下落,还要关心我脸上干不干净。”
“上回说的那件东西,你可有查出什么端倪来么。”话锋一转,狐狸仿佛没看见我满脸怨念,径直这么问道。
我再次一愣。
遂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指那本记录着窥天镜做法的书。
但刚要回答,突然不远处传来阵雪狮的咆哮,炸雷似的震得地面微微一阵摇晃。
狐狸因此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紧跟着人影消失,与此同时,我看到老陈牵着雪狮穿过院外那道围墙,一路往这方向缓缓走来。
老陈眼睛不好,雪狮无论怎样总是头动物,所以两者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引着谁的路。
经过我窗下时,雪狮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刚才狐狸待的那棵树下抬头朝着空气嗅。老陈见状,伸手往树身上摸了摸,随后转头朝我看来,沙着嗓音对我说了声:“二奶奶日安。”
“日安。”我朝他点点头。一边正想往屋里退去,冷不防听他问我:“先前有谁来过么,二奶奶?”
“二爷来过。”
“除了他以外呢?”
“老陈,你觉得我这地方除了二爷和给我送东西来的丫鬟婆子,还能有谁会来?”
“呵呵”听我这么说,老陈咧嘴冲我一笑:“二奶奶是自家人,所以我也没必要跟二奶奶说外人话,这二伢儿天生一张感知脏东西的鼻子,无论道行多高的鬼或者妖,只要在它能嗅出气味的范围内经过,无一能瞒过它鼻子。所以老汉我也希望二奶奶不说外人话,若是真看到些什么,还望实话实说的好,免生意外,惹两位庄主不快。”
“既然二伢儿这么厉害,前些天为什么会将我错认作妖怪?”
我的反问令老陈沉默了片刻。之后,大约斟酌了下措辞,他缓缓道:“也许二奶奶碰巧那天身上沾染了妖气。”
“那不如你去跟二爷说,我可能是被什么妖怪给附身了,这会儿二伢儿闻到的妖气,大约就是这么回事。”
“二奶奶,”见我这么说,老陈面色沉了沉,兀自又用他那双浑浊老眼看了我片刻,方才再道:“并非老汉不敬,但二奶奶说的话也不无可能。正所谓任其职尽其责,我蒙两位爷厚爱在此任职多年,自当是忠心待之,所以这会儿二伢儿所嗅见的妖气,无论是什么原因所致,我自当是要告知两位爷的。”
“请便。”
说完,不等他再次开口,我毅然往里屋退去。
但心下总有些忐忑,怕这固执的老头不问出个所以然,可能会一直逗留在这里不肯走。
好在没过多久,那雪狮便显得有些烦躁起来,不时扯动着脖子上的锁链,从嘴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短促的低吼。所以又在原地僵持了片刻,我听见老陈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拖着雪狮一路离去。
及至脚步声走远,我立刻重新回到窗口,朝外头那棵大树压低嗓子叫了声:
“先生!先生还在么?”
但久久没能得到狐狸的回应。
其实想也知道,若真的没法避免被雪狮这种生物发觉,唯有在它到前及时离开。所以,狐狸应该是早就走了的。只是心里难免失落,因为以他对我的认知,这次丢下我,下次再要见他,又不知得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半是遗憾半焦虑,心情变得越发沉闷。
但正当我无可奈何对着窗外一味发着呆时,一个契机,倒是紧跟着很快来到我眼前。
时值正午,当王婆子和往常一样给我送饭来时,她跟我提了件事。
本是年老持重之人,所以开口之前她似乎考虑了很久一阵,然后终有些忍耐不住,便在朝了我看无数次之后,她对我道:“二奶奶可知道那个看狗人老陈么?”
我点头。
“真不知是他年纪过大,还是那头雪狮年纪大了,竟然刚才老陈跑到二爷面前,说雪狮嗅到二奶奶身上有妖气,怕是被妖怪附身来着。”
“那二爷怎么说?”我没想到老陈真的会直接去跟素和甄说,因此不动声色问她。
她皱皱眉道:“二爷倒没说什么,毕竟老陈是庄主请来的人。不过有一点二爷说了,这些天接连发生那么些大事,雪狮尚且后知后觉,还是再看看比较妥当。”
“所以二爷也觉得我被妖怪附身了么?”我笑问。
“这哪儿可能呀。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听见都觉得可笑,二爷只是照应他是庄主的人,所以有些话不便说得太透。”
“但这样一来,老陈只怕是要更加纠结,先前他已这么对我说过,他觉得我身上有妖气。”
“啥?老陈竟然擅自进院子里来??”
“我以为这是二爷准许的。”
“这怎么可能!再如何,他毕竟是个男子,二奶奶这边又连个丫鬟都没有,即便他年纪大,二爷又怎么可能允他擅自进入二奶奶住的院子。”
说完,目光闪烁朝我看了眼,她轻叹口气:“也是庄主的病让二爷还在气头上,不然怎会这样。”
“确实,我也觉得不妥。若二爷觉得总得有人在这儿看管着,庄子里又不缺丫鬟婆子,哪有让一个男人独自守在这儿的理呢,你说是不是。”
“二奶奶这话说得是。总是家里常年都是由两位年轻爷们主事,没什么经验,兴许是忘了这个道理。一会儿我找二爷去说说,并非婆子多事,但这事真的不妥,不妥”
这天午后,果然没再见到老陈同以往那样在墙外抽烟。
天黑仍没见他出现时,我想王婆子的话应该是已对素和甄起了作用。毕竟,把我关在这里的意愿并不是来自他的想法,而是铘。
只要铘不干涉,老陈就不会出现。而今天铘也确实不会干涉,因为王婆离开时提到,铘在得知那口美人瓷出现了异状后,便立刻遵照素和寅所托,带着它离开了庄子。
至今都还没回来,所以我想,狐狸今天会出现在这里,和铘的离开应该不无关联。
所以又耐着性子等了一阵,等到更敲三下,月上中天,我立刻从衣橱里取出早就收拾好的包裹系到身上,再拿出梳妆台里的万彩集,仔细塞到腰间,用裹带一层层缠好。
确保怎么也不会被人看出后,立刻扯下床单走到楼梯口,我把它一头系牢在围栏上,一头绕在自己手腕。随后用力扯了两把,探过结实度,又再由上而下目测了一下整个高度,这才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跨下楼梯平台,攀着床单慢慢往下滑去。
这计划盘算了好几天,但实际操作很简单,只需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周围无人看管,一个是自己尽量小心大胆。即可。
素和甄以为用这样的高度能困住我,但是没有绳索的话,床单同样可以当绳子用的不是么。
我不晓得聪明如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楼梯平台到底楼,目测五米左右的距离,而床单两米多长,我身高加上它再被总高度减一下,剩余那点距离直接往下跳,只要我不特别倒霉的话,怎样也不会跳出什么问题。
按理说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正当我信心满满,一路小心并顺利地往下滑,滑到两只手已快要到抓床单末梢的那个位置时,原只是想再测一下剩余距离,但低头往下一看后,眼前所见到的那幕景象,却不禁叫我大吃一惊。
我离地面的距离,不知为什么竟和刚才没有滑落的时候是一样的
当时以为是自己紧张得两眼发花,但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次确认了一遍,两遍,甚至三四遍后,我开始感到手指发硬,后背发凉。
因为每次看下来的结果,始终都是不变的。
距离仍是那点距离,仿佛地面在我滑落的一瞬间,自动往下沉了几米一样。
活见了鬼般的感觉,令我一时脑子停了运转。
只呆呆朝脚下那片遥远又安静的地面看了半晌,随后一激灵,我猛地明白过来,为什么素和甄一点不担心我能用长得足以当绳索用的床单逃下楼。又为什么,铘把我一个人关在这里,却完全不担心即便狐狸没法找到我,我也能靠自己设法逃出这栋楼。
因为这地方不仅有高僧金身像以及佛骨镇着,屋子本身也有古怪。
它的高度跟我目测出的不一样。
并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因为它的高度只怕是会变的。
也就是说,每次当我往下滑的时候,我脚下那片地就会像活的一样,自动往下沉。我滑多少,它下沉多少,最终导致即便我已滑到了床单的末梢,但剩余的距离,仍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
若这设想是真,那得有多糟糕,永远无法碰触得了的地面,除非我插了翅膀才能从这里飞出去。
然而我毕竟并没有亲眼见到地面下沉,也从没有听见过任何声音能证明地面曾经有过动作,因此也就很难立刻做出判断,眼前的情形究竟是真如我所想的那么诡异,还是我遭遇到了某种诡异的幻觉,有人以此想令我畏缩不前。
所以,该如何才能有效去验证这一切呢?
琢磨着,荡在半空又发了片刻呆后,我总算从慌乱中镇定下来。
随后一把拔下头发上的珠花,用力往下扔了过去。
第423章 青花瓷下 三十九
三十九
是幻觉还是地板真的是在下沉?只需用能接近它的任何东西印证一下即可。
而珠花坠落一瞬,我的心脏狠狠地一沉。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就见那片原本平静的地面在珠花刚降落到我脚下这一高度时立刻无声无息地往下沉去。
连带屋子里的一切都在下沉,可是从上面来看,周围一切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只除了高度在变。
转眼珠花又坠落更低而地面沉得更远几乎瞬间,我脚下就成了一片幽黑的洞口。
巨大空旷,仿佛一只仰天张嘴,静静等待我跌进它深邃喉咙里的怪兽。
然后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大约地面终于沉到了一个极限,我听见那朵珠花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极其细微一声脆响。
于是我心脏也跟着砰砰一阵急跳。
几秒钟后地面浮动了上来依旧无声无息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我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所以睡在隔壁耳室那两名刚被调来的婆子,丝毫没有察觉这栋楼里一来二去所发生的一切异样。但就在我抬起头使劲往回爬,打算回到楼上重新再想办法时不出片刻我发现自己竟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糟糕的状况。
这栋楼不仅地面会下沉楼板也会上升。
无论我怎么努力往上爬,上方那道离我至多三米远的平台,同我之间的距离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接近。
也就是说从我沿着床单滑下楼的一瞬,我就落入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一个既不能往下,也无法因反悔就能往上返回的境地。
世上还能有比这更加糟糕的牢笼么?
想到这里时,手臂一阵发酸,我险些脱手往下滑去。
忙用力重新把床单抓了抓紧,我尽量像只树懒一样把整个身体攀附在那条床单上。
然而刚刚把身子稳住没多久,像被硫酸一瞬间淋了个遍,我手下的床单突然发出噗噗一阵脆响,然后眼睁睁看着它被四周流动的空气轻轻一吹,仿佛一张千疮百孔的纸片,不堪一击地四分五裂开来。
大概是因为距离的增加导致床单也变长,于是额外多出的部分就会在结界中自动消散。
于是我立刻恢复到原先刚滑落下来时的样子,整个身体在半空里垂挂着,唯靠两只手紧紧抓着床单末梢,以勉强维持自己不立刻掉入脚下那片随时都会变成深渊的地面。
这种情形无疑让我迅速耗尽体力,所以半分钟不到,我就感到自己两条胳膊微微颤抖起来。
再下去势必坚持不住,我只能不顾一切对着隔壁耳房的方向大叫:“有人吗?!来人啊!来人”
第二声来人刚叫出声,突然正前方大门嘎嘎一阵响,从外向内被推了开来。
推门的却并不是睡在隔壁的婆子。
门外无人,所以门是自己打开的,而操纵门自动打开的人垂荡着双腿坐在门外那棵老树上,似笑非笑看着我,一边晃了晃手指上那五个铃铛。
随着铃铛声响起,我怀里的错金币再次颤动起来,这让我险些再次手滑。“够了!”我忙叫停他的动作:“再这样我要掉下去了!”
“不过就那么点距离,何必再继续抓着床单不放。”
“屋里有结界,我往下,这地面也会下沉,所以我跳下去会摔死!”
“哦呀”狐狸闻言眉梢轻挑,再次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除了麒麟,也真没谁能做出这么一样有意思的东西。不过你倒也了得,竟能让他做出这样的空间来将你锁住。”
“你可不可以别再继续幸灾乐祸了?”
“哧”我狼狈的愤怒令那腹黑妖精终于忍俊不禁。随后用手指轻轻遮了遮自己笑得张扬那张脸,他问:“你半夜三更这副模样,是打算出逃么?”
“对。”
“打算逃去哪里?”
“除了这地方,哪儿都是可以的。”
“那敢情好。”
说完,他悠哉游哉一掠衣摆坐了坐正,竟又继续这么泰然自若地袖手旁观起来。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哀求了句:“先生救我。”
“为何要我救你?”
“不然我坚持不住了会跌死。”
“既有出逃的勇气,怎的就没有逃跑的能力。”
“谁会料到这屋子里会有这种怪东西?”
“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笑笑,说个死字仿佛在逗趣,却让我听得一激灵。
“先生就在这里,难道不打算伸手拉我一把么?”边说我边忍着手腕的酸痛,使劲看向他手里那把跟错金币连在一起的铃铛。
“我只是在琢磨,顶着冒犯佛骨的险,去把你从这楼里弄出来,对我而言究竟值得不值得。”
“什么佛爷?”
“这楼里有佛骨,妖怪无法逾越这雷池半步。实不相瞒,若不是这儿有棵将近八百岁的青龙木,我只怕连靠近此地都不能,所以我问你,你有什么价值能令我为你出手。”
“若再加上那本天书呢。”
“你找到它了?”
“记得你说过,你要我找的那件东西,就是当初害死春燕的东西。而历来由燕玄家大当家保存、春燕当初又是因偷它而死的东西,想来想去,也就唯有燕玄家的传家之宝,那本万彩集了。如今万彩集就在我身上,你带我出去,它就是你的。否则,一旦我摔死在这儿,明早它就在素和甄手里了。要说价值,那就单看它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价值,若真想得到它,你横竖都是得进来的,不是么,正如你明知这宅里有谁镇守着,仍趁他一个不在就进来,若不是伺机在外窥望已久,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呵,是这样么?”自言自语般这么轻轻问了这么一句,狐狸朝我上上下下打量片刻。随后眉梢一挑,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沉吟片刻,他最终只朝我点了点头:“好。原本佛字沾边的东西妖怪见着都该识相绕着走,今日就为你破一下这个例。”
“慢着!”眼见他霍地起身,我猛然想起了什么,忙大声叫住了他。
“怎么?”
“齐先生说佛骨可阻挡妖怪,而且这屋里还有高僧坐化的金身,如果你同时冒犯了这两者,会有什么后果?”
狐狸闻言微微一怔。
继而望着我抖得越发厉害的两条胳膊,他嫣然一笑:“我看你声音都在发抖,还有闲心跟我纠结这个?”
“算了你走吧。”
“你不要我救你了?”
“无论怎样,都不值得去冒犯佛爷。”
“呵,佛爷还不至于让我放弃天镜。”
“区区一种带点特殊功能的瓷器,对你这么强的妖又能有什么用处?别说你想有朝一日用它去当改朝换代。况且我也”
想说,况且我也没必要继续活在这不属于我的世界。
但没等把话说出口,手心里持续渗出的汗让我手指一滑。这次没再能及时反应过来,也或许潜意识觉得自己这想法没错,所以干脆松手,我任由自己往下跌去。
坠落刹那身下能明显感到轰然一阵风起。
冰冷呼啸,伴着隆隆地底内涌出的咆哮。原来,地面下沉时是伴有巨大动静的,只是不在此间时,完全感觉不出来。
紧跟着,原本地面轰地朝下凹陷,冲天而起从里面扑出一团团灰色雾气。
本以为那些是泥土或者灰尘,然而当它们近距离将我围拢住时,我才意识到那些东西竟是有生命的,它们更似无数只从地底伸出的触角,在我身体刚与地面凹陷处的黑洞边缘齐平时,突然朝我身上席卷过来,然后我身体狠狠往下一沉,以比刚才远快得多的速度,倏地朝着身后那片深不可测的地底内坠去!
当坠速让我脑子变得浑浑噩噩时,我突然开始感到剧烈的害怕和后悔起来。
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死,这更像是在活生生把我带进地狱的夹缝。而可怕的是,周围除了呼啸风声和层层狰狞崎岖的土层,什么都没有,这恐惧让我下意识伸手往上奋力一抓。
本以为只是徒劳的一个挣扎,谁知就在我要收手时,一只手突然从上方被风和灰雾模糊了得空气中伸出,一把将我手腕抓住。
随后伴着阵清脆铃声,五枚铃铛自上而下,带着身后细不可辨的丝线缠绕在我手臂上。
由此突然身旁那些灰雾消散了,我坠落的势头也骤减,紧跟着就见雾气消散处显出狐狸的身影,他一面追着我往下坠,一边紧抓着我的手臂。当我坠落的速度终于彻底停顿下来时,他另一只手伸出将我拦腰一抱,并朝我做了个小心的手势。
没等我反应过来这举动意味着什么时,就见头顶上一道金光闪过,伴着轰隆一声雷鸣,一大片木梁和砖头从天而坠,劈头盖脸朝着我和狐狸的方向滚落下来。
无处可躲。
但既然狐狸就在我身边,就算立即被砸死又有什么可怕?
