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蟠龙四十六
载静的手指并没有穿透我的脑袋但仍是令我手心里渗出冰冷一层汗。
在他刚才同那男人交谈的时候在他突然显形、并将他手指向我太阳穴的时候,我一度觉得自己就像一具空壳没有任何感觉并且几乎没有任何思维。即便这会儿对面那个可怕的男人已完全被他用阵法禁锢住,即便他低头用他一如既往那双安静的眼神静静看着我我脑中仍反复回荡着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你的王当日之所为,便是我今日之所想。”
“在想什么。”随后听见他问我。
“在回味刚才生死一线间的感觉。”
他莞尔。
伸出手,手指探到我面前几乎是想抚向我的脸但在碰触到的一瞬,见我下意识回避便停顿了下来,转而拂开我脸侧凌乱的发丝:“我不会杀你。”
“那你刚才对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你觉得呢?”
“梵天珠的力量全都在狐狸那里我不过是一副空壳子,所以你真的要我也完全没什么用处。所以,那些话必然都是假的。”
“是么。”
“不是么?”
他于是再度笑笑。
“但你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话。”过了片刻,我问他。
“用河图洛书中的阵法去困住赤獳,实在是情势所迫之下的冒险之举,因为它当年为困住麒麟王已耗费半数力量,今日又为了把碧落困在佛血阵里,再次耗费过度。所以,其实靠河图洛书原本是根本无法将他困住的。”
“那为什么又能将他困住了?”
“因为我为他所设的那个阵法,虽然冒险,却也是目前河图洛书中最可能对他奏效的一种阵。它名为月影双连,这种阵特别之处就在于,催动阵法力量发生最大作用的并不是阵法本身,而是被阵法困入其中的猎物。为此,我必须设法让赤獳在阵内使用自身力量,越强越好,这样,方可让他被自身使出的力量反拖入阵法最深处,并由此催生出这个阵法真正的力量,如天水中月相映,双连双扣,把他牢牢困在其间。”
“原来是这样”
“但这个阵未完成前所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若不能在短时间内逼他动用力量,很快他就会察觉到阵中的端倪,所以”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他触怒,让他在没有察觉前把他的力量使出来。”
“没错。”他笑笑。“而能以最快速度触怒到他的,便唯有让他深信我对梵天珠的力量也产生了兴趣,并当着他面亲手“杀”了梵天珠,让他以为我将先他一步从你脑中获取你被轮回禁锢的记忆。”
“所以,你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为了激怒他,是么?”
说着,我看向他,一边仔细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眼神里的每一丝变化找出某些我想要了解的东西。
但根本无法做到。
“你觉得呢?”他反问,迎着我视线望向我。
我不确定该怎么回答,于是轻吸了一口气,调转话头道:“那么接下来呢?赤獳已被封印了,我对你也再没有任何用处,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当然可以。”
“那我该怎么出去”看了看四周的状况,我问。
“该怎么出去”他亦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为什么??”这个回答不能不叫我诧异。
“因为这个阵法不仅困住了他,也把我们困在了这里。”
“什么”
“原本为了引开我的注意,所以在受到你的召唤进入这里时,麒麟王用他的血制造了侍影兽,以此代替他先行出现这里。但他没有料到花娘子会将麒麟血饲给赤獳,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仍是催醒了赤獳被封印很久的全部力量。因此形势所迫,我只能在他完全冲破九王圣地的结界进入此地之前,用河图洛书里的阵法将他禁锢住。但这阵法启动的同时,那道被碧落利用花娘子的精魄所打开的向外出口,就会立时关闭,因此”
“因此没能及时从那个出口逃出去的我,就跟你一起被困在这个阵法里了”我脱口道。
他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没错。”
“但这阵法我不太明白,自己布下的阵法竟将自己一道围困进去,这不是等于自杀吗”
“呵,宝珠,这本就是一道自杀之阵,所以赤獳才会防不胜防。而我本就是个死人,所以也无所谓什么自杀不自杀。唯有你却是个意外,但如今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因为即便是碧落和麒麟王,也不可能从外界轻易破入河图洛书所设的阵法,何况它是困着赤獳这种东西的月影双连。”
最后一句话从他口中平静无波地说出,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听起来好像是一种未来被判了死刑的感觉。我看了看他想再说些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说了能有什么意义,便只能转过头对着正前方那道灰白僵硬的人影呆看了一阵,讷讷道:“所以,现在想想,其实能恢复梵天珠记忆的话还是不错的。”
“怎么。”
“毕竟换了是梵天珠,就不可能被这样奇怪的阵法困住。”
这句话说完,我见他似笑非笑朝我看了眼,不由皱了皱眉:“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怎么有意思。”
“你总是一面希望能拥有梵天珠的记忆和力量,一边又很固执地把她和你区分得很开,仿佛你不是她的转世,而是另外一个人。”
“难道不是么?”
他沉默,依旧用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而铘也必定对我失望之极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晃了晃手腕上那根锁麒麟:“你看,这东西原本一被我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狐狸说它此后将同我的血脉维系在一起,要将它从我身上脱离,除非斩断我的手臂。”
“那现在呢?”
“现在么,”我手轻轻往下一垂,锁麒麟便顺势滑落了下来,啪的声跌落到地上:“它不再认我了,虽然我侥幸用它把铘叫到了这儿。”
“你确信它不认你了么?”
“是的。”
“那么你可知道,之前我用它开启河图洛书时,需要耗费它多少力量么?”
“多少”
“足以令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沉睡,连同那头麒麟王。”
“可是”
“可是他仍是被你召唤来了,不是么。”
我沉默。
“所以,宝珠,你真的确定你从没回忆起你的过往么?哪怕只有一丁点。”
“没有。”说完,别过头避开他视线,我笑笑:“我倒也希望自己能像那些里的女主角一样来着,突然发现自己上辈子是个神,然后就真的变成了个无所不能的神。可惜现实不是,虽然我这辈子的经历远胜于”话刚说到这里,忽然听见一阵嘶啦啦的声响从前方传了过来。
“什么声音?”我警觉抬起头问。
而没等载静回答,我立时发现声音来源的方向,正来自赤獳的脚下。
第347章 蟠龙四十七
从他脚下直至离他半径十来米距离的地方这条被地震震得七零八落的通道内,正呈辐射状演变成一种灰白色。
就像最初我跟着载静来到这里时它四周被石灰粉覆盖着时的样子。
但这会儿显然不是重新覆盖上了石灰粉,而是岩石本身的颜色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同赤獳被成功封印住时身体所起的变化一模一样,并且就在我对此呆看着的时候清晰可辨那种死亡的色彩正循着四周残存的岩石,慢慢朝着我和载静所待的地方扩散过来。
“怎么回事?!”
“我们身在阵法间”也朝那方向目不转睛看着载静回答道。“阵法将时间凝固在了赤獳的身上,所以他通体变成了灰白色也所以不久之后,这地方会变得跟他一样,被阵法完全凝固。因为这一整个地方,才是完完整整的月影双连阵,阵中无论人或者物,无一逃得开它力量所产生的禁锢。”
说完,当我下意识朝他看去时,只觉手脚一阵冰凉。
之前完全没注意到,他在面对着我的时候总用手在有意无意地遮挡着他的伤口,那道被我用梵天珠的力量所创出的伤口。但这会儿纵使他遮挡得再不着痕迹,仍是让我一眼就看见了,那道伤口边缘竟同赤獳的身体一样变成了灰白色。
他挡着伤口的那只手也是。
变化应该早已开始发生了,只是被他不动声色隐藏着,不让我发现,不让我过早因惊惶而陷入一团混乱的状态。
所以我极力克制着自己加剧的心跳看向他,极力用自己还算平静的话音问了句:“还有多久?”
“你指的什么。”
我指了指他伤口处:“你还有多久会变得和那个赤獳一样。”
“你发现了。”他低头朝自己身上看看,笑了笑:“不会太久。”
我再度沉默。
虽然之前通过他的话,我早已清楚知晓被困在这里的结局会是怎样,但没料到会这么快。
“河图洛书上的阵法真的只能布阵,无法解阵么?”过了片刻我带着一丝希望问他。
“能破阵,无法解阵。”
“有破它的方法么?”
“有是有,但一来我第一次使用这套阵法,所以完全不知能怎样破除。二来一旦破阵,那么势必会放出被困的赤獳,你知道这样的话会引来怎样的后果么?”
“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血族之王的一件武器。”
“明白了,他很厉害。”
“怕是你前所未见的厉害,因为据我所知,就连碧落都未曾与成形的他正面交锋过。”
成形?
这是什么意思,我没听太明白,但眼下也不是我所在意的。我所在意的是,就在刚才我跟载静说了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他伤口处那层白色又扩展了许多,照这样的速度,也许过不了半小时他就会跟赤獳一样全身都被这阵法给禁锢住了。
“那么同赤獳交锋和被阵法杀死,哪一个结果会比较好些呢。”过了片刻我问。
他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宝珠。但可惜我没有破阵的”说到这儿,他话音突然中止,继而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我一惊。
匆忙移到他身边扶起他身体,低头一看,原来那些灰白色竟然已经从伤口边蔓延到了他喉咙处,致使大半个身体都已如石头般僵硬了,但他仍撑到意识瓦解,才跌倒下去。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正想摇动他身体想叫醒他,但转念一想,我没这么做,而是转过身移到正对着赤獳的那个地方,再往右移过一点点,从那个位置的地面边缘处剥下一颗碎石片,然后在岩石上刻了个西。
随即感觉到锁麒麟在我手腕上微微颤动,我把它绕了绕紧,再重新伏子沿着那个西字边缘画了几道线,朝那些线里头开始涂抹起一些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符号来。
“你识梵文?”也不知涂了多久,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载静的话音。
“你醒了?”
“你在写些什么?”
他的话音因阵法的作用变得极为沙哑,我不得不非常仔细地听着,然后摇摇头:“不是写,我是在找一些东西。”
“找什么。”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望着我。
“我刚才一直在想,所谓月影双连,实际上是个回字阵。先以阵法把目标困在四下密封的口字中,是以为囚,再诱使目标用自己的力量将自己困进一道被自己力量所创造而出的阵法中,并令那股力量在阵中迂回再迂回,形成风井套月之势,这样一来,原本微不足道的一个阵法,在力量一次又一次被迫套在里面循环游走之后,实际上,最终要比河图洛书中大部分阵法来得远远厉害得多。”
“没错。但同你这会儿在地上画的这些东西又什么关系么?”
经他一说,我才意识到,在我刚才对着载静说着那些话的时候,我的手又不知不觉在地上画出了四个符号,跟之前在花铃的嘴里所看到的符号完全一样的四个符号。它们分别套在我先前所涂抹的那些线条和字符里,但现在我知道它们并非是符号,而是梵文。
意思分别是:一切法本不生故一切法离作业故一切法名不可得故一切法寂静故。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些,正如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看到花铃嘴里那副诡异情形时会有一种熟悉感。但眼下我并不急于弄清楚这点,只是立即答道:“听说每个阵法都有它的法门,如果找对了,我想也许我们能通过那道法门出去,这样既不用解除阵法,也不需要在这里坐等着变成跟他一样的石化人了,你说是么?”
“说得是。”
“所以我在找月影双连的法门。回字阵这么厉害,我想可能跟它法门的位置和所对应的卦有关,所以我算了算,它阵法所对应的方位应该是西。以坎为水,以水对月,以月向阴,以阴驻西,所以只要按着这些找出卦象的轨迹,应该就可以找到月影双连的法门了。”
说完,继续低头在地上涂抹,全然没察觉身后载静的沉默。
直到脑子因着地面上混乱的痕迹变得有些一团糟,才意识到他始终在身后注视着我。“怎么了?”而我第一个反应,是看向他的伤口。
那地方的灰白颜色果然扩展得极为迅速,以至令他整个身体都几乎完全僵硬,但并不妨碍他看出我眼里的不安,于是展颜朝我笑了笑:“宝珠,这些东西是谁教你的。”
“谁?”我怔了怔,但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继续朝地上涂了几下。
他便没再继续追问,只静静又看了我片刻,随后话锋一转,突兀道:“我曾听闻有一种说法,梵天珠死后,因为某些原因而拒喝孟婆汤,却又不愿意再记起从前,所以她把记忆封存在了一个难以触及的地方。”
“是么?”
“是的。没人知道她到底把自己记忆藏在了什么地方,久了,就连她自己也忘记了。但她同时也忘了一点,无论藏得多深,多远,只要是封存在自己脑内的东西,总有一天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倾洒出来。”
“为什么突然想到说这个?”我疑惑,扭头朝他看了一眼。
“因为我想确认一下,你是否仍还坚持你没有想起前世的任何一点东西。”
“我如果想起来了,怎么还会被困在这里。”想了想,我反问。
他哑然失笑。
于是没再继续说什么,只静静躺着,静静看我在地上一点一点涂画着,画着那些大部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东西的鬼画符以及条条杠杠。
它们就在我脑子里。
在刚刚有那么一瞬间非常不安和焦虑的时候,从我脑子里突然间浮现了出来,然后通过我的手在地面上涂抹了出来。并且,还因此让我对载静说出那些复杂得让我脑子有点混乱的话来,所以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
这么想着,我在地面上用力涂下最后一笔,随后抖开手腕上的锁麒麟,将它尖锐的碎骨对着我手腕上用力一划。
“你做什么,宝珠。”见状载静问我,声音因那些灰白颜色的侵蚀而几乎细不可闻。
“我想我应该是找到法门的位置了。”
“在哪儿。”
“在那儿。”
说完,我拽着手里带血的锁麒麟,朝载静身后偏右约莫半米宽的位置径直指了过去。
随后急急收回手,依照这个位置所对应的我在地面上所涂下的那些凌乱符号,迅速将手里的锁麒麟朝地面上按了过去,这么做的时候,血液里似乎带着一种特别奇异的兴奋,让我肩膀和手一阵发抖。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好像在一团四面八方见不到路的浓雾里,忽然被我摸到了一个开关,然后用力摁了下去,然后唰的一下,四周一片豁然开朗起来,与此同时,很多东西像闪电般争先恐后朝我眼睛和大脑里飞扑了过来。
速度这么快,引得我动作也一下子变得很快,比以往快出无数倍。
但那个瞬间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一点,也因此全然没有留意到,当见到我这么做的时候,载静突然一把撑起他那条还未完全染白的胳膊,朝我大喝了一声:“住手!宝珠!那位置不是法门!”
我根本就没有听见,或者说,我根本就忽视了。
带着一种海啸一样澎湃汹涌的情绪,我义无反顾把锁麒麟按在了地上。那地方有两只被我涂抹得好像眼睛一样的符号,在我按下锁麒麟的时候,沾在锁麒麟上的我的血沿着碎骨滴到了它们中间,然后朝那块坚硬的岩石内钻了进去,嘶的声消失不见。
“宝珠!”这时我才听见载静的声音。
抬起头时,他刚好伸手一把抓在我手腕上,试图阻止我,但迟了一步。
就在我的血刚渗入地面的时候,他那只被灰白色几乎完全侵蚀的手突然恢复了常色,见状我很吃惊,然后很惊喜,因为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脑子里那些胡乱冒出来的东西,竟然真的引导我找着了阵法的法门。
但是,所谓法门原来只是起到消褪阵法的作用,而不是让人逃离的么?
这困惑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发现身体已完全恢复过来的载静非但没有脱险后应有的反应,反而以一种近乎愤怒的神情紧盯着我。
“怎么了?”我不由问他。
他沉默着,目光冷得可怕。
“怎么了??”我再问,忍不住用力抽了下自己的手。
但没等把手腕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他突然挺身而起一把手中所握着的制诰之宝朝我甩了过来,我迟了一惊刚想躲,却随即发现,他所要袭击的目标并非是我,而是我身后。
这当口后背兀然一麻,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的背脊上。
冰冷尖锐,在我背脊上慢慢移动,给我带来一股难以名状的压迫感,似痛非痛,辐射状沿着我背脊正中朝周围皮肤扩散开来。
一时间好像全身力气都被这种奇特的感觉抽走了,我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就连手指也全然没了握紧的力气,眼睁睁看着锁麒麟啪的声从我手里脱落,落到地上的那瞬背脊中间狠狠地一痛,有什么东西从我身后直刺进了我体内,再沿着脊椎骨一路而上,一下子钻进了我的后脑勺。
我想那一刻我一定是痛到麻木了,所以被那东西从地上拖起来晃晃悠悠悬挂在半空时,我几乎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痛感,没有惊恐感,甚至几乎失去视觉。
但就在两眼视线变得模糊之前,我仍是清楚看到了那个从背后以如此可怕方式袭击我的,到底是谁。
他是赤獳。
就在几秒钟前还像石头一样僵硬地被凝固在月影双连阵里的赤獳,这会儿不仅全身灰白色消失殆尽,而且通体透着一层火一样的光,闪闪烁烁,映得他那双猩红的眼睛仿佛在灼灼燃烧。
他离开原先被禁锢的位置,悬浮在半空,用那双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我。
左手朝我方向指着,食指指尖一根尖锐如针般的东西从我脊椎骨一路刺进我后脑勺,由此有什么东西正渐渐被从我后脑勺抽离出去,但被一样缠绕在它上面的东西给阻止着。
那是载静的制诰之宝。
他用它缠着那东西,试图将那些从我脑中被抽出的东西重新逼回去,但不出片刻,随着喀拉拉一阵脆响,它上面清晰绽出一片密集的裂缝。随即那根尖针再度朝我身体里刺进一些,赤獳将目光转向载静,朝他微微一笑:“制诰之宝同河图洛书相连相成,既然河图洛书的力量已几乎耗尽,这所谓天下至宝,又还能有何作为。”
说罢,手指轻弹,那根稀世珍宝眨眼间在空气中碎成了一片粉末。
剧烈震荡令载静胸前那道伤口一下子冲出一大片血,逼得他倒退两步,险些从地面边缘跌坠下去。但这同时另一条尖针般东西扎进了他身体,将他一把拖到赤獳面前。
“但你身上的真龙之血却是我要的,也算是替你祖宗偿还这些年对我所欠下的债务。”说罢,赤獳一抬头,那张脸重新还原成了蜥蜴的样子,张嘴一口朝着载静咬了过去。
至此我眼前一片漆黑。
我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脑汁被那怪物的针管给抽空了,但很快意识到,那是因为从后脑勺流出的东西突然一下子倒逆回来的缘故。
然后视线霍然明朗,我看到赤獳背后那道空气里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眼睛里充斥着太阳一样灼烈的紫色光芒,以至让我一度几乎看不见赤獳的踪影,只看到原本碎成粉末了的制诰之宝重新恢复成了原样缠绕在载静的手上,通体透着灼灼的光,同那只巨大的眼睛相连在一起。
直至那光渐渐减淡,我才重新见到了赤獳。
他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咬在载静脖子处。
但离开一个拳头的距离,没能最终咬下去,因为他那张布满尖刀般牙齿的嘴里突然刺出了一根手指。
手指凌空划动出几道蛇一般弯曲的轨迹,那赤獳的嘴竟再次浮现出一层灰白的颜色。
然后是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身体
只留一双眼仍闪烁着猩红的光,看得出来他极力想闭合住自己的嘴,将嘴里那根手指狠狠咬断。但时间这东西,凝固了便就彻底凝固了,没有任何东西能抗拒得住它停顿的力量,正如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它前行的步伐。
月影双连阵竟再度启动了
它令赤獳的身体迅速凝固,也令载静得以迅速从赤獳的禁锢中抽身而出,扬手一扯,将那根同赤獳身后巨大眼睛相连在一起的制诰之宝抽回到了他手中。
这当口赤獳嘴里那根手指慢慢朝前一探,一只修长美丽的手完完整整从他嘴里伸了出来,以一种美得妖娆的姿势轻轻扣在了那张嘴的边缘,然后自赤獳喉咙里传出一道美丽而妖娆的话音:
“利用麒麟王的血控制住梵天珠的意识,让她浑然不觉还开开心心地替你打开阵法封门的钥匙,你倒也机智。”
手指微一用力,那张嘴的边缘霍然间裂了开来。
紧跟着一片猩红的碎末从裂口处喷发而出,这冲击让赤獳那颗头一下子碎裂开来,露出头颅中一个幽深的黑洞,从他脖子一直到身体的最深处,一眼望不见底。
随之一道白影从里头冲天而起。
径直从那黑洞中飞出,轻飘飘站立在这具无头的身体上,脚尖微一用力,伴随咔的声脆响,赤獳的身体一瞬间碎裂了开来。“哦呀”然后伸手慢慢抹掉被碎片弄得一脸猩红的粉末,狐狸抬起头,朝着完全没从眼前这一切骤然变故中回过神的我笑嘻嘻看了一眼。“当梵天珠的滋味可好?”然后他问我。
我刚要摇头,身子骤地一轻,一下子从半空坠落了下去。
第348章 蟠龙四十八章
带着一种很强的预感坠落那瞬一转身,我握到了狐狸的手。
他闪身而至将我一把抱进他怀里抱得很紧,这让我狐狸二字在喉咙里挣扎了半天硬是没能说出口。
我感到自己眼泪几乎从眼眶里跌落出来。
这之前我以为我已经坚强到不会再哭,即便是生死一线间。
然后用力擦了下眼角我深吸了一口气朝前方望去,因为落进狐狸怀里那瞬我才意识到那只从赤獳身后骤然出现的巨大眼睛,原来竟是铘的眼睛。
随着周围一阵剧烈的震荡过后大片黑暗开始瓦解也因此显现出了他位于黑暗之外那道庞大的身影。一时不由看得有点发呆,直到再次瞥见狐狸望向我的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才醒过神,转而一把将他抱住。
死死地抱住,以此确定这身体和体温是真实存在的,不会突然消失。
“没事吧。”沉默着任由我这样紧抱了片刻后,他问我。
我点点头,然后朝地上赤獳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看了眼:“你怎么会进来的?”