正这么泰然想着时,狐狸突然手一用力把我上一抛,居然像投篮似的把我径直往那些木梁砸来的方向丢去。
眼见就要同那些巨大木头撞个正着,缠在我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剧烈颤动起来,紧跟着冲天而起,化成无数道碎片刺入那些木头,与此同时,蓬蓬数响,就见那些结实无比的木头一瞬间化成了粉末状,在同我撞到的一刹那,哗啦一下消散开来。
若是以为就此安全,那却是大错特错,因为没等我缓过气,忽然明白对于狐狸来说,真正的威胁是什么。
那是原本摆在底楼琉璃罩里那尊肉身金佛。
此时它不知怎的脱离了罩子,悬空在我正上方,刚才那道金光就是从它体内透出,并因此震塌了这栋楼的房梁。
原本被金漆封住的双目圆睁,宛如金刚怒目,目不转睛看着被狐狸推向他的我。
不,确切地说,是看着我身后的狐狸。
手指结印。我看不懂这印代表的是什么,但梵音阵阵,却是清晰无比地让我感受到了这金像对于狐狸的威胁。
那威胁显然来自金像内的佛骨。
它籍着金像肉身而苏醒,籍着金像的眼睛注视着我身后的狐狸。但迟迟显怒而不发威,不知是佛性使然,还是别有原因。
当狐狸忽地闪身到我背后,紧贴着我身体展开我手臂,仿佛操纵傀儡般将我手抬起,也如那尊金身一样结出手印,随后一掌向那金身推去时,我终于明白了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是人。
佛即便要灭妖,但碍于人挡在眼前,所以不会释放他无穷的神力。
而狐狸籍此利用我的身体施展出他的力量,给那肉身一个重击。
肉身因此碎裂,跌出肉身躯壳的佛骨由此力量失去控制,在落地时引来天雷阵阵。
瞬间如同一大片强光闪烁的帷幕,牢牢遮挡在闻声赶来的雪狮面前。
一同被阻挡的,还有刚刚赶到的铘。
他追在雪狮身后显了原形,悬浮在半空,一言不发,但可透过剧烈雷光感觉出他无穷的怒气。
“妖狐!”隔着天雷他朝狐狸怒吼了一声。
狐狸在我背后,我见不到他此时究竟是怎样一番神情。
在我仍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撼得茫然时,他手臂一卷一把将我揽进他怀里,随后风驰电擎,不出片刻便带着我远离了那栋已成废墟的楼宇。
远离了怒不可遏的铘。
也远离了被雷声惊得混乱起来的素和山庄。
第424章 青花瓷下 四十
四十
长长一段路因为开启的飞行模式,所以瞬息而过。
但纵然时间短暂,我仍是被周遭急速推进的气流挤压得遭罪不已。一度感觉胸腔几乎要被压碎所幸在承受力快要到达极限前狐狸终于从半空降落,抱着我在一条山林小道中停了下来。
但手并没有因此松开。兴许是忘了,也或许是在专注想着些什么因为没过多久他忽然在我身后闷闷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缓过劲来后,我不由立即问他。
“我笑那位齐先生只知用最好的方式困住你,却全然没想过会因此害死你。不过,倒也刚好借此给他长个记性用这方式妄图干涉我,还嫌稍稍嫩着。即便借用佛骨又能怎样,但凡我想要的毁天灭地去得到也不是不可何况区区一根佛骨挡着。”
说到这儿觉察到我肩膀一紧,他停下话音。
熟悉的身体就那样随意而稳妥地贴在我背后,仿佛一道世上最安全的壁垒却并没令我感到踏实。因为心知肚明眼前说出这番话来的狐狸,并不是我的世界里那只狐狸,他只是毁天灭地也要找回死去梵天珠的那个碧落而已。
所以用力一挣我摆脱了他的双手回头看向他,用着尽量平稳的音调问了他一句:“那你知不知道那栋楼里还有两个人?”
他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知道。”
“佛骨因我的存在而没有伤你,你却明知楼中有活人在,还引来天雷将楼震塌,害她们无辜受死,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你是在为这个而生气么?”边说,他边用那双暗绿色眸子打量着我,随后朝我嫣然一笑:“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首先,天雷并非是我引来,而是那根佛骨。其次,楼并非是被天雷震塌,而是因那佛骨被齐先生的结界与我的法器交手后,所聚集而成的力量给唤醒所致。再次,若不是为了不让你被那结界吞食,化成地底一滩肉泥,我本无需出手,去用我的法器撕毁那位齐先生的结界。所以,坦白而言,害她们无辜受死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如意姑娘。”
不紧不慢将这些话一句接一句朝我扔来时,狐狸看起来就像个出色的第三方分析师,用着最为平稳和善的话音,将一切我所未曾预料的问题,冷静到残酷地分解给我听。
而我对此完全无从反驳。
只感到一阵酸涩随着他的话逐渐由心脏扩散至十指,但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苦笑,别过头避开他那双同样冷静到残酷的眼睛。
“你笑什么。”狐狸见状,明知故问。
我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不过是无意中死了两个人而已,你无需自责。”
“我不是自责。”
“那你一张脸苦成这样,却是为了什么。”
“两条命,先生。除了得罪齐先生,得罪了佛爷,还平白添了两条人命。先生难道不觉得很可怕么?”
“可怕在哪里?”
“报应。”
“你怕自己遭到报应?”
我摇摇头。
“那你怕什么。”
“我怕先生因为我而被连累遭到报应。”
“你怕我被你牵连?”他目光闪过一丝意外。
“是的。屋子里那两人因我而死,先生因我而受到牵连。”
“人命,报应,以及欠我的一个人情。”他自言自语,若有所思:“没错,你的确罪孽深重。”
“是的。”
“那你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既不知道该怎么去向佛骨赔罪,也不知怎么才能平息齐先生的怒气,更没有起死回生之术,所以。”
“说的这些,都是为了旁的,那你欠我的呢?”
“我不知道,先生。既然我对那些都无能为力,就更是没法阻止你受我牵连而共同遭到报应。”
“哦呀说得好似你已预见了报应的到来。”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我对此深有体会,先生,所以不能不及早开始害怕。”
“呵,你这笨蛋。”
笨蛋两字从狐狸嘴中说出,好似他在叫我小白。
所以忍不住再次看向他,但见他眼里并无异样,遂令我微微一阵失望。
狐狸依旧是那个出色的第三方分析师,站在一个既近又远的距离,彬彬有礼,对我侃侃而谈:“若仔细想,你就该明白,你无需担心欠我的。我救你并非是为了你,而是为那本万彩集,只要你将它交给我,你我之间便一撇两清。至于那些所谓报应,你且好好想想,既然一切都是因我为了那本万彩集而起,自然也就没你什么事儿,因此你也就自然无需再去为之担心。一切因果报应,自有我这妖怪承担,你说可是?”
“我不想让你遭报应。”想也没想,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
狐狸微微一怔。
继而双眼眯起,似笑非笑看了看我,他意味深长道:“很多女人喜欢我,很多女人会对我说这类似的话。但你已嫁了人,如意,再说这话恐怕不甚妥当。”
话音未落,我脸已涨得通红。
从未有过的尴尬,好似凌空被扇了一把掌。而可悲的是,纵然此时胸口一股怒气呼之欲出,却着实又不能对他发泄出来,只能闷闷道:“我只是担心,万一你早早遭了报应,还有谁能帮我脱离我的困境。”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脱离你的困境?”
“大凡交易,总是一物换一物,先生托我找寻那本天书时,从没想过我是否愿意找,或者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才愿意为先生去找么?”
“若我没有记错,你为了让我将你从燕归楼里救出,已押上了那本书。况且我此番不仅将你从燕归楼带出,也将你带离了素和山庄,从此之后山高海阔,任你游走,还哪里有什么困境?”
“虽然山高海阔,但我孑然一身一个年轻女人,无论往哪里走都是种种不便。况且很快素和山庄的人就会找过来,若都只是那些普通家丁也就罢了,先生也知道,素和山庄里都有着些什么样的人和物。无论素和寅,或者雪狮,亦或者那位齐先生,每一个有心要找我,难道会找不到么?”
说完,我看向狐狸,而他亦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片刻后,他轻轻问了句:“那你希望我怎样。”
“在我彻底摆脱素和山庄的人之前,能让我留在先生身边。”
他挑眉:“你要我带着你走?”
“没错。只有在你身边,才有可能让他们无法找到我。”
见我答得认真,他沉吟着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朝我笑笑:“其实,既然回不去原来的身子,你大可以安心待在素和山庄当你的少奶奶。据我所知,素和家两兄弟待你一贯不错,难道不是么。”
“我有我所心爱之人,即便再也回不去,我也不会苟且在这里安身立命地嫁给别人。”
“本事没有,人倒是倔。”
“我爱的人本事太大,因此纵容我倔成了习惯。”
“本事太大?”他眉梢轻扬:“却又为何会眼睁睁看着你遭到这样的劫难。”
“就因为本事太大,所以他对手的本事自然也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么说,你之所以落到如今这地步,原来是因为你那位心爱之人的对手所为。”
“没错。”
“那么那位对手,同素和甄有着什么关系?”
“你猜。”
“既然早早将你的魂魄放入素和甄未来妻子的体内,引你嫁给素和甄。那么那位对手君,必然是非常希望你能嫁给素和甄之人,同时,也是个早就洞悉燕玄如意会嫁给素和甄的人。”
我点点头。
“所以那位对手君,究竟是素和寅,还是素和甄?”
我沉默。
狐狸了然一笑:“这答案你被禁言了。”
我点头。
“也罢。”他轻吸一口气,抬眼看了看头顶那片青灰色天空:“跟着我可不比在素和山庄里那么惬意。妖怪风餐露宿,不需要片瓦遮身。”
“没关系。”
“那把万彩集拿来。”
“先生这是答应我留在你身边了?”
“不然还能怎样。”
“既然这样,等我与素和山庄能彻底脱了关系,自然把这本册子双手奉上。”
“本事没有,倒是敢跟妖怪讨价还价,这也是拜你那位心上人所赐的了?”
“若他在这里,别说妖怪,神仙也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然而他却对你的现状束手无措。所以,空有与神仙讨价还价的气魄,又有何用。”
“他早晚会来救我。”
“早晚?”狐狸听完这句话,不知怎的忽然冷冷一笑:“有道是世事无常,何况几乎是相隔阴阳。男人都是善变的,你扪心自问,几天几月也就罢了,若不幸被困数年数十年,他可还有救你乃至等你的那份耐心和真情。”
猝不及防,我被他这番简短又冷然的话,突兀打断了原本情绪中逐渐上扬的不羁。
现实总在无时无刻提醒着我此狐狸与彼狐狸的差异所在。
虽然明明就是同一个人,虽然明知他只是在实话实说,仍禁不住一股巨大委屈汹涌而至,压得我险些落下泪来。
好在只是险些而已。
“那你可有心上人么,先生?”用力吸了口气,我若无其事朝他笑笑。
这次换他有些猝不及防。
挑眉看着我,他最初一言不发,但许久之后,他缓缓一笑:“有。”
“她在先生身边么?”
“眼下不在。”
“先生能容她不在自己身边多久?数天,还是数个月。”
问完,见他不语,我便接着再道:“若时间超出先生的容忍,是否先生从此就对她失去了那份耐心和真情?”
“这似乎与你无关。”
“既然先生把话说在前头,又怎能说与我无关。先生既说男人是善变的,那么先生扪心自问,对你心上人的那份真情,先生又能持续多久。数月,或者数年,想来对于先生一定是有个定量的。”
委屈过大时,语气不知不觉就带了咄咄逼人。
因此当我把话说完时,即便心存怨念,我仍是感觉到了自己语气中的尖锐。
本以为会因此引他不快,毕竟刚才说到与我无关时,狐狸的口吻已透着淡淡的不悦。然而抬头看向他时,却见他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我,随后略一沉吟,他静静对我道:“那是自然的,必定有个定量。”
“先生的定量是多久。”委屈登时更喷张了起来,我不顾一切追问。
他没回答。
因为正要开口时,他忽然目光轻闪,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后伸手从树上摘了几片叶子,撕碎后往半空一撒,再朝着碎叶散开的方向轻轻一吹。
那方向登时狂风大作。
顷刻间飞沙走石,仿佛一团浓雾拔地而起,而这本就是林叶稠密的地方,视线范围原本狭窄,再被这片风沙一遮,能见度更是几乎为零。
一时间只能看到身旁的狐狸,然而正当我不知所以朝他看着时,忽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嘶鸣,紧跟着有人在狂风呼啸声里大声说了句:“大人!山风肆虐,恐有大雨将至,要不要先寻个地方避避?”
话音落时,隔着前方飞滚的尘土和落叶,我隐约看到一队人马穿过前方密林,正一路朝这方向慢慢走来。
是一群锦衣卫。
荒山野岭,为什么这些锦衣卫会出现在这里?
想到这里,本能地想要往后退,却见狐狸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我也就只能继续跟着他不动。少顷,就见为首那名黑衣人扬手一挥,往地上掷出几枚银光闪烁的东西。
它们刚一落地,风声骤减,被风扬起的尘土也立时减缓了速度。由此,虽四周依旧昏天暗地,但原本被能见度所隔阂的一辆黑色马车,逐渐在那支队伍中显露了出来。
马车中坐着一个人,隔着竹帘看不清样子,但一只手拈着支烟杆闲闲探在帘外,手指修长细白,在浑浊的光线中,白得竟微微有些刺眼。
当黑衣人翻身下马到车前对他说了些什么后,他将烟杆往车身上轻轻一敲。
黑衣人当即领了命一般将手一拱。
随后转身朝四下一挥手,不出片刻,那些原本紧跟在马车四周的人马便在这名黑衣人带领下,迅速撤离,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独留马车静静在原地待着,待到四周飞扬的尘土在渐渐平息下来的风声中彻底消散,车门喀的声被推开,我有点意外地看到陆晚庭从里头跨了出来。
他吸着手里的烟,眯着双眼兀自往我和狐狸所站的方向看着。
但不知狐狸使了什么手段,他看不见我俩。
所以静静站了片刻,他将手里烟杆一折为二,往这方向扔了过来。
就在我奇怪他这么做的原因时,突然看到那两节翡翠烟杆在落地一瞬忽地一跃而起,化成两条碧绿青蛇,飒地穿过身旁密集灌木,利箭般往我这里直窜过来!
我刚要后退,却被狐狸一个眼神轻易定在远处。
而那两条青蛇眼看就要窜到我身上时,亦是被定身般戛然而止,随后高高扬起头,吐着信子,在空气中嘶嘶一阵探索。
半晌重新落地,化作两皆断裂的翡翠烟杆。
见状,陆晚庭便没再继续往这方向观望,只若有所思朝四周环顾一阵。
然后转过身,却就在我以为他是准备返回马车上时,突然纵身而起,一跃腾至半空,再身形一转,霍地衣服散去黑鳞裹身,化作条龙形的样子,径直飞入天空密集而起的那团云层。
卷着云层一路往北而去的时候,我仍在他巨大变化所带来的震撼中呆愣着。
直到额头上被狐狸轻轻一敲,才脱口而出叹了句:“原来他竟然是条龙”
“独角怎是龙,不过是条蛟而已。”
“蛟?”在问题中兀自琢磨时,我并没有从狐狸慵懒的话音中察觉出任何不妥:“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先生。”
“想起了什么。”他话音更加慵懒。我以为他有点漫不经心,便加强了语气道:“在哨子矿里时,虽然当时有许多妖怪,但最厉害的是一条蛰伏在石壁上的独角龙形物。”
“是么。”
“素和寅说它是魔煞。而它跟其它那些妖怪比起来,也确实是与众不同。这会儿突然想起来,那魔煞的样子和陆晚庭所化的这条蛟,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呵。”
“又想起陆晚庭那天对我说的话,他说他得罪了一位高人。本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指的就是他在哨子矿跟素和寅斗法的事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到素和山庄,怕就不是光为了万彩集而已。而且”想到这里,忽然记起那天陆晚庭交给我的一颗珠子,忙往身上摸去时,突然肩膀上一沉。
没等我反应过来,眼前一暗,狐狸半个身子已重重压在了我身上。
第425章 青花瓷下 四十一
四十一
手忙脚乱将突然失去知觉的狐狸平放到地上我小心掠开他脸侧发丝,这时才发觉他身上有伤。
很重的伤但伤在内部,而他又总是一副令我抬不起头直视他的冷酷,所以我一直都没发觉到这点。
那伤令他脖子以下部位已成了黑色。
沿着衣领往下,我见到一个暗红色字迹像被烙铁烫在他左肩皮肤上。
依稀是个篆体的炎字。
指甲盖大却像是能引发感染的真菌无声无息中给身体造成大面积的破坏。
而这形状奇特又伤害性极强的伤必然就是燕归楼里那尊高僧金身所为。所以很显然,尽管狐狸狡猾地借用我的凡人身体作为抑制那具存放着佛骨的金身仍还是伤到了他。
而这伤除此之外还会对狐狸产生出怎样的影响?我没敢继续往下想。
唯有小心将他搂在怀里一遍遍拍他脸,一遍遍搓揉他身体没被侵蚀到的部分。
试图将他弄醒,然而没有任何用处。
几分钟之前他还淡定自若地撒叶做法,轻易避开了陆晚庭的视线。
几分钟后他就像一座千疮百孔的建筑,轰然倒塌。
对此我一筹莫展只得在附近找了个藏身处,将他用力拖了进去,以免陆晚庭的手下去而复返。
而那之后,没过多久,果真如陆晚庭的手下所预料一场大雨从天而降。
雨声滂沱,敲打在石洞外,乱得一如我心里头那些复杂纷乱的情绪。
终于可以在这世界肆无忌惮地靠近狐狸却是在这样糟糕一种情形下,而我只能束手无策地将他紧抱在怀里,然后在他微弱的心跳声中慢慢寻回一点勇气,以支撑自己的情绪不至于在这种状态中持续消沉下去。
我非常害怕狐狸会因为这个伤而有个三长两短。
不是没见过他受伤,但伤到人事不省还是头一次,尤其他现在所倚靠的我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他断不可能会一个陌生人如此信赖。
因此,之所以会放任自己倒在我面前,只能说明那伤势已令他无法自控。
他可以轻易治好我穿越到这世界时受的重伤,可是对自己身上所受这伤却无能为力,那肉身佛的法力由此可见一斑。
由此难以平静。而洞外的雨则是越发下得凌厉起来,仿佛有着不将这座山头淹没,便不愿停歇下来的趋势。躁乱又死寂充斥着这片被雨雾所笼罩的世界,蒸腾的水汽令雨水看起来几乎是滚烫的,滚烫又焦灼,一如我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不安的心情。
所以,从最初担心会被去而复返的那些锦衣卫发现,我开始更多地害怕狐狸那双迟迟睁不开的眼。却又终究无计可施,唯有安静坐在他身边,强压着心头起伏不定的情绪,紧紧盯牢他胸膛的一起一伏。
那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通晓不眠的疲劳终于战胜满腹担忧,令我昏昏沉沉闭上眼睛时,突兀一阵低低的咆哮穿入耳膜,令我惊跳而起,瞬间清醒了过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只野狐狸。
在雨小后回到这里,而这天然石洞显然是它的窝。
狐狸精霸占了狐狸窝。所以那野狐狸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只如临大敌地看着狐狸。
过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它龇牙咧嘴冲了进来,张嘴就要往狐狸的脖子上咬,我忙伸脚去踢它,以为就此能把这小动物吓走,不曾想它扭头就是一口,不偏不倚咬在了我的腿上。
一咬就不会松口了,动物的本能。
所以我也立刻本能地扑到它身上,抓住它的嘴,同它扭作一团。
期间不知被它爪子蹬了多少下后,它终于安静下来,也松了口。
我以为它是终于被我制服了,于是正要把它往洞外推时,却见它闪烁着一双黄澄澄眼睛惊恐万状地盯着我身后。
我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心跳骤然加快,因为见到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就像雨刚停时外头那阵阵清透的风一样,他目光清澈,嘴角啜笑,淡淡如一道空气,无声无息靠坐在我身后,静静看着那只尖嘴长耳的野狐。
野狐身子剧烈抖动起来,仿佛那笑对它来说是无比凌厉的威胁。
至抖到牙根也暴露出来时,见狐狸伸手往地上轻轻一拍,它两眼一翻嗷地一声晕了过去。
我不由一愣。
以为它被活活吓死,忙松开手,却见它就地一滚,清醒万分地爬了起来。
随后扭头就往洞外跑,一溜烟在山林间窜得无影无踪,当真是了不起的演技。
“哎?”见状我借故轻叹,一边小心隐藏住自己在狐狸面前突然涨红起来的脸:“我还以为同类相见,它应该高兴才是”
“畏惧强者怕是所有动物的天性,不是么。”他目光清透,学着我的样子也轻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不敢,我死就没人能带你离开素和甄了。”
不知是他说话时略带磁性的话音,还是他漫不经心游移在我脸上的那道视线,我感到自己脸更加烫了起来。
只能借故爬出洞外,然后问他:“你要喝水么。”
取水是假,躲避他目光是真,所以收集雨水时自然漫不经心。
当看着我用树叶草草卷了些雨水便要往他手里送,狐狸哑然失笑:“这水你能喝的下去?”
我尴尬而飞快地将那些泥浆水倒掉。
“真不知素和家两兄弟究竟看上了你什么。”
“貌美如花。”
用来掩饰窘迫的笑话,显然对狐狸来说并没什么笑点,不过他仍是凑趣地朝我笑笑,随后重新躺回到地上:“我睡了有多久?”
“大概四五个小时两个多时辰。”说完,见他揭开领口朝身上的伤看去,我故作平静问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我看它样子很奇怪。”
“呵,金刚炎结印。”
“什么意思?”
“佛教中的一种结印。先前有些大意,所以不慎被那僧尸用它伤到,不过好在他道行尚浅,不碍事。”
不碍事都能让他失去知觉这么久,那碍事的话又会怎样?
心里这么想着,我没吭声,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在意,但总管不住两只眼睛悄悄往他伤口上看了又看。
终于被他捕到了我的视线,他嘴角扬起:“我很好看是么。”
见我瞪了他一眼,他笑笑,不再戏弄我,而是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短短一句话,听得我一阵恍惚。
仿佛突然回到了从前,他一直守在我身边照顾我时的模样。所以禁不住鼻子一阵发酸,我低下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原是怕就此打断这短短瞬间美好的感觉。但他或许因此有了些误解,遂收起笑容换了副正经模样,从衣袖里取出只小盒子扔到我面前:“这会儿有些乏力,没法用法力给你疗伤,这是我在江南医圣那儿顺来藏着玩的东西,你先把它往伤处抹了,以免伤口化脓,到时多吃苦头。”
我打开盒盖,见里头是团白色膏药。
气味淡香清雅,同狐狸身上的味道一样。遂明白,人抹药是为了治疗,而狐狸偷药,则是在这美容业不怎么发达的年代,靠药香来为自己增加风骚。
琢磨着,我忍着笑草草将药膏往腿上咬痕处抹了几下,随后盖上盒盖正要交还给狐狸,却见他忽然伸手一把捉起我小腿,将它拉到自己面前:“让你抹药,你是扑粉还是怎的。”
话音淡淡,却叫我的脸再次不争气地涨红。
想要立即将腿抽回,但见他修长手指往我腿上轻轻一按,心已软化成一滩水。
只能一动不动由他将那条腿继续握着。而他亦从我微微紧绷中觉察出我的紧张,所以仿佛没有瞧见我的脸色,一边蘸起盒内药膏径自往我咬伤处仔细抹去,一边不动声色道:“虽然刚才作法避开了陆晚庭,但再过片刻你我必须离开此地,免得他去而复返。”
“他为什么还要回来?”我愣了愣。
“你以为在这里遇见他是巧合么,自然是为了你身上所带那样东西。”
“他知道万彩集在我身上?”
“这东西原本不知是被何种神物给隐藏着,向来无人能察觉它的所在,如今既已被你从那地方取出,我能感觉到它,那么陆晚庭一路追踪至此,想来也必定已对它有所觉察。”
“真没想到堂堂**,竟然也会为人类的帝王卖命。”
“他是条半龙。”我的话换来狐狸一道不屑的斜睨:“被当今皇帝召至身边而来,算算应该已三年有余。”
“皇帝能召唤龙么?”
“只是条独角蛟,”话说到一半,他微蹙眉心,显然是还没从先前的伤痛中完全恢复过来。但停顿片刻,仍耐下性子对我继续讲解道:“还不到龙的资格,只可被称作半龙。通常会伴随开国皇帝出现,但既然当今天子能将他召来,必然手头有着当年朱元璋驾驭那半龙的物件。”
“他召唤半龙出来做什么,是天下要乱了么?”
“倒也不至于是天下大乱,但他出了点问题倒是真的。”
“什么问题?”
“三年前,我在后宫听闻他狩猎途中出了事,昏厥将近一个时辰,自醒来后开始,身体就大不如以往。”
“他病了?”
“所以我暗地给他算了算命盘,见他命格已变,原本该是撑不过今年春天。所以召出半龙护驾,想来,必然是他特有所察觉,所以为替自己续命。”
“所以陆晚亭寻找万彩集,是想为他造出窥天镜更改命盘么?”
“应该就是如此。”
闻言我不由有些费解:“既然这样的话,他可以直接问燕玄家要,何必偷偷摸摸。普天之下天子想要的东西,还怕别人不肯给么?”
狐狸笑笑。在将最后一点膏药也均匀抹到我伤口上后,他放下我的腿,道:“虽然世人都知万彩集,但知道窥天镜秘密的人却寥寥无几,譬如我与陆晚庭这类岁数比凡人大得多,所以看的东西也比较多的。因此,这秘密如今可能只是陆晚庭知晓,但还不便于据实告之当今圣上,所以擅自而为之。不过,也不排除他别有打算。”
“原来是这样”
听完狐狸的解释,我有口无心地答了一句,心里稍稍有些混乱,因为狐狸虽然松开了手,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偏将我的腿搁置在了他的身上。
贴着薄薄一层衣料,能清楚感觉到他体温,还有起伏有致的身体线条。
所以脸不知不觉又烫了起来,我感觉自己像只不断在沸水间被捞起又放下的虾子,在水深火热中反复挣扎。
魂不守舍的一种感觉,却转瞬令我恼怒乃至羞辱。
因为突然想起,既然对他来说我只是个谁也不是的陌生人,那他这番仿佛挑逗一样的行为,又是意味着什么。
想问,但问不出口。我察觉他目不转睛看着我,眼神仿佛审视。
直至被他看得有些无处可避时,我终于按捺不住怼了他一句:“你为什么总看着我,我很好看?”
“呵”他有些忍俊不禁,然后道:“我是在看你眼睛。”
如此坦白,倒叫我一时不知该继续再说些什么。
于是沉默了好一阵,才硬着头皮继续问:“看我眼睛做什么?”
“因为都说眼睛里藏着一个人的心。”
“你要看到我的心做什么?”
这问题他没有回答,因为再度掀开衣领看向自己身体后,他略一沉吟,然后抬起头,极为突兀地对我说了句:“得罪了。”
我愣了愣。
没等反应过来,就见他身子忽地一转,出其不意往我身上压了过来。
过于突然的举动让我猛一惊。
当即本能想要朝后退开,但下半身被他双腿压着,所以反而因此仰天一滑,径直倒在了他欺压过来的身子底下。
忙挣扎着想要起身时,头一抬,正对着他低垂下来望着我的那张脸。
面似桃花,映着黑发。
黑发柔长似水,软软垂落在我肩上。
一瞬间,半身挣扎的力道似被这柔软抽离得干干净净,与此同时,他两只手不偏不倚按在我肩膀两侧。虽然并没有碰触我分毫,但比任何力量更有力地令我僵硬在原地。
“得罪了。”居高临下,看着我眼里的不知所措,狐狸笑吟吟再次对我这样说道。
随后从我身旁握起一把土扬手往洞外撒去。
霎时洞外一片昏黑,而他突然将脸一偏,径直贴近我耳侧。
但就在我以为他是要对我说些什么时,却听他轻轻叹了口气。
紧跟着张开口,他从嘴里慢慢吐出一枚晶亮剔透的珠子来。
第426章 青花瓷下 四十二
四十二
见状我脑子一阵恍惚。不是因为狐狸这番举动而是因为我过去从未见过这东西,但不知为什么却对它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说是珠子毋宁说它是被一种极为耀眼的光芒所凝结而起的光团。
通体散发着一种檀香似的气味,在脱离了狐狸的嘴后,它绕在狐狸身周,上上下下滴溜溜打着转,并从狐狸体内吸出一团团黑色气体。
“每数二十下后度一口气给我。”
随后听他在我耳边简单说了这么一句话。
与其说是嘱咐更像是自言自语,若是我没听清我都不知道他会得到一个怎样的后果。
之后狐狸便再度失去了意识。
虽然他两眼睁开着双手也恰当好处地令自己身体同我地身体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但眼中无光,口鼻中没有丝毫气息传出。
仿佛突然间成了一具尸体。
这模样直把我看得浑身发冷,两手发抖。
所以始终不敢去碰触他。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做着某种非常要紧,并且非常危险的举动。
危险到令他整个儿躯体完全失去生命的迹象。
而这种情形下我是唯一离他最近,也最能威胁到他的人。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把这份安危丢在我面前,第二次的轻率之举,我不知他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这种自信,深信我不会趁这机会、趁他完全没有抵抗力道的时候突然做出背叛他的行为。
所以身子发冷手发抖,一半也是因心中突然有气。
我气他为何会随随便便就这么相信我这么一个陌生人,正如怨恨他刚才为什么会对我态度那样暧昧。
然而即便情绪再怎么五味交集错综复杂,但当目光再次落到他脸上时,心无可避免会软弱下来。
唯有一动不动静躺在他身下,无比严谨地依着他的话,在每数完二十下之后,捧住他的脸,贴紧他冰冷的唇,朝他嘴里度进一口气。
最初只是按部就班地依话行事。
后来逐渐离不开他熟悉嘴唇给我带来的熟悉感觉。
尽管那感觉是无温的,依旧无法抵挡那股从体内直冲而出,令我紧贴他嘴唇无法移开。
直至那双嘴唇慢慢有了温度时,我还以为是因我这一番紧紧纠缠所至。
但后来渐渐感觉到了来自对方的压迫。
来自狐狸的力道,透过他那双嘴唇缓慢而持续地涌来,最终像块磁石一样,将我朝他身上紧紧吸附了过去。
汹涌激烈,无法抗拒的引力,一度真可令人在浑然间忘了一切。
但转瞬脑中却突然有如一道闪电掠过,击得我立即一把将他用力推开。
因为我发觉他在看着我。
清醒又平静地看着我。
所以我惊惶失措。
而他也立时离开了我的身体,松开双手,静静朝我看了一眼。
然后张嘴吞下那团色泽变得已有些暗淡的光珠,他对我微微一笑:“多谢。”
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只能用力抹了下嘴唇,也朝他笑了笑:“客气。”
他没再继续说些什么,似乎刚才的举动再次耗去他大量力气,他在我身旁躺倒下来。
我没有避开,因为全身脱力。
此时洞外的雨又匆匆坠落下来,似是在迫不及待洗净外面那片浑浊的空气。
雨点打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很好听,我静静听了一阵,然后问:“是不是暂时又走不成了。”
“已无需急着离开。”
“为什么。”
我再问。他没再回答,转过身背对着我,似乎已全然没有与我继续交谈的。
我便也翻个身背朝向他。
过不多久,却听见他又将身子转了过来。距离因此变近,细不可闻的呼吸像他柔软的尾巴,轻拂在我脖子上,有些痒,不知为什么又让我有点想哭。
我只能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洞外的雨声上。
似乎一切能籍此变得模糊,但过了片刻,我听见他轻轻问了句:“素和甄在燕归楼里对你究竟做过些什么,丫头。”
一瞬又重新被他拉回神智。
我沉默了阵,答:“这似乎和先生无关。”
他便没再继续说什么。
呼吸声依旧轻而平缓,似乎我的回答并没对他起到任何作用,于是没再能忍耐得住,我在心里一波难以抑制的刺痛过后,闷闷地问了他一句:“先生真的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么。”
“你是谁?”他沉默,然后反问。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先生是水性杨花么?”眼泪终于跌落出眼眶,我希望他没能听出我话音里的颤抖。
他倒也确实没有听出来,因为紧跟着,我听见他吃吃一声笑:“哪有用水性杨花去形容男人的,傻瓜。至多是个风流倜傥。”
“你的心上人可知道你的风流倜傥。”
“知道。”
“所以这就是她不在你身边的原因么。”
“这似乎也与你无关。”
这回答令我没能忍住呼吸间的一阵颤抖。
连带肩膀也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否因此,他将手往我肩上轻轻一搭,然后沿着衣袖慢慢将手指滑到我腰上:“从背影来看,你同她倒也有点相似。”
“先生请放尊重些。”说完,我伸手想将他爪子拍开,奈何他早已先一步避开。
于是这一巴掌不偏不倚拍在了我自己身上,又一颗眼泪因此滚落下来,我没能忍住抽泣了一声。
所幸雨声很快掩盖了这点声音。
由此终于获得彼此间一阵短暂的寂静。
然而正当我以为可籍此稍稍缓解一下情绪时,仿佛有意对我不依不饶,在又一波急雨啪啪打落在洞前树叶上时,狐狸忽然再次伸手过来,将我披散在身后的长发轻轻撩开:“才发现你的衣服都湿透着,这种样子怎的能睡得下来?”
说罢,手往下一扯,轻易就将我衣领扯开一大半来。
“喂!”我惊叫。忙要伸手去推开他时,他身子一抬手臂一展,再次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
而我两手刚好推在了他胸膛上,他胸前的伤虽已在光珠的治疗下淡了许多,但字迹仍若隐若现,让我空举着双手,迟迟用不上力气。
他于是笑了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我,暗绿色眸子里如有一团幽火闪烁:“说起来,虽说让你动弹不得会比较省事,不过说也奇怪,我就爱看你这副有劲无处使的傻样子。”
“滚开!”流出的泪终于没能再躲开他的视线,我只能借着恼怒直白地朝他发泄起来:“滚开滚开!”
他笑笑:“是你自己硬要跟着我的。跟妖做交易,有什么后果总得先有个心理准备,是不是。”
“滚开!”
“放着待你不薄之人不屑,硬要跟着风流成性的狐狸精走,你傻不傻。”
“滚!”
“荒山野岭,你区区一个人类拿什么自信来同妖怪做交易,吃了你都嫌你肉不如猪丰盈。”
“滚啊!”终于忍无可忍,我狠狠一拳打在了狐狸的胸膛上。
打得他微微一阵沉默,随后他倾下身,将他那张妖娆之极的脸再次朝我靠了靠近。
近得几乎令嘴唇贴到我紧闭着的嘴上。然而就保持着这样一个距离,他似笑非笑看着我,然后用着我无法抗拒的力量,一把按住我肩膀,将我一身潮湿衣服如同剥皮般狠狠撕扯了下来。
最后一点衣料从我身上移除时,我使劲转过身,使劲将自己蜷缩起来,以逃避他锋芒毕露的那双眼睛。
他倒也没再继续为难我。
似乎刚才那一瞬对我的戏弄已让他感觉足够,他挺起身松开手,任由我像只虾米一样蜷缩成一团。
然后解开自己衣裳凌空抖开,哗啦一声罩在了我的身上。
“可还愿意继续跟着我,素和夫人?”随后他问我。
我没回答,因为牙齿抖得咯咯作响。
或许这一刻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他当年会和梵天珠闹成那样一个结局。
在没有来到我店里之前的那只狐狸,对我来说完全陌生,完全不可掌控,完全不可理喻。
足以令梵天珠丢下一切愤而自杀的狐狸,我能拿什么去应对他?
我根本就只是他掌心里一撮任意揉捏的灰。
想到这里时,也不知是悲伤过了头,还是愤怒得丧失理智,我一把掀开他衣裳看向他:“跟,为什么不跟。你刚才不伤我,以后也不会伤我,但凡你还没把我当成一头猪给吃了,我就跟定你!”
仿佛猛兽也会被它眼前猎物的奋力一挣给唬住。
狐狸在听完我这番没了理智的话后,微微一征,随后慢慢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继而看了看我半露在外的身体,他问:“所以你破罐子破摔了是么。即便身子不是自己的,即便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但你总该知道矜持是什么。”
“对我毫不矜持的人是你!现在跟我说什么矜持?!”
“我错了。”
“你说什么?”短短三个字,简单而突兀,让我毫无防备中像是被电给击了一下。
“我错了。”他微笑重复,看向我的目光又如初遇时那样温和如水。
暖得像刚刚从他掌心里升腾而起的一团火。
他将它放到我身边温暖我的时候,却不知为何,这暖意比先前霸道的侵袭更让我愤怒起来。
愤怒得丢掉了最后一点理智,我不顾一切高扬起手,朝他那张无论何时都美得张扬无比的脸狠扇了一巴掌:“你知道我是谁对么!”
“你是谁?”半边脸迅速变红,他却依旧温和有礼。
“你说你知道我是谁,我立刻就原谅你刚才所做的一切!”
“你是谁?”
“你”
第二次扬起手时,突然一种莫名的挫败感从心底泛出,让我慢慢把手收了回来。
“我大概是被这地方给逼疯了。”随后我自言自语说道。
狐狸听后看了看我,默不作声将他衣服重新盖到我身上,随后再度懒懒朝我边上躺了下去,不冷不热说了句:“别着凉,多个人诸多不便,到时若是走不动路,甚是麻烦。”
我苦笑。想反驳些什么,但看着他那张脸,终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于是兀自低头呆坐了一阵,见他闭上眼睛似乎要睡去,才出其不意对他道:“如意小姐的魂,可能并没有离开这身体。”
第427章 青花瓷下 四十三
四十三
“你说什么?”狐狸双眼睁开看着我微微一怔。
“素和甄在燕归楼里曾对我说了一番话,说的都是他与如意的过往。那之后我非常明显地感觉到,如意在试图控制这身体。”
“你是说,其实你们两个魂魄,同时都在这躯壳中?”
“也许是的。”
他略一沉吟,道:“怎么突然想到提起这个。”
“如果她真的还在这躯体里而我一直找不到离开这躯体的方法那时间久了会怎么样?”
“若真是这样,那”语气一瞬间变得沉敛下来令我一阵不安。
正以为他要说出些什么不好的答案来岂料他随即弯眼一笑,对着惴惴的我道:“那就共用一具身体好了。”
“你”
“也是便宜了素和甄,啧啧,两女事一夫,多好。”
话音未落我按捺不住一把伸出手去,对着他身上啪啪一阵打。
所谓忘形。
打完才意识到,眼前这肆意调侃着我的人,全然不是那个被我捏着耳朵跑也不会生气的店伙计狐狸,而是几百年前那个根本不知道我是谁的碧落。
于是蓦地一僵我两手高举在他面前,一时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气出够了?”