“赤獳利用他体内所吸收的麒麟血,在你试图动用梵天珠记忆的时候控制了你,借着你的手关闭了河图洛书的阵法。但他没料到因此被铘锁定了他原本被阵法所掩藏了的位置,也忘了既然他能用铘留在他体内的血控制你,那么铘同样可以通过他身体沾染到的载静身上的龙血,由此干扰到载静,并因此得以借着赤獳破坏河图洛书的机会,将河图洛书的碎片吸入麒麟眼,开出一条连接阵法内外的通道,从而让我得以进来。
简单几句话,概括了刚才生死一线间所发生的如此之多的变故。
我听得全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下意识用力抓紧了狐狸的衣服,随后被他再次抱了抱紧,轻轻一跃,在周围一切随着震荡逐渐分崩离析的当口,朝着那只光芒渐渐变弱的麒麟眼内纵身飞跃了进去。
穿过它的一刹那,仿佛从一个世界跳进了另一个世界,我看到了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被积雪压得抬不起头的树,也感到了扑面一股冻到骨子里的冷。
地底下短短几小时的遭遇仿佛用尽了我的一辈子,让我完全忘了时下的季节,也忘了我到底是在什么样一个地方。所以有那么片刻脑子里空空的,直到狐狸放下我,然后拧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使劲晃了晃,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然后朝后退开,从他一堆毛茸茸的尾巴里狼狈地钻了出去。
实在有点无法正视眼前的狐狸,因为除了脸和手,他身体其它部位都是狐狸的原始形态,赤口裸口裸的,还旁若无人地朝我甩着他那一大把华丽的尾巴。
但往后退了没几步,突兀间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忙回头看去,登时吃了一惊,因为青天白日的,我头一回在大白天见到这么多鬼魂。一大片穿着清朝战甲的鬼魂,黑压压聚集在我身后的林子里,每一处被树冠上的积雪所遮挡住了阳光的地方,无声无息簇拥着他们中间那个一身幽蓝色朝服的年轻王爷。
他远远朝我看着,手依旧如在地下时那样,不动声色掩着他胸口的伤,不动声色试图避免令我觉察到这一点。
“你没事吧?”然后他问我。同狐狸几乎如出一辙。
我摇了摇头。
他便转身踏进了身后那架漆黑的轿子。
巨大,如同一具棺材般的轿子。
于是立即明白过来,原来前天夜里我被喑守村人撵出村子,迷失在山里的时候,所碰到的过路魂,原来就是载静同他所带着的这群幽魂兵。
“碧先生。”
在那些士兵将轿子轻轻抬起后,载静掀开轿帘望向我身旁的狐狸道。
“王爷。”
“硬闯河图洛书阵法的代价不虽然你们利用河图洛书的碎片在赤獳体内搭出一条通道,恐怕仍会遭到它力量的反噬,麒麟王不在此处,显然应是证明了这一点。”
“王爷不必多虑。”
“我自是不会替你多虑。但虽然赤獳侥幸被灭,你也应该知道,血族远不会善罢甘休。现今虽然因派系的分离而力量分散,他们对你存有忌讳,以至要用这样侧面的方式算计于你,但一旦有因素促成他们的力量重新聚拢,那么今后势必麻烦重重,尤其对于她而言,”说着,目光朝我轻扫一眼,他接着道:“所以碧先生,若要守在她身边,你唯有好自为之了。”
“我明白。”
“今日蒙先生相救,此别,今后永不再会,这个你且拿去,留在我身边已无用处,不如由你们代为看管。”说罢,从轿内抛出样东西,径直抛落到碧落脚下,随后手搭着窗框轻轻一拍,轿子凭地而起,在众魂魄的簇拥下径自离去。
直到那片魂魄的踪影如雾气般消散不见,不知怎的腿一软,我一屁股朝地上跌坐了下去。
“怎么了。”狐狸低头看向我。
我摇摇头,呆呆地继续朝那方向看着。
见状他若有所思,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不想要他走的话,我去把他找回来。”
“好啊。”我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点点头:“你去把他找回来。
这回答让他怔了怔。
而这神情简单卸掉了他刚才妖娆且傲娇的面具,也让我视线得以继续停留在他脸上和那双碧绿的眼眸中,不用再匆匆移开。
这真好。
我喜欢他此时这样的表情,而不是刚才那种美得不可方物,又因此离我远得无法触及的那副鬼样子。“他的确比你好得多,因为他绝对不会在我边上指着你对我说,不想他走的话,我去把他找回来。”
他再次沉默。
所以我想我终于找到了他言语上的软肋。于是低下头,从地上拾起那串被载静抛到他脚下的制诰之宝,将它递到他面前:“其实是看到它才想起来,我把锁麒麟丢在那个鬼地方了。”
他一言不发从我手里接过,拽在手心里目不转睛朝它看着,见状我调转话头,问他:
“铘呢?”
他依旧没有吭声,只出人意料地伸出另一只手在我脸上轻轻拍了拍,然后一松手,变魔术似的,那串锁麒麟从他指缝里垂落了下来:“给,你的锁麒麟。”
我愣了愣。
“铘呢?”接到手中后,我再问了他一遍。
“他去埋葬那颗头颅了。”
“花铃的头颅?”
没等狐狸回答,突然一阵螺旋桨的轰鸣声从我身后的山坳下升腾了起来,随即陡然一道疾风刮起,直刮得我不由自主朝狐狸身上靠了过去。
好容易在那股强劲的风里缓过神来,我意识到我身后出现了一架直升机。
看情形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在这地方待了很久,就像只幽灵一样蛰伏在这片深山里,然后等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在别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带着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张扬又恣意地从天而降。
它在飞升至离我和狐狸约莫二三十米高的地方时不再移动。让我得以看清这漆黑色的有钱人的贵重玩意儿里,那个静静端坐着的一身黑衣,一脸苍白的有钱人。
他一如既往带着他漆黑色的墨镜,透过直升机的舷窗,将他那根白色的手杖轻轻朝我俩扬了扬,算是打了个招呼。
可是一个盲人是怎么确定我俩就在他所招呼的这个位置的呢?
对此,我从来不会感到疑惑。
凡是跟狐狸有关的任何一个人,有任何一种让人觉得费解的反常行为,都不需令我产生疑惑。
可是我实在不喜欢这个人出现在这里。
尤其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在载静离开前对狐狸所说的那样一番话之后,突然见到这个人出现在这里。
他是殷先生。
那个险些将狐狸从我身边带走的,富有得弹弹手指就能把我的命买来买去的殷先生。
“他来做什么。”过了半晌,当我意识到狐狸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准备将我朝那直升机方向带去的时候,我不由得立即问他。
狐狸朝我笑了笑:“他来接我们回去。”
“我不明白一个能飞上天走路又带瞬移的妖怪,为什么要让一个开直升机的人带我们回去??”
“因为这位能飞上天,走路又带瞬移的妖怪,今天刚刚同我们定成了一笔不错的交易。因此作为奖励,我觉得我有必要亲自来迎接二位,去我那边小坐片刻。”
回答的人不是狐狸。
沙沙的话音,伴着殷先生那道瘦高的身影,蓦地出现在我身后,在我面前那片空地上拉出长长一道灰色影子:“所以希望他不要浪费太多的时间,以免造成你我双方的损失。”然后他又道。话音落,他朝我耳朵上贴了块冰冷的东西,滴答滴答走动着,让我心脏跟着一瞬间跳动得同这秒针一样快速了起来。
“狐狸”直觉让我意识到那绝对不会是笔什么样的好交易。
但就在我将目光急匆匆转向狐狸的时候,前方林子里细琐一阵脚步声响起,铘自里头走了出来。
带着一副疲倦又冰冷的神情,径直走到我身边,朝我手心里那把锁麒麟看了一眼。
“走。”然后淡淡丢下这个字,他转身朝直升机摇曳在地面的绳梯处走了过去。
本卷完结
第349章 番外 巴黎蓝下A
朱珠篇:
当我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朝我礼貌地微笑着时,我希望那天我根本没有拒绝过孟婆手里的那碗汤。
很多人都以为孟婆是个女人一个老妪。
但他其实是个男人。
关于这一点我曾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一个男人要称呼自己为孟婆?他则好奇地反问我,难道你从没听说过湿婆?
“srr,”然后他想起了什么,挠了挠头似笑非笑补上一句:“是的你当然没听说过湿婆看人来人往太多我都忘了你过来的地方了梵天珠。”
他说的话我感觉自己很难听得懂。
但神仙说的话,想必都是深奥难懂的,如果他算是神仙的话。之后,我正想从他面前走过去,却被他用他修长的身子拦住了我的去路,随后把手里一只细瓷汤碗递到了我的面前:“照旧是么?”
我愣了愣,问,“什么是照旧?”
他说,“我的汤,你选择喝还是不喝。”
我说,“自然不喝。”
他笑笑,露出一口洁白而好看的牙,把端到我面前那碗看起来跟清水没有任何差异的汤咕嘟咕嘟喝了下去。“那么就是照旧了。”喝完,他抹抹嘴对我道,随后把我朝前轻轻一推:“但喝或者不喝,对你从来都没什么区别不是么,梵天珠。”
有意思的是,这句话,冥也曾对我说起过。
冥是地府之王,称谓很多,名字也很多。但遇见熟人时他喜欢自称为冥,他说梵天珠是他的熟人,所以我自然也是他的熟人。
但熟人里分好多种,有些交好,有些仇恨,有些不过点头之交,有些则当面一套背地另外一套我问他跟梵天珠是哪一种,他想了想,说,哪一种都是,哪一种都不是。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不是么,正如他说,我跟梵天珠是同一个人。
记得那天我坐在奈何桥边,桥上人来人往,而他是他们中间唯一一个同我说话的人。
记得那天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在看什么。
我告诉他我在等一个人,却不知晓他几时才会来,因他可能还有几十年的阳寿可活。
他笑了笑,说,你说怡亲王载静?
我看着他身上那件跟王爷几乎一模一样的朝服,点了点头。
他于是又朝我笑了笑,笑容让我觉得很暖和,然后他用着同样暖和的话音,对我轻轻道:“别等了。”
“为何?”
“他已死了,在你用玉血沁心杀了自己时,与你在同一刻死的。”
“先生为何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
“那为何我站在此地至今,始终没有见他出现过??”
“为何呵呵,你想知?”
“是。”
“也罢,你且先赠我你身上一样东西,我便将一切都告之于你。”
“在想什么?”对着冰冷的空气和眼前那条安静的塞纳河发着呆的时候,载静放下手里的笔,朝我看了一眼。
“我在想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形。”我说。
“那天你在我身后看了三小时的画,”他笑笑,“但一张也没买。”
“因为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把塞纳河画成这样一种颜色。”
“也许它一百年前就是这样一种颜色。”
“所以你一直都在怀旧是么,静。”
他再度笑了笑,提起笔染上一抹浓重的蓝,在河面波澜起伏的地方轻轻补了两笔:“也许吧。”
“艳了。”我将头靠在了他的手刚才搁着休息的地方,轻轻吸了口气。那地方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一百多年都未曾变过的气息。
他的笔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戛然而止,笔杆在画板上轻轻敲了敲。“又画错了。”
“不如就把它送给我吧。”
“对不起,巴黎蓝,它不是画给你的。”
“那么它是画给谁的?”
他没有回答。
同往常一样将画从画板上撕扯了下来,揉烂,再将它轻轻丢到一边。
同往常一样,我无法留住他所为我画下的每一张塞纳河上的巴黎蓝。
“静,”鼻尖忽然有点发酸,许是被欧洲的冷风吹得有点过久,“有点累了,能在你肩膀上靠一靠么?”
他依旧没有回答。
身子斜靠在长椅冰冷的椅背上,用他冰冷的手指拈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问话。所以就像对面那条饥饿的流浪狗那样,它不知廉耻地径自叼走了别人搁在身边的黄油包,我则不知廉耻地径自靠到了他肩膀上。
随即感觉到他肩膀一阵僵硬,却仍是继续靠着,然后伸手抚了抚他帽檐下那片被风吹得凌乱的短发。
“谢谢。”然后我说。
他点燃了烟含进嘴里,淡淡朝我笑了笑:“不用客气。”
好客气。
我的手指在他帽檐下面停顿了下来,但风仍是将他头发柔软安静的感觉吹拂到了我皮肤上。“静,今天之后,我不能再来看你画画了。”
“为什么。”
“因为我找到工作了。”
“是么,恭喜。”他笑。很由衷。
“但工作地方很远,所以家也要搬走了,所以以后可能再也没法来看你画画,想想,还挺遗憾的。”
“呵”
每次不想再同我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嘴里就会发出这样毫无意义的声音,让我亦因此无法继续再说些什么,只好从包里取出条围巾绕到他脖子上,然后对着他仔细看了看:
“很合适。”
“你织的?”
“买的。”我老实回答。
“冬天你穿得像夏天,夏天你却送我冬天的围巾。所以,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特别。”他摸着那条厚厚的围巾,朝我笑笑。
我松了口气。
他没拒绝。至少对于这一点他没有拒绝,也许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进展的。“连声谢谢都不说么,静?”于是我笑着问他。
“谢谢。”他依旧客客气气地道。
冥向我要的东西,是我的一截头发。
不长,不短,刚好三寸。
他说他有一种收集东西的嗜好。收集人的魂魄,收集人的记忆,收集任何一种走进地府的人身上所能令他产生兴趣的东西。
而我身上唯一能令他感兴趣的东西,就是这三寸长一缕头发。
自然,对于一个已死之人来说,剪下一把头发显然不是什么为难之事,所以纵然心存疑惑,我还是将头发剪给了他,然后在看着他慢慢将那截头发纳入他掌心时,问了他一句:“先生是地府之王,什么样的东西寻不到,为何偏要收集这种不值一提的东西。”
“因为无聊。”
“无聊?”
我的诧异令他朝我笑笑:“也因为,当年梵天珠从我这里窃去了一些东西,所以这会儿,我想我应该从你这儿给讨回来了。”
他的答案无疑只会让人感到更加困惑而已。
“梵天珠是谁?”所以我不禁再问。
“一个熟人。”
“她从你这里窃走东西,为什么你却要从我这里讨回去?”
“因为你便是她。”
“先生的话朱珠听不明白。”
“没关系,今后总有一天,你自然是会明白。”
今后?
今后是指多久,他没说,我也没问。
那时我只是目不转睛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看着他如此兴味盎然地看着他掌心里那截头发,然后从衣袖中抽出一根红线,慢慢将它们从头至尾缠绕了起来。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先生?”随后我问他。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王爷已故,我站在此地等候他至今,却始终都没能见到他”
“因为他的魂魄被他以自己的方式留在了他的躯体内,并埋在了帝陵前那道连鬼差也无法前往的蟠龙九鼎阵里。”说完,他将那截头发轻轻咬在齿间,朝我淡淡一笑: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为了重新见到你。”
“为什么他来到这里不就可以重新见到我了么?为什么”我急问,急得几乎一度说不出话来。
他在我为此沉默了许久后,才答道:“因为短暂的见面意味着永恒的分别,因此,他不愿意。”
淡淡说着这句话时,冥将视线转向奈何桥上那道蹒跚而过的人流,看着他们慢慢走到孟婆边上,看着他们从孟婆手中接过他的汤,看着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神情注视着它,然后将它一饮而尽,随后纵身跳入轮回的大门。
所以我也就没再继续问些什么。
因为那一瞬间,所有困惑都已在我脑中烟消云散,我退后半步朝着这位地府之王行了个屈膝礼,道:“既然如此,那我该走了,免得他在人间多等。”
“你想进入轮回了是么。”他依旧轻轻咬着我的头发,问我。
我点点头。
他笑笑:“如果这样,那么你俩仍是无法再次见面。”
“为什么”
“因为你同他的那根缘分线,在你这一世的结束后已完全中止,所以从此你俩再无缘分。”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万般因缘,皆由命牵,命定之线若缠绕在你与他之间,你俩便会相遇相识。而一旦命运线断,此后的你,将不再会为他而轮回,即便转世后他能将你找到,你也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只属于他的你。”
一番话说得我如入冰窖。
半晌,我问他:“如果我不喝孟婆汤呢?”
“缘分已尽,徒留记忆能有什么意义。”
“先生的意思是我跟王爷的缘分已尽,所以无论怎样,即便他留着魂魄在人间等我,即便我留着记忆轮回后去找他此后,也再不可能相守到一起了是么”
说完,我死死盯着他,一动不动做着被他轻描淡写一句话扔进无底深渊的准备。
“倒也未必。”却没料到在沉默很久之后,他给我的却是这四个字。
倒也未必。
那会是怎样一个未必。
“你刚才问我,既然我身为地府之王,什么样的东西寻不到,为何偏要你这一介孤魂的几寸头发。”
“是的”
“因为我能将它做成这个。”
说到这里,他将手朝我伸了过来,手心里原本拈着从我这里取去的一缕头发,但到我眼前时,三寸的发却成了三寸长一支闪着血红色光斑的簪子。
玉血沁心。
未完待续
第350章 番外 巴黎蓝下B
载静说学会画画的最大好处就是你可以随心所欲把自己的记忆画下来。
所以在同他相遇的第二个圣诞夜我送了一幅画给他。
画着的是他的肖像暗藏着的是我的记忆。那段对他来说早已忘却的记忆在他看着那幅画的时候我并没有试图提醒他因为记忆很短所以除了我以外它对其他任何人实在没有任何意义。
它记录着我徘徊在巴黎街头第四十四年零三十二天,看到他出现在那条被我走过无数遍的小路上,逆着人流迎面朝我走来。
那真是段很突然的遭遇好像做梦似的让我思维为之停顿。
以至在他经过我身边时我几乎眼睁睁看着他就此离去,幸而及时醒转,然后用尽当时所能凝聚的最大力量,招呼了他一声:“午安。”
“午安。”他笑了笑,带着一身夕阳的余晖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不紧不慢,心无旁骛,仿佛我是他一生所遭遇的无数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中的一个。
那一瞬,我突然明白过来,明白冥在我离开时所说的那番话话,究竟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说,你确实可以再次见到怡亲王,朱珠。但你必然会为之痛苦。
怎样痛苦?我问他。
他答,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那时我不信。
能够相遇便是幸福,能够再见上他一面便已足够,怎可能因此而痛苦?
直至终于不得不信了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痛苦这个词完全不足以形容那天我所承受的绝望。
载静根本没认出我。
呵,他也根本不可能认得出我。
因为重生后我的这张脸,它根本就不是我。
瞧,冥的话一点没错。
相遇却不能相认的痛苦,的确如在刀尖上跳舞。
“玉血沁心是块神玉,因为它拥有精魄。”
“当你用它刺穿了你的喉咙时,它的精魄便随着血液进入你体内,进入你发梢,同你的魂魄纠缠在了一起,因为血乃发之根本。”
“现今我借你三寸发丝,将它重新铸回原形,以此,可封存你渗透在它精魄中的记忆,将那些记忆作为一道独立的个体从你魂魄中脱离出来。”
将手中那根簪子绾入我发髻的时候,冥这样对我说道。
然后,在见我听得一片茫然时,他突兀问了句:“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朱珠?”