所幸先前那个邪佞妄为的狐狸也已不见踪影只留一个淡定自若的碧先生,静静躺在那儿,面不改色看着我僵直伸在他面前的那双手。
随后笑了笑,他又道:“所以你更该跟着我了是不是,否则,兴许哪一天那位真正的如意姑娘占这身子的时间多了点,那么同素和甄几时圆房,可就再也由不得你。”
话说得那么直接,让我脸又一阵发烫,不过很快坚定摇了摇头:“未必。如意要嫁的是素和寅。”
“你怎知道。”
“素和甄亲口说的。”
“呵,所谓当局者迷。燕玄如意一向钟情素和甄,只可惜素和甄一心带着仇怨,所以视而不见,而如意也深知这一点,所以即便感情再深,也不敢让素和甄知晓半点。”
“素和家究竟和燕玄家有过什么仇?”我想起这一点也曾听素和两兄弟提到过,只是没说得仔细,所以我也就听得个一知半解。
“素和甄的父亲素和云杰,和燕玄顺多年前是知交好友,也是燕玄顺原配夫人宜兰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因宜兰突然抱病身亡,燕玄顺悲痛不已,就托云杰以宜兰夫人最钟爱的影青瓷的制法,烧制了一尊青花瓷**。
瓷**上绘着宜兰夫人的像,栩栩如生,旁人将它称作青花夹紫美人瓷。
制成后不久,因睹物思人反而更觉悲痛,燕玄顺便将那口瓷转赠予素和云杰。
云杰原是对这瓷**倾心相制,钟爱异常。因此不疑有它,他慎重其事地将那口瓷带回了家。岂料之后不久,那口瓷不知怎的突然混入贡品中,被献入大内,由此,被当时的仁宗皇帝一眼相中,摆放入自己寝宫中。
而没过多久,宫里便出了事。据说那时夜夜都能见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从那口瓷**里走出,在宫里边走边哭。不知是否因此,仁宗皇帝那段时间身体每况愈下,并且夜不成寐。遂找高僧入宫观看,高僧一见此**立即道:**内有人的血腥,因此可见封有冤魂,如此晦气之物,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竟然敢献入朝廷?
说完用佛珠缠住**身,又用陈年积累在佛龛内的香灰撒之,果然见到一道殷红色痕迹从**内透出,隐隐捆绑着一个女子的模样,直把在场所有人都看得魂不附体。
当天夜里,素和云杰便被闯入山庄的官差们,以使用巫术的罪名抓入天牢。
原是要斩立决的,但燕玄顺知晓后立刻上下打点,买通各处要员。又因仁宗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最后,终于没开杀戒。不过尽管如此,云杰一则愤怒于自己遭人诬陷二则审问中他刚烈急躁,有理说不清却又吃尽苦头。种种情绪交缠于身,因此没等他夫人设法投状纸喊冤,他已于气急攻心之下,在牢里撞墙身亡。
当时案子颇为蹊跷,所以虽然罪名重大,但并没有涉及到素和的家人。只是素和家从此后很是萧条了一阵子,云杰的夫人也因此自尽而亡。见状,或许觉得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燕玄顺始终心存愧疚,便索性提出将那对尚且年幼的兄弟接到自己山庄,当亲子般照顾。
这一住便是数年,而如意,便就是在那个时候同他俩渐渐交好的。
时间久后,年长又温厚的素和寅,自是已同燕玄家形同一家人。但素和甄却始终敬而远之,并怀疑当年之事或许是燕玄顺故意所为。
他的怀疑或许不无道理,因为在素和云杰被抓入天牢后不久,当时的瓷王之名便顺理成章落入已无对手的燕玄顺手下。而燕玄顺明知云杰对宜兰夫人的情愫,却仍将烙有宜兰夫人肖像的瓷**赠予他,这一举动着实让人玩味。而且自那一天开始,云杰的妻子脸上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一丝笑容,所以最后郁郁中自尽身亡,怕是同这一点也不无干系。
因此,素和甄始终对燕玄顺是存有敌意的,所以对燕玄如意也总是若即若离。也所以,再大些后,对此已有洞察的如意便只能藉由同寅在一起,去悄悄接近素和甄,一解自己相思之苦。
大约三人间的误会,就是那时所形成,若非后来寅病重,只怕到了现在,三人间依旧会是个无从选择的结局。”
不紧不慢将那两家当年的事徐徐对我说完后,狐狸轻吸了口气,看向我嫣然一笑:“所以如意的魂魄若真的还在这身体内,你继续留在素和家的话,想必会相当有趣。”
我没有在意他的调侃,因为发觉,素和甄对历史的改变,影响之大,竟然已波及到了他的父辈。
原本青花夹紫美人瓷应该是素和甄的作品才是,现今则成了他父亲当年的作品。但更重要的是,正如素和甄所料,这口瓷**的问题,的确和燕玄顺有关。因为前些天那口瓷被烧裂后显露出的内部套瓷,正是燕玄家的独门手艺。
显然在将瓷**转赠给云杰时,燕玄顺对**子所了手脚,用他精湛的手艺把**子改成了**中**,并且混合了宜兰夫人血液进行点彩。
所以想必素和甄那时就已经明白,自己父亲的死果真是和燕玄顺有关。
而这种几乎是假借他人之手谋杀了他父亲的行为,虽不明确原因,但极为卑劣。也必定令素和甄心里的仇恨更深。
只是素和甄对此什么也没说,即便在跟我谈起那口瓷时,仍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
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就此罢休,却不知道他究竟会对此做出些什么样的盘算。而燕玄如意的命运又将会因此遭遇到些什么样的变化,这同样也是个让人不安的问题。
不过幸好如今也算是暂时远离了那一切。边想,我边在狐狸不动声色洞察着我的目光中问了句:“但这么私密的故事,不知先生为什么会洞察得那么清楚,仿佛当初身在其间似的。”
狐狸目光微闪,没有回答。
“不过,这就让我对某个人更感兴趣起来。”
“什么人?”
“听丫鬟说,在我到来之前,如意曾与一个神秘而可怕的男子私下偷偷会面过不止一次。倘若如意姑娘真的对素和甄怀有情意,那么她一直私会的那个人,跟她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关系。为何她会对那人言听计从,甚至为他不惜让自己曾经的贴身丫鬟冒险去将自家的传家宝贝偷来,想去交给他?”
“这个么,若哪天有缘,不如你亲口去问问燕玄如意。”
“我倒是对此有个设想。”
“什么设想?”
“如意一直对素和甄心存情愫,但因自知素和甄对自己父亲有着化解不了的心结,因此明白,两人可能终究是有缘无分的。此时某人出现,告诉她素和寅的病情,又以一种无法抗拒之姿,让她感觉自己是唯一有手段治愈素和寅顽疾之人,由此让如意存有一个念头,期望能用某种方式去请此人医治好素和寅的病,由此,令素和甄化解了心头对燕玄家的猜疑和怨恨。”
“而那方式便是向某人送出他所想要的那件燕玄家的珍宝,是么。”狐狸笑笑。
“没错。”
“既然这样,那么这位某人你可已知晓他究竟是谁?”
“连一直陪伴在如意身边的丫鬟都不知,或许连如意自己也不知,如果我反而能知道,那我岂不是活神仙了。”
“呵呵,话虽如此,但看你说得倒是一派胸有成竹般振振有词。”
“先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什么问题。”
“那本万彩集,别人要找到它的目的,我大致能猜得到。但先生要得到它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却总也推测不出来。我总觉得以先生这样神通广大的一号人物,着实不该如此渴求这么一件所谓的神物。即便先生想要坐上紫禁城那张王位,也该是信手拈来的简单,难道不是么。”
“哦呀”这番话听完,狐狸眼波一转,朝我眉梢轻挑:“你是在恭维我么,丫头。”
“我只是实话实说。”
“看你这样子,倒好似同刚才换了一副模样。”
“是变得更糟糕了么?”
他笑笑:“不是。”
“总也不会变得更好。”
他再笑。随后坐起身,从那堆被他剥落下来的我的湿衣裳里,慢慢拈出了那本万彩集:“我找它,原是想用它来替我寻找一个人。”
“什么人?”
“我的心上之人。”
第428章 青花瓷下 四十四
四十四
雨声由嘈杂变得缓和起来时我仍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狐狸,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我没想到对于找书的目的狐狸会这么干脆直接地回答我干脆得仿佛那根本不是个秘密。
但听他回答那一瞬,我就开始后悔,因为我并不想了解他和梵天珠的过往。
那些过去的一切,听了之后一定会让我难受,我为什么要去自寻烦恼。
可是他由始至终都在看着我仿佛我再不出声的话他会一直这么看下去。所以兀自沉默半晌后,我不得不继续问道:“她失踪了么。”
“是我把她弄丢了。”
“人又不是物品怎会说弄丢就弄丢。”
“因为她在时我并未好好守着她而一旦她走后我发觉即便上天入地也无法再寻觅到她的踪迹。”
“听先生的说法怎么感觉她并非失踪,而是死了。”
直接了当戳向他痛处,我本以为狐狸听后必然会打消同我的这番交谈。
然而他脸上波澜未兴只静静朝我看了片刻随后朝我淡然一笑:
“对,她的确是死了。”
“所以先生要找的是个死人。”
“没错。”
“那似乎该找阎王爷去问才对。”
“我找过。”
“阎王爷怎么说?”
“他说我若再去地府缠他他必将那丫头的魂魄拆个四分五裂洋洋洒洒抛入**。”
“所以,先生对阎君无计可施了。”
“无计可施。”
“我以为只有旁人对先生才会生出这样一种感觉。”
“阎君不是人。”
一脸淡定说出这五个字,仿佛是他随口说了句笑话在逗趣。
但当我因此朝狐狸看去时不知怎得却忽想起喜儿的那番话:虽说那位爷说话总如说笑般半真半假,但姑娘自是知道那位爷的手段,所以,难道喜儿会存心找死不成
然而喜儿怕找死,我却是不怕的,毕竟把我变成这副不怕找死心肝的,不正是他。
所以我十分找死地接过话头道:“想起先生刚才曾说过,男人都是善变的,有道是世事无常,何况是相隔阴阳。先生扪心自问,几天几月也就罢了,若不幸相隔数年数十年,你可还有找她的那份耐心和真情。因此,何必还操这样的心去用窥天镜寻找她的下落,不如遵循句老话,天涯何处无芳草”
没等把话说完,后半句被狐狸眼中神情,不动声色间给逼了回去。
天晓得我这么作死,其实是不想继续听他说起他对梵天珠的那些衷肠。
无论我是不是她的转世,我总没办法把自己想成同她是一个人,所以狐狸与她的过往,每次听来都会让我心碎。因此不知不觉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充满了攻击的动物,言语间忘了一切该有的分寸。直至他淡淡一道目光扫来,看着似乎和寻常没有任何不同,却仿佛一桶冰水,毫无预兆又彻头彻尾,把我猛然间浇得遍体无温:
“若再胡言乱语,我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我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怕了这句话,而是这短短一句话,登时掀起铺天盖地一股汹涌的委屈。
几乎能把人淹死的委屈。
不得不张开了嘴才维持住自己的呼吸,偏偏他对此毫无察觉,在轻描淡写对我做过那番警示过后,他兀自翻开那本册子,对着里面的字与画细细端详起来,
我坐在他身旁,顿时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道可有可无的空气。
因此只能低头安静坐着,任凭那股委屈在心里上下翻腾,直至慢慢适应了它所带给我的难受,这才平静下来。心知怪他不得,是我凭着一时的意气用事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不该惹得人,于是缓和下呼吸,我讨好地对他道:“现在有了这本书,先生应该很快能找到她了吧。”
但明明已是非常示好的口吻,不知为何却令他眉头一蹙。
遂慢慢放下手中册子,他冷冷看向我道:“这还难说。”
“为什么?”
他手一甩,将那册子径直丢到我面前:“因为这本书上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我立即拾起书翻开看了看,紧跟着想起,除了上面的图,我一个字也看不明白。
于是将它放下,我重新望向狐狸:“没有记载窥天镜的制作方法么?”
“没有。从头至尾,只是一些记载各种普通制瓷手艺的古方。”
“也许是换了名字呢,毕竟当年那名著书人,明知道这手艺神奇,断不可能坦白无比地在书上直接写出,否则,这么些年来早就让人争破了头吧。江湖第一神书!”
我的话令狐狸嘴角微微一牵。
似乎想笑,但很快敛了神色,似乎因我刚才的口无遮拦,他不再愿和我有任何更近一些的交集:“或许吧,你且拿来我再看看。”
我恭恭敬敬把书递了过去。
“为何突然这么谦卑起来。”一阵欲言又止后,他终于在接过书时,随口般问了句。
“往后路还长,处处需要仰仗先生多多照应。”
“呵,原来你还知晓这一点。”
“但先生如今得到了这本书,想必不会忘了自己的承诺吧。”
“你觉得我会忘记么。”
我朝他笑笑:“我相信先生。”
“那何必多问。”
“那先生慢慢看。”边说,我边不再如空气般呆坐在他身边,自顾撑起身,裹着他衣服往洞口处爬去。
“你去哪儿。”
“闲着没事,在洞口坐坐,先生尽管安静看书就好。先生要喝水么?”
问完,见他眉心再度微微蹙起,显然应是想起刚才我弄给他的那些泥浆水。不由自己觉得好笑起来,咧嘴冲他笑了半晌,随即想起自己不打扰他的话,忙一转身,继续走到了洞口边。
洞外被雨水冲刷得焕然一新。
枝叶跌宕着青翠的绿,微风裹着山野空气的清甜,扑面而来,冰冷透彻,叫人心旷神怡。
一时似乎忘了先前那种种难受,我坐下身,用力吸了两口气,徐徐把残余在心口那些委屈慢慢也推了出去。
这时瞥见一只小动物眨巴着黄澄澄的眼远远朝我张望。
是那只被驱逐出去的野狐狸。
终究是舍不得自己的安乐窝,所以尽管害怕,仍是去而复返,远远在那片灌木丛里可怜巴巴朝洞口张望。
见到我时本转身向走,但见我一脸无害朝它招招手,它居然有灵性般慢慢朝我踱了过来。
相隔一段比较安全的距离,它再次停下,顶着头顶雨丝警惕地朝洞里张望。
及至感觉狐狸并没有理会它的意思,这才放大了胆子走到我身旁,在一处淋不到雨的地方蹲坐下来,用尾巴将自己裹作一团。
这副落拓又维持着野兽尊严的样子,不知怎得让我想起当年狐狸饿晕在我店里时的情形。一时心软,我伸手朝它脑袋上抚了抚。
不料它反嘴一口径直往我手上咬来。
野兽的本能。
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手要不保,不过所幸它只是用尖牙警告地将我手咬住,并没继续加重力道。我便没有露出受惊的样子,也不挣扎,任由它这么静静咬了半天,随后它舌头往我手背上轻轻一舔,便松开了嘴。
之后一人一狐,就像对老朋友似的,彼此沉默安静地在雨声里坐着。
那样不知坐了多久,忽然野狐一跳而起,再次一溜烟地往树林里窜去。
真是无比短暂的友谊啊
我正叹息着想要将它留住,一道身影却取代那野狐轻轻坐到我边上。
“书看完了么先生?”问完,见狐狸面无表情,我知道他仍是没从万彩集里找出些什么。
狐狸点了点头。
似乎不想说什么,我只能抬头看天,没话找话:“雨快停了。”
“跟我说说你来的那个地方吧。”
“什么?”我一愣。
“你被用了禁言之术,但关于你的东西,总该有可说与不可说。”
虽不知他怎会突然想到提及这个,但想了想,我仍很快答道:“我来的地方,那儿没有宣德皇帝。”
他笑:“另一个国家么?”
“不。对于我来说,他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来自未来。”
“是的。”
“你怎么会遇到他的。”
“谁?”
“你的那位心上人。”
“事实上,是老天爷把他丢到了我的面前。”
“有意思。他对你好么。”
“很好。”
“倒也是。一个把自己的女人养成了本事与性子成反比的男人。”
听他这样形容那个未来的自己,令我忍俊不禁,几乎因此忘了他先前对我的反复无常。
“他是个怎样的人。”随后他又问。
“一个和你很相似的人。”
他挑眉:“怎样相似?”
“一样强大,一样神出鬼没,一样让人捉摸不定,一样”
后面还想再描述些什么,但见他目光游移,我就没继续往下说。
“如果他找到了你,你会跟他一起离开么。”他又问。
我看了看他,点点头:“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也是。”
简单说完这两字,狐狸似乎不再有继续与我交谈的兴致,因他目光放远,兀自静望着远处那些在山风里摇曳的杉树,似在专注想着些什么。
于是我跟着一同静默下来。
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风雨声的交缠,有一搭没一搭感受着他长长发丝被风吹拂在我手背上的柔软。直至雨再度收我抬头看了眼云层渐淡的天,深吸一口气再度没话找话:“雨要停了。”
“是的,雨终究要停。”
“先生打算要走了么?”
“倒还不急。”
“那再休息会儿。”边说,我边下意识看向他身上的伤。
但脸刚朝他方向转去,冷不防见他身子往我这边微微一倾,几乎令我撞到他胸膛。
就在我急忙后退时,听见他低头在我脸侧轻轻叹了口气:“你躲什么,怕我跟那只狐狸一样会咬你么。”
话音温润,和煦如一道春风。
然而真奇怪,听完的一瞬间,原本已几乎被我淡忘的那道委屈,突然间又从我心底狠狠喷涌了出来。
所以我迅速抬头,朝他淡淡一笑:“先生不会咬人,但先生能让人生不如死。”
“你记性倒好。”
“有人对我说过,但凡那些让你感到可怕的东西,总得设法记牢,免得以后吃了教训。”
“谁说的?”
问完,见我久久不语,他笑笑:“你那位心上人。”
“是的。”
“他若知晓方才我对你所做一切,会怎样。”
“让你生不如死。”
他莞尔:“那不如让他更气恼一些可好?”
话音刚落,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手指已探着我脸侧轻轻滑过,将我鬓边碎发仔细掠至我耳后。
突然而来的悉心举动,伴着他指尖软暖的温度,来得猝不及防。
心底那道委屈就此崩裂开来。我肩膀发抖,险些抑制不住自己想就此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但挣扎半晌,我仍是笑着咬咬牙,逼迫自己慢慢往后退了退:“先生又在戏弄人了。”
“这很有趣,不是么。”
“可我不喜欢。”
“是谁刚才说的,往后路还长,处处需要仰仗我多多照应。”
“这并不代表我会喜欢先生觉得有趣的那些东西。”
“呵,本事没有,脾气真倔。”
“先生不用反复提醒我自己的无能。”
“别说话。”
“什么?”