我下意识摇头。
他笑笑:“因为这样一来,我可令你在它的伴随下,即便不入轮回,也能重返人世,以此脱离命线的羁绊,打破命定的归宿。”
“是么”
原来这就是他所指的未必。听起来似乎极其有效,但是
“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么,朱珠?”看出我眼里的困惑,他便又问。
我再次摇了摇头。
“因为我想同你一块儿玩个游戏。”
“什么样的游戏?”
“你赢你便拥有一切,我胜我便带走一切的游戏。”
“那一切指的是什么?”
“载静,以及你完整的人生。”
离开载静的第七天,我喝着可乐,翻着箱子,想找一件适合出门所穿的衣裳。
但没找到。
嘴里的苦涩让我得了选择性障碍,令我对衣服的识别变得像可乐罐里的气泡一样混乱,因此正打算就此放弃的时候,有一件忽然从箱底里露了出来,周身被虫蛀得伤痕累累,但一霎那间让我感到有那么一点特别。
于是小心翼翼将它捧了出来,抖开它时完全不敢用力,因为它来自一百三十多年前的巴黎。
巴黎定制的旗服,时价一百二十法郎,轻薄贴身,全然没有正统旗服那样的硬挺和规矩。因此压在箱底直至我离开人世,我从没敢在人前正式穿过它,以至现在终于敢穿的时候,才刚套上,袖子就掉了一双。
只能脱下将它重新仔细叠好,再要放回箱子的时候,一低头,看到箱底压着一张泛黄发脆的当票。
我望着它怔了怔。
记忆被撩拨得轻轻一颤的感觉,随着它纸张沙沙的脆响扑面而至,只是票上章印已几乎完全看不清楚。依稀只能辨认四个字:民国三年。
呵,1914年。
令人难以忘记的一年,因为那天我终于被允许重新回到人世。冥说,游戏规则之一,便是不能让参与者对周遭的环境太过熟悉。
其实熟悉也没有用处,因为带着记忆回来的我,并没有带着自己原来的长相。
冥说游戏规则之二,参与者必须由零开始,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你也不能跟过去所认识的人提起你是谁,重生即是转生,你对于你的未来而言,就是个新生的婴儿。
所幸,记忆在,有些东西对我来说便还是存在的,比如我的家。
但当我寻回那里时方才知道,它在我离世后不到十年已经更换了主人。
所谓物是人非。
一切熟悉的人都早已不在了,一切熟悉的东西也已被全部更替,只留下那些房子的轮廓还留存着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倚仗对它们的熟悉悄悄进了宅子,悄悄找到了当年我的住屋,然后发现,它已被新的主人改成了一间置物室。
当年属于我的物件一样都没了,只剩角落中那口樟木箱,像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睁着双模糊的眼睛静静看着我,静静守着箱底那件载静送我的衣服。
于是我带着它们离开了那片不再是我家的宅子。
去当铺当了那件衣裳,换得租下临时住屋的钱,又在那间临时住屋里替人做了一个月的女红后,重新回到当铺,赎回了我的那件衣服。
之后的三十年,我一家一家地轮换着做帮佣,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帮做女红,然后,在积累到了一定的积蓄后,开始整日整夜徘徊在惠陵附近,想方设法寻找蟠龙九鼎,寻找隐墓,寻找关于怡亲王载静去世后的一切信息,寻找他停驻在人世的魂魄
偶尔也会用积蓄换来一些书,在每次寻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躺在床上一页页翻看它们,一边想着小时候,当我还能像条小狗一样追在载静身后要他陪伴时,他教我看这些书,教我学上面那些难懂的语言,随后用他好听的嗓音,在我看着窗外神游的时候,一遍遍纠正我难以拯救的发音
“s,朱珠,是s,不是撒驴。”
“为什么你总爱把r读成马喝死呢,蠢材?”
“它念bnr,朱珠,bnr,不是帮主,再念不出来今儿你给我滚回去”
然后,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王爷这称谓在我心里开始渐渐被载静这两个字所替代。
三十年光阴让我看了许许多多书,那些书里讲述了许许多多爱情故事。而故事里的那些女主人公们,无论身份是尊是卑,无论她们爱人的身份有多么显贵,私下,她们对她们的爱人从来不会称呼为“伯爵大人”,“子爵大人”,“公爵大人”
她们会直呼他们的名字,达西,罗伯特,保罗或者前面加上我亲爱的。
直呼其名,并非无礼,而是一种亲昵的温存。
所以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有机会这么称呼载静,像,亦像周围那些越来越多生活在新时代的女性们一样。但那三十年里,无论我付出过多少努力,耗费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对于载静的行踪,却始终是一无所获。
他到底是否真如冥所说的停留在人间等着我?我开始质疑。
而三十年过去了,他是否仍还记得我,并同我不停寻找他一样,在不停寻找着我?
后来,学的东西越来越多,看的东西越来越多,找到他的希望却变得越来越小。
再后来,一个又一个三十年,弹指一挥间。
终于见到他的那一年,我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了会再遇到他的念头。
孜身一人来到巴黎,整日漫无目的游荡在这座充满了香水味的城市,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
学画画,学画埃菲尔铁塔,学画凯旋门,学画四周来来往往的那些人,学着像他那样,将自己看到的或者记忆中的一切,用笔涂抹在纸上或者布上,再赋予它们黑和白以外一切多姿多彩的颜色。
直到在一个毫无防备的黄昏,看到他就像画里一抹突如其来的色彩,突然出现在我一成不变的轨迹上。
那天夕阳的余晖就像火一样烧灼在我身上,熊熊燃烧,慢慢将我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克制住自己不去紧紧抱住他,克制住自己不去大声对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我是朱珠,等了他136年的朱珠。
没法这样做。
便只能像只见不得光的幽灵一样,跟在他身后,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人来车往,最终停留在那条如他一般安静的塞纳河边。
然后跟他一起沉默着,看着那条河,看着他UU小说的画。
两年时光就这样弹指而逝,而冥给我的时间,却仅仅只有三年。
“三年,从遇到他那刻起,到你此后第三个生日的结束,你只有三年时间,否则,一切烟消云散。”冥说。
我却在第三年刚过一半的时候匆匆逃离了载静的身边。
“连声谢谢都不说么,静?”
“谢谢。”
“也不挽留一下我么?我是说,你没有我的地址,也没有我的电”
“好好工作。”
如果有什么是比烟消云散更为可怕的东西,那便是被曾经充满爱意的一双眼睛淡淡地,毫无察觉地,坚定不移地遗弃。
我找了他那么久,终于能够坐在他边上,离他那么近,近得再略微靠近一点我的头发就可同他的手指缠绕到一起,但偏是无法令他专注朝我看上一眼。整整两年时间,无法令他看看我的眼睛,看看我眼睛底下那道奄奄一息的灵魂,看看它在他平静得毫无波折的目光和话音中,一刀刀被凌迟,而我还得强忍着那些不间断的痛,笑嘻嘻地装作若无其事。
他根本看不到。
这是一种即便咬着满嘴冰块,也无法将之冻结的绝望,不是么。
于是我用被冰块冻得冰冷的嘴,对他讲述了小美人鱼的故事,以此宣泄出我所无法对他直接宣泄的一切。
但他感受不到。
人鱼太遥远,童话太虚幻,真相说不出来。
所以我只能离开。
我败给了冥,败给了那个固守在载静心里的我。
所以,谁说童话离现实很远?它其实离现实很近。
正如在看着安徒生童话的时候,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作者要给那一个个童话故事按上那样一个悲哀又残酷的结局。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无论周遭的颜色看起来有多么绚烂,人总有一天要试着接受那些截然无望的暗淡色彩。
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停努力就一定可以达成。
有些东西不是你不停争取就一定能够得到。
尽管如此,我们仍是会为此努力和争取,就像那条为了爱和希望付出了一切的小美人鱼。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张脸?冥!这不公平!”
“从来没有哪个游戏是公平的,朱珠。”
“但他根本就不会认出我,又怎么可能爱上我?!”
“那么他最初究竟是因何而爱上了你,朱珠?”
“我做不到”
“那就轮回去吧,忘掉一切。”
离开载静的第一百六十天,我重新回到了巴黎,看着他坐在画廊内那张疲倦而苍白的脸,看着那间挂满了我的画像却一幅都没有卖出去的画廊,推门走了进去。
待续
第351章 番外 巴黎蓝下C
孟婆说有时候他会碰到一些人固执得宁可再死一次也不肯喝他手里这碗汤。
“他们大概以为保留前世的记忆,可令他们在转世后凭着记忆去寻找他们无法割舍的过去。”他说,“但事实上那些人大多数在投胎后不久就死去了,因为婴儿的脑子承受不了那么复杂的情感和记忆。”
“那活下来的那些呢?”我问他。
“活下来的,则会因为婴儿成长中所得到的新记忆而将先天带来的那些逐渐替代掉但是,残存下来的部分便会将他们的思想分成两个乃至许多个独立个体让他们迷茫并因此而痛苦终其一生,无法从中脱离开来。”
“没有例外么?”
“少之又少。”
“那,为什么不把这实情告诉他们?”
他笑笑,顺手将刚被拒绝的一碗汤撒入桥底:“告诉又能如何,有句话叫不撞南墙心不死,对于那些人来说,剥夺记忆远比死更令人难以接受,况且都心存侥幸,都以为自己会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个。”
“既然这样,为什么阎王爷却要助我带着记忆转世?”
听我这么问,孟婆再度笑了笑:“因为首先,你这不叫转世,他只是把你某一段记忆从你魂魄里剥离出去,然后借助玉血沁心的力量进入人世而已。”
“其次呢”
“其次,你以为他那是在助你么?呵,别天真了,梵天珠,他只是在借此惩罚你前世仗着自己非同凡体,于是擅自在地府中做出的种种逾矩行为而已。”
“前世前世的所作所为与我何干”
“觉得不公平是么。”
“是的。”
“公平就在于轮回中的因果报应。”
“那么,若我在这场游戏中赢了他呢?”
“你认为你能赢过神么?”
我语塞。
“前世的你尚且赢不了,何况是现在的你。”瞥了我一眼后他淡淡道。
距离生日还剩15天的时候,我重新回到了载静身边。
同他重逢的第三个生日,与圣诞节相差五天。全巴黎提前半个多月已经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迎新气氛,我抱着一扎可乐用围巾把自己包得像颗圣诞树,带着自己仅有的那点行李推开他店门,然后听见他在里面叫我的名字,朱珠。
那一瞬以为出现了什么奇迹。
但很快便意识到,他不过是辨识错误而已,因为他看着我的目光由惊喜到怅然,之间的变化是那样明显,明显得只能迫使我抬起头朝他开心地笑了笑,随后提起可乐用力对他晃晃:“喂,静,好久不见。”
变成巴黎蓝后,我做了很多以前不会更不敢做的事。
譬如对载静直呼其名,譬如在他静默的时候直截了当同他搭讪,譬如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直接闯到他的住处,然后厚着脸面要他把自己收留下来。
都说,人戴了面具后会拥有比平时更多的勇气,而冥给我的这张脸,无疑就是我的面具。
有了它之后似乎随心所欲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无论是过去一百多年来为了适应这世界以及生存,我所为之努力的一切,还是最近这三年来我对载静的纠缠。有时未免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会做那样一些举动,怎么可能会跟他说那样一些话甚至会因此令他反感,尤其当我对他说我跟踪了他的时候,很明显,我能从他稍纵即逝的眼神里看出这一点。
但无所谓。
仅仅只剩下不到15天的时间,放肆一下又有何妨?随心所欲一下又能怎样?我喜欢这种肆无忌惮靠近他的感觉,就像他以前曾形容过的我小时候的样子像一条狗,只要见到他就会跟在他身后,明明怕他,偏偏就是这样喜欢粘着他。然后看他眼中的平静因我的随性而被打破,看他因吃惊而谨慎,因谨慎而尴尬
那是在我活着时从未见到过的他的另外一面。可惜,从回来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
虽然他如我所愿将我收留在了他的画廊里,但他自己却离开了,重新回到了以往游荡在外的生活,错开与我遇到的时间朝出夜归。于是十多天的时间稍纵即逝,他对于我的出现,除了躲避仍是躲避。
他怕我爱上他,他以为我没看出这一点。
也罢,换了一张脸就是换了一个人,无论里头的灵魂到底是谁,这都不重要,给出再多暗示他也不会明白过来,即便我不顾游戏规则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就是朱珠,他也只会认为,我在同他开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他永远不可能知晓我是谁,自然他也就因此不会费心去思考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譬如我的出现,譬如我对他说的那些话,譬如我看他的眼神,譬如我对他的纠缠直至到了往后,在他再也见不到我了的往后,当他想起我同他这样一段遭遇时,至多只会淡淡一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某个痴傻又直接的女人打搅了一阵。
然后,他的生活便又再度恢复平静。
继续在塞纳河边画着他的巴黎蓝,继续卖着那些没有标价的画,继续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想着那个早应该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就转世投胎了的我然后很快的,在时间的流逝中,他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在巴黎所遇到的、不请自来的过客般的巴黎蓝。
当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觉得自己好似被分裂了一样。
我竟然在嫉羡着我自己,并且在怨恨着我自己在载静心目里根深蒂固的位置。
莫非这就是冥做这游戏的最终目的么?就像孟婆所说的,给予我的一个惩罚,为我前世所犯下的那些罪。
可是这多么可笑
一边在为我毫无记忆的前世接受着冥王所施予的惩罚,一边又在为无法替代载静心中的我而爱上我,痛苦得仿佛坠入地狱永不超生。那么身处两者之间,我自己又到底算是什么?我这个死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带着所有记忆所有感情惟独遗失了自己那张脸,而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中来的人,又到底算是个什么
这问题谁能给我答案?
无解。
12月17号,距离生日只剩三天,我终于听见画廊里重新响起了载静的脚步声。
他借着时间的错位已经避开我整整十二天,这一次总算没再继续,于是我叫住了他,试图再为自己作出最后一点努力。
但他淡淡的话音和得体的笑令我再度望而却步。
他简单一句“这与你无关”,更是令我几乎无法再继续开口,只能强忍着快要瓦解的情绪继续努力着,努力穷尽我一切方式去暗示他,谁知最后,却反而因此激怒了他。
“喂,静。”所以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带着自己最后一丁点希望,笑了笑问他,“再过三天就是我生日了,你能跟我一起庆祝我的生日么?”
不出意料,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径自离去。
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满是我画像的画廊中,我想,所谓地狱,这应该便是真正的地狱了。
一个在不知不觉中就用时间和现实将人撕得血肉模糊,却叫人永远挣扎不出的地狱。
四周那一幅幅跟我惟妙惟肖的画像,原是我心底最大的快乐,现今却是围绕在地狱外一堵堵高不可攀的墙,它们层层叠叠把我包围在里面,出不去,也无人能救我出去。
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地狱,无人可以救赎。
冥深知这一点,所以毫不在乎赠我一百三十九年阳寿,同我玩上这一把我逢赌必输的游戏。
冥说,游戏规则之三,鉴于你我力量上的悬殊差异,我会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什么叫“反悔”的机会?我问他。
他指着我发髻上的玉血沁心,对我道:“听说过海的女儿这个故事么?”
我摇摇头。
“我建议你在重生之后,想办法去把它找来看看。”
“为什么?”
“因为按照游戏规则,一旦超过规定时间你无法赢下这场游戏,你就会烟消云散。但在那之前,就像那个故事里所设定的,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只要在你生日结束的那个凌晨到来之前,将这把簪子刺进载静的喉咙,正如当初你用它自杀时那样,将他那道被他封存在他体内的魂魄释放出来。那么,那道魂魄便可替代你,让你避免烟消云散的命运,并重新从我这儿得到一次投胎转世的机会。”
“先生的意思是,一旦游戏失败,只要我用玉血沁心杀了他,便可换回我的命。”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先生为何要给朱珠这个机会”
“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话么。梵天珠曾经从我这里窃走些东西,所以现今,我要从你这里追讨回来。”
“记得。”
“不过那东西,只需一件便可足够,因此那件东西究竟是你的命还是载静的命,对我来说倒是无所谓。所以,我便可以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以此让你决定,究竟将什么拿来偿还给我。是你的命,还是他的。”
“呵”
“现今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这游戏,你是否还有兴趣接受?”
“一旦接受,先生确定可以让朱珠再次见到王爷么?”
“这是必然。”
“那么,我便接受。”
12月20日,夜十一点。
我想着重生之前冥同我所说的那些话,站在一根灯柱背后,远远看着载静坐在塞纳河畔的背影。
他在那儿坐了一整天,我在这儿看了一整天。
时间的指针就像一条勒在脖子上的绳套,一点点勒紧,一点点迫得我透不过气,最后终于没有再也没能坚持下去,我慢慢走到那道静坐着的身影背后,朝他伸出一只手:
“祝我生日快乐。我的礼物在哪里,老板?”
他眼神一瞬间凌厉了起来。
转过头他冷冷看向我,慌得我手指一阵颤抖,一度以为他会要我从他面前滚开,但很快,他收回视线重新转向面前那条河,静静朝它看着,静静将目光里刀子般的尖锐在河面微波荡漾的皱褶中慢慢隐藏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巴黎蓝?”
“因为你不在原来的地方,但你又不会离开那条河太远,所以我想,到对面去沿着河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总归会找到你的,就是不知道会需要花掉多少时间。”
“那你花了多少时间?”
我笑了笑,绕过椅子坐到他边上,裹了裹身上的衣裳以掩盖我手指仍未平息的颤抖:“6小时,!”
诸多童话故事里,我最爱美女与野兽,无论它的过程还是结局,都是美好的。
最终你爱的那个人是他的外表,还是他隐藏在外表下的灵魂呢?
很多故事都在试图用各种方式表达出它们对这问题的观点。
但其实它很难有个绝对的答案。
人不可能不受到外表的影响,却也无法不受到灵魂的感染。
冥曾问过我,他最初究竟是因何而爱上了你,朱珠?
我发觉这问题很难回答。
因为我从没问过载静他到底是怎么会爱上了我,也从没问过自己究竟是怎么会爱上了他。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点点滴滴的相处,点点滴滴的吸引,他身上有很多很多吸引人之处不是么,虽然缺陷也是不少。
那我身上所能吸引住他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我原以为自己知道。但这将近三年的相处,在换了一张脸后同他将近三年时间的相处,却叫我开始感到迷茫起来。
不再是朱珠的脸,即便灵魂仍是朱珠,他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朱珠的存在了,甚至拒绝去感觉,更勿论会被我所吸引。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报以怎样的情绪。
高兴?因为由始至终,他对我的感情从未变化和动摇过。
痛苦?因为近在咫尺,我却无法同他靠得更近一些,现在的我对于他而言由始至终只是个局外人。
呵,重生所剩的最后一个小时,竟是这样的尴尬和艰辛。天晓得我所求的仅仅只是能在这个瞬间紧紧抱住他,而他也紧紧抱住我。
没有别的。
只求彼此能够知道彼此的存在,彼此真正的拥有住彼此。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间也是好的。
谁想却是如此艰难。
明明给了我三年同他相处的时光,却一分一秒都不是真正属于我们两个的。
好绝望。
“走吧,要什么生日礼物,我买给你。”因此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假思索,朝他伸出了我的手,对他笑了笑:“生日的拥抱吧?”
他目光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怔了怔。
然后他抱住了我。
谨慎而僵硬的一个拥抱,足以让我意志崩溃,在离自己生日终结还差半个小时的时候。
所以情绪一瞬失控,我猛地将他反抱住,并在他为此愕然的时候,抬起头迅速吻住了他,近乎疯狂地吻着他,以此祈求上苍能令他回想起什么。
但上苍给予我的唯一回应,是他诧异又恼怒的眼神,以及冷冷掴在我脸上的那一巴掌。
于是一切希望彻底破碎了。
我听见它们在我心脏里碎裂成粉末时吱吱嘎嘎的声响,并因此扎得我心脏千疮百孔。
可笑的是,尽管如此,我却连痛苦的资格也没有。
他分明是爱着我的,所以我又能凭什么而痛苦。我只是输掉了一场游戏而已,谁叫我自以为是地没有把神的力量放在心里。
便只能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消失在我视线范围之内。
然后从衣袋里取出张卡片放在长椅上。
小美人鱼的卡片,零食袋里所得的奖励。
用来奖励最终我仍是得到了同她一样的结局。
将它压牢在椅上正打算离开时,见到一旁座位上突然多出了道人影。
跟载静一样斜靠在我边上,手里握着那把被他遗忘在椅上的花,似笑非笑朝我瞥了一眼:“还剩二十五分钟,朱珠,离你生日结束还剩下二十五分钟。”
说完,冥将手里的花递给了我:“忘了说,生日快乐。”
我没有伸手去接。“谢谢。”
“顺便提醒下,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我没有忘记。”
“还有23分钟,你想去哪里。”
“还剩23分钟,想去哪里都也来不及了。”
“走吧,我送你。”
载静画廊正中央,对着大门的位置,那道装饰墙上悬挂着一幅我的肖像画。
一米来高,画上的我穿着他送我的那件巴黎蓝色的旗服,低头坐在自家的庭院里,阳光晒在我的身上和周围的花草上,照得一切和煦温暖。
自尽之前我从未在他府中见过这幅画,所以我猜,应是我死后他所绘制的作品。
回到画廊后,我收拾完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走到它跟前,抬头朝它呆呆看了一阵。
时间磨去了我对这幅画中场景的大部分记忆,画却替我保留着,让我每次见到时都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我不知道载静是在怎样的情愫中画下这幅画的,如能就此定格在它里面,该有多好,天晓得我有多么想念场景中所熟悉的一切。
“他的画的确不错,不是么。”在我一动不动朝它看着的时候,冥走到我身边也看向了它,随后对我道。
我点点头,从一旁桌子上抽了支笔蘸了点颜料,在那幅画上开始书写起来。
“你在做什么?”见状冥问我。
我没有回答。
匆匆写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写完我所想要留在这幅画上的一切。
他便没再继续追问,只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直到我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才重新将目光转向我,若有所思道:“你回来不是为了等他,是么,朱珠。”
我笑了笑,放下笔朝那幅画又端详了几眼:“他正在外面找我,等他回来时,应该早过12点了。”
“所以,你并没有打算杀他。”
“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以为你很不喜欢小美人鱼的结局。”
“我不喜欢小美人鱼的结局,因为小美人鱼的王子由始至终没有爱过她,而她为一个对她没有心的人付出了一切,乃至生命,所以我不喜欢那个结局。”
“呵。但杀了他你便可以重新进入轮回,继续活下去。”
“王爷若不在,我继续活下去又能有什么意义。”
“下一世你会忘了他。”
“他若不在,我继续活下去又能有什么意义。”我抬头望向冥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重复道。
他点点头:“所以还没到时间,你就已经打算完全放弃赢得这场游戏了是么。”
“我不可能让他记起我,也不可能让他爱上我,更不可能去杀了他。所以,是的,剩下的这区区一两分钟,我想我除了放弃,也没别的路可走了,不是么。”
“确实,你没别的路可走了。”
“一直都忘了对你说声谢谢,先生。”
“谢我什么?”
“若不是先生这一番点拨,我可能无法走得这样无牵无挂。”
“呵。”
“先生也曾有过想得、却不得不将之忘却的过往么?”
“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先生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问我。
我正要回答,但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我头发中滑落了下来,叮的声掉落在地上,闪烁出猩红一点光斑。
玉血沁心。
它从我颅中自动脱离了出来,这便意味着冥所给予我的游戏时间,已彻底用完。
因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喉咙失声,耳朵失聪,唯有一双眼睛变得分外敏锐。一瞬间,周围原本漆黑的天色对我来说忽然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幽光,而冥在那片光里更是耀眼得如同太阳一般,灼烫刺目,让我下意识想捂住自己眼睛,下意识想立刻从他身边逃开。
但身体动不了。
手和脚仿佛凝固了。确切的说,是身体周围的时间给凝固了。
于是视线变得更加敏锐起来,敏锐得令墙上时钟那根纤细的秒针,在我眼里就仿佛一条漆黑的铁轨,轰隆隆带着轨道上奔腾的时间冲刺在时钟表面。
然后,时间以我从未见过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跑动起来。
就在一秒钟前它的时针还指在12点,一秒钟之后它已指向5点。
清晨五点。
万物苏醒,晨曦展露。
四周灰蒙蒙的光由此变得苍白起来,幽光变得耀眼,同冥周身的光芒几乎融为一体。周围于是变得更为灼烫,我感到自己就像凝固在了一桶逐渐升温的水壶中,眼睁睁看着周围的水由冰冷迅速变成沸腾,让我身体痛到几欲撕裂,但逃不走,忍受不住,就连痛苦的尖叫声也发不出来。
只能将自己目光死死锁定在冥耀眼的身体上,以求能透过那片光芒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他突然消失了。地上那支玉血沁心也不见了,唯有我的行李包仍在原地静躺着,好似我匆匆离去忘了将它带走的样子。
与此同时,画廊那扇玻璃门被推了开来,门外走进一道疲惫的身影。
是载静。
他找我找到清晨,所以进屋的每一下脚步都走得很慢。
看起来累极且心事重重,以至踢到了地上那只行李包也几乎浑然未觉。
随后终于觉察到了,他愣了愣,停下脚步摸着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画廊里的灯。
灯亮起的一瞬他再度一愣,而我则几乎放声尖叫。
因为那灼烫的灯光让我感到自己身体瞬间被彻底烧灼了起来,由皮肉直到骨骼,再经由骨髓直达每一个细胞。
可我依旧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一点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朝他看着,看他蹙了蹙眉将我的行李包拾起,迟疑了下将它打开。
随后从里面翻出了他一百三十九年前送我的那件旗服。他怔怔朝它看着,想着什么,以至没有留意到一点红光从衣服内突然跌出,叮的声脆响落在他脚下的地板上。
是那支脱离了我身体的玉血沁心。
它不知怎的被裹在了我行李包的衣服里。见到它的一瞬,载静猛抬头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
我不由吃了一惊。
以为他看到我了,看到了我正被周围耀眼灼热的光芒渐渐烧成灰烬的这副鬼样子。
但很快意识到,他只是在看着我身后那副画。
那幅穿着他手中这件旗服,发髻上斜插着玉血沁心的我的肖像画。
然后他嘴唇动了动。
似乎是在说着两个字,朱珠。
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说这两个字,也不确定那一刻他脸上的神情究竟是明白了一切,还是依旧如在雾境般茫然。
什么也无法去确认,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身体彻底碎散了开来。
被焚烧成灰,再被空气轻轻的流动转瞬带动成碎散的雾气,绕过他的身体,绕过他的手指,绕过他凝视着我画像的那双一动不动的视线。
然后,什么感觉也没了。
视觉,嗅觉,触觉,以及心里那些纷杂混乱的感觉。
那个时候突然意识到,谁说小美人鱼最后的选择是极其悲哀的呢。
至少有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在失去了一切后,当化作泡沫的一瞬,对于她来说,什么样的悲哀也就感觉不到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因而,什么样的情感也都可以被轻易忘却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
自己放不下的,就让时间带走它。
时间带不走的,就由消亡抚平它。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惟独消亡。
而这,就是我所未能来得及对冥说出口的,我从他目光里所见到的东西。
12月21日,下雪了。
细碎得跟我分散在空气里的身体一样的雪。
尾声
他们说让若雷大街上有家新开的画廊,卖的是画廊主人所绘制的一些作品。
大多是些风景,偶尔也可见一些肖像画,画的都是他身边的朋友或者顾客。
原本倒也没什么特别,但其中有一幅,却无法不令他们感到惊奇。
“真的很像,它真的很像,朱珠。”凡是去过那家画廊,又见过我的人,无一不这么对我说道。
久了,便也越发好奇起来,终于有一天,提前离开学校后,在驱车经过那条大街时,我忍不住循着门牌号找到了那家画廊。
画廊的名字叫静止。
住所改成的店铺,不大,格局也不正规,但里面散发着一股很引人驻足的气息。
所谓静止的感觉。一种似香非香的味道,被时光凝固在颜料和画布交缠间的纹理内,它在我推门的一霎那就吸引我朝里走了进去,然后一抬眼间,我就看到悬挂在正中间那幅被人无数次跟我提到过的画。
画上是个女人,很年轻,一身很传统的中国清朝贵族小姐打扮,低头在一座庭院里坐着,似乎在绾着自己的头发,又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和她身旁的花木上,色调温和到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柔软,而边上用着更为柔软的颜色,隐隐约约写着三行细小娟秀的字:
巴黎很美,会画画很开心,见到你了。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它们又是谁写给谁的
专注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我闻到身后飘来一股淡淡的烟味。
回头见到一个年轻的亚洲男人,斜靠在门口处看着我,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支烟。
但有些奇怪
七月天,他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厚厚的针织围巾,围巾有种湛蓝幽深的色泽,将他那张漂亮的脸衬得有点苍白。
“午安。”轻吸了口烟,他掐灭了烟头,朝我轻轻打了个招呼。
“午安。”我想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却发觉很难。
“来买画么?”
“看画。”
“我留意到你对它看了很久,喜欢它是么。”
“是的,很喜欢”
“你跟她长得很像。”
“是么我朋友也是这么说,所以我今天特意过来看看”
“想买下它是么。”
“想。”
“但是很抱歉,它不卖。”
“那么我能经常来看它么”
“可以。”
“谢谢。对了,我叫朱珠。”
“我叫载静。”
但凡故事,总有个后来。
后来有一天
完结
第352章 血食者一
坐直升机的感觉有点像坐高空缆车,不过很鼓噪所以从飞离喑平山后开始就不再有人说话我紧挨着狐狸坐在他身边留意到他在上飞机后就打了个盹约莫两三分钟的样子之后他身体完全恢复了人形的样子。
裸的狐狸。
幸而后舱除了我和铘没有其他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他刚才裹在我身上的毛毯披到了他身上,他立刻醒了看了我一眼怔了怔,随后朝我笑笑把手伸出毯子故意露出半副胸膛用眼神问我为什么盯着他看。
我脸红了下,用口型对他说:你看起来真是糟糕透了,死变态。
他见状再度笑笑,趁着机身在气流中的一阵颠簸,就势靠到了我身上,然后在铘看不到的那个角度,似有若无用嘴唇碰了碰我的脖子。
我没有像往常被他使坏时那样推开他,因为他看起来的确是糟糕透了。
脸色苍白,身体看上去特别瘦削,而不是我曾以为的他为了跟莫非体型相似而故意变成的样子。因此毯子罩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偏偏这么一副鬼样子,还要故作狐媚状,我低头看着他那张脸,想把他这副嫣然而笑的表情拍掉,但手伸出之后,不由自主却是抚了抚他脸侧的发丝,然后任他这样靠在我身上,一边悄悄用手抱住了他。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在他慢慢向后环绕到我身上的毛尾巴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突然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引擎声消失了,耳朵清净得像刚被疏通的排气管,这让我紧绷着的身体一瞬间变得松弛。
我最初没觉察到异样。
实在太过困倦,所以当时完全没留意到这安静静得是很不正常的,只是紧闭着眼想继续再睡会儿,但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铃声响了起来,当啷啷一阵钻进我耳朵,像根针一样刺破我脑子里模糊的睡意。
铃铛声来自我附近的某个角落里。
但那个时候我仍旧很困,脑子沉得让我连头也太不起来,所以一度没有理会。直到它响了两三次后,才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勉强睁开眼循着声音过来的朝那儿方向看去,想找到发声源,可很难。
四周一片混沌,好像黑夜提前来临了,空气里笼罩着一层雾似的东西,模糊得像我那颗被睡意坚固占据着的脑子,让我一时间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靠着声音勉强分辨出它的距离,应是离我约莫几步远,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一路断断续续在往我这儿过来,最初节奏很慢,有一下没一下的,但不多会儿猛地变快了,像是被人突然把那只铃铛拿在手里狠命地摇,摇得它一刻不停响着,当啷当啷一阵紧过一阵敲进我耳膜里,直吵得我脑子一阵刺痛。
然后在那片急促的铃铛声里,我看到有个人摇摇晃晃从我眼前那片混沌里走了出来。
最初只是两条腿。
很细很长,芦柴杆子似的,但非常直。连带走路也是笔直的,完全没有弧度,所以令脚步声听上去干燥僵硬,像两根不停敲打地面的木头。
几秒钟后它们带着半边身体也从那片混沌里显现了出来。
干瘪如柴的身体,包裹在一条深色布袋似的裙子里,显得头颅特别的大。令脖子不堪负荷朝前微微倾斜着,头上那把黏糊糊的长发紧贴着她的脸和脖子垂在那副身体上,随着她走动的节奏在身体飘来挡去。
“当啷当啷”她一边走,一边从嘴里发出这种声音。
模仿着铃铛声,并乐此不疲。
“当啷当啷”铃声快她模仿得也快,并且脚步也逐渐加快。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几步到我面前后她弯下腰,朝我不停这么念叨着。
我下意识伸手想把她推开,但手指穿过她身体笔直透了过去,伴着股冰冷的气流她身体一下子散了开来,留下那颗头颅依旧悬挂在我头顶上方,吐着一道道冰冷的寒气,朝我反复不停地念叨: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然后胸口猛地一紧,我突然被人使劲一提从座位直坐了起来。
险些为此窒息,但眼前骤然而起一团亮光让我避之唯恐不及,急忙用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这当口扑面飘来一股高级香水掺杂着咖啡的浓香,它令我呼吸渐渐缓了过来,周身的感觉也不再是阴冷刺骨的了,取而代之一股柔软细腻的温热,让我惊诧之余下意识慢慢放下了手,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看到狐狸那张脸就在刚才那颗头颅所悬挂的地方。
他抓着我的衣领把我提在他面前,一双碧绿的眼睛不动声色望着我,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但兴许是我脸上的情绪相当混乱,也可能是因为殷先生就在附近,他没有吭声,只松开手让我重新靠回到椅背上,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虽然自己仍旧是在飞机上,但早已不是刚才那驾轰隆隆作响的直升机。
它是驾几乎听不见引擎声的、开着暖和的空调、且有着极舒服座椅和高档香水味的私人专机。
所有座椅都用真皮裹着厚厚的包围圈,软软的,让人往下一靠就整个人往里面陷了进去。
我听任身体在里面安静陷了好一阵,随后听见殷先生问了我一句:“刚才睡着了是么。”
他就在我对面那张座椅上靠着,手里把玩着他的手杖,脸上没有带着墨镜,所以一双近乎雪白的瞳孔定定对着我。
每一次看到这双瞳孔总觉得他好像在看着我,所以让我也不由自主朝他看着。过了片刻,点点头:“是的。”
“睡了两个小时,一定是做了什么美梦了?”他笑问。
我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两小时
本以为仅仅就打了五分钟的盹而已,没想到竟然过了两个小时,也难怪换了飞机我都一无所知。“不是美梦,是噩梦。”
“梦见什么了?”
我迟疑了下,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做的梦那么感兴趣。不过这个梦的确有些奇特,所以侧过头朝狐狸看了一眼后,咽了咽口水,我道:“梦见了铃铛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
“铃铛?什么样的铃铛?”
我想了想:“铜铃吧,不是小的那种,是比较大的,有点像我们小时候那些走街串巷收垃圾的人手里摇的那种”
说到这里,见狐狸噗嗤一声轻笑,我不由住了嘴朝他瞪了一眼:“你笑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那么女人呢,什么样的女人?”
“这不太好说。我看不太清楚,梦里光线太模糊了,只知道是个女人”
“她在你梦里做了些什么?”没等狐狸开口,殷先生又问。
“她一直在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当啷当啷?”狐狸瞥了我一眼问。
他扬起的眉毛让我感到他又要笑了,但这回他倒是没笑,只是略一沉吟,随后抬头望向殷先生道:“你说过不会把她牵扯进来。”
“我的确这样说过。”
“那为什么她会梦见那个女人。”
“这个么,怎么说才好。”轻轻放下手里那把手杖,殷先生侧过头将脸对向他,朝他笑了笑:“若她存心要来找她,即便是我也未必能阻止得了她的,你说是么,碧落。”
问完,见狐狸没吭声,我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我梦里那个女人她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用知道她是谁。”开口回答的人是铘。
由始至终他始终像道影子般坐在殷先生身旁,沉默而安静地看着窗外,即便是刚才我刚从噩梦里被狐狸弄醒的时候,也没有回头朝我看过一眼。
这会儿却突然开口,未免让我微微感到有些突兀,因此迟疑了好一阵,我才问他:“为什么不用知道?”
“因为避免她找到你的最好方法,就是忘了她的存在。”说完,目光一转径自望向殷先生,他道:“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给了我们赤獳的弱点,以此想交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殷?”
殷先生闻言一阵沉默。
以为他是对铘的直接而有所不悦,但就在这时舱门开启,一道殷红色身影带着股香风从外头走了进来,将手中一台便携式电脑摆到了殷先生面前那张桌子上:“殷董,准备播放了么?”
他点点头。随后朝这红衣女子轻轻指了指:“等会儿播放的那样东西,就是从她专机上录下来的一个片段,我希望你们可以好好看一下,因为此行我将你们请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这段视频里所发生的那些事情。”
女人是万盛国际亚洲区域总代表夏氲。
当年受殷先生之命解决我负债问题时曾跟她见过一面,同样一身红衣,同样的发型,所以刚一进门我就认出了她。
她也认出了我,在我目不转睛望着她的时候抬头朝我笑了笑,随后俯打开电脑,依照吩咐将视频从文档里调了出来,开始播放。
播放的是一段监控录像。
最初是很无趣的,我看到画面里是一架跟这架飞机差不多大小的私人专机,不同之处在于它应该是它内舱座位比较多,想必私人更类似商务使用,里面两排一共有近二十多个座位,坐满了西装革履的人,或者看报或者看着平板电脑,或者三两个围在一起闲聊,看上去应该都是万盛国际的工作人员,集体在这飞机上,不是度假就是公派集体出差。
这一段无趣的内容将近播了五六分钟的时间,我开始感到有点不耐烦。
那视频里的画面几乎是静止的,我不知道殷先生所说的事情到底几时才会出来,便开始走神,在脑中琢磨起刚才他跟狐狸说的那些话来。
相比录像,我其实更在意他们在提到我梦中那个女人时眼中闪过的神情,虽然几乎捕捉不到任何异样,但仍令我感到不安。我很想知道为什么狐狸一听到我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举动时,就立刻质问殷先生。而且无论殷先生还是狐狸亦或者铘,从他们说到她的口吻来看,显然她并不是偶然被我梦见的,而是一种刻意的行为。
她到底是个什么人
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梦里
正想到这里,突然眼前一幕情景在原本几乎静止的画面中猛地闪过。
是画面抖了一下。
并非普通的机器出毛病的抖,而是机舱似乎遇到了很大一股气流,所以狠狠地抖了一下。
立时所有人都停下了原先的动作,匆匆坐定在座椅上系紧了安全带,并把座椅上方纷纷落下的氧气罩套到了脸上。
这时抖动停止了,警报灯也不再闪烁,离镜头最近的几个人神情明显松弛了下来,并一边互相说着什么,一边预备要将氧气罩从脸上取下来。岂料就在这时突然其中一个人身子猛地一挺,一下子把头僵硬而迅速地抬了起来。
似乎正由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氧气罩内狠抽了上去,令他那张脸一瞬间被那股力量给抽得直往下凹陷,不出片刻成了一副骷髅状。
见此情景,他周围那些人吓得立时失去了控制。纷纷惊叫用最快的速度伸手朝脸上的氧气罩抓去,但哪里还来得及。就在他们刚要拔下氧气罩的时候,所有人全都跟刚才那个人一样,头被氧气罩里的气流吸得直挺挺抬起,然后迅速变成骷髅状。与此同时氧气罩里充满了血,大股大股的血从他们鼻子和嘴里喷出,冲进氧气罩,又从顶端各个缝隙处流了下来,像下雨一样在这片小小的机舱内,在那些疯狂挣扎着的人头顶,纷扬而落。
这段疯狂而恐怖的时间持续得并不久。
不出片刻那些原本剧烈挣扎着的身体就渐渐静止不动了,只有血依旧如下雨般滴个不停,淋在他们脸上身上,同他们苍白扭曲的脸色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
随后就见视频的画面忽地闪了一下,好像突然间曝光过度似的一种感觉。
一秒钟不到便恢复了原状,但当我再次朝那画面里看去时,一眼看到里头那副情景,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下子别过了头。
那里面原本西装革履静躺着不动的遇难乘客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白乎乎,油光光的东西。
隐隐能看到一条条筋络在里头跳动着,带动那些白乎乎的东西也一颤一颤地发抖。
四周毫无血迹。
整个机舱内干净得仿佛从没被那些意外身亡的乘客的血沾染到过。
曾经铺天盖地如雨水般的血,一滴也不见了,包括那些白乎乎、油光光的东西身体上的。
那些东西全是死去的乘客的尸体。
真可怕这些尸体竟在视频画面出现问题的短短一秒钟时间,全都被剥掉了皮,而且抽去了全部的血液。
第353章 血食者二
“他们都是集团高管其中包括两名执行董事。事发那天他们借用了我的飞机是准备去纽约开会的谁知中途竟然就出了这么可怕的事”说到这里夏氲的话音颤抖了起来,然后在殷先生的示意下匆匆离开了这间机舱。
舱门关上后殷先生用手杖轻轻敲了敲地板道:“她忘了说,那驾飞机在这件事发生之后重新返航飞回了他们位于上海的出发点。”
“这么说驾驶员还活着?”狐狸问。
“不。机组人员的遭遇和他们一样。”
“那是谁把飞机开回来的?”