“我让你不要说话,以免我对你做出些更有趣的事情。”
说着这句话时,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温和迷人得令我口干舌燥。
于是只能把牙齿咬得更紧,我如他所愿,即便被他距离的接近逐渐逼到岩洞边缘,仍没再继续发出一丁点声音。
但他最终自己却越了界。
在我被逼得不得不再次往后靠去时,他身子再度一倾,牢牢贴着我身体,将我按压在身后的岩壁上。
我无法挣扎,也根本不想挣扎,唯一的理智只剩下无比难受地问了他一句:“先生忘了刚才对你那位心上人的惦念了么”
“我想她想得快要发疯。”
他答,然后头一低,仿佛发了疯般用力吻住了我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狐狸和宝珠部分的有声剧收听地址:18813282581717993013993990可以配合着边看边听哦
第429章 青花瓷下 四十五
四十五
说不清最后为什么没有推开他。
明明被他吻住的一刹那我是充满着怨怒的因为着实已看不懂这只狐狸。
忽而为了我对他心上人的胡言乱语,于是冷冷一句会让我死无葬生之地忽而却仅凭一时乐趣,于是灼热无比地对我做出这番轻易背叛他心上人的行径。所以他到底是真的爱着梵天珠,还是仅仅只有着动物的本能。甚至世世的纠缠,也不过只是动物追逐猎物的本性。
所以当时明明应该将他推开的。
想到发疯便去亲吻另一个女人所以即便修炼成妖终也敌不过禽兽的本能么?
但最终什么也没做。我想,那一定是他怀里的温度太暖暖得足以令我这个在异世界里极度无助彷徨的人,顷刻间理智尽失。
而由此得来的代价则是无尽的沉沦。
谁能逃离狐狸的诱惑,以及由此引来的。
一步之后,便是步步沦陷。
在被他吻到近乎窒息的时候,他单手为枕一转身将我压迫到松软的地面上。
本就简单披着的衣服轻轻一扯便落没来得及用手遮挡他身体紧致起伏的线条已天衣无缝般贴合到了我身上。
坚硬灼热,烫得我几欲闷哼出声,只能听凭他持续不断将唇碾压住我的嘴,以此勉强维持着这天地间令人胆颤的寂静。
意乱情迷,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或者根本就不愿在这会儿去记起。
直到身旁火焰噼啪一声剥啄我睁眼看到近在咫尺那双绿眸,身体忽地冷却下来。
心里有复杂事,眼神才会有复杂难辨的痕迹。
虽只是短短一瞬,我已察觉他并未受所控。
既如此,通体的灼热又是从何而来。我一动不动躺在他身下,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在他再次欺压过来的体温中缓缓吸了口气。
他于是将脸停顿在方寸之间。
迫近的目光让我分不清他究竟在看着我的嘴唇,还是我小心回避的眼神。“你在想什么?”然后他问,一边将手指慢慢上移,在我逐渐紧绷起来的背脊上,做着缓缓的试探。
“我在想,我既不是如意,也不是先生的那位心上人,所以先生这会儿看着我的时候,是究竟在把我当成谁。”
话刚说完,他手指松开,仿佛一道冷风淡淡从我背后抽离。
我原是该松一口气,但心底里却只有沉沉一声叹息。
“我究竟在把你当成谁。”随后听见他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身子仍覆盖在我上方,所以他目光依旧在那个我无法看清的距离。我便只能含糊应了声,想伸手将他从我身上推开,但他先一步用他没了温度的手指将我手背压紧。
“为什么在意这个问题。”然后他问我。
“我不该在意么?那么你与我眼下算是在做什么?”
他看了我片刻,终于支起身子离开了我的身体。
空气迅速的侵入让我身上一凉,遂想翻身起来时,狐狸把自己衣服再次扔到了我身上。
但裹着衣服却仍是冷。
明明是初秋的风,不知为什么过早的寒意森森。
可能是他刚才覆盖在我身上的温度太暖,亦可能坐远之后,他那离开了火光的色泽于是显得格外清冷起来的眼神。
我不得不再将衣裳裹了裹紧,再将手往火旁伸去时,忽听见他突兀开口道:
“十六年前,我为保一己私欲而背叛了她。”
仿佛没有察觉由此令我肩膀蓦地一阵冷颤,他目光兀自望着我身旁那团火焰,随着它变换不定的光线忽明忽暗。
“那她怎样了。”火焰的温度从手指传递过来,令我得以在开口前平息了身上的颤抖。
“我将一切从她身旁抽离。而她为我丢失了一切,并陷于绝境。”
“什么样的绝境。”
“死地。”
“先生那会儿是看着她受死的么。”
“没错。”简单两个字出口,他终于察觉我直视在他脸上的眼神。
所以他朝我笑笑,同样直视着我,不知是想从我眼里看出些什么。
过了片刻,他慢慢说了句:“那时我原本可以救她,然而”
“然而什么?”见他话音戛然而止,我下意识追问。
“然而我一直在等。”
“等什么。”
“等她开口求我。”
“她最终开口了么?”
“没有。她宁可独自赴死,也不愿意开口向我求助。”
“所以她最后死了。”
“是的。”
“所以先生之后这些年来对她的寻找,便是为了弥补心中这一份缺憾么。”
“不是。我只是想问她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若有可能,她可愿意再赐我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选择什么?”
他双眼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目光灼灼:“梵天珠或者宝珠,我究竟舍谁取谁。”
这句话让我一阵气血翻涌,几乎有些坐不太稳身子。
梵天珠或者宝珠,他究竟会舍谁取谁。
这个问题不正是我在我的那个世界,无数次想问起狐狸的么?
所以按捺着心里无法名状的难受,我在他目光里艰涩地维持着平静,回望向他:“先生为什么忽然要对我说这些。”
“因为一直想问你,若换做你是她,你是否会愿意再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但我不是她,先生。”我苦笑。
“叫我一声阿落可好?”话锋忽地一转,不期然他身子再次靠前,朝我欺近了过来。
而我挣扎在他刚才那声问话里,仍还没有自拔。
因此当他微热的温度已近在咫尺时,我仍没觉察出来,只下意识盯着他那双暗绿色眸子看了半晌,讷讷句了句:“叫不出来,先生,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
话音未落,消失在他一低头封在我嘴上的那张口中。
由此我更感到难受起来。
难受自己仍还能没从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中抽离。
难受这个近在咫尺的他,完全模糊了我和他之间几百年时光的距离。
难受自己如今更清楚明了了狐狸对梵天珠的情感,于是那个几百年后的他与我这个宝珠之间的感情,分外让自己感到迷茫起来。
尽管如此,我仍不能抗拒他的吻,甚至在他嘴唇朝我压来的一瞬,仰头朝他迎了过去。
所谓沉沦,便是明明知道不妥,乃至危险,却仍不自觉地跟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想到这里时,仿佛老天爷也有些看不过去,朗朗晴空突然闪过一道电光。
我一惊。
狐狸则一把按住我惊跳而起的身体,随后用力将我揽入他怀里。
与此同时,洞外雷声大作。
一道接着一道,错觉随时会有巨大的电光就此劈打进来。
空气中由此充斥着股浓浓的硫磺味,隐约伴着一阵阵比雷声沉闷的野兽的咆哮,由远至近,由近又远。
终于那雷电声也渐渐远去。
天空则依旧是晴朗的。
晴天打雷,那到底算是什么雷?
我想问狐狸,但见他沉吟不语,话到嘴边只能咽了下去。
便继续一动不动缩在他怀里,握紧了他之前为安抚我而伸来的手,随后听见他似有若无般轻轻问了我一句:“你信我么?”
“信你什么?”
他没回答。
于是我轻轻反问:“你做了什么能令我觉得可信。”
他笑笑:“说得也是。”
“为什么突然问到这个?”
“没什么。”手指轻轻一动,他松开了我的手,随即却又以更大的力度将手指重新插入我指缝间,将我掌心牢牢握了握紧:“没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了对么。”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出其不意突然问他。
他手指微微一僵,遂又轻轻一笑:“你是谁,我怎会知道。”
我看了看他,没再继续吭声,而看得出来,他也没有再继续说些什么的念头。
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将我抱在他怀中。
虽这寂静令我不安,但他手臂的力度令我无法继续思考,亦无法抗拒。
平缓的呼吸中,我僵硬手指逐渐在他掌心重新恢复温度,身子亦慢慢松弛了下来。
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灭,一切笼于黑暗中,于是狐狸的体温显得更为温暖。
由此抵不住一股倦意翻涌,我慢慢合上了眼睛。
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却也香甜无比。
醒时,天光已是大亮。
身上仍似乎残留着狐狸的体温,但狐狸不见踪影。我微怔。
本以为他是找吃的去了,但当朝四周环顾一圈后,心慢慢往下一沉,我想我大概是被他丢弃了。
在刚刚问过我信不信他后,就如此简单地丢弃了我的信任。
所以不由想再问他一次,你究竟做了什么,能令我觉得可信。
那样呆坐了片刻,带着空空荡荡一阵茫然,我匆匆爬起身,胡乱地看着地上狐狸所画的一张潦草地图,胡乱看着我被整齐叠放的衣裙,以及那只烤得焦黄、仍在徐徐冒着热气的野兔。
而我逃跑时所准备的一切都在,唯独少了那本万彩集,还有那只昨夜将信我么三个字问得令我怦然心动的狐狸。
相信一只妖怪的承诺,结果应该并不会让我感到意外。
但我仍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随即抓起那只兔子就要往洞外扔去时,忽然我感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忙收住手,然后迅速爬向洞口。
“喂!你!”以为洞外那团黑糊糊的东西是狐狸的身影。
然而刚把头探出洞口,我大吃一惊。
在被扑面而来的日光照得一阵晕眩的刹那,我急速往洞内退回,因为我看到洞外原本漫山遍野的青葱,竟然被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所取代!
这片山头就像一只刚刚经历了天劫后巨大动物的残害。
冒着冉冉焦烟,死气沉沉横陈在我眼前,半径百米之内,只剩一把把搀着白灰的黑土。
更可怕的是,围绕洞口一圈,大大小小堆满了厚厚一层残缺不全的动物的焦尸。
虽然全都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仍可辩出这些都不是普通动物。
体型似山魈,四肢柔软而冗长,硕大的头颅上似乎没有眼睛和鼻子,但一嘴长牙宛如钢针般颗颗暴露在外。
从没见过这么丑陋古怪的动物。
不知道它们因何而聚集到此,又是怎么在一点声响也没发出的情形下被烧成了焦尸。
细思极恐。
在我睡得毫无知觉的时候,这地方究竟发生过些什么?
狐狸独自一人,又究竟面对和经历了些什么?
而这才是导致他突然一声不吭地丢下我离开这里的原因么。
想到这里时,突然听见洞外沙沙一阵响,随即就见那只离开了一晚上的野狐狸匆匆扑进洞内,往最深处的石缝内兀自一钻,随后目光闪烁不定望着洞外,浑身抖筛子般颤个不停。
然后我听见洞外由远而近传来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我立刻把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衣裳系了系严实,走到洞边朝外张望了眼。本期望是狐狸去而复返,然而不是。匆匆的一瞥,我只见到外面有道猩红色身影,踩着黑土,像团游动的火焰般在山风的吹拂下,朝着这方向翩然而至。
肯定不是狐狸,因为狐狸有影子,他没有。
是鬼么?但鬼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在大太阳底下走动。
疑虑重重,但没敢继续往外看一眼,我怕他会发现我。
他离洞口那么近,却始终没有靠近过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我知道狐狸做事的准则,很多事他要么置之不理,一旦管了,他会做到非常妥帖。所以洞外那么多怪物尸体,但没有一具是能踏足洞内一丁点的。以此看出,他一定做了什么,可让外面那个红衣人即便近在咫尺,也未必发现得了我的存在。
但这红衣人究竟是什么样一号人物。
他在外面慢慢徘徊着,我想可能是在查看地上的尸体,时不时从嘴里发出一种呢喃般的话音。
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但正当我为他距离的越发接近而悄悄往后退去时,忽见一只苍白的手蓦地朝里伸了进来,轻轻搭在我刚刚移开的洞口边,紧跟着探进半个身体,那红衣人目不转睛朝洞内看了进来。
这一刻我差点惊叫出声。
所幸牙齿紧紧咬着,呼吸也用力屏牢着。
所以红衣人没有察觉我的存在。与此同时,一只小动物所发出的剧烈颤抖引到了他的注意,他赤红色眸子朝着那只可怜的野狐微微一闪,张嘴对它轻吸了口气。
随即就见它扑地瘫倒在地上。
这次不是装死,而是真的死去了,因为它倒地瞬间,原本滚圆的身体一下子干瘪收缩,不出片刻,形成一具裹着毛皮的干尸。
至此红衣人停下吸气的动作,将头朝我的方向蓦地侧了过来。
我以为这回真的要被他发现了。
好在,他依旧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只是朝这方向静静看了片刻,随后正要继续往里走,但不知听见了什么动静,他手掌往石壁上轻轻一拍,紧跟着转身像团红云般腾身而起,眨眼间飞入半空,似一道烟化开在空气里,顷刻消失不见。
直至确定他离去很久后,我才把嘴一张,用力猛一阵呼吸。
完全不敢看地上那具干尸,我虚软着双腿跌坐到地上,对着洞外匆匆偷窥了一眼。
那红衣人真的离开了。
但空气中残留着他进洞时所带进的气味。
淡淡的血腥味。
仿佛他整个人都是血做成的一般。
但我很清楚,虽然他不是用血做成,确实也跟血有关。并且,这是个非常了不得的人物。
刚才他将脸转向我的时候,我终于看清楚他的五官。
苍白精致,静雅的美丽中带着一种濒临死亡的萧杀。
我见过他。
他曾在我的世界里出现在我家里过。
他是那个令狐狸严阵以待、并曾当着狐狸的面,于不动声色间将我家房子几乎一撕为二的血族中人。
他为什么也会在这个时代?
哦,是了,我怎么就忘了,血族同样也几乎是长生不老的,能在这时代出现,并不奇怪。
然而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肯定不会是什么巧合。
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
为了狐狸,还是为了我?
而这一地的焦黑和尸体,又是否同他有关?
脑中念头风驰电擎中时,突然我感到这狭窄空间像遭了地震般微微一颤。
随即听见头顶上像有什么东西嘶啦声轻轻划过,凭直觉,那绝不是什么普通声响,所以立刻带着前所未有的速度一把抓起包裹就朝洞外爬了出去,而两只脚刚刚踏出洞口的一刹那,就见这石洞内轰隆隆一阵巨响,原本看起来坚固无比的洞顶突然崩裂下来。
一时落石滚滚,尘土飞扬,而我眼睁睁看着刚刚自己所待的那个位置,瞬间被一片坍塌而落的碎石填得满满当当。
迟一步我就要成为一块汉堡碎肉饼。
没等我来得及为自己的直觉和速度感到庆幸,听见远处传来敲锣声此起彼伏。
“天火烧啊!天火烧啊!!”然后有很多人这么扯着嗓子大叫着,一路往这方向过来。
想来是巡山人发觉山上不对劲,所以过来查看了。
此地不宜久留。
若是被他们发现我在这儿,必定会抓住我问长问短,所以我忙拔腿就跑,在那些巡山人重重身影接近这里之前,迅速回避开他们过来的方向,随后依照狐狸在地图上的描绘,匆匆往山下跑去。
第430章 青花瓷下 四十六
四十六
下山路并不好走因为好走的道我不能走。
所幸狐狸的地图标得简单但精准所以纵然磕磕绊绊,我仍是在黄昏时到了山脚下。
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唯恐再遇到那个红衣人亦或者那些尚且存活着的不知名怪物。好在担心的事并未发生。之后一直往东,走上约莫半个小时,便可见到一处小镇。
这在狐狸的地图上也清楚写明着。
镇子比村大不了多少,集中着瓷器作坊和店铺,来往商客不少,因此到了镇子里后,我没有再急着赶路一则有了人气就觉得比较安心,所以想休息一阵。二则心里存着一个念头既然狐狸会标明这个地方不知当他解决了某些导致他离开的事情之后是否会回过头来找我。若会那么当他发觉洞已毁而我不在洞里,应该很快会想到这个地方。这样的话,没准我能再遇到他。
有希望便能让人振作。
所以,纵使独自一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世里走着心里倒不至于特别不安。只是两脚被山路磨得都是水泡,疼得每走一步都跟在刀尖上蹭似的,又一整天没进过食于是看看天色已越来越暗,就匆匆寻了个地方先安顿下来,随后找个地方随便坐了,点了些东西,兀自吃喝起来。
吃饭时发觉,虽说古代通讯不发达,但市井坊间,因有形形钟爱各类闲事的人存在,因此各种小道消息流传得倒也快。
虽然我才逃出素和山庄不到两天,消息已四处传遍,不过说法不一,版本形形。
有人说,素和山庄昨夜突起妖风,把楼都给吹塌了,所以我是被妖怪带走的。也有人说,自新娘子嫁入素和家就备受冷落,所以是离家出走的。更有人传言,新娘子嫁入素和家,其实是她爹安插在素和家的一个眼线。众所周知这两家彼此明着暗着都竞争已久,关系也淡漠,怎会轻易联姻。恐怕是另有隐情,如今被素和家发觉,所以将这新娘子给逐出了家门。
不过,无论哪个版本,都没有提到素和家派人出来寻找新娘子,这让我略微宽了宽心。
或许昨天发生的事让素和甄对我更加起疑,所以索性任由我离开,省得我继续留在那儿打扰他两兄弟的安宁。
然而接着听说到的一些东西,虽然眼下已似乎与我无关,但仍不由叫我格外注意了一下。
燕玄家近来制出一种新瓷。相当特别,据说通体晶莹剔透,仿若琉璃,比当年的影青瓷更为美丽。
我想那会不会就是狐狸提到过的琉璃瓷。
一种后来被宣德皇帝亲口封为天下第一瓷的瓷器。
如果是这样的话,历史仍有部分是按着正轨在走,但不知没有了如意的素和山庄,命运会跟着发生些怎样的变化。
想到这里时,忽然察觉似乎有人在看我,这让我刚松弛下来的心再次紧绷起来。
没敢仔细去观察那视线究竟来自哪里,只匆匆结了帐后离开食肆,随后一路往前,不能直接回客栈,只好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绕来绕去。
然而无论怎么走,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总如影随形。
好在追踪者并不直接靠近过来,不知是碍于周围人多,还是别有什么目的。
于是正心烦意乱地继续且盲目着寻找逃脱机会时,前方忽然人头一阵攒动,有好事者一路小跑从那人群密集处飞奔过来,目光灼灼地对着周围店铺和房屋门窗处叫:“快出来快出来!狐仙阁的人今天花车巡街来了,好一派热闹可看!”