“这就是此行我请你们到来的目的之一。”
话一出口,狐狸挑眉笑了笑:“先生原来是要我们查出到底谁能把一架一个活人也没有的飞机驶回到上海。”
“没错。”
“呵”
“你笑什么碧落。”
“碧落是在想,先生手下人才济济,这么简单一点小事,凭着什么值得被先生用来同碧落做交易?”
“呵”听他这一说殷先生也笑了笑:“简单不简单,咱不妨去现场实际看过再说。”
“我只是对这些人的死法更有兴趣些。以先生之见,他们死于什么东西之手,血族?”
“自四大家族兴起后,就对血族起了一定的制约,他们行事断然不会这么张扬,何况你同他们从古至今纠葛那么多年,几曾看到他们中有谁杀人是用这种方式的。”
说罢,见狐狸兀自沉默,他便再度笑了笑,低头将安全带扣紧:“飞机快降落了,等到实地亲眼一见,诸多盲点,也许你们可以从中告诉我更多。”
十分钟后,飞机降落在一处私人机场狭窄的跑道内。
在那之前我还从来不知道上海有私人机场这么一种玩意,甚至它处在上海的哪个位置我也不清楚,这地方周边很开阔,除了跑道就是荒草,且除了机场外基本看不到其它建筑,因而显得很荒芜。甚至连修缮好的路也几乎是没的,只有一条不知多少年前修建的小路隐没在机场边缘的树丛里,细而长,夏氲说它通往距离机场二十公里以外的公路主干道。
总得来说,最初这地方给我的感觉虽然有些吃惊,但也没太多异样。直到我因脚上的伤而停顿了片刻,在其余人前往接运车时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拨开鞋帮看了看脚踝上的伤,再抬起头时,却感到脑子里微微一阵发晕。
发晕可能来自机场内那些跑道交错复杂的线条。
它们在黄昏的夕阳里反射着血一样的光泽,令它们看起来不仅是道路,更像一道道奇怪的标签。说来也怪,在没注意到这点时,它们没给我带来任何特别的感觉,但一经留意,我立刻感到这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在我眼前和身周压迫出一股密集得让人透不过起来的感觉,把我的胃生生搅动得一阵难受。
险些因此呕吐了出来,不过仅仅只是一霎那间而已。
当狐狸感觉到我的延后而转身折返过来后,那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得以直起身子用力吸了口气。缓过劲再放眼朝周围看去时,也许没了之前视觉上的诱导,眼前一切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由此,我发觉那些跑道尽头都用白漆写着字。
也不是字,应该是道教里的符号。有多少条跑道,就有多少个符号,把这个机场像个围栏一样包裹了起来。
但为什么机场里要布下这些东西?
正这么随车一路走一路疑惑观望着时,车子戛然而止,停在了一处格外空旷的地方。
“我们到了。”一旁殷先生在夏氲的搀扶下站起身,回头对我们道。
随后手朝前一指,循着那方向,我看到距离我们约莫五六百米的地方,一架飞机静静停在一道圆形弧线内。
机身通体是雪白色的,但机腹上充斥着的大量锈斑,把这驾飞机生生分割成两种颜色。见状狐狸回头朝殷先生瞥了一眼:“它被废置在这里很久了么?”
“两周。”
“哦呀”简单两字令狐狸眉梢轻轻一挑,收回视线再度朝那驾飞机看了过去:“两周就锈成这样,果然是中邪了。”
说罢跳下车,径直往前走了过去。
这当口我留意到夏氲目光一闪身子朝前倾了倾。
似乎是想阻止他,但被殷先生手里那根杖在她面前轻轻一点,她便立刻停了下来。
我立即意识到这不对劲。正想提醒狐狸,却见他在离开那驾飞机还有五六十米的地方站定了脚步,伸手对着那庞然大物比划了几下,随后手指一弹,一道光从他指尖飞闪而出,飒地声朝着那驾飞机射了过去。
没等同飞机的身体碰撞上,突然飞机外流动出一层模模糊糊的气浪。
好像平静的水面被激起一层皱褶,轻轻在飞机身下那道圆弧处流淌而过,发出嘶啦啦一阵电流样的声音。几秒钟后,站在离它几百米远的我突然感到自己在空气中的皮肤上,微微划过一阵刺痛。
那东西居然真的是电流么
它波及面竟然那么广,离这么远都可以感觉到它分散在空气里的能量,那如果直面同它冲撞到一起,会怎么样
沉思间,原本站在我身后的铘忽然走到我身前,手一伸在我脸上轻轻一掠:“摄妖的结界设在了妖精的老巢,难怪你不惜打破四大家族同血族订下的契约,将血族的秘密贩卖出去,殷。”
第354章 血食者三
短短一番话被铘说得漠然且直接。
换做别人可能立时会有所不快,但殷先生的神色并未见有任何变化,或者说,在铘说着那番话时他注意力根本没在话的内容上,而是在我的脸上,因为当铘手指掠过我的脸从而在一瞬间消除了我皮肤上刺痛时我能明显感觉到殷先生那双白色瞳孔微微动了动。
然后抬起手杖,在铘转身朝车门处走去时,往他面前轻轻一横:“你以为此次交易是我一人擅自同你们定下的么麒麟?”
“还有谁。”铘站定脚步朝他看了一眼。
殷先生没有回答,因为之前还在几百米远地方站着的狐狸,这会儿人已坐在了他身旁那道车窗上,左臂皮肤边缘一圈似乎缠着什么东西,雾气般忽隐忽现,被他往车窗上随手一敲,嘶啦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斯祁家,白家,稽荒家。没有他们的一致首肯,想来殷先生是绝不会轻易同血族过不去的,您说”
话刚说到这儿,殷先生身旁的夏氲突然身子一斜,一声不吭朝地板上倒了下去。
开车的司机同样也是。
落地双目紧闭,全然没了意识,见状狐狸眉梢轻轻一挑,继续道:“您说,我说得可对,殷先生?”
殷先生笑了笑:“说得是。”
“啧,真难得见到四大家族会对同一件事这么上心。不过,换做是我,只怕这次也会做出相同的举措来,毕竟这东西已销声匿迹好几百年,现今卷土重来,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匪夷。更叵测的是阵中那些人的死法”说到这儿,狐狸那双碧绿色眸子朝着殷先生轻瞥一眼:“讲到这个,碧落有一个问题有点想不明白,望先生解答。”
“什么事。”
“之前那段录像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弄到的?这结界如果连先生您都尚且无法自由进出,那到底是谁能够毫发无损地进到里边,为先生取到了那段录像?”
“它是由机内络传发出来的。”
“机内?”这回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因此狐狸目光闪了闪,问:“这么说机内还有活人?”
“活人?呵,这一点倒是有些难说。”
“怎么讲?”
“当日这架飞机的确是准备飞往纽约,但名义上是为了某个峰会,实则另有其它目的。”
“目的是什么?”
似乎从狐狸的话音里感觉到了他眼中那抹兴味盎然的神情,殷先生没有立即回答,只将自己一双眼定定对着他的方向,沉默片刻,随后笑笑道:“我想,虽然无霜城被毁后你就同那些人再无瓜葛,但毕竟身旁还有着无法彻底切去的东西,所以,你或多或少应该仍是知道一些关于血族的境况,是不是这样,碧落?”
“先生指的是他们内部势力的割据和动荡么。”
“没错。”
“呵,已经动荡了几百年,也因此沉寂了几百年,但最近,显然似乎是有些张扬了起来。”
“无霜城崩裂后他们群龙无首,原本野心极强一族人,势力割据是必然的。这一点实乃是拜你和梵天珠所赐,碧落,也勿怪他们始终存着亡你之心。”
“先生过奖了。”
“但真正的冲突应是最近才刚刚开始的,在那之前,尽管被分割作几股势力,彼此相互觊觎着,但他们从未直接产生过这么明显且强硬的对立。”
“为了红老板的缘故么?”
“看来你知晓得还挺明白。”
“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唤醒赤獳,利用花娘子试图带走我家这个笨蛋掌柜的,不就是为了设法复活红老板。但是,赤獳一出,刹被封印在三界外的力量就会更加薄弱,所以,他们此举莫非是真的要铁了心背叛他们的王么。”
“没错。”
“既然如此,刹的亲信势必不会听之任之。”
“正因为刹的亲信中也出了背叛者,所以才演变成目前血族内一触即发的局面。”
“他的亲信中也出了背叛者?”闻言狐狸目光微闪,轻轻甩了甩尾巴。
“是不是有点意外。”
“那是自然。想那些人,都是从洪荒时期就开始追随血罗刹的老东西,当年血罗刹被禁锢在灵山的时候他们尚且没有背弃他,短短几百年的时间,怎么会出了这档子事?”
“呵,因为有个人前阵子突然回了血族,所以打破了原先还算平衡安稳的局面。”
“哪个人。”
“我猜你应该见过他。至少他曾经来见过你。”
“你说的是他。”说到这里,狐狸不再吭声,只回过头有些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这么说起来,他还欠着我一笔房子的维修费。”
“你欠得他更多,碧落。”
闻言轻轻一笑,狐狸挑了挑眉:“这么说起来,他终于是觉得自己比刹更胜任那把王座了是么。”
“没错。”
“所以他需要红老板辅佐他,以压制刹身边其他党羽的反戈。”
“对。”
“哦呀”简单的回答令狐狸轻轻挠了挠下巴,过了片刻把身上滑落的毛毯往上提了提,自言自语般咕哝了句:“这样一来,这鬼地方仍这么安静,倒真叫我有些好奇了。”
“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其实血族内部早在一年前开始就已相当动荡,最近这些时日尤其。所以,为以防最终出现同族间自相残杀的局面,两周前他们族有人寻到我这里,试图要我集合四大家族的力量,去牵制住那股新势力在此人的带领下继续扩张。”
“所以这架飞机明着去纽约开会,实则是你们送他去同四大家族协商?”
“是的。为安全和隐蔽起见,用了人类的飞机,并由族中一位较为特别的人专程护送,便是想瞒过血族人的眼睛。但没想到,中途还是出现了意外。”
“但这意外却又不像是血族人搞的。”
“对。”
“那么究竟会是谁。”
“这便是我希望你能交予我的答案。同时,也想借助二位的力量,替我打开这道结界的屏障,以让我知晓一下,那个从飞机内部将录像发出来的人到底是谁。而他在这两周内除了发送这段录像,就再无任何动静,所以眼下他究竟是死是活,同样也是我想解开的一桩谜题。”
“但这结界很特别,连近身也难,勿论打开它。殷先生,刚才我在近处见到有几具骨骸躺在结界边缘,所处位置看上去应是个破阵法位,想必,他们都是先生在找我们之前请来一试的高人吧。”
“是。大悲寺藏经楼里特意请出的。”
“佛门之法须由佛门之人来破,先生的想法倒是完全没错。况且大悲寺藏经楼的那几个老和尚,的确是啧啧”
“可惜远不是这道结界的对手。”
“这样的话,先生怎会想到我们这些同佛门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走兽。”
“几百年时间把你变得这样谦逊了么,碧落。”说完,见狐狸但笑不语,殷先生那双苍白色眸子轻轻一闪,转向铘所站的位置:“原还是有些担心的,但刚才你化解阵法余波所用的方式,应是出自佛门金刚般若密宗,所以我想,他们对你的传说应该不是以讹传讹。麒麟,你原是出自佛门,可对。所以肉身可化舍利,并被区区一根锁麒麟抑制至今,无怨无悔,并不遗余力以麒麟火普度世间迷失苍生,皆因锁麒麟的制造并拥有者,在佛门中地位显赫。”
“我出自哪里,以你那双亡眼自然不难辨识,何须多问。”
“便是想请麒麟真君出手,以佛法破阵。”
“呵,”一句话出口,铘回过头朝着他冷冷一笑:“我为什么要助你们这些妖孽。”
“既然认可我同碧落的交易,并跟随碧落一同来此,真君难道不是心存了协助的念头么?”
“有这道阵法在,便是不同。佛门中人出手,必是对你们这些妖类施以制裁,既是天意,我又怎会横加干涉。”
“当年无霜城一夜间分崩离析,不正是因了真君横加干涉的缘故么。”
说罢,眼见铘眼里骤地凝起一道暗光,他淡淡一笑,紧跟着道:“自然,真君的确可罔顾我等妖孽间的琐事,但真君有没有仔细想过,一则,你我谁都无从知晓阵法所设之人究竟是谁二则,佛法慈悲,断不可能以这样残忍的手法了结无辜者性命,飞机中纵然有我等这样的妖孽在,但更多的是完全不知情的人类,所以,怎会在没有驱离走无辜者之前,就妄下杀手?因此”
“因此什么。”等了片刻不见他继续往下说,铘朝他看了一眼。
“因此,真君难道不好奇么,这样一个能够布下佛门大阵,又手段极其凶残之人,究竟会是谁。而他以这种杀鸡却用牛刀屠的方式,又究竟是为了向我们这些旁观者,说明些什么。”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殷。”
“什么事?”
“破阵虽易,但阵法破开后可能随之而出现的状况,任谁也是无法预知和控制的。”
“这一点自然想过,否则,我何必冒着同血族全族中人反目成仇之险,与你们做出这样一笔交易。”
“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
话音刚落,突然一阵风起,把我吹得在车里猛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头顶那道车盖像被撕裂了似的发出咔啷啷一阵巨响,紧跟着脱离车身朝上直飞而起,随之一同飞起来的,还有我这副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被铘一把提起朝着车外腾空飞了出去。
飞到半空,又笔直飞到了前方那家飞机停驻的地方,速度之快,直至他揽着我的腰停顿在离飞机近百米高的空中时,我还没从刚才突变的状况中反应过来。
直到手腕上突然被他张嘴咬了一口,才猛一下清醒,条件反射地想把手腕从他手中抽出,却被他稍一施力反抓得更紧。继而手指穿过我绕在手腕上的锁麒麟,他握住了我的手,说也神奇,锁麒麟上那些原本静止不动的碎骨刚一碰到他皮肤,就立刻有了生命般自动往他手指上缠绕过去,将他这只手同我的手牢牢缠到一起后,喀拉拉一阵响,带动我和他的手臂一起往下指了过去。
径直指向地下那架飞机中心点的位置,他低头将含在嘴里的我的血一口喷出,在它坠落瞬间,将我的手再度抓紧,凌空划出一道暗红色的轨迹。
轨迹蜿蜒出一个令字。
随即脱离我手指朝下坠落,我正要顺着它落下痕迹往下看,不料身子一沉,铘竟一声不吭揽着我也朝下直坠了过去!
坠落的速度极快,好像坐云霄飞车那种突然跌宕的感觉。气流压得我胸口一阵难受,忙想闭上眼,可是匆匆一瞥间,我突然身子一僵全然无法动弹,因为我看到铘的背后突然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伏在他背上一动不动,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在四周啸叫的风声里紧盯着我看。
急速划过的气流丝毫没有影响到她,仿佛她周围一圈的空气都是静止的,那些从她细长脖子背后垂挂下来的长发静静悬在铘的肩膀上,黏糊糊,湿漉漉。但铘对此毫无觉察,只一心朝下看着,自然也就没有留意到我在那个瞬间,脸上因无助和慌乱而急剧生出的种种变化。
我原是想提醒他身后那个女人的存在的。
可是气流压迫住了我的喉咙,让我一点声音也没法发出来,也没法挪动身子,因为我一只手被他紧箍着,另一只手则因锁麒麟和他的力量而同他的手紧缠在一起,没法分开。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这当口她张开嘴朝我慢慢发出阵这样奇怪的声音,念经似的。
然后身子猛地一震,铘带着我在急速而下的俯冲中停顿了下来,落到那驾飞机上,但其后传递来的感觉,却并非是金属。
我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脚下踩着什么东西。但没能往下看,因为铘背后那个女人始终紧盯着我,叫我完全挪不开自己的眼睛。随后那些东西开始拉起我的腿,一只只坚硬得如同爪子样的东西,抓着我的裤管和脚踝,以一种异样巨大的力量试图把我从铘的怀里拽下去。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这时候铘背后的那个女人再次朝我发出阵念经似的怪声,随后头微微一沉,消失在了他身后的空气里。
紧跟着就听见一阵哭声突然由四面八方轻轻传了过来。
冷冰冰,阴恻恻,风似的盘旋在我和铘的周围,兜转数圈,遂化作一张张青灰色的脸,漂浮在距离我俩不到十步远的地方,一边面无表情地哭泣着,一边不停蠕动着它们乌黑的嘴唇,朝着我俩低低咕哝:
“成佛啊苦啊成佛啊南无阿弥啊苦啊”
第355章 食血者四
细细的声音不停回响在耳边,此起彼伏速度快得就像无数虫子在耳朵里爬。
跟这感觉完全一样的还有那些正从机体内不断冲出来的爪子。
仅仅只是眨了下眼的工夫它们就把我和铘团团围困在其间。这么多苍白枯槁的爪子,冰冷坚硬看上去像鸡爪又不是鸡爪因为它们跟人的手一样有着五根指头。但跟冻鸡爪一样,所有指头全都佝偻在一起并以最长那根指作为着力点,勾着我俩的裤子和衣服一路往上攀爬,速度快得像飞。
其中有些穿透了我衣料破损的地方,把我抓得一阵阵剧痛,但铘就像没感觉似的,静静看着四周那些哭泣的人脸,身子一动不动,任由那些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了我俩的全身,再朝着头部方向迅速聚拢过来。
期间我几次想要挣扎,但他没有允许。
因此最初我强迫自己忍耐了阵,直到其中一只爪子突然伸到了我嘴上,差点塞进我嘴里,我就再也没能忍住。当即猛一抬手,我一把朝着铘胸口狠推了过去,想要挣开他的束缚从那些蜂拥而来的爪子间脱逃出去,没想到就在这时,铘突然一松手,朝着我额头上用力一点,随后冷冷低喝了一声:“无!”
话音刚落,我周围那些爪子竟然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导致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出机身外,幸而被铘一把拉住,重新将我拽回到他身边:“虚妄而已,你这双眼睛看得太多,险些因此掉进八相恶狱,届时,任谁也没法把你带出来了。”
“什么八相恶狱”刚问完,就看到一张脸无声无息朝我靠近了过来。我本能地朝后一缩,原以为铘会像对付刚才那些爪子一样把这张脸也撵走,但他没有,只是用他那双微闪着磷光的眼睛朝它瞥了一眼,随后道:“好好看看。你现在看到的,才是这道结界的真实样貌,它叫普慈莲华度,七七四十九朵金莲组成它的根基,妙法莲华相,一度是妖精的地狱。所以相比之下,那些妖孽更喜欢把它称做八相恶狱。”
他在说着这番话的时候,那张挨近我的脸像被火烫着了似的颤抖了下,然后紧盯着我的脸咧了咧嘴,没有往后退,但好歹没有继续往前。
这让我得以壮起胆子仔细朝它看了一眼,随即发现它后面开着朵莲花。
但完全不像铘所说是什么金莲。
它看起来黑漆漆的,花瓣盛放,花芯和花瓣边缘微透着点血一样的色泽,乍一看好像块生了锈的铁。
茎部则跟我面前这张脸的头发是连接在一起的。或者说,头就是它的根,飞扬着的头发是它的根须。这发现让我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后不久我再度发现,不止这颗头颅,周围所有环绕在飞机边上的那些哭泣着的头颅,背后无不盛开着一朵锈铁似的莲花。
头颅哭泣得越厉害、神情越痛苦,那些花就开得越张扬,四周的空间就变得越发昏暗这就是铘所谓的普慈莲华度的真实样貌么?我实在无法把它们跟铘的描述联系到一起,明明无论是他所形容的也好,光听名字也罢,怎么都应该是一派祥和灿烂的景象,可是现实看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倒还是妖精们对它的称法更为贴切。
八相恶狱,当真是一片极恶地狱般的萧杀景象。
“轰!”