狐仙阁?
这名字有些耳熟。想了半天,原是曾听狐狸提起过。
但跟花车之类似乎搭不上边,所以不由有些好奇,又同时想趁着这波突然而其的混乱借机脱身,忙跟上那些从各处鱼贯而出的人流,我一路往那好事者过来的方向快步走去。
一路上,从旁人断断续续的说笑中,我对狐仙阁或多或少有了点大致的了解。
本从狐狸口中听来,仿佛那应是个大酒楼之类的地方。现如今才明白,原来根本就是栋青楼,而且和别家青楼不一样,它里头的妓清一色都是男人。
也就是说,其实狐仙阁是古代的牛郎店。
难怪问起狐狸时,他总回答得摸棱两可难怪他曾摸棱两可地对我暗示,他是这世上最帅的牛郎。
呵。其实细想,这地方倒还真是适合他不是么,连名字都是跟他有关的。
狐仙阁因其特殊性,平时很低调,但每逢特定时间,会用花车装着阁里最受欢迎的一些倌儿到附近村镇游街,以招揽新的客源。游街的地点不定,每次随机性挑选一个地方,而每逢到了这种时刻,被选中的地方总是热闹非凡,因为无论男人女人都非常感兴趣,毕竟无论男女,都逃不脱美色的诱惑,不论那美丽来自男人还是女人。
“绝色,真真的绝色啊”提到狐仙阁那些倌儿的美时,周围人眉飞色舞地用叹息的眼神形容。
绝色究竟什么样?我脑子里能想象出的只有狐狸的模样。
而当我穿过两条街,好不容易挤身进那条人越来越多的巷子时,我终于见到了那辆来自狐仙阁的花车,以及来自狐仙阁的风光。
确实是一番绝色旖旎的风景,那车上每一个人都让我想起三个字:狐狸精。
我想我大概是遇到了狐狸的一家。
车是由三匹毛色雪白的高大骏马所拉的八宝华盖车,珍珠玛瑙各色宝石在夜晚的灯火中闪闪烁烁,如同一层星光缀满盖顶,压着一匹光洁红缎从车顶处垂泄而下,迎风而动,宛若一座随时会腾飞上九天的神龛。
车身之大,除了车厢之外,边缘还有足够空间或站或坐,慵懒妩媚地倚着一圈唇红齿白如女孩般柔美的小倌。那是七八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被一圈檀木所雕的花色围栏给圈着,供人观赏的同时,巧妙地隔开了人群与他们的距离。然而尽管如此,人群却避不开他们用光裸在衣衫外的长腿,透过围栏空隙朝外探出,仿佛一只只躁动不安的手,对着人群时不时来一番撩拨人心的搔首弄姿。
每每这个时候,人群内便会掀起一股热浪,并由此不由自主地跟着马车一路前行,或抛洒手中鲜花糖果,或者干脆扔出大把铜钱,以期博得那些美人回眸间轻轻一笑。
“可惜当年先帝爷在时狐仙阁最热闹的盛况,如今是看不到的了。”正当我也紧跟着追随过去时,听身旁有年纪大的一边对着那些倌儿嘿嘿地痴笑,一边吞咽着口水对边上同行者憧憬地道。
“怎么个盛况?”同行者年轻,便好奇追问。
他用更为憧憬的神色抛出一把铜钱,在车上那倌儿回头嫣然而笑的时候,痴痴道:“那会儿呀,听说狐仙阁还没从北方迁来,当时有个红极一时的头牌,红到有人肯出千两黄金博他一笑。”
“千两黄金?那得美成什么样子才舍得给。我是不舍得的,又不是,一两纹银都不舍得。”
“嘿嘿,你若瞧见了那个头牌,你这番话可就说不出口了。那是真绝色,都说他是真的狐狸精所化,看你一眼魂都没了,还会去想舍不舍得那些钱?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没那些钱,哈哈哈”
“啊呸!我看你这老不羞怕是被这些美色迷透了心窍,尽知道胡说八道。”
“嘿嘿信不信由你咯”
你一言我一语,我正听得有趣,突然前方人群中一阵骚动。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原本好好在车边跟着的人群,最前方一波突然往车头处集中过去,争前恐后,仿佛车里突然出现了一座金山似的。
由此后面的队伍也开始混乱起来,纷纷争抢着往前挤,直把我挤得连连踉跄,几乎要被身后人推倒在地。
总算站稳脚步时,我这才发现,车头处出现的并不是什么金山银山,而是一个人。
许是快要接近前方一座雕梁画栋的红楼,那马车两侧窗户上原本密密垂落竹帘被小倌卷了起来,与此同时,车门也喀的声朝外推开,一道人影伴着身上晶莹剔透饰物所折射出的绚烂光芒,叮叮当当从门内走了出来。
那些跟抢钱般激动的人,显然就是为了他的出现而争相围拢过去。
只为了在他出门一瞬摸上一把他的衣角,随后就见他身子如同一只最轻巧的燕子,足尖往车架上一点,身子轻轻一旋,无声无息跃然而上,翩然落坐在车顶那张华丽无比的顶盖上。
“雅哥哥!”有人因此而尖叫起来,让我诧异的是,那居然全都是女人。
她们带着二十一世纪女性般张扬得毫无顾忌的热情,朝那人用力挥着手里的帕子,用力叫着他的名字:“雅哥哥!雅哥哥!!”
那人背对着我,身披黑衣,头罩黑纱。裹的几乎密不透风,不过依旧能从衣料起伏有致线条中,窥探出他身姿风华绝代的模样。
面对那么多人的召唤,他仿佛置若罔闻。
只在前方那座红楼因马车距离的接近而突然亮起所有挂灯时,才低下头,对着那些一路跟随而来的激动粉丝们轻轻伸出一只手。
这小小举动登时令所有人更加激动起来。
霎时一鲜花往车顶上抛,一把把珠子往车上撒。
目睹于此,那位雅哥哥终于轻轻一声笑,随后站起身,迎着红楼正门门楣上狐仙阁那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淡淡说了声:“客人到,还不快开正门迎客了。”
话音不大,并且刚一出口就被底下的声浪给轻易吞没。
但那话刚从他嘴里说出,狐仙阁两道巨大沉重的门板立刻缓缓被朝外推了开来。
随之,一股冲天的脂粉味从门里扑面而出,伴着道笑逐颜开的声音,一个满头珠花五十开外的婆子从里头热热切切迎了出来:“哎呦呦!各位爷各位奶奶们,还不快里边请,里边请孩子们呐!都快给我出来接客了!”
第431章 青花瓷下 四十七
四十七
我几乎是被身后那股人流给架进狐仙阁的。
但进门刚一瞬我扭头就想往外走。
门内纵然灯光晦暗楼上楼下翩然迎来的那些人也个个一等一的风姿卓越仍没法阻挡我这双眼睛一下子看出那些妖娆人影背后隐隐绰绰的尾巴或者美好人面之后,若隐若现而出的那一张张模样可怖的真相。
这哪里是什么牛郎馆,分明是彻头彻尾的妖怪窝!
原本凑热闹跟着人群一路往这里走,我是为了避开身后不知何种身份的追踪者。眼下追踪者的视线终于消失不见谁想才离危机竟又自投罗般落入另一个更为可怕的境地。
但奇怪的是刚才那个叫雅哥哥的,以及同在他那辆车上的小倌儿,从他们身上却并没看出任何不妥。所以究竟是他们道行太高还是这几个都只是这些妖怪养在阁子里用来充当诱饵的普通人类?
边琢磨我边用力推开身后的人流试图朝外走去。
然而没等我挤到门口,忽然衣袖被人轻轻一扯随后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声:“这位公子既然人都来了不听完老板的琴就走么,未免太拂了我家老板的面子。”
话音未落,身旁人群突然一波躁动。
隐约中似乎大堂正中央的高台上出现了一个人。
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但通体艳丽如火的妩媚,足以点燃人的热情。
虽说妩媚这次并不太适用于男人,但不得不承认,当男人妩媚时,有时会更胜于女人。
由此触动人群仿佛浪潮般往前挤动起来,迫使我不得不跟着跟着一同往里退回。
一路踉踉跄跄,几次差点被人推倒,总算稳住脚步时,正想再抽身往外走,突然一阵流水似的琴音骤起,让这片原本嘈杂无比的空间倏地一静,仿佛须臾间进入了一道极为诡异的平行空间。
真奇怪,就这么一瞬,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场面。
虽然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但眼前一切突然带着种无法捉摸的熟悉感,电流般从我脑子里飞闪而过。
或许是梦里。不过更大可能,应是被梵天珠曾刻意隐藏掉的某段记忆。
这种感觉让我莫名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它使我立时放弃了逃离此地的打算,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朝着大堂中央那张被层层花灯所缭绕的高台上看去。
高台上花灯摇曳,被天窗吹荡进来的风,缠卷出一道道甜如蜜糖的香味。
而端坐在高台上低头抚琴的那名红衣男子,衣摆和长发亦是被风吹得摇摇曳曳,香风缭绕下,有时我根本分不清自己是在听琴,还是在看着他那抹红得艳煞的身影。
他在用一张古琴弹奏着一支音调简单的曲子。
说不上多好听的曲子,但听者如痴如醉,仿佛在被最中意的情人用着最温柔的话,轻轻撩拨着心里那道脆弱无比的情绪,然后随着台上男子那起伏不定的猩红色衣摆,一波一波逐渐迷失了自己。
由此,他们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狐仙阁里那些妖精的身影,正逐渐靠拢过来,逐渐穿梭到他们身边,用它们细长的手指穿过他们衣领抚摸他们身体,再将嘴唇紧贴着他们脖子或者锁骨,缠绵无比地由上而下一阵阵吮吸。
空气中于是散发出一股糜烂的气味,同原本的香甜交缠在一起,仿佛某种催化剂,渐渐让人脑子迟钝,渐渐令意识像被一团逐渐浓稠的烟雾所包围,乃至吞噬。
所以当肩膀被身后忽然伸出的一双手轻轻环住时,我几乎也是毫无知觉的。
琴音,甜香,妖精们弥漫于四周的喘息
一切的一切,让我脑中空空如也,只觉得意识旋转再旋转,几乎要脱离身体从脑壳里直飞出去。
所幸这当口,突然心脏咚咚一阵急跳,令我浑浑噩噩那道思维猛地清醒了过来。
我看到了高台上那名红衣男子的脸。
本被长发半掩着的脸,随着他不经意间抬起,清清楚楚展现在我眼前。
直把我看得手脚冰凉,两腿发僵,因为我认得他。
他不是别人,正是我在山上遇见的那名血族。
模样应该是刻意变化过的,他身体不同于山上时那般单薄飘渺,此时的他实实在在,并在灯光照射下非常真实地显露着自己的影子。这也就难怪,一度我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异样,我连爱丽丝小姐都看不透,又怎么可能看透他。
登时有如被一桶冰水当头浇过,我从那段糟糕的混沌中迅速挣脱了出来,紧跟着想扭头就逃,但放眼四周,每个人眼里都迷迷蒙蒙,沉迷在这妖精窝四散的香气中不可自拔。所以只能强作镇定,在身后那人继续贴近过来时,轻轻拉开他的手,回头朝他笑笑,然后在他微怔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一边装着寻觅更漂亮倌儿的样子,一边小心翼翼往大门方向慢慢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周围灯光明显地暗了下来,而琴音缭绕,也由原先的温婉缠绵,忽然变成调不成调一些似有若无的重复音节。
仿佛在预示着什么。当我因此谨慎地借着别人身影停下脚步时,突然,那被我借以遮挡的人身子轻轻一晃,扑通声直挺挺跌倒在我脚下。
一时我站的位置仿佛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朝我集中过来。
确切地说,是所有妖的目光。
随后一个接一个,那些原本被他们亲昵拥抱在怀中的人,纷纷和刚才那人一样,直挺挺跌倒在地,面色暗灰,两眼呆滞,虽然呼吸仍在,但一眼望去,全都仿佛魂魄已不在体内般死气沉沉。
这回不假思索,我立刻就往大门冲去。
岂料腿刚一迈开,人已径直往地上扑倒,因为迈步同时,身后突然伸展出长长一条蛇尾,倏地攀爬上我身体,再由身子到脚将我缠得严严实实。
随后蛇头借着身体姿态柔软一翻,幻化作一张细眉细眼的白皙人脸,低垂下来朝我嫣然一笑:“公子急着要走么?但雅哥哥这会儿想见您,公子可否赏个脸?”
雅哥哥?
我想起那个一身黑衣在马车上被人争相围观的男人以及完全从他身上察觉不到妖气的男人。
本以为他是狐仙阁养的诱饵,如今听这蛇妖的口吻,假设看来是不成立了。
他似乎是狐仙阁一个地位卓绝的人。
但既然他们老板是台上那个血煞,不知道这雅哥哥又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循着蛇妖的视线往前看,一眼看清他目光所指,登时心再度往下狠狠一沉。
狐仙阁的老板是血煞,却没想到血煞就是那位雅哥哥。
黑衣换红衣,所以我完全没料到他们是同一个人。而若是早在马车上就把他认出来,我又怎么会稀里糊涂把自己硬生生送进这虎穴,如今要想脱身,无论怎样也是不可能了,一大窝妖和一个血族,我是生是死,全凭他们高不高兴而已了。
蛇妖显然也深知这一点,因此完全不在意我回答与否。当见台上雅哥哥起身,他长尾一卷直接将我从地上提起,随后身子一闪,袅袅婷婷拖着我径直朝狐仙阁那条隐藏着无数道雕花门的长廊内,一路摇曳而去。
雅哥哥行头真是不少。
当蛇妖把我甩在走廊尽头那间最奢华房间的地板上时,他早已端坐在屋中间那把镂花太师椅上,披着一身墨蓝色锦缎长袍,轻轻用手里帕子擦拭着一支乌黑的笛子。
屋里时不时飘荡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用各色珠宝做成的铃铛。
一串串悬挂在紫檀木搭筑的房梁下,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冰种翡翠、细腻如羊脂的玉石,通体圆润且毫无瑕疵的珍珠,桂圆大小的红蓝宝石很多在现代价值连城的东西,被他们像廉价石头般随意穿孔,用草绳系着胡乱挂放,直把我看得眼花缭乱,一时倒也稍稍减轻了心里的恐慌。
所以在地上趴了阵后,见那血族始终不语,我索性拍了拍衣服爬起身,先行开口,以打破眼前这份仿佛故意逼人不安的沉默:“久闻狐仙阁的大名,没想到这地方的待客之道还真有点特别。”
“是么。”雅哥哥抬眼朝我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公子玩得可还尽兴?”
“阁里的哥哥们个个美若天仙,当然玩得尽兴,雅哥哥肯赏脸见在下,在下更是受宠若惊。但听说雅哥哥价格不菲,所以虽承蒙好意,只怕在下是根本请不起的。不如”
“噗嗤”话没说完,边上那条蛇妖掩嘴一笑:“听说?你从哪儿听说。我家老板从不接客,价格不菲从何说起呢?”
“既然雅老板从不接客,不知见我是为了何事?”
“我对公子有点好奇。”
雅哥哥无论说话亦或者微笑时的表情,看起来温文柔和,让人错觉似乎我在现代见过的那个他、以及在山上时遇见的那个他,跟眼前此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但正因为这样,让我对他见我的目的更加难以判断。
所以只能继续试探着问他:“好奇什么?”
“既是女儿身,何必男儿装,既然姑娘对狐仙阁早有耳闻,想必也该知道,咱们阁子的常客多是些什么人。”
“出门在外,总是男装比较方便些。”
“倒也是。”他点点头,继续朝我打量了几眼:“姑娘挺有意思,见到我们家小怜显了原形居然毫无惊色,莫非以往和妖精打过交道。”
我知道他们既然能以真身显现在我面前,那么再扯别的也没什么用,所以只能坦白道:“只是天生的一双阴阳眼,所以比常人看的多些,所以见到大仙时还能勉强维持镇定。”
“既如此,想来你也已非常明白,这狐仙阁究竟是个什么所在了。”
我没吭声。
他于是再次朝我微微一笑:“所以你总该知道自己将有个什么样的结局了吧。”
“你要杀我灭口。但既然这样,为什么刚才不让这位大仙直接杀了我。”
“我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你身上的气味,我觉得似曾相识,我不确定你是否就是当年一位我所认识的故人。”
“那现在确定了么?”
“虽还未完全确定,但我觉得,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哪两个?”
“一则让小怜在这儿直接咬断你喉咙。二则,喝了我眼前这杯茶,然后尽可离开此地。”
“这是什么茶?”我朝他面前那张桌子看了看,见上面孤零零放着一杯早已冷却的茶,显然是早就预备在这里。
“这茶若是知晓了它的名字,几乎无人肯喝它。所以知不知道它名字,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我别无选择是么。”
他莞尔,随后抬起手中那支被他擦得光亮剔透的玉笛,朝着桌上轻轻敲了敲。
我只能慢慢朝桌子边走了过去。
端起杯子时,见里头晃动着一汪清水。似乎是白开水,之所以被称作茶,大约是因为上面还孤零零飘着一片叶子。“这茶大概是叫孤独。”于是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道。
他闻言噗嗤一笑:“还能说笑便好。你叫什么。”
“他们都叫我如意。”
“他们?”眉心微微一蹙,他若有所思朝我看了看:“那你自己叫自己什么。”
“无所谓。”说完,我再次朝杯里的水看了眼:“是不是我喝了它就会忘了在狐仙阁的一切?”
“也许吧。”
“应该不是。”我看着他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摇摇头:“如果只是这样,应该不会没人愿意喝它。”说完,不等他开口,我把那杯水一饮而尽。
“茶叶也一起吃下去。”他说。
我除了照办别无它法。
茶叶很苦,我后悔没有生吞,而是咀嚼了几下。
于是那股凄苦的滋味仿佛生了根似的停留在我舌头上,令我除了对之后的未来一片不安之外,又多了份痛不欲生的苦难。
不过再艰难,总算还是咽了下去,随后听见雅哥哥淡淡说了句:“它叫断肠。”
我一惊:“吃下去会烂断肚肠的断肠么??”
“不是。”
“那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他笑笑没回答,只朝一旁小怜递了个眼色。
旋即被那条蛇妖长尾一卷再次绑了起来时,我不由挣扎道:“雅老板!不是说喝完就放我离开这里吗?!难道你要食言?!”
“我只是让他送送你。”
“我自己能走!”