就在我紧盯着那些头颅看着的时候,突然它们燃烧了起来,连同它们身后的莲花,由内而外自燃出一道道碧绿色火光。
熊熊的火焰几乎舔到我脸,但很快收缩了回去,带着那些尖叫起来的头颅一路退后,不出片刻我眼前所有一切便仿佛从未出现般荡然无存。但与此同时,距离飞机几十米开外,那片天和地之间,却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长达数十米高的细缝。
细缝里慢慢走进一道人影,身上毯子一碰到结界里的空气,立即风化般碎成一片粉尘,但粉尘没有落地也没有消失,而是静静围绕在他身周,好像一件薄得近乎透明的长衫,飘飘摇摇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朝着飞机方向走了过来:
“千脸化百面,百面作八相。所谓极悲,极痴,极恶,极伤,极怨,极怒,极衰,极妄。八刑八相,皆在此间,啧,好一个八相恶狱。你觉得怎样,殷先生?”
说罢一回头,对着细缝方向抬了抬手,遂见那道缝隙霍地扩张开来,显出外面豁然开朗一片明晃晃的世界。
殷先生在那道裂缝外面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
听见狐狸这么问,他没有进来,也没有任何表示,只从衣袋内取出副墨镜架到了鼻梁上,然后提起手中那根杖,朝着飞机方向轻轻点了点。
这当口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我身下这驾飞机忽然嗡的声通体一颤,继而从引擎里发出了轰隆隆的鸣响声。“飞机要开了??”见状我忙问,却也不知道究竟是该问铘还是狐狸。
而他们俩谁也没有回答我。
倒是离我几十米远的殷先生,应是听见了我的问话,所以抬头朝着我的方向微微一笑。然后收回手杖将脸重新转到狐狸的方向,道:“两周前,我们刚发现到它的时候,它也是这个样子。引擎没关,里头的灯也亮着,舱门上的警告灯显示有人试图破门而出,但最终没有成功。所以,你开门的时候要小心点,碧落,我不确定那人是否依旧还在门边待着。”
他的话音很轻,就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虽离他那么远,我在引擎的吵杂声里仍是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正要探头朝下看向狐狸,听见他又轻轻补充了一句:“我建议你把她也带上。”
“为什么。”狐狸回头问。
“因为我猜里头存在着一些只有她能见到的东西。”
“你猜?”
“八相恶狱里的极乐手,只有我这双眼睛能够瞧见,但她刚才却瞧见了,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并由此引导麒麟驱散了它们。这一点,你跟那头麒麟能做到么?”说完,见狐狸兀自沉默,他再度笑了笑:“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你选择留在她身边,这一点总该心知肚明。看,我并不想把她牵扯到这件事里来,但既然你在这件事中间,她跟着你好歹还安全些,这一点那头麒麟显然比你明白得多,不是么。”
话音未落,狐狸旋身而起一把将我抱住,没等我回过神,已带着我重新落回到地面上。
有那么一瞬我感到铘试图阻止,但沉默片刻,他也跟着跳落到地上,随后伸手对着机舱门轻一弹指,就听里面嘭嘭几声爆裂般的声音响起,紧跟着,那道厚重的门缓缓朝下降落,自动滑出里头一道金属悬梯,亦露出里面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
通道内灯光忽明忽暗,隐约可辨里面似乎空无一人。
见状,狐狸伸手搭在悬梯上轻轻按了按,随后回头望向裂纹处的殷先生,若有所思道:“那个血族之人是谁。”
“突然感兴趣了么?”殷先生笑笑。
“我感觉不到有血族存在的迹象。”
“她叫艾丽丝。”
“是她?”闻言目光微微一闪,狐狸怔了怔。因此原本似乎仍要继续说些什么,但嘴唇轻轻一抿,他转身便跳上了悬梯。随即抬腿便要朝上登入机舱,却被铘一伸手,突然无声而迅速地将他挡了下来。
就在这当口通道里飒的声喷出一团白气。
冰冷刺骨,伴随着一股浓得冲人口鼻的恶臭,直熏得我当场无法控制地呕吐了起来。
吐畅快了,才总算能勉强直起腰,再次抬头朝上看,却被上方那道机舱门内赫然出现的一幕景象,恶心得差点再次呕吐起来。
那是一具全身高度腐烂的尸体。
应是在刚才一霎那被那股白气给冲出来的,它斜躺在悬梯上方,被一根安全带紧扣在一把断裂了的应急椅上。还算工整的制服显示出它是飞机内一名空姐,原本曼妙的身材是早就看不出的了,这具尸体内一点血液也没有,所以通体泛着糜烂的蜡黄色和脂肪分解出的水光。大部分肌肉和脂肪组织已经被蛆和细菌吞噬殆尽,剩下的一些勉强伴着骨骼维持它在应急椅上的坐姿,同那件美丽的玫红色制服一对比,显现出一种鲜明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突兀。
“呵,她这是在跟谁说着话呢。”就在我充满恶心却又不由自主强迫自己紧盯着那具尸体看的时候,狐狸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
显然他的注意力跟我集中的地方是不在一个点上的。
经他这一说,我才发觉到,这名空姐死之前的确是在跟谁说着话。她脸上残存部分留下了她死前一瞬所做出的表情,很惊恐、焦急、并在极力试图向谁表达着些什么。且边说边将手指着自己的前方,正因为这样,所以这条手臂在她被冲撞而出时断成了两截,断掉的部分随着楼梯咕噜噜一阵滚到我脚下,见状我下意识朝后退了退,正要绕开它跑到狐狸身后,却又忍不住朝它多看了一眼。
这一瞥间,却看到那只断手里似乎握着样什么东西。
“狐狸”见状我正想指给狐狸看,他人已到了那具尸体边,轻轻一跃跳过它身躯进了机舱,转过身再次朝它看了一眼:“有衣服,也有皮,跟录像里做出那些事儿的应该不是同一个。”
“这手法应更像是血族做的。”也朝那尸体再次瞥了一眼,铘道。
“你说艾丽丝?”狐狸挑了挑眉:“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
“艾丽丝有那么高么?”
这句话,看似狐狸问得莫名其妙,但仔细看看这尸体抬头的角度,倒是不难理解。
爱丽丝是个小小的小个子姑娘,即便当时这个空姐是坐着,跟她说话时头的角度也应该差不多是持平的,不会仰得这么高,所以当时跟她说话的人不太会是艾丽丝。
那么,难道是她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时被艾丽丝袭击了?
但艾丽丝这么做的目的会是什么。
既然她到这里来是希望能殷先生他们合作的,又怎么会袭击他们飞机上的乘务员,而且还是在飞机里隐藏着另外一个可怕杀手的情况下。
“走了,小白。”胡思乱想中,冷不防听见狐狸叫了我一声,我忙一边答应一边搭着悬梯准备往上走。
但走不到两步忍不住又退了回去,低头对着地上那只手看了一阵,内心挣扎半天,还是按捺不住一股好奇从裤兜里摸出张纸币,伸到那只手里将握在它里面那样东西使劲掏了出来。
然后在地上蹭掉黏连在上面的腐烂物,我把它举起来回头对着机舱方向道:“狐狸,你看,这是什么?”
狐狸没有回答。
大概就在我掏着这样东西的时候,他跟铘已经先行进入了机舱的客舱内,发动机隆隆轰鸣声掩盖了我的声音,他自然是听不见我在这地方叫他。
“殷先生”当即转身,我将那东西朝身后那道裂缝方向扬了扬,因为直觉这东西可能会引起殷先生的兴趣。
但没想到裂缝外竟空无一人。
不知什么时候殷先生已先行离开了,偌大一片空间一时只剩下我和眼前这架巨大的飞机,突如起来的空旷和孤独感一下子像张巨大的罩子朝我身上压了过来,脑里一瞬掠过刚才这地方我所看到的一切,不由微微一寒,忙不再多想一把将那东西连同纸币一起揣进裤兜里,然后匆匆踏上悬梯,几步登到机舱门口鼓起勇气跳过地上那具尸体,忍着扑面而来一股更为强烈的恶臭,我朝着客舱里叫了一声:“狐狸!!”
狐狸仍旧没有回答,因为正前方客舱内笔直一条走道,中间空无一人,两旁则除了座椅只有座椅。没见到狐狸和铘,也没有我在视频里看到过的那些可怕的尸体。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已经到了更前面的客舱里么?
寻思着,我对着前面通道尽头那处被帷幔分隔开来的地方呆看了阵,正迟疑着到底要不要过去看看,忽然我听见边上传来一阵铃铛的声响: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很耳熟的铃铛声,跟我之前在梦里听到过的那种铜铃声一模一样。
但飞机里怎么会突然传来这种声音
一时觉得脖子有点僵硬,但还是忍耐着,慢慢转过头朝铃声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一眼看到一只巴掌大的暗黄色铜铃在走道角落的舷窗上挂着,我松了口气。
还好,真的是只铜铃,如果没有那事情就棘手了,不过飞机舷窗上挂个铜铃是做什么用它又不是风铃,声音也远没有风铃那么好听。
而且机舱里没有风,它又是靠什么发出响声
这么一想,我呼吸再次紧迫起来。果然人不能多想,越想越出问题,何况眼前这一幕还真的有问题。
问题最大的根源不仅是这铃铛无风而响。
因为就在它再次发出一阵脆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铃铛下面根本就没有那种可以敲响它的晃珠。它是个空壳。
一只只有空壳的,在没有风的环境下发出当啷当啷响声的铜铃。
是不是我又见鬼了
一边想我一边慢慢朝后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退进身后的客舱内。
等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那道客舱的正中间,这段过程那铃铛始终在反复敲响着,直到我的脚步因一个女人突然发出的怪异声音停止,方才戛然停止。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那个女人就站在我边上,用眼角看起来整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就像梦里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副样子。这个被铘警告过我、让我别去想到她的女人,要说不去想到她,其实还真的很难。因为她总是突然间就在我身边出现了,一边对着我发出这种模仿铜铃的声响,一边慢慢朝我靠近过来。
这次又是如此,而我身边无论狐狸还是铘一个都不在。
见鬼飞机就这么点大,他们到底去哪里了。
而这个女人的声音又不他们怎么会一点都听不见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眼见她离我越来越近,而我两只脚就想被冻住了似的立在原地进退两难,就在这时忽然我身后那道帷幔背后传来阵男人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那声音跟飞机的引擎声几乎是融合在一起的。
但自它一出现,那女人就立刻朝后退了开去,然后越来越远,嘴里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直到她一瞬消失在我边上那排座椅背后,我刚要回头,却猛地感觉到身后有样东西正从帷幔背后慢慢爬行出来。
一边爬,一边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好像条蛇一样。
那到底是什么
这么问着自己的时候,我感到那东西慢慢爬到我身边,把它的身体贴到了我小腿上。
有那么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它就这么紧紧贴着我,一动不动。
这感觉和四周越发显得刺鼻的腐臭让我在这冰冷的机舱里汗出如浆。又那么僵立了片刻,终于按捺不住,当感觉到那东西沙沙的呼吸声在朝上慢慢移动过来的时候,我迅速低头朝它看了一眼。
随即吃了一惊。
因为那东西不是我所以为的蛇,也不是什么怪物。
他是个人。
一个有着兼具东西方血统,因而美得有点不太真实的男人,却全身,像条蛇一样爬在地上,仰头用他那双蓝得剔透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看。
这张脸似曾相识。
我打赌我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却怎样也想不起来。
就在我盯着他的脸努力想回想起些什么的时候,他一扭身离开我身边朝前爬了过去。
连动作竟也像是条蛇似的,倏的几滑就从我身边爬到了客舱最前方一道墙角前。然后直起半个身体朝那道墙上按了几下,墙壁应声而开,露出里面一个柜子。
冰箱柜子。
只是断了很久电的缘故,冰箱里的冷气早就没了,所以才一开门就有几条虫子迅速从里面的食品袋里爬了出来。
他对着那些虫子看了一阵,随后伸手进去从里头抓出一只塑料袋。
袋子里不知道装的什么液体,乌黑色的,带着一点点的红,表面浮着一层微微蠕动的蛆虫。
他似乎完全没看见那些虫子的存在,在对着它看了片刻之后,脸上慢慢浮现出一道近乎扭曲的神情,随后一把将它撕开,没带半点迟疑就把那袋混杂着蛆虫的黑色液体朝嘴里倒了进去。
第353章 血食者五
我看得差点吐出来。
男人听见我反胃的声音回头瞥了我一眼然后捏了捏空袋子斜过头问我:“你希望我吃它还是吃你。”
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像声带被撕裂了似的。
这声音让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半天才从发硬的喉咙里挤出点声音,朝他边上那道舱门指了指:“你如果饿了可以从那儿出去找吃的”
“出去?”他听后朝我笑了下,牙齿粘着暗红色的浆液丝丝缕缕让我忍不住再次一阵反胃。“我被困在这儿至今穷尽一切方式也没找到出去的方法你叫我怎么出去。倒是你”说到这里,他丢开手里的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个停顿,摇摇晃晃朝着我的方向走近了几步:“你怎么进来的,这鬼地方结界强的很,你是你”话没说完,他突然停顿下来,眼睛微微眯起,低下头仔细朝我打量了一眼。
“原来是你。”过了会儿他瞳孔微微一缩,道。
惊惶一度让我忘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副赤口裸的身体,因为他那双目光也好像蛇的眼睛一样,盯得人不由自主也一动不动朝他看。
看着看着,我发觉他那双瞳孔上好像蒙了层膜一样的东西。
黏糊糊一层,虽然透明,但让他仔细看东西的时候显得有点吃力。所以看多了几眼后,我总感觉那双眼睛有种随时会落下来危险,便正要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突然意识到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正把他的手朝我慢慢伸过来。
我急忙再次往后退。
直到背碰着了身后的帷幔,匆匆转身一把将它拉开,试图朝里面跑去,但一眼看到里头的景象,不由立刻站定脚步,只觉得后背心猛一阵发冷,一时不知究竟是该进还是该退。
我本以为狐狸和铘就在里面。
但错了。
那里面的确是间后舱,但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且是个巨大的黑窟窿,因为里面原本跟前舱一样的摆设全都被腐蚀了,锈迹遍布,无论椅子还是地板,明明很多东西都是不容易生锈或被腐蚀的,却全都变形腐化,在不大的空间内扭曲凹陷,形成一团窟窿般的状态。
那些锈甚至直达地板以下,致使整条走道上全是坑洞,洞内充斥着嘶嘶作响的交流电声。但跟前舱一样,依旧不见任何一具尸体,除了弥漫在空气中那股交杂着铁锈味的浓浓腐臭。
“呵呵”呆站了片刻后,听见身后响起那男人的笑声,沙哑得像刀子在钢锉上锉:“你看上去很吃惊,宝珠。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再次吃了一惊。
迅速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却见到他原本直立着的身子突然一阵扭曲,然后眼睛用力睁大,直愣愣看着我,似乎我脸上长着样多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过了片刻,他头一低一把将自己的脸捂住,使劲揉了几下,随后从指缝里发出阵野兽一样的咆哮声:“把灯关掉快把这些该死的灯给我关掉!!”
我没有理他。
趁着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自己脸上,且身子因某种痛苦歪斜到一边的时候,我急忙用着最快的速度穿过走道,径直朝着我刚才进来的那道舱门外冲了过去。几步跑到那道舱门前,正要出去,脚步却再次硬生生顿住。
因为我发现我刚才进来时所经过的一切地方全都不见了
那条狭窄的过道,那具空姐的尸体,那道通往飞机外的悬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跟我身后那个被帷幔阻隔着的后舱内一模一样的环境,这情形让我腿一阵发软,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让自己高高举起的拳头在舱门边缘用力砸了一下。
我想我明白这男人刚才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他说他被困在这儿至今,穷尽一切方式也没找到出去的方法,原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所谓八相恶狱,不仅作用在这驾飞机的外面,也包括它的里面。
但为什么狐狸和铘都没有提到这一点?
还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
想到这里,忽听见身后那男人轻轻吸了口气,对我道:“早跟你说过,这地方结界强得很,你想走?能往哪里走。””话音恢复了原先说话时的平静,却也立时让我想起了他刚才叫出我名字时让我产生的困惑。
当即回过头,我问他:“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他笑了笑,把手慢慢从他脸上移了开来:“不记得我了是么,我是,nsn,斯祁靛的孪生哥哥。”
“”我木然重复着他的名字,看着他那双眼睛手心里慢慢捏出一层汗。
原来是他。
那个曾经差点截掉我一只脚的变态男人的哥哥同时,也是我近来碰到过的一些奇怪的人所提到的那个男人。
也难怪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有一种熟悉感,因为靛的葬礼上我跟他见过面。那时的他就给我一种很不安的感觉,到后来,碰到的一些人,跟我提到他的名字,就更加深了我的这种不安。
但我从没想过再次见到他会是在这种境况下也完全没想到,他竟会变成这么一副样子。
赤身裸口体,并且像条蛇一样在地板上爬行,甚至还像只食腐动物一样眉头也不皱一下就把那种恶心的东西喝得一干二净难道是因为他被关在这个地方整整两周之久,而飞机里除了这些腐烂的东西,就再无其它东西可以充饥的关系么?
但是,那个冰箱里明明有着其它看起来还不是那么糟糕的含防腐剂的食物的,不是么。
“怎么不说话了。”沉思间听见他问我。我正要回答,却见到两行细细的血从他眼睛那层膜后面渗了出来。
“我吓到你了是么。”边说他边试着朝我笑了笑,但脸上因着剧痛而扭曲的表情却无法掩盖。
“你的眼睛怎么了。”于是我问他。
他循着我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手心里的血,出了片刻神:“这里特别亮,你没有发觉么,宝珠。”
我看了看从舷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线,没有回答。
“这光好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眼睛里,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我摇摇头。
“呵,”他便没再说什么,身子朝下一滑慢慢滑到了座椅的空隙处,又朝里面最暗的地方钻了钻:“太亮了,有点忍受不了,你能想点办法么,宝珠。”
我迟疑了下,看他确实没有故意夸张的样子,就把附近舷窗上的遮光板拉了几扇下去,然后从一旁座椅上抽下一副椅套,朝他扔了过去:“你畏光么?”
“畏光?”他拾起椅套挡在自己眼前,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朝里靠了靠:“我只知道这该死的光,弄得我脑子里好像在烧似的。”说完,扯下套丢到一边,轻轻吸了口气:“没用,还是很亮,很”刚说到这里,突然他从空隙中极为突兀地直立了起来,面部神情急剧扭曲,一边用力捂住自己的胃,一边迅速往冰箱处跑去。
但才刚跑出两步,张嘴就吐了起来,吐出一滩漆黑色的水,隐隐还能见到几条虫子在里面蠕动。
吐完后他抹了把嘴继续往前走,到冰箱前跪下,匆匆抓出两袋子跟刚才一模一样的暗红色液体,用嘴迅速撕开,没头没脑朝着嘴里倒了进去。狠命地倒,一直倒完最后一滴,才如释重负地垂下了手。
再转过头时,神情已无半点刚才的急迫和狰狞,甚至连眼睛里的血也消失了,他背靠着舱壁坐到地板上,用那双恢复了明澈的蔚蓝色眼睛看着我,然后朝我笑了笑:“失礼了,刚才。”
“你喝的是什么。”嘴唇动了半天,我才把这句话问出口。
“你认为呢。”
“看起来像血浆”
“是的,没错。”
“你也是血族的人么”
“不是。”
“那你怎么要喝血。”
他摇摇头,伸手将他边上那道舷窗上的遮光板轻轻合上:“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你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你觉得我弟弟到底是人还是妖怪。”他反问。
我沉默片刻,坦白道:“妖怪化了的人。”
“妖怪化了的人?”一句话,听得他大笑了起来,如果不是满嘴的血浆,这笑看起来应还是很赏心悦目的。“不如说他是个变态更直接点,宝珠。不过即便如此,在亲人眼里,他仍是罪不至死的,因为他之所以会变成那种样子,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我的关系。”
“你?”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孪生兄弟,有时候容易出现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体产生出极致压力的状况。”
“你是说,你的存在给靛产生了极致的压力。”
“看,一个从出生起就是家族继承人,另一个,则从出生起就过继给了别人、并被冠以别人的姓。所以,虽然仍属于家族的一份子,那种排斥感却是早已生成,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急剧扩张的。”
“所以他从小就和父母关系不和,连说话都需要通过别人来传达是么。”
“没错。”
“我不懂了。同是父母生的,为什么要这样区别地对待?就因为他是你弟弟么。”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是被诅咒的。”
“诅咒?因为他的性格么?”