“你自己走么?呵呵”他笑得颇为古怪,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没等我来得及继续追问,小怜已一个转身,倏地带着我朝屋外扭了出去。
第432章 青花瓷下 四十八
一路依原路返回穿梭在那条遍布房门的长廊上。然而不知怎的虽来时也用了不少时间但出去的路却似乎更显漫长。
弯弯绕绕仿佛这条长廊有着无数的岔口无数的延伸。
所以几分钟后,当感到转弯的数量似乎已远超来时那条路时,我不由再次警觉起来:“大仙,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
“自然是送你离开的地方。”
“但我记得来时没有绕过那么多弯岔路也没那么多。”
“来的地方是正门如今送你去的却并非是正门。”
“后门么?”
“呵呵”
见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得一派意味深长,我心知不妙。
忙用力挣扎了一下,奈何蛇骨缠人越是挣扎越是紧两下之后几乎毫无动弹的余地连呼吸都变得微微有些发紧。
我只好将身体慢慢松弛下来以免他对我施加出更大的力道:“我说错了么大仙?”
“雅哥哥只说让我送你离开,但并未说送你去哪里难道不是么。”
“大仙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雅哥哥真是要放了你么。进入狐仙阁又能认出狐仙阁真身之人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活着出去没有例外。所以,若你要怪,便只能怪你空有一双看透妖鬼之眼却无除掉妖鬼的力量罢。”
话音刚落,他完全没防备我会狗急跳墙,朝着他晃动在我脸侧那条细细的尾尖上卯足了劲,张大嘴巴狠狠一口咬下!
猝不及防啊地一声惊叫,他本能地将长尾一甩,一瞬将我抛了出去。
随即意识到不好,忙扭身再次将尾巴朝我席卷过来时,我已连滚带爬逃出数米远。
随后一把抓出藏在身上那串错金币,按着狐狸教的方式,捏在手指间做出一个玄云紫盖的姿势。
“玄云紫盖?”见状小怜微微一怔。几乎是要停下身形的当口,他忽然目光一沉,冷笑着将身子直窜而起,以更快的速度朝我飞扑了过来:“你当我是区区一只鬼么!”
他话音未落,我却突然变换了姿势。
完全像是猛地着了魔似的,我一把将手里那些铜币揉进手掌喀拉拉一阵搓动,重新捻入指缝间时,猛一口咬破舌尖,然而将血径直往那些钱币上喷去。
再一气呵成将它们往地上重重一拍,嘴里自言自语般飞快念了句:
“五方五地,六甲六丁,三呼鬼名,万鬼听令!”
话刚说完,地下砰砰数声闷响,紧跟着直冲而起一大片阴气漫天状如黑雾般的东西。
刹时吞没了那蛇妖扑向我的身体,也让我得以立即转身,迅速往他反方向撒腿狂奔。
边跑边在心里暗暗祈祷,最好能让梵天珠的记忆再控制我一次,她实在是太强大。而这么强大一个人,当年竟然把这么强大的本事也一并从记忆中抹去,她是不是傻?
然而梵天珠的力量却再也没有从我身上浮现。
似乎每次都只在我濒临绝境时,才会被施舍般赋予一次她的力量,其余时间,她只吝啬地让它们沉睡。这可真是千般过不去,万般过不去,为何偏偏要跟自己的力量过不去
琢磨着,我突然发觉,即便摆脱了那个蛇妖,我要逃离这地方却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虽然迄今为止我没在这条长廊内见到除了小怜之外的第二个妖怪,但这么一条原本似乎只有几条转弯口和岔路的长廊,我先后跑了近十分钟,始终见不到它的尽头。
无论前后都看不到它的尽头。
有的只有反反复复那条冗长幽深的通道,以及通道两边雕刻着精致又香艳花纹的木门。但我试着去推那些门时,没有一扇是能被推开的。
至此我才终于明白,之前雅哥哥听我说能自己走时,脸上那道笑容为何会令人觉得古怪。
这条长廊可能是被设了某种结界,平时看着并没什么不妥,而一旦结界打开,那么若是没有阁里的妖怪带路,人靠自己两条腿,看来是根本走得出去的吧。
想到这里时,头突然刀绞似的一阵剧痛,迫使我停下了跑得几乎快要麻木的两只脚。
我想休息一下,顺便再看看周围的情况。
岂料一停后,疼痛竟变得更加难熬。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狠狠往外钻,试图要钻破脑壳往外冲的那种撕裂感,一阵又一阵,最厉害时痛得我两眼一黑,没忍住大叫了一声。
恍惚中见到前方拐角处一道黑影飞速而来。
我心知那一定是小怜。
借着梵天珠力量招来的鬼怪并没能挡住他多久,又被我刚才一声叫,让他迅速找到了我。
我忙胡乱往身上摸去时,才发现刚才那一招已使我丢失了错金币。
暗叫了声苦,忙掉头再跑时,又一道剧痛袭来,痛得我一下子失去控制跪倒在地上,连小怜的长尾什么时侯卷到我身上也毫无察觉。
直至他晃动尾巴将我卷到半空时,我才略微看清了他那张脸。
真奇怪,虽然我能看破妖身,但从来也没得罪过他,为什么他此时看着我的眼神却分明像是带着一种仇视。
他为什么要仇视我这么一只蝼蚁似的猎物?
不等我挣扎着开口去问他,他突然尾巴狠狠一甩,突兀将我朝身后一道正缓缓自动开启的房门内甩了进去。
当时与其说是被甩进了那个房间,对我来说,其实更似被猛抛进一个无底深渊。
头部持续不断的剧痛让我思维混乱,连带感觉也变得麻木。
所以身子腾空着跌进那个房间时,我唯一知觉只有耳边空气摩擦出的嗡嗡声,它们伴随着我仿佛在半空里悬浮了很久很久。
随后,身体突然间变得很沉。
沉而僵硬,硬邦邦带着我瞬间跌坠,直挺挺坠落到一片僵硬的地面上。
那刻我以为自己已被摔得四分五裂,所幸痛感已到极致,于是也就感觉不到更多疼痛。
唯有眼前一片漆黑,是除剧痛外,让我再次难以忍受的一样东西。
仿佛周围那片世界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光亮,这种深不见底的黑,让人无助而恐惧。
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于是立刻强迫自己抬起头,用力眨吧了几下眼,试图透过那些黑暗辨别出些什么东西来。
可是总也不成功,真是黑得彻底,一点光亮都不给。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睛遭受了损伤。
便只能在原地躺着不动,等待疼痛减缓,等待视觉恢复。
等了很久。
直到身体被这些痛苦折磨得想要呕吐时,突然我听见离我不太远的地方,若隐若现传来了一阵说话声:
“这个给你,放进窑里烧一天一夜,表面出釉光就可取出。”
说话声像是从一道突然出现在前方的缝隙里,勉强投射进来的。虽然微弱,但让我定了定心,也总算让我得以分辨出周围的状况。
这地方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狐仙阁的房间。
它根本就不是个房间,而是个又矮又窄的洞窟般场所。
差不多头一抬就能碰到顶了,四下里很乱,看不清楚都堆着些什么,只充斥着一股煤炭的味道,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刺鼻的气味。
“那,我要交换给你的是什么。”这时候又一道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不同于刚才,带着些犹豫。却很耳熟,这是素和甄的声音。
意识到这点我赶紧朝那道缝隙爬了过去。
刚把眼睛贴到缝隙口,突兀撞上一双眼睛。
碧绿色琉璃似的一双眼睛,微微笑开,两眼便弯成了双月芽儿,勾得人不由自主想跟着一起笑,哪怕他是在对你冷嘲热讽。
是狐狸
他并没看到我。或者说,那道小小的缝,根本就让人无法感觉得到里头窥望的目光。
他只是在看着缝隙边上那个坐在地上的人。
想来便是素和甄。
却不知为什么,和我平时见到的素和甄不太一样。
他一身狼狈,充满疲惫。
在问完先前那句话后,他抬头看着狐狸,呼吸中都充斥着一股微微的绝望。
而狐狸则对他慢慢俯下身,随后用那种每次对我使坏心眼时都会绽放开来的笑脸,冲着他一字一句道:
“她的命。”
随后他往右侧方向看了过去。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离他俩不远处,那方向躺着个女人。头朝下,一动不动。
素和甄的身子因此震了震,片刻,将脸慢慢转向那个女人。
满脸的汗和炭灰,他望着那女人的目光有些茫然,随后他慢慢朝她爬了过去,往她身上轻轻推了推:“喂。”第二次推那女人,而那女人却依旧纹丝不动的时候,他突然颇为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呵你开什么玩笑,如意,快醒醒。”
如意那两字让我一呆。
以为他发现到我的存在了,很快又发觉,这名字其实是叫着地上躺着的那个女人。
那是燕玄如意。
意识到这点我心脏砰砰一阵乱跳。
我不知道这会儿自己眼前这一幕,到底是我所处这段历史中即将到来的未来,还是素和甄几百年前那段真实的过去。
琢磨间,头痛似乎减缓了些,我听见他又再叫:“如意?如意?”
如意依旧不动。
“如意?!”提高了嗓音他用力将她一个翻身,随即惊跳了起来,朝后退开两步:“她她死了?!”
被他翻转过来的如意一双眼大睁着,没有一丝神采。
我一阵恶寒。
亲眼看着自己的尸体虽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但仍是一种活见鬼的可怕。
真是见鬼了
“她死了。”缝隙外传来狐狸的话音。依旧一脸妖娆的笑,他斜睨着眼前这个惊惶的男人,那表情活像是偷到了很难得的腥。
素和甄也意识到了。死死盯着狐狸的脸,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样子,惶恐得有点可怜。以至半晌只能反复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把她的命给我,素和甄。”狐狸又道,连话音都带着丝妖冶的笑。
素和甄一下子吼了出来:“你疯了??她死了!她死了!!死都死了!我拿什么命给你!”
“只要你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你到底什么意思。”似乎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素和甄压住了话音,轻声问了句。
“给还是不给。素和,要她,还是要瓷。”
再问,狐狸的目光让我感到陌生。
这种谈着桩生意般的诡异眼神,看似温和,却让我一阵发冷。
这样一个狐狸,若不是在这世界里经历过他将我如陌生人般对待的那一遭,只怕我会受不了。
而素和甄在他这道目光里沉默着站了许久。
视线始终在狐狸和地上的尸体间游移着,眼里有些什么在微微挣扎,半晌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哑声道:“瓷。”
狐狸眼里的笑瞬间变得更加灿烂起来,灿烂得有些刺眼。
“好,带着她的身体,跟我进来。”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角,他淡淡道。
而我身体就在这同时突然间火烧火燎般的痛了起来。
刹那间周围一片耀眼的红光。连绵不断的火浪潮般从周围原本的黑暗中喷射而出,随之带来的灼烫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瞬间将我全身团团包围。
无处可躲,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皮肉俱焚。
“啊!!!”终忍不住尖叫出声,可是谁能听见。
火烧灼出的风声将一切声音吞噬殆尽。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不堪承受的绝望。
“梵天珠”又一团烈焰直窜而起,把眼前那道缝隙堵住的时候,我见到素和甄朝我的方向猛扑了过来。“梵天珠!!”他叫。
这一刻他的脸他的眼神仿佛换了一个人。
而狐狸在他身后微笑着,目不转睛看着他,话音云淡风轻:“都记起来了么,大人?”
“她是梵天珠她,是梵天珠。”
“是的,大人。”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现在开始,她不再为你轮回。素和大人,这可是您亲口答应了的。她,现在是我的。”
“妖狐!”素和甄赫然怒吼:“你毒!你好毒!!”
“我很抱歉,大人,但木已成舟,还望息怒。”
“滚!”
“这是唯一能保住她的方法,大人”
“在我召出大罗金身前,滚!!”
第433章 青花瓷下 四十九
之后狐狸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因为火舌把我皮肤烧熟烤化的痛苦实在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去形容。
我带着一身火焰疯狂冲到石缝处疯狂对着那道石墙用力拍打尖叫:“救命!救命啊!救命啊!!”救救我啊狐狸
没人回应我。外面两个人明明知道我在火力煎熬,但他们只在意彼此间的对峙。
“啊!!”一团火烧透我胸膛再从我喉咙里升腾而起的时候,我只觉得愤怒也如同这火一般高高冲气,让我带着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那道缝隙发出长长一声尖叫。
那瞬间我只希望自己能立刻死去远离眼前的一切远离这一切让我充满恐惧和愤怒的历史。
然而事与愿违即便骨骼也在火焰中嘶嘶燃烧起来,我思维仍是异常的清晰。
清晰感觉着火舌滚遍我身体每一部分时撕心裂肺的剧痛,清晰感受着由此而起的绝望到极点的愤怒。
然后渐渐的我再次听见狐狸的话音从外面传进来夹杂在火焰噼噼啪啪的燃烧中平静得令我心脏一点点爆裂开来:
“三天后她残余的精气会在瓷里凝聚要保不散须借龙气,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素和甄没有回答沉默得仿佛已不再此地。
“我知你恨我但这何尝不是放你一个自由。”于是狐狸继续往下说就像平时惹恼了我却毫不自知:“生生世世仇恨相对只为了每个轮回结束前一聚,你不累么。如果我是你,我会干脆毁了这口瓷。”
“这是我俩必受的果报。”
“现在我先替你把这果报终了大人,回极乐吧。”
“碧落,这笔帐,我不会就那么不了了之。”
“碧落告辞”
火终于还是吞掉了那两人最后一点话音。
而我依旧在火里被煎烤着,清晰无比的感觉,凌迟着我的身体以及我的感官。
直至那些感觉随着我身体一寸寸化为灰烬时,眼前那堵石墙轰然倒塌,我看到素和甄从外面冲了进来,面无表情,带着股冰冷空气用力分开我身周熊熊火焰,用力把我身体残余的部分抓进他怀里。
于是他的手和身体也燃烧了起来,那些白皙而灵巧的手指,很快化成了一块块漆黑的焦碳,同我身体一样,和周围那些金红色的火焰融在了一起。
透过他开始燃烧起来的身体,我望见了狐狸的背影。
转身离开前,他在漫天火海里朝着我的方向微笑着。
笑很快被那些金色的焰舔化。我想叫住他,但嘴一张火立刻从我嗓子里喷了出来,以至我根本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依稀能辨别他抛动着手里一颗滚圆的珠子,一上一下,在火和外头火烧火燎的夕阳里,折着血红色的光。
“阿落,”眼前重新陷入一片漆黑时,我隐隐听见雅哥哥的声音:“你醒了么,阿落。”
无人回答。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想到狐仙阁。无论怎样,回来便好,永乐至今,你我差不多也有十多年未见了吧。”
“三天后我便会离开。”
狐狸的话音响起一瞬,我原本被火烧光了的知觉,竟又感到微微一痛。
而雅哥哥再次轻叹了口气,道:“血族人找上你了是么。”
“没错。”
“知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找到你。”
“呵,想来同红老板脱不了干系。”
我能清楚听见狐狸和雅哥哥的对话,但我看不到他们在哪里,因为尽管从刚才那段噩梦般经历中清醒过来,但我仍处在一个狭窄而黑暗的空间里,虽然这空间没有火,也没有呛人的煤炭味。
于是想伸手去探探周围情况时,发觉自己四肢竟然不听使唤。
虽然身上并没有任何束缚,但我使不出力量。一丁点力量都发不出来,因为浑身上下一丝感觉都没有,仿佛被用了全身麻醉。
这让我登时透心一寒。
莫非刚才被那条蛇妖的尾巴狠狠一甩后,撞到地上撞得太厉害,所以我被摔得瘫痪了么意识到这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跳再次急促起来,我呆呆瞪着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脑中一时空空如也。
此时雅哥哥的话音再度响起:“麒麟至今在追杀你,血族又探知了你的行踪,为何还要冒险去动佛骨舍利。现在伤成这样,不如最近就留在此地避避,说什么三天就走,你以为你还是无霜城里那个碧落么。”
“你近来又杀了多少人,弄得这地方阴煞冲天。”
“京城有异动,哥哥在那儿待着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听说天子招来了苍角蛟,如此怪异之举,阁子里那么些小妖小怪,不能不替他们防备一下。”
“你大可带着他们投奔红老板。”
“你总该知道这狐仙阁是为谁而开。而自你走后我仍维持着这个阁子至今,又究竟是在等着谁回来。”
“呵”似有若无一声笑,狐狸没再继续说什么。
见状,雅哥哥转了话头道:“你一直在寻的那个人,如今可寻到了么?”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是投胎到了你能认出的年纪。”
“没有找到。”
“我听说麒麟在素和山庄。跟着他不难找到梵天珠,哥哥不这么认为么?”
“或许是他存心在那地方对我使的障眼法。”
“呵。但素和家刚好新近娶了位年龄相仿的新娘子,只怕不会那么巧吧。”
“若她就是梵天珠,雅哥哥难道觉得我会认不出?”
“倒也是。”话刚说到这儿,雅哥哥嘴里忽然嘶地轻轻吸了口气,随后若有所思道:“金刚炎结印?除了佛骨舍利,莫非你还碰见了什么”
“一尊肉身佛。”
“自古能圆寂后化作肉身佛的僧人,必然道深德劭,轻易不可冒犯。这是当年哥哥用来告诫阁子里众小妖的话,如今自己怎的会破了规矩?”
“不凑巧而已。”
轻描淡写一句话,仿佛雅哥哥的顾忌在狐狸眼里是不值一提。
所以沉默片刻后,雅哥哥淡淡一笑,再度将话锋一转:“对了,难得与哥哥见上一面,今日雅备了一份薄礼想送给哥哥。”
“你我之间何须讲究这些客套。”
“说起来,今儿阁子里来了位客人,我看着觉得有些特别。”
“能让雅哥哥觉得特别之人,不知会是怎样一个特别法。”
“譬如当年的梵天珠,我也是一见之下,便觉得这女扮男装的姑娘有些特别。”
“狐仙阁来来往往多得是一些女扮男装的客人,雅哥哥竟会以此觉得特别么?倒也是件怪事。”
“同当年的梵天珠一样,这姑娘有一双能看得见鬼神的阴阳眼。”
“呵,原来如此。不过世间之大,总会有那么一些开了天眼的,雅哥哥之所以觉得她特别,是否是觉得此女借着逛青楼的名义,是打算在这儿行捉妖之实?”
“非也。此女空有一双天眼,却并无捉妖之力。不过”
“不过什么?”
“听小怜说,虽然如此,不过为了保命,倒是见她用了招颇为奥妙的驭鬼之术,出其不意地将小怜这孩子挡了挡,险些因此被她逃离了出去。”
“怎样奥妙的驭鬼之术?”