“不是。”
“那是什么”
“nsn家族是妖,”说出这句话时,他眼里那抹安静的蓝色跳跃出一线妖娆的光:“但可惜,他却没有半点妖的基因,他是一件失败品,失败注定了他日后扭曲而变态的命运。”
“失败品。”听到这里我无法控制地冷笑了声:“知道么,,你在说着这三个字的时候,就跟他当初看着我的脚,目光灼灼地谈着他那具用尸体拼凑而出的完美品时一样。一模一样。”
“你的表情变得好难看,”他笑吟吟看着我,修长的手指在脸上轻轻做了个比划:“完美主义,这大概是他从我们家族所继承到的唯一一点基因。”
“你的话比你刚才吃进去的那些东西更让我觉得恶心。”
“是么。”闻言他低头笑了笑,手朝地上轻轻一撑站了起来。
相当高的个子,以至一旦站起,我不得不仰头才能看清他眼里的神情。但他眼里什么样的神情也没有,淡淡的,像一片被冻结了的死水:“但你想过没有,宝珠,为什么我宁愿选择吃那些得连蛆都滋生出来的死血,也不愿对着你鲜嫩多汁的大动脉来上一口?”
我原想沉默,但仍忍不住开口道:“因为你把我咬死了的话,就没法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了。”
“呵好自信的话。”话音刚落,他手指对着我轻轻一弹,我立刻身不由己朝后退了过去。
跌跌撞撞直退到身后那道帷幔处,穿过帷幔,感觉到一股冰冷夹杂着腐臭迅速朝我背上飞扑了过来。这时我终于不再倒退,也立时伸出手一把牢牢抓住了身旁的椅背,以免自己一不小心继续朝后跌去。
这么做是因为我清楚知晓,如果身后那片黑窟窿是八相恶狱所产生的,那么一旦跌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从我眼里瞬间闪过的惊恐中读出了我对这一点的了然。
因此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勾,我立刻又不由自主朝他靠近了过去。
一路走到刚才我所站的位置,便不再继续往前走,因为他将手垂了下去。随后抬起头重新看向我,那双瞳孔内有一线细血慢慢渗出,随着他目光的闪动滑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抬起手指将这道血慢慢抹了去。随后轻轻吸了口气,微笑着,一字一句对我道:“我不吃你,是因为你这个人比那些死血更叫我感到恶心,宝珠。”
“因为我害死了你的弟弟是么。”
“你带走了他唯一的爱的感觉,也带走了我在这个家族里唯一的爱。”
“别说得好像你有多爱他似的,!你如此爱着他,所以放任他在毒品和种种变态的做法里沉沦下去么?!你如此爱着他,所以听任那些无辜的人被他一次又一次杀害并肢解吗?!你这他妈的叫做什么爱啊?!”
“啪!”
话音未落,他闪身而至,狠狠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
“人活至多不过百年时间,区区那点命又算得了什么。”
“那你活该被这道结界锁住!活该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活该”
最后一句话怎么也无法从口中说出,因为他手指一下子扣紧了我的脖子,一瞬间几乎将我的喉咙捏得粉碎。
然后他张开嘴一口朝我脖子上突突跳动的动脉咬了下去。
却就在这同时,他的脖子也被一只手给紧紧扣住了。
苍白而修长的手指。
比他更为有力地钳制在他的脖子上,指甲根根暴涨而出,如利剑般刺破了他的皮肤。
眼见那双原本蔚蓝的瞳孔因此而迅速染上一层猩红的色泽,一只覆盖着黑色鳞甲的手突然伸出,将它一把轻轻按住:
“住手,你会杀了他。”
“是么。”我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离得如此之近,好像他始终就在那地方站着。
随后他将手松了开来。
没等移开,另一只手从我身后蓦地伸出,一把搭在的手腕上,伴着咔的声脆响,他将那只仍扣紧在我脖子上的手,生生从的腕骨上卸了下来。
第353章 血食者五
我看得差点吐出来。
男人听见我反胃的声音回头瞥了我一眼然后捏了捏空袋子斜过头问我:“你希望我吃它还是吃你。”
声音沙哑得厉害好像声带被撕裂了似的。
这声音让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半天才从发硬的喉咙里挤出点声音,朝他边上那道舱门指了指:“你如果饿了可以从那儿出去找吃的”
“出去?”他听后朝我笑了下,牙齿粘着暗红色的浆液丝丝缕缕让我忍不住再次一阵反胃。“我被困在这儿至今穷尽一切方式也没找到出去的方法你叫我怎么出去。倒是你”说到这里,他丢开手里的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个停顿,摇摇晃晃朝着我的方向走近了几步:“你怎么进来的,这鬼地方结界强的很,你是你”话没说完,他突然停顿下来,眼睛微微眯起,低下头仔细朝我打量了一眼。
“原来是你。”过了会儿他瞳孔微微一缩,道。
惊惶一度让我忘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副赤口裸的身体,因为他那双目光也好像蛇的眼睛一样,盯得人不由自主也一动不动朝他看。
看着看着,我发觉他那双瞳孔上好像蒙了层膜一样的东西。
黏糊糊一层,虽然透明,但让他仔细看东西的时候显得有点吃力。所以看多了几眼后,我总感觉那双眼睛有种随时会落下来危险,便正要把视线从他脸上挪开,突然意识到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正把他的手朝我慢慢伸过来。
我急忙再次往后退。
直到背碰着了身后的帷幔,匆匆转身一把将它拉开,试图朝里面跑去,但一眼看到里头的景象,不由立刻站定脚步,只觉得后背心猛一阵发冷,一时不知究竟是该进还是该退。
我本以为狐狸和铘就在里面。
但错了。
那里面的确是间后舱,但里头一个人影也没有,且是个巨大的黑窟窿,因为里面原本跟前舱一样的摆设全都被腐蚀了,锈迹遍布,无论椅子还是地板,明明很多东西都是不容易生锈或被腐蚀的,却全都变形腐化,在不大的空间内扭曲凹陷,形成一团窟窿般的状态。
那些锈甚至直达地板以下,致使整条走道上全是坑洞,洞内充斥着嘶嘶作响的交流电声。但跟前舱一样,依旧不见任何一具尸体,除了弥漫在空气中那股交杂着铁锈味的浓浓腐臭。
“呵呵”呆站了片刻后,听见身后响起那男人的笑声,沙哑得像刀子在钢锉上锉:“你看上去很吃惊,宝珠。你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再次吃了一惊。
迅速回头朝他看了一眼,却见到他原本直立着的身子突然一阵扭曲,然后眼睛用力睁大,直愣愣看着我,似乎我脸上长着样多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过了片刻,他头一低一把将自己的脸捂住,使劲揉了几下,随后从指缝里发出阵野兽一样的咆哮声:“把灯关掉快把这些该死的灯给我关掉!!”
我没有理他。
趁着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自己脸上,且身子因某种痛苦歪斜到一边的时候,我急忙用着最快的速度穿过走道,径直朝着我刚才进来的那道舱门外冲了过去。几步跑到那道舱门前,正要出去,脚步却再次硬生生顿住。
因为我发现我刚才进来时所经过的一切地方全都不见了
那条狭窄的过道,那具空姐的尸体,那道通往飞机外的悬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跟我身后那个被帷幔阻隔着的后舱内一模一样的环境,这情形让我腿一阵发软,想说些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空让自己高高举起的拳头在舱门边缘用力砸了一下。
我想我明白这男人刚才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他说他被困在这儿至今,穷尽一切方式也没找到出去的方法,原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所谓八相恶狱,不仅作用在这驾飞机的外面,也包括它的里面。
但为什么狐狸和铘都没有提到这一点?
还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一点?
想到这里,忽听见身后那男人轻轻吸了口气,对我道:“早跟你说过,这地方结界强得很,你想走?能往哪里走。””话音恢复了原先说话时的平静,却也立时让我想起了他刚才叫出我名字时让我产生的困惑。
当即回过头,我问他:“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他笑了笑,把手慢慢从他脸上移了开来:“不记得我了是么,我是,nsn,斯祁靛的孪生哥哥。”
“”我木然重复着他的名字,看着他那双眼睛手心里慢慢捏出一层汗。
原来是他。
那个曾经差点截掉我一只脚的变态男人的哥哥同时,也是我近来碰到过的一些奇怪的人所提到的那个男人。
也难怪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有一种熟悉感,因为靛的葬礼上我跟他见过面。那时的他就给我一种很不安的感觉,到后来,碰到的一些人,跟我提到他的名字,就更加深了我的这种不安。
但我从没想过再次见到他会是在这种境况下也完全没想到,他竟会变成这么一副样子。
赤身裸口体,并且像条蛇一样在地板上爬行,甚至还像只食腐动物一样眉头也不皱一下就把那种恶心的东西喝得一干二净难道是因为他被关在这个地方整整两周之久,而飞机里除了这些腐烂的东西,就再无其它东西可以充饥的关系么?
但是,那个冰箱里明明有着其它看起来还不是那么糟糕的含防腐剂的食物的,不是么。
“怎么不说话了。”沉思间听见他问我。我正要回答,却见到两行细细的血从他眼睛那层膜后面渗了出来。
“我吓到你了是么。”边说他边试着朝我笑了笑,但脸上因着剧痛而扭曲的表情却无法掩盖。
“你的眼睛怎么了。”于是我问他。
他循着我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看着手心里的血,出了片刻神:“这里特别亮,你没有发觉么,宝珠。”
我看了看从舷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线,没有回答。
“这光好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眼睛里,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我摇摇头。
“呵,”他便没再说什么,身子朝下一滑慢慢滑到了座椅的空隙处,又朝里面最暗的地方钻了钻:“太亮了,有点忍受不了,你能想点办法么,宝珠。”
我迟疑了下,看他确实没有故意夸张的样子,就把附近舷窗上的遮光板拉了几扇下去,然后从一旁座椅上抽下一副椅套,朝他扔了过去:“你畏光么?”
“畏光?”他拾起椅套挡在自己眼前,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朝里靠了靠:“我只知道这该死的光,弄得我脑子里好像在烧似的。”说完,扯下套丢到一边,轻轻吸了口气:“没用,还是很亮,很”刚说到这里,突然他从空隙中极为突兀地直立了起来,面部神情急剧扭曲,一边用力捂住自己的胃,一边迅速往冰箱处跑去。
但才刚跑出两步,张嘴就吐了起来,吐出一滩漆黑色的水,隐隐还能见到几条虫子在里面蠕动。
吐完后他抹了把嘴继续往前走,到冰箱前跪下,匆匆抓出两袋子跟刚才一模一样的暗红色液体,用嘴迅速撕开,没头没脑朝着嘴里倒了进去。狠命地倒,一直倒完最后一滴,才如释重负地垂下了手。
再转过头时,神情已无半点刚才的急迫和狰狞,甚至连眼睛里的血也消失了,他背靠着舱壁坐到地板上,用那双恢复了明澈的蔚蓝色眼睛看着我,然后朝我笑了笑:“失礼了,刚才。”
“你喝的是什么。”嘴唇动了半天,我才把这句话问出口。
“你认为呢。”
“看起来像血浆”
“是的,没错。”
“你也是血族的人么”
“不是。”
“那你怎么要喝血。”
他摇摇头,伸手将他边上那道舷窗上的遮光板轻轻合上:“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你到底是人还是妖怪”
“你觉得我弟弟到底是人还是妖怪。”他反问。
我沉默片刻,坦白道:“妖怪化了的人。”
“妖怪化了的人?”一句话,听得他大笑了起来,如果不是满嘴的血浆,这笑看起来应还是很赏心悦目的。“不如说他是个变态更直接点,宝珠。不过即便如此,在亲人眼里,他仍是罪不至死的,因为他之所以会变成那种样子,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我的关系。”
“你?”
“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孪生兄弟,有时候容易出现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体产生出极致压力的状况。”
“你是说,你的存在给靛产生了极致的压力。”
“看,一个从出生起就是家族继承人,另一个,则从出生起就过继给了别人、并被冠以别人的姓。所以,虽然仍属于家族的一份子,那种排斥感却是早已生成,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急剧扩张的。”
“所以他从小就和父母关系不和,连说话都需要通过别人来传达是么。”
“没错。”
“我不懂了。同是父母生的,为什么要这样区别地对待?就因为他是你弟弟么。”
“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是被诅咒的。”
“诅咒?因为他的性格么?”
“不是。”
“那是什么”
“nsn家族是妖,”说出这句话时,他眼里那抹安静的蓝色跳跃出一线妖娆的光:“但可惜,他却没有半点妖的基因,他是一件失败品,失败注定了他日后扭曲而变态的命运。”
“失败品。”听到这里我无法控制地冷笑了声:“知道么,,你在说着这三个字的时候,就跟他当初看着我的脚,目光灼灼地谈着他那具用尸体拼凑而出的完美品时一样。一模一样。”
“你的表情变得好难看,”他笑吟吟看着我,修长的手指在脸上轻轻做了个比划:“完美主义,这大概是他从我们家族所继承到的唯一一点基因。”
“你的话比你刚才吃进去的那些东西更让我觉得恶心。”
“是么。”闻言他低头笑了笑,手朝地上轻轻一撑站了起来。
相当高的个子,以至一旦站起,我不得不仰头才能看清他眼里的神情。但他眼里什么样的神情也没有,淡淡的,像一片被冻结了的死水:“但你想过没有,宝珠,为什么我宁愿选择吃那些得连蛆都滋生出来的死血,也不愿对着你鲜嫩多汁的大动脉来上一口?”
我原想沉默,但仍忍不住开口道:“因为你把我咬死了的话,就没法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了。”
“呵好自信的话。”话音刚落,他手指对着我轻轻一弹,我立刻身不由己朝后退了过去。
跌跌撞撞直退到身后那道帷幔处,穿过帷幔,感觉到一股冰冷夹杂着腐臭迅速朝我背上飞扑了过来。这时我终于不再倒退,也立时伸出手一把牢牢抓住了身旁的椅背,以免自己一不小心继续朝后跌去。
这么做是因为我清楚知晓,如果身后那片黑窟窿是八相恶狱所产生的,那么一旦跌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从我眼里瞬间闪过的惊恐中读出了我对这一点的了然。
因此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勾,我立刻又不由自主朝他靠近了过去。
一路走到刚才我所站的位置,便不再继续往前走,因为他将手垂了下去。随后抬起头重新看向我,那双瞳孔内有一线细血慢慢渗出,随着他目光的闪动滑落到了他的脸上。
他抬起手指将这道血慢慢抹了去。随后轻轻吸了口气,微笑着,一字一句对我道:“我不吃你,是因为你这个人比那些死血更叫我感到恶心,宝珠。”
“因为我害死了你的弟弟是么。”
“你带走了他唯一的爱的感觉,也带走了我在这个家族里唯一的爱。”
“别说得好像你有多爱他似的,!你如此爱着他,所以放任他在毒品和种种变态的做法里沉沦下去么?!你如此爱着他,所以听任那些无辜的人被他一次又一次杀害并肢解吗?!你这他妈的叫做什么爱啊?!”
“啪!”