“自皇帝之后,这世上能仅靠错金币布结印便能瞬间招出驭鬼令的凡人,只怕已屈指可数。”
“倒也是。那人握有错金币么?”
“没错。王莽时的错金币,如今手头能握有的人,似乎也不多。”
“于是她在你眼中便有些特别起来?”
“这是原因之一。”
“何为原因之二?”
这问题不知为什么雅哥哥很久没有回答。
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四周显得格外寂静,静得令我下意识放缓了呼吸。
当终于突然间想起来,其实我完全可以借这机会发出声音来引起狐狸注意时,头顶上喀拉一声响,随之一道缝隙在我眼前豁然开启。
伴着片突如其来的光,刺眼得让我喉咙猛地一紧。
于是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不能动却抑制不住喉咙被咳嗽鼓动出的剧烈颤动,这种无法形容的痛苦,让我一下子眼泪横飞。
泪花婆娑间,模模糊糊看到一张脸出现在我头顶上方,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激动。”然后他用一块芳香扑鼻的手绢朝我脸上轻轻擦了擦。
细腻无比的动作,但对我来说,无异于蛇吞掉猎物前用它光滑舌头所给予的最后温柔。
所以一等视线恢复,我立刻直直瞪住他:“雅老板,说好喝了那杯茶就放我离开的呢?!”
他笑:“我只说你尽可离开刚才那房间,除此,并未给过你其它任何承诺,难道不是么?”
“雅老板真是玩转得一手文字游戏。难怪某人总爱说,妖怪的话不可信。”
“呵,不知那位某人是谁?”
我没回答,因为就在雅哥哥似笑非笑问着我这问题时,他身后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随后狐狸那张妖冶而略带着点苍白的脸,亦出现在我头顶上方,碧绿色眸子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眼底平静无波,仿佛在打量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就是雅哥哥要送与我的那件礼物么。”片刻后他问。
雅哥哥轻瞥他一眼,点了点头:“没错。”
“不知雅哥哥为何要把狐仙阁的客人送予碧落。莫非雅哥哥忘了,碧落早已不是狐仙阁的头牌。”
“呵,哥哥说笑了,我怎敢让阿落哥哥从操旧业。”
“既然如此,这份礼物又是为了何用?”
“刚才说起这位姑娘的特别之处。只说到原因之一,却还未来得及提到原因之二。”
“原因之二是什么?”
“原因之二么,想起哥哥曾说过,凡开天眼者,或多或少天生带着佛性。”
“所以?”
“所以哥哥若是吸食了她的元神,想来身上这伤,无需三天便可自愈。”
听到这里终于明白,原来这血族绕了个圈子把我弄到这里,目的是为了让狐狸吃掉我。
所以我立刻朝狐狸看去,想知道他这会儿的沉默究竟是意味着什么。
然而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什么也读不出来,我只能朝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吃了我,但刚才这个言而无信的妖怪给我吃过一片茶叶,他说那东西叫断肠。虽然我吃下去肠子并没有断,但既然他把我当作一道点心特意摆到你面前,我觉得你下嘴前最好能想想清楚。”
“断肠?”狐狸碧绿色瞳孔里终于闪出一点波动。他将目光转向雅哥哥,笑了笑:“这么稀罕的东西,是红老板给你的么。”
雅哥哥也朝他微微一笑,脸上似乎并无被拆穿了什么的不安:“没错。”
“你想用这东西从她这儿得到些什么?”
“一些断人心肠的记忆。”
“可得到了?”
“这个么倒也是她最为有趣的一点。”
“怎样有趣。”
“我发觉自己竟然碰触不了她的意识。”
“你为什么对她的记忆那么感兴趣。”
“一个开天眼的人,换了哥哥,难道对她前世今生会毫无好奇之心么?”
“倒也是。”
“不过,无论怎样,此时她前世今生究竟如何,对你我来说并无所谓。哥哥只需物尽其用便好,若侥幸是个道深德劭之人的转世,今后哥哥还需对那麒麟有所顾忌么?”
“你知道我向来不爱摄人元神。”
“我知道哥哥向来不屑与我们这些真正的妖同流合污。然而今早觉察西边山脉有异常,因此独自去查看时,我也亲眼瞧见了,血族此次对哥哥的追杀,兵力已远超出以往。如今哥哥又重伤在身,难道一点都不在意么。”
说完,见狐狸兀自沉默,雅哥哥再度微微一笑:“哥哥不爱吃她也无妨。只是狐仙阁历来自有规矩,但凡能瞧出狐仙阁真身的,无人可再活着踏出狐仙阁大门一步。哥哥想来应该不会忘记。”
话音落,他身子轻侧,斜倚到狐狸身旁,一双赤红色眼睛微带粼粼波光,闪烁不定望着狐狸那张静若止水的脸:“所以说,哥哥若不吃她,便由我来吃也可。”
狐狸淡淡一笑:“为何我觉得你是在迫我。”
“我怎敢。”
“话说回来,虽不爱摄人元神,但到嘴的肉不吃,倒也不是狐妖的本性。”
“阿落的意思是”
“既然雅哥哥一番美意,碧落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见雅哥哥目光微一闪烁后依旧在他身旁倚着,他忽然直了直身子,随后径自解开衣领,又将腰上缠带松了开来。
“哥哥?”见状嘴角笑容倏然隐去,雅哥哥望着狐狸,目光微怔:“你做什么?”
“方才说过,到嘴的肉不吃,倒也不是狐妖的本性。”话音未落,他一把扯掉身上外衣,翻身跃入那口囚禁着我的棺材般木箱,低头便往我身上压了下来。
冰冷胸膛贴到我身体的瞬间,雅哥哥目光蓦地一沉,径直朝我望了过来。
目不转睛望了许久,当见到狐狸用牙齿将我衣领慢慢咬到肩膀以下,他才一言不发转过身大步离去。
直至脚步声消失,我以为狐狸会从我身上离开。
但他却将身体贴得更紧。
紧到可以感觉他心脏一下下有力撞击着我的皮肤,我不得不将原本避开的视线重新转到他脸上,同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对视着,直到彼此呼吸声越来越沉,越来越混乱,最终交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比谁更急促,我同他的嘴唇紧紧贴到了一起。
思绪混乱中,几乎完全忘了幻境中他眼看着我被火烧化时,眼中那道微笑的绝然。
而他似乎也忘了将我束缚在身上的封印解开,由着我一动不动躺在他身下,被他双臂蛇一般紧绕着,挣扎不得迎合不能,唯嘴唇同他厮磨纠缠,碾转反侧,由此在他慢慢燃烧起来的体温中,一点点烫灭这一整天他不在身边时,我心底所有的不安。
第434章 青花瓷下 五十
五十
几乎快要被他吻到窒息时狐狸终于想起了我的状况。
于是将缠绕在我身上的手舒展开来沿着我身体慢慢移动手指所过之处我的手脚缓缓恢复了知觉。
而他这么做的时候我看着他,微微有些发愣。
最初的失控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汹涌的茫然。我无法将眼前的他、后来跟我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他、以及那个在窑火前笑得让我害怕的那个他,同时联系在一起。
谁是谁,谁又是谁。
巨大错乱令我太阳穴一阵刺痛。
由此身子僵了僵,在见他伸手往我脸侧的碎发拂来时我一度想要避开他。
然而双手却不知怎的将他衣服一把抓住,这令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叵测。
我迎着他目光想叫他一声狐狸。真的很想。
籍此想看看他脸上会有什么样一种反应。
但开不了口。心有余而力不足这种无力化作喉咙里一声哽咽。
被他听见了,却显然误以为我是在害怕所以笑了笑,拍拍我的肩:“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空有一双天眼,能看到我的耳朵和尾巴,却看不出这地方遍地的妖孽么。”
我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慢慢把手指从他衣服上松开,摇了摇头:“我本想在这村子里待一阵,看会不会碰上你,但进村后不久就发现似乎有人在跟踪我所以情急之下就往热闹地方凑,一路上跟得浑浑噩噩,所以最初完全没发现这地方的不妥。”
“也难怪你。一入狐仙阁自然容易被迷,无论眼睛还是耳朵,都是会失去很多作用。所幸你并未被迷住心窍,却也因此会让雅哥哥倍感兴趣。”
“他感兴趣,还不是为了你么。”想起先前他跟雅哥哥的对话,我脱口说道。
然后一阵僵硬。
狐狸听后微微一怔,继而看着我慢慢涨红又不知所措的脸,嘴角轻轻牵了牵:“你乱想什么。”
这狡黠笑容熟悉得令人怅然。
所以匆匆避开他目光,却随即被他一低头,用狠狠一阵吻将我的脸重新纠正了回去。
由此,心里半是疼痛半酸涩,我在他嘴唇碾压下几乎无力反抗。
“现在你仍还要说不知道我是谁么?”稍得自由,我挣扎着再次问了他一句。
“你是谁?”他嘴唇停住,然后笑了笑问我。
心更乱,我咬咬牙。他眼里不仅有笑还有一丝审视。
“你怎么了。”他继续问我。
我突然很想把他推开。对于这个让我非常混乱的脸,我已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做不到。
当我下意识握起汗湿的手掌往他身上推去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隐隐透出的血腥味,于是手在中途改了动作,我搭住他衣领轻轻一掀。
纵然他飞快阻止了我的动作,但我已看到他半隐半露在衣领内的伤。
那伤令我触目惊心,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直至他扯回衣领似笑非笑点了点我额头,我才回过神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刚才听雅哥哥的意思,似乎很糟糕。”
边说边继续想要拨开他衣领,他却身子轻轻一侧,随后捉狭般突然将胸膛朝我身体上贴了贴紧:“总会好的,只是时间的长短。雅故意那样说,无非是想将我留在狐仙阁而已。”
他体温令我一滞,张嘴半晌,我讷讷再道:“妖怪的话是不能轻信的。”
“妖怪?你说的是他还是我?”
“你不要再跟我开玩笑”
似乎听出了我话音里的不妥,狐狸收了笑容没再继续说什么,兀自朝我看了片刻,他话锋一转,道:“雅的那杯断肠,可有让你见到过些什么奇怪东西么。”
“先生指的奇怪,不知是怎样一种奇怪。”
“你觉得呢。”
他平静下来的目光总让我无法面对,所以我略将脸侧了侧,努力把那段重新涌入脑中的记忆屏蔽在意识之外。
但这么做很难。
那段充斥着熊熊烈焰与皮肉焦臭的记忆,已根深蒂固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而这次他没再阻止我避开他的视线。
或许从我眼中读出了瞬间汹涌而起的情绪,他很久没再开口,只是用他那双暗绿的眸子无声无息注视着我。
这目光同我脑中不断闪现而出那些记忆交叠到一起,无异于一种酷刑。
无法忽视,无处可躲的酷刑。
最终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我朝他点点头:“所以我大约明白了,先生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他不是认不出我,只是不想认,因为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我死在素和甄手上,若现在就与我相认,或许到了那一天,他会不忍。
与其不忍,不如互不相认。
所以他既是狐狸,又不是狐狸,这种矛盾的认知真的能把人逼疯。
却只能硬生生忍着,在他不动声色看向我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有那么一瞬间,我察觉他目光一闪,伸过手似乎想将我重新揽进怀里。但微一迟疑,他将手轻轻按到我头发上,将我脸侧乱发慢慢理顺:“断肠是茶,也是一味药,不仅能唤起人的部分记忆,亦能因这逆天的力量而慢慢将人杀死于无形。所以,今日这一场遭遇,无论我或者他有没有吞食你的元神,你都将活不长久。诚如雅哥哥所言,狐仙阁不会让任何一个看破它真面目的人活着走出去。亦或者说,任何一个看破狐仙阁真面目的人,雅都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去。”
狐狸很少会把话说绝对。
而一但他说了绝对的话,就意味着真的已无从选择。
所以雅哥哥的话不是虚张声势,他确实根本没打算让我或者走出狐仙阁。既然这样的话,那是否跟历史中命定的如意的死,会产生出变化了?
死于狐仙阁,而不是素和甄之手,从此避开被做成瓷器的命运。
所以我究竟是该为自己上门送死而悲哀,还是为能总算跳出历史命定的死而庆幸?
无论怎样,至少最后素和甄不会因此而怨恨狐狸了,难道这不是件好事么。
想到这里,发觉狐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便朝他笑笑:“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你不害怕么?”
“害怕什么?必然面对的死亡么?”
“你怕么?”
“既然先生已把话说得那么明白,我害怕难道就能逃过死劫?”
“兴许我能让你逃过。”
“先生不想让我死么?”
“是的,我不会让你死。”
简单一个回答,令我抬头看了看他,朝他轻轻一声苦笑。
是的,他不会让我死,因为现在对他而言,是还没到我该死的时候。
真的很执着,他一定要我死在素和甄手中。所以对他来说,其实更重要的,还是幻境中他不择手段所要达成的那个最终目的。
不由再度想起幻境中他所烙印在我脑海那道眼神,我轻轻一阵颤抖。
狐狸察觉到了,若有所思看着我,他将我颤抖的肩膀微微一捏:“有意思。我说到你会死,你没有发抖。但我说能让你不死,你却发抖了。为什么?”
我沉默半晌,摇摇头:“不知道。大概高兴。”
“高兴什么?”
“先生的力量这么强大,真让我高兴。”
“笨蛋。”
简单两个字,令我肩膀再次一抖:“先生为什么总是说我笨?”
他没回答,只突然将脸朝我凑近过来,在我愣神之际往我嘴里轻轻吹了口气。
温润微凉的气流卷着粒小小碎石般的东西,进入我的嘴,咕噜一下顺着我喉咙往我胃里滚了下去。
“我吞了什么”回过神我诧异看向他。
吐不出咽不下,脸上瞬间的僵窒让狐狸噗嗤一笑:“怕什么,怕我喂你么。对于几乎快要死的人,我何必费神做那种多此一举之事。”
话音刚落,我一扭头哇地声往箱子外吐了起来。
吐出一滩清水,还有几小块茶叶的碎渣。
我定睛看了看,明白过来,遂抹抹嘴低声朝他说了句:“谢谢。”
“为什么把断肠给你逼出来了还一副哭丧样儿。”
“不晓得,主要看着你就会觉得难受。”
“你还真会说话呢。”他斜睨了我一眼。
“说的真心话,难受到都想哭。”我抬头朝他笑笑。
“为什么。”
“我也不晓得,”无法据实相告,我只能用力咽了咽苦涩的喉咙,半真半假答了句:“可能因为每次遇到你的时候,我都特别糟糕。”
他再次斜了我一眼:“笨蛋。”
我觉得他再继续这样轻轻地叫我笨蛋,我真的要难受得哭了。
所以没再吭声,我避开他视线垂下头,却在他朝我伸出手的时候,仍忍不住顺势朝他怀里靠了进去。
就那样静静同他搂抱在一起,仿佛一辈子就这么定格在这一瞬间。
可他毕竟不是狐狸,不是那个严格意义上的狐狸。
所以我这么做到底是怎么了
我感觉继续再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这混乱历史所引起的巨大漩涡给吞噬掉。
“在想什么。”
沉默中,头顶响起狐狸的话音。
我想了想,道:“之前听雅哥哥说起,血族的人在追杀你。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
“想来是因为他们认为,我在十多年前杀了一个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那是你杀的么?”
“谁知道呢。”他笑笑,摸棱两可答了句:“不过此人不除,必定后患无穷。”
我知道他不愿说的东西必不会轻易说出,所以只能默默朝他看了片刻,然后叹了口气:“但从此后你必然要被他们纠缠不休了吧。”
他没点头,也没否认。
“即便这么危险,三天后你仍要出去继续寻找你那位心上人么。”我明知故问。
“没错。”
“暂时躲避起来,等身上的伤养好再去找她不行么?”
“怕会太迟。”
“你不受生死束缚,长生不老于世间,有什么事是会太迟的?”
“她会死去。然后在下一次轮回时,消失无踪。”
“那再等下一次轮回。”
“恐怕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下一次。”
“为什么”
这问题狐狸没来得及回答,因为我刚把话问出口,他突然将我往他身下一压。
与此同时,周围一瞬间暗了下来,仿佛我又重新被密封入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
“出什么事了”
匆忙问狐狸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随后飞身而起,将我从那口木箱里拉了出去:“抓紧我,半步不要离开!”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脸,只凭着他那双幽光闪烁的瞳孔,依稀判断他在朝四下打量。所以一离开木箱我立刻紧抓住他衣角,正要跟随他一起往前走,忽然他一转身到我面前,突兀将我打横抱起。
足尖离地瞬间,我能明显感到刚才所站的地面朝下一陷,然后哗啦啦一阵响,身旁那口木箱径直朝地下陷了进去。
“地震??”我忙再问。
“是有什么东西闯入了狐仙阁,触动了狐仙阁的结界。”
话音刚落,突然头顶处轰隆一声巨响,与此同时,一道白光骤然亮起,闪电般朝着狐狸飞劈过来!
巨大的、能在一瞬间将偌大一片屋顶击穿的白光。
本以为那是道强大电流,但当它紧贴着我肩膀闪过时,我才发觉,那其实跟普通的光并没什么不同。
显然是虚晃一招,却足以迫使狐狸在匆促中不辨真假,迅速将我往边上用力推去。
当他和我一样转瞬发觉这是个局时,再转身向我伸出手,我同他之间却已被一道突然出现的墙猛然阻挡。
那道光的出现完全是为了将我和狐狸阻隔开来。
意识到这点,我愤而抓起身旁那把椅子往墙上撞去。
椅子四分五裂,墙壁纹丝不动。
而墙对面亦传来隆隆一阵闷响,想来是狐狸打算将墙壁击穿。但他的力量同样不起作用,因为尽管确实被他击碎了什么,我可以听见碎石崩塌时的巨大声响,但随着我脚下地面一阵突然而至的摇晃过后,那声音由近至远。所以我立刻明白过来,为什么狐狸让我寸步不离,刚才的地陷又是怎么回事。
这房子竟好似魔方一样会在内部自行移动,造成格局千变万化。
所以当我循着声音远去的方向一路摸索,最终摸到了房门的把手时,不禁犹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将它推开后面对的会是什么。
然而片刻之后,我还是用力将门推了开来。
因为就在迟疑的那几秒时间,我身后轰地一声响,转眼又升起一堵墙,生生把我困死在门与墙之间。
狐仙阁的结界,就仿佛一种魔方般的机关,可以让房子内部格局肆意变化。我猜这是为了困住闯入者所设。而这种设置对妖怪来说并无生命威胁,对人类的血肉之躯则无异于一种大杀器。他们设置时显然不是为人类所考虑的,所以我这个人类,除了抓紧一切时机循着可走的路尽可能地移动,别无任何选择。
然而门开后,当我伸出手去在黑暗中摸索时,随之摸到的一样东西,却让我心脏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