话音未落,他闪身而至,狠狠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
“人活至多不过百年时间,区区那点命又算得了什么。”
“那你活该被这道结界锁住!活该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活该”
最后一句话怎么也无法从口中说出,因为他手指一下子扣紧了我的脖子,一瞬间几乎将我的喉咙捏得粉碎。
然后他张开嘴一口朝我脖子上突突跳动的动脉咬了下去。
却就在这同时,他的脖子也被一只手给紧紧扣住了。
苍白而修长的手指。
比他更为有力地钳制在他的脖子上,指甲根根暴涨而出,如利剑般刺破了他的皮肤。
眼见那双原本蔚蓝的瞳孔因此而迅速染上一层猩红的色泽,一只覆盖着黑色鳞甲的手突然伸出,将它一把轻轻按住:
“住手,你会杀了他。”
“是么。”我身后响起狐狸的话音,离得如此之近,好像他始终就在那地方站着。
随后他将手松了开来。
没等移开,另一只手从我身后蓦地伸出,一把搭在的手腕上,伴着咔的声脆响,他将那只仍扣紧在我脖子上的手,生生从的腕骨上卸了下来。
第350章 血食者六
入夜一场大雪从北边蔓延过来的浓云里降了下来很快把机场覆盖得一片苍白。气温降得很低,室内的暖气和室外温度的差异将玻璃挤压得咯吱作响,纵然机场控制中心这栋楼的玻璃每层有四五厘米厚,仍在这样的严寒里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尽管如此没有改变我对靠窗位置的喜爱,我选了个角落靠近后窗的地方透过水蒸汽看着外头模糊的景象,隐约见到一辆黑色吉普沿着机场外那条小路慢慢驶进这栋楼。
我猜车里应该就是殷先生所说的能为做诊断的专家。
自出了飞机后状况就变得很不好我原以为是狐狸伤了他的原因后来发觉不是他体内畏光的因素让他一接触到阳光就全身开始出血。
殷先生说这状况和血族有一点点类似,但血族对于阳光的反应完全没有那么剧烈,最多只是出现一些出血点而已,那还是要在烈日的暴晒下。则不同,他对血的渴望以及对紫外线的敏感远远高于血族,又因在飞机里喝了太久死血的缘故,所以体内的五脏六腑恐怕已经远远超出了维持他生命正常运转的负荷。因此,他身体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还需要一些比较特别的人亲自来检查一番,方能辨别。
沉思间,我看到又有一辆黑色的车子沿着小路远远朝这方向开了过来。
快接近楼前时,我意识到那是辆改装过的加长房车,殡仪馆运送尸体用的,它就像一口巨大华丽的棺材一样无声无息驶入控制中心的停车场。这提醒我,再过两小时艾丽丝小姐的悼念仪式就要开始了,殷先生将这栋楼里最大一间会客室改成了追悼室,因为再过不多会儿,艾丽丝的母亲就要从苏格兰亲自赶来,来见她女儿的最后一面。
因此,当边上那盘厚厚的牛肉飘来一股浓香时,我不由一阵反胃。
那块地道的神户牛肉,足有拳头那么厚,被烤成五分熟的样子,带着金黄浓香的汤汁和微微渗出的血丝,静静躺在我的眼前已有半个小时之久。
可惜我一口也吃不下去。
它总让我想起那些被吞进肚里的黑红色液体,以及艾丽丝小姐那张苍白而奇特的脸但不知为什么,狐狸却吃得似乎毫无压力。
在慢条斯理吃完他面前最后一口牛肉后,他伸出叉子和刀把我的那份从我盘子里移了出去,移到他空空的餐盘中,细心分割,切成均匀大小的一个方块,然后朝我看了一眼,将它塞进嘴里慢慢咀嚼了起来。
吃得是那样的镇定自若,就如他刚才对我说着那番话时的神情一样。
因而一度让人错觉,纵然发生过如何可怕的事,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他说,当他看见我站在悬梯下发呆的时间超出了正常尺度时,就已经感觉到我可能出了问题。但没想到我会消失得这么突然,以至令他深深感觉到,他身为九尾狐的尊严在那一瞬间给挑衅了。
当然,关于这一点说法,我除了赏他一根中指以示鄙视外,没别的语言。
之后他又说,那道在机舱里把和我一起困住的结界,并非是人为的。
虽然最初他跟铘都以为那是因了八相恶狱的缘故,但后来发觉,它更像是一场意外所导致的结果,所以才令到无论是狐狸还是铘,谁都无法在我出事前感知到它的存在。因此亦很难查出我的所在,直到后来,也许我的情绪波动太过强烈,影响到了锁麒麟,所以让铘终于感知到了我的存在。
这个时候方才令他们意识到,原来我跟他们的距离竟然就在咫尺之间,只是彼此无法见到彼此,也无法感知到彼此的存在而已。
这是一种相当罕见的空间错位。事后狐狸这么道。
但至于我究竟是怎么会走进这道空间的错位里去的,以及又是怎么被这种诡异的结界给困住的,这就不得而知了。甚至一度几乎完全没有心情去细想这些,因为在我从的钳制中脱困而出的那一刹那,甚至还没来得及缓口气,我就立刻被一片猛然撞进我眼里的景象给惊呆在当场。
我看到四周到处都是尸体。
他们僵硬地躺在橙黄色氧气罩下,全身,毫无血液,并且高度腐烂。近距离所造成的视觉冲击远远高过电脑屏幕,显得那些尸体在凌乱不堪的机舱内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因为他们临死前一刹那所凝固下来的动作,把周遭一切安静凸显得极为诡异。
似乎所有死者都在不约而同挣扎着他们的身体,并不约而同睁大着他们腐烂成窟窿的眼睛,用他们被氧气罩给吸扭曲了的嘴,对着我们放声尖叫:“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真可怕
但更可怕的,却是艾丽丝小姐。
那个小小的,面孔苍白,总是以一副挑剔又鄙视的神情看着我的女孩。当我在那些尸体给我带来的震撼中终于发现到她的时候,她就像只蝴蝶一样手脚分开,攀附在我头顶上方。
头则朝下垂着,眼帘很重,眼帘下压着两颗细小的玻璃球似的眼珠,一动不动朝着我的方向直愣愣望着,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从那上面朝我飞扑下来。
但是,死人是不会动的。
艾丽丝小姐早已死去很久,因此手脚全部腐烂,同机舱顶端生了锈的金属片融合在了一起。
而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尸僵的缘故,它比我第一次见到时稍微有了点手的样子,只是特别手指也特别纤细,看上去就像手没有发育好所以造成了畸形一样。
不难想象,在她死去前,她曾用这样细小的手牢牢地尝试吸附住那片金属,为防止自己掉下去,但却没想到会因此同它融合为一体。而她那颗硕大的脑袋上几乎一点头发也没有了,只留几缕近乎发灰的发丝,蔫了吧唧贴在她额头,让人得以一眼就发现到,在她头颅中间那道囟门处,被某种利器扎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口子将她头颅里所有可以抽走的东西全部吸走了,因此让她那张脸看上去好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妇。身上则穿着她终年不变的娃娃裙,让人一眼望去,不知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究竟应该称作是恐惧,还是一种森然的诡异。
想到这里,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我抬起贴在玻璃上的额头用力搓了搓。随后正要转身,一抬眼却发觉窗玻璃上有个人在看着我。
我吃了一惊。
险些以为是梦里那个女人又出现了,细看,原来是狐狸。
他对着玻璃的反光若有所思看着我,这让我微微松了口气。而这神情上的细微变化立刻令他感觉到了,于是挑了挑眉,他不动声色打量着我的脸,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艾丽丝的事。”
“还在想着是谁杀了她么。”
我点点头。
他再度挑眉,朝我扬了扬他手里那杯红酒:“别多想,想也没有用,回头等她家里那些人一到,今晚的事情才算是刚刚开始。”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碧绿色眸子透过玻璃反光看着我,眼神看得我略感不安。随后他带着点意味深长朝我笑了笑:“呵等你见到艾丽丝的母亲你就明白了,不然以殷先生这身份,为她一个小丫头费那么大工夫准备下那么多事,你以为是做给谁看的。”
闻言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狐狸说着这些话时的语气和神情,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无论怎样,即便之前有过诸多不愉快,看得出他跟艾丽丝小姐以前十分熟稔,并且相处得颇为融洽。所以艾丽丝小姐总是对我横竖看不顺眼,即便是傻瓜也能感觉得到,作为一个外表虽然很但实际年龄显然比我要大得多的一个女人,艾丽丝小姐对于狐狸的感情是非同一般的,且很深的。所以,即便她是血族,也公然地寻找各种机会对狐狸跟进跟出即便原是血族中的叛乱一系,种种处事上,她仍保持着中立的态度。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她横遭杀戮后,狐狸怎么能以这样淡漠的口吻,谈起她的身后事。
那神情简直跟对我说起人类时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但我清楚记得,他当时听殷先生第一次提到艾丽丝名字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却完全不是这样淡漠的。甚至可以感觉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担心,所以才会断然反驳铘对于艾丽丝的怀疑,也所以才会在留意到我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仍是因着艾丽丝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令他分了神。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困惑间,感觉狐狸的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揉了几下,我迟疑着正想避开,但目光一转间,却立时僵住了身形。
我看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站着个人。
那个在我的梦里,在铘的背后,以及在出事的那架飞机上,我都见到过的那个女人。
她站在狐狸身后那道门口处,离铘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但无论铘或者狐狸,似乎谁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
时间似乎因此而一瞬间被凝固了。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原先静静坐在角落里的铘站起身走到窗户边,跟我刚才一样沉默地望着外面疯狂肆虐着的雪。
而狐狸依旧低头看着我,脸上带着种说不出究竟是淡漠还是温存的笑。
直到他身后突兀响起阵奔跑声,那笑容才迅速收敛,随后朝身后那道门的方向望了过去。几乎是在他回头的同一刻,那女人便消失了,显出夏氲匆匆而入的那道身影,不知出了什么事,她一脸苍白,进门时一度眼泪几乎要滴落下来。
被硬生生忍住了,随后定定望向狐狸,颤声道:“殷先生请你下去。”
“出什么事了。”
“地下二层,出了点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多人被吃掉了”
第351章 血食者七
很多人被吃掉了。
乍然听夏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脑中第一个反应是一片尸横满地,血流成河的景象。
但等亲眼见到,却发觉并非如此。
地下二层相当干净。
也是,一个最多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地方再脏能脏到什么地方去,况且里面几乎什么都没有当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时,我只看到一扇巨大的蓝色玻璃窗突兀出现在眼前占据了我面前这间屋子面积的三分之一。
殷先生就在这扇窗前静静坐着坐在这空荡荡地方唯一的一张椅子上。
玻璃的反光映得他那张脸格外有些苍白并交替变幻着一种介于蓝与青之间的颜色所以令他那双白色的瞳孔,此时看起来也几乎是蓝色的。他用这双眼睛盯着面前那道玻璃,仿佛能透过它看见什么似的,沉默而专注,连我们走到他身后的脚步声也似浑然不觉。
直至狐狸到他身后慢慢立定,他才轻轻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杖朝玻璃上轻轻敲了敲。
“怎么把她也带来了?”然后他问。
“您说的,她跟着我,好歹还安全些。”狐狸答。
这答案让他笑了笑,随后朝一旁试图走到他身边的夏氲摆了下手:“你可以出去了。”
“殷董”夏氲闻言怔了怔。
看得出来,她对他这句话颇为困惑。有那么片刻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闪烁着不安,目光游移在他和他面前那道玻璃窗之间,有些犹疑不定,并欲言又止。但没过多久,她还是顺从地返回了电梯内,并在朝着那道窗又投以深深一瞥后,果断摁下了关门键。
“听话的好姑娘。”电梯门合上后,狐狸自言自语般说了句。
殷先生闻言回过头。似乎在用他那双没有视觉的眼睛朝狐狸看了一眼,随后对着他的方向点了点头:“没错,听话的好姑娘。”
“听话且不好奇,方能活得长久一些。”
“所以,你也信奉不好奇方能活得长久一些这个道理么,碧落?”
“不知殷老板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殷先生不动声色垂下眼帘,轻轻转了转手中那支银杖:“因为我留意到你对机场里那些符并不感到好奇。”
“那些南宗派的辟邪咒么?”
“没错。”
狐狸淡淡一笑:“说实话,能在您的地盘上见到这些道教的东西,尤其是吕纯阳那一派的,要让人不感到好奇,倒也确实是有点困难。”
“所以你还是好奇过了。”
“没错。”
“但你对它们出现的原因却并不感兴趣。”
“那是自然。”
“为什么。”
“交易这东西,总归是看起来越是单纯一些,就对交易双方来说越是好一些。难道不对么?”
“对。”
“所以,无论它们意味着什么,它们在这地方出现又到底带着些什么样的原因,只要不涉及你我间所定的协议,那么即便是天塌下来,又能与我何干?”
边说,狐狸边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朝殷先生瞥了一眼。
殷先生感觉到了,但对此不置可否,只在一阵沉默过后,将手中的银杖朝着面前那道窗玻璃上再次轻轻一点:“现在事情变得有点儿复杂了,碧落。”
“怎么个复杂法?”
“因为这些人也被牵扯了进来,所以,我很抱歉,碧落,按照你我所约定的,从这会儿开始,你必须同我一起面对随之而来所将引发的一切后果。”
话音未落,我突然发觉眼前那道窗好像被风吹动了似的轻轻一抖。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跟着眨了下眼睛。
仅仅就是这么一点点时间而已,当目光再次停留在对面那道窗户上时,就见那片附着在窗玻璃上的蓝色再次一抖,随即轰的下消散了开去。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玻璃上的那层蓝色,哪里是玻璃本体所附着的颜色,它分明是由一片片翅膀密集叠加在玻璃上,层层覆盖所累积而出的色块!
那是无数只蓝色的、拇指盖大小的蛾子。
数量是如此庞大,所以原先一动不动静止在窗玻璃上时,彼此间覆盖得毫无间隙,以至一眼望去,只当是玻璃被涂成了一片蓝色。直到此时,因着殷先生手里那把杖在玻璃上的轻轻一下碰触,它们便好似触电一样纷纷飞起,密密麻麻飞舞在空中一阵狂乱地扑腾,直把人看得生生一阵窒息。
但更叫人感到窒息的,却是那些蛾子飞散之后所显露出来的一间如同监狱般暗沉的房间,以及房间内那张紧贴在玻璃背后,正直愣愣面对着我的一张脸。
我很难形容那到底是张怎样的脸,因为在一眼看到它的瞬间,我不由惊得连着倒退了数步,直到后背撞着了身后的墙,才敢将自己目光重新朝那张脸仔细望过去。
那是个很年轻的和尚。
隔着面前这道玻璃窗,他站在我对面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像只鸟一样张开双臂紧贴在玻璃窗上,身上穿着件灰色的僧衣。
僧衣包裹着的那副身体很瘦,脸也很长。
但脸长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皮肤和颅骨间没有了血肉脂肪的支撑,因而从脸上垂挂了下来。
所以,他的眼窝和嘴巴里也都是空的。
被什么给掏空了,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只只漆黑的洞。清晰可见一只只蓝色飞蛾不停从这些洞里钻出来,抖开潮湿的翅膀附着到玻璃上,不出片刻,就在那颗头颅周围凝聚出一片好似颜料涂抹般的色块,将那张诡异的脸重新掩藏了起来。
至此,我终于得以长出一口气,却忽然发觉狐狸在若有所思望着我。
“怎么了”我下意识朝自己脸上摸了一把,他见状笑笑,突兀问了我一句:“还记得黄泉捕猎者么,小白?”
黄泉捕猎者?
我一愣。正要摇头,脑中忽然一道记忆闪过,让我想起了些什么。
一个跟黄泉捕猎者有些相似的名词。
它叫黄泉公子。
想到这个,自然便也想起了什么是黄泉捕猎者,因为非常清楚地记得,两年前我被一个名叫刘嘉嘉的小女孩的鬼魂引进迷障里无法脱身时,狐狸为了救我,曾用一种叫做两生花的东西跟一个面孔被烧毁的男人做了笔交易。
交易中,那个男人就曾提起过黄泉捕猎者这个名词。
便正要点头,忽见狐狸目光一转,径直望向殷先生道:“这么看来,那些符原是为了黄泉捕猎者而设的是么。”
“没错。”空洞的目光静静地对着面前那道玻璃,殷先生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为了某些生意的缘故,我不得不同一些比较难缠的东西做一些有点冒险的等价交换,其中便包括黄泉狩猎者。并为此,我不得不采取一些我并不愿意使用的方式,以此确保我同他们之间除了合理的交易之外,不会再有其它无谓牵扯。”
“所以今晚这场异常疯狂的降雪,便是先生您为了将他们接到此地,所故意为之的了。”
“若不这样,就无法隐藏南宗派的咒符,而黄泉狩猎者也就无法进到此地。”
“倒也确实。天之道法,也只有自然之力才能不动声色加以掩盖,且又能在需要之时再立刻唤出,殷先生办事触手之广,真不得不叫碧落感到佩服。不过这会儿看起来情形好像比预期的更加糟糕了,不是么。”
“没错。”似乎没有感觉到狐狸言语中似笑非笑的揶揄,殷先生站起身,走到窗边面对向窗前那具干瘪的尸体:
“这之前,本以为身体上的异变是因了血族的缘故,但现在看起来,远没有那样简单。就在十分钟前,他几乎就快要告诉我飞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但突然间,他就把我留在他身边看守他的人全部吃光了,包括这三名黄泉狩猎者。所以碧落,依你之见,你觉得他身上到底会是出了什么问题?”
说罢,手轻轻拍了两下,对面灯光一闪,一瞬间照亮了对面那个本如野兽般安静蛰伏在黑暗里的房间。
第352章 血食者八
那房间看上去像个地窖。很宽敞且分两层。
一层就在窗对面,是道月牙形的平台,用半米高的金属栅栏围着,白漆面上栏杆上用金漆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显然和机场上那些白字一样,是某种符文。另一层则在平台下面勉强算是地下三层,很宽敞,与这间屋子相比足足宽敞了五六倍但跟这间屋子一样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盏罩子碎得稀烂的手术灯,以及一张看上去像是手术台,但上面缠着很多红麻绳的木头床。
木头是黑沉沉的乌木,上面打磨得很平滑,被灯光折射出一种油腻腻的光。隐约可见几只手印爬在那上面,不晓得是不是床下那几具尸体所留下的,他们一个个垂着头,围成一圈,静静坐在那张“手术台”的边缘。
这情形十分诡异。因为同黄泉狩猎者的尸体不同,这些尸体身上什么也没有,没有衣服,没有皮肤,只有被抽干了血的肌肉和骨骼支撑着他们,让他们呈一种侧身抬手的姿势指向屋子西面,而那方向虽然被平台遮挡着,但仍可隐约看见那靠墙处有圈扶梯一通到底,直达那间屋子。
扶梯边缘没设扶手,只挂着一道手臂粗的麻绳,绳上拴着很多铃铛,它们被两具跟窗玻璃上那死尸一个状况的尸身给压着,随着房间里气流的变化在绳子上微微晃动,却并没发出一点声音。
它们全都没有铛垂。
当发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因为立刻想到了我在飞机上所见过的那只铜铃,同时也想起了那个嘴里发出铃铛声的女人。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她用她僵硬怪异的嗓子所反复发出的那种怪声始终没在我脑子里消失过,这让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尤其是在屋里苍白的白炽灯光的照射下,无论什么看起来都是冷冰冰的,连狐狸脸上的表情亦是这样。
我想他应该也是留意到了那些铃铛,所以目光在那道楼梯处停留了好一阵,随后走到窗户近前,贴着玻璃朝底下看了看,看着那些死状相当诡异的尸体。“先生这屋也闹过什么事儿么,还摆着哑铃阵。”之后,他问了这么句有点没头没脑的话。
但没等阎先生回答,他又朝前走了一步,随后目光微微凝起,一动不动看着底下屋子内那张乌木的床,轻轻问了句:“去哪儿了。”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底下那间屋里除了殷先生的手下以及那三个黄泉狩猎者的尸体,就再没看到有别的人存在的迹象。
整个空间空荡荡的,因此只要靠近玻璃窗,尽管窗外有那道平台挡着,少许变换一下查看角度,就能很简单地把底下一切一览无余,要想藏身在下面那种地方,实在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况且有什么人的存在可以瞒过狐狸这么一只千年老妖的眼睛?
所以既然他会这么问,那么必然不在下面的屋子里,也不存在于这地方的任何一处空间。如此一来,我不由再次看向玻璃窗上那具无比诡异的尸体,随即感到后脑勺微微一阵发凉。
那具尸体边上清晰倒映着殷先生的身影。
他在里外两层灯光的映射下,身影看上去十分清晰,因此脸上的神情也是非常清楚的,那道玻璃就像面镜子一样清清楚楚映出他那张精美沉默的脸,以及脸上一双空洞的眼睛。眼睛不同于往常,透着微微一丝怔忡,仿佛狐狸的问话是他始料未及的,所以在一阵沉默过后,他抚了抚手里的银杖,将脸朝着狐狸的方向慢慢转了过去:“不在?”
“不在。”
“这倒是怪了。”
“确实有点奇怪。”边说,狐狸边将目光指向西面那道扶梯,若有所思挑了挑眉:“如果没看错,这地方不仅用三十六枚哑铃布了寂灭法钟阵,还用九十九道真如咒做了天钉,按理,应该是把它封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以那种混血的体质,是怎么从这里头跑出去的。
“的确他究竟是怎么跑出去的。”
这句话,与其说殷先生是在问狐狸,毋宁说是在问他自己。所以狐狸没有吭声,只淡淡朝他笑了笑,随后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嘴唇微微一抿,将目光再次转向面前那道玻璃,对着它轻轻点了下头:“夫人来了。”
话音刚落,玻璃反光中渐渐倒映出一道人影。
静静立在狐狸的身影边上,一个女人的倒影,纤细得仿佛风一吹就能飞起来,曼妙妖娆得有点不太真切。
如此美丽,实在是很难不令人想要看清楚她的长相的。但同样的光线中,相比狐狸的身影,这道人影看起来却实在是极为模糊。就好像被用强光猛烈投射到了似的,一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别说长相,就连鼻子的轮廓都难以分辨。
唯有一双嘴唇却是极为醒目的,因为很红,红得好像一片燃烧的血,小小地烙在那张精致小巧的面孔上,偏又无比灼烈耀眼,透过身躯那一团白茫茫的光径直刺进我眼里,在我惊讶又失控地紧盯着它看的时候,以一种极为安静又迅速的姿态,把我两只眼球扎得生生一阵刺痛。
痛得我大吃一惊。
立即想要避开那道光线,但刚一低头,狐狸忽地闪身到我边上阻止了我这一动作,随后张开手指在我眼睛处轻轻一挡,朝那身影的方向投以嫣然一笑:
“多年不见,夫人还是那么光彩夺目。”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阻止我低头,但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就在他的手掌刚刚把我两眼遮住的时候,一道冰冷的气流紧贴着我身侧无声滑过,随后在我耳边飘来沙沙一阵风一样细碎的话音:
“多年不见,你的嘴还是这么甜,老狐狸。”
话音未落,透过狐狸的指缝,我看到地面上有一双红艳艳的尖头高跟鞋朝着我的方向慢慢踱了过来。
很迷人的一双脚,套着很迷人的一双鞋子,让人看得一时脑子有些恍惚。
但这混沌的感觉在那双脚距离我约莫两三步之遥的时候猛然消失,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它们离我如此之近,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一发现让我立时不安地朝后退去,却就在这时,一根银杖从旁伸出,轻轻点在了那双鞋同我的脚正中间:“夫人到此怎的不让人通报一声,没得让人失了礼数。”
“你我之间还需要通报么,殷?”脚步因此戛然而止。
殷先生没回答,只轻轻笑了笑。
“笑什么,殷。笑你没能替我照看好我的女儿么。”
转过身淡淡一句话出口,却全然没了之前细碎的轻柔。这突兀转变的语气就好像她刚才贴着我身侧悄然而过时的冰冷,冷冷地令殷先生再度一阵沉默,而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四周空气因着她这番言语而起的变化,只是轻一迈步慢慢踱到窗户边,尽管这个时候狐狸的手指仍挡在我眼睛处,遮住了我的大部分视线,但仍能清楚感觉到那一瞬间她贴着玻璃朝下看着时的动作。
一动不动,好像突然间凝固成了一块石头。
便连说话声也是如石头般僵硬。她背对着我们所有人,在一阵让人窒息的寂静过后,用那声音冷冷问了句:“刚才你说到混血这词儿时的语气让我有些不太痛快,碧落,混血怎么了?有没有什么不妥。”
“没有不妥,夫人。妖与人的混血,是碧落所见的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族群。”
“是么。”她听后似乎轻轻笑了笑,随后吸了口气,她敲了敲窗玻璃转过身,以一种机械般的口吻,对着殷先生一字一句道:“我女儿这会儿在哪里,带我去见她。